卷十七 榕村語錄
卷十八
卷十九 
本作品收錄於:《四庫全書


宋六子一 编辑

滄洲精舍中祠七賢:周子、二程子、張子、邵子、司馬氏、延平,獨延平稱師,即稱謂間亦不苟。後稱六人,則去延平。後稱五賢,並去司馬。當時伊川與邵子終不相合,陰道亦說邵子於學全不識。問:「以邵子之虛明精究,何以謂之全不識?」曰:「程子論其學微雜黃老之意,便是不識。邵子若不得朱子表章,恐亦要減色。」問:「論理學,司馬自不如延平,何以六人去延平?」曰:「想是以其氣魄小。聖人的派,胸中是滾熱的,逢著人便要成就。延平口呐,有所得,默默自己進修,人無知者,他亦不求人知。惟其實有所得,詠絡不差,故感召得一個朱子來。康節從遊者便少,明道責其不授徒,曰:「人都不來學。」明道曰:「堯夫故是悠悠之」」。

佛家有經師,有法師,有禪師。經師是深通佛經,與人講解;法師是戒律精厲。身體力行;禪師是不立文字,參悟正覺。儒門亦似有此三派。鄭、賈諸公,經師也;東漢諸賢,壁立萬仞,法師也;陸子靜、王陽明禪師也。程朱便是三乘全修,所以成無上正果。

《太極圖說》、《西銘》、《定性書》、《好學論》四篇,相連看去。《太極圖》最下兩圈,與太極一樣圓滿,此理未曾暢發,卻得《西銘》一滾說出。《西銘》事天功夫實際,即是《定性書》中「大公」「順應「二義。然必細分知行始密,又得《好學論》發之。四篇相足,聖畢備矣。清植。

象數可圖,理不可圓也,而周子以圓圈圖之。凡四方、三尖、六角、匾長之形,同其尺寸,實之以物,皆不能滿,惟圓則滿,充實無欠。及至陰陽之中小圈,五行之下小圈,皆即上大圈;如水中之月,即天上之月,本無有二。此下又將氣化、形化作二圓圈,與太極等,直是大手段。人告以身從父母生,即性亦從父母賦,須當守身盡性以為孝,人都信得及。若告以天地為吾大父母,必笑為迂遠矣。惟使他由父母,而推之於父母之父母,累進而直上,溯至厥初生民,非天地之氣化而何?,《西銘》即是此二圈圖說,故曰:「乾稱父,坤稱母。」不謂之祖妣者,祖妣年遠為鬼,「鬼者,歸也」,歸則不及撫摩恩勤矣。乾坤卻是我大年難老之父母,故曰:「日監在茲」,「及爾出往」,「及爾遊衍」。至周手,雖言「君子修之」,未嘗言如何修也。試思天地開一大世界,日月升沉,山川融結,卻是為何?無非為生人之地。即萬物皆陪客,如果樹然,枝幹花葉,雖然無數,其歸祇是要結實。天地生人,非是要你美衣豐食,驅役萬類,暴殄天物也,要你讚助天地耳。《西銘》自知化窮神,直說到厚生玉成,所謂「窮理盡性,以至於命」。工夫皆備,又「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何以定?何以靜?亦未明言。卻得明道《定性書》闡之,「所謂定者,動亦定,靜亦定」。然「廓然大公」者,仁之所以為體;「物來順應」者,義之所以為用。體在於大公,即所謂主靜也。但工夫節次尚未詳密,又得伊川《好學論》補之。其曰:「真而靜」,靜即「主靜」之靜,真即「無極之真」之真,實本《太極圖說》以立言。至下文「明諸心,知所養,然後力行以求至」,指出「知」、「行「二字,而塗轍具矣。四書合而首尾完備,代造化而為言,非偶然也。

程子不請教邵子的數學,邵子亦不請教程子的道學,其所講論都不見,這是公案可疑者。到朱子大開城府,你有一點好處,我便收來,我有一點好處,便思公之於眾,洞然無可疑者。伊川難講話,想是明道還肯說,故邵子云:「伯淳之言條暢。」邵子生平不敢有外道語,儒者到底不敢推出他去。二程有幾段說陰陽天地甚精的,想亦互有資益處。祇是前人傳藥不傳火,火候不肯就傳。

二程十五六歲便欲學聖人,朱子廿來歲學仙、學佛,遍參歷扣,其立志之高,才氣之大,自是第一等。然幸得濂溪、延平把他點化得低下來,便腳踏實地,卒有成就。不爾,一向高闊去便狂,狂之不已便至於妄。孔子大聖,只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於老彭,且曰「竊比」,何其德盛禮恭耶!王陽朋盡有氣,可惜同時無人能點化他,故終入邪魔。至死之前一年,尚作詩云:「影響尚疑朱仲晦,支離羞作鄭康成。」何其妄也!一齊抹倒古人,獨立天壤間,便不是聖人氣象派頭。程子說「吾學有所受」,朱子言必稱延平。陸子靜便從來不說師法何人,似從孔孟以後,千餘年不傳之秘,至子靜出而忽自己得之。即此便見差路。以上總論。

朱子作《濂溪祠堂記》,直以道統歸之,而以程子為「見知」。於《學》、《庸》兩序及《孟子》篇末,則但提程氏而不及周子,無不允當。

觀明道讚堯夫異於橫渠,讚橫渠又異於濂溪,銖兩不差,便知其淵源有自。「昔受學於周茂叔」,吾學有所受」二語,源流何等分明。自記。

尹川於明道《墓表》,既以之接孟氏之傳,於橫渠,則曰:「自孟子後,只有《原道》一篇,《西銘》則《原道》之宗祖也。」又曰:「自孟子後,儒者都無他見識。」或疑程子所以尊濂溪者,反橫渠之不如。然其所以表章《西銘》而不及《太極》,原有深指,朱子言之悉矣。其評論語次,雖未聞以孟氏以後之統歸之,然孔、顏之樂,乃程子自言授受之要。非其實到仲尼、顏子樂處,豈能開端指示,使學者尋之哉?夫得孔、顏之心,而不得孔孟之道,未之有也。濂溪之心得者深,明道、橫渠之友教者廣,亦猶顏子潛德於孔子之門,孟子修業於戰國之世。故推尊之論,各有攸當,朱可執一以疑其二也。如後世多稱孔孟,未聞有以是掩顏子者。推是,可以論伊洛淵源之際矣。自記。

人能將《太極圖說》、《通書》句句明白,看《四書》、《五經》都有入處。

《太極圖》直發千古所未發,從來人不敢圖理,而周子圖之。天下惟圓者方滿,凡圓物,中間積實便飽滿。如其大而方之,便少。又三角之,更少。此上圈之妙。天下道理俱包在太極內,十分滿足也,若動靜不相生,則有息時,而太極亦破。雖分動靜,而中圈自若。此第二圈之妙。至下二圈,一是氣化,一是形化,人只知到父母生身,當全而受,全而歸,不知一步步推上去,其初生者為誰,非氣化而何?既為氣而生,則乾坤非吾大父母而何?亦當全受全歸。論父母之生,即天地之氣化,此必讀書明理者方知之。若其初之為氣化,雖愚人而知之也。《西銘》卻好發明下兩圈之理,周是順流下來,張是逆推上去。某嘗說幾部書相接得妙,張子不知有《太極圖》,做一篇《西銘》,恰好接《太極圖》。大禹未必知有《易經》,作一篇《洪範》,恰好接《易經》。周公做一部《周禮》,恰好是《洪範》衍義。

向疑《太極圖》不如《先天》之自然,其為圈為白黑,為左右交係,皆似出於人為。今思之,始知其妙,妙在最上一圈與下二圈,中間陰陽五行,卻是過脈。大抵天地位,便生草木,後生禽獸,最後生人,人生而天地結種矣。正如木之根而幹,幹而枝,枝而葉,葉而華,華而實,至所結之實,與所由生的種子一般,而木之事畢矣。此圖下圈與上圈,無絲毫欠缺,無絲毫參差,一樣圓滿。見人與天地之性一也。

問:「說太極,畢競又說無極,何也?」曰:「《易》有太極,原不須說無極。因老莊諸人,將太極說似形像未分、精氣渾然之時之謂,未免落有朕兆,故加「無極」二字,以明不有朕兆者。這是因時立言,看下言無極之真,不更言太極,可見太極即無極,非有二也。」

「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似把太極剖作五片。其實個個具足圓滿,請以孝為太極,喜怒哀樂為五行觀之。如親有得而吾喜,則孝心全體在喜,不必夾以怒哀而後為全也。親有疾而吾憂,則孝心全體在憂,不必雜少喜樂而後為全也。無餘欠,無彼此,皆以此意求之。如生意是太極,春溫、夏熱、秋肅、冬寒,無非生也。不但春溫時生意全在,即夏熱、秋肅,生意亦全在熱內,全在肅內。至於嚴冬,生意或幾乎息矣,其實冬不冷,春來如何能發生?如人夜間不睡,明日都無精神。是睡似不辦事,實乃辦事之根。天下無性外之物,即虎狼之父子,蜂蟻之君臣,雎鳩之夫婦,他固不能相通,然既有那一件,太極便都全在那一件。向來都將 「理」字訓「太極」,還有說不去的,惟以「性」字訓,則皆通矣。

《太極圖說》言:「生水火木金土,五氣順布,四時行焉。」似說倒了。五行在四時裏面,故火炎於夏,水旺於冬,木生於春,金盛於秋。如周子說,卻像五氣、四時是有了五行後才有的。大抵賢人的話,便說得極好,比之聖人,到底差得些子。孔子說五行曰:「天秉陽,垂日星;地秉陰,竅於山川。播五行於四時,和而後月生焉。是以三五而盈,三五而闕。」日月星辰,雖皆是懸象物事,然實以日星為紀。所以日近得來使暑,遠了去便寒。四時俱看星舍,惟山氣起去便成雲,澤氣起去便成雨,卻是地下的事。月雖是懸象,其實一半陰,一半陽。曆家說九天,惟月天最近。炎夏時節,日光當頭曬透下來,所以暑;隆冬時節,日遠了,只剩他一個冰冷的在上面,所以寒。邵子以夏屬日,冬屬月,朱手說他不是,實卻是如此。至風雨以月為念,萬物孕育亦俱以月為節,孔子言其「三五而盈」,以從陽也;「三五而闕」,以從陰也。故曰:「和而後月生焉。」清植。

《太極圖說》是從《係傳》首章運化出來,然有一處可疑。開首「動而生陽,靜而生陰」,陰陽是指著甚麽?若是指天地,則「動極而靜」,「靜極而動」 兩句難說。《係傳》祇從「天尊地卑」說起,方漸次說向摩蕩上去,便無弊。問:「《圖說》極精,然看來不如《係傳》尚有數處。「五氣順布,四時行焉」二句,既不如《禮運》「播五行於四時」語意圓渾,而雷霆風雨,日月寒暑,一切天所藉以生生之功用,亦未曾數說得盡。至「化生萬物」,緊頂男女來,便像祇從二氣交感說起。又不如「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是從理上說起。即推本「主靜」一層,論理固是,然生出後人許多論議。亦不如《係傳》「易筒」二字,只坦白放在那裏,便不用更說 「主靜」了。」曰:「然。」清植。

岩問:「「與日月合其明」,似是智,如何是禮?曰:「日月是外明的,火是外明的,三千、三百都是燦著於外的。水是內明的,智是藏在內的,鬼神是幽暗的。「與天地合其德」四句,朱子將第一句配太極,二句配陰陽,三句配五行,四句配男女。但夫子如何知道有《太極圖說》,不如配仁義禮智有根。如今舉成語以實之。「天地之大德曰生」,故曰仁;禮者,「向明而洽」,故曰禮;「義者宜也」,時也,得其序,舒慘合宜,故曰義;鬼神,「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又曰「幽則有鬼神」,故曰智。」

《太極圖說》所引「立天之道」、「立地之道」,是應動靜、變合、五行、四時等句;引「立人之道」,是應男女善惡、中正仁義等句。又引「原始反終」 二句,卻與上意不相粘合。蓋陰陽剛柔,不外仁義。人之道即天地之道,原見在人道之始,反見在人道之終,便知死生之說,即《西銘》「存順沒寧」之意。至此,方是全受全歸,不為虛生浪死。死生信是大事,夫子所云「朝聞道,夕死可矣」,是大要緊處。必說到此,才成全個人。「寧」字最妙,祇是心中帖然,吾事都畢。

《通書》四十章,字字純粹,雖無一語辟佛、老,求其一語似佛、老者,亦不可得。

程朱說性命許多話,似還不如《通書城上》章馬盡。聖人盡性,而性者自然之實理,故曰:「聖人之本。」既云聖人,以在人言,不以在天言。「誠之源」,言在人之實理所從出。如「天命之謂性」,「大哉乾元」,是乾始一點至潔淨、無所為之心,萬物資之以始者,這就是「誠之源」。云「萬物」,則自聖賢、庸愚,以至昆蟲草木,皆得此理,無有彼此厚薄之異。如天下雨一般,何嘗於江河多些,於溝渠蹄涔少些;於清流處清些,於臭穢處濁些,都是一樣。「乾元」祇是生理,至云「乾道」,則有陰陽矣。有陰陽便有變化,錯綜交互,無所不有。「各正性命」,正不對邪,猶雲成也。到此,如江河自然得雨多,溝渠蹄涔自然以次少;清流覺得清,穢處覺得濁。然無論大小清濁,皆有此雨。極惡人亦斷不了此理,所謂「純粹至善也」。「繼之者善」,「繼」字妙,說予偏屬天,說受偏屬人,惟「繼」字,恰是天人之間相授受處。如父以家業付子,而子方承受之時,無不善者,及搬到各家便不同,所謂「成之者性也」。所以《係傳》緊承上文,言:「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以此說「各正性命」最明白。如此講,與「性相近,習相遠」一樣語氣,不必又說「義理之性」與「氣質之性」矣。天道之元亨,即此「誠之通」;天道之利貞,即此「誠之復」。上言人性,此言天命。朱子以陽繼陰、陰繼陽為言,則「通」與「誠之源」復,「復」與「誠斯立」復矣。「大哉《易》也」,是說此理備於《易》,非取交易、變易之義。「性命之源」,是雙收上文,語氣與《太極圖說》結句一樣。

「堯舜性之,湯武反之」,「反」即「復」也。「性」、「復」兩字,從《孟子》來。「或安而行之,擇善而固執之」,「安」、「執」兩字,從《中庸》來。自記。

「理性命」一章,說得極高,卻有實理。「厥彰厥微」,朱子言:「彰底微底,非靈皆不能明。」某意「微」字是此節眼目,即物上見理。次節眼目在「中」字,即偏處見全。末節眼目在一字,即萬中見一。清植。

「聖人之精,畫卦以示;聖人之蘊,因卦以發」。程、邵都說不得如此簡當。上句先天也,下句後天也,其精理不可見,則畫卦以示,顯之於象,皆可見矣。既有卦,則天地間事物之理,因卦都發出來。「精」字、「蘊」字、「示」字、「發」字。「畫」字、「以」字,無一不穩當恰好。

「《易》何止《五經》之源,其天地鬼神之奧乎!」《五經》所言,盡乎道矣,天地鬼神之奧,豈能外之?「何止」二字,略有語病。清植。

「《春秋》正王道,明大法,孔子為後世王者而修也」。淺淺說得甚明白。亂臣賊子都是死人,雖誅他,他亦不知,「所以懼生者於後也」。大法即在王道中,道尚寬,法更嚴切。以上周子

橫渠說明道可比顏子。鄰志完稱曰:「使斯人得志,可使萬物得所。」范淳夫曰:「「不遷怒,不貳過」,惟伯淳能之。」即至強梁如荊公,惟明道與辯論,他便受,亦以忠信許之。使濂溪、明道、朱子得用於世,以視武侯,其細密、敏慎、虛公,俱可信得過,且自然更純。

某以《定性書》繼《西銘》後,就其文章觀之,渾渾淪淪,似無下手處,其實包得許多物事。「廓然大公,物來順應」,凡「中和」、「忠恕」、「誠明」、「敬義」,都是此段話頭。「敬以直內,義以方外」,便是下手處。朱子解只順文義詮釋,倒是他自己語錄內有一條,說得親切。祇是不曾分剖得知行明白,故某又以伊川《顏子好學論》繼之。其言「知之明則信之篤,信之篤則行之果,行之果則守之固,守之固則居之安,動容周旋中禮,而邪僻之心無自生」。仍歸到敬上,直是有源有委。

明道作《定性書》,才二十多歲,未必擬議經書,出語自然吻合。所云「天地之常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聖人之常以其情,順萬事而無情」。便與「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一般。人心一有所私,便待親厚的好些,待不親厚的不好些,閱甚麽便用情,無所圖便不用情,如何能普濟萬物?打通人我?惟「乾始」一團好生之心乾乾淨淨,一無所為,故能醞釀流溢,隨物賦形,自然公普。到得天下皆受其利,他亦不言所利。其初原無所為,後來自無可言。此「乾始」之心,在人即不忍人之心也。不獨聖人有是心,人皆有之。孟子最形容得親切,見孺子入井,便生惻隱,自家孺子如此,即人家孺子,甚至仇家孺子,亦皆如此。此要救孺子之心,若是為納交要譽及惡其聲,便有相與者與沒相與者不同,人見處與沒人見處又不同,救之後畢竟要自暴其德。惟無此意,所以只覺得必要如此,自己那一段不忍之心才遇得去,他無可言者。「天地之常以其心」,即 「乾始」也;「普萬物」,即「以美利利天下」也;而「無心」,即「不言所利」也。「聖人之常以其情」,即「乾始」也;「順萬事」,即「以美利利天下」也;而「無情」,即「不言所利」也。他天資高,直見得到此,想亦能行得到比。夫子「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即此心也。古之學者為己,不為名,不為利,暗然無色,淡然無味,寂然無聲,泊然無臭。學者如是,聖人如是,「上天之載」亦如是。

看來《好學論》稍遜於《定性書》,以不曾指出「敬以直內」一層工夫也。篇中只言致知力行,所云「正其心,養其性」,祇是撮總語。大抵言「知行」,不若言「敬義」工夫較備。

上蔡記明道語: 「某學雖有所受,「天理」二字,卻是某拈出來。」朱子改云:「「天理」二字,是某體貼出來。」「體貼」字。便像是程子創造。此二字,《樂記》中已有,只好說「拈出」。因程子受學濂溪,《太極》、《通書》中卻未見此二字,故曰「拈出」。「天理」、「人欲」,這樣字,非洙泗不能如此粘合得妙。理屬天,欲卻從人而有,精當無比。

伊川太方嚴,須是三代方用得他。朱子和平寬大,留心人才,一長必錄,如陳同甫粗疏之極,而始終交好。東坡恨伊川,在自己盡力詆毀。伊川如無聞也者,終身一字不及東坡,此東坡所以傷心也。大概洛、蜀分黨,固起於門人,而積釁多開於小處。蘇家父子入都,一時盛名,王荊公藐之曰:「不過戰國之文。」所以蘇氏嗔嫌到底,新法猶是波瀾也。

「忠信」是直內,「修辭立誠」乃是方外之事,明道卻帶直內說來者,誠即是忠信內存實心,必從實事上體當,而誠乃立也。故云:「惟立城,才有可居之處。」自記。

問:「程子言「器亦道,道亦器」,何謂也?曰:「此條以「誠」字為主,以「天」字為客,忠信進德,即是對越上天。何者?天之所以為天,誠而已矣。 「其體謂之易,其理謂之道,而其用即謂之神」,神不在道之外也。子思言性、道、教。孟子又就中發出「浩然之氣」。氣亦不在性道之外也,故《中庸》言鬼神,充塞如此,而歸之於誠,則神氣與道之妙合也顯矣。徹上徹下,總一實理而已,豈有他物哉!夫誠也、性也、命也,形而上之道也;天也、神也、氣也,形而下之器也。然亦辨道器之分,不得不如此立言耳。實則道器渾融,何處分別?,君子而能存誠,則道在是矣。道在,則異世而同神,何有於古今?殊形而同體,何有於物我?「忠信」、「乾乾」、「天且不違」,蓋為此爾。際子又曰:「毋不敬,可以對越上帝。」又曰:「誠則無不敬,未能誠則必敬而後誠。」然則事天以存誠為本,而存誠以居敬為先。」自記。

問:「「生之謂性」,本告手之言,程子乃述之,而曰「性即氣,氣即性」。何也?曰:「性與生懼生,故其字從心、從生,非生則不名性。生者,氣也,而性在焉。是「性即氣,氣即性」也,辭同而意異,不可以辭害意。」問:「又言「人生氣稟,理有善惡,然不是性中元有此兩物相對而生」何也?」曰:「言既 「生之謂性」,則人生所稟之氣當有善惡。然善惡差殊,非性也,氣也。性即理,理則善而已矣。氣稟用事,而理之具於是者,或過不及焉,善之反為惡,非其初相對而有也。上節合性與氣言之,此節離性與氣言之也。「理有善惡」,「理」字,行文虛字。」問:「又言「善固性也,惡亦不可不謂之性。蓋生之謂性,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時,便已不是性。」何也?」曰:「此申第一節。言「善固性也」,惡雖反焉而悸於性,然「亦不可不謂之性」者。蓋性者以有生兩名,人生之前屬乎天命,自不容說,才說性時,便兼氣質論也。」問:「「凡人說性,祇是說「繼之者善」,孟子言人性善是也」。何也?」曰:「此申第二節。繼者,流行繼續之意。「繼之者善」,謂天命流行,無有不善,即元亨利貞之德,太極之級是也。其理在入,則為仁義禮智。雖不離乎氣稟,面有不雜氣稟者存。故謂今之書性,乃指其原子天命純粹至善者言之,孟子所謂性善,蓋主此耳。」問:「又以水流就下馬喻,而曰「不可以濁者不謂水」何也?曰:「又申第一節。「猶水流而就下」 句,與孟子以水之下喻性之善不同,蓋是行文虛句。言天命流行而賦於物,正如水之流行而趨於下也。命之理無不善,及賦於物,則有善有惡;水之流無不清,及趨於下,則有清有濁。清濁皆不可不謂之水,則善惡亦皆不可不謂之性明矣。」問:「又言「水之清,則性之善之謂,不是善與惡在性中兩物相對」。何也?」曰: 「此亦以水喻申第二節。蓋澄洽之功至,助水復其本清;學問勤,則性復其本善。水之清濁,非從源而有;善與惡之在性本,豈相對而生哉?」問:「又言「自天命以至於教,我無加損」。何也?」曰:「命之於天,循之則為道,修之則為教。聖人盡其性,以至盡人性、盡物性,則道教備矣。然豈能有所加損於性哉?無他,性善故也。朱子文集中,有解釋此條注,《語類》中,與門人講說尤詳,然所分段落似未甚清。又以「繼之者善」為「就人情動處言之」,蓋因下句引孟子之言,故轉生此解。然伊川固謂孟子言性,是極本窮源之性。則以合諸《大傳》繼善之旨,又何疑焉?朱子又謂先以水之下喻性,復以水之清喻性,為譬喻叢雜。亦似非立言本意。」自記。

問:「程子言「學者須先識仁,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不須防檢,不須窮索」。何謂也?」曰:「此條要緊在「識」字、「存」字,識則愈存,故不須防檢;存則愈識,故不須窮索。反身則識矣,城則存矣。《訂頑》備言此體,即萬物皆備之存也,以此意存之,則識而存之也。上言《訂頑》乃仁之體,學者其體此意,令有諸己,體亦識也,有亦存也。識又先於存,故能體,則不患不能守也。然此所言,皆是庶幾於中心安仁之事,學利以下,則防檢窮索又烏可已?」自記。

問:「程子言「學者不必遠求,近取諸身,只明人理,敬而已矣,便是約處」。何也?曰:「此條合《易》爻、《孟子》,及所答橫渠《定性書》,與平日涵養致知之說,而一以貫之。蓋明人理則用行,敬則體立,近思約守,不待遠求。《易》之直內、方外,即其事也。雖言賢人之事,然敬即閑邪存誠,忠信進德之功;義即言行謹信,修辭存義之業。《乾》之龍德,亦若是耳,豈有池途哉!其有他途者,穿鑿以害理,係累以害心也。豈獨聖人,雖天與人,亦只一理。浩然之氣,至大至剛,以直天地正氣,即吾氣也。持志集義,直養無害,則天人一矣。苟為私心所蔽,則不直不方,而浩然者欲然,何其小也!「無不敢」則內直,「思無邪」則外方,斯二者,傳心之要也。《定性書》廓然大公,而戒自私之累;物來順應,而惡用智之鑿,即此意。然未直指用力之方。此揭敬義為言,入德之途可謂明矣。首末先言明理慎思,而後言敬者,識得此理,然後能敬;存敬則大理益明。二者相為首尾。」自記。

「主一」非寂守此心而已,隨其所在而主夫一焉,坐立、言行,無非是也。「無適」言不去而之他,申「主一」之義耳。自記。

問:「程子言「心是所主處,仁是就事言」。何也?」曰:「事猶理也。心是身之主,仁是心之理,不曰理而曰事者,仁合內外,兼體用,故以事言之,欲其易曉。問者聞仁就事言,故疑是心之用,程子又正之,謂就事見仁則可,謂仁者心之用則不可。仁者,心之所以為心,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偏言則一事,專言則包四者。故但言心,則專言之仁也。中包四端,猶身之有四體也。故言四體具於身,四端具於心,則可;言四體身之用,四端心之用,則不可。惟其具之,是以用之而已。」問穀種之喻。曰:「以心為穀種,以仁為陽氣,則失之遠矣。或人蓋未喻程子之意,而終以用處求仁也。然以穀種喻心,則固已得之,但未明性情之分耳。苟知發處是情,所以發處是性;性是仁,發處是惻隱,則性情之分明,而心在其中矣。此條剖析心性情與仁,極為精切。」自記。

堯夫問今年雷起甚處?,伊川云「起處起」,言從動之端起也。蓋語得要領,與明道「加倍」之對同,故堯夫皆為之驚愕。自記。

伊川於明堂禮成,不祝筍溫公,亦以明堂大禮,溫公分為臣子耳,非直為慶吊不同日也。自記。

「在中」之義,言不著於喜怒哀樂,而在其中間也。中道在事,此「中」字在心,字義雖同而用不同者,體用之分也。季明因「在中」之義未明,故復問其意。程子但以「不」字易「未」字,而便以為中,蓋即無所倚著之謂。然終不明言,使深思而得之耳。季明因程子言不發是中,故疑中無形體,所以名道。然中和皆以人心之德言之,則中雖無體,而已有象矣,所謂「未發時氣象」是也。程子既言中有形象,則異於泯然無跡者,故季明復以有無聞見為問。然雖未有聞見,而聞見之理自在,以此揆之,則未有喜怒哀樂,而喜怒哀樂之理自在明矣。季明因謂既以未發為中,則是惟未發之時可名中耳。程子言中之道貫於動靜,「何時而不中」,蓋雖和亦中也。未發之中,乃時中之根本,故程子因問又發此義。季朋言固是動靜皆中,然觀於未發之前,氣象自別。接事時則心著於事,未必有此氣象矣。殊不知動靜時也,靜時無著力處,亦無容觀處。有著力之意,有觀之之心,其分皆屬已發,而非未發矣。故觀中者,觀之未發之前,不如觀之已發之際之為善。程子既正季明求靜之失,又見其下一「觀」字,知其於動靜之界尚未甚明,故還以靜時如何問之。季明謂靜時固無物,然自有知覺。然則知覺者,即其所用以觀氣象者也。程子言既有知覺,則屬動而非靜矣。如《復卦》一陽始生,雖朕兆於中,未發露於外,畢竟不可謂之靜,乃動之端也。天地之心,動乃可見,中之氣象未發,於何觀哉?問者既聞程子之言,故謂靜時氣象,既須於動處觀之,則靜中功夫,莫亦須於動處求之否?程子前既有存養於靜時之說矣,於動上求靜之義,則未嘗及,故亟然其說,而以為此段工夫最難也。釋氏所謂定,卻物者也,求靜於靜也;聖人所謂止,因物付物者也,求靜於動也。付物則理得而心安,卻物者強遣而已。物之善惡自在,善之惡之之心自存,名為無累,而所謂物者,隱然凝滯於冥漠之中,非真靜也。《艮》之為止者,蓋天地生物,理既完足,各正性命,則寂然不動,而有以為發生之端。故曰:「終萬物、始萬物者,莫盛乎《艮》。」人心應物,能使事事物物各當其理,則亦寂然不動,而無偏倚留滯之處,欲其不靜得乎?程子嘗言:「不專一則不能直遂,不翕聚則不能發散」,蓋動根於靜也。此條所言,則又靜根於動。動靜相循,如環無端,儒者傳心之妙,盡於此矣。朱子《養觀記》備言此意,然似以《復》,《艮》兩卦分未發,已發,故其言曰:「方其未發,必有事焉,是乃所謂靜中之知覺,《復》之所以「見天地之心」也。及其已發,隨事觀省,是乃所謂動上求靜,《艮》之所以「止其所也」。」細詳程子答問,其舉《復卦》為言,正以《復》「見天地心」之為動,明既有知覺之非靜耳;明靜時未有知覺,則未發之中不可觀、不可求耳;明未發之中不可觀、不可求,則但當存涵養之意,而於已發之際觀之、求之耳。故言《復卦》為靜極而動,《艮卦》為動極而靜則可;言《復卦》為靜中之動,《艮卦》為動中之靜,則於程子之言有毫厘之差矣。就《中庸》首章論之,養其未發之中,正《艮》之所以「止其背」也;導其方發之和,正《復》之所以「見其心」也。且所謂靜中有動者,惺覺之體,似與《復》見心之意異;所謂動中有靜者,付物之妙,似與《艮》止背之意異。蓋惺覺又在見心之前,止背又在付物之後。《艮》靜《復》動,其大分不可亂也。或者開程子言中有形象,又言靜無知覺,故以「未發之前」動靜之分請程子決之。程子答以「靜而有物」,則雖知覺未形,而義理渾具,端倪未露,而氣象全呈矣。前言平日涵養便是,至此乃指出「敬」字也。其言敬以「主一」,本兼動靜,因季明之問,故就思慮應事言之,亦動上求靜之意。或因程子言靜非知覺,然雖無見聞,而見聞之理在,故復問「物之過乎前者」,見與不見?程子言若是祭祀之時,或不聞見耳,若平日豈有不聞見者?蓋聞見與視聽不同,未有心於視之、聽之,雖聞見不害其為未發也。問者更端言主敬之時雖有見聞,莫不當留。此又失於有心求靜之過,而非所以言敬。故程子正之,言豈不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乎?惟非禮者則勿之,豈可概弗見、弗聞乎?敬通動靜者也。自記。

在人之性,即所以為人之理,則在於之理,即天所以為天之性。性也,理也,一而不二,故原其所自來,則粹然至善而下雜矣。當其寂而無感之先,氣未用事,所謂「人生而靜,天之性也」,亦何不善之有?惟發不中節,然後有惡。是善其本然,惡其後至,故曰:「謂之惡者本非惡,但或過或不及便如此。」自記。

孟子言人之有不善,「非才之罪」,程子又以為「有不善者,才也」。其說若相反而實相備,且因是以知氣質之說既自孟子發之,蓋所謂才者,即氣稟也 「孟子未嘗不言氣稟,但以為不足以牿人性之善,使其有己百己千之功,則自不至於倍蓰無算之域。惟不能盡其才,而以為未嘗有才者多,故謂「天之降才爾殊」 耳。豈才之罪哉?蓋不歸咎於氣質也。今講家以才為性之用,如所云「良能」者,故謂「孟子言理不言氣,其說未備」,則失孟子矣。且孟子所言性善,謂人性也。人受天地之中五行之秀以生,故其性獨善。此便是兼氣而言,非指天命醇粹,人物同得之初也。故曰:「異於禽獸幾希」,又曰:「犬牛之性猶人之性與。」既謂之人,則聖人與我同類者,我與聖人,非如犬馬之與我不同類也。故人類之中,才質雖有高下,不足以牿吾性明矣,故曰性善也。程子兄弟往往以孟子言性皆指天命之初,又以孔子言相近為氣質,孟子言性善為極本窮源,皆啟後學之疑。豈知相近之即所謂善乎?夫禽獸與人絕逮,而人與人則相近,堯舜與途人相近,則性誠善矣。豈必窮極本源論之哉?如果窮極其本,則萬物之一源,凡有血氣,皆與無妄。何又曰:「異於幾希而違之,不遠是懼?」且曰「犬牛」,曰「犬馬」,推而遠之,惟恐相混焉。程予又曰:「才稟於氣」,乃用孟子「才」字而開氣稟之說。其曰:「自堯舜至途人一也」,即孟子「堯舜與人同」之說。二子豈不知堯舜之異途人哉?亦言其同類而相近耳。既以相近為善,則孔孟言性之未嘗有異也,其旨彌頒矣。自記。

問:「程子云「有主則實」,又云「有主則虛」。所謂主者,是性為主?是心為主?」曰:「性為主。」清植。

《程子遺書》「極為天地中」一條,言地是渾體,隨人所處,無適非中。若以為有一定之中,則其邊際必有所窮。以測景之法推之,去中國一萬五千里,應已得地形盡處,何以天地之運彼此無殊?故知地之體勢,高下相因,隨處為中,無有定在。此條深得周公遺意。自記。

《程子遺書》中,「日之形似輪似餅」一條,言地無適非中,則無適非日所照。蓋日陽精,非形也。如是形,則似輪似餅,其大有限,其光亦有限矣。且果行於地平三萬里之上,則非中土而處於極東極西者,取日既遠,朝暮必有不照之時,而又安得有此理乎?因引《莊子》語,以明日為精氣而非形,又引佛家語,以明舊說之是。舊說,即《周髀》也。《周髀》謂地如覆盆,天如蓋笠,日月遠其傍而行。此與佛經之說正同。北極之下,地如覆盆,膀陀四頹,即佛所謂「須彌山」也。程子言:「今曆家謂日只在地平升降出沒,不如舊說言周回遠中心者之為善。」蓋周回環速,則東之夜即西之晝,南之子即北之午,無所適而不為精矣。後又申言之,惟其是精而非形,所以到處有光,精神常新,無有微盛。如火光所燃,其能熱物皆然也。精之所在而氣隨之,若人之志一動氣故生,物之理居可知也。自記。

《程子遺書》「極須為天地之中」一條,首半言兩極因人視而有低昂,實則南北隱現,隨地遷變。後半言寒暑之氣,亦常隨地遷變,而有冬夏反易之理。蓋極星雖為天地之中,然大地間,四方上下之遠近,無不適均而相宜者。相直,則循環不窮矣。曆法所言極星高下,各就其地所見言耳。然有南極見而北極隱者,可知天地之中,未可以所見定也。天地道里,既不可窮,然測景有三萬里之說,則是南北東西皆一萬五千里也。而中國迤西,萬五千里之遠,於此測日,仍在三萬里中耳。天地之中,果可以一處定乎?此以東西言之,則南北可知矣。下又言寒暑只因向背日耳,不緣地也。高下謂南北,既寒升因乎南北,則氣候在在推移,各以日之向背遠近而已。漸推漸遠,至於赤道之南,則氣候須正與中國相反。雖未實諸聞見,然總之有冬有夏而已。確有其理也。自記。

問:「《遺書》言:「氣行滿天地之中,然氣須有精處,故其見如輪如餅。譬之鋪一溜柴新,從頭燃著,火到處,其光皆一般。氣充塞無所不到,若這上頭得個意思,便知得生物之理。」此一段如何?」曰:「滿天地間都是氣,而日為陽氣之精,到處有光。出於地上,地上有光;沒於地下,地下有光。如火之著於柴薪,非有一物推之始行也。氣塞滿天地,陽精到處,氣即隨之而聚,便生物。所謂「日無適而不為精」,至確之論也。」

《遺書》「言有無則多有字,言無無則多無字,有無與動靜同。冬至前天地閉,可謂靜矣,而日月星辰亦自運行而不息,謂天無勁可乎?但人不識有無動靜耳」。此一段亦說得好。說有這個無,多一個「有」字;說無追個無,多一個「無」字。無卻靜也,靜不是空滅,原都有在那裏,一提起便都在。以形器而言,何嘗無有無?當其思慮時,便是有,思慮不起,便是無。試問無時果競無乎?任甚麽生平事,原都記在那裏。老子開口便言有無,其所謂無,即吾儒所謂未發也。伊川謂 「靜中須有物」,極精。雖然未發,豈得謂之無喜怒哀樂乎?天地晝夜,古今死生,即是此理,一個樣,無一些差。以上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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