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雪齋集/卷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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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本卷各篇皆據《集選》補）

送茂實李子貳開州序（途中作寄）

江陵李子茂實以閩藩有事都門，遷開州貳，過予曰：「予歸矣。三湖湖雪粘天，實宗少文臥遊之所。予家其中，煙波入夢已久，豈能常僕僕鞅掌下吏？予歸矣。」袁子曰：「茂實，昔閩中稅榼之變，榼患苦閩民，民雀起火之。榼急帥其黨數百人，皆甲彎弓，持刀劍走出。民各鳥獸散，急趨開府牙，撞其門，入室持開府項領，劫至一別署要約。藩使者聞變往，為民所擁，車枳不得入，乃命茂實入傳言榼。時刀刃如雪耀兩階，以袖披其刃，血涔涔下。至榼前，傳藩使語甚切。榼意稍解。復從刀劍林走出，是日茂實幾殆。予往聞此頗壯茂實有男子氣，猶能為國家任事。乃今忽作山中之語，殊失望。藩理為州貳，誠不足酬勞意。當事者或未悉閩中事，朝廷不負人，茂實急去！昔人有薄其州者，一人獨賀曰：『天下海棠無香，惟此處海棠有香，實佳處也。』語雖謔，而有致。吾聞牡丹之盛，舊稱洛陽，今惟開州與亳州最盛，奇幻百出。茂實以向者幾死之身，今來吏隱其地，春來花事盛開，一笑為歡，豈不快哉！毋遽話及宗少文臥遊事也。」茂實睨予而笑曰：「諾。」遂行。

偶遊圖小序

天下無無偶者，即遊覽亦然。有尚子平，則台孝威為之偶；有王右軍，則許玄度為之偶。當山水會心之處，有互相忻賞者，其懷更暢勝於默然而無可舉似者十倍。顧覓侶政自難。忙不與吾之閑相契，則不可侶；閑不與吾之閑相值，則亦不能侶。不得已而攜筇孤往，亦寂寞甚矣。

吾友稚呂有勝韻，躡屐必窮幽遐。偶至新安，攜兩才人徘徊於黃山、白嶽之間。夫求之友朋中不可得，而今得之粉黛，即閨閣中便有孝威、玄度其人者，與之為雲霞之侶，此真有異福，是可歌也，可繪也。人生幾何，若嘗得此，又何羨蔡中郎所畫《赤泉侯將相圖》耶？

劉玄度雲在堂集序

此吾友宜都劉孝廉玄度詩也。玄度名芳節，別號恒沙，少工舉子業，試輒高等。萬曆丁酉，舉楚鄉試第二人，屢困公車。癸丑試文已收，以答掄相策內極口張江陵相業，而譏諷今之執政，多危語，遂置之乙榜中。歸益發憤讀書。乙卯秋，至沙市，感微病而卒，得年僅五十。凡數娶無子，後娶雷太史何思妹，亦竟無子。玄度少即穎異，八行七步，不足喻其敏速。自舉業外，詩賦古文詞，下筆立成。以筆代舌，旁及西方之書，仙玄之秘，天文地理，五行占卜，星相反角，無不曉了。不喜與俗人譚，遇可語者，瓶瀉波流，窮日夜無復語。時與石首曾長況、夷陵雷何思，皆鼎峙稱楚才。兩人起家為史官，而玄度頻年铩羽，竟未脫青衫以沒。嗟乎！玄度年五十爾，無論經世學術，抑塞未酬；即修詞一途，浸浸乎其未有涯也。而遽止此，豈非命哉！

初，玄度與予最相洽，每會輒極言肺腑，凡妻子所不得聞者，予兩人皆可吐露。歲乙卯，邀予同上公車。八月，次沙頭待予同行。已而病，謂逆旅主人曰：「小修何不至？可為我江幹望之。」病亟，猶喃喃，而予不知也。竟不起。予至沙市，逝已二日矣，哭之絕痛。予業已治裝北行，不及送其櫬還。至丙辰，叨一第，乞假歸。十餘日，即走宜都吊之。敝幄暗室，風燈明滅，冷氣逼人。嗣事頗有紛紜，予言之當事，稍有緒。而其友人徐從善，手其遺草數十卷授予。予泣而諾之以梓。時鄉里小兒，頗有謗訕語。從善以質予。予曰：「凡聖賢居鄉，純全無瑕，則鄉人化而忘言。庸眾居鄉，同其波流，則鄉人安而忘言。惟有一種豪士，筆鋒既銛，口角復利，不肯溷俗，俗亦惡之，此其所以不理也。況玄度具非常用世之才，不得發抒於世，而稍用之治生，以賣文修贄之儀，生而息之，即數致千金，可謂異才。特其人也稍巧，而其出也稍嗇。伏川之宅常營，好畤之田頻鬻。欲身名俱泰，而鄙甕牖，其疵不無。而豈於大節有損益哉！」

予入都謁選時，篋中凡有三集：一為先兄中郎全集，一為玄度集，一為予集。既改校職，念天下剞劂之工，毋如新安，偶有闕即投牒求之。既至官，私自念曰：中郎集雖有淆訛，已行於世。予集雖未行於世，而時尚可待。酌之，玄度為急。乃朝入校而夕鳩工焉，凡五月而書成。予僭去其繁蕪，存其菁華，共得十四卷。玄度曾取杜陵過鬆滋詩「雲在意俱遲」句，以名其堂，因以自名其集，遂仍之不復改云。

大都玄度急於一第，以少酬其志，故一生精神，用之時藝；而以其餘力，旁及詩文。是以輸瀉有餘，淘煉不足；性靈應酬，合並而出。然其雕龍吐鳳之才，吞牛射虎之氣，一段精光，自不可磨滅，豈與效顰學步者等哉！玄度無所不淹貫，而尤長佛理。中年舍一宅為蘭若，行雖不合於俗，而所交皆海內名士，不可指數。至身沒之日，鬥樞張公、上愚朱公、健吾佘公、森墨淩公、昆岑楊公、叔睿傅公，皆為下羊舌之淚，而料理其嗣事。如徐從善者，楚之隱君子也，與玄度為素交數十年。玄度逝，祠之於家，朔望必祭。至收輯遺文，雖隻字不遺，有嗣續者，能如是乎？玄度得士如此，真可以瞑目矣。

宋元詩序

詩莫盛於唐，一出唐人之手，則覽之有色，扣之有聲，而嗅之若有香。相去千餘年之久，常如發硎之刃，新披之萼。後來宋元諸君子，其才情之所獨至，為詞為曲，使唐人降格為之，未必能過。而至於詩，則不能無讓。如常建《破山寺》「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之句，歐公自謂終身擬之不能肖。子瞻乃謂公厭粱肉而嗜螺蛤，非也。文章關乎氣運，如此等語，非謂才不如，學不如，直為氣運所限，不能強同。故夫漢魏之不《三百篇》也，唐之不漢魏也，與宋元之不唐也，豈人力也哉！然執此遂謂宋元無詩焉，則過矣。古人論詩之妙，如水中鹽味，色裏膠青，言有盡而意無窮者，即唐已代不數人，人不數首。彼其抒情繪景，以遠為近，以離為合，妙在含裹，不在披露。其格高，其氣渾，其法嚴。其取材甚儉，其為途甚狹。無論其勢不容不變，為中為晚，即李杜諸公，已不能不旁暢以極其意之所欲言矣，而又何怪乎宋元諸君子歟？

宋元承三唐之後，殫工極巧，天地之英華，幾泄盡無餘。為詩者處窮而必變之地，寧各出手眼，各為機局，以達其意所欲言，終不肯雷同剿襲，拾他人殘唾，死前人語下。於是乎情窮而遂無所不寫，景窮而遂無所不收。無所不寫，而至寫不必寫之情；無所不收，而至收不必收之景。甚且為迂為拙，為俚為狷，若倒囷傾囊而出之，無暇揀擇焉者。總之，取裁肣臆，受法性靈，意動而鳴，意止而寂。即不得與唐爭盛，而其精采不可磨滅之處，自當與唐並存於天地之間。此宋元詩所以刻也。

吾觀宋元諸君子，其卓然者，才既高，趣又深，於書無所不讀。故命意鑄詞，其發脈也甚遠，即古今異調，而不失為可傳。後來學者，才短腸俗，束書不觀，拾取唐人風雲月露皮膚之語，即目無宋元諸人，是可笑也。蓋近代修詞之家，有創謂不宜讀宋元人書者。夫讀書者，博采之而精收之，五六百年間，才人慧士，各有獨至。取其菁華，皆可發人神智；而概從一筆抹殺，不亦冤甚矣哉！自有此說，遂為固陋慵懶者托逃之藪。書既不必讀，斯亦不必存，然則宋元諸集，可遂聽其散佚澌滅，而不復問也耶？

當宋初有九僧之詩，其佳語置之唐集中不可辨，自中宋時，已不復存。陸放翁稱潘邠老之詩，以為妙不可及，而潘集今亦無從得睹。黃山谷集，極口江陵高荷工於學杜，而志已逸其名。予往往見宋元書畫題詠之語，極有佳詩，而或有人無集，或有集無其詩。以此知宋元之詩，其不存者極多。今尋什一於千百之中，自當共寶之，密購之，明揭之，使斯文不終淪喪，而乃作不必讀不必存之語何哉？宋元書畫，猶有博古好事之家存之，於今不朽；而詩獨少表章之者，真成闕典。新安潘氏，苦心購求宋元諸集梓之，欲使兩朝文字，與三唐共垂不朽，是數百年來一大快事也，於予心極有合焉。故不辭而僭為之引。

應天武舉鄉試錄序

萬曆戊午冬十月，復有武校之役。江左六郡材官良家子，集於龍山之下。屬直指田公，持斧新至。公念疆埸多事，急需異才，以襄時艱。與備兵使者張公相約，殫精搜羅，功令加毖，躬按其騎射。已策其方略，令理官某等程之。某等隻奉公命，字櫛句比，得其中竅者上之於公。公偕張公竭目力而甲乙之，共得若而人。是役也，防之至嚴，遴之至精。而其竣也，禮之又加重，燕宴優渥，幾與文試等。一時觀聽者，無不踴躍。某濫竽與校，宜有言盟士。

竊惟五方風氣異宜，士亦各有長技，可以致用。江左山川秀冶，所苞孕者，概多智慧靈穎之士。以當戎行，則深謀秘計，能以寡擊眾，弱為強。故江左未必能與天下角力，而天下亦不得與江左角智。昔烏林、淝水之戰，皆以江左硯北書生，譚笑指麾，大摧強敵。今醜虜橫行，連破堡邑，以國家全盛之力，環視而莫能御。豈疆埸之臣，尚無深謀秘計，可以制勝歟？此正江左人士用其長技時也。比者觀諸士騎射，與五方或無以異。及閱所陳方略，策成敗勝負之數，有若列眉，肌擘理分，覺其識力圓而心機細，意必有如瑜如安者出，可以伐敵謀而報國恩乎！此某所以踴躍三百，而不寐也。今諸士且進而上之司馬，浸浸向用矣。一當閫寄，取諸懷而抒之，何難制勝。而某猶惴惴焉，操不必然之慮者，人之智慧，若利刀然。瑩之煉之，以俟剸割，故無堅不靡。不自寶惜，用以切泥，泥無所成，刀日益損。然則士虞冥悍無智，既智矣，又虞其開圓融之械，役聰明於紛用，而令智刃日以鈍也。情欲薰其心，利害怵其慮，窺瞰縈其志，名根掣其肘。舉思通鬼神奪造化者，止以規便身世，為逢時應緣之用。龍泉、太阿，化為鉛刀，而久之一割且莫效矣。此某所以為江左人士慮者也。曹劌有言：「肉食者鄙，未能遠謀。」夫豈謂肉食者例無謀哉？天下惟堅忍澹泊之士，靈機以震撼而出，故其謀慮深長。紛紛繁華濃鬱，最能弱英雄之骨，而塞慧人才士之竅。世以拂意開之，以如意塞之者多矣。劌之所鄙，正為此輩耳。乃說者曰：下若無欲，上亦安能使之？故子產難無欲，而思因人之欲以成功。夫因人之欲以成功，此用人之機秘，而非士所以自待也。上可使貪，而士何可以貪受使？上可使詐，而士何可以詐受使？士不能為德驥神駿，使上之人潔其羈絡，隆其芻粒，居之華閑，飲之清泉，以伸其一日千里之用，而乃令其縶之餌之，獲雉飼雀，獲兔飼鼠，姑以收其捍鷙之長。上之待士者不太恕，而下之自待者不太卑乎？士何不從至澹至愨中，裕為經綸；而乃舍康莊，走間道，苟且以收錐刀之效為也？張子房、諸葛武侯，由涵養抒為智略，其脈絡隱隱可尋。後之為將者，不能自制其奢欲，而藉口於元功之郭汾陽。彼居不賞之地，不得已而穢其跡耳，豈誠聲色貨利中人哉？士當始進之日，某不敢以詭遇獲禽之說相質，惟是養其智刃以遠謀，而澹然無欲，以濟時艱，以成光大之業，則此舉信能為國家得人。主司之割榮已多，毋不自愛其長技，而翻為強有力者所姍笑也，則幸矣。

應天武舉鄉試錄後序

蓋天下輕武久矣，校於鄉國，率視為故事。今年孟冬，復當比江左武士，屬御史臺田公初至。公精明練達，事無小大必虔至，武試尤為兢兢。與兵憲張公，心同壹志，躬策其勇力；已試其智略，而命理官某等，入而程之，戒以無濫無苛。某等刑官也，唐虞之時，兵刑合為一，故蠻夷猾夏，谘之士師。今者屬夷不靖，廟堂將用征伐之刑，誠得人以剪除之，即所以明刑，某等之職也，敢不竭其心力，祇承公命。比得其售者上之，公披閱窮日夜，雁齒次第其尤者若而人。事竣，集而享之，藹然待之以禮。公若曰：「天之生才實難。今雕章繪句，侈風雲月露之形者，猶以為才而憐之；況士氣能吞胡，智能控虜者，可輕視歟？且承平日久，武衰已極，人耳不聞鼙鼓之聲，目不見旌旗之形，一有事，兒啼而走耳。方且唾笑武夫，等之沙礫，即武士亦惴惴然若寒雞之在棲。吾故鄭重其事，令人知工武者，其道亦自光榮，以稍發其振作之機，而鼓其怠，以備緩急。蒲葵可以增價，轉移亦自不難。」此公之意也。

夫公以璽書代天子巡陪京，亦至崇重矣。草莽之士，一旦進之宇下，叮嚀慰藉，不啻若父兄師保。接之加禮，享之加籩，其一段愛才得士之至誠，中心溢於面貌，即旁觀者無不踴躍鼓舞，而況士親受之者乎？公殷殷若此，豈欲為門牆盛桃李哉，不過欲得幹城之真才，以襄時難耳。良驥剪拂，仰天長鳴；匹夫媵母，致命一餐，況於壯士！則士亦安得晏然已也？夫天下無事，蘭錡虛設，叱撥不御。為武臣者，方適志於狗馬聲色之娛，揀腴而食，借光而衣，為園梓澤，買田好畤，獵取大帥，慶流苗裔，何其樂也！天下多事，強寇闌入。為武臣者，或攻或守，擐甲枕戈，梳風沐雨，勁敵在前，爰書在後，榮則九天，辱則九地，又何瘁也！樂之時，才與不才為一；瘁之時，才與不才為二。才與不才為一，此庸人所以高枕，壯夫所以扼腕也；才與不才為二，此庸夫所以喪膽，壯夫所以揚眉也。何者？天下庸庸之福，志士所不享，意亦欲有所建豎於世，使功勒景鍾，名著《春秋》耳，豈其戀棧豆而貪芻草以老？假使抱不世之略，而約結不伸，長處塵足之間，止備溲渤之用，日月幾何，頭顱忽已不待，此古人所為聞雞聲而起舞，見髀肉而淚下也。故才與不才為二之時，乃可以見其才，人之所深喜也。蓋天下不朽之業有三，德不擇隱顯而立，言不擇常變而立。惟曰功曰武功，則非乘時不可。故曰時者，事之輿也。

安危治亂，有若循環。成康之際，猶必四征不庭，況在後世！夫敵國外患，天之所以鍛煉人主也。然有一變之來，則必借智勇之士襄之，於是乎武臣積輕之勢，有時變而為重。天下之事勢，不得不重武臣，而武臣又不得不自重。彼其不可重者，終必處其輕；而其可重者，後乃不失其重。故處重武之時，武臣自操其可重之權，以受天下重，為長城，為鼎呂，天下始欲輕之而不可。然則武臣未受重之榮，先已處重之任，天下且責以重之實。一或不可重，身家不問，當如國何？夫豈惟不重而已，時可乘也，亦大可畏也。火之所不能焚者，天智之玉；石之所不能靡者，湛盧之劍。驗雞必羊溝，驗馬必蟻封，士其勉之！

邇者，建業東南之間，白氣亙天，若虹匝月。占者曰：「此蚩尤旗也，王者有大征伐則見。」考之漢武建元初年，蚩尤旗見，後遂大征強虜，以報平城謾書之仇。衛霍諸將雀起，破天山，赭蒲類，殺虜首級百萬。雖漢士馬亦多物故，而漠北無王庭。傳至昭宣之間，邊徼晏然，竟為屬國。然則蚩尤旗出，雖中國兵戈之象，實胡運衰微之兆也。意者天啟我皇上，張皇六師，以誅此妖蟆之虜歟？夫漢武之失，在改文景之恭儉，而不在雄才大略。跡其天怒所震，不難傾天下之財以養兵，不難羅天下之士以任將，而又不惜通侯富貴之賞，以鼓舞天下，故可以成功。今虜衰之象復見矣，皇上之機亦將動矣，必且發帑金養士，起廢棄謀國，懸高爵厚秩，待諸功臣。士於此但患不能為衛霍等，何慮功名？且天象示於江左，意此中必有智勇兼長，能受皇上驅使者也。士其勉之！乘時有為，自為可重，以建勳業而報國恩，即所以報田公也。愚言止此矣。

贈同寅汪練泉司校武陵序

萬曆戊午春，予以司郡校至新安，一時僚友多賢者，予竊喜共事有人，而尤與汪君練泉善。汪君皖人，以高才博學名其鄉，久之詘於場屋，乃以明經分校新安。其人清修雅飭，圭璋其行，不可澄擾，同黃叔度；與人交，若飲醇酒，同周公瑾；而娓娓玉屑，又同坐上之車武子。予一見訂為素交。甫二月，而有武陵司校之遷，一交臂而失之，予竊憾焉。然予實於練泉私有忭也。

夫士君子筮仕，原不擇地。顧薄宦者，其地稍善，乃可安其身家，以辦職業。趨苦舍樂，情也乎哉？新安山水最勝，黃山三十六峰，仰插雲霄，傳為軒轅羽化之地；而武陵亦為軒轅鑄鼎處，故至今稱為鼎州。總之為仙靈窟宅，則練泉於煙雲之區，亦大有緣矣。然新安豪盛甲於天下，凡吏此者，皆有集菀之名，而其實不然。在司校者尤甚，其寥落蕭弊之象，有蠻煙瘴雨之鄉所必無者。炊桂饌玉以為居諸，上漏下濕以為館舍。士子甫入黌序，大半不至校，為師者毫無徐遵明影質之意。第職在造士，欲稍稍有所訓誨，即索一識麵不得。其門隸皆為鬼為蜮，把持學政，視堂屬如小兒；於諸弟子私啖之而公蔽之，格不相見，以行其奸。凡校師筍輿在道，雖負薪者亦與之抗，稍不讓，惡言隨至。所謂富人子，輦金居間，重幣征文，皆入四方貴人寄公之囊；而分訓之庭，即歲時未有以一箑一螺相問遺者。予初至，同寅數人，間有饑寒之色，甚至涕泗欲解組去。新安以菀名，而司校者乃如此。若武陵，予所舊遊，其情境即不善，亦何至如新安者，此予所以於練泉私有忭也。

微獨此也，今天下人文日盛，而學校之法則日衰。祖宗造士之典已廢，司校者皆如南箕北斗，虛而無用。韻士處此，於逐隊拜跪之外，惟有看山聽泉，稍可以自娛。昔朱紫陽先生，每遇佳山水，即迂道數十里必至。常攜銀蠻容鬥許，登覽則沾醉以助遊興。遭其所居位，皆諫諍牧守之地，故汲汲風議經畫不少暇，使其居非仕非隱。若予輩，則青鞋布襪，無日離煙雲矣。

夫新安與鼎州，皆有佳山可遊。第新安之山，以陸不以水，裹糧甚難，躡屐甚艱，住足無郵。無論六六之峰，不可遍至，即往天都、朱砂一寓目焉，亦自不易。故宦此者，多望岫息心。若武陵、桃源之山，皆在水上，影落清溪；如排當彝鼎，呈奇獻巧。遊者但買一鸕鶿舟，後載薪米，前載書畫，溯武水之源，飲崔婆之井，望綠蘿，過白馬，訪桃花之津，玩瞿童之鼎，躡水心而攀怡望，皆可於舟中坐收之矣。即未必如黃山之奇崛，而以便於遊與不便於遊者較之，則寧舍彼取此。此予所以尤為練泉忭也。

今練泉行矣，有此勝地，復便於遊，其趣寧減紫陽。況士之居世，如帷燈匣劍，其光芒自不可遏。以練泉之品與其才，當事者必自知之。一旦置諸民社倥傯之地，欲求一日登臨之樂，豈可得哉！予武陵友人楊修齡先生，及其令子文弱先生，皆韻士也，方家食，往晤時幸以此語質之。

郡伯劉公守新安三載報最序

經世之道，方圓已耳。方以持世也，圓以調世也。方之內自具圓，而圓實不離方。如人之形體，有常伸者以為幹，而曲折宛轉，惟其所使。古之大臣，其行己治人，雖方圓互用，而居平左繩右墨，未常肯少毀其方而趨圓。惟世道安危治亂之機，有其藏不得不密，而其用不得不宛者，始未免匿其方而用圓，以圖其成。夫至於匿方而用圓，則亦非君子之得已也。蓋天下之紀綱法度，以方守之則可振，而以圓通之則易壞。末世之人心風俗，以方堤之猶可挽，而以圓導之則益潰。孔子不觚之歎，正為當時之執政日舍方而趨於圓也。良以其所為圓者，不以融客氣，而以消正氣；不以通物情，而以徇私情。故居身為隨為同，荏若無骨；而幸而用世，且不啻若蠖隨食化，鳧逐波遷，其害可勝道哉！

汝南劉公，中州之正人君子也。其心平，其氣和，其度謙衝。其質所儲，而學所充，何嘗不方為體，圓為用。而予密窺其治新安也，則若齗齗乎持之以方，何者？自昔公旦謹毖，君陳和中，與時變化，豈容株守。如今日之新安，則宜以方治者也。新安民封利而尚氣：利所在不難取利，氣所在又不難舍利。凡其使鬼役神，陰陽幻變，可以撓吾權者百出。而吾復開一線圓融之路，吾意在必行，而彼且巧中巧托，以撓吾行；吾意在必止，而彼且巧中巧托，以撓吾止。於是乎有善不得賞，而為善者怠；有惡不得罰，而為惡者橫。私意日熾，公道日廢，其何治之與有？公妙得治道之肯綮，與風俗積痼之處，而一切救之以方。公以方見於治者，如日月映射，巨細必入。而其大者，即如饋遺之禮，宜俗情所不廢也，公至而幣物絕陳；燕享之禮，宜俗情所不廢也，公至而觴豆罷御。讞決有居間之書，考校有汲引之牘，宜俗情所不廢也，公至而門庭草生，私函如掃。諸如此類，斤斤乎真如處女之守閨儀，而戒衲之寶德瓶者，何也？意誠無樂昵就乎圓，以毀吾方也。夫安知享我者，不乘吾圓，以啗我方，持之而貞操，不柔於染指矣。夫安知洽我者，不乘吾圓，以取我方，持之而直節，不靡於進熟矣。夫讞之衡本平，校之鑒本明，而毋如乘吾圓者之能欹我眩我。方持之，而曲直之衡不移，良湲之鏡不翳矣。以至意所欲興，圓者或受掣焉，而方則必興；意所欲革，圓者或受臾焉，而方則必革。譬如三峽之水，奔雷卷雪以至，而以危峰峭壁捍之，自受束而無旁溢。故自公蒞政以後，人始知天下有必不可廢之公道，有必不可遂之私情。宇宙間自有不愛一錢之清吏，不畏強御之男子。以至於今，月要歲計，聿成一段光明正大之業。利必舉，害必除，豪強盡鋤，冤抑盡雪，寒素盡收，權不旁貸，澤不下壅，清靜寧謐，一郡大治。此孰非公不毀方為圓之所貽也，其造福豈有涯哉！

且新安非紫陽先生生身地耶？公少讀紫陽之書，今復治紫陽父母之邦，故直以紫陽之學治之。夫紫陽固一生用方者也，當始進時，即極言虛名之士不可用。知台州，即劾奏時相王涯所親信之人。入見，即抒上所厭聞誠正之說。知漳州，即決言經界可正，而不為豪右寓公所挽。當孝宗朝，陛對者三，上封事者一，而皆痛詆大臣近習不少貸。以至慶元之際，扶掖忠直，而履侘胄之虎尾不顧，又何其方也。夫士君子植身砥世，為士守道，為官守官。治天下，則實心任天下之事；治一郡，則實心愛一郡之民。健骨剛腸，山峙鼎立。其視目前之功名富貴，無異飛蓬隕籜之隨飆風也；其視流俗之榮辱是非，無異蚊虻之聲忽而過其耳也。何至吝春佗，憐腐鼠，而苟且以徇人為哉！不陵不援，正己無求；詭遇獲禽，王良所恥。千古聖賢之脈絡皆然，何但紫陽。若公者，洵能以紫陽之學，治紫陽父母之邦，而真無愧於讀紫陽之書矣。

況今日之世道，其趨於圓融也已極。祖宗權於天理人情之中，而垂為典制，歲月寢久，後人狃安計便，反以私為經，而公為緯。圓於徇私者謂之通達，方於奉公者謂之迂拙。故政府六曹之用，舍弛張莫適為主，甚且要路之竿牘如山，幸門之金錢如海，胥吏之狡獪如神，先朝典制，日以夷陵。苟且因循，長此安窮！誠得如公者，以紫陽之學為治，而移其治一郡者，以宰天下，以為波流茅靡之砥柱，而回其毀方瓦合之狂瀾。紀綱法度可振，人心風俗可回，是斡旋世道之一大機局也。中外已知公品望治行，此舉旦暮耳，何快如之。公守新安，三年政成，諸博士不遠千里遣使征言於予。予雅悉公之治狀，其美政不可枚舉，姑取其不毀方而為圓者，特表而出之，以為近日經世者式。

壽吳母陳太碩人七十序

新安吳氏兄弟，賈於楚，皆以質行稱。而長公雲台君，尤修儒者之行，與予及予兄中郎，並吾友侍御蘇雲浦皆相善。自中郎宦都門，恒以營綜家事托之，緣其人有心計，而真實可仗。十餘年間，予值門戶中單，人或言袁氏且衰，獨長公曰：「有小修先生在，袁氏不衰。」所以緩急而曲應之者，不遺心力，與中郎在時無異。予私心感之。予愛舟居，長公數至舟中存予，常云：「值先生方家食，予得侍杖屨湖山。一旦登製科，不入讀中秘，或為理為令於新安，則子民分隔，不復如今日狂笑晤言光景矣。」予曰：「我已訂盟湖山，公忽呈海鷗色何也？」不數年，予果得一第，果不得讀中秘書，會名次應為令；予不樂民社，棄去，乞一校得新安。予作一字與長公曰：「地則如公所期，官則冗散，不妨晤言狂笑光景也。」

值予到新安，長公亦從楚中來。予方往秋浦，便道遊白嶽，過長公裏，見其山水清麗，真棲隱勝處。已修登堂拜母之儀，並見其新產佳兒。予摩其頂為字之。長公曰：「向與先生聚首，今宦乃得新安，一奇也；得新安不復拘於文法，得優遊晤言如往時，二奇也；予僻處山中，得旌旄枉顧，且正值予母七十設帨之辰，三奇也。先生能無一言袞之耶？」予曰：「世之孝其親者，知以甘毳稱觴，酒食征逐已矣。乃今乞予言以祝，長公之孝，豈與俗同？予即不文，奚辭！」

以予所聞：陳碩人女則婦職母道備矣，諸德具而吉祥來集。今且神明遒健若仙，此能自為壽考百年者，何俟祝哉！抑予家世農，猶吳世賈也。先王父力行隱德，而王母餘姑佐之。王父即世，王母代理家政。歲祲不責子母，盡焚其券。不數年，而先封公生伯修、中郎及予。伯修、中郎皆早貴，向之農者，化而為儒，且奕奕顯貴矣。里中人往往云袁氏之興，多餘姑之隱德致之，非虛語也。王母親見諸孫顯貴，壽近百歲。今太碩人佐養齋公，好行其德，不啻如予王母。昨見長公所生兒子，虎頭犀額，非常兒也。又諸昆所生諸子，皆多穎異，下帷讀書。吳之賈，且化而為儒，如予家之化農為儒，必且相繼鳴躍而起，遠勝寒門兄弟。而太碩人親見諸孫貴顯，壽近百歲，且不啻如予王母，予且拭目俟之矣。予與吳長公兄弟，誼屬通家，故不摭遠事，而即以予家太母事為祝。長公曰：「善哉！是吾母氏之私願也，先生祈望及此，何袞如之！」予遂次其語而張之壁，以畢長公之請。

賀畢封公偕元配孫孺人八秩序

予司校新安，取道東國，晤孟侯畢先生於大明湖上。先生圭璋其行，守官若處女，屬二東災沴，所以補救之法萬端，卒使安堵。已讀其文章，粲花繡虎，法控才而出之，三不朽之事具矣。是行也，予得見岱宗，並見一代偉人，心竊快之。私自念天生全才實難，江出岷，河出昆侖，溯其所出，必自有源，豈偶然哉！蓋至新安，從二三長者遊，而始知先生尊人瑞堂翁之賢也。翁少穎異甚，其學敏於應世叔，專於高文通，故少而業成，名著膠庠。於舉業外，工為聲詩，不作大曆以後人語。初念鄉曲不可以蓋賢豪也，故舍之而遊槐市。已又念帖括不足以役壯夫也，故舍之而就薄宦。不以仕為仕，而以仕隱；不以浮沉為仕，而以利人濟物為仕。謁選得武寧簿，不鄙夷其民而噢咻之，澤同畏壘，愛比桐鄉。會天都、練水，時入夢寐，雖張融不知階級，而李宣不甘吏冗，始有拂衣之志矣。翁既歸，益務清修，以衾影敦密行，以數馬刻鵠門風教子孫。而遠性逸情，風疏雲上。戴顒竹樹，繁密天然；庾詵園亭，山池居半。每暇攜鼓吹一部，嘯歌山水間。峰色川光，掩映杖履；鳥語泉聲，嚀闐絲竹。所至醉墨淋漓。高貴而嘉親寒素，耆舊而樂獎後進。四方遊客才士，至多引入社。一語之佳，激賞不置。凡山水登臨，文酒賞適，如此者數十年如一日，翁蓋盛世之天民也。予所見瑞堂翁之賢如此。蓋居新安又久之，漸習其中外事，而始知瑞堂翁元配孫孺人之賢也。

孺人生有異質，及長日誦萬言。迨歸瑞堂翁，事尊章以孝，待諸姒以讓，庀家政以儉，遇諸側室以寬，而撫諸姬子以慈。畢氏世清白，止有書萬卷。孺人與翁，相對翻閱，互征故實；時有唱和，清綺絕倫。蓋婦也而友。瑞堂翁有四方之志，孺人督孟侯先生及諸子以學，章句之外，辨析微義，諸子不負笈而學成。蓋母也而師。故中外稱孺人為綠窗中儒者。采古人嘉言善事，勤而行之。心同皓雪，履若朱繩，居然真儒也。東魯微言，既已沉酣；西方奧旨，間復提唱。華梵互證，權實交參，又居然通儒也。嘗稱大道之要，悟須實悟，證須實證，算沙數寶，無益身心，則又居然真禪也。夫古今閨彥，有文采者相望，然或豐於才，嗇於德；或豐於德，嗇於福。而孺人兼之，此彤管中所罕覯者。予所聞孺人之賢又如此，夫然後悟孟侯先生之所以賢也。夫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而況於天挺豪傑，庭闈間親近朱藍，沾霧露，而不成其為聖賢者乎？且先生諸雁行昆季，皆有文有行，鳴躍者且相繼起，甚矣畢氏之盛也！會先生以直指晉少京兆，還裏，值孺人壽登八十。明年瑞堂翁亦躋大耋。先生偕諸昆，效舞衣弄雛之歡，閭里皆豔慕之，相率稱觴以祝，而征言於中道。

中道曰：予至新安，遊黃山，見三十六峰，皆如碧玉聳峙，刻雲鏤霧。及諸村落間，一一如花源、虯池，意此地為仙靈窟宅無疑。及覓所為容成子、許宣平、何仙媛其人者，而窅然未之有也。比遊城市間，耳目瑞堂翁及孫孺人事，然後知火宅塵勞中，自有真仙。而予求之於草衣木食之流，過矣！夫翁與孺人，其生也有自來。燕脂之芝示兆，龍女之祥入夢，是為仙骨。天上無不識學之仙，翁與孺人，皆博極群書。有所揮灑，語帶煙霞，是為仙才。翁遊行山澤，嘯歌怡性；孺人趺坐一室，焚香靜息，是為仙趣。若夫翁與孺人，積善修德，何可勝書。要以族人托父於夢，竟養其老；孺人事姑，割肉以療，尤其格天地感鬼神者，是為仙行。夫仙家之要，尤以行為主。昔讀范文正公記竇公事，初艱於嗣，而後多賢子貴子；初厄於算，而後至期頤百年。皆自積行中來也。初未嘗譚長生衝舉之術，而云著籍天曹，虛東華真人之位以待，則亦自積行中來也。文正公豈好奇者哉？故予謂翁與孺人之即真仙也，以行必之也。況孟侯先生，望日以隆，旦暮振剔中外，為天子社稷臣。皆以素所聞於翁與孺人者，抒而出之，則翁與孺人之行，又豈一身一家之行已哉！其澤愈遠，其仙品愈超，即驂鸞鶴而出灌頂陽神，猶之小術耳。予何幸躬逢其盛也，謹焚香濡墨，次其見聞，臆語以祝。

西清集序

予以司校新安，取道東國，登岱後二日，直指畢東郊先生以一劄並所著《西清集》示予。予取而讀之，歎曰：「先生之詩若文，與泰山之泉，何以異哉！」泰山之泉，大者雷轟霧逝，細者吐玉霏珠，人見之直以為隱者枕漱之用，而不知其用之大也。夫山之上下與前後之泉，不可勝紀，而以予目所經見，傍仙台之水，出而為汶；白龍池之水，出而為泮；桃花源之水，出而為泮；黃峴之水，出而為梳洗河，而皆會於汶，以濟國家轉漕之用。計神京之命脈，倚辦東南之財賦，而藉於東國一縷之漕河。若非泰山諸泉之水，轉輸流通，國家豈有賴焉？故以無用而為大用者，泰山之泉是也。今觀先生之詩若文，其滂湃激射，幽咽涵澹者，不猶泉之聲也耶？其瀑雪界練，乳碧膏澄者，不猶泉之色也耶？若夫片語隻字，皆屬心精。詮理而抉性命之奧，論事而發治安之秘。其文之有關於世道人心，不與泰山之泉，係神京之命脈者等耶？予友李公夢白云：「東國災沴，予苦負擔，若非畢公同心竭力，豈克有濟。每見其具疏之時，神明惻怛，可貫金石，信乎其為仁人也。」李公之言如此。蓋先生仁心為質，而機用足以副之，自是公孫僑、羊叔子、杜元凱一流人。至於文章一道，天特賦以敏捷之才，若繡虎七步，倚馬萬言。故率然揮灑，口能如心，筆能如口，隨其大言小言，而一段精光不可磨滅，又何必練《都》研《京》，然後不朽耶？

夫修詞之道，古以為必窮而後工。非窮而後工，以窮則易工也。坎壈之士，內有鬱而不申之情，外有迫而不通之境，直抒其意所欲言，而以若訴若啼，動人心而驚人魂矣。若身處夷泰，心境調適，如水平而波瀾自息，山平而峰巒不起。昌黎所云「窮愁易好，恬愉難工」者，豈不然哉？今先生少取高第，致位通顯，方為天子社稷臣，不可謂不亨矣；而倥傯之隙，博群書而騁雄才，見景即事，如攝燈取影，如決河放溜。遇方成圭，在圓為璧，此豈非才人之所尤難者耶？昌黎為王公大人，氣滿志得，故文章之作，常有所不暇。今先生視富貴如草芥，於霹靂火中作冷雲相，何氣滿志得之有？屬東國多難，先生不啻瘝蠙在身，旦暮惴惴然，惟憂民命之難蘇，而國恩之無以報。彼羈旅草野者，不過憂其一身一家，而先生舉一世一國之憂，皆集於己之一身。此其心更苦，而其發於篇章者，更為痛切。是於恬愉之中，而未始無愁歎之音。鏗鏘發金石，幽眇感鬼神，真經世垂世之文章也。豈與坎壈之士，寒蟬鳴而秋蟲號者等哉！夫泰山主生物，為五方司命，先生之仁似之。尋且以衝氣噓拂萬品，為斯世紓鬱導和，豈獨詩若文同於泰山之泉已也。予邇年得見異人，得登名山，而又得讀此異書，亦一大快也。謹次其心所欲言者如左。

徐中丞未焚草序（代）

天下治亂之分，君子小人已耳。乃世謂亂之生，小人成之，而實因君子激而釀之，此殊不然。夫君子與小人，若水火之不相入也。立朝共事，其是非可否，關乎一世之安危利害。攻之稍不力，排之稍不極，則其說伸，而其人用，安得不爭？爭矣，安得不激？若先畏激之害，而委曲調停，避者逾避，則進者逾進。究竟小人得志，而終亦必不能容君子。夫小人者，所志在富貴耳。患得患失，而終歸於無所不至。彼與君子處兩不相容之地，而期於必勝以保其身家，而持其祿位。一朝操柄在手，又安顧昔之寬我貸我，而少紓衣冠之禍為也？乃世之論曰：東漢之君子，以激亂漢；元祐之君子，以激亂宋。曾不知漢、宋之小人，其所以徘徊觀望，而不即至於大決裂者，惟是在朝君子以正氣公論持之，故能以一絲繫九鼎之重，而使之少延耳。嗟呼！天有春夏秋冬，而不息之元氣常在；國有存亡安危，而不易之公論常存。如日月經天，千古不磨，又未可以成敗利鈍論也。且是是非非，無論往代，即自草昧以來，疊起疊止，如云移波駛。幸天地祖宗之靈，有小人出而熒之，則有君子出而捍之，於今幾三百年矣。雖少有釁隙，而旋即底定，夫然後知國家養士數百年，正人君子後先相望，非往代所敢望萬一者。

東粵徐公，以名儒居激揚之地，所列皆關天下大計。屬士紳間有持異議，遙製朝權者，公折以正論，肌擘理分，以去就爭之，不少假借。何則？畏其似也。夫天下真君子易知也，真小人易知也。今小人而文之以君子，外托君子之理學事功，而實為膻薌之地，浮薄者又從而和之，自非極力排擊，衣冠之禍且不可知。此徐公所以苦心力諍者也。公今者揚曆中外，為社稷臣矣。即氣節一端，何足以盡公。雖然，公論之在天下，不可一日泯沒。公可以不有，而天下必不可無。若蘇子瞻欲破沾沾自喜者之執，而以其生平論列，自為製科人之習氣。比之於時鳥候蟲，則亦已過矣。邪正是非，關係國脈，此何事也，可輕易乎？今公之諫草具在，使天下讀之者，知小人黨與初成，當力散其合，而撲其焰，則煬蠹可除。毋避激之一字，而相與優遊以養禍也，則幸矣！

徐田仲文序

庚戌計偕，予與李長蘅、韓求仲、錢受之諸公，結社修業。田仲與焉。時韓與錢皆收，而予等被落。及丙辰，予幸叨一第，而長蘅與田仲復被落如故。予稍自幸其遭，而深為二名士抱屈。亦猶韓錢二社友，向者抱予等屈也。雖然，以予之駑下，猶幸而收矣，況田仲與長蘅乎？

予吏隱黃山白嶽間，數與田仲往還，其意氣如昔，而文鋒益利，若刀刃之出於硎。予因決田仲之必收也。然則向者予之幸售，造物者直以我為雍齒，而存酂留以待蕭張耶？田仲孝友之節，甚為鄉邦所重，主司取斯人，即為國家得一正人君子矣，世道之幸，於田仲何有。田仲且行，草草書數語行卷上，並以質之長蘅如何？

宗鏡攝錄序

中郎先生以儀曹請告歸邑，鬥湖上有水百畝，碧柳數千株環之，名為柳浪。畚土為台，築室其上，凡三檻，中奉大士，兄與弟各占左右一室讀誦。癸卯予北上，中郎塊處，乃日課《宗鏡》數卷。暇即策蹇至二聖寺寶所禪室晏坐，率以為常。偶有名僧館於柳浪，見中郎甘臥，至辰常高歌一詩而醒，因竊歎曰：「閻浮提覓此胸中無事人，定不可得也。」既讀《宗鏡》久，逐句丹鉛，稍汰其煩復，撮其精髓，命侍史抄出，因名為《宗鏡攝錄》。會寒灰、寄公自吳中來，因住柳浪，取讀之，見其詞約義該，遂自抄一過攜去。中郎逝後，寫本貯於家，亟思流通。而寄公忽以刊本至，詢其由，則寄公手授李公夢白。李公酷愛之，付沈君豫昌捐貲鏤行者也。予歎曰：是書也，減去錄中數萬言，而全書畢具。爪甲粗刪，血脈自如。今獲行於世，其功德學人不淺，真快事也。龍勝有言：「眾生心性，有如利刀。用以切泥，泥無所成，刀日益損。」予等逐逐世緣，並鏤畫世間文字，皆切泥相也。追思中郎，謝去塵囂，高臥柳浪，於貝葉內研究至理，是真善用其利刀者耳。今讀此錄，見其心機沉細，想像當日居柳浪閑靜光景，不覺有餘慕焉。雖然，就中尚有一處誵訛，著斯錄與節此錄者，俱未拈去，請識法者辨之。」

程申之文序

申之既得谼中山水幽蒨，謂予曰：「予將買之而隱。」予笑曰：「子非隱者也。子之文，清而貴，綺麗而無枯槁之氣，實金華殿中語也。豈山中之人哉！子有可以棲隱之地，而時不當隱，心不肯隱，其才又不容隱。然則此一片地，終當付之山樵野老，鶴怨而猿啼有日也。予故曰子非隱者也。」夫豈惟谼中不能留申之以隱，而其山水之清美，且足以發靈慧之性，而助其深湛之思。今申之此篇，皆<共穀>中之所得也，果可隱耶，果不可隱耶？數年之後，予以瓢笠入黃山，取道谼中，欲於是處覓申之也，豈可得哉？謹書之以券。

潘方凱墨譜序

蘇子瞻晚年佳紙墨俱用盡，為之慨歎者久之。予少年頗多雜嗜，不蓄楮墨。近日校新安多閑暇，勉為人作書，始多用墨，始知重墨，始能辨墨。然予所言辨墨者，以能辨人也。友人潘方凱，其人為真人，故其所製墨為真墨。予得其墨，即用之不必辨，如拆旃檀，片片皆香。歎近日墨林耆舊，俱凋落矣，惟方凱在耳。古之有所締造垂名後世者，皆多韻士，如韋仲將、李廷圭、潘穀，豈俗人哉！方凱詩文俱清新，此自胸中有丘壑者。主張風雅之士，不可失斯人，並失斯人之墨也。

方澹玄墨譜序

歐公晚言書畫有益，而子瞻以佳紙墨用盡為苦。古人於染翰濡毫之趣，其自得也如此。當予少時，為舉子業，汲汲書行卷字，兔起鶻落，聊以應世而已，亦何論墨之佳惡。行年四十，稍工臨池之技，為人書箑，始稍稍知墨之可貴，然亦未常得佳墨也。司校新安，有饋佳墨者，並得試墨法，自信可為墨之伯樂。乃於書室中取楮墨次第之，而以門人澹玄所制為甲。予嘗謂古之工一技而垂名後世者，皆多韻人致士，如韋仲將、李廷圭，豈俗人哉！澹玄工舉子業，並詩文皆有致，今所製墨，不惟見其慧心，而誠心為質，甚可欽也。予漸老矣，惟文字習氣未除，所藏澹玄墨最多，雖不得仙，亦足以豪矣。

中郎先生全集序

中郎先生，少具慧業，弱冠成進士，即有集行世。其《敝篋集》，為諸生、孝廉及初登第時作也。《錦帆集》，令吳門時作也。《解脫集》，以病改吳令遊吳越諸山水時作也。《廣陵集》，去吳客真州時作也。《瓶花集》，為京兆授為太學博士補儀曹時作也。《瀟碧堂集》，請告歸臥柳浪湖上六年作也。《破硯集》，再補儀曹出使時作也。《華嵩遊集》，官銓部典試秦中往返作也。蓋自秦中歸，移病還山，不數月而先生逝矣。其存者，仍為《續集》二卷。先生詩文如《錦帆》《解脫》，意在破人之執縛，故時有遊戲語；亦其才高膽大，無心於世之毀譽，聊以抒其意所欲言耳。黃魯直曰：「老夫之書，本無法也。但觀世間萬緣，如蚊蚋聚散，未嘗有一事橫於胸中，故不擇筆墨，遇紙則書，紙盡則已，亦不暇計人之品藻譏彈。譬如木人舞中節拍，人稱其工，舞罷又蕭然矣。」此真先生言前意也。然先生立言，雖不逐世之顰笑，而逸趣仙才，自非世匠所及。即少年所作，或快爽之極，浮而不沉，情景大真，近而不遠，而出自靈竅，吐於慧舌，寫於銛穎。蕭蕭冷冷，皆足以蕩滌塵情，消除熱惱。況學以年變，筆隨歲老，故自《破硯》以後，無一字無來曆，無一語不生動，無一篇不警策。健若沒石之羽，秀若出水之花。其中有摩詰，有杜陵，有昌黎，有長吉，有元白，而又自有中郎。意有所喜，筆與之會。合眾樂以成元音，控八河而無異味。真天授，非人力也。天假以年，不知為後人拓多少心胸，豁多少眼目！恐亦造化妒人，不肯發泄太盡耳。甫四十餘而即化去，傷哉！

先是家有刻不精，吳刻精而不備。近時刻者愈多，雜以《狂言》等贗書，唐突可恨。予校新安，始取家集，字櫛句比，稍去其少年未定之語，按年分體，都為一集。嗟乎！自宋元以來，詩文蕪爛，鄙俚雜遝。本朝諸君子，出而矯之，文準秦漢，詩則盛唐，人始知有古法。及其後也，剽竊雷同，如贗鼎偽觚，徒取形似，無關神骨。先生出而振之，甫乃以意役法，不以法役意，一洗應酬格套之習，而詩文之精光始出。如名卉為寒氛所勒，索然枯槁，而杲日一照，競皆鮮敷。如流泉壅閉，日歸腐敗，而一加疏瀹，波瀾掀舞，淋漓秀潤。至於今天下之慧人才士，始知心靈無涯，搜之愈出；相與各呈其奇，而互窮其變，然後人人有一段真面目溢露於楮墨之間。即方圓黑白相反，純疵錯出，而皆各有所長，以垂之不朽，則先生之功於斯為大矣。諸文人學子泥舊習者，或毛舉先生少年時二三遊戲之語，執為定案，遂謂蔑法自先生始。彼未全讀其書，又為贗書所熒，無足怪耳。今全集具在，請胸中先拈卻「袁中郎」三字，止作前人未出詩文，偶見於世，從首至尾，亶目力而諦觀之，即未深入，亦可淺嘗。有法無法，曆然自辨。何乃成心不化，甫見標題，即搖頭閉目不觀，而妄肆譏彈為也！至於一二學語者流，粗知趨向，又取先生少時偶爾率易之語，效顰學步。其究為俚俗，為纖巧，為莽蕩，譬之百花開，而棘刺之花亦開；泉水流，而糞壤之水亦流。烏焉三寫，必至之弊耳，豈先生之本旨哉！

總之，先生天縱異才，與世人有仙凡之隔。而學問自參悟中來，出其緒餘為文字，實真龍一滴之雨，不得其源，而強學之，宜其不似也。要以眾目自虛，眾心自靈。不美不能強之愛，不愛不能強之傳。今美而愛，愛而傳者，已大可見矣，亦無俟後來之子雲也。先生之學，以暗然退藏為主，其所造莫可涯涘。生平作人，衝粹夷雅，同於元氣。若得志，可使萬物各得其所。其作用於作令佐銓時，微露其一斑，惜未竟其施，別有紀載，茲不復贅云。

夏道甫詩序

士之有趣致者，其於世也，相遠莫如賈，而相近莫如詩。夏道甫少挾數千金之貲，賈於西陵、荊郢之間，究竟不能名一錢而止。其於賈也，可謂奇窮矣。即新安之人，亦以為至愚至拙，莫道甫若也。雖然，自李龍湖居西陵，少當其意者，所相與無不譏切唾罵，而於道甫獨極其愛惜，若篋玉韜珠，溫然惟恐傷之。每歎曰：「道甫，韻人也！」及予會梅客生、丘長孺輩，亦莫不曰：「道甫，韻人也！」然則道甫所大不得於新安之人者，而獨一二高賢私相賞譽，此何故耶？今出其詩一握示予。予曰：「此道甫之所以窮也！」彼其神情靜默，日與造物者遊，而欲其美奇贏商多寡也，豈不謬哉！然則道甫之遠者日遠，而近者日近矣，可喜也，故不辭而弁其首。

使查稿小序

萬公瞻明，燕之才士也。雖身為帝婿，而精進向學，無異寒素。自其少時，即以文藻著名，邇者天子御極，特遣親臣祭告孝陵。公受命行，於是發潞河，過齊魯，泛河淮，躡廣陵，渡大江，憩秣陵。睹六朝之遺事，攬先朝之壯圖，隨處揮灑，皆極詞人之致。昔之連姻帝室，若杜征南之博洽，謝莊之麗藻，質之於公，殆不止與之方駕已也。若宋時李附馬尊勖，深於性命之學，與楊大年相師友，至今稱宗門徹悟者。遵勖而外，不多及。雖蘇黃輩，猶然文字禪也。予不及大年遠甚，而公可以為遵勖者，儻悟第一義，則遵勖所稱，指雲屏之翠嶠，訪雪嶺之清流者，正可激揚宗乘，寧直模寫山容水態已耶！公以為何如，幸有以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