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陰司聽訟述異
民三，章太炎被袁世凯幽禁北平龙泉寺时，以愤懑过度，积思成幻，晚间入梦，尝为地府邀往摄理阁罗王判断狱事。当日曾往龙泉寺探候之友好，有听太炎述之者，辗转相告，诧为异事。余于民十七，某日访太炎于沪同孚路同福里，偶询及之。据言：“有一夜朦胧间，见有差官及舆马强迎之至一大衙署，群拥之升公座，即有状类判官者持公文多件，请其署名牍尾，与世上官署之普通公牍略同。事毕，仍由舆马送归，自后每夕皆然。尝在梦中问判官以何事，判官以地府请其摄理阎罗王对。如是者殆及半年，虽日久生厌，决意不去，然到夜身不由主，常为差官挟拥以去，直至恢复自由南下之后，方不作此梦”云云。余素不信鬼神之说，虽太炎言之凿凿，亦只姑妄听之。然太炎向守怪力乱神之诫，非深厚之老友，辄不肯为道只字，度亦不过以梦寐视之而已。民五，三月，太炎答黄宗仰（乌目山僧）书，述此事最详，书云：“仰上人侍者：快接复书，神气为开，所问幻梦事状，今试笔述，愿上人评之。去岁，十二月初，夜梦有人持刺请吃午餐，阅其主名，则王鍪也。（王，震泽人，明武宗时贤相。）走及门外，已有马车，乘车至其宅中，主人以大餐相饷，旁有陪客，印度人欧洲人汉人皆具，各出名刺。汉人有夏侯玄、梅尧臣。余问王公，读史知先生明德，而素无杯酒之欢，今兹召饮，情有所惑。王曰，与君共理簿书事耳。梅君则总检察，吾辈皆裁判官，以九人分主五洲刑事，而我与君则主亚东事件者也。余问王曰，生死为寿量所限，轮回业力所牵，大自在天尚不能为其主宰，而况吾侪！梅氏答曰，生死轮转，本无主者，此地唯受控诉，得有传讯逮捕事耳。传讯者不皆死，逮捕则死矣。既判决处分后，至彼期满释放，释放后又趣生诸道，则亦非此所主也。余念此论，颇合佛法，与世俗传言焰摩主轮回生死者不同，因复问言，铁床铜柱，谁制此法者？皆答曰，此处本无制法之人，吾辈受任，亦是阎浮提人公举，无有任命之者，法律则参用汉唐明清及远西日本诸法，本无铁床铜柱事也。受罪重者禁锢一劫，短则百年，而笞杖之与死刑，皆所不用，吾辈尚疑狱卒私刑，以铁床铁柱困苦狱囚，曾遣人微往视之皆云无有，而据受罪期满者言，则云确受此痛。余曰，狱卒私刑，非觇察所能得，吾此来当与诸公力除此弊何如？王答曰，固吾心也。遂退。明日复梦到署视事。自此夕梦之，所判亦无重大案件，唯械斗谋杀诈欺取财为多，如此幻梦不已。而日曜之夜，则无此梦，余甚厌之，去岁梦此二十日，一日自书请假信条焚之，夜亦无梦，明夕复如故，相续至今已四月矣。余因疑狱卒私刑，一夕尽换狱卒，往询囚徒云，仍有铁床铜柱诸苦，因问此具何在，囚徒皆指目所在，余则不见。归而大悟，佛与本说此为化现，初无有人逼迫之者，实罪人业力所现耳。余之梦此，是亦业感也。今春以人参能安五脏，买得服之，并于晚饭后宴坐观心一小时顷，思欲去此幻梦、终不可得。来示谓不作圣解，此义鄙人本自了然，但比量上知其幻妄，而现量上不能除此翳垢，自思此由瞋心所现故耳。吾辈处世，本多见不平事状；三岁以来，身遭患苦，而京师故人，除学生七八人外，其余皆俯仰炎凉，无有足音过我者。更值去岁国体变更问题，心之瞋恚益复炽然，以此业感而得焰摩地位，固其所宜，息瞋唯有慈观，恐一行三昧亦有不著。慈观见涅槃经，虽说其义，而无其法，亦竟无从下手耳，想上人必有以教我也（下略）。章炳麟和南，三月三十日。”等语。观此，则太炎直将所梦公诸笺启，而结语则谓由瞋心及业感所现，有以致之。佛典奥妙，非余末学所知。闻太炎前岁弥留之际，相传在旁亲友多目击有祥光一团自病者头顶上向窗间飞出，则世俗所谓生有自来之说，似非无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