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金門新發現《皇明監國魯王壙志》

跋金門新發現《皇明監國魯王壙志》
作者:胡適

  這篇《壙志》,可以考正許多舊史的錯誤。試舉幾個重要的例子如下:

  ①《明史》百十六《魯王檀傳》下記監國魯王的末路是:

    以海遁入海,久之,居金門,鄭成功禮待頗恭,既而懈。以海不能平,將往南澳,成功使人沉之海中。

  《明史》百零一《諸王世表·魯》下也說:“(順治)十一年,成功使人沉之海中”。《三藩紀事本末》及南明的幾種野史,也有這種記載。《明史》可能是依據這些野史的。順治十一年(甲午,1654)是永曆九年。

  全祖望《鮚埼亭集》三十一《明故太僕斯庵沈公詩集序》力辯《明史》此說之不可信。他引沈氏(名光文)挽魯王詩的自序說魯王薨於壬寅冬十一月,是死在鄭成功之後。鄭成功死在壬寅五月初八。壬寅是永曆十六年,即康熙元年(1662)。鄭成功死在五月,魯王死在十一月,當然不是鄭成功把他沉到海中的了。

  《金門志》(頁二五——二七)與《新金門志》(頁一七九——一八一)引的呂世宜《魯王墓碑陰》文及周凱《魯王墓碑》(原無題,我擬此題),都根據林子濩《續閩書》記的“王素有哮疾,壬寅十一月十三日中痰薨。生於萬曆戊午(四十六年,1618)五月十五日,年四十五”,來駁正“野史載成功沉王於海”的傳說。周、呂兩文都作於道光丙申(十六年,1836),都只敢駁正“野史”之說,而不敢指斥那欽定的《明史》。周凱此文中又引盧若騰(牧洲)《島噫集》中“有辛丑仲夏壽魯王詩、壬寅仲夏作《泰山高》壽魯王詩,……其詩與《續閩書》(所記魯王)誕日符合,豈有王薨而猶為之壽者”?這兩詩都可以證明《續閩書》的記錄是可信的史實。

  今年新出土的《魯王壙志》明說:

    王有哮疾,壬寅十一月十三日中痰而薨。距生萬曆戊午五月十五日,年才四十有五。

  這就可以證明林子濩《續閩書》的記載是根據當時撰修的《魯王壙志》一類的史料,故一個字不誤。

  全謝山《答陸聚緱論三藩紀事本末》(《鮚埼亭集》外編四十三)說:

    辛丑,成功入臺灣。壬寅,緬甸訃至(此指永曆帝之死),成功亦卒,海上遺臣復奉魯王監國。甲辰(康熙三年,一六六四),王薨。

  這是謝山早年未定之論,說魯王死在甲辰,是錯的。謝山后來得見沈光文(斯庵)的詩集,才知道魯王死在“壬寅冬十一月”,是死在鄭成功死後。這是和新出《壙志》相符合的。

  但全謝山深信魯王死在臺灣。他的《張蒼水神道碑》(集九,題“明故權兵部尚書甄張公神道碑”)說:

    壬寅冬十一月,魯王薨於台。

  他的《斯庵沈公詩集序》也不信《阮夕陽詩集》說“魯王薨于金門,歲在庚子”的話。謝山不信魯王死在庚子(永曆十四年,1650),是對的。但他在此序裡力說魯王死在東寧(即臺灣),是錯誤的。他說:

    蓋王本與成功同入東寧,故即葬焉。

  現在我們看這《壙志》明明說:

    (辛卯舟山破後),王集餘眾南來,聞永曆皇上正位粵西,喜甚,遂疏謝監國,棲蹤浯島金門城。至丙申(永曆十年,1656)徙南澳,居三年。己亥(永曆十三年,1659)復至金門。……壬寅十一月十三日……薨。……卜地于金門城東□外之青山,……。其地前有巨湖,後有石峰,王徜徉遊其地,題“漢影雲根"四字于石。……以是月廿二日辛酉安厝。

  此可見魯王沒有到過臺灣,他先住金門六年,中間曾移居南澳三年,又回到金門住了三年多,就死在金門,葬在金門。全謝山的說法,得著新出土的史料的否證,是必須放棄的了。

  ②新出《壙志》還可訂正查繼佐《魯春秋》的一些錯誤。《魯春秋》(《適園叢書》刻本)說:

    壬寅,監國蹕金門。

    夏五月,延平王……國姓成功薨于東寧。……秋九月之十有七日,監國魯王以海薨于金門。

這個日子——九月十七日——是可以訂正的了。

  查氏記舟山之敗,說:

    監國繼妃張氏赴井死,兩王子北去。

  查氏記兩王子之名是“長弘柟、次弘棅”。新出的《壙志》也記著:

    繼妃張氏,亦寧波人,舟山破日,投井而死。

    “有子六,皆庶出。第一子、第三子在兗陷虜,存亡未蔔。次子卒于南中。第四子弘椮、第五子弘樸、第六子弘棟俱在北蒙難(三子名字可能有抄寫的錯誤)。

好像最後記的三子是舟山蒙難的,不但數目不同,名字也不相同。

  ③全謝山又有《舟山宮井碑文》(《鮚埼亭集》二十四),記“辛卯之役”(永曆五年,1651)在舟山投井死的是“監國元妃陳氏”。而《壙志》明說“舟山破日,投井而死”是“繼妃張氏,亦寧波人”。《壙志》下文又說魯王“女子三,長為繼妃張氏所生”。《志》文兩次提及“繼妃張氏”,顯然有所依據。謝山稱她“元妃”,是一誤;說她姓陳,是二誤。

  《壙志》又明說:

    元妃張氏,兗州濟寧張有光女,原浙之寧波人。兗陷,殉節。

  而謝山《舟山宮井碑》說:

  監國次會稽,張妃主宮政。而(陳)妃以丙戌(唐王隆武二年,即清順治三年,1646)春入宮。會西陵失守,監國自江入海。保定伯毛有倫扈宮眷自蛟關出,期會於舟山。道逢張國柱亂兵殺掠,擁張妃去。(陳)妃在副舟中,……伏荒島數日,飄泊至舟山,監國已入閩……。吏部尚書張肯堂遣人護之,得達長垣。監國見之流涕,始進為元妃。……辛卯,大兵三道入海。……(舟山)城陷,元妃……投井而死。……董戶部守諭為作《宮井》篇哭之。

  魯王《壙志》記他的“元妃張氏”死在兗州被滿清兵攻破的時候,那是在崇禎十五年(1642,《明史本紀》及《諸王世表》皆作十五年,《明史》百十六《魯王傳》誤作崇禎十二年)。謝山此碑寫魯王的張妃在紹興監國時主宮政,那是在唐王聿鍵的隆武元年(乙酉,1645),在兗州破城後三年了。又寫那位張妃在隆武二年(丙戌,1646)在海上被亂兵擁去,下落不明。這個張妃在《壙志》裡完全沒有記載,而謝山完全沒有提起《壙志》裡記的“兗陷殉節”的“元妃張氏”。我們似乎應該用新出土的《壙志》來訂正謝山先生的《舟山宮井碑》文罷!

  1959,10,31下午

  《壙志》記“次妃陳氏遺腹八閱月”,這是壬寅十一月尾的記載。查氏“魯春秋”在魯王死後補記:“王年五十有四(依《壙志》與《續閩書》,當作"四十有五”)。繼妃陳氏明年生遺腹子弘甲。周支長楊王術桂(今改寧靖王),收養,棲于東寧”。這是那個遺腹子的下落。“寧靖王術桂”即是魯王《壙志》的作者。“周支”當作“遼支”,即《壙志》署名的“遼藩”。《明史》百十六遼王下云:“遼國除,諸宗隸楚藩,以廣元王術【土+周】為宗理”。又《明史》:《諸王世表·遼》下末代有術【土+受】、術堣、術垌等。《魯春秋》稱“長楊王術桂,今改寧靖王”。謝山先生說:“讀太僕(沈光文)集中,王在東寧(當作“金門”,說見上),頗多唱和。宗藩則寧靖,遺臣則太僕”。遼藩寧靖王朱術桂的詩似乎沒有流傳下來,我們現在讀這篇新出土的《壙志》,還可以想像那位末葉王孫的故國哀思,還應該對他“指日中興”的夢想寄與無限的同情。

  1959,10,31夜補記

  (原載1959年11月21日香港《新聞天地》第十五年第十七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