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氏聞見錄/卷十六

 卷十五 邵氏聞見錄
卷十六
卷十七 

  楊凝式少師,唐昭宗朝爲直史館,宰相涉之子也。朱全忠逼唐禪位,涉爲奉傳國寶使,凝式曰:「大人爲唐宰相,使國家至此,不可謂無過。況乎持天子璽綬與人,雖保富貴,奈千載何,盍辭之?」涉大駭曰:「汝欲滅吾族!」神色不寧者數日。全忠既篡弒,凝式歷梁、唐、晉三朝,陽狂不任事,累官至太子少師。其書法自顏、柳以入二王之妙。居洛陽延福坊,每出,導從輿馬在前,多行於後。一日欲遊天官寺,從者曰:「曷往廣受寺?」亦從之。今兩寺壁間題字爲多,多寶塔院有遺像尚存。近歲劉壽臣爲留臺,於故按牘中得少師自書假牒十數紙,皆楷法精絕,世論少師書以行草爲長,誤矣。

  國初,隱士石砒居洛陽之北邙山,馮拯侍中爲留守。砒每騎驢直造侍中,見必拜之,飲酒至醉乃去。砒好作詩,多道家語,有曰:「結網蜘蛛翻仰肚,轉枝啄木倒垂頭。」意謂謀利者如此。又曰:「蝸牛角上爭閑事,石火光中寄此身。」意謂好利者若此,洛人頗能誦之。一日,自城中飲酒大醉,騎驢夜歸,失所在。

  孫覺龍圖未第時,家高郵,與士大夫講學於郊外別墅。一夕晦夜,忽月光入窗隙,孫異之,與同舍望光所在,行二十里餘,見大珠浮遊湖面上,其光屬天,旁照遠近。有崔伯易者作《感珠賦》記之。熙寧初,孫登科爲河南縣主簿,自云。

  周長孺,字士彥,澶淵人,楊寘榜登第,爲渭州共城縣令,得師曰邵康節先生,士彥事先生以古弟子禮,先生告以先天之學。士彥性剛,遇事輒發,既從先生,即淡然若無意於世者。其季直孺怪問之,士彥慨然曰:「此吾得於先生者。」士彥在共城,獵近郊,有兔起草間,自射中之,卽其處不復見兔,得石刻,其文曰「士彥當都而卒」,後士彥每至京師必遽歸,不敢留。治平末,以都官員外郎知劍州普城縣,卒。喪歸過洛,貧不能行,康節留其家經紀甚備,教其子純明以學問,爲娶程伊川先生之姪。純明後登元祐三年進士第。士彥因獵得石刻,驗於數十年之後,與漢滕公佳城事相類,異哉!

  張唐英者,天覺丞相兄也。丞相少受學於唐英,唐英有史才,嘗作《宋名臣傳》、《蜀檮杌》行於代。熙寧元年春,以前御史,服除,還京朝,過洛,府尹同僚屬出賞花,皆不見,唐英題詩傳舍云:「先帝昭陵土乾,又聞永厚葬衣冠。小臣有淚皆成血,忍向東風看牡丹。」尹聞之,遽遺書爲禮,卻而不受。蓋仁宗山陵初成,英宗厭代,賴唐英還朝不得歸臺,不然,河南尹者不免矣。

  皇祐初,洛陽南資福院有僧錄義琛者,素出入尹師魯門下。師魯自平涼帥謫崇信軍節度副使、均州監酒,過洛,義琛見之曰:「欲邀龍圖略至院中,可乎?」師魯從之。義琛曰:「鄉里門徒數人,欲一望見龍圖。」有頃,諸人出,一喏而去,皆洛中大豪。義琛已密約,貸錢爲師魯買洛城南宮南村負郭美田三十頃,師魯初不知,後義琛復以歲所得地利償諸人。至師魯卒,喪歸洛,義琛哭柩前,納其券於師魯家,師魯素貧,子孫賴此以生。嗚呼!在仁宗朝,一僧尚負義如此,風俗可謂厚矣。康節先生與義琛善,每稱之也。

  陜西豪士劉易多遊邊,喜談兵,寶元、康定間,韓魏公宣撫五路,薦於朝,賜處士號。易善作詩,魏公爲書石,或不可其意,則發怒洗去,魏公欣然再書不憚。尹師魯帥平涼,延易府第,尊禮之。狄武襄代師魯,遇之亦厚。每燕設,易嗜食苦馬菜,不得,即叫怒無禮,邊城無之,狄公爲求於內郡。後每燕集,終日唯以此菜啖之,易不能堪,方設常饌,時稱狄公善制也。

  謝希深幼子 —— 景平,初任爲大理評事、監光化軍稅。有兵官者,爲本廳軍員持以事,兵官常憂鬱不樂,景平一日問之,兵官泣訴,景平曰:「君當解官去,吾必能報之。」兵官去,景平因權軍事,呼軍員詰之曰:「老兵何敢把持兵官,使罷任去!」軍員者無賴,大言曰:「景平但可飲酒擊鞠耳,此事不當預。」景平以犯階級送獄,獄成,決配之。希深一時有大名,其諸子皆賢,景平居幼,尚有家風云。

  祖無擇,字擇之,蔡州人,少從穆伯長爲古文,後登甲科。嘉祐中,與王介甫同爲知制誥,擇之爲先進,時詞臣許受潤筆物,介甫因辭一人之饋,不獲義不受,以其物置舍人院梁上。介甫以母憂去,擇之取爲本院公用,介甫聞而惡之,以爲不廉。熙寧二年,介甫入爲翰林學士,拜參知政事,權傾天下,時擇之以龍圖閣學士、右諫議大夫、知杭州,介甫密諭監司求擇之罪,監司承風旨,以贓濫聞於朝廷,遣御史王子韶按治。子韶小人也,攝擇之下獄,鍛煉無所得,坐送賓客酒三百小瓶,責節度副使,安置。元豐中,復秘書監、集賢院學士,判西京留司御史臺,移知光化軍以卒,士大夫冤之。同時有知明州 —— 光祿卿苗振,監司亦因觀望發其贓罪,朝廷遣崇文院校書張載按治。載,字子厚,所謂橫渠先生者,悉平反之,罪止罰金,其幸不幸,有若此者也。

  嘉祐中,有李殿丞者,知濟源縣;魏廣者,主簿,汜水人。二人素相好,一日會府中,李被酒,謂廣曰:「我果官達,當薦君為屬。」未幾,河南倅闕,攝其事,守闕,李又攝之,遂檄廣權幕官,相從益歡。監司以燕會數,俱罷歸故官。廣先去,李餞於東門席上,賦詩,有曰「今日不知明日事,人情反復似車輪。我今自是飄萍客,更向長亭作主人」,蓋當時朝廷文法寬,所用監司皆長者,故能容州縣之吏如此。任道司門爲康節先生云。

  薛俅肅之爲梓州路提刑,市有道人賣兔毫筆者,以蜀中所無也,因呼之,見其目光射人,則曰:「有術乎?」曰:「小技,姑為官人試之。」令熾炭,稱許,以一手並衣袂置火中,取斗酒酌之,酒盡火赤灰滅,道人振袖而起如初。肅之異而□之,問其所得,絕不言而去。明日再招,不復見矣。肅之以爲終身之恨,親爲康節先生言之云。

  姚嗣宗,字因叔,華陰人,豪放能文章,喜談兵。嘗作詩曰:「踏破賀蘭石,掃清西海塵。布衣有此志,可惜作窮鱗。」韓魏公宣撫陜西,薦於朝,命官以大理寺丞、知華陰。有運使李參者,性卞急,因謁嶽相,見庭中唐大碑爲火所焚,問嗣宗曰:「誰焚此碑?」嗣宗曰:「草賊耳。」參問曰:「何不捕治?」嗣宗曰:「當時捉之不獲。」參問賊姓名,嗣宗曰:「黃巢耳。」參知其玩己,乃已。嗣宗,人傑也,竟不達以死。呂汲公表其墓,載平生甚詳。

  先有李藻,字希純,常言嘉祐間應舉時,洛中有名士十餘人,分題作詩賦。遇旬日,會於僧寺,有大姓李生者好事,見希純曰:「已就所居辟舍館,可同諸君會課,差勝僧寺牢落也。」希純輩欣然從之,每至其館,主人具飲食挽留甚勤,或數日不得去。一日,同諸君醉臥未起,庭有桃花飄落衾席之上,皆嘉祐太平之象也。時洛中有大姓數十爭延名士,以好事相勝,子弟有登科者,熙寧以後無復此風矣。

  潞州張仲賓,字穆之,其爲人甚賢,康節先生門弟子也,自言其祖本居襄源縣,十五六歲時猶為兒戲,父母誨責之,即自奮治生,曰:「外邑不足有立。」遷於州。三年,其資爲州之第一人,又曰:「一州何足道哉!」又三年,豪於一路,又曰:「爲富家而止耶?」因盡買國子監書,築學館,延四方名士,與子孫講學。從孫:仲容、仲賓,同登科;仲安,次榜登甲科,可謂有志者也。

  偃師孫道中爲余言:「嘗村居,每月下聞笛聲甚清越。一日因即其聲聽之,在一老桑枝上,記其處。明日往觀,於桑枝上生一仙人橫笛者,其眉宇衣服織悉畢具。因持歸,聲遂絕。」道中爲余言如此。道中,名元實,有禮學,嘗爲尚書郎,其爲人忠信不妄云。

  長安百姓常安民,以鐫字爲業,多收隋、唐銘誌墨本,亦能篆,教其子以儒學。崇寧初,蔡京、蔡卞爲《元祐姦黨籍》,上皇親書,刻石立於文德殿門,又立於天下州治廳事。長安當立,召安民刊字,民辭曰:「民愚人,不知朝廷立碑之意。但元祐大臣如司馬相公者,天下稱其正直,今謂之姦邪,民不忍鐫也。」府官怒,欲罪之。民曰:「被役不敢辭,乞不刻安民鐫字於碑,恐後世並以爲罪也。」嗚呼!安民者,一工匠耳,尚知邪正,畏過惡,賢於士大夫遠矣,故余以表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