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糧論下
作者:顧炎武 
本作品收錄於《顧亭林文集/1

嗚呼!自古以來,有國者之取於民為已悉矣,然不聞有火耗之說。火耗之所由名,其起於徵銀之代乎?此所謂正賦十而餘賦三者與?此所謂國中飽而奸吏富者與?此國家之所峻防,而汙官滑胥之所世守,以為子孫之寶者與?此窮民之根,匱財之源,啟盜之門,而庸懦在位之人所目睹而不救者與?原夫耗之所生,以一州縣之賦繁矣,戶戶而收之,銖銖而納之,不可以瑣細而上諸司府,是不得不資於火。有火則必有耗,所謂耗者,特百之一二而已。有賤丈夫焉,以為額外之徵,不免幹於吏議,擇人而食,未足厭其貪婪。於是藉火耗之名,為巧取之術,蓋不知起於何年,而此法相傳,官重一官,代增一代,以至於今。於是官取其贏十二三,而民以十三輸國之十;里胥之輩又取其贏十一二,而民以十五輸國之十。其取則薄於兩而厚於銖,凡徵收之數,兩者,必其地多而豪有力,可以持吾之短長者也;銖者,必其窮下戶也,雖多取之,不敢言也。於是兩之加焉十二三,而銖之加焉十五六矣。薄於正賦而厚於雜賦。正賦,耳目之所先也;雜賦,其所後也。於是正賦之加焉十二三,而雜賦之加焉或至於十七八矣。解之藩司,謂之羨餘。貢諸節使,謂之常例,責之以不得不為,護之以不可破,而生民之困,未有甚於此時者矣。愚嘗久於山東,山東之民,無不疾首蹙額而訴火耗之為虐者。獨德州則不然。問其故,則曰:州之賦二萬九千,二為銀八為錢也。錢則無火耗之加,故民力紓於他邑也。非德州之官皆賢,里胥皆善人也,勢使之然也。又聞之長老言,近代之貪吏,倍甚於唐、宋之時。所以然者,錢重而難運,銀輕而易齎,難運,則少取之而以為多,易齎,則多取之而猶以為少。非唐、宋之吏多廉,今之吏貪也,勢使之然也。然則銀之通,錢之滯;吏之寶,民之賊也。在有明之初,嘗禁民不得行使金銀,犯者準奸惡論。夫用金銀,何奸之有?而重為之禁者,蓋逆知其弊之必至於此也。當時市肆所用,皆唐、宋之錢,而制錢則偶一鑄造,以助其不足耳。今也泉貨弱而害金興,市道窮而偽物作,國幣奪於上,民力單于下,使陸贄、白居易、李翱之流而生今日,其谘嗟太息,必有甚於唐之中葉者矣(陸贄《上均節財賦六事》其二言:「凡國之賦稅,必量人之力,任土之宜,故所入者,惟布、麻、繒、纊與百穀而已。先王懼物之貴賤失平,而人之交易難準,又定泉布之法,以節輕重之宜。斂散弛張,必由於是。蓋御財之大柄,為國之利權,守之在官,不以任下。然則穀帛者,人之所為也,錢貨者,官之所為也。是以國朝著令,租出穀,庸出絹,調出繒、纊、布。曷嘗有以錢為賦者哉?今之兩稅獨異舊章,但估資產為差,使以錢穀定稅。唯計求得之利宜,靡論供辦之難易。所徵非所業,所業非所徵,遂或增價以買其所無,減價以賣其所有,一增一減,耗損已多。」《李翱集》有《疏改稅法》一篇,言:「錢者,官司所鑄;粟帛者,農之所出。今乃使農人賤賣粟帛,易錢入官,是豈非顛倒而取其無者耶?由是豪家大商,皆多積錢以逐輕重,故農人日困,末業日增,請一切不督見錢,皆納布帛。」《白居易集》有《贈友》詩云:「私家無錢爐,平地無銅山,胡為秋夏稅,歲歲輸銅錢!錢力日以重,農力日以殫,賤糶粟與麥,賤貿絲與綿,歲暮衣食盡,焉得無饑寒?吾聞國之初,有制垂不刊,庸必算丁口,租必計桑田。不求土所無,不強人所難,量入以為出,上足下亦安。兵興一變法,兵息遂不還,使我農桑人,憔悴畎畝間。誰能革此弊,待君秉利權。復彼租庸法,令如貞觀年。」)

曰:子以火耗為病於民也,使改而徵粟米,其無淋尖踢斛,巧取於民之術乎?曰:吾未見罷任之倉官,寧家之斗級,負米而行者也,必鬻銀而後去。有兩車行於道,前為錢,後為銀,則大盜之所睨,常在其後車焉。然則豈獨今之貪吏倍甚於唐、宋之時,河朔之間所名為響馬者,亦當倍甚於唐、宋之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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