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惺集/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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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五·記又一(山水二)
编辑登岱者,必十八盤以上,而後為岱也。然世所為岱者聚焉。予以萬曆丙辰九月二十九日丁酉,自臨清釋舟,四日至岱。登之凡二日,為十月之壬寅、癸卯。其自盤以下落落散處者,今漫然以為岱之路,然而莫非岱也。予升降其間者亦二日,為辛丑、甲辰。所與偕來者,歙吳康虞惟明暨其孫勖念,閩林茂之古度,與惺而四也。
先一日庚子,去泰安州二十里者而望,望山之蔽岱右者以為岱,度橫至不十里。行二十里而後為州,出登封門,為岱之足。以四人腰輿,背徂徠汶水並澗上。澗周於左,壁不周於澗者盡五里,至一天門。意為岱,岱猶未也。又三十里而後為世所登之岱焉。惘然悟所望之山,十里可至者,傲來也,非岱也。
由石經峪至水簾洞,予亦漫然過焉,以為岱之路而已,俟其反而覆之。然傲來自此以往,時與岱一,時與岱二,人各以其所至所見一之、二之,而又一之,實俊物也。過此則歇馬崖。然未至崖,亦誰能馬者?稍上,飾其磴,磴窮而閣者,以祠玉皇。登之,面徂徠焉。降自閣,以嶺名,傍見傲來而能曲且邃者,曰黃峴。降而至此,始知之,升者未之詳也。從嶺上未至小天門,然計其端與嶺略相亞,乃更數上下,復凹其中而平者,快活三也。又上,乃得小天門,秦五大夫松在焉,具官而已。
至朝陽洞,岱過半矣。亭於洞上,登焉。望其上亭者為觀,石而欄者為崖,梁者為橋,而不敢以為何觀、何崖、何橋也。至此反能松。松加於泉,石承之,雁次相得。坐而臨聽,如不欲上。計水所以簾,而石經峪之石不能盡有其經者,皆此物也。大要自一天門至此,直以為岱之路而不必留,即不敢直以為岱之路,待其反而留焉者,皆過而去之。餘則留,留不必久。留而久,又若欲待其反者,獨此耳。不知十八盤以上之松、之泉,視此何若也。
又上,出大、小龍峪,為盤之始。鬥上,度可四三里。念輿差逸而聽於人,且神懼焉,與形勞正等,勿寧步而聽於己。乃以其身與童與杖並而步。前其杖,則步追之;步前,杖亦追之。身所不能得於步,則視童與杖;步所不能得於童與杖,仍視輿。輿始四人,去其半,橫行如蟹。已射而代,則旋如螺,自成思理。如是者更端,乃為盤之終,曰三天門,則世所為岱之始也。
數上為碧霞宮,禮元君焉。憩於署,俯五花崖。花不必五而能花,徂徠北面益莊,傲來侍焉。向能於數十里外蔽岱使不見,今反俯,力不能自蔽。然其鱗爪面面,岱亦無以禁之依。夕觀日落,反景萬光,光中陵谷一氣,煥爛之極,乃見混沌,異哉!語具《登岱》詩。玉女池、李斯碑,皆並署左右,暮不及觀。
明日,由署東上,出其後,為東嶽廟,摩崖銘在焉。唐天寶十四年御製並書,書作漢隸,字專數寸,暗然而光。留不欲去,而其傍有蘇書頌,俗子以四大字奪之,恚不欲觀,去。
循玉皇頂,岱所止也。念日觀峰去此近,待其反而宿焉,以候日出。至孔子崖西折,並壁下,則西天門。岱之為天門者三,西天門者,石自門焉,真天門也。呼茂之題石,有「風定煙歸,目恬心霽」二語。門可出,壑其下,萬筍怒生疊起。最外,予自題云:「立石如扉,下視楂丫。」忽憶白帝城望江中淫預石時也。計其處當在十八盤下,可直龍峪,越觀峰隔之耳。
釋其峰不登,反而登玉皇頂。有石焉,高廣不數尺,然終以此冠岱。稍下,則無字碑。碑無字,作《無字碑》詩。從其後俯黃華洞,所謂後石屋者也。松戎戎岩上,欲往,計其邃廣,可專一日,遂不往,宿焉。風甚而月,作《宿頂候日出》詩。
夜分,童報氣興於東,非夜氣也。以為日,急往登峰。萬光而碧其下,星不能光,光不能盡如夜,而猶不失為星。光趨盛,又以為日。此而日焉,是日於夜也。久之,有赤而圓,其端從碧中起者,日也。脫於碧者半,天海所交,水風窘之,反不能圓。赤盡而白,白斯定,定斯圓,圓斯日矣,則下界日出時也。大要光下屬碧,落日亦然。而落者暢,出者艱;落之前萬象混,出之後萬象分,此其候也。
反於署,作《觀日歌》。乃觀李斯碑,得二十九字,世恨其殘,而予猶疑其整。玉女池,石甃之,肅焉衝照。稍憩,定黃華洞計。則循所由至頂者,得仙人橋。壁不屬者丈許,三石丸鉤連而橋焉。橋傍石如砥,坐而望汶、泮居徂徠間者,厥勢殆交。茂之榜「雙流翼注」四字於石。過舍身崖,視橋加危焉,欄之,其上礧石有類人為。讀宋政和間題名。再經日觀,欲題「海日生殘夜」五字於石,不果。
至玉皇頂不入,北折其後,磴棧者數里,黃華路也,皆從上下矣。石壁百仞,松腋之左。左而半,上為八仙洞,不及登。對而壁者,有若廟、若寢、若垣、若林者焉;數折視之,皆石也。茂之寄題曰「筍城」。中闕為壑,石萬其峰,錯以松。松聚則濤,不以風也。其中煙霏所蕩,層巒聽之;偃仰牽拂,不能自止。飛流自日觀下者,望齊冰雪。大要泉被於崖,日被於泉,松被於日,風被於松。仰日觀諸峰,如向坐朝陽洞時也。度其處,又當為岱之半。降觀於壑,可直岱足,如水簾、石經何?然亦無所得徑。壑窮,亭之,聲光相亂,水木莫敢任。自亭入,弘整可屋,屋之。屋後為壁,洞在壁下,泉出焉,淵而不流,竟日乃出。擇石題之,曰:「岱不無松,松至此始濤焉。泉壑映蔚,奇為幽豁。」
題訖,反,仍作《黃華洞》詩。沿徑而半,仰八仙洞欲登焉,日入矣,予與康虞中反。以茂之往,得所謂峰如脊者,蜿蜒屬之傲來。而傲來從此以之岱,所頂皆谼中,其聲趾趾,至孔子崖而徑合。為予誦之。宿於署。
明日,登越觀峰。見西天門而下至十八盤,得一意面徂徠矣。悚然內省,不敢盡以為岱之路也。循二龍峪至朝陽洞,覆所謂松與泉者,童指其上:亭者曰日觀,石而欄者曰舍身崖,梁者曰仙人橋。予聽之,始不惑。計其處半岱,宜與黃華洞諸處直,若胸背然。向所念十八盤以上之松、之泉,視此何若者?當以黃華洞松泉實之,然不可謂十八盤以上物也。
過此無不壁者。壁闕為澗,折而壁復焉,則澗在壁外。至黃峴嶺,徑益折,往往以下所視之徑為澗,所謂曲且邃,降而至此始知之者也。而所見傲來,視登嶺時一之二之,又自為一傲來矣。
稍下,覆所謂水簾者。泉扼於石,冬嗇之,劣得不絕。為聯句題石曰:「晴雨所覆,白雲之上。冬愛其原,厥流斯養。石穹其中,俟時而響。岱實為之,勸登弘獎。」題畢而下,復其徑,得石經峪焉。石經者,鐫漢隸《金剛經》於石,字如鬥,隨石所之,經盡而止。石仰負天頂,踵於泉,泉枕履之,便其腹以受經。坐立無所。書成而其人不著。念作者血誠,禮之。月矣,歸而為頌。
計四日而卒岱事焉。在十八盤以上者,專壬寅、癸卯二日。盤以下升降者,首尾於辛丑、甲辰,而升則分辛丑之夕,以禮碧霞、覿五花,益登岱始事;降則分甲辰之朝,以登越觀,益登岱終事。
鍾子曰:予舍舟而岱,登日觀峰,岱止矣,能使人意若未至岱者。歸循泮、汶所注,濟水受之,意已無岱。察其原,皆出岱,厚其力以達於漕,漕告緩急焉。負舟之水皆岱所畀,是身已入舟而岱猶未已也。嗚呼,岱哉!
〈予登岱,於山不敢言吳門、周越也,斷自徂徠諸峰乎!於水不敢言海也,斷自汶、泮、泗、濟乎!於典禮不敢言羲、黃也,斷自虞狩乎!於石不敢言李斯也,斷自摩崖石經乎!遠而疑,勿寧近而信。〉
〈無字碑,秦所以疑萬世也。後人師其智,移而之塚,塚不可見矣。疑之以所不見者淺,疑之以所見者深也。予作《無字碑》詩曰:「民不可使知,亟亟欲其愚。」噫,譎而勞哉!〉
〈帝王文,前代鮮佳者。明高皇帝《征蠻告泰山文》略云:「但欲瘴癘之方,化煙嵐為清涼之氣。」又云:「予未敢輕告上帝,惟神鑒之,為予轉達。」又云:「萬冀神靈轉達上帝,賜清涼之氣以消煙嵐。」御製《岱山高文》略云:「影照東海,巍然而柱天。」又云:「冬則寒氣時出岩壑,雜然而有聲。百川林藪,森然而如雷。」又云:「俄而風生萬壑,雲起諸巒,隱隱雷動百川;倏忽電掣萬里長虹——此岱山之神至也。」又云:「其蒼松也,始天地而生,倚丹崖而長。」又云:「蓋由太古之日月,以至於今。蒼松掃丹崖,而莓苔不秀;丹崖映蒼松,而五色文輝。猿啼雲樹之杪,鶴並日觀之東;雕鵠盤旋乎深谷,雖扶搖不可得升峰。」大哉王言!高厚古直自不必論,其造語森秀,思路崎嶇,出其余以作遊記,夫豈文士所敢望?〉
〈應劭《漢官儀》,非記也,然而人不能為記矣。今其語為人所稱引者,姑置之。如云:「石壁窅昧,如無道徑。遠望其人,端如行朽。兀或為白,石或如雪。久之,白者移過樹,乃知是人也。」又云:「初上此道,行十餘步一休;稍疲,咽唇焦,五六步一休;牒牒然遽頓地,不避燥濕,前有燥地,目視而兩腳不通。」其心目之靈,手口傳盡。且讀且思,為之絕倒!可為至靜至慧人道也。〉
〈碑者,山川之眼也。碑不易佳,佳者尤不易古。今泰山自李斯碑後,有古於摩崖銘、石經者乎?「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刑。」告守者審定佳惡,自當別論;至其古不古,一覆其時代而得之,初無難事。請從元宋以前,雖不以為佳,亦念其年壽而保存之。如蘇頲書頌,奪於林四大字,然當去其字,仍大署石云「此林毀蘇許公碑頌處」,明正其刑,以告愚忍者。後有所犯,按所壞碑之久近,為其刑之差可也。〉
〈摩崖銘,銘因乎崖;石經,經因乎石。崖與石之奇,奇於不碑也。予之奇夫經也,何以過於銘?銘豎而經仰,崖與石為之也。豎斯壁,壁非碑而疑於碑,疑於碑,斯恒矣,然猶賢於碑也。仰則地耳,地而經,烏得不奇?碑不如壁,壁不如地。書之恒,奇不於書而於崖與石。事有不可以理求者,至理存焉。〉
〈遊何以不及西天門、後石屋也?人人而言登岱也,西天門下矣,石屋又下矣。烏乎登?登非不下,下者十八盤耳。下西天門,下石屋,不成其為下。下而又上,而又下,是其為下上者二,而無與於登岱之數也。有事於岱者,一上下之為多,而二乎哉?〉
〈嶽宮有石刻十六字,蓋萬曆辛丑歲洛人李士登筆。其文云:「登岱顛兮,色光莫紀。想太初兮,山生之始。」高深簡遠,似漢人詩。今人作岱遊,不知豫儲幾千言以往。而十六字外,不肯益一字。吾最畏服其立想之孤。而自作《岱記》,未免至二千餘言,詩若干首,內省愧之。歸檢仕籍,君為河南洛陽人,舉萬曆庚辰進士,官至大參。生嘉靖癸丑,長予二十餘歲耳。予不遊岱,遂不知世有李公。籲,詩文寧少而不見知於人,勿多而不自慊於己,世固猶有人哉!〉
登岱訖,謁闕里孔廟、孔林焉。其地不可以山水言也,其情不可以登覽言也,其事其文不可以圖史詩記言也。然其樹與碑之勝,亦烏能掩哉?
樹在廟曰檜,在林曰楷,吾不得而檜之楷之矣,而姑以為檜、以為楷也。碑皆在廟,有東漢元嘉《鍾太尉碑》,非元常也。有蔡邕《孔君碑》。孔君者,宙也,孔子十九世孫,即融父。有《曹子建頌》,梁鵠書。鵠,字孟黃,嘗得罪魏武帝,命書碑自贖,懸書帳中。《受禪碑》,亦鵠筆,今傳為元常,亦非也。唐則《武德碑》,書詔及祝辭數條,不知誰手。有《孫師范廟碑》,有《開元碑》,李邕撰文,張庭圭書,書亦皆隸。以北海真行之妙,而廟碑定以篆隸為莊,不敢自用,虛心敬事如此。碑皆弘整,可以善後。而碑側多宋、元題名,往往妙出意法之外。而梁鵠碑陰,書門生故吏姓名,出鵠一手,篆額皆妙,拓者概未之及。又有齊乾明元年《夫子之碑》,額上存,碑剝盡,才得數十字。唐大曆《新門碑》,裴孝智撰文,裴平書。完好可讀,缺一角、趺斷,今用以支門。予強拓之。不數年,無孑遺矣。宋、元佳手甚多,它山川得其一二,可名可壽,而皆為牆壁間物。計其後治屋壞垣,皆當落劫。念林樹天年,而此獨失職。金石之壽不如木,物理甚失其平。
孔廟、孔林,不與岱始,而能與岱終,碑與樹有力焉。吾友王永啟將督學齊魯,固此數物司命。命所司飾之。乾明、大曆二石,吾尤為告秦庭之急。請勿與言山水,言登覽,言圖史詩記,而一以學政發之,不能不聽。聽而後自出方略,與前後妙跡,隨其完缺而拓之,厘為數卷,曰《闕里碑冊》。勿漏勿濫,有倫有脊,此盛德事也。
〈(沈刻《隱秀軒集·文辰集·記又一》止此)〉
入閩自崇安縣南至省會,八百餘里,周始於山。去縣三十里之裴村,隔溪望,形神獪譎,疑不為山。疑不為山,而習者創,恒者奇,人始作山想,欣然思一至者,武夷山也。山之情候在溪,溪九曲,山或應或違,而無所不相關。往往用舟,繇一至九,終武夷遊事。而自縣南來者,去山十里有水簾洞最勝。洞在山之萬年宮左,按圖乃與一曲諸峰鉤連,異嶺同勢,如兩人背立。遊宜從此始。或曰七曲有徑可達此洞,則其離合斷屬之故又不可問也。
予以天啟三年癸亥歲北歸楚,則路先裴村,度溪,憩山下萬年宮。雖欲始水簾洞而不能。故事:藩臬閫司,遣吏送出關,住此作答。事竣,為二月初八日。友人商梅,身送予至此,曰:「遊武夷,右之右之耳。」蓋凡曲在宮右故也。遂稍理遊事。
大要宮在山為郵舍,在他處已作深山。然大王與幔亭二峰似處宮後,入即見之。及舟始一曲,始正立溪左,莊甚。至二曲,枕藉傍小峰,軒輊成態,然遊者皆以為一曲中物也。而一曲所有之峰,如大、小觀音與獅子,與二曲之玉女,入舟皆見。舟行稍遠,則獅子沒,三峰去一為二;又遠,則小觀音沒,二復為一。然三峰不以出沒為有無也。玉女靜好秀羸,屢遷多姿,一曲之未至與三、四之已過者,心目延返,皆不能忘情於此,雖欲專屬二曲而不能也。然二曲用此為標。標三曲者,峰不可數,小藏為最。四曲者,不可數,大藏為最,其下有臥龍潭焉。標五曲者,不可數,仙掌、大隱屏、接筍為最。六曲則天遊觀,觀左右之晚對、蒼屏、三教、大、小城高岩為最,若一曲之大王、幔亭,二曲之玉女也。
予初八日之遊至六曲止。念一日中已分其一,繇建陽行四十里至此,而餘其二,以終六曲。是以三曲之靈岩、一線天、虎嘯岩諸處不能往。往非輿行六七里不可如是,是以三曲專一日亦不為過。念霽甚,是夜天遊觀之月,居高及遠,當為溪山之鑒,宿無良於此者。出舟,仰小藏壁中「仙船」而去,乃繞其背至臥龍潭。潭在大藏峰下。九曲之水,清無隱鱗,雖淺亦自可,而此水以潭名,奇為靜深,淵淵然如隱沒而不恒流焉。繇此趨平林渡。未終五曲,以輿代舟,尋大隱屏,朱晦翁書院在焉。當諸曲之中,溪山所會也。翁自有記。接筍峰雁次相綴,書院在峰前,而雲窩在其後。雲窩者,陳少司馬省所營。公長樂人,住山十二年,因崖割勝,居處廬旅,部署歷歷,法趣相生,使後至者有鳩借鵲巢之思焉。予留詩見誌。乃循仙掌峰,曲折緣沿,步夕陽空翠而上。繇石門入,上天遊觀。是夜宿焉。俯接筍峰,地高天近,空水煙霜,俱化為月,一光所往,未見其止,始知身在山中。與商子亭中坐立相對,惟恐其旦。旦則登一覽台。台高於觀,三曲之水反在其下,可濯可鑒。見大王峰,復莊甚。
降復問舟,蓋初九日也。意當從五曲始,不知六、七曲邊際,已銷付仙掌筍輿中。舟待於七曲久矣,乃從此入舟。以故六曲之蒼屏、上、下城高岩、小桃源俱未遑問焉。標七曲者,為北廊岩、天壺峰,八曲為鼓子、三教峰、百花莊,九曲為寒岩、靈峰觀。恬目緩趣,佳處領其要而已。
行至九曲,徑夷目曠,有出山之意。念岩壁之散處溪左右,為舟所未至及舟至而步未及至者,雅不欲以既倦之心目償之,乃回舟。棹聲未滅,已過天遊觀。誦謝康樂「空翠難強名」之句,望昨夜所坐立亭子,危仄似非可著足處。仙掌雖一峰,橫據甚廣,籠映可數曲,緣壁甫窮。遂廢五、六曲之舟,有以也。
將達五曲,步至接筍峰下,欲登而不敢必,陳力進止。繇一小門入,入得一亭可憩。其絕頂有雞胸岩,受趾以外,深不見底,以度。而峰本不甚高,依壁為木梯,級不盈尺,凡七十級,而予以病後不能登。有詩云:「自悼來偏晚,非關上獨難。」謂遊山須及時,興日進而具日減,年所為也。一道士手茶果躡梯下,步甚安,承飲焉。山中人以種茶代耕,茶推接筍為妙。
輿而舟,舟而又輿,返尋六曲之蒼屏峰、城高岩。岩半廬一僧,僧亦山中所少也。輿而又舟,度溪問所謂小桃源者。按圖,舊有石堂寺,宋天聖間,中夜風雨陷之。所陷之石,倚垂者為洞,墜者為梁;水聲出洞梁中,戛戛者為澗。凡為石門者二,劣得抽進,乃有田園廬舍,桑麻雞犬,不知其為山中也。幽險之極,得坦曠者反以為異,武夷可居無過此者。
入舟過四、三曲,玉女、大王諸峰,數面成故。反宿萬年宮,遊事可終,念山中宿處,高莫如天遊,深莫如虎嘯,乃舍舟橫斜行六七里許,問靈岩。岩不甚高,石覆如廊,洞如比屋,堂寢略具。簷牙所交,天光入隙,廣不逾寸,長百之,如線者,一線天也。橫有隙,繇一洞,又穿一洞。既至,寒吹如晚如秋者,風洞也。望衡對宇,可往可來者,伏羲洞也。日暮矣,返宿虎嘯岩。岩高於靈岩,立而微俯,以覆綴壁之屋。僧居之,屋亦瓦,然終古不知有雨。是夜月甚,煙光如溪,使人欲泛。予詩所謂「置身星月上,濯魄水煙中」者是也。
明日,繇二曲入舟,尋止止庵。山中無桃花,大要為茶所奪,唯靈岩以往及止止庵稍粲粲如瓶中物,亦自可念。還繇舟揖玉女峰。舟所漸近,大、小觀音、獅子峰復為三。
飯萬年宮訖,具威儀而行,不自以為遊人矣。左行十里,道傍得一門,如竇,易筍輿而入。坦步二里許,丹霞障玉柱、火焰,二峰桀豎,上亂煙日,群峰夾之。徑漸仄,兩壁相拒,如行三峽中。水間關阨於石,紆直不自繇者為澗,而不能為溪。然舁者亦跣而頻濟。石益束,厥勢殆交,交則為洞,如小桃源,而大險倍之。洞窮徑出,復有天日,乃睹水簾洞石壁。壁高而俯,故所覆甚遠。去壁數百武,已覺晴日內餘飛如雨,久之始知流從壁上來。屋掛於壁,欄周之。拾級憑欄,如人執噴壺往來絕頂,滴瀝如絲,東西遊移;或東西分,弱不能自主,恒聽於風。洞以水得名。峰勢雄整,而水之思理反細。聲光微處,最宜靜者,非浮氣人聽睹所及也。予初不知水簾洞與武夷已隔一溪,相去又十里,何以相隸?既而悟舁人頻濟處,已還度溪,原未嘗隔也。
鍾子往返武夷三日,覺遠望疑不為山者,身到處無非山。山不知有曲,溪為之。溪不自謂曲之必九,泛溪者為之。水簾洞與武夷,一而二,二而一,自縣南來者宜以此為遊事之始。來者甚銳,望九曲不能待,姑俟其歸。歸則韻者如食宜飫,俗者如倦欲寢,故竟亦過而不問也。商子道予決計以水簾洞終武夷遊事,為月之初十日。
〈(以上一篇錄自《鍾伯敬先生遺稿》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