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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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惺集
作者:鍾惺 

伯敬先生既以視閩學政,出褒其新舊所撰著詩文若干卷,合而名之曰《隱秀軒集》。自先生之以詩若文名世也,海內無不知有隱秀軒者;而隱秀軒之有集也,鍾先生之所撰著不止於集之中,亦不盡出於集之外也。鍾先生既已自定其集,而手以授余,曰:「是亦可以傳矣。夫不可傳而求為可傳者,世方不佞是藉焉,不佞何藉此也?故夫序之可以已也。」鍾先生既不欲世有序《隱秀軒集》者,世實亦無有能序《隱秀軒集》者。抑澤也,支離憔悴人也,於梓是集也,竊有志焉。無名之名,不文之文,以糠比為珠玉導,可乎?

蓋自先生之以詩若文名世也,後進多有學為鍾先生語者,大江以南更甚。然而得其形貌,遺其神情。以寂寥言精煉,以寡約言清遠,以俚淺言衝淡,以生澀言新裁。篇章字句之間,每多重復,稍下一二助語,輒以號於人曰:「吾詩空靈已極!」余以為空則有之,靈則未也。使嘉、隆之作者幸而裙襦獲全,含珠無恙,而使今日之作者不幸而刻畫眉目,摩肖冠帶,波流風靡,此倡彼和,有識者微反唇於開先創始者焉,則何不取《隱秀軒集》而讀之也?其中片語隻字,有不本之經,參之子,輔之史、集,根理道、原性情者乎?有不暢之以氣,琢之以辭,約之以格,無促弦、無窘幅,人情物理,事在耳目之前,而想不窮天地之幻者乎?人累篇所不能了者,而一二語能了之;人累語所不能摹者,而一二字能摹之。披文相質,真所稱日新富有、變化無方者也。故不聽鈞天之奏,不知擊缶之為細響也;不視銖衣之彩,不知被褐之為粗陋也。唐齊己好慕韋蘇州,效其語以贄,一再讀輒棄去不省覽。後乃徐出其故草以進,大加賞識,曰:「子奈何舍故吾而學我?」人之針芥相投、臭味相合,大抵在風神清濁,志氣通塞,必不在章句聲韻間。今世之為齊己者政復不少,先生其何以待之?余之梓是集而序之也,非序先生之集,而序世之學為先生集者也。

先生為人,落落穆穆,涉世自深,出世自遠,意不可一世,而獨屈節好餘。即其好餘也,其為落落穆穆如故也。如先生者,微獨其詩若文,即其人亦真能為空靈者也。昔有人精持內典,常以手指畫空中,書寫文字,人去而經書處自然嚴淨,雨不能濕。古德猶惜其中滿字化為半字,嘻,斯可為空靈之極矣,知此義者,乃可以序《隱秀軒集》也哉!

天啟壬戌六月既望,虞山沈春澤撰。

先生全集歲癸亥刻於白下。是春丁艱還楚,三載,詩文人間未見。蓋晚年頗留心內典,加以罷官後莫往莫來,故篇章稀少。乙丑六月捐館舍,歲暮來赴。即與五郎索遺稿,約覓便相寄。而素車白馬,亦復寥寥。適友人劉石君心感知遇,發憤附舟沿江而上,登其堂而捬其棺,與友夏、居易周旋月許,悉持遺稿而還。余甚愧之,即付剞劂,厘為四卷。

先生以文章治世垂二十年,操觚染翰家類能歎頌,余不敢復措一語。惟是一人之身,遇會乖蹇,皆文人未有之厄。請略疏之:

夫士衡養犬,搖尾寄書;孔愉贖龜,中流左顧。初心非責報於二物,感恩竟不異於人情。但呀然谿壑,了無饜期;屢歎車魚,有時倦聽。十索而一不從,千取其百未已。投遺文於圂中,揭謗書於道側。斯有人焉,高岡梧桐,鳳皇於止;滄浪既清,濯纓者至。故松柏投歲寒之分,嵇、向亦結物外之遊。豈料倚市賤流,糟糠自命;之官幾日,陽復來。張耳佩陳餘之印,劉叉攫韓愈之金。雖鮑叔憐貧,太丘道廣,吾無取焉。

《玄經》奇字,無取聱牙;白傅新詩,貴能上口。蓋斧鑿久而漸近自然,波瀾闊而乍如平淡。陶淵明稱隱逸之宗,顏延年以雕繢為病。昧者中邊皆枯,菁華已竭,號為「鍾體」,不亦厚誣!

《文心》趨尚萬殊,《詩品》源流各別。同株異溉,猶開紫白之花;二水雜投,尚辨淄澠之味。況乎披林聽鳥,聲貴相求;入海探龍,珠歸一手。鍾則經營慘淡,譚則佻達顛狂。鍾如寒蟬抱葉,玄夜獨吟;譚如怒鶻解絛,橫空盤硬。二子同調,其義何居?讚歎不情,同於汙蔑,斯之謂矣!

嘗謂文章一息,共愛其流傳;水火三災,默為之聚斂。藏舟於壑,或有變遷;當風揚灰,詎令速滅?囑累已屬世情,排斥亦成底事?吾輩友其人而讀其書者,止為作數年之計,傳之久暫,有物司之。

天啟末年大寒節後一日,門下士徐波謹述。
劉屺書於浪齋。

鍾伯敬先生向有《隱秀軒集》,所謂刪損之餘,所刻已盡去,序似無可附者,幾幾乎精金粹玉哉!後有《遺稿》,所謂不要緊處,偏有深致,後死者不可不為旁搜者也。予向已梓其小品,今復合而梓之,評之序之。籲嗟!予品識卑下,若寸莛洪鍾,亦安能如先生評史、評詩,別出作者聲響?第嘗曠觀明文,若有於先生獨契者。

蓋明作者林立,其間高者固多,卑者亦不乏。倚問學為腐為剿,恃才識為鑿為佻。襞積骨董,格不奇,氣不奇,隻以字奇;援結譽髦,思不勝,韻不勝,隻以兢勝。今日諸子,明日六朝,抹粉塗脂,笑是倚門裝束;朝習六經,暮習兩漢,南轅北轍,悲哉岐路奔馳!遝拖晦澀,真睡魔之招;壓架填床,堪覆瓿之用。祖龍一炬,惜不為今行之。且杜之不文,韓之不詩,求其兼才蓋寡。則夫學識並擅,詩文兩隆,無所因附,卓然一家,誠無如先生也。

試就其集論之:疏爽氣多,渾穆氣少;雋永味多,醇醲味少;秀穎句多,古拙句少。予不敢高而抗之兩漢,即先生亦不自失其己故作邯鄲步也。乃讀其諸論,不嚐發左氏、班、馬之未竟,鉤其隱深而出之乎?冷眼穎心,直具史之才識。至諸序,回環應照,格局皆超,不經意語中,俱伏深情奧旨,讀竟令人恍然。合其志傳觀之,肯剌剌多作諛語歟?此其品又托文以見者也。他若尺牘寫情晰事,笑語宛然;銘讚刻象繪形,鐫鏤酷至。粗服散頭,靡不皆好。豈直照映一代耶?

爰及詩集,無語襲唐,無一語不甲唐。羅其眾體,不狃一家,融會諸長,獨成一是。三湘七澤,洪洞中不乏淡遠之致;九嶷三峽,瑰奧中盡饒森秀之觀。為靈為厚,恐無以加。一披閱,未有不破愁作歡,起醉成醒,斗酒為盡,唾壺幾缺也。

且今之以文人之自命者,大都為花鳥之流連,儕偶之酬倡,迂理學而薄經濟。先生雖亦以山水友朋為性命,其真經濟束不一見,然未始不隱躍於楮墨間,此更不可以一文人盡之也。

予方有皇明大家之選,固不敢登先生於中以阿所私,而要之自辟天地,不落剿腐諸習,珠聯璧合,光怪逼天,有目當具神賞耳。

集為文幾十一卷,詩五卷,皆並遺稿合之而成。全文自足珍,固不俟予之評而顯也。聊為之序,以誌予所獨契,更以望之世所共契。

崇禎丙子春季,錢唐陸雲龍雨侯甫題於翠娛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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