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鐵圍山叢談
卷三
卷四 

孟翊有古學而精於《》。魯公重之,用為學官。嘗謂公言:「本朝火德,應中微,有再受命之象。宜更年號、官名,一變世事,以厭當之。不然,期將近,不可忽。」魯公聞而不樂,屢止俾勿狂。大觀三年夏五月,天子視朔於文德殿,百僚班欲退,翊於群班中出一軸,所畫卦象赤白,解釋如平時言,以笏張圖內,唐突以獻。上亦不樂,編管遠方,而翊死。明年夏,彗星出,改元政和,時事稍稍更易。當是時,人疑為翊之言頗驗,其後十七年金人始寒盟,十八年乃有中興事。

太上皇帝端邸時多徵兆,心獨自負。一日呼直省官者謂之曰:「汝於大相國寺遲其開寺時,持我命八字往,即詣卦肆,遍問以吉凶來。第言汝命,勿謂我也。」直省官如言,至歷就諸肆問禍福,大抵常談,盡不合。末見一人,窮悴藍縷,坐諸肆後。試訪,曰:「浙人陳彥也。」直省官笑之,黽勉又出年命以示彥。彥曰:「必非汝命,此天子命也。」直省官大駭,狼狽走歸,不敢泄。翌日,還白端正。王默然,因又戒訪:「汝遲開寺,宜再一往見。第言我命,不必更隱。」於是直省官乃復見彥,具為彥言。彥復咨嗟久之,即藉語顧直省官曰:「汝歸可白王:王,天子命也。願自愛。」逾年,太上皇帝即位,彥亦遭遇,後官至節度使。

陰陽家流窮五行術數,不得為亡,至一切聽之,反棄夫人事,斯失矣。是以古之人行道而委命,不敢用億中以為信也。先魯公生慶歷之丁亥,月當壬寅,日當壬辰,時為辛亥。在昔幼時,言命者或不多取之,能道位極人臣則不過三數。及逢時遇主,君臣相魚水,而後操術者人人爭談格局之高,推富貴之繇,徒足發賢者之一笑耳。大觀初改元,歲復丁亥,東都順天門內有鄭氏者,貨粉於市,家頗贍給,俗號「鄭粉家」。偶以正月五日亥時生一子焉,歲月日時,適與魯公合,於是其家大喜,極意撫愛,謂且必貴。時人亦為之傾聳。長則恣聽其所欲為,鬥雞走犬,一切不禁也。始年十七八,當春末,攜妓多從浮浪人,躍大馬遊金明,自苑中歸,上下悉大醉矣。馬忽駭,入波水中,浸而死。

蜀人謝石,宣和歲壬寅到輦下,以術得名。善相字,使人書一字,即知人之用意,以卜吉凶,其應如響,遂得榮顯。時宣和七年,亟求歸,臨別語吾曰:「石受恩者至今,以武弁獲美官,猶衣錦,念無以報公德,惟有相字之術。誠無人,獨可以傳公。公其受之。」時吾得罪偃蹇,自揣決不能慎口誨果,更資以吉凶他術,是益取禍。故謝之,不肯聽石。石又語吾曰:「自是天下其亂矣,獨蜀猶尚在,二十年外則不知也。是時語公,期蜀中相見。」吾更默不敢答,未幾流貶,俄中原傾覆。後二十有一年,吾在鐵城,因故人有帥成都者得寓書,遂與石通寒溫,則二十年外期相見者如是乎?然巧發奇中,殊有歡,故特疏其二三事於後。始石居市邸,人有失金帶者,書一「庚」字以問石,石曰:「汝有所失乎?必金帶也。然我知其人三日內始出。果如期出。魯公知而召之焉,書一「公」字。石曰:「公師位極人臣,福壽若此,不必問所問吉凶。但表某微術者,公師當少年時嘗更名爾。」魯公笑而頷之。吾最晚生,蓋不知此,然雖伯氏樞府為長,且亦不知也。太上皇聞而密俾之,嘗為書一「朝」字,命示之。石曰:「此非人臣也。我見其人則言事。」詢何自知,石曰:「大家天寧節以十月十日生,此『朝』字十月十日也,豈非至尊乎?」上喜,乃召見。石有問輒中,且令中官索東宮書一字來,乃以「太」字進。又問石,石曰:「此天子也。」左右為大懼。上詢謂何,石曰:「『太』字點微橫,此必太子也。他日移置諸上,豈非『天』字耶?」上以金帶賜之。後聞石貶官在成都,時國步艱難,詔天下科舉分路類試,而四川士子萃於錦官。石曰:「我能知蜀中魁也,且亦知試題。」於是儒生之好事者,眾醵金錢若干,俾石書所試題,又書上七人科第名氏,共緘識之。及榜出,取所書開視,無一不驗。大凡石能道人胸腹間意所求望,與人決禍福吉凶,加勸戒以道理,縱橫罔測。今歲益久矣,不知其存亡。

元豐末,叔父文正知貢舉。時以開寶寺為試場。方考,一夕寺火大發。魯公以待制為天府尹,夜率有司趨拯焉。寺屋皆雄壯,而人力有不能施,穴寺廡大墻,而後文正公始得出,試官與執事者多焚而死。於是都人上下唱言:「燒得狀元焦。」及再命試,其殿魁果焦蹈也。

政和末,王安中驟遷中書舍人,往謝鄭丞相居中。謂曰:「君作紫微舍人,首草者何人詞耶?」安中答:「適一番官誥命爾。」鄭丞相曰:「若爾,君必入政府。居中聞前輩言,入紫微為舍人,首草番官誥詞者號利市,必預政柄。居中當時亦是。蓋數已驗,君其入二府乎?」後果然。

昔江南李重光,染帛多為天水碧。天水,國姓也。當是時,藝祖方受命,言天水碧者,世謂逼迫之兆。未幾,王師果下建鄴。及政和之末復為天水碧,時爭襲慕江南風流,然吾心獨甚惡之。未幾,金人寒盟,豈亦逼迫之兆乎?

政和以後,道家者流始盛,羽士因援江南故事,林靈素等多賜號「金門羽客」,道士、居士者,必錫以塗金銀牌,上有天篆,咸使佩之,以為外飾;或被異寵,又得金牌焉。及後金人之變,群酋長皆佩金銀牌為兵號,始悟前兆何不祥也。

洛陽古都,素號多怪。宣和間,忽有異物如人而黑,遇暮夜輒出犯人。相傳謂掠食人家小兒,且喜齧人也。於是家家持杖待之,雖盛暑不敢啟戶出寢,號曰「黑漢」。繇是亦多有偷盜奸詐而為非者,逾歲乃止。此《五行志》所謂「黑眚」者是也。不數年,金國寒盟,遂有中土,兩都皆覆。

靖康改元,春正月敵騎始犯闕,王黼乃得罪,取道繇咸平縣。時不欲殺大臣,而使若賊殘之者。及中興之後,偽楚張邦昌先黜居長沙,後以罪賜自盡焉。黼死於輔故村,邦昌死於平楚門下官舍。

偽楚張邦昌始為中書舍人,夢乘太上輦,擁儀從出兩山間,居輦上回視,見二馬逐其後,能記其毛色也。後自燕山來,受偽封冊,乃籍乘輿服御,回顧二馬則如夢。偽齊劉豫者為小官時,夢至闕里拜仲尼,仲尼輒答其拜。又嘗夢拜釋氏,為之起。因獨自負,遂果於僣。然二者皆不克終也。知夢兆肸蚃,世或有之,至吉凶則繇乎人。是以君子獨能守其正而獲其休矣。此昔人所以不貴乎徵夢。吾得之邦昌之二侄、豫之鄉人王寺丞忠臣云。

趙安定王普,佐藝祖以揖讓得天下,平僣亂,大一統。當其為相時,每朝廷遇一大事,定大議,才歸第則亟閉戶,自啟一篋,取一書而讀之,有終日者,雖其家人莫測也。及翌旦出,則是事必決矣。用是為常,故世議疑有若子房解後黃石公事,必得異書焉。及後王薨,家人始得開其篋而視之,則《論語》二十卷。

江南徐鉉歸朝,後坐事出陜右。柳開時為州刺史。開性豪橫,稍不禮鉉。一日,太宗聞開喜生膾人肝,且多不法,謂尚仍五季亂習,怒甚,命鄭文寶將漕陜部,因以治開罪。開得此大懼,知文寶素師事鉉也,遲文寶垂至,始求於鉉焉。鉉曰:「彼昔為鉉門弟子,然時異事背,弗能必其心如何,敢力辭也。」於是開再拜,曰:「先生但賜之一言足矣,毋恤其聽不。」鉉始諾之。頃文寶以其徒持獄具來,首不見開,即屏從者,步趨入巷,詣鉉居以覲鉉,立於庭下。鉉徐出座上,文寶拜竟,升自西階,通溫凊,復降拜。鉉乃邀文寶上,立談道舊者久之,且戒文寶以持節之重,而鉉閑慢廢,後勿復來也。文寶方力詢其所欲,鉉但曰:「柳開甚相畏爾。」文寶默然出,則其事立散。始吾待罪輦下時,於士大夫間得此而為A1〇。後又見陜右二三賢者,猶能道其事。噫,將歷二百年矣,前輩敦尚風義凜凜如許,是宜不泯矣。

張端公伯玉,仁廟朝人也。名重當時,號張百杯,又曰張百篇,言一飲酒百杯,一掃詩百篇故也有士人。頗強記自負,飲酒世鮮雙。乃求朝士之有聲價者,藉其書牘與先容。一旦持謁張,張得函啟緘,喜曰:「君果多聞耶!又能敵吾飲。吾老矣,久無對,不意君之肯辱吾也。」遂命酒,共酌三十餘杯。士人者雄辯益風生,而張略不為動。俄辭以醉,張笑之曰:「果可人!然量止此乎?老夫當為君獨引矣。」遂自數十舉,始以手指其室中四櫃書曰:「吾衰病,不如昔。今所能記憶者獨在是。君試自探一卷袠,吾為子誦焉。」士人曰:「諾。」即櫃中取視之,偶《儀禮》也,以白張。張又使士人「君宜自舉其首」。士人如其言,張乃瑯然誦之如流。士人於是始駭服,再拜:「端公真奇人也。」

龐丞相籍以使相判太原。時司馬溫公適倅并州。一日被檄巡邊,溫公因便宜命諸將築堡於窮鄙,而不以聞,遂為西羌敗我師,破其堡,殺一副將焉。朝廷深訝龐擅興,而詰責不已。龐既素重溫公之賢,終略勿自言。久之遂落使相,以觀文殿學士罷歸。然龐公益默不一語,溫公用是免。嗚呼,龐公其真宰相,上接古人千載之風矣。

鄭尚明昂,老先生也,魯公甚聽愛,坐漏吾狂妄語獲戾,竟老死鄉井。頃為吾言:「昔昭陵在位已三十餘載,時未有繼嗣,而司馬溫公為并州通判,乃上書力言之,朝廷不罪也。又溫成張后當盛寵,其叔父堯佐一日除節度、宣徽、景靈三使,而包孝肅公為中司,擊焉。其白簡□□駭人,不忍聞,而昭陵容之也。是以《仁廟實錄》史臣獨載溫公書暨孝肅三章甚備。故都邑諺謂人之不正者,曰:『汝司馬家耶?』目人之有玷缺者,必曰:『有包彈矣。』『包彈』之語,遂布天下。人臣立節,要使後世著聞若此,始近諫諍之風。」吾志吾老先生語,而後每書諸紳也。

仁廟至和初暴得疾。時皇嗣未建,中外大恐,及既康復,小大交章,而仁廟慨然寤。大臣於是共白天子,以韓魏公厚重,可屬大事,請召之,除樞密使。未幾,富丞相丁內艱,魏公乃進,獨當國,因力請建立。於是制詔以英宗自團練使為皇子,封鉅鹿郡公。幾年,仁廟登遐,英宗即位,日。以悲傷得疾,國步方艱,萬機懼曠,而慈聖光獻曹後因垂簾視事者久之。魏公度上疾瘳矣,時旱甚,乃援故事,請天子以素仗出禱雨。當是時,都人爭矚目歡呼,大慰中外望。魏公遂得藉是執奏,丐歸政天子。後許矣,未堅也。一旦,魏公袖詔書簾前曰:「皇太后聖德光大,頃許復辟。今書詔在是,請付外施行。」後未及答,即顧左右曰:「撤簾。」後乃還宮。時鄭公方為樞密,班繼執政而上。將奏事,則見簾已卷,天子獨當寧殿上矣,既下而怒。魏公曰:「非敢外富公也。懼不合則歸政未有期。」其後,熙寧中魏公薨於鄉郡,而鄭公不吊祭。識者以為盛德之歉。

王舒公介甫被遇神廟,方眷仗至深,忽一旦為人發其私書者。介甫慚,於是丐罷累表,不待報,徑出東水門,中使宣押不復還矣。神廟大不樂,遂復聽其去,然重其操節,且約再召期。當是時,既出,挈其家且登舟,而元澤為從者,誤破其颒面瓦盆,因復命市之,則亦一瓦盆也。其父子無嗜欲,自奉質素如此,與段文昌金蓮華濯足大異矣。吾得之於魯公。

王舒公介甫,熙寧末復坐政事堂,每語叔父文正公曰:「天不生才且奈何!是孰可繼吾執國柄者乎?」乃舉手作屈指狀,數之曰:「獨兒子也。」蓋謂元澤。因下一指,又曰:「次賢也。」又下一指,即又曰:「賢兄如何?」謂魯公。則又下一指,沉吟者久之,始再曰:「吉甫如何?且作一人。」遂更下一指,則曰:「無矣。」當是時,元澤未病,吉甫則已隙云。及魯公久位公臺,厭機務勞,自政和後蓋數悔嘆,亦患才難,網羅者未盡善,常曰:「相門出將,將門出相。我閱人多矣,罔敢不力,且略無可繼我者,天下事將奈何!」既莫用為之計,至叩方士王老志,、苦求人物。老志因舉二人,皆宰相也,李森、李彌遜。公大喜,於是亟召用之,又不慰公意。是後日掣其肘,竟付仗失當。俄群小大用事,公志益弗伸,而淪胥矣。此吾備聆公語,目其事,亦傷哉。

魯公號知人,每語其人修短,大略多驗。大觀初,有詣都省投牒訴改官者,魯公召上聽事所,曰:「改官匪難,當別有驟進用,徑入侍從行綴矣。然反復不常,惟畏慎作摸棱態過當,卒致身輔相。」吾笑之,而魯公不以為憾,乃偽楚也。

魯公以崇寧五年罷相印歸,時國柄獨劉公路逵主之,逵為中書侍郎故也。未幾,魯公復相,而逵被黜。時堂中諸吏咸祖於門。逵曰:「諸君何患。逵年未五十,太師六十歲人矣。」俄而逵物故,魯公復相,每嘆息,常訓吾曰:「逵白骨已久,而我猶享榮祿。人之用心,宜不當爾。可不戒哉。」

呂司空公著生重牙,亦異常人也。當元祐平章軍國重事時,魯公以待制從外鎮罷,召過闕。呂司空邀魯公詣東府,列諸子侍其右,而謂魯公曰:「蔡君,公著閱人多矣,無如蔡君者。」則以手自撫其座曰:「君他日必據此座,願以子孫托也。」魯公後每謂吾言,惜以黨錮事愧不能力副其意者。吾且謂人之不知也。及在博白,一日,呂公之孫切問來,因為道是,而切問曰:「頃魯公居從班時,《祭司空公文》蓋備之矣。」於是相與得申其契好。噫,前輩識鑒,類多如此。

魯公宇量邁古人,世所共悉也。元符初上巳,錫鋪臣侍從宴。故事,公裳簪御花。早集竟,時有旨宣侍臣以新龍舟。而龍舟既就岸,於是侍臣以次登舟。至魯公適前,而龍舟忽遠開去,勢大且不可回,魯公遂墮於金明池,萬眾喧駭,倉卒召善泅水者。未及用,而魯公自出水,得浮木而憑之矣,宛若神助。既得濟岸,入次舍,方一身淋漓,蔣公穎叔之奇唁公曰:「元長幸免瀟湘之役。」魯公顏色不變,猶拍手大笑,答曰:「幾同洛浦之遊。」一時服公之偉度也。公時為翰林學士承旨,蔣時為翰林學士云。

魯公拜維垣,親客來賀。公略無德色,且笑語猶常時,因語客曰:「某仕宦已久,皆悉之矣。今位極人臣,則亦可人,所謂骰子選爾。人間榮辱,顧何足算。」骰子選者,蓋自公始為太廟齋郎。登上第,調錢塘縣尉,綿歷內外,而後至太師也。足見公之度。

頃客為吾言,靖康末有避亂於順昌山中者,深入得茅舍,主人風神甚遠。即之語,士君子也。怪而問之,曰:「諸君何事挈孥能至是耶?」因語之故,主人曰:「亂何自而起乎?」眾爭為言,於是主人者嗟惻久之,曰:「我父乃仁宗朝人也。自嘉祐末既卜是居,因不復出。以我所聞,但知有熙寧號,他則不審校今為幾何年矣。」客又告以本朝傳敘紀年次第,主人但頷。而留數日,伺知賊退,乃出山散去。吾聞客言,胸次為豁如者經夕,且此山中主人定不知世間有熙、豐、元祐是非矣。嘗謂吾之罪咎,深有愧乎士大夫,然士大夫者,似亦愧我山中主人。因作順昌山中主人說。

大觀末,魯公責宮祠,歸浙右。吾侍公舟行,一日過新開湖,睹漁艇往還上下。魯公命吾呼得一艇來,戲焦魚可二十鬛,小大又勿齊。問其直,曰:「三十金也。」吾使左右如數以金畀之焉。去來未幾,忽遙見槳艇甚急,飛趁大舟矣。吾與公咸愕然,謂:「此必得大魚乎?將喜而復來耶?」頃已及,則曰:「始貨其魚,約三十金也。今乃多其一,用是來歸爾。」魯公笑而卻之,再三不可,竟還一錢而後去。吾時年十四矣,白魯公:「此豈非隱者耶?」公曰:「江湖間人不近市廛者,類如此。」吾每以思之,今人被朱紫,多道先王法,言號士君子,又從騶哄坐堂上曰「貴人」;及一觸利害,校秋毫,則其所守未必能盡附新開湖漁人也。故書。

劉尚書賡,法家也。崇寧間為大司寇,一日來詣東府見魯公。公時在便坐,與魏先生漢津對,因延劉尚書弛公裳,即燕坐焉。劉公立,不肯就位,責魯公曰:「司空僕射,實百僚之儀表也。奈何與黥卒坐對?賡竊不取,願退。」魯公大笑,亟揖漢津曰:「先生可歸矣。」自是,劉公不敢與漢津並見。漢津鑄九鼎,作《大晟》,上甚禮聽之。當是時,侍從之臣猶強正,而宰輔之臣能涵容,風俗如此乎,此吾親見也。

林中書彥振攄,氣宇軒昂,有王陵之少戇。罷政事去,不得意,寓揚州,喪其偶。久之,忽於幾筵坐上,時時見形,飲食言語如平生狀,仍決責奴婢甚苦。彥振徐察非是,乃微伺其蹤,則掘地得大穴,破之,羅捕六七老狐。中一狐尤耄而白,且解人語言,向彥振求哀曰:「幸毋見殺,必厚報。」彥振勿顧,悉命殺之,迄無他。及宣和歲庚子,魯公以弗合罷,而北征將興,上積聞攄殺狐並使北二事,乃召之守北門,將付以北伐事,為黼沮罷,遂落節鉞而歸。使北者,始聖旨與遼人聘問往來,北使至我,則閣門吏必詣都亭驛,俾使習其儀,翌日乃引見,懼使鄙不能乎朝故也。及我使至彼,則亦有閣門吏來,但說儀而已,不必習而見。攄時奉使至北,而北主已驕縱,則必欲令我亦習其儀也,攄不從。因力強,不可,於是大怒,絕不與飲食。我雖汲,亦為北以不潔汙其井。一旦,又出兵刃擁攄出,從者泣,攄亦不為動。既出即郊野,乃視攄以虎圈,命觀虎而已,且謂:「何如?」攄瞋目視之,曰:「此特吾南朝之狗爾。何足畏?」北素諱狗呼,聞之氣阻。攄竟不屈還。

蔣八座猷,賢者也。嘗為中司,有端直聲。政和初,上賫魯公以女樂二八。蔣公曰:「唐李晟、馬燧用武夫要寵私。晉魏絳實陪卿,以和戎得金石。公今出大儒,蓋自周公,制禮作樂,方致太平,不應下同此輩。宜塞其漸,願公力辭焉。」魯公大喜之,然不克用。及政和末,伯氏既聯姻戚里,後大辟第,開河路,作復道,以通宮禁。蔣時與吾俱在書局,數大蹙額而唁吾曰:「約之,奈何公家而吾言不克用?徒以狂妄幾死而已。」禍亂後痛始定,每懷蔣八座語,君子哉。

范元實溫,吾所畏友,然不護細行。吾以時士議勉之,元實怒曰:「我不解今時士大夫,不使人明目張膽直道而行,率要作匿情詭行,似王莽日事沽吊。是誰倡此!豈世美事耶?」吾每首肯焉。又嘗與吾論時勢及開元、天寶之末流。元實曰:「不然。天寶之勢,土崩瓦解,異乎今日魚爛也。」時魯公亦痛悔,一日喟然而嘆,數謂吾曰:「今復得陳瓘、劉器之來,意若可救藥乎?」吾語元實。元實大喜,語吾曰:「公之大人有此心,豈獨海內,乃公之福。第恐難得好湯,使多咽不下爾。」元實亟持其書報二公,而二公是歲皆下世。元實亦為其寵妾紅鸞所困,俄得傷寒,不數日殂,可傷哉。書此,俾世知時不乏人。

伯父君謨,號「美髯鬚」。仁宗一日屬清閑之燕,偶顧問曰:「卿髯甚美,長夜覆之於衾下乎?將置之於外乎?」君謨無以對。歸舍,暮就寢,思聖語,以髯置之內外悉不安,遂一夕不能寢。蓋無心與有意,相去有間。凡事如此。

童貫彪形燕頷,亦略有髭,瞻視炯炯,不類宦人,項下一片皮,骨如鐵。王黼美風姿,極便辟,面如傅粉,然須發。與目中精色盡金黃,張口能自納其拳。大抵皆人妖也。吾識黼於未得志時,魯公獨忽之,後常有愧色於吾。黼始因何丞相執中進,後改事鄭丞相居中,然黼首恃奧援,父事宦者梁師成,蓋已不能遏。

翟參政公巽汝文,有文名。對人辭語華暢,雖談笑,歷歷皆可聽,然不妄吐也。政和間為給事中,每見殿庭宣贊稱「不要拜,上殿祗候」,必咄咄曰:「不要拜,此何等語。」旁問之:「君俾為何言乎?」公巽曰:「宣贊有旨勿拜。」時蔡安世靖、陳應賢邦光,同在門下外省,安世位公巽之上,而應賢坐其下。每相與談論,二人必交辟之。一日辭屈,於是嘆曰:「嗟乎,遂厄於陳、蔡之間。」

范溫元實,議論卓爾過人。當宣和初,嘗為吾言:「孫皓曰:『昔與汝為鄰,今與汝為臣。勸汝一杯酒,令汝壽萬春。』武帝悔之。及陳後主上隋文帝詩曰:『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太平無以報,願上登封書。』且一種降王,就中後主真駑才。」

外兄徐若谷,字應叟,賢德君子也。常以吾清濁太分,是非太明為戒。嘗論古人:「若阮嗣宗口不臧否人物,號為長看;至於對人作青白眼,則更甚於臧否。」吾服其語。

鹿溪生黃沇,欽人也。從學陳瑩中、黃魯直,文字固不凡。與吾談經,每嘆今時為《春秋》者,不探聖人之志,但計數其後,逐傳則論魯三桓、鄭七穆,窮經則會計書甲子者若干,書侵、書戰者為幾,皆繇漢二劉、唐武平一啟其端。是猶世愚者皆學佛,而誦《金剛經纂》。吾未曉,迫問之,則曰:「有一十三,恒河沙,三十八,何以故。」

國朝實錄、諸史,凡書事皆備《春秋》之義,隱而顯。若至貴者以不善終,則多曰:「無疾而崩」,大臣親王則曰「暴卒」,或云「暴疾卒」。無疾者,如李穀是也。暴疾卒,如魏王德昭是也。大凡前書不若後書。前書猶庶幾,至後書生紛兢更易,則益闊疏,難取信矣。

江漢,字朝宗。有宋史學,惜乎猥以長短句辱其名也。嘗與吾論史家流學,當取古人用意處,便見調度。太史公曰:「投機之會,間不容鮮忽。」班孟堅曰:「投機之會,間不容發。」至宋景文又曰:「投機之會,間不容穟。」

王性之铚,博洽士也。嘗語吾:「宋景文公作《唐書》尚才語,遂多易前人之言,非不佳也。至若《張漢陽傳》,前史載武后問狄仁傑:『朕欲得一好漢。』顧是語雖勿文,寧不見當時吐辭有英氣耶?景文則易之曰:『安得一奇士用之。』此固雅馴矣,然失其所謂英氣者。」吾不能答。

王元澤奉詔修《三經義》,時王丞相介甫為之提舉,蓋以相臣之重,所以假命於其子也。吾後見魯公與文正公二父,相與談往事,則每云:「《詩》、《書》蓋多出元澤暨諸門弟子手,至若《周禮新義》,實丞相親為之筆削者。」及政和時,有司上言天府所籍吳氏資居檢校庫,而吳氏者王丞相之姻家也,且多有王丞相文書,於是朝廷悉命,藏諸秘閣。用是吾得見之,《周禮新義》筆跡,猶斜風細雨,誠介甫親書,而後知二父之談信。

歌者袁綯,乃天寶之李龜年也。宣和間供奉九重,嘗為吾言:「東坡公昔與客遊金山,適中秋夕,天宇四垂,一碧無際,加江流傾湧,俄月色如晝。遂共登金山山頂之妙高臺,命綯歌其《水調歌頭》曰:「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歌罷,坡為起舞,而顧問曰:「此便是神仙矣。」吾謂文章人物,誠千載一時,後世安所得乎?

五季文章趣卑陋甚矣,然當時諸僣偽,其國頗亦有人。吾頃遊博白之宴石山號普光禪寺者,為屋數椽而已。其山迥絕,洞穴奇怪,得一碑,乃偽漢時人為寺記。特喜其兩語,曰:「蔬足果足,松寒水寒。」

熙寧初,王丞相介甫既當軸處中,而神廟方赫然,一切委聽,號令驟出,但於人情適有所離合。於是故臣名士往往力陳其不可,且多被黜降,後來者乃浸結其舌矣。當是時,以君相之威權而不能有所帖服者,獨一教坊使丁仙現爾。丁仙現,時俗但呼之曰「丁使」。丁使遇介甫法制適一行,必因燕設,於戲場中乃便作為嘲諢,肆其誚難,輒有為人笑傳。介甫不堪,然無如之何也,因遂發怒,必欲斬之。神廟乃密詔二王,取丁仙現匿諸王邸。二王者,神廟之兩愛弟也。故一時諺語,有「臺官不如伶官」。

熙寧間,東平有名士王景亮者,喜名貌人,後反為人號作「豬觜關」。世謂鄆有豬觜關,繇此始。繼有不肖者,乃更從而和之,日久為人號「豬觜關大使」,亦各有僚吏之目。呂升卿者,形貌短劣,談論好舉臂指畫,奉使過東平,遂被目為「說法馬留」。厥後,相去將三十餘年,王大粹靚以給事中出守東平,乃被目為「香棖圓」者,蓋謂不能害人,且不治病也。凡輕薄類此。昔魯公以元祐時亦帥鄆,到郡大會賓客,把酒當廣坐謂之曰:「聞公號豬觜關,凡人物皆有所雌黃。某下車來未幾,然敢問其目。」其人曰:「已得之矣。」眾皆為A1〇。公喜,且笑而逼之,則曰:「相公璞也。」

東坡公元祐時既登禁林,以高才狎侮諸公卿,率有標目殆遍也,獨於司馬溫公不敢有所重輕。一日相與共論免役差役利害,偶不合同。及歸舍,方卸巾弛帶,乃連呼曰:「司馬牛!司馬牛!」

崇寧初建三衛府,多大臣與勛戚子弟。一日眾坐共談西漢事有雋不疑者,其人曰:「彼何故不來見大臣?」於是一時大傳為口實。然不至是,此特王輔道采輕薄造以為笑。采有逸才,時為三衛中郎,後遭極刑。

崇寧中有一名士,過浙右姑蘇,有州將夙戒嘗河魨者,士人甚懼,預語其家人:「我聞河魨有大毒,中之必殺人。今州將鼎貴,且厚遇,逆之必不可。為之奈何?儻一中毒,是獨有人屎可救解。汝輩當志吾言也。」及就之,主人愧艴而謝客曰:「且力求河魨,反不得,幸貰其責。願張飲以盡歡。」坐客於是咸為之竟醉。士人者歸,沉頓略不省人事,因大吐。其家人環之爭號,謂果中毒矣。夜走取人穢,亟投以水,絞取而灌之焉。輒復吐,則又灌不已。舉室伺守。天殆曉酒醒,能語言,始語不得河魨,則已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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