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谷集/卷二十五
序
编辑《簪筆錄》序
编辑余以不才,蚤歲釋褐登朝,卽選入史局,昵侍前席者,殆二年有奇。廈氊延訪之地,言議錯出,記載最難,以余鈍拙,固不能無遺落謬誤之患,而珥筆周旋於咫尺香案之前,其爲榮遇則誠大矣。
史官例持小冊子入侍,以便記事。余自檢閱,再轉至奉敎,長滯禁直,此冊亦積,至一百五十餘卷之多,而置之篋笥,不復整理。逮昨年西竄,家裏文籍,一皆放下,唯以數卷書帙,藏弆小笥以來,來後披見,則此冊亦在其中。蓋蒼黃中,誤爲收入而然也。
服舍幽寂,無所事事,仍復略加編次,裒成四卷。而榻前記言,隨發卽書,急遽之頃,例多徑省;諸臣奏事,辭或重複,而亦不暇刋正,仍以書之者多。年久之後,頗有未瑩難曉者,再三推究語脈,粗成辭理。
且曾見奇高峰《論思錄》,只以常言俚語,一隨所奏,不事修潤,殆若與其人聯席而聽其言,猶可見中古尙質之意,此誠爲善記注者。今輒一依其例,文字之俚俗,有不能避焉,後之人見此,亦可槪當日君臣間兪咈之大致矣。
嗚呼!余世臣也,立朝三十年,厚蒙我肅考陶鎔之恩,一毛一髮,無非聖澤之攸曁。追思前日密邇於威顔,怳然若隔晨事。今龍胡莫攀,弓劍已遠,而世故推遷,滄桑遽如許矣。孤囚絶域,撫玩此卷,雖欲更見如此時節,又安可得耶?遂抆涕而書之。
時聖考賓天之四載癸卯五月哉生明,纍臣李宜顯書于雲陽之素行窩。
《壄隱逸稿》序
编辑蓋當麗氏之季,權臣李仁任議迎北元使以背貳皇明,圃隱鄭先生與朴公尙衷力爭其不可。壄隱田公率諫官李詹等,抗章請誅仁任,遂與朴公同被淫刑以死。由是義理滅絶,喬木摧殘,而麗氏忽焉弗祀。嗚呼!覽玆行事,變亦備矣,後之君子其必有累欷於斯焉。
夫華夷、逆順之辨,春秋之大義也。斯義也如日月之麗天,夫人能知之。然而降及衰末,人多爲私欲所汩,其能維持闡明以光世道者,絶未有聞。苟或有直犯虓怒之勢,確然守正以扶彝,則於國命將傾之會者,其爲忠又曷可少哉?
如圃翁尙矣,所就有大焉,固不可以一事而蓋之,公與朴公,其亦可謂衆流之砥柱、昏衢之炯燭也歟。雖然,朴公則朝廷旣加追褒,遺文又已印布,而獨公事迹汔玆沈泯,無有表章之者,寂寥篇什未免零落於蠧簡中。身後顯晦之不同,乃如是,可慨也已。
今其遠裔攟拾散亡之餘,附以諸公贊述,將付剞劂而請序於余曰:「以子爲圃翁彌甥也。」余正容謝曰:「不佞何敢當玆役?第嘗紬閱勝國史,約略見公事,心知公與圃翁同志,欽仰誦服久矣,顧何可無一言?況今日世界至於斯極,視公時,又加遠矣,遡悒風烈,益有所感?」遂書此以歸之。
公諱祿生,字孟耕,潭陽人。登第,官至門下評理。公有弟祖生,號耕隱,圃翁作記夢詩,有「大材扶明堂」之語。孫漢老以孝行卓絶,棹楔門閭。十世孫有秋,號松潭,有儒行。今並綴其逸蹟、短韻於編末,亦可以見公友于挺拔,無愧陳家二方,而忠義之報,徵之子孫者,愈久不爽如此云。
《耐齋集》序
编辑余嘗考觀歷代紀蹟,其以文行著稱者,大率多窮而少達。懷奇抱義,坎壈不偶,徒使後人挹餘馥而興嗟,嗚呼!才命之相仇,乃如是耶?苟或有遭罹不幸,志閼於危途,身困於蓬累,幽憂佗傺以沒其世,而獨留其文章,僅得以表見素蘊,則又豈不重可哀也?然則其殘篇斷袠之零落於蠧魚中者,烏可任其埋滅而無傳也耶?
耐齋洪君,以名家子,爲人介潔,粹然如玉,出自禁臠之餘,能劬心儒術,不爲綺紈所移。先故用文學蜚聲朝右,君亦若將承繼前業,舒翹颺英以鳴國家之盛,而年未弱冠,酷遘家難,遂杜門塞兌,絶跡世路。結舍先墓下,與里中數三士友,密以古聖賢書曉夕硏磨,深有所造。發而爲文詞,贍鬯典則,繩墨井井,詩格健調雅,不作塵俗語。猶恐聲聞之出世,專以沈晦不耀爲務,又不克享半百之壽。所謂「志閼身困,幽憂佗傺」,實爲君一生究竟事,則豈非今世之畸人,天下之鮮民也?
然三淵金公間嘗得其作而奇之,許爲詞林高手,尤隆推人物,謂非叔季所及。余惟士之窮居自修,得先達鉅儒奬飾以垂名簡策者,從古蓋希有焉,君之被賞識於斯文宗工,視古人爲何如耶?莊生不云乎:「萬世之後,一遇知其解者,是朝暮遇之也。」夫旣遠期於萬世,況當其世而得之者乎?其亦不可謂不偶者矣。
今其遺胤取其亂稿曾經三淵刪定者,付之剞劂氏,以傳通邑大都,鬱而不發者,將大宣明於後代。人之惜君之有而悲時命之迫阨者,至此而庶其少有解釋也夫。
余乾沒纓組間,不獲與君周旋,而顧嘗憐其心而尙其操,蓋亦有素。今於弁卷之託,不容無一言,略書感慨之意以歸之。君有從祖弟寢郞君,亦好古力學,一以君爲師表,多所論著。又不免早夭,詩草盡逸無存,只有文若而篇,附於君稿之後,雖少,足可見才思之不羣,而一家文獻亦可以徵於斯云爾。
《洛西集》序
编辑洛西張忠定公卒百有二年,而遺文未行于世。公族玄孫普顯氏慨然攟拾零碎,附以一時諸公贊述,亟謀板印,託其從子大將軍鵬翼庀工若費,與公曾孫世光來問序於余。余曰:「公之事業盛矣,旂常載之,太史書之,顧何贅夫不佞短拙之文?」旣婁辭終不獲,則乃喟而曰:「不佞嘗喜觀國朝故實,始之服公策略,中之歎公操守,末又敬仰其立義較然,大有賴於扶樹民彝,而恨諸公叙述之猶有闕漏也。今以此續補於遺文之後可乎?」
蓋公鑑識明徹,預策來後,殆若燭照龜卜。嘗於朝京路,一見虜,卽知必爲天下患,及按北藩,以界虜也,修亭繕隍,早夜矻矻,凡於陰雨桑土之備,靡不用極。又疏陳機宜,幾累萬言,言悉中窾,多見施行。以此,過瓜輒仍,四年而始歸,自後訖十數載,虜不敢飮馬豆江。此余之服公于始也。
昏君滅德,法斁綱淪,猶重公威望,超遷至大司馬,而時事則已不可爲矣。公托疾長往,上章極諫。曁人心旣去,羣俊奮興,鱗翼之攀,寔出公門楣間,而公高卧鄕山,終不起而應之。至其夷兇靖亂,勳塞天地,亦公略出其緖餘者,而事定卽翩然告歸,視丹鐵鍾鼎之貴,不啻若太空之浮雲。其曠度疏襟,無心於功名之會,槪如此,夫豈人人所可及哉?此余之歎公于中也。
虜氛漸熾,中州勢孤,昏朝已有陰貳之跡,公乃一疏二疏,反復乎逆順之辨。及夫聖主改玉,邊虞益棘,廟議劻勷,類不免爲羈縻之說所撓奪。公獨嶷然自立,每以堅守一箇義字爲言,而又必以自强之圖,勸勉上下。蓋公胸中自有經度,非徒爲大言者比也。噫!天若假公數年之壽,進登揆席,得畢其猷爲,則必有彊幹固圉之效,而虜不敢東搶矣,設有之,公必不輕毁大防,自負素心矣。古語曰「世亂,思君子不改其度」,此余之尤所敬仰撫跡而歔欷者也。況今春秋之義,日就䵝昧,寇賊又旁午未已,而九原已不可作,則俛仰今昔,烏得無趙文子之追感乎?
公爲詩文,多信筆直書,絶無緣飾。不朽之次,公旣立焉,區區琱琢之末,蓋不屑爲也。於此益可以見公之大矣。
《沂川集》序
编辑沂川洪文簡公遺藁凡八卷,稡後人贊述,爲附錄二卷。噫!此特公緖餘耳。專以觚墨衒技者,亦或以爲不必傳矣。然余惟公沒已七十年所,風流寖遠,典刑無存,世道國勢如水之就下。而滄桑迭遷,變怪百出,至于今日,益無復可言,撫念誰昔,固有不勝其感慨者矣。當公之秉匀也,朝著淸明,紀綱整肅。而公以碩德重望,正色巖廊之上,士類倚以爲標準,百僚咸有所統攝。淫沴不正之氣,殆莫敢干其間,是果何等時節也?自今追思,邈若黃虞、三代之不可復覩,嗚呼唏矣!
公蚤明華實之辨,其於辭章之末,殊不着意求工。然詩甚淸澹,大類其爲人,乃若疏奏諸篇,言論正大,啓沃誠切。當日遠猷辰告之大略,盡在於是,其不可不亟付梨棗,以昭一世之耳目也,蓋不翅較然矣。大雅君子輔世格王之志,弸塞于中,故發之文字者,自能如此。夫豈務詞采無其實者,所敢闖窺也?後之人若因是希慕企及,使世道國勢少有瘳焉,則是編之傳,其所關係亦不可謂淺鮮,烏可終作巾笥之藏而已哉?是爲序。
《龍仁李氏族譜》序
编辑我李族譜,今考定爲八編,輯餘派爲一編,附諸末。剞劂訖,宜顯謹叙之曰:
吾氏之系籍龍仁,蓋自太師公始。太師公爲麗祖功臣,距今八百餘禩,可謂久矣。自太師公,傳至十四世,爲府院公。府院公一弟三子,俱各有子孫,衍至卅餘世而綿綿未艾,可謂盛矣。孝友以立其本,忠厚以崇其德,廉正以飭其操。而孝友之推,爲睦婣任恤;忠厚之積,爲仁惠靖恬;廉正之出,爲勤愨簡儉。斯乃太師公以下世世傳承之遺矩也,則嗚呼!其可謂篤休已矣。
嘗觀故家世族,厥祖先毓祉垂羨,訖爲名胄,而洎後孫,鮮或嗣守前業,克繩徽跡,以至荒墜泯絶者多有焉。惟吾宗斤斤弗怠,愈遠彌摯,遹至我先君子,以重德諒節,柱石王家,益廓而大之。爰及諸宗支之散處中外者,雖不免顯晦之各自殊塗,大較謹身修行,寧拙毋婾,自成一家風,庶幾不失譽髦之稱。噫!玆豈非吾先樹基純深,有以致之歟?其於無忝乎我世傳篤休者,夫誰曰不然?而久者益久,盛者益盛,從可以卜矣。
今吾譜旣成矣。夫譜者,譜其世,譜其族也,而世之久,族之盛,因亦可見,則於其久,於其盛,而所以臻玆休者,又可以推而知之矣。知之如何?盍亦勉夫充其實而述其美矣乎?此又刊譜之至意也。
是譜纂修終始,凡例之首詳之。我先君子與叔氏右尹公旣編成一帙,無遺憾矣,猶以鄕牒之未盡收、傍訂之不甚廣,姑延刊役,蓋謹之至也。見今世故轉嬗,人事難期,刊役不可以復延,而堂姪普赫適按察關東,慨然以此事爲己任,捐俸鳩材,不數月告功,其亦幸矣夫。當先君子之修譜,不肖實執筆硏,於斯役之訖,敢不樂爲之書?是爲序。
《保晩堂集》序
编辑天下文明之運,大開於隆、萬之世,在我朝,直明、宣際。騷翁、墨客接武齊作,同文之治,於斯可驗,其亦一時之盛哉!于時窮而在下者若李體素春英、權石洲韠,尤稱詞林之雄。有與此數公,結爲詩伴,如塤箎迭唱,金石諧鳴,則不問可知爲登壇高手也。
保晩堂李公,以文擢巍科,蓋嘗敭歷顯班,聲望藹鬱。已而踸踔不前,棲遑郡邑,凡於世路榮落,一付之膜外,顧常喜爲詩,吟哦忘倦。其與前數公相和數篇,詞采殊斐然,斯誠無愧爲明、宣間詩人,而有得於盛明漸染之化者,益可見矣。其可終湮沒,莫之傳耶?況今中土溷爲氊裘,文物變成刀槍,而我國被其霿翳,尤貿貿椎陋,雖欲更見如公之時,又安可得耶?此又可傳之一事也,詩之高下雅俗,亦何足較挈哉?
公所著盡散逸,存者韞匵弗颺,公後孫上舍君綸要余刪定,且請以一語弁卷,勉爲之書。
公諱堉,字士厚,系出璿源,官至驪州牧使,卒時年五十八云。
《四留齋集》序
编辑古之建功立事、奠安國家者,類皆以學術、行誼爲根基,蓄積深厚。旣已達於爲邦,而又必判義利,審輕重,其執持於平素者,如欛柄之在手,無所撓奪。用能出而當難,大有成就,不徒然也。苟無如是之學力,以一時意氣,幸而取雋焉,則終亦不免爲壞敗之歸,何則?以其本末、虗實之辨,異也。
在昔穆廟之世,有月川李公者。居家敦孝友,立朝秉忠純,內外單盡,蔚有樹立,而尤奉公守法,不屈於形要。由是頗爲時議所左,棲遲郡邑,積數十年。歸則閉門却掃,捐去俗事,密以斯文自娛,上下千古,所得益富,而人顧不盡知也。及以治民著最,稍闢其仕塗,末乃進之諫長、銓貳之列,則亦顯矣。時公少日同榻友,持國柄政,廣植黨與,而公介立標高,不少降色辭。
逮海寇之縕,糾合義旅,激厲衆心,以單師遏大敵。以書生辦奇績,使兇酋死咋,不敢肆意蹂逞。已又天兵繼之,汔成中興之功,始落其角距者,公也。觀其踞積藁欲自燼,倉卒熊魚之取舍,而熟講乎忘身殉國之義者,卽此可知。卒之天人順信,一擧事集,初非公所預期,則牛溪先生之以伏節死義許公者,信知言哉!
當捷書之聞,主上聳喜,特擢卿秩,朝野廩廩有公輔之望,而時輩方深嫉牛溪,以公牛溪所扶奬,移怒而齕公。公亦不肯周旋於季孟之間,退處海曲,弗屑嚇腐。夷考公平生,蓋斤斤乎出處之必審,此其爲建功立事之本也,夫豈今人所能及哉?
公卒之五年,追策宣武勳,屢贈至左議政,封府院君,諡忠穆。月川者,公所啓邑號也。
公文章超絶,栗谷先生嘗以尉薦于朝,月汀尹公又以高文振古聲稱之。當時文苑,固自有定論,如不佞者何敢更有僭述?只以世人但知公勳業之隆,而不知公有學有守,本領卓然,故竊附微顯闡幽之義,爲之說如此,以備論世者商確。
《刪補耆老所題名錄》序
编辑耆老所事蹟,月汀諸公之記,盡之矣。其建置日月,今不可詳,而蓋國初年老宰樞,倣洛社故事,相與會集公廨,以宣暢歌缶之樂而已,其仕之爲文爲蔭、爵齒之得臻其極與否,初不甚切切較量也。及至洪武甲戌,我太祖康獻大王聖壽躋六十,乃屈千乘之尊,入是社。是後又命朝臣之以文科進,年七十、官正二品以上者許入,而未經當品實職與方在罪籍者,資雖準,不得與,其選始艱。而其得與者,人皆艷稱之,以爲希覯事焉。
自古有官司,必有題名錄,固史之遺也。耆司又聖祖親入之地,尤不可闕入社諸臣,其必有記載明矣。壬辰倭難之後,官私掌故,一皆蕩然無存,五峰李公旣入社,追記前人名字,以藏於本所。然此非必遍考文籍,只以耳目所及,隨記書錄,故漏佚甚多。又祖宗朝卿宰間或未及七十而參宴,參宴與入社有間,而不復區別,一倂入載,人多病之。故相國徐恭肅公最號諳練故實,取其中可刪者刪之,可補者補之,作爲附錄,以綴卷下,則亦可謂周備耳矣。
今年,不佞以犬馬齒至,猥廁社末,見是錄,猶似有未及盡正者。遂以曾所聞見者,略加考證,別爲一冊。其正訛添漏之端委,旣條列於凡例,覽者尙有以商之也。
仍伏惟念我肅宗大王撫運侀治,久道化成,厥享國四十有六年。寶筭之永,遹追聖祖。爰據故典,臨錄本所,奉安御帖於靈壽之閣。至今丙辰,我聖上親御本所,瞻拜閣下,於是乎本所事體之重,又非前日之比矣。
竊意天道循環,必有兆眹之示於先者。我聖祖入耆所數三百年,而聖考再入,是則壽域之重開,自聖考而先之矣。此後,南極星光擁佑宸扆,將見三入四入而不已焉,則在忝社諸臣,涵仁壽之澤,保臷艾之年者,其爲榮遇何如也?是烏可不修飾是錄,以爲他日之輿衛也哉?顧不佞昧陋寡識,重以老昏,不及前輩萬一,其所是正,難保其無乖舛,釐改就完,深有望於後來之君子云爾。
《順菴集》序
编辑余少日偶於士友家,覯一人,乍接風儀,已覺淸氣逼人,固意其有異也。問知爲李公子平,益心嚮之。是時公詩名藉甚,而余椎陋無文,尤於詩道,昧昧若聾瞽,不敢對公談藝。
晩歲退伏陶谷先墓下,公爲求閤內文字,屢扣山扉,劇論文事,輒至更僕。其言殊合典則,終不爲近世李、汪餘波所浸染,余深歎識見之不苟,而亦意其源流之可徵也。
蓋公之先,出自韓山,實爲牧隱先生後承。弓子之爲弓、箕子之爲箕,理正宜耳。況有伯氏一源甫又以詩鳴一世,塤箎迭吹,于喁互唱,得之連床劘切之間,類非他人所幾及,則其發於口吻者,如圭璧之璀璨,雲霞之映蔚,亦其勢然也。
今觀遺集,詩律槪經三淵翁賞識,無假昧者之贅言,文雖不多,就其中數篇,淋灕頓挫,宛有廬陵態色,參之前言,眞可謂匪克言之,終允蹈之者也。於是復歎公不可只以詩稱。而若論其人品,又可謂高詩文數等,竊歎公蘊美弗颺,人不能盡知也。然詩文傳世,而公則九原已難作,悲夫!
上章涒灘孟陬之月,七十二歲老人李宜顯書。
記
编辑遊金剛山記
编辑余性懶漫,又乏濟勝之具,凡於域內山川,一未曾寄目。惟以楓岳是國中名山,先輩游覽,散之篇章者多矣,常興懷不能忘。
己丑秋,出知伊川府,府距山下不遠,信宿可至。時庶從叔許綄、甥姪權瑩隨余來留。余謂二君曰:「楓岳是吾夢想處,而今適駐近,實天借其便,而若不一往,豈非平生大恨?況今楓葉方酣,天氣正佳,入山遊賞,時哉,不可失。君輩能從我乎?」二君躍然曰:「此吾願也,敢不樂從。」遂約於菊秋初吉登程。
是日戊辰,早起促食,以單騎,與二君並轡而行。牽馬者三人,持餱粮者二人,挈酒肴者一人,負寢具者一人。其餘騶率盡屛之,草草如方外散人,道傍芸婦、樵夫亦不識其爲邑宰也。
踰月川峴、大ㆍ小玉谷峴,峴頗險。自月川以後,山谷幽邃,石泉琤淙,楓葉半酣,雜花交映,已是別界景色也。午炊玉洞驛,平康地也。又涉玉洞川,削壁如屛,流湍激射,巖楓倒影水心,宛然一活畵也。是川環廻屈曲,凡五渡乃盡,眞杜老所謂「溪行一流水,曲折方屢渡」者也。踰憇峴,昔弓裔游獵時憇息處云。涉甲川,弓裔聞變,逃至川上,棄甲而走故名云。向晩驟雨從東來,洒面卽止。夕宿邑底村。
己巳,蓐食而發,踰力彌峴,涉月籠川,到赤霏院。上有石屛,下有長灘,灘聲瑟瑟,如鳴玦環。又有蒼壁對峙於前,丹葉被之,明艷如新粧。坐來蕭然,有世外意。小憇卽涉灘,是灘稱堂灘,一名末訖川,涉此爲金化地也。行過數百步,仰見,仄壁穹然,石劍高攢。馬行其下,突兀趁人,似欲墜下,令人𢥠然。踰一小峴,四山廻擁,樹林蓊鬱,峽束岡盤,氣象雄奧。
又踰餘坡峴,峴極崱屴,厓谷阨陿,僅通一馬,亂石犖确,所騎頻蹶。下坐峴上以息馬,峴東卽金城界也。沿溪而行,踰踏遷,遷下有巖突起,水廻其前,白石齒齒,如曬布帛。至里許而溪猶不盡。午炊㙮里村,踰網城峴、昌道峴,沿溪而行,小憇路傍棠陰下。踰赤岸峴,涉梧木川,店舍尙遙,而日已向暮,遂跋馬疾驅,曛黑始投歧城村宿。
庚午,早發,踰相壁峴,涉梁甫川,登觀音遷。遷甚懸危欹仄,下臨急灘,懍不可俯視。又踰僧坐峴,至通溝津。津水廣闊,可容舠。村氓方伐木爲橋,功未及就,有舟繫在巖崎而相去遠,招不能至。乃令下輩褰裳先涉以試之,其深處纔及腰,遂乘以渡。過通溝村,此是入山門戶,洞壑邃曠,峰巒益奇。民居依山,架板爲屋,時有水碓自舂,與溪聲相和。涉藍橋川,至斷髮川邊。有牛背童過去,問斷髮嶺在何處,童指點以示曰:「只在此望中。」聞來不覺興飛。踰都坡峴,涉都坡川。午炊長坪村,涉長坪川、楸亭川,始至斷髮嶺底。
遇楡岾寺僧,問前路,遂踰嶺。嶺路屈盤縈紆,往而復回曲,似羊腸。愈上愈高,左右楓林、雜樹,交錯離披,爛然照眼。或下坐或騎行,幾至十許里,始登絶頂。有壇方正,可坐數三十人,上有老檜陰森,其高刺天。與二君列坐,仰見金剛衆峰,如鎔銀削玉,競抽爭聳,秀出天際。望之神思超忽,不知此身之頓爾至致也。嶺之得名,以昔人有登嶺前望,忽生出家念而祝髮者故云爾。自此以後爲淮陽地。
又向東而下,路極險絶。巖石之罅,奔瀑逬瀉,或懸或卧。蒼藤古木,橫蔽蟠鬱。且騎且步,又行可十許里,方履平陸。日西秣馬于新院村,問長安寺近遠於村人,以爲日力已窮,勢難得達,仍勸留宿。余興方動,不聽其言,促鞭而馳。涉新院川,踰鐵耳峴,涉楸池川,萬瀑下流也。
凡九涉,始入長安寺洞口。蒼松、翠檜,列立成行;淸流、白石,映帶前後。幽深敻阻,已非人間境界也。昏黑,殆不辨逕,僧輩以炬火出迎。小坐飛虹橋,仍登山映樓,見楣間題詠甚多,樑棟上亦多有題名字者。夜漸闌,不能遍探諸勝,遂入寺之東寮休歇。
寺在丙戌災於火,柱礎散落庭除,景象索然,只寺門、佛殿、溪水寮與山映樓獨全。僧徒言「此寺與楡岾寺自刱建來,凡五遭回祿」云。寺額云是新羅人筆,筆勢頗古雅。新構靑松寮、寂嘿堂、說禪堂、東寮及廚舍,而功力不贍,只以檜木作板覆之,不施丹雘矣。老僧叉手拜曰:「今行甚善。凡遊此山,春不如秋,秋又有早晩,古今遊客,或早或晩,或不値秋。今行則正値秋時,而時序早晩,楓染深淺,皆適其中,可以盡得山之諸勝,可賀。」仍與之倚枕閒話,戶外泉瀑,終夜颼飀,如風雨聲,魂骨泠然,夢寐亦覺淸楚。
辛未,早起上山映樓。樓凡十間,四面環以曲欄,前有大巖屹立。欄頭樓南,有石橋窿然,卽飛虹橋也。長六十尺,高可半之,淸泉流於其下,觸石奔掣,聲振林樾。
望中層巘疊嶂,羅列聳揷。其最高而束立撑出者,爲釋迦峰,在樓之北;如屛障之繞,如鳥翼之張者,爲石鷹峰,在釋迦之後;圓直而端妙,如人着帽者,爲地藏峰,在釋迦之下;三朶戌削,若人立者,爲觀音峰,在地藏之傍;或呀如開唇,或歧如箭栝者,爲長慶峰,在樓之東。皆體態不一,而奇峭如之。觀音、彌陀等菴,着在巖厓,隱見於樹陰中,倚欄縱目,心融神逸。使許君題名於樑上,又下坐於飛虹橋上,僧徒以籃輿來待。遂乘而行,長安僧文仲導之。
至長安北麓,有極樂庵,今廢無可觀。歷憇地藏庵,又邐迆向東而行,彎回屈折,如阻復通。至則石洞中闢,峰巒如碧玉色,圍匝秘固。復策杖深入,下坐石臺上,臺名是業鏡臺也,大石平圓,可坐百餘人。地藏、釋迦等峰,森列環抱,臺下淸流,湛碧瀠洄成潭。舊名黃泉江,今改爲玉鏡潭云。
潭東,石壁層疊如㙮,其上劈立百仞,如竪豐碑,是爲明鏡臺。潭之南,累石爲城,昔新羅敬順王將降高麗,王子切諫不聽,遂徑歸此山,倚巖爲屋,麻衣草食,以終其身,此地卽是也,古跡依然。中開石門如竇,僅容六七人,舊名地獄門,今改爲極樂門云。自地獄門窮源而入,則有靈源菴、百㙮洞。斷厓飛瀑,幾數十餘丈,奇觀不下萬瀑洞云,而僧輩言「必窮一日之力,乃可見」,故遂止不往。
過百川洞口,沿溪而上,過安養、三日二菴,從木棧至鳴潭。潭水深碧泓澄,白石盤陀,懸瀑分深而交射。有大巖卓立中央,其中窪而作臼,可容人往來,與外相通,有若成穴。穴中有水,深纔沒脛,楓葉山巒,影落其中,隱映如鏡裏看。諺傳舊有神物蟠伏於此云。題名石穴,卽行過雲墀菴,穿松、檜中行里許,始見內山面目。
過三佛巖,前刻無學、懶翁、指空三禪眞像,後刻五十三佛像,又有大石對立如耦。入白華庵,庵後有楓潭、鞭羊、淸虗、虗白四禪碑及浮圖六軀。前對靑蓮、神琳、天親等庵,西望拜岾。諺傳曇無竭放光石上,麗太祖率臣僚頂禮於此故名云。
入表訓寺,寺是山中名刹,羅僧表訓始創之。與長安、正陽、楡岾諸寺齊稱,諸寺率不免災患,而此寺獨完。般若、四聖、十王等殿,極其精麗,海藏殿藏佛經諸板,寮舍凡十餘所。又駕石爲虹橋,壓橋而起樓,亦以山映名之,而寬豁遜於長安之山映矣。登樓瞻眺,題名於樑上,仍輿向正陽寺。文仲辭去,表訓僧善欣導行。過奇崎、三藏二菴,登天逸臺,前望萬二千峰列立圍攢,爭奇競秀,楓栝漫山,夕照閃映,如以紅錦步障張遮而環衛者然。
前瞻後顧,景象難侔,筆不可盡述,姑就其大者而論之。其雄盤東北,高揷雲天,竦處而尊嚴者,毗盧峰,此實內、外山之主峰也。雪色嵯峩,如抽玉筍,橫帶於毗盧之南者,衆香城也。白雲臺在其下,鴈門峰在其東。鴈門之最東,有孤撑直上,尖削而皓潔,與毗盧爭高者,望高臺也。嶙峋奇巧,高聳於望高之東者,穴望峰也。峰頂有穴如甕口,可望天外云,而此則不見。僧言「到摩訶衍,正好望見」云。一高一低,突然峙立於衆香之下者,大、小香爐峰也。香爐之下,天逸之北,奇巖嶐起,狀如築臺,可望而不可上者,金剛臺也。一名靑鶴臺,古有仙鶴巢其顚云。毗盧之北,一峰廉利如錐芒者,圓通峰也。遙望最南,大小兩峰,特出雲表,全體皆白者,乃白馬峰、國望峰也。
其他羅漢峰在望高、穴望之間,頓道峰在穴望之下麓,上雲峰在穴望之東。獅子峰在金剛臺之北,其高與之齊,相對而立,以形如獅子故名。五賢峰自穴望而下,連起五峰,至金剛臺前而止,爲萬瀑洞門。永郞岾在毗盧之北,形如馬背,皆奇拔不凡。石鷹峰、觀音峰、釋迦峰、地藏峰、長慶峰,乃長安所見者,而至此始露全形。
其餘玉立貝列者,不可盡記,而槪擧其名:曰普賢峰也,使者峰也,十王峰也,彌勒峰也,天燈峰也,達摩峰也,日出峰也,月出峰也,水精峰也,船巖峰也,迦葉峰也,熊虎峰也,摩訶衍峰也,萬灰峰也,圓寂峰也,僧床峰也。此外名不雅、不定名與有名而僧不知者亦多。或近或遠,或縱或橫,歷歷呈面於阿堵中,使人應接不暇。西望黛色熹微於雲際,僧輩以爲嶺西諸郡山云。臺北有開心臺,臺下舊有庵,今廢。西有放光臺,乃曇無竭放光處也。
周覽旣畢,仍上歇惺樓,卽正陽寺樓也。寺正對金剛,故名以正陽,而此樓又是寺中一大都會處也,樓極軒敞曠朗。羣巒簇列,若飣餖,正面直對,通見無礙,盡萃於欄檻之前,眼界之快爽,倍勝於天逸,眞是山中第一勝也。樓上有淸陰先生及白洲諸公詩板。企齋「孤負名山此百年」、湖陰「蘧瑗方知四十非」兩絶詩板,同春筆也。楣壁間,多有親知題名,余亦題之。
樓西有眞歇臺,乃曇無竭放光時歇定處故名云。舊築石作臺,有蒼檜數百株,景槪爲此寺之冠,今夷爲平地,建樓於其下,檜亦無一株在者矣。
下樓入寺,見藥師殿,殿用六角,制極其瓌巧。其廣只一間,中安石佛,卽所謂藥師之像。東西各有門,左右四壁,畵羅漢諸像,而施彩皆墳,起亞而礙指。僧云吳道子筆,而未可信。然其畵法奇妙,生色燁然,亦非凡手也。各像之上,紅圈而書名字,字體亦姸媚,不知誰人筆也。
殿後有石㙮,㙮前有光明臺,其後爲般若殿。中安佛像,壁上多有遊客姓名。我王考府君亦以甲辰仲秋之望,與東里、梅澗諸公同遊而題名者,今尙在壁,其下又有王考題名,或於其前後再遊而題之歟。拂壁摩挲,不勝愴慕,仍題名其下,略識續遊之意。
殿後有懶翁浮圖。寮舍凡三區,曰尋劍堂,曰明鏡堂,曰舊歇惺樓。樓亦見山之眞面,而眺望之廣,不及於今樓,頹廢亦甚。又有三別堂。夜宿尋劍堂。
壬申,早起復上歇惺樓,憑欄而望之,雲霧蒸籠。朝日射暉,與千巖映發,景色尤勝於昨見。時復輿入表訓寺,至般若殿,出觀錦袈裟、葛布衣、銅鉢,皆懶翁舊物也。又有金銀字佛經,書法頗古。榻上有木刻楡葉窟,象天竺山。窟中安佛像,窟面懸大鏡,以金爲七寶,釘於鏡心,前懸琉璃、眞珠兩燈。制作極巧,乃是倭物云。慈陰殿在海藏殿之前,殿後有大鍮甑,可容五石。亦古物而皆昨日所未及見也。
又輿而行,入萬瀑洞口。香爐峰、五賢峰、金剛臺並列於前,其他層巖疊壁,夾洞而矗立,擧皆刻削秀拔,各呈異態。左右楓、檜,迭映交蔚,靑紅紛錯,纈眼眩目,神魂怳然,又是別一乾坤也。
舍輿步至靑龍潭上,石上刻「蓬萊楓嶽元化洞天」八大字,乃楊蓬萊之草書也。年久而尙不訛,奇壯異常。又有谷雲翁八分書「天下第一名山」六大字。自此以上,大石平鋪。一洞凡作十層,瀦而爲潭,激而爲瀑,有潭卽有瀑。過此之後,石滑路險,步履甚艱,有鐵鎖橫垂,遂攀之而上。
至拭巾巖,坐於瀑布上,傍有盤石凹陷成臼,可容七八斗,卽洗頭盆也。拭巾巖以八分,洗頭盆以篆籀,書而刻焉,不知何人筆也。諺傳「普德觀音洗頭而巾拭之故名」云,《地志》稱「手巾厓」。至此而洞壑益深,泉石益佳,盤瀑奔潨,曲曲皆奇。或步或坐,不忍捨去。行至一處,石臺陡高,紅葉蔭之,下有深潭湫碧。與二君列坐楓林下,題名臺上,問潭名於僧徒則不知。又一層有潭,而亦不知其名,僧輩之庸陋,殊可痛也。
又上一層,瀑勢甚壯,長如匹練,急雹噴空,晴雷震壑,咫尺不辨人語。有大石架覆瀑上,傍刻谷雲題名。又刻八分「千巖競秀萬壑爭流」八字,此亦似是雲翁筆也,是爲碧霞潭。
纔一層,又有潭瀑,卽凝碧潭也。東望石峰高幾千仞,彩閣隱映,榱桷縹緲,卽所謂普德窟也,高句麗安原王時,僧普德所創。竪一銅柱,以鐵鎖拘結,釘巖構屋,人登則搖颺,如在虗空中,前賢以危險,或登或否。余戒在乘危,不爲登賞,直向眞珠潭,二君銳意攀登,追到於潭上。是潭景致尤絶,怒瀑奔流於盤石上,永瀉珠馳。長可丈餘,上刻四句詩曰:
物外秪今成跌宕,人間何處不啾喧?
淸溪白石聊同趣,霽月光風更別傳。
字畫遒健,尤翁筆也。又至一潭,匯爲深淵,涵碧無底,潭頭有石如龜,是爲龜潭。
仰見獅子峰,躡危石登朽棧,過移城。諺傳「俗人若過此,則必風雷以逐之,移其城以防之故名」云爾。至火龍潭上,一巖渦成兩潭。圓大如仰釜而在上者,火龍,而狹長如橫舟而在下者,船潭也。兩潭之間,限隔如門閾然,火龍則最圓廣深黑。僧言「古有神龍藏蟄」云。此爲萬瀑之初頭,十層之潭,止於此矣。潭色大抵翠蔚渟泓,以瀑流之多,摠名爲萬瀑,而皆是卧瀑。只碧霞、眞珠懸垂於巖石間,雖無千尺銀河,可以快人心目,而其層層異觀,箇箇絶爽,歷選諸區,殆未有敵此者,奇哉奇哉!每潭輒有八分書潭名,金參判達甫宰淮陽時,手書而刻之者云。
轉向摩訶衍洞口,楓、檜參天翳日。中通一路,遂入寺題名。寺極淸絶,正對望高、穴望諸峰。始得細見穴望峰之形,其穴大如月而差長,狀如雞卵,衆香城環列於後。坐來悠然,萬慮盡消。善欣自此辭去。
行里餘,又有潭瀑,恰似萬瀑洞,其上石臺重疊如築城,彷彿玉鏡潭洞口。又行數十步,至彌勒臺。臺上有百仞絶壁,上刻彌勒跏趺坐形。前有光明臺,下鋪磚石爲壇。過妙吉祥古基,此是山中名藍,毁圮可惜。
行五里許,有木橋橫跨川上,此川卽毗盧峰下洞中之水也。到此,又有潭瀑。岸上巖石,刻曰李許臺,蓋李潛窩命俊爲江陵府伯,與高城宰許啓同遊刻之云。余亦與許君同遊,正符於李許臺之稱,故又戱題名而去。自摩訶衍以後,左右前後盡是楓林,聳然直秀,與松、檜爭長。鮮麗如染猩紅,渾成錦繡世界,夕陽承之,光彩逬射。輿行其中,衣裳盡赤,明媚熀耀,恍若仙境。
又行數里,有卧瀑十餘丈,洞府差狹,而趣致蕭洒。是爲玉流洞,白軒李相來遊時,改以白軒潭云。過此,路愈險,石角谽谺,下輿策杖而步。或履棧或陟磴,踰上雲歧,未及五里,嶺頭豁然平曠,是爲內水岾。諺云「人若號呼,必陰雨故名」,卽內、外山之界,而岾以東,乃高城地也。
楡岾僧徒,持輿來待,楡岾僧大獻前導。此後土多石少,大木蔽天,紅樹黃葉,相映發輝。從樹陰中行,涉三大溪。將登隱仙臺,而脚力不繼,自崖而返。二君登覽而下來極言:「窺十二瀑,前望大海之壯觀。」余笑曰:「佛頂臺與此臺相甲乙,而景槪則一。以鄭松江之風致,猶不登此而登佛頂臺。余將登佛頂臺,盡收諸景,以躡前人之躅。何必爲一般之景,勞脚於此也?」二君亦笑。
踰大寂峴,入大寂庵,題名壁上。又行踰瓦窰峴,入楡岾洞口。洞口有春坡、虗谷、奇巖、松月四禪碑及浮圖六軀。薄曛,入楡岾寺,歷觀山映樓。樓跨長虹橋,宏傑爲內、外山諸樓之最。此樓最舊,長安、表訓之樓皆倣是制而冒是名。宿三凝寮。
癸酉,早起,令僧輩出示寺中古蹟,僧輩以高麗閔漬所記建寺本末冊子進。披覽訖,又問曰:「此寺舊聞多有貝葉書及他書法、器用、什物之可賞玩者,盍一示之?」僧輩初頗諱秘,後乃出示觀音親書梵字貝葉書二葉,盛以琱花金匣。所謂貝葉,是樹葉而出自西域者也,其形如樺皮而無斑文,其色淡黃如土染。又有指空書佛經一帖,靑質銀字,下畵佛像,畵下書梵字,同盛於金匣。靑琉璃大楪三口,乃古物也,同盛於紅櫃。
又有仁穆王后親筆《彌陀經》六件,乃幽閉西宮時所書也。墨書二小帖一套、二大帖一套,又二大帖一套卽粉紅質銀字也。凡六帖三套,皆以綠錦爲匣。銀字經下,每帖各書祝願之辭,其辭曰:「一念興慈,羣生獲利。佛不妄語,世所共知。我先考寬仁愛人,避惡如蝎,取善如膳。不幸遇亂世而枉夭,予抱無窮之痛,無所告訴,以銀手書成《彌陀經》三件。惟願延興府院君金某、光山府夫人盧氏,往生西方極樂阿彌陀佛所,予與父母共見阿彌陀,一時成佛道。又願永昌大君李㼁、牧使金某、進士金珪、儒學金瑄、縣令沈挺世、縣令金孝男、惠人鄭氏、溫人金氏、尙宮金氏,應喜登超淨界,同見阿彌陀,速脫輪廻。」
別行書「昭聖貞懿王大妃金氏」,其下有「至哉坤元」圖書,亦以銀篆親寫。其下又別行書「大明天啓元年」,年字下雙書「辛酉」二字,又其下書「九月日敬書」五字。銀字兩帖所書,無一字加減,筆法端楷,辭意悲慘,跪展伏讀,不覺感涕。帖中牧使金公卽延興公之長胤,而我王考府君之外王考也,故備錄之。以帖中語觀之,銀字是三件,而此只有二件,豈或遺失歟。墨書四帖中語,亦皆祝願之辭也。
又有休靜付托書及圖圓形題佛語者各一張,字法頗不俗。此外亦必有可觀者,而不得盡見可恨。
此寺古蹟,閔漬記以爲:五十三佛,自月氏國乘鐵鍾,泛海而泊安昌縣浦口。縣宰盧偆率官屬而往,但見小小衆迹印泥中,樹枝皆向山西靡,又有懸鍾憇息之處。未及數里,望見一尼踞石而坐,問佛所在。又復前行,白狗搖尾而導。行數百步,狗逸而獐出,又行數十步,獐亦不見。忽聞鍾聲,喜躍而進入洞門,有大池,池上有楡樹,鍾掛于枝。諸佛羅列池岸,異香馥郁。偆與官屬瞻禮,歸奏于王。創寺以安之,因名爲楡岾寺云。
其言極其怪誕,不足掛諸齒牙,而楡岾寺之稱則蓋本乎此也。今直向高城之路,有楡岾、尼臺、狗岾、獐項嶺、歡喜嶺、懸鍾巖,亦皆本此而名之也。
此寺爲金剛之首刹,而屢災於火,今方重建,而壯麗大不及前時矣。仍歷觀諸殿、寮,香爐殿在三凝寮之上,烏啄井在香爐之西北砌下。古蹟云「此地本無泉,一日羣烏來集啄地,泉忽流溢,此井是也」,其言亦怪矣。靈山殿亦在香爐之西,將以安羅漢、十王像,方立棟宇而未及構成。
法堂在靈山之西,名爲寂滅宮。榻上木刻楡葉,象天竺山,山之前後左右洞壑,各安五十三佛立像,最後安觀音倚坐像。表訓之楡葉象天竺,蓋倣於此矣。又分列十二金佛於堂之左右,榻上榻後,有大纛及三輦,木刻大獅子上負法鼓,置於榻傍。
庭前有十二層石㙮,㙮外有大鍾。孝寧大君補及宰臣五六人監鑄,刻姓名於鍾面,鍾記則鄭翼惠公蘭宗所書,蓋光廟時物也。庭東小殿,安盧偆塑像,身長纔如十歲童子,紅袍烏帽,金帶搢笏。傍有木馬小如猫,木人小如鼬,乃是盧偆馬僕云,誕妄可笑。
又有寮舍六區。寺門之內有四天王閣,方造天王四軀,僧輩聚會施役。寺門有四大像,狀貌獰惡,衣蟠至地,又有二小像,一騎白象,一騎黃獅。
寺門外溪水合流處,架虹橋而建樓,卽山映樓也。樓凡十二間,曲欄四周,衆山環拱,明寂、禪定、興聖等諸菴,俱在望裏,敞豁無比。壁有澤堂諸公詩板及趙學士持謙《重建上樑文》。與二君題名樑上。
以籃輿向佛頂臺,楡岾僧施明導。踰成佛岾,望見海水籠霧,瀰漫茫洋,渾爲一色,覺胸次快活。至佛頂臺,危棧懸於絶壁,下臨無地。臺與隱仙臺相對,臺上皆是巖石,可坐六七人。諺傳「昔有佛頂和尙者,說經於此故名」。巖上有一小穴,深不可測。佛頂說經時,龍女出巖隙聽法,至今呀然成穴云,誕矣。
俯瞰松林窟,前有松林庵,其下有圓通寺,寺下溪邊有佛堂。臺之前面低作一層,爲石臺,古有雙鶴來巢,故名爲鶴巢臺。小東,有栢臺稍低,而淸爽則同。日氣淸明,適無煙嵐之障蔽,十二瀑布如垂天紳,羅列於眼前,東望滄海,與天相接,浩蕩無際,平生觀水盡爲兒戱矣。
又輿行踰朴達串,仄徑危磴,至十餘里而不盡,其嶄嶻岌嶪,雖蜀道之難,不應過此也。楡岾僧辭去,圓通僧呂贊導。行至風穴,穴上多生石茸,中安小石佛,其廣可容五六人。陰寒自生風故名。入坐小憇,題名而出。
又行數里,暫登五松臺,泉流松聲,亦有佳趣。至石門洞口,坐巖石上,仰見雙瀑倒垂,宛如白虹。涉石門川,乃十二瀑下流也。入松林窟,窟甚精洒,中安石佛、羅漢諸像。與二君題名而出坐松林菴,菴亦新施丹雘,明淨可賞。菴左有大石,穹窿如山岳,薜荔交被,霜酣葉赤,爛然可愛。
轉入圓通寺攤飯。題名於壁上,壁有澤堂詩板。又踰曉陽串,峻急一如朴達,而其高且遠則殆過之。二君皆卸輿徒步,余不利於步,終始坐肩輿,而猶不堪勞憊,步步一息,艱關而上絶頂,此卽南秋江所謂小人串也。其險惡如此,小人之名,信不虗矣。鉢淵僧持輿來替,呂贊辭去。
至鉢淵上流,有白石潤滑如磨玉,列鋪於一洞。水流其上,或走爲卧瀑,或散爲淸流。潭瀑雖不及於萬瀑,而磐石之平廣明皚則不翅倍之。溪邊最幽處,刻「蓬萊島」三字,字畫奇健,乃楊蓬萊筆也。
題名於瀑布邊立石,仍列坐於磐石之最下層,卽僧徒馳瀑處也。卧瀑奔流於盤石,過十餘丈,注於小石潭,其下又有潭。二小僧金石、覺海赤脫衣裳,只着單袴,坐於上流,隨流直下,石膩水駛,疾如迅箭。瞥眼之頃,逬落於石潭中,翻身向瀑而坐,此實水戱之最奇者也。令二僧迭試,幾至十餘次,看之不厭。
入見瀑布菴,亦頗淸閴。題名壁上,又入鉢淵寺題名。寺有玉佛三軀,庭有六層石㙮。寺之東南有二大巖,其狀頗奇。行至鉢淵,瀑流從一石而落,連作兩瀑,形圓如鉢,可方小舟。潭上石峰崚嶒,竦出雲霄,懸砯斜棧,懍不可度,是爲山中洞門也。步過棧道,人馬未及到,以籃輿行五里許,下坐路隅,以待馬至。日已向暮,疾馳而過,回望仙山,依依戀戀,不覺情懷黯然。循大野傍南江而行,江岸白沙如雪,馬踏有聲,月華照映,晃朗如晝,景色絶佳。投宿邑底村。
甲戌,爲觀日出,曉起上海山亭,亭在衙西最高處。前臨大海,後對楓岳,南江一帶襟抱於右。有七島點點羅立於海中,其形各殊,望之絶奇,號爲七星峰。東西有兩巖如伏龜,東龜向海,西龜向南江,名曰龜巖。亭前墻外有蓮塘,今郡守兪崇新構一間茅堂於塘中小島之上,亦頗蕭爽。是亭楊蓬萊始刱,韓石峰扁額,實兼山海雄觀,宏遠疏快,爲嶺東樓閣之冠。中間不修且壞,李侯廸吉爲守,重新之。尤翁書額,谷雲亦以八分書額壁,有簡易、澤堂、白洲、尤翁諸詩板。憑軒東望,以候日上。俄見海天蕩潏,雲霞照爛。火輪超上一尺許,紅光閃爍,目難定視,眞絶觀也。
下亭北行,穿過大野,延緣葦間,至三日浦邊。見巖石上,刻尤翁「三日湖」三大字。遂泛舟,風定波恬,平湖如鏡。緩棹過埋香碑下。下舟登巖,觀埋香碑,元武宗至大二年,高麗江陵道存撫使金天皓與山僧志如,埋香木於沿海各邑,此其所識者也。於洲邊巖石間,見所謂丹書「述郞徒南石行」六字,「郞徒」二字漫缺,惟「述」、「南石行」四字宛然如昨。世傳「永郞、述郞、安詳、南郞四仙遊此,三日不返,仍題識於此浦」,名三日,蓋以此也。題名於丹書石窟中,復放舟中流,沿洄於四仙亭前後,而過觀獅子巖。巖在浦中,其形酷似獅子,遠望疑其爲眞,迫而察之,始知其非也。
回棹至四仙亭前。亭下巖壁,鑱「四仙亭爲申玉爾書」八大字,亦尤翁筆也。仍登亭,亭在水中島上,凡四間而無軒窻之飾,下鋪甎甓,畵棟朱甍,殆非人境。壁有崔東臯、鄭北窻諸公詩板。亭之四面皆石壁,有四松森立於亭前,苦竹數叢羅生庭畔。前列三島,其他積石爲島者亦多,而三十六峰媚嫵端圓,混天碧而各效其奇。浦北有小菴隱見於水際,行忙不及登,豈《地志》所謂夢泉寺耶。浦之周廻幾數十里,合楓岳衆流,東匯爲此湖,又東流入於海,境象之閒曠洒落,又是別一造化也。
下舟,午飯于養珍驛,過城直,卽古時築石作城處也,今廢。入通川境,沿海濱踏鳴沙而行十餘里。余始望海於佛頂臺,只得依微遠睇而已,登海山亭,而其矚近而愈奇,至此便側畔而過,濺波衝岸,幾及於馬蹄。見愈近而意愈曠,不覺窅然神遊於八極之表矣。將踰甕遷,借籃輿於南阿津人。乘而過遷,高千尋,俯看大洋,鑿石開道,臨之戒心。夕宿朝珍驛。
乙亥,又傍海而行,海色鏡淸,白鷗歷亂,霧卷雲收,天宇皛廓,滄洲萬里,軒豁呈露。有一點孤島浮在海外,隱映於望中,風帆漁舶出沒波心,沙路如玉,海棠無數。有奇巖對立如門,古松一株生於巖上,或有紅菊發於巖隙,此日此景又是出山後第一勝也。
午飯邑底,至叢石亭下。由山脊而登,路狹而側滑,下馬而步,扶擁而上。見山路上,頹石累累委積,六面齊整,如以繩墨削成,吁!可怪也。登亭而下視,又有四株石離立海中,是爲四仙峰,亦四仙所遊處云。皆以六面條石爲體,合數十條爲一叢,其上或生矮松,或被莎草。又有二株立於缺岸處,作一石門,亦皆六面,亭畔絶壁叢立而排布者,盡是六面。余初見路上石,而固已駭且怪之,至是眼前所見,無非一㨾體制。此旣非巧匠鎚琢之所施,而其形盡皆如許,實是天地間難究之理也。
山岡一枝突入海心,三面皆海,亭在其上,上無軒窻,下鋪甎甓,略與四仙亭同,壁有冲菴、石川詩板。亭之北麓,有喚仙亭與叢石亭相對,其制亦如之。亭前有卧石頹積成臺,又皆箇箇界別成六面,異哉異哉!亭之勝觀,此爲最奇,觀海次之,而其渺茫闊遠,更勝於傍海時所見矣。
觀翫之頃,日已昃矣,遂上馬而行,將達於龍貢寺,而未及數里,昏黑不辨逕。使村甿執炬而先導,至廣石橋邊,寺之洞口也。寺僧持籃輿出迎。蒼松成列,巖石奇古,瀑流閙壑,數里不絶,深邃逈遠,頗似長安洞口,而此尤絶勝。殿、寮之宏麗,亦復過之,緇髡又近百,蓋巨刹也。寺在金剛北麓,寺門以「金剛山萬壽聖龍貢寺」爲扁。太和年中,卧龍禪師始創建,而高麗時以貢稅割給,故名以龍貢云。寺僧處我於尋劍堂。老僧翠岾等三人,作梵唄聲,聽之可喜。
丙子,早起,往觀三法堂,一曰洛迦寶殿,安觀音像;一曰應眞殿,安世尊釋迦像;一曰冥府殿,安地藏菩薩及十王像,又有寮舍八區。有樓在寺門外,架虹橋,略如楡岾之樓,而規制差小,亦冒以山映之號。與二君共登題名。
遇雨,披油衣而行,入楸池嶺洞口。赤葉蒼林,宛似金剛外山,而夷曠則勝之。下騎乘籃輿而踰嶺,雖不險截,而蟠屈高壯,實大嶺也。行十許里,始上嶺巓,自此爲淮陽地。便卽平衍如長術,復乘馬而行,橋度和川。午飯于村家,又踰三小峴,至柏田峴。海松麻立左右,幾至數里,滿山皆是木也。自官歲收,其實至累百石。東俗以海松爲柏,故名以柏田云。夜宿邑底。
丁丑雨,待晴卽發,舟渡西津江,江上有德津堂。府吏言「壬辰之亂,官軍爲賊所追,至此津,時爲六月而氷合凝堅。官軍旣渡,賊騎隨之,半渡而氷解,賊騎盡死。以此名以德津,官設江神位版,歲修祀儀」云。按此津載於《輿地勝覽》,其謂壬辰者誤矣。
踰天寶峴,有小菴在峴腰絶壁上,飛閣懸空,傍有三石峰對聳,楓林泉瀑亦自可意,以路險寺廢,望見而不之登。行蘆荻叢中,午飯于南嵐谷村。復連行蘆荻中,宿于西嵐谷村家,地甚幽靜。
戊寅,山雨淅瀝。踰薑項峴,細路艱險,草樹蒙茂,上罥傍礙,僅僅穿過。下峴,雨卽晴。入平康境,又踰三峴涉三川,午飯于注波村。踰憇峴,涉玉洞川,夕宿玉洞驛。
己卯,早發,踰玉谷峴、月川峴,巳時還衙。
是行也,凡旬有二日而後返,陸行五百四十里,山行一百十里,海行二百十里,摠之八百六十里也。得詩一百十五首。
大抵白頭之山,雄亘北方,作我國衆山之頭腦,而金剛山實爲之腰脊焉,蓋一國之宗嶽也。內山則巉巖崛奇,以勁秀爲長;外山則包羅傑特,以磅礴爲勝。骨立而肉傅,全美而無遺欠矣。其閎偉廣遠之體,雖或不及於智異、漢挐等山,而若其獨稟天地淸淑之氣,粹然無一點査滓,則宜無與此山亢者矣。
此山號名甚多,其曰金剛則出《華嚴經》也,曰怾怛,曰衆香城者,亦出佛經,曰涅槃者,乃方言。曰皆骨者,以山皆石骨而名;曰楓岳者,以山多楓而名。曰蓬萊者,以杜詩有「方丈三韓外」之語,故遂以智異爲方丈,而以此山爲蓬萊,漢挐爲瀛洲,乃謂「三神山皆在吾東」,蓋河漢之說也。
古今遊此山者多矣,能得其妙者蓋尠。其極意夸大,配之於中州名山者,固失稱停,而或有以爲實不副名而妄加疵議者,亦可謂無異兒童之見矣。然苟不歷觀於東海,則終無以恢拓心胸而盡仁智之樂,此余所以不暇顧行程之催趲而必於歸路游賞者也。
以一旬之近,而遍觀金剛內、外山與東海之勝,其忙迫草率,勢所固然。而第觀人之有意於玆遊者,類多爲造物之魔戱,其一生經營而卒未遂者,固不論,雖其幸而得償夙願者,或自外山入而觀止於楡岾,或自內山入而觀止於正陽、表訓之間,或周歷內、外山而於東海則迹未到焉。或嵐霧以障之,或風雨以阻之,或因疾病、事故,中途而還,或當盛暑而揮汗奔馳於深嵌茂草之中,或値祁寒而忍凍登陟於巖楓盡落之後,顧安有一分興趣哉?今余則正當九秋佳節,楓葉紅酣,爛映一山,晃然如萬花川谷。入山之後,天日一向和暖,無氛雺之翳,得以恣意觀覽於仙眞窟宅,山海奇勝,領略殆盡,天之餉我,亦不可謂不厚矣。
至若九龍淵之未賞,毗盧峰之不登,必有以爲玆遊之一大缺事,而余意有不然者。玆二勝,雖曰奇特,其危險亦最甚。行險徼幸,君子不由也,故栗谷先生亦不登賞,警懼之意,至著於詩文,余何敢率意妄動,以背前脩之明訓而犯先聖馮河之戒,蹈韓子鐫銘之悔哉?人之登毗盧者,皆眩轉怐愗,茫如墜霧,脚下亦不能辨,徒憑僧輩之指示,認爲遠眺。輒以誇壯於人曰「吾登毗盧頂,見某地某山矣」,又豈不爲矮人之觀塲而資識者之一哂哉?且雖得賞二勝,而擧不免上數者之魔戱,則固不能以彼之賞而償此之恨矣。
以先輩名公遊記觀之,其愜意稱心,無所牽礙,如余此行者,蓋無幾焉,則烏可無文字之編錄以志其奇幸哉?玆用次列道途行邁、遊歷景勝,爲之記,以爲後日披觀引興之資云爾。
崇禎紀元之八十二年己丑杪秋上浣,花山吏隱記。
伊川諸勝遊覽記
编辑伊川故多水石之勝,以其皆爲吾府,藏心不競,經年而未之遊也。今年春,偶與調元談山水,仍起興,並轡而出。
行過數步,見村居歷落寄巖谷間,頗蕭爽。涉陳潭,潭水淸澈,湍瀑濺出石罅,决决有聲。又行數步,山勢隆起,諸峰之羅立者,爭效奇於馬前,覺景色自別。
又數步而爲卧龍臺,邑中勝觀也。削壁磋砑,高幾三十餘丈,虬松森列,滿厓皆躑躅花,時照映一潭,其景益奇,恨我早來不及賞也。潭廣幾數十畒,深處黛綠,淺處渚灘。潭中衆石錯峙,潭邊又皆白石。潭上有臺,臺上雙松偃蹇,作老龍形。盤石屈曲,揷入水心,渦而成谷,又突而爲臺,或平鋪而若床,或散擲而若碁,或峭如人立,或詭如獸伏,殊形異態,不可名狀。蘆葦離披於巖石間,臘雪猶未盡消。樵童繫牛川上,入水叉魚,見此,悠然有濠濮間想。余謂調元曰:「是潭若在楓岳之萬瀑,則足可甲乙於火龍、船、龜之間,而恨其處僻而不甚見賞也。」調元亦以爲然。
又涉甫田川,過孤山,山上穉松數十,丰茸始生,翠嫰可愛,反勝於聳壑昂霄之姿矣。涉嵲建潭,潭瀑激射,颼颼可聽,上有三松,眼界明爽。又其上爲龍淵,山村在其間,幽敻逈孤,便有蕭然出塵之意。過龍卧巖,又過一巖,道途之間,泉聲、山色,無非可以助我興者。入小林寺,厓轉山回,洞口深邃。寺樓名講禪,有僧十餘人,又有新竪碑。
涉南川上流,入五松菴,架巖爲屋,精洒可坐。巖上有臺,舊有五松故名,今只有二,又無僧,巨師四人棲止焉。是菴處地極高,俯瞰邑居,畦壠錯落,山巒泉灘,隱見於望裏,雖不及龍巖之勝,亦有小小佳致。又涉南川上流還衙,是庚寅二月二十一日也。
是月二十四日,又與調元及許綄、濟卿,舟渡伊水,水之左右,白石頹積,羣巖騈立。其上卽古城山,古者石築城址,今尙宛然。循覽往跡,自有懷古之感。
過古伊洲鎭,至舍人巖,此又與龍巖埒奇者也。蒼壁秀拔,上爲七八峰,瓌巧巉巖,勢凌霄漢。盤石層峙於下,水通浦環廻於前,奇巖怪石錯落於水中。瀑流觸撥作聲,噴薄乘騰,如霰雪亂洒,水勢淸激奔猛,甚可觀也。
踰檜峴,幽澗瀉出於林石間,其聲鏘然,數里不絶。沿石龍潭而行,潭中有二巖相對,號兄弟巖。午炊軍池浦,踰山道峴,傍蛇島、龍淵,踰鷹灘厓。厓極長遠,淸灘白礫,步步可賞。灘流遇石,汩㶁颼飀,行數十里,猶在耳不歇。踰院峴,古廣德院之基也。夕抵楸谷村宿。
翌日早發。山腰嵐霧半羃,朝日來照,相與發輝,光景絶奇。涉楸谷川,踰九蹲厓,又有絶壁削立,淸溪廻環,宛似舍人巖境像。過王鳳潭,涉開蓮川,踰開蓮厓。自此以後,巖石、灘、瀑觸目,皆是令人應接不暇。過臺巖,巖罅飛流逬落,其下又成灘、瀑。過龍巖,形如龍故名。
過植松村,長松八株森列,無學、懶翁取種以植者云。暫憇松臺下。又得淸流絶壁。至數步,有石臺,其傍有蒼石,天成如築,便作釣磯。瀑流噴射,聲極壯,至不辨人語。臺壁之上,非松、杉則躑躅也,若値花時,其勝必倍矣。至葛峰下,僧輩以籃輿來待,遂乘而行。至山腰蹔休,山外羣峰,森羅於望裏。山頭積雪尙存,而道上黃花爛開,亦一奇也。
踰古歸樂寺基,入菩薩寺。此寺,無學於至正年間始創,洪武二年重修,今其改構者云,居僧只二十餘。大雄殿正對三印峰,眼界快爽,所謂三印者,亦有故事之可記者云。前有老檜列立,蒼翠蔚然。
寺多古跡。有一曲甁名無碍瓠,以靑紅段爲纓,無學乞粮時物云,木瓢之黑漆者也。
靑紙銀字書《華嚴經》一軸、《延生保命經》一帖,上端有畵,萬曆丁酉,大明瑞安長公主書,並以斑錦紋紗爲衣。
《金光明經》一帖、金字書《蓮華經》七帖,上端有畵,妙絶可玩。其中兩帖末端,書「洪武六年十一月十一日敬書」,且曰「我亡耦徽懿魯國大長公主,以功以德,如生如存,故厥追修,靡有遺憾,得此妙經,以金書之」。必是恭愍王筆也,筆法奇妙。末書「證明師普濟尊者」,下着懶翁二字圖書。
又有《蓮華經》一帖,白質印本,筆法亦妙。末書「施主奉翊大夫、前德寧府右司尹李英遠、同願善女趙氏妙淸、前郞將門碩琦」。
又《蓮華經》一帖,以金字圖畵,而下書經文,其書似亦金字而色頗異,心怪之。見下端,有「刺血書」及「至正九年己丑九月日出血」等字,乃知和血故其色如許也。
佛殿左,有樹盈抱,長十餘丈,僧云桂樹而未可詳也。過采眞、善住兩菴廢基,踰浮圖嶺,有浮圖四軀,又有碧虗、天谷、翠陰等碑。入觀音菴,上萬景樓,樓下又有淸泉,石碓自舂,蒼檜鬱跂,雲達山圍繞如拱揖狀。佛殿上臺,有靈山殿,施朱炫熀,有玉石佛廿五軀,居僧只有八人。其上小菴名圓明,巖巒奇秀,翠色若滴。稅鞍歇定,魂骨泠然,不覺塵心盡消矣。
夜使兩闍梨各作梵唄聲,仍使各服袈裟,打鑼伐鼓,雜戱齊發,雖似亂聒無章,細看亦自有節奏。非閒習於平素,不能矣。僧言「山虞名高達者,逐猪山谷。猪是觀音變身,帶箭入窟,化其本形。高達因此戒定,修道成佛,今窟中尙有箭鏃。此山本名雲達而改稱高達者,以此」云。其言誕甚,而亦足爲山門一古談也。居僧三十人,頗有識字可與語者。
是夜雨作,翌日猶不止,雲氣籠罩,山頂幾藏。全面隱見於煙靄之間,此景眞堪作畵圖也。義相臺在絶頂,上有菩薩菴,辟穀僧居之,路險不得上。濟卿强策登覽,而別無異觀云矣。菴僧進猪毛筆,請書菴額。書與之。留滯無聊,使老僧桂華讀《楞嚴經》,倚枕而聽,復使僧輩陳雜戱而觀之。
天明雨乍歇,遂登輿而行。穿過山頂,路極險截,積雪沒脛,幾危而安,是爲高達峴。過靈隱菴廢址,自此又屢得佳處。使善唄僧學文坐灘上作唄,如數部鼔吹,巖谷皆應,聲出林樾間,更覺奇絶。
至無量谷,巖巒聳秀戌削,如高人特立,而翠嫰明麗,姿媚橫生。四山合沓,如張九疊雲錦,幽奇蘊藉,筆難盡述。巖盡,卽曠然開豁,又是別一境界也。到此爲谷山地,而高達山餘支也。泉石灘灣,曲曲愈佳,與二君吟眺,移時不忍捨去。
午炊梢村,踰魚鹽峴,過此還爲本府地。橋渡麻灘,觀葛山湯井,入甘露寺。井舊有八,其五塞,其三通筧入井,臭羶而烈,有硫黃氣。溫熱則不甚焉。有痼疾者浴之,頗有效。世祖嘗臨幸,有行宮今毁,今之寺基卽其處云。葛山直對寺前,如屛障之遮,地勢頗高闊矣。
翌日,將往廣福,復涉一灘,橋渡箭灘,翠石白沙亦自有佳勝。踰自作峴,少憇辟暑亭,長松離立,鳴灘流於其下,心境頓覺疏暢。又舟渡玄石津,船出入津。過丈人巖、酒巖。巖有小穴,穴中有水,人取飮之,味似酒故名云。
踰松厓,入廣福洞,四面羣山環擁如鎖,中開大野,田疇綺錯,晃朗夷曠,別作一曲洞天。山村滴瀝,雞犬靜寂,入此,心神窅然,覺武陵桃源不是過也。一洞之中,盡是淸泉、白石,而最奇者釜潭也。窪深若釜,瀑流從巖石而下落於潭,奔掣甚壯。潭水霮䨴,疑有陰嘼,石上刻朴學士士元手書一律。
余慣聞廣福爲伊州之絶勝,今見良然。洞府極其深阻,而旣入之後,爽豁無比,田園又有橘洲之美,足爲遯世長往之樂土,而曾未有來卜者,亦無遊覽而記其勝者,無乃天慳地秘,以待其人歟?
回到水門,盤石泉流,似釜潭而小。水中有石,號船巖,巖上連穿七八穴,古所作門者云。又至寺洞,觀古廣德寺舊址,有雙㙮及破浮圖、階砌,衆石堆積甚多,可知其爲巨刹也。仰見陽陰山,雲霧罨羃,俄而山雨霏霏,飛雪撲面,急入村舍以避之。復渡船出入津,到加里州村宿。
翌朝,過使君巖下,有蒼壁,水廻其前。踰廣峴,峴底巖間,又有雙瀑下垂如匹練。踰犬灘厓、門巖、院峴、鷹灘厓、山道峴。午炊漢池幕村,復踰檜峴,涉伊水還衙。
中臺寺在鶴峰山,距本府二十里,亦有勝致可賞。三月初一日,舟渡釜端津,遂入寺,登福興樓,下臨幽澗,上對翠巘。遠瞻安峽諸山,江水映帶左右,樓極軒敞爽朗,淸風自來襲人。古有無住菴在寺顚,無學所住也,今毁爲蓬田。洞口,山石犖确,行逕屈折,頗有幽邃之趣。新造金佛,置在別堂,姑未安禪室矣。調元、濟卿追到,使僧輩伐鼓打鑼,陳雜戱,足可暢懷。所恨,僧太少,寺大小不與景相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