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谷集/卷二十五
序
编辑《簪笔录》序
编辑余以不才,蚤岁释褐登朝,即选入史局,昵侍前席者,殆二年有奇。厦毡延访之地,言议错出,记载最难,以余钝拙,固不能无遗落谬误之患,而珥笔周旋于咫尺香案之前,其为荣遇则诚大矣。
史官例持小册子入侍,以便记事。余自检阅,再转至奉教,长滞禁直,此册亦积,至一百五十馀卷之多,而置之箧笥,不复整理。逮昨年西窜,家里文籍,一皆放下,唯以数卷书帙,藏弆小笥以来,来后披见,则此册亦在其中。盖苍黄中,误为收入而然也。
服舍幽寂,无所事事,仍复略加编次,裒成四卷。而榻前记言,随发即书,急遽之顷,例多径省;诸臣奏事,辞或重复,而亦不暇刊正,仍以书之者多。年久之后,颇有未莹难晓者,再三推究语脉,粗成辞理。
且曾见奇高峰《论思录》,只以常言俚语,一随所奏,不事修润,殆若与其人联席而听其言,犹可见中古尚质之意,此诚为善记注者。今辄一依其例,文字之俚俗,有不能避焉,后之人见此,亦可槪当日君臣间兪咈之大致矣。
呜呼!余世臣也,立朝三十年,厚蒙我肃考陶镕之恩,一毛一发,无非圣泽之攸曁。追思前日密迩于威颜,恍然若隔晨事。今龙胡莫攀,弓剑已远,而世故推迁,沧桑遽如许矣。孤囚绝域,抚玩此卷,虽欲更见如此时节,又安可得耶?遂抆涕而书之。
时圣考宾天之四载癸卯五月哉生明,累臣李宜显书于云阳之素行窝。
《壄隐逸稿》序
编辑盖当丽氏之季,权臣李仁任议迎北元使以背贰皇明,圃隐郑先生与朴公尚衷力争其不可。壄隐田公率谏官李詹等,抗章请诛仁任,遂与朴公同被淫刑以死。由是义理灭绝,乔木摧残,而丽氏忽焉弗祀。呜呼!览玆行事,变亦备矣,后之君子其必有累欷于斯焉。
夫华夷、逆顺之辨,春秋之大义也。斯义也如日月之丽天,夫人能知之。然而降及衰末,人多为私欲所汩,其能维持阐明以光世道者,绝未有闻。苟或有直犯虓怒之势,确然守正以扶彝,则于国命将倾之会者,其为忠又曷可少哉?
如圃翁尚矣,所就有大焉,固不可以一事而盖之,公与朴公,其亦可谓众流之砥柱、昏衢之炯烛也欤。虽然,朴公则朝廷既加追褒,遗文又已印布,而独公事迹汔玆沈泯,无有表章之者,寂寥篇什未免零落于蠧简中。身后显晦之不同,乃如是,可慨也已。
今其远裔攟拾散亡之馀,附以诸公赞述,将付剞劂而请序于余曰:“以子为圃翁弥甥也。”余正容谢曰:“不佞何敢当玆役?第尝䌷阅胜国史,约略见公事,心知公与圃翁同志,钦仰诵服久矣,顾何可无一言?况今日世界至于斯极,视公时,又加远矣,溯悒风烈,益有所感?”遂书此以归之。
公讳禄生,字孟耕,潭阳人。登第,官至门下评理。公有弟祖生,号耕隐,圃翁作记梦诗,有“大材扶明堂”之语。孙汉老以孝行卓绝,棹楔门闾。十世孙有秋,号松潭,有儒行。今并缀其逸迹、短韵于编末,亦可以见公友于挺拔,无愧陈家二方,而忠义之报,征之子孙者,愈久不爽如此云。
《耐斋集》序
编辑余尝考观历代纪迹,其以文行著称者,大率多穷而少达。怀奇抱义,坎𡒄不偶,徒使后人挹馀馥而兴嗟,呜呼!才命之相仇,乃如是耶?苟或有遭罹不幸,志阏于危途,身困于蓬累,幽忧佗傺以没其世,而独留其文章,仅得以表见素蕴,则又岂不重可哀也?然则其残篇断袠之零落于蠧鱼中者,乌可任其埋灭而无传也耶?
耐斋洪君,以名家子,为人介洁,粹然如玉,出自禁脔之馀,能劬心儒术,不为绮纨所移。先故用文学蜚声朝右,君亦若将承继前业,舒翘飏英以鸣国家之盛,而年未弱冠,酷遘家难,遂杜门塞兑,绝迹世路。结舍先墓下,与里中数三士友,密以古圣贤书晓夕硏磨,深有所造。发而为文词,赡鬯典则,绳墨井井,诗格健调雅,不作尘俗语。犹恐声闻之出世,专以沈晦不耀为务,又不克享半百之寿。所谓“志阏身困,幽忧佗傺”,实为君一生究竟事,则岂非今世之畸人,天下之鲜民也?
然三渊金公间尝得其作而奇之,许为词林高手,尤隆推人物,谓非叔季所及。余惟士之穷居自修,得先达钜儒奖饰以垂名简策者,从古盖希有焉,君之被赏识于斯文宗工,视古人为何如耶?庄生不云乎:“万世之后,一遇知其解者,是朝暮遇之也。”夫既远期于万世,况当其世而得之者乎?其亦不可谓不偶者矣。
今其遗胤取其乱稿曾经三渊删定者,付之剞劂氏,以传通邑大都,郁而不发者,将大宣明于后代。人之惜君之有而悲时命之迫厄者,至此而庶其少有解释也夫。
余干没缨组间,不获与君周旋,而顾尝怜其心而尚其操,盖亦有素。今于弁卷之托,不容无一言,略书感慨之意以归之。君有从祖弟寝郞君,亦好古力学,一以君为师表,多所论著。又不免早夭,诗草尽逸无存,只有文若而篇,附于君稿之后,虽少,足可见才思之不群,而一家文献亦可以征于斯云尔。
《洛西集》序
编辑洛西张忠定公卒百有二年,而遗文未行于世。公族玄孙普显氏慨然攟拾零碎,附以一时诸公赞述,亟谋板印,托其从子大将军鹏翼庀工若费,与公曾孙世光来问序于余。余曰:“公之事业盛矣,旗常载之,太史书之,顾何赘夫不佞短拙之文?”既娄辞终不获,则乃喟而曰:“不佞尝喜观国朝故实,始之服公策略,中之叹公操守,末又敬仰其立义较然,大有赖于扶树民彝,而恨诸公叙述之犹有阙漏也。今以此续补于遗文之后可乎?”
盖公鉴识明彻,预策来后,殆若烛照龟卜。尝于朝京路,一见虏,即知必为天下患,及按北藩,以界虏也,修亭缮隍,早夜矻矻,凡于阴雨桑土之备,靡不用极。又疏陈机宜,几累万言,言悉中窾,多见施行。以此,过瓜辄仍,四年而始归,自后讫十数载,虏不敢饮马豆江。此余之服公于始也。
昏君灭德,法斁纲沦,犹重公威望,超迁至大司马,而时事则已不可为矣。公托疾长往,上章极谏。曁人心既去,群俊奋兴,鳞翼之攀,寔出公门楣间,而公高卧乡山,终不起而应之。至其夷凶靖乱,勋塞天地,亦公略出其緖馀者,而事定即翩然告归,视丹铁锺鼎之贵,不啻若太空之浮云。其旷度疏襟,无心于功名之会,槪如此,夫岂人人所可及哉?此余之叹公于中也。
虏氛渐炽,中州势孤,昏朝已有阴贰之迹,公乃一疏二疏,反复乎逆顺之辨。及夫圣主改玉,边虞益棘,庙议劻勷,类不免为羁縻之说所挠夺。公独嶷然自立,每以坚守一个义字为言,而又必以自强之图,劝勉上下。盖公胸中自有经度,非徒为大言者比也。噫!天若假公数年之寿,进登揆席,得毕其猷为,则必有彊干固圉之效,而虏不敢东抢矣,设有之,公必不轻毁大防,自负素心矣。古语曰“世乱,思君子不改其度”,此余之尤所敬仰抚迹而歔欷者也。况今春秋之义,日就䵝昧,寇贼又旁午未已,而九原已不可作,则俛仰今昔,乌得无赵文子之追感乎?
公为诗文,多信笔直书,绝无缘饰。不朽之次,公既立焉,区区雕琢之末,盖不屑为也。于此益可以见公之大矣。
《沂川集》序
编辑沂川洪文简公遗稿凡八卷,稡后人赞述,为附录二卷。噫!此特公緖馀耳。专以觚墨衒技者,亦或以为不必传矣。然余惟公没已七十年所,风流寖远,典刑无存,世道国势如水之就下。而沧桑迭迁,变怪百出,至于今日,益无复可言,抚念谁昔,固有不胜其感慨者矣。当公之秉匀也,朝著清明,纪纲整肃。而公以硕德重望,正色岩廊之上,士类倚以为标准,百僚咸有所统摄。淫沴不正之气,殆莫敢干其间,是果何等时节也?自今追思,邈若黄虞、三代之不可复睹,呜呼唏矣!
公蚤明华实之辨,其于辞章之末,殊不着意求工。然诗甚清澹,大类其为人,乃若疏奏诸篇,言论正大,启沃诚切。当日远猷辰告之大略,尽在于是,其不可不亟付梨枣,以昭一世之耳目也,盖不翅较然矣。大雅君子辅世格王之志,弸塞于中,故发之文字者,自能如此。夫岂务词采无其实者,所敢闯窥也?后之人若因是希慕企及,使世道国势少有瘳焉,则是编之传,其所关系亦不可谓浅鲜,乌可终作巾笥之藏而已哉?是为序。
《龙仁李氏族谱》序
编辑我李族谱,今考定为八编,辑馀派为一编,附诸末。剞劂讫,宜显谨叙之曰:
吾氏之系籍龙仁,盖自太师公始。太师公为丽祖功臣,距今八百馀禩,可谓久矣。自太师公,传至十四世,为府院公。府院公一弟三子,俱各有子孙,衍至卅馀世而绵绵未艾,可谓盛矣。孝友以立其本,忠厚以崇其德,廉正以饬其操。而孝友之推,为睦姻任恤;忠厚之积,为仁惠靖恬;廉正之出,为勤悫简俭。斯乃太师公以下世世传承之遗矩也,则呜呼!其可谓笃休已矣。
尝观故家世族,厥祖先毓祉垂羡,讫为名胄,而洎后孙,鲜或嗣守前业,克绳徽迹,以至荒坠泯绝者多有焉。惟吾宗斤斤弗怠,愈远弥挚,遹至我先君子,以重德谅节,柱石王家,益廓而大之。爰及诸宗支之散处中外者,虽不免显晦之各自殊涂,大较谨身修行,宁拙毋婾,自成一家风,庶几不失誉髦之称。噫!玆岂非吾先树基纯深,有以致之欤?其于无忝乎我世传笃休者,夫谁曰不然?而久者益久,盛者益盛,从可以卜矣。
今吾谱既成矣。夫谱者,谱其世,谱其族也,而世之久,族之盛,因亦可见,则于其久,于其盛,而所以臻玆休者,又可以推而知之矣。知之如何?盍亦勉夫充其实而述其美矣乎?此又刊谱之至意也。
是谱纂修终始,凡例之首详之。我先君子与叔氏右尹公既编成一帙,无遗憾矣,犹以乡牒之未尽收、傍订之不甚广,姑延刊役,盖谨之至也。见今世故转嬗,人事难期,刊役不可以复延,而堂侄普赫适按察关东,慨然以此事为己任,捐俸鸠材,不数月告功,其亦幸矣夫。当先君子之修谱,不肖实执笔硏,于斯役之讫,敢不乐为之书?是为序。
《保晩堂集》序
编辑天下文明之运,大开于隆、万之世,在我朝,直明、宣际。骚翁、墨客接武齐作,同文之治,于斯可验,其亦一时之盛哉!于时穷而在下者若李体素春英、权石洲韠,尤称词林之雄。有与此数公,结为诗伴,如埙箎迭唱,金石谐鸣,则不问可知为登坛高手也。
保晩堂李公,以文擢巍科,盖尝敭历显班,声望蔼郁。已而踸踔不前,栖遑郡邑,凡于世路荣落,一付之膜外,顾常喜为诗,吟哦忘倦。其与前数公相和数篇,词采殊斐然,斯诚无愧为明、宣间诗人,而有得于盛明渐染之化者,益可见矣。其可终湮没,莫之传耶?况今中土溷为毡裘,文物变成刀枪,而我国被其霿翳,尤贸贸椎陋,虽欲更见如公之时,又安可得耶?此又可传之一事也,诗之高下雅俗,亦何足较挈哉?
公所著尽散逸,存者韫匵弗飏,公后孙上舍君纶要余删定,且请以一语弁卷,勉为之书。
公讳堉,字士厚,系出璿源,官至骊州牧使,卒时年五十八云。
《四留斋集》序
编辑古之建功立事、奠安国家者,类皆以学术、行谊为根基,蓄积深厚。既已达于为邦,而又必判义利,审轻重,其执持于平素者,如欛柄之在手,无所挠夺。用能出而当难,大有成就,不徒然也。苟无如是之学力,以一时意气,幸而取隽焉,则终亦不免为坏败之归,何则?以其本末、虗实之辨,异也。
在昔穆庙之世,有月川李公者。居家敦孝友,立朝秉忠纯,内外单尽,蔚有树立,而尤奉公守法,不屈于形要。由是颇为时议所左,栖迟郡邑,积数十年。归则闭门却扫,捐去俗事,密以斯文自娱,上下千古,所得益富,而人顾不尽知也。及以治民著最,稍辟其仕涂,末乃进之谏长、铨贰之列,则亦显矣。时公少日同榻友,持国柄政,广植党与,而公介立标高,不少降色辞。
逮海寇之缊,纠合义旅,激厉众心,以单师遏大敌。以书生办奇绩,使凶酋死咋,不敢肆意蹂逞。已又天兵继之,汔成中兴之功,始落其角距者,公也。观其踞积稿欲自烬,仓卒熊鱼之取舍,而熟讲乎忘身殉国之义者,即此可知。卒之天人顺信,一举事集,初非公所预期,则牛溪先生之以伏节死义许公者,信知言哉!
当捷书之闻,主上耸喜,特擢卿秩,朝野廪廪有公辅之望,而时辈方深嫉牛溪,以公牛溪所扶奖,移怒而龁公。公亦不肯周旋于季孟之间,退处海曲,弗屑吓腐。夷考公平生,盖斤斤乎出处之必审,此其为建功立事之本也,夫岂今人所能及哉?
公卒之五年,追策宣武勋,屡赠至左议政,封府院君,谥忠穆。月川者,公所启邑号也。
公文章超绝,栗谷先生尝以尉荐于朝,月汀尹公又以高文振古声称之。当时文苑,固自有定论,如不佞者何敢更有僭述?只以世人但知公勋业之隆,而不知公有学有守,本领卓然,故窃附微显阐幽之义,为之说如此,以备论世者商确。
《删补耆老所题名录》序
编辑耆老所事迹,月汀诸公之记,尽之矣。其建置日月,今不可详,而盖国初年老宰枢,仿洛社故事,相与会集公廨,以宣畅歌缶之乐而已,其仕之为文为荫、爵齿之得臻其极与否,初不甚切切较量也。及至洪武甲戌,我太祖康献大王圣寿跻六十,乃屈千乘之尊,入是社。是后又命朝臣之以文科进,年七十、官正二品以上者许入,而未经当品实职与方在罪籍者,资虽准,不得与,其选始艰。而其得与者,人皆艳称之,以为希觏事焉。
自古有官司,必有题名录,固史之遗也。耆司又圣祖亲入之地,尤不可阙入社诸臣,其必有记载明矣。壬辰倭难之后,官私掌故,一皆荡然无存,五峰李公既入社,追记前人名字,以藏于本所。然此非必遍考文籍,只以耳目所及,随记书录,故漏佚甚多。又祖宗朝卿宰间或未及七十而参宴,参宴与入社有间,而不复区别,一倂入载,人多病之。故相国徐恭肃公最号谙练故实,取其中可删者删之,可补者补之,作为附录,以缀卷下,则亦可谓周备耳矣。
今年,不佞以犬马齿至,猥厕社末,见是录,犹似有未及尽正者。遂以曾所闻见者,略加考证,别为一册。其正讹添漏之端委,既条列于凡例,览者尚有以商之也。
仍伏惟念我肃宗大王抚运侀治,久道化成,厥享国四十有六年。宝筭之永,遹追圣祖。爰据故典,临录本所,奉安御帖于灵寿之阁。至今丙辰,我圣上亲御本所,瞻拜阁下,于是乎本所事体之重,又非前日之比矣。
窃意天道循环,必有兆眹之示于先者。我圣祖入耆所数三百年,而圣考再入,是则寿域之重开,自圣考而先之矣。此后,南极星光拥佑宸扆,将见三入四入而不已焉,则在忝社诸臣,涵仁寿之泽,保臷艾之年者,其为荣遇何如也?是乌可不修饰是录,以为他日之舆卫也哉?顾不佞昧陋寡识,重以老昏,不及前辈万一,其所是正,难保其无乖舛,厘改就完,深有望于后来之君子云尔。
《顺庵集》序
编辑余少日偶于士友家,觏一人,乍接风仪,已觉清气逼人,固意其有异也。问知为李公子平,益心向之。是时公诗名藉甚,而余椎陋无文,尤于诗道,昧昧若聋瞽,不敢对公谈艺。
晩岁退伏陶谷先墓下,公为求阁内文字,屡扣山扉,剧论文事,辄至更仆。其言殊合典则,终不为近世李、汪馀波所浸染,余深叹识见之不苟,而亦意其源流之可征也。
盖公之先,出自韩山,实为牧隐先生后承。弓子之为弓、箕子之为箕,理正宜耳。况有伯氏一源甫又以诗鸣一世,埙箎迭吹,于喁互唱,得之连床劘切之间,类非他人所几及,则其发于口吻者,如圭璧之璀璨,云霞之映蔚,亦其势然也。
今观遗集,诗律槪经三渊翁赏识,无假昧者之赘言,文虽不多,就其中数篇,淋漓顿挫,宛有庐陵态色,参之前言,真可谓匪克言之,终允蹈之者也。于是复叹公不可只以诗称。而若论其人品,又可谓高诗文数等,窃叹公蕴美弗飏,人不能尽知也。然诗文传世,而公则九原已难作,悲夫!
上章涒滩孟陬之月,七十二岁老人李宜显书。
记
编辑游金刚山记
编辑余性懒漫,又乏济胜之具,凡于域内山川,一未曾寄目。惟以枫岳是国中名山,先辈游览,散之篇章者多矣,常兴怀不能忘。
己丑秋,出知伊川府,府距山下不远,信宿可至。时庶从叔许𬘫、甥侄权莹随余来留。余谓二君曰:“枫岳是吾梦想处,而今适驻近,实天借其便,而若不一往,岂非平生大恨?况今枫叶方酣,天气正佳,入山游赏,时哉,不可失。君辈能从我乎?”二君跃然曰:“此吾愿也,敢不乐从。”遂约于菊秋初吉登程。
是日戊辰,早起促食,以单骑,与二君并辔而行。牵马者三人,持糇粮者二人,挈酒肴者一人,负寝具者一人。其馀驺率尽屏之,草草如方外散人,道傍芸妇、樵夫亦不识其为邑宰也。
逾月川岘、大ㆍ小玉谷岘,岘颇险。自月川以后,山谷幽邃,石泉琤淙,枫叶半酣,杂花交映,已是别界景色也。午炊玉洞驿,平康地也。又涉玉洞川,削壁如屏,流湍激射,岩枫倒影水心,宛然一活画也。是川环回屈曲,凡五渡乃尽,真杜老所谓“溪行一流水,曲折方屡渡”者也。逾憩岘,昔弓裔游猎时憩息处云。涉甲川,弓裔闻变,逃至川上,弃甲而走故名云。向晩骤雨从东来,洒面即止。夕宿邑底村。
己巳,蓐食而发,逾力弥岘,涉月笼川,到赤霏院。上有石屏,下有长滩,滩声瑟瑟,如鸣玦环。又有苍壁对峙于前,丹叶被之,明艳如新妆。坐来萧然,有世外意。小憩即涉滩,是滩称堂滩,一名末讫川,涉此为金化地也。行过数百步,仰见,仄壁穹然,石剑高攒。马行其下,突兀趁人,似欲坠下,令人𢥠然。逾一小岘,四山回拥,树林蓊郁,峡束冈盘,气象雄奥。
又逾馀坡岘,岘极崱屴,厓谷厄狭,仅通一马,乱石荦确,所骑频蹶。下坐岘上以息马,岘东即金城界也。沿溪而行,逾踏迁,迁下有岩突起,水回其前,白石齿齿,如晒布帛。至里许而溪犹不尽。午炊㙮里村,逾网城岘、昌道岘,沿溪而行,小憩路傍棠阴下。逾赤岸岘,涉梧木川,店舍尚遥,而日已向暮,遂跋马疾驱,曛黑始投歧城村宿。
庚午,早发,逾相壁岘,涉梁甫川,登观音迁。迁甚悬危欹仄,下临急滩,懔不可俯视。又逾僧坐岘,至通沟津。津水广阔,可容舠。村氓方伐木为桥,功未及就,有舟系在岩崎而相去远,招不能至。乃令下辈褰裳先涉以试之,其深处才及腰,遂乘以渡。过通沟村,此是入山门户,洞壑邃旷,峰峦益奇。民居依山,架板为屋,时有水碓自舂,与溪声相和。涉蓝桥川,至断发川边。有牛背童过去,问断发岭在何处,童指点以示曰:“只在此望中。”闻来不觉兴飞。逾都坡岘,涉都坡川。午炊长坪村,涉长坪川、楸亭川,始至断发岭底。
遇楡岾寺僧,问前路,遂逾岭。岭路屈盘萦纡,往而复回曲,似羊肠。愈上愈高,左右枫林、杂树,交错离披,烂然照眼。或下坐或骑行,几至十许里,始登绝顶。有坛方正,可坐数三十人,上有老桧阴森,其高刺天。与二君列坐,仰见金刚众峰,如镕银削玉,竞抽争耸,秀出天际。望之神思超忽,不知此身之顿尔至致也。岭之得名,以昔人有登岭前望,忽生出家念而祝发者故云尔。自此以后为淮阳地。
又向东而下,路极险绝。岩石之罅,奔瀑迸泻,或悬或卧。苍藤古木,横蔽蟠郁。且骑且步,又行可十许里,方履平陆。日西秣马于新院村,问长安寺近远于村人,以为日力已穷,势难得达,仍劝留宿。余兴方动,不听其言,促鞭而驰。涉新院川,逾铁耳岘,涉楸池川,万瀑下流也。
凡九涉,始入长安寺洞口。苍松、翠桧,列立成行;清流、白石,映带前后。幽深敻阻,已非人间境界也。昏黑,殆不辨迳,僧辈以炬火出迎。小坐飞虹桥,仍登山映楼,见楣间题咏甚多,梁栋上亦多有题名字者。夜渐阑,不能遍探诸胜,遂入寺之东寮休歇。
寺在丙戌灾于火,柱础散落庭除,景象索然,只寺门、佛殿、溪水寮与山映楼独全。僧徒言“此寺与楡岾寺自刱建来,凡五遭回禄”云。寺额云是新罗人笔,笔势颇古雅。新构青松寮、寂嘿堂、说禅堂、东寮及厨舍,而功力不赡,只以桧木作板覆之,不施丹雘矣。老僧叉手拜曰:“今行甚善。凡游此山,春不如秋,秋又有早晩,古今游客,或早或晩,或不值秋。今行则正值秋时,而时序早晩,枫染深浅,皆适其中,可以尽得山之诸胜,可贺。”仍与之倚枕闲话,户外泉瀑,终夜飕飗,如风雨声,魂骨泠然,梦寐亦觉清楚。
辛未,早起上山映楼。楼凡十间,四面环以曲栏,前有大岩屹立。栏头楼南,有石桥窿然,即飞虹桥也。长六十尺,高可半之,清泉流于其下,触石奔掣,声振林樾。
望中层𪩘叠嶂,罗列耸插。其最高而束立撑出者,为释迦峰,在楼之北;如屏障之绕,如鸟翼之张者,为石鹰峰,在释迦之后;圆直而端妙,如人着帽者,为地藏峰,在释迦之下;三朵戌削,若人立者,为观音峰,在地藏之傍;或呀如开唇,或歧如箭栝者,为长庆峰,在楼之东。皆体态不一,而奇峭如之。观音、弥陀等庵,着在岩厓,隐见于树阴中,倚栏纵目,心融神逸。使许君题名于梁上,又下坐于飞虹桥上,僧徒以篮舆来待。遂乘而行,长安僧文仲导之。
至长安北麓,有极乐庵,今废无可观。历憩地藏庵,又逦迆向东而行,弯回屈折,如阻复通。至则石洞中辟,峰峦如碧玉色,围匝秘固。复策杖深入,下坐石台上,台名是业镜台也,大石平圆,可坐百馀人。地藏、释迦等峰,森列环抱,台下清流,湛碧潆洄成潭。旧名黄泉江,今改为玉镜潭云。
潭东,石壁层叠如㙮,其上劈立百仞,如竖丰碑,是为明镜台。潭之南,累石为城,昔新罗敬顺王将降高丽,王子切谏不听,遂径归此山,倚岩为屋,麻衣草食,以终其身,此地即是也,古迹依然。中开石门如窦,仅容六七人,旧名地狱门,今改为极乐门云。自地狱门穷源而入,则有灵源庵、百㙮洞。断厓飞瀑,几数十馀丈,奇观不下万瀑洞云,而僧辈言“必穷一日之力,乃可见”,故遂止不往。
过百川洞口,沿溪而上,过安养、三日二庵,从木栈至鸣潭。潭水深碧泓澄,白石盘陀,悬瀑分深而交射。有大岩卓立中央,其中洼而作臼,可容人往来,与外相通,有若成穴。穴中有水,深才没胫,枫叶山峦,影落其中,隐映如镜里看。谚传旧有神物蟠伏于此云。题名石穴,即行过云墀庵,穿松、桧中行里许,始见内山面目。
过三佛岩,前刻无学、懒翁、指空三禅真像,后刻五十三佛像,又有大石对立如耦。入白华庵,庵后有枫潭、鞭羊、清虗、虗白四禅碑及浮图六躯。前对青莲、神琳、天亲等庵,西望拜岾。谚传昙无竭放光石上,丽太祖率臣僚顶礼于此故名云。
入表训寺,寺是山中名刹,罗僧表训始创之。与长安、正阳、楡岾诸寺齐称,诸寺率不免灾患,而此寺独完。般若、四圣、十王等殿,极其精丽,海藏殿藏佛经诸板,寮舍凡十馀所。又驾石为虹桥,压桥而起楼,亦以山映名之,而宽豁逊于长安之山映矣。登楼瞻眺,题名于梁上,仍舆向正阳寺。文仲辞去,表训僧善欣导行。过奇崎、三藏二庵,登天逸台,前望万二千峰列立围攒,争奇竞秀,枫栝漫山,夕照闪映,如以红锦步障张遮而环卫者然。
前瞻后顾,景象难侔,笔不可尽述,姑就其大者而论之。其雄盘东北,高插云天,竦处而尊严者,毗卢峰,此实内、外山之主峰也。雪色嵯峩,如抽玉笋,横带于毗卢之南者,众香城也。白云台在其下,雁门峰在其东。雁门之最东,有孤撑直上,尖削而皓洁,与毗卢争高者,望高台也。嶙峋奇巧,高耸于望高之东者,穴望峰也。峰顶有穴如瓮口,可望天外云,而此则不见。僧言“到摩诃衍,正好望见”云。一高一低,突然峙立于众香之下者,大、小香炉峰也。香炉之下,天逸之北,奇岩嶐起,状如筑台,可望而不可上者,金刚台也。一名青鹤台,古有仙鹤巢其颠云。毗卢之北,一峰廉利如锥芒者,圆通峰也。遥望最南,大小两峰,特出云表,全体皆白者,乃白马峰、国望峰也。
其他罗汉峰在望高、穴望之间,顿道峰在穴望之下麓,上云峰在穴望之东。狮子峰在金刚台之北,其高与之齐,相对而立,以形如狮子故名。五贤峰自穴望而下,连起五峰,至金刚台前而止,为万瀑洞门。永郞岾在毗卢之北,形如马背,皆奇拔不凡。石鹰峰、观音峰、释迦峰、地藏峰、长庆峰,乃长安所见者,而至此始露全形。
其馀玉立贝列者,不可尽记,而槪举其名:曰普贤峰也,使者峰也,十王峰也,弥勒峰也,天灯峰也,达摩峰也,日出峰也,月出峰也,水精峰也,船岩峰也,迦叶峰也,熊虎峰也,摩诃衍峰也,万灰峰也,圆寂峰也,僧床峰也。此外名不雅、不定名与有名而僧不知者亦多。或近或远,或纵或横,历历呈面于阿堵中,使人应接不暇。西望黛色熹微于云际,僧辈以为岭西诸郡山云。台北有开心台,台下旧有庵,今废。西有放光台,乃昙无竭放光处也。
周览既毕,仍上歇惺楼,即正阳寺楼也。寺正对金刚,故名以正阳,而此楼又是寺中一大都会处也,楼极轩敞旷朗。群峦簇列,若饤饾,正面直对,通见无碍,尽萃于栏槛之前,眼界之快爽,倍胜于天逸,真是山中第一胜也。楼上有清阴先生及白洲诸公诗板。企斋“孤负名山此百年”、湖阴“蘧瑗方知四十非”两绝诗板,同春笔也。楣壁间,多有亲知题名,余亦题之。
楼西有真歇台,乃昙无竭放光时歇定处故名云。旧筑石作台,有苍桧数百株,景槪为此寺之冠,今夷为平地,建楼于其下,桧亦无一株在者矣。
下楼入寺,见药师殿,殿用六角,制极其瓌巧。其广只一间,中安石佛,即所谓药师之像。东西各有门,左右四壁,画罗汉诸像,而施彩皆坟,起亚而碍指。僧云吴道子笔,而未可信。然其画法奇妙,生色烨然,亦非凡手也。各像之上,红圈而书名字,字体亦妍媚,不知谁人笔也。
殿后有石㙮,㙮前有光明台,其后为般若殿。中安佛像,壁上多有游客姓名。我王考府君亦以甲辰仲秋之望,与东里、梅涧诸公同游而题名者,今尚在壁,其下又有王考题名,或于其前后再游而题之欤。拂壁摩挲,不胜怆慕,仍题名其下,略识续游之意。
殿后有懒翁浮图。寮舍凡三区,曰寻剑堂,曰明镜堂,曰旧歇惺楼。楼亦见山之真面,而眺望之广,不及于今楼,颓废亦甚。又有三别堂。夜宿寻剑堂。
壬申,早起复上歇惺楼,凭栏而望之,云雾蒸笼。朝日射晖,与千岩映发,景色尤胜于昨见。时复舆入表训寺,至般若殿,出观锦袈裟、葛布衣、铜钵,皆懒翁旧物也。又有金银字佛经,书法颇古。榻上有木刻楡叶窟,象天竺山。窟中安佛像,窟面悬大镜,以金为七宝,钉于镜心,前悬琉璃、真珠两灯。制作极巧,乃是倭物云。慈阴殿在海藏殿之前,殿后有大𨱎甑,可容五石。亦古物而皆昨日所未及见也。
又舆而行,入万瀑洞口。香炉峰、五贤峰、金刚台并列于前,其他层岩叠壁,夹洞而矗立,举皆刻削秀拔,各呈异态。左右枫、桧,迭映交蔚,青红纷错,缬眼眩目,神魂恍然,又是别一乾坤也。
舍舆步至青龙潭上,石上刻“蓬莱枫岳元化洞天”八大字,乃杨蓬莱之草书也。年久而尚不讹,奇壮异常。又有谷云翁八分书“天下第一名山”六大字。自此以上,大石平铺。一洞凡作十层,潴而为潭,激而为瀑,有潭即有瀑。过此之后,石滑路险,步履甚艰,有铁锁横垂,遂攀之而上。
至拭巾岩,坐于瀑布上,傍有盘石凹陷成臼,可容七八斗,即洗头盆也。拭巾岩以八分,洗头盆以篆籀,书而刻焉,不知何人笔也。谚传“普德观音洗头而巾拭之故名”云,《地志》称“手巾厓”。至此而洞壑益深,泉石益佳,盘瀑奔潨,曲曲皆奇。或步或坐,不忍舍去。行至一处,石台陡高,红叶荫之,下有深潭湫碧。与二君列坐枫林下,题名台上,问潭名于僧徒则不知。又一层有潭,而亦不知其名,僧辈之庸陋,殊可痛也。
又上一层,瀑势甚壮,长如匹练,急雹喷空,晴雷震壑,咫尺不辨人语。有大石架覆瀑上,傍刻谷云题名。又刻八分“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八字,此亦似是云翁笔也,是为碧霞潭。
才一层,又有潭瀑,即凝碧潭也。东望石峰高几千仞,彩阁隐映,榱桷缥缈,即所谓普德窟也,高句丽安原王时,僧普德所创。竖一铜柱,以铁锁拘结,钉岩构屋,人登则摇飏,如在虗空中,前贤以危险,或登或否。余戒在乘危,不为登赏,直向真珠潭,二君锐意攀登,追到于潭上。是潭景致尤绝,怒瀑奔流于盘石上,永泻珠驰。长可丈馀,上刻四句诗曰:
物外秪今成跌宕,人间何处不啾喧?
清溪白石聊同趣,霁月光风更别传。
字画遒健,尤翁笔也。又至一潭,汇为深渊,涵碧无底,潭头有石如龟,是为龟潭。
仰见狮子峰,蹑危石登朽栈,过移城。谚传“俗人若过此,则必风雷以逐之,移其城以防之故名”云尔。至火龙潭上,一岩涡成两潭。圆大如仰釜而在上者,火龙,而狭长如横舟而在下者,船潭也。两潭之间,限隔如门阈然,火龙则最圆广深黑。僧言“古有神龙藏蛰”云。此为万瀑之初头,十层之潭,止于此矣。潭色大抵翠蔚渟泓,以瀑流之多,摠名为万瀑,而皆是卧瀑。只碧霞、真珠悬垂于岩石间,虽无千尺银河,可以快人心目,而其层层异观,个个绝爽,历选诸区,殆未有敌此者,奇哉奇哉!每潭辄有八分书潭名,金参判达甫宰淮阳时,手书而刻之者云。
转向摩诃衍洞口,枫、桧参天翳日。中通一路,遂入寺题名。寺极清绝,正对望高、穴望诸峰。始得细见穴望峰之形,其穴大如月而差长,状如鸡卵,众香城环列于后。坐来悠然,万虑尽消。善欣自此辞去。
行里馀,又有潭瀑,恰似万瀑洞,其上石台重叠如筑城,仿佛玉镜潭洞口。又行数十步,至弥勒台。台上有百仞绝壁,上刻弥勒跏趺坐形。前有光明台,下铺砖石为坛。过妙吉祥古基,此是山中名蓝,毁圮可惜。
行五里许,有木桥横跨川上,此川即毗卢峰下洞中之水也。到此,又有潭瀑。岸上岩石,刻曰李许台,盖李潜窝命俊为江陵府伯,与高城宰许启同游刻之云。余亦与许君同游,正符于李许台之称,故又戯题名而去。自摩诃衍以后,左右前后尽是枫林,耸然直秀,与松、桧争长。鲜丽如染猩红,浑成锦绣世界,夕阳承之,光彩迸射。舆行其中,衣裳尽赤,明媚熀耀,恍若仙境。
又行数里,有卧瀑十馀丈,洞府差狭,而趣致萧洒。是为玉流洞,白轩李相来游时,改以白轩潭云。过此,路愈险,石角谽谺,下舆策杖而步。或履栈或陟磴,逾上云歧,未及五里,岭头豁然平旷,是为内水岾。谚云“人若号呼,必阴雨故名”,即内、外山之界,而岾以东,乃高城地也。
楡岾僧徒,持舆来待,楡岾僧大献前导。此后土多石少,大木蔽天,红树黄叶,相映发辉。从树阴中行,涉三大溪。将登隐仙台,而脚力不继,自崖而返。二君登览而下来极言:“窥十二瀑,前望大海之壮观。”余笑曰:“佛顶台与此台相甲乙,而景槪则一。以郑松江之风致,犹不登此而登佛顶台。余将登佛顶台,尽收诸景,以蹑前人之躅。何必为一般之景,劳脚于此也?”二君亦笑。
逾大寂岘,入大寂庵,题名壁上。又行逾瓦窑岘,入楡岾洞口。洞口有春坡、虗谷、奇岩、松月四禅碑及浮图六躯。薄曛,入楡岾寺,历观山映楼。楼跨长虹桥,宏杰为内、外山诸楼之最。此楼最旧,长安、表训之楼皆仿是制而冒是名。宿三凝寮。
癸酉,早起,令僧辈出示寺中古迹,僧辈以高丽闵渍所记建寺本末册子进。披览讫,又问曰:“此寺旧闻多有贝叶书及他书法、器用、什物之可赏玩者,盍一示之?”僧辈初颇讳秘,后乃出示观音亲书梵字贝叶书二叶,盛以雕花金匣。所谓贝叶,是树叶而出自西域者也,其形如桦皮而无斑文,其色淡黄如土染。又有指空书佛经一帖,青质银字,下画佛像,画下书梵字,同盛于金匣。青琉璃大楪三口,乃古物也,同盛于红柜。
又有仁穆王后亲笔《弥陀经》六件,乃幽闭西宫时所书也。墨书二小帖一套、二大帖一套,又二大帖一套即粉红质银字也。凡六帖三套,皆以绿锦为匣。银字经下,每帖各书祝愿之辞,其辞曰:“一念兴慈,群生获利。佛不妄语,世所共知。我先考宽仁爱人,避恶如蝎,取善如膳。不幸遇乱世而枉夭,予抱无穷之痛,无所告诉,以银手书成《弥陀经》三件。惟愿延兴府院君金某、光山府夫人卢氏,往生西方极乐阿弥陀佛所,予与父母共见阿弥陀,一时成佛道。又愿永昌大君李㼁、牧使金某、进士金珪、儒学金瑄、县令沈挺世、县令金孝男、惠人郑氏、温人金氏、尚宫金氏,应喜登超净界,同见阿弥陀,速脱轮回。”
别行书“昭圣贞懿王大妃金氏”,其下有“至哉坤元”图书,亦以银篆亲写。其下又别行书“大明天启元年”,年字下双书“辛酉”二字,又其下书“九月日敬书”五字。银字两帖所书,无一字加减,笔法端楷,辞意悲惨,跪展伏读,不觉感涕。帖中牧使金公即延兴公之长胤,而我王考府君之外王考也,故备录之。以帖中语观之,银字是三件,而此只有二件,岂或遗失欤。墨书四帖中语,亦皆祝愿之辞也。
又有休静付托书及图圆形题佛语者各一张,字法颇不俗。此外亦必有可观者,而不得尽见可恨。
此寺古迹,闵渍记以为:五十三佛,自月氏国乘铁锺,泛海而泊安昌县浦口。县宰卢偆率官属而往,但见小小众迹印泥中,树枝皆向山西靡,又有悬锺憩息之处。未及数里,望见一尼踞石而坐,问佛所在。又复前行,白狗摇尾而导。行数百步,狗逸而獐出,又行数十步,獐亦不见。忽闻锺声,喜跃而进入洞门,有大池,池上有楡树,锺挂于枝。诸佛罗列池岸,异香馥郁。偆与官属瞻礼,归奏于王。创寺以安之,因名为楡岾寺云。
其言极其怪诞,不足挂诸齿牙,而楡岾寺之称则盖本乎此也。今直向高城之路,有楡岾、尼台、狗岾、獐项岭、欢喜岭、悬锺岩,亦皆本此而名之也。
此寺为金刚之首刹,而屡灾于火,今方重建,而壮丽大不及前时矣。仍历观诸殿、寮,香炉殿在三凝寮之上,乌啄井在香炉之西北砌下。古迹云“此地本无泉,一日群乌来集啄地,泉忽流溢,此井是也”,其言亦怪矣。灵山殿亦在香炉之西,将以安罗汉、十王像,方立栋宇而未及构成。
法堂在灵山之西,名为寂灭宫。榻上木刻楡叶,象天竺山,山之前后左右洞壑,各安五十三佛立像,最后安观音倚坐像。表训之楡叶象天竺,盖仿于此矣。又分列十二金佛于堂之左右,榻上榻后,有大纛及三辇,木刻大狮子上负法鼓,置于榻傍。
庭前有十二层石㙮,㙮外有大锺。孝宁大君补及宰臣五六人监铸,刻姓名于锺面,锺记则郑翼惠公兰宗所书,盖光庙时物也。庭东小殿,安卢偆塑像,身长才如十岁童子,红袍乌帽,金带搢笏。傍有木马小如猫,木人小如鼬,乃是卢偆马仆云,诞妄可笑。
又有寮舍六区。寺门之内有四天王阁,方造天王四躯,僧辈聚会施役。寺门有四大像,状貌狞恶,衣蟠至地,又有二小像,一骑白象,一骑黄狮。
寺门外溪水合流处,架虹桥而建楼,即山映楼也。楼凡十二间,曲栏四周,众山环拱,明寂、禅定、兴圣等诸庵,俱在望里,敞豁无比。壁有泽堂诸公诗板及赵学士持谦《重建上梁文》。与二君题名梁上。
以篮舆向佛顶台,楡岾僧施明导。逾成佛岾,望见海水笼雾,弥漫茫洋,浑为一色,觉胸次快活。至佛顶台,危栈悬于绝壁,下临无地。台与隐仙台相对,台上皆是岩石,可坐六七人。谚传“昔有佛顶和尚者,说经于此故名”。岩上有一小穴,深不可测。佛顶说经时,龙女出岩隙听法,至今呀然成穴云,诞矣。
俯瞰松林窟,前有松林庵,其下有圆通寺,寺下溪边有佛堂。台之前面低作一层,为石台,古有双鹤来巢,故名为鹤巢台。小东,有柏台稍低,而清爽则同。日气清明,适无烟岚之障蔽,十二瀑布如垂天绅,罗列于眼前,东望沧海,与天相接,浩荡无际,平生观水尽为儿戯矣。
又舆行逾朴达串,仄径危磴,至十馀里而不尽,其崭嶻岌嶪,虽蜀道之难,不应过此也。楡岾僧辞去,圆通僧吕赞导。行至风穴,穴上多生石茸,中安小石佛,其广可容五六人。阴寒自生风故名。入坐小憩,题名而出。
又行数里,暂登五松台,泉流松声,亦有佳趣。至石门洞口,坐岩石上,仰见双瀑倒垂,宛如白虹。涉石门川,乃十二瀑下流也。入松林窟,窟甚精洒,中安石佛、罗汉诸像。与二君题名而出坐松林庵,庵亦新施丹雘,明净可赏。庵左有大石,穹窿如山岳,薜荔交被,霜酣叶赤,烂然可爱。
转入圆通寺摊饭。题名于壁上,壁有泽堂诗板。又逾晓阳串,峻急一如朴达,而其高且远则殆过之。二君皆卸舆徒步,余不利于步,终始坐肩舆,而犹不堪劳惫,步步一息,艰关而上绝顶,此即南秋江所谓小人串也。其险恶如此,小人之名,信不虗矣。钵渊僧持舆来替,吕赞辞去。
至钵渊上流,有白石润滑如磨玉,列铺于一洞。水流其上,或走为卧瀑,或散为清流。潭瀑虽不及于万瀑,而磐石之平广明皑则不翅倍之。溪边最幽处,刻“蓬莱岛”三字,字画奇健,乃杨蓬莱笔也。
题名于瀑布边立石,仍列坐于磐石之最下层,即僧徒驰瀑处也。卧瀑奔流于盘石,过十馀丈,注于小石潭,其下又有潭。二小僧金石、觉海赤脱衣裳,只着单袴,坐于上流,随流直下,石腻水驶,疾如迅箭。瞥眼之顷,迸落于石潭中,翻身向瀑而坐,此实水戯之最奇者也。令二僧迭试,几至十馀次,看之不厌。
入见瀑布庵,亦颇清閴。题名壁上,又入钵渊寺题名。寺有玉佛三躯,庭有六层石㙮。寺之东南有二大岩,其状颇奇。行至钵渊,瀑流从一石而落,连作两瀑,形圆如钵,可方小舟。潭上石峰崚嶒,竦出云霄,悬砯斜栈,懔不可度,是为山中洞门也。步过栈道,人马未及到,以篮舆行五里许,下坐路隅,以待马至。日已向暮,疾驰而过,回望仙山,依依恋恋,不觉情怀黯然。循大野傍南江而行,江岸白沙如雪,马踏有声,月华照映,晃朗如昼,景色绝佳。投宿邑底村。
甲戌,为观日出,晓起上海山亭,亭在衙西最高处。前临大海,后对枫岳,南江一带襟抱于右。有七岛点点罗立于海中,其形各殊,望之绝奇,号为七星峰。东西有两岩如伏龟,东龟向海,西龟向南江,名曰龟岩。亭前墙外有莲塘,今郡守兪崇新构一间茅堂于塘中小岛之上,亦颇萧爽。是亭杨蓬莱始刱,韩石峰扁额,实兼山海雄观,宏远疏快,为岭东楼阁之冠。中间不修且坏,李侯廸吉为守,重新之。尤翁书额,谷云亦以八分书额壁,有简易、泽堂、白洲、尤翁诸诗板。凭轩东望,以候日上。俄见海天荡潏,云霞照烂。火轮超上一尺许,红光闪烁,目难定视,真绝观也。
下亭北行,穿过大野,延缘苇间,至三日浦边。见岩石上,刻尤翁“三日湖”三大字。遂泛舟,风定波恬,平湖如镜。缓棹过埋香碑下。下舟登岩,观埋香碑,元武宗至大二年,高丽江陵道存抚使金天皓与山僧志如,埋香木于沿海各邑,此其所识者也。于洲边岩石间,见所谓丹书“述郞徒南石行”六字,“郞徒”二字漫缺,惟“述”、“南石行”四字宛然如昨。世传“永郞、述郞、安详、南郞四仙游此,三日不返,仍题识于此浦”,名三日,盖以此也。题名于丹书石窟中,复放舟中流,沿洄于四仙亭前后,而过观狮子岩。岩在浦中,其形酷似狮子,远望疑其为真,迫而察之,始知其非也。
回棹至四仙亭前。亭下岩壁,镵“四仙亭为申玉尔书”八大字,亦尤翁笔也。仍登亭,亭在水中岛上,凡四间而无轩窗之饰,下铺砖甓,画栋朱甍,殆非人境。壁有崔东皋、郑北窗诸公诗板。亭之四面皆石壁,有四松森立于亭前,苦竹数丛罗生庭畔。前列三岛,其他积石为岛者亦多,而三十六峰媚妩端圆,混天碧而各效其奇。浦北有小庵隐见于水际,行忙不及登,岂《地志》所谓梦泉寺耶。浦之周回几数十里,合枫岳众流,东汇为此湖,又东流入于海,境象之闲旷洒落,又是别一造化也。
下舟,午饭于养珍驿,过城直,即古时筑石作城处也,今废。入通川境,沿海滨踏鸣沙而行十馀里。余始望海于佛顶台,只得依微远睇而已,登海山亭,而其瞩近而愈奇,至此便侧畔而过,溅波冲岸,几及于马蹄。见愈近而意愈旷,不觉窅然神游于八极之表矣。将逾瓮迁,借篮舆于南阿津人。乘而过迁,高千寻,俯看大洋,凿石开道,临之戒心。夕宿朝珍驿。
乙亥,又傍海而行,海色镜清,白鸥历乱,雾卷云收,天宇皛廓,沧洲万里,轩豁呈露。有一点孤岛浮在海外,隐映于望中,风帆渔舶出没波心,沙路如玉,海棠无数。有奇岩对立如门,古松一株生于岩上,或有红菊发于岩隙,此日此景又是出山后第一胜也。
午饭邑底,至丛石亭下。由山脊而登,路狭而侧滑,下马而步,扶拥而上。见山路上,颓石累累委积,六面齐整,如以绳墨削成,吁!可怪也。登亭而下视,又有四株石离立海中,是为四仙峰,亦四仙所游处云。皆以六面条石为体,合数十条为一丛,其上或生矮松,或被莎草。又有二株立于缺岸处,作一石门,亦皆六面,亭畔绝壁丛立而排布者,尽是六面。余初见路上石,而固已骇且怪之,至是眼前所见,无非一㨾体制。此既非巧匠锤琢之所施,而其形尽皆如许,实是天地间难究之理也。
山冈一枝突入海心,三面皆海,亭在其上,上无轩窗,下铺砖甓,略与四仙亭同,壁有冲庵、石川诗板。亭之北麓,有唤仙亭与丛石亭相对,其制亦如之。亭前有卧石颓积成台,又皆个个界别成六面,异哉异哉!亭之胜观,此为最奇,观海次之,而其渺茫阔远,更胜于傍海时所见矣。
观翫之顷,日已昃矣,遂上马而行,将达于龙贡寺,而未及数里,昏黑不辨迳。使村甿执炬而先导,至广石桥边,寺之洞口也。寺僧持篮舆出迎。苍松成列,岩石奇古,瀑流闹壑,数里不绝,深邃迥远,颇似长安洞口,而此尤绝胜。殿、寮之宏丽,亦复过之,缁髡又近百,盖巨刹也。寺在金刚北麓,寺门以“金刚山万寿圣龙贡寺”为扁。太和年中,卧龙禅师始创建,而高丽时以贡税割给,故名以龙贡云。寺僧处我于寻剑堂。老僧翠岾等三人,作梵呗声,听之可喜。
丙子,早起,往观三法堂,一曰洛迦宝殿,安观音像;一曰应真殿,安世尊释迦像;一曰冥府殿,安地藏菩萨及十王像,又有寮舍八区。有楼在寺门外,架虹桥,略如楡岾之楼,而规制差小,亦冒以山映之号。与二君共登题名。
遇雨,披油衣而行,入楸池岭洞口。赤叶苍林,宛似金刚外山,而夷旷则胜之。下骑乘篮舆而逾岭,虽不险截,而蟠屈高壮,实大岭也。行十许里,始上岭巓,自此为淮阳地。便即平衍如长术,复乘马而行,桥度和川。午饭于村家,又逾三小岘,至柏田岘。海松麻立左右,几至数里,满山皆是木也。自官岁收,其实至累百石。东俗以海松为柏,故名以柏田云。夜宿邑底。
丁丑雨,待晴即发,舟渡西津江,江上有德津堂。府吏言“壬辰之乱,官军为贼所追,至此津,时为六月而冰合凝坚。官军既渡,贼骑随之,半渡而冰解,贼骑尽死。以此名以德津,官设江神位版,岁修祀仪”云。按此津载于《舆地胜览》,其谓壬辰者误矣。
逾天宝岘,有小庵在岘腰绝壁上,飞阁悬空,傍有三石峰对耸,枫林泉瀑亦自可意,以路险寺废,望见而不之登。行芦荻丛中,午饭于南岚谷村。复连行芦荻中,宿于西岚谷村家,地甚幽静。
戊寅,山雨淅沥。逾姜项岘,细路艰险,草树蒙茂,上罥傍碍,仅仅穿过。下岘,雨即晴。入平康境,又逾三岘涉三川,午饭于注波村。逾憩岘,涉玉洞川,夕宿玉洞驿。
己卯,早发,逾玉谷岘、月川岘,巳时还衙。
是行也,凡旬有二日而后返,陆行五百四十里,山行一百十里,海行二百十里,摠之八百六十里也。得诗一百十五首。
大抵白头之山,雄亘北方,作我国众山之头脑,而金刚山实为之腰脊焉,盖一国之宗岳也。内山则巉岩崛奇,以劲秀为长;外山则包罗杰特,以磅礴为胜。骨立而肉傅,全美而无遗欠矣。其闳伟广远之体,虽或不及于智异、汉挐等山,而若其独禀天地清淑之气,粹然无一点查滓,则宜无与此山亢者矣。
此山号名甚多,其曰金刚则出《华严经》也,曰怾怛,曰众香城者,亦出佛经,曰涅槃者,乃方言。曰皆骨者,以山皆石骨而名;曰枫岳者,以山多枫而名。曰蓬莱者,以杜诗有“方丈三韩外”之语,故遂以智异为方丈,而以此山为蓬莱,汉挐为瀛洲,乃谓“三神山皆在吾东”,盖河汉之说也。
古今游此山者多矣,能得其妙者盖鲜。其极意夸大,配之于中州名山者,固失称停,而或有以为实不副名而妄加疵议者,亦可谓无异儿童之见矣。然苟不历观于东海,则终无以恢拓心胸而尽仁智之乐,此余所以不暇顾行程之催趱而必于归路游赏者也。
以一旬之近,而遍观金刚内、外山与东海之胜,其忙迫草率,势所固然。而第观人之有意于玆游者,类多为造物之魔戯,其一生经营而卒未遂者,固不论,虽其幸而得偿夙愿者,或自外山入而观止于楡岾,或自内山入而观止于正阳、表训之间,或周历内、外山而于东海则迹未到焉。或岚雾以障之,或风雨以阻之,或因疾病、事故,中途而还,或当盛暑而挥汗奔驰于深嵌茂草之中,或值祁寒而忍冻登陟于岩枫尽落之后,顾安有一分兴趣哉?今余则正当九秋佳节,枫叶红酣,烂映一山,晃然如万花川谷。入山之后,天日一向和暖,无氛雺之翳,得以恣意观览于仙真窟宅,山海奇胜,领略殆尽,天之饷我,亦不可谓不厚矣。
至若九龙渊之未赏,毗卢峰之不登,必有以为玆游之一大缺事,而余意有不然者。玆二胜,虽曰奇特,其危险亦最甚。行险徼幸,君子不由也,故栗谷先生亦不登赏,警惧之意,至著于诗文,余何敢率意妄动,以背前修之明训而犯先圣冯河之戒,蹈韩子镌铭之悔哉?人之登毗卢者,皆眩转怐愗,茫如坠雾,脚下亦不能辨,徒凭僧辈之指示,认为远眺。辄以夸壮于人曰“吾登毗卢顶,见某地某山矣”,又岂不为矮人之观场而资识者之一哂哉?且虽得赏二胜,而举不免上数者之魔戯,则固不能以彼之赏而偿此之恨矣。
以先辈名公游记观之,其惬意称心,无所牵碍,如余此行者,盖无几焉,则乌可无文字之编录以志其奇幸哉?玆用次列道途行迈、游历景胜,为之记,以为后日披观引兴之资云尔。
崇祯纪元之八十二年己丑杪秋上浣,花山吏隐记。
伊川诸胜游览记
编辑伊川故多水石之胜,以其皆为吾府,藏心不竞,经年而未之游也。今年春,偶与调元谈山水,仍起兴,并辔而出。
行过数步,见村居历落寄岩谷间,颇萧爽。涉陈潭,潭水清澈,湍瀑溅出石罅,决决有声。又行数步,山势隆起,诸峰之罗立者,争效奇于马前,觉景色自别。
又数步而为卧龙台,邑中胜观也。削壁磋砑,高几三十馀丈,虬松森列,满厓皆踯躅花,时照映一潭,其景益奇,恨我早来不及赏也。潭广几数十畒,深处黛绿,浅处渚滩。潭中众石错峙,潭边又皆白石。潭上有台,台上双松偃蹇,作老龙形。盘石屈曲,插入水心,涡而成谷,又突而为台,或平铺而若床,或散掷而若碁,或峭如人立,或诡如兽伏,殊形异态,不可名状。芦苇离披于岩石间,腊雪犹未尽消。樵童系牛川上,入水叉鱼,见此,悠然有濠濮间想。余谓调元曰:“是潭若在枫岳之万瀑,则足可甲乙于火龙、船、龟之间,而恨其处僻而不甚见赏也。”调元亦以为然。
又涉甫田川,过孤山,山上穉松数十,丰茸始生,翠嫩可爱,反胜于耸壑昂霄之姿矣。涉嵲建潭,潭瀑激射,飕飕可听,上有三松,眼界明爽。又其上为龙渊,山村在其间,幽敻迥孤,便有萧然出尘之意。过龙卧岩,又过一岩,道途之间,泉声、山色,无非可以助我兴者。入小林寺,厓转山回,洞口深邃。寺楼名讲禅,有僧十馀人,又有新竖碑。
涉南川上流,入五松庵,架岩为屋,精洒可坐。岩上有台,旧有五松故名,今只有二,又无僧,巨师四人栖止焉。是庵处地极高,俯瞰邑居,畦垅错落,山峦泉滩,隐见于望里,虽不及龙岩之胜,亦有小小佳致。又涉南川上流还衙,是庚寅二月二十一日也。
是月二十四日,又与调元及许𬘫、济卿,舟渡伊水,水之左右,白石颓积,群岩騈立。其上即古城山,古者石筑城址,今尚宛然。循览往迹,自有怀古之感。
过古伊洲镇,至舍人岩,此又与龙岩埒奇者也。苍壁秀拔,上为七八峰,瓌巧巉岩,势凌霄汉。盘石层峙于下,水通浦环回于前,奇岩怪石错落于水中。瀑流触拨作声,喷薄乘腾,如霰雪乱洒,水势清激奔猛,甚可观也。
逾桧岘,幽涧泻出于林石间,其声锵然,数里不绝。沿石龙潭而行,潭中有二岩相对,号兄弟岩。午炊军池浦,逾山道岘,傍蛇岛、龙渊,逾鹰滩厓。厓极长远,清滩白砾,步步可赏。滩流遇石,汩㶁飕飗,行数十里,犹在耳不歇。逾院岘,古广德院之基也。夕抵楸谷村宿。
翌日早发。山腰岚雾半羃,朝日来照,相与发辉,光景绝奇。涉楸谷川,逾九蹲厓,又有绝壁削立,清溪回环,宛似舍人岩境像。过王凤潭,涉开莲川,逾开莲厓。自此以后,岩石、滩、瀑触目,皆是令人应接不暇。过台岩,岩罅飞流迸落,其下又成滩、瀑。过龙岩,形如龙故名。
过植松村,长松八株森列,无学、懒翁取种以植者云。暂憩松台下。又得清流绝壁。至数步,有石台,其傍有苍石,天成如筑,便作钓矶。瀑流喷射,声极壮,至不辨人语。台壁之上,非松、杉则踯躅也,若值花时,其胜必倍矣。至葛峰下,僧辈以篮舆来待,遂乘而行。至山腰暂休,山外群峰,森罗于望里。山头积雪尚存,而道上黄花烂开,亦一奇也。
逾古归乐寺基,入菩萨寺。此寺,无学于至正年间始创,洪武二年重修,今其改构者云,居僧只二十馀。大雄殿正对三印峰,眼界快爽,所谓三印者,亦有故事之可记者云。前有老桧列立,苍翠蔚然。
寺多古迹。有一曲甁名无碍瓠,以青红段为缨,无学乞粮时物云,木瓢之黑漆者也。
青纸银字书《华严经》一轴、《延生保命经》一帖,上端有画,万历丁酉,大明瑞安长公主书,并以斑锦纹纱为衣。
《金光明经》一帖、金字书《莲华经》七帖,上端有画,妙绝可玩。其中两帖末端,书“洪武六年十一月十一日敬书”,且曰“我亡耦徽懿鲁国大长公主,以功以德,如生如存,故厥追修,靡有遗憾,得此妙经,以金书之”。必是恭愍王笔也,笔法奇妙。末书“证明师普济尊者”,下着懒翁二字图书。
又有《莲华经》一帖,白质印本,笔法亦妙。末书“施主奉翊大夫、前德宁府右司尹李英远、同愿善女赵氏妙清、前郞将门硕琦”。
又《莲华经》一帖,以金字图画,而下书经文,其书似亦金字而色颇异,心怪之。见下端,有“刺血书”及“至正九年己丑九月日出血”等字,乃知和血故其色如许也。
佛殿左,有树盈抱,长十馀丈,僧云桂树而未可详也。过采真、善住两庵废基,逾浮图岭,有浮图四躯,又有碧虗、天谷、翠阴等碑。入观音庵,上万景楼,楼下又有清泉,石碓自舂,苍桧郁跂,云达山围绕如拱揖状。佛殿上台,有灵山殿,施朱炫熀,有玉石佛廿五躯,居僧只有八人。其上小庵名圆明,岩峦奇秀,翠色若滴。税鞍歇定,魂骨泠然,不觉尘心尽消矣。
夜使两阇梨各作梵呗声,仍使各服袈裟,打锣伐鼓,杂戯齐发,虽似乱聒无章,细看亦自有节奏。非闲习于平素,不能矣。僧言“山虞名高达者,逐猪山谷。猪是观音变身,带箭入窟,化其本形。高达因此戒定,修道成佛,今窟中尚有箭镞。此山本名云达而改称高达者,以此”云。其言诞甚,而亦足为山门一古谈也。居僧三十人,颇有识字可与语者。
是夜雨作,翌日犹不止,云气笼罩,山顶几藏。全面隐见于烟霭之间,此景真堪作画图也。义相台在绝顶,上有菩萨庵,辟谷僧居之,路险不得上。济卿强策登览,而别无异观云矣。庵僧进猪毛笔,请书庵额。书与之。留滞无聊,使老僧桂华读《楞严经》,倚枕而听,复使僧辈陈杂戯而观之。
天明雨乍歇,遂登舆而行。穿过山顶,路极险截,积雪没胫,几危而安,是为高达岘。过灵隐庵废址,自此又屡得佳处。使善呗僧学文坐滩上作呗,如数部鼔吹,岩谷皆应,声出林樾间,更觉奇绝。
至无量谷,岩峦耸秀戌削,如高人特立,而翠嫩明丽,姿媚横生。四山合沓,如张九叠云锦,幽奇蕴藉,笔难尽述。岩尽,即旷然开豁,又是别一境界也。到此为谷山地,而高达山馀支也。泉石滩湾,曲曲愈佳,与二君吟眺,移时不忍舍去。
午炊梢村,逾鱼盐岘,过此还为本府地。桥渡麻滩,观葛山汤井,入甘露寺。井旧有八,其五塞,其三通笕入井,臭膻而烈,有硫黄气。温热则不甚焉。有痼疾者浴之,颇有效。世祖尝临幸,有行宫今毁,今之寺基即其处云。葛山直对寺前,如屏障之遮,地势颇高阔矣。
翌日,将往广福,复涉一滩,桥渡箭滩,翠石白沙亦自有佳胜。逾自作岘,少憩辟暑亭,长松离立,鸣滩流于其下,心境顿觉疏畅。又舟渡玄石津,船出入津。过丈人岩、酒岩。岩有小穴,穴中有水,人取饮之,味似酒故名云。
逾松厓,入广福洞,四面群山环拥如锁,中开大野,田畴绮错,晃朗夷旷,别作一曲洞天。山村滴沥,鸡犬静寂,入此,心神窅然,觉武陵桃源不是过也。一洞之中,尽是清泉、白石,而最奇者釜潭也。洼深若釜,瀑流从岩石而下落于潭,奔掣甚壮。潭水霮䨴,疑有阴嘼,石上刻朴学士士元手书一律。
余惯闻广福为伊州之绝胜,今见良然。洞府极其深阻,而既入之后,爽豁无比,田园又有橘洲之美,足为遁世长往之乐土,而曾未有来卜者,亦无游览而记其胜者,无乃天悭地秘,以待其人欤?
回到水门,盘石泉流,似釜潭而小。水中有石,号船岩,岩上连穿七八穴,古所作门者云。又至寺洞,观古广德寺旧址,有双㙮及破浮图、阶砌,众石堆积甚多,可知其为巨刹也。仰见阳阴山,云雾罨羃,俄而山雨霏霏,飞雪扑面,急入村舍以避之。复渡船出入津,到加里州村宿。
翌朝,过使君岩下,有苍壁,水回其前。逾广岘,岘底岩间,又有双瀑下垂如匹练。逾犬滩厓、门岩、院岘、鹰滩厓、山道岘。午炊汉池幕村,复逾桧岘,涉伊水还衙。
中台寺在鹤峰山,距本府二十里,亦有胜致可赏。三月初一日,舟渡釜端津,遂入寺,登福兴楼,下临幽涧,上对翠𪩘。远瞻安峡诸山,江水映带左右,楼极轩敞爽朗,清风自来袭人。古有无住庵在寺颠,无学所住也,今毁为蓬田。洞口,山石荦确,行迳屈折,颇有幽邃之趣。新造金佛,置在别堂,姑未安禅室矣。调元、济卿追到,使僧辈伐鼓打锣,陈杂戯,足可畅怀。所恨,僧太少,寺大小不与景相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