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谷集/卷二十八

卷二十七 陶谷集
卷二十八
作者:李宜顯
1766年
卷二十九

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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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峽叢說一百四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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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巳,余自謫所還朝,以知經筵入侍,時上方講《論語》。至長沮桀溺事,余曰:「誠高士,然往而不返,廢絶人倫,終不免爲異端之歸。唯孔子時行時止,大中至正,爲萬世之法。」上曰:「賢人,何可斥之以異端?筵臣之言非矣。」余曰:「所謂異端者,非指兇邪小人,雖其人品高出流俗,若其所爲違背聖道,則自當爲異端。孟子爲異端,乃學仁義而差者,其人品豈不絶異凡人?而以其所學之差,斥之如此,異端之稱,元非惡名矣。」上猶以爲不然。有一玉堂官進曰:「孔子,俱是鑿之人也。殊無優劣是非之可言,聖敎至當。」鑿之爲言,方言謂賢也。上乃喜曰:「玉堂之言甚是。」

他日又入侍,上頗摘朱子《集註》之誤,余力辨其不然,且言:「朱子定著《集註》,用盡一生心力,其裁度去就,置水不漏。一字一句皆有意義,不可移易。聖上若觀《論語或問》,則可知註說之十分的當矣。」有一玉堂官進曰:「此言未免誤達矣。朱子嘗著《大學或問》,而未嘗有《論語或問》矣。」余曰:「玉堂官必未及見《論語或問》而有是言矣。」語未畢,其人遽發他言,故不得竟其說。

退而說與某人而笑之,且曰:「其人旣全昧《論語》之有《或問》,而獨知《大學》之有《或問》,誠不可曉矣。」某人曰:「公未曉其故耶?近來科儒之爲監試終塲工夫者,爲掇拾文字,頗觀《大學或問》,而《論語或問》以不切於科工也,棄而不觀。其人之昧於彼而知有此者固也,何足怪哉?」余不覺捧腹曰:「信矣信矣!」蓋兩玉堂之言,眞的對也,足可爲閒中破寂之資,故錄之。

《孟子》「聞文王作興」,諺解以「作興」爲句,此恐不然。考《集註》曰「『作』、『興』皆起也」。若以「作興」爲句,則當但曰「『作興』,起也」,不當着「皆」字,而今曰「皆起」,則以「作」爲句,屬之「文王」,「興」爲句,屬之「伯夷」者明甚。不知定諺解時,何以如此也。唐本《孟子》皆於「作」字下着小圈,尤可知其當以「作」爲句。

《詩ㆍ生民》「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諺解以「敏」爲句,「歆」屬下句,而唐本則於「歆」下着圈,此亦似當從唐本矣。

周公得位,不得位。三代之政,《書經》諸篇,可攷也。經綸之大,於《哀公問政》、《經界》、《班祿》等章,俱可以想像矣。

朱子作《大學ㆍ補亡》章,其文純是人文體,不類上古文。蓋文以世降,雖以朱子之亞聖,有難力致,而若欲强效古文,則亦非眞實底道理,故不爲之耳。據此則後人之强作杈枒鉤棘語,欲以效古者,適足爲無病嚬呻之歸,而非識者之所取,可知矣。

《詩》三百篇,皆所以模寫性情。正者和緩,變者激慨,無非有感發之端,而至於《節南山》、《正月》、《十月之交》等篇,憂國憤世,反復纏綿,辭意之悲痛,有非他篇之比。余每讀之,未嘗不流涕,《詩》之感人,有如是夫!

上古最重刑獄,有若《舜典》之「惟刑之恤」、《康誥》之「克明德愼罰」ㆍ「敬明乃罰」、《酒誥》之「勿用殺,姑惟敎之」、《召誥》之「勿以淫用非彝,亦敢殄戮用乂」、《多方》之「開釋無辜,亦克用勸」、《立政》之「勿誤于庶獄庶愼」、《君陳》之「辟以止辟,乃辟」及《呂刑》一篇,無非眷眷以恤刑愼法垂之訓戒。

蓋刑政,有國之所先,一誤于此,亂亡隨之故耳。後世則不然,率多以人君一時喜怒,輕視人命,若刈草菅,其視古者「象以典刑」之意,何如哉?悲夫!

《易》之爲書,專以扶陽抑陰爲綱領。龍爲至陽之精,故《乾卦》首以龍爲言者,此也。其後諸卦雖不皆言龍,而大旨則同,蓋不出《乾卦》範圍之外也。

《禮記》之文,極周匝明白,而間有句法之艱晦者。陳澔之註,多欠疏漏,可歎。余少時,不讀此書,癸卯、甲辰年間,在謫所始讀之,甚喜,深恨其不早着工也。

《春秋》,聖人撥亂反正之書也。託始於隱公,卽平王四十九年。東遷失政之後,亂始於此,故以此爲始,聖人之意深矣。其後朱子修《綱目》,亦始於威烈王二十三年,以其爲三晉强盛,王室寢微之端也。平王仲子之賵,威烈爲諸侯,其失政恰同,故俱以此始之。聖人筆法,前後一揆矣。

孔子旣作《春秋》,公羊高穀梁俶析其義,左丘明載其事。《公》、《穀》最先出武帝時,首表章之,《左氏》後出,不得列於學官。自以後,人爭尙《左氏》,《公》、《穀》微而不著,今則尤無治《公》、《穀》者。《公》、《穀》雖或有違戾於聖人本旨者,大較文字簡奧,義理純正,大非《左氏》浮誇之比,而擧世主彼而棄此,亦後世尙華不務實之病也歟。

封人舍肉之對,不過片言,而婉而有味,足以動悟人主。後來魏徵獻陵之對,倣此而語稍有角,時代人品,居然可見。

春秋之際,諸人論諫陳說之言,無論其言之是非,大抵根據道理,不爲無實之空言,粲然有倫,讀之可喜,成周尙文之治,於斯可見。及至戰國之世,其言率多譎詭變詐,務以誑人取勝。去春秋之時不甚遠,而習俗之遷流乃至於此,蓋周室將蹶,文反生弊,其勢自不得不如此耳,可慨也夫。

《周禮ㆍ冬官》闕,興,以千金購求,不能得。今所補《考工記》者,儒作也,其文鼓舞,讀之,覺神王。大抵古文如無法度,而自合法度,無斤錘之痕,非後世可及也。如文章高矣,結構安排之跡,森然可見,此時代之辨也。

《十三經》,一曰《周禮》,鄭玄註;二曰《周易》,王弼註;三曰《毛詩》,鄭玄註;四曰《尙書》,孔安國註;五曰《論語》,何晏註;六曰《孟子》,趙岐註;七曰《春秋左傳》,杜預註;八曰《春秋公羊傳》,何休註;九曰《春秋穀梁傳》,范寗註;十曰《禮記》,鄭玄註;十一曰《儀禮》,鄭玄註;十二曰《爾雅》,郭璞註;十三曰《孝經》,玄宗註。

朱子作傳註以後,諸說盡廢。以今見之,舊註雖多疏謬踳駁,而去古爲近,其所解釋,亦頗有經據,要不可一切掃去之也。余家藏此書,讀經書時,間取而參驗之,益信朱子註說之攧撲不破,而亦可以資多聞而廣知見矣。

朱子所著述,經書箋註外,《小學》、《近思錄》爲最大書。《小學》有其名而無其書久矣,朱子乃採取古今諸書,逐篇補入,節目備具,規模廣大,非但初學之所服習,學者終身體行,亦有不能盡者。

《近思錄》裒聚張子嘉言、格論,分類互載,體用相涵,條理貫通,實四子之羽翼而道學之要鍵也。噫!非朱子,安得成出此大編纂哉?

余少時,蓋嘗學習《小學》而不能着力,在謫,又讀之而事同炳燭,尤無可言。《近思錄》晩讀數三過,尋常玩繹,而亦未有入頭處,終爲悲歎窮廬之人,負愧而已。

《心經》,眞西山所輯,而蓋於從仕在朝時,輯古聖賢心學文字爲一書,以爲自省用力之地。又取古人牧民施政之事,爲《政經》。兩書當時固並傳,而《心經》則已經程敏政之註釋,《政經》不過後世守令理郡之蹟,無甚可觀,故仍遂不傳,《心經》獨傳而猶未大行。

退溪先生偶見於逆旅而喜之,首起而表章之,以爲不在四子、《近思錄》之下。由是世輒與《近思錄》並稱,此其前後此書顯晦之大端也。此書雖晩出,於心學工夫,甚爲要緊,學者其可不刳心於斯乎?

是學仁義而差者,非必自身爲異端,其流弊當至於無父無君,故孟子爲拔本塞源計,攻之不遺餘力耳。程子言「本學仁義,後人乃不學仁義,後之學者又不及。但之過,被孟子指出,後人無人指出,故不見其過」者誠是。後來爲學問而門路差偏者,亦何限也?

司馬公器量不及於范文正韓魏公,然容受之量亦大。程子范堯夫言,十件只爭三四件,與司馬公言,輒盡言之曰:「只爲君實能受人言,不以爲忤,此最好處。」蓋溫公誠實無物我,故能如此,堯夫固不及也。堯夫規模雖狹,亦喜聞過。程子聞其張樂大饗將校於舊帥新亡時,斥言不可,便嗟歎曰:「非先生,安得聞此言?」事載《二程全書》,亦不易得也。

「今之監司多不與州縣一體,專欲伺察,不若推誠心,與之共治。有所不逮,可敎者敎之,可督者督之,至于不聽,擇其甚者,去一二,使足以警衆可也。」此程子語也。余常服膺於此,前後按藩,一用此道。今之爲監司者,專以伺察爲能,轉相倣效,便成一世習尙,彼豈以程子之言爲不可遵而然耶。

伊川仁宗書一段,論科擧事,有曰:「國家取士,雖以數科,然而賢良方正,歲止一二人而已,又所得,不過博聞强記之士爾。明經之屬,唯專念誦,不曉義理,尤無用者也。最盛者,唯進士科,以詞賦、聲律爲工,詞賦之中,非有治天下之道也。人學之,以取科第,積日累久,至於卿相,帝王之道、敎化之本,豈嘗知之?居其位,責其事業,則未嘗學之,譬如胡人操舟,越客爲御,求其善也,不亦難乎?」

此所論科擧之弊,恰與我國科弊相類。我國古無別科,只大比式年科而已,而年久之後,亦至生弊。式年例講經書,兼製述,意非不美,而末流專以誦爲主,故士多不究文義,只事口讀,製述則倩他人,不爲諱秘,人亦視爲常事。以是登明經科者,例多不解文字,至近來益甚。

間有製述別擧,前則能文者多中,近來科擧甚頻,士子多製而少讀,遂不開卷,專事剽竊前人科作以得科名,故識見昧陋,元無學術之可論。賢良方正科,趙靜菴在朝時,嘗一行之,而己卯禍後,還罷仍不復設。以至于今,只行式年、別擧,而兩科之弊,殆有甚於宋朝,若使程子見之,當以爲如何也?可慨也已。

朱夫子諸相書,其憂時惓惓、憂國耿耿之意,溢於辭表。雖在卑官末僚,而隨事規益,反復激切,令人不覺感歎,吾儒法門自當如此。若諉以處卑居下而視存亡,默無一言,則是直果於忘世者之爲耳,非儒者也。

靖康以後,稱臣於虜,而朱子每於文字,輒曰夷虜戎狄,以稱臣非本懷,而亦不掩其實也。奈何今之人,於文字稱彼,必曰敵曰淸,而戎虜之本稱,諱而不書?豈以丁丑下城爲當然之事,而欲爲甘心臣服耶。試觀近來某某人文集,無不皆然,心竊駭痛。因觀書,漫書之。

「子弟寧可終歲不讀書,而不可一日近小人」,劉元城語也。「丈夫五十年,要須識行藏」,崔德符詩也。「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四隣耒耜出,何必吾家操」,並杜甫詩也。「將此身心奉塵刹,是則名爲報佛恩」,佛經語也。「皓天不復,憂無疆也。千秋必反,古之常也。弟子勉學,天不忘也」,荀子語也。「歸來兮逍遙,西江波浪何時平?」,黃山谷詞也。「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白樂天詩也。

或是外家語,或是閒漫詩句,而朱子引以譬喩,各當其事理。間有與本人語意絶相反者,意在斷章取義也。

《朱子大全》一書,實義理府庫,而書一類,自心術隱微之間,以至應事接物之節,無不備具。見之,有若親承提誨,尤使人有感發興起之意。

退溪先生抄其緊切語,作《節要》十冊。且序、記、封事等諸篇,亦無非大義理所關,愚伏鄭公抄選,又加抄書,爲《酌海》八冊。尤菴先生補遺爲四冊。學者如難讀破全書,姑就此二書鑽硏之,亦可終身受用不盡矣。

儒士之所用力,四子外,此當爲先。苟不讀此,雖博涉九流百家,心地終不免茅塞,識見終不免孤陋,何益之有?余亦尋常尊奉,書與封事,蓋嘗屢次讀誦,而未能用篤實工夫,今已年老,徒切望洋之歎。有時思之,不覺愧汗洽背也。

余少時,與崔昌大爲翰苑同僚,昌大肆言朱子學問之無可取。余極駭責曰:「君乃敢發此惡口,獨不畏上天乎!」昌大笑曰:「君亦泥於世俗之論矣。君試看朱子太極問答,直是賈竪辭氣,豈粗有涵養之人所可爲者乎?」余益駭,不復與言。厥後《思辨錄》、《禮記類編》之事相繼而出。蓋素嘗輕視朱子,故見朱子註解,妄生疵摘之心,以至於此,一則可哀。

尤翁每以尊崇朱子爲主,故其惡尤翁者,移怒於朱子,凡係朱子之言,必思排斥。朱子以累百年前中國人,何與於今日是非,而橫被其忿嫉如是哉?還可笑也。

尤翁嘗取《節要》、《酌海》兩書,合成一冊。肅宗末年,進講此書,李相子賓任守幹同爲玉堂官入侍,李判書寅燁以經筵官入。也極言朱子閒漫書札不必進講於法筵,李相言其不然,又盛氣辨斥。李判書言,兩言迭發,皆斥李相李相素乏談辨,不能抵當,含意而退,自歎曰:「朱子乃天下之朱子,非我所可私,而兩人怒目斥我,我豈不困乎?」於此亦可見時輩不尊朱子之一端矣。

爲學之要,在於讀書致精,若不甚究賾,草草讀過,雖讀至千遍,有何效益?《朱子語類》論讀書法甚詳,可考而見也。少時見農巖讀書,引聲留音,反復永歎,以是讀一遍甚久,可見其讀書之精。如是而後,可責其得力矣。

《語類》云:「士先要分別科擧、讀書兩件孰輕孰重。若讀書七分,科擧三分,猶可,若科擧七分,讀書三分,將來必被他勝却。況此志全是科擧,所以到老全使不着。」至哉言乎!

所謂讀書,非謂讀閒漫書也,讀聖賢書,究心問學之謂也。今人則雖閒漫書,亦不讀,只裒錄前人科文,剽竊依倣,以爲應科之資,甚者或借作,或與試官交通弄奸,無可言矣。

《語類》云:「名義不正,則事不可行,無可爲者,有去而已。」蓋未有名義不正而能做事者。强欲做事,非徒事不得做,在其身,亦有偸合苟容之譏,奚可哉?亂世立朝者以朱子此言,參前倚衡可也。

門諸人,後來多染禪學。《語類》論及此,有曰:「伊川之門,上蔡自禪門來,其說亦有差。」

又曰:「謝上蔡游定夫楊龜山輩下梢皆入禪學去。必是程先生當初說得高,他只𥇍見一截,少下面着實工夫,流弊至此。」

又曰:「三君子,初皆學禪,後來餘習猶在,故學之者,多流於禪。游先生大是禪學。」

又曰:「龜山少年未見伊川時,先去看《莊》、《列》等文字,後來雖見伊川,此念熟了,不覺時發出來。游定夫尤甚,羅仲素時復亦有此意。和靖虎丘,每朝起,頂禮佛。張思叔詩都似禪,緣他初是行者出身。」

又曰:「呂與叔後來亦看佛書。」

朱子《雜學辨》,辨《呂氏大學解》而曰:「呂氏之學,最爲近正,然未能不惑於浮屠老子之說,故末流不能無出入之弊。」

朱子《記疑》云「偶得雜書一編,不知何人所記,而不能無疑,因辨之」云。且曰:「此皆習聞近世禪學之風而慕效之,不自知其相率而陷於自欺也。」按此乃王信伯語也。

朱子又辨《張無垢中庸解》,說尤怪異,全是禪家話頭。皆經朱子劈破無遺,誠一快事也。雖非門人,而學於龜山,自以爲有得者也。龜山之徒,又有蕭子莊李西山陳默堂,皆說禪。龜山之沒,西山嘗有佛經疏追薦之事。胡文定又參禪,亦從游龜山者也,俱見《語類》。門諸人中,龜山最老壽,故波流尤遠,爲吾道之害,益甚矣。

龜山年七十之後,爲蔡京所染汚,出處不免有後議。蔡京晩歲,漸覺事勢狼狽,亦有隱憂。其從子應之來見,因訪問人才。應之愕曰:「今天下人才盡在太師陶鑄中,某何人,敢當此問?」曰:「不然。覺得目前盡是面諛脫取官職去底人。恐山林間有人才,欲得知。」應之乃言:「福州張觷柔直,抱負不苟,可致之。」

召爲塾客。以師道自尊,待諸生嚴厲,諸生不能堪。一日呼之來前曰:「汝曹曾學走乎?」諸生曰:「某尋常聞先生、長者之敎,但令緩行。」曰:「天下被汝翁作壞了。早晩賊起,首先到汝家,若學得走,緩急可以逃死。」諸生大驚,走告其父曰:「先生忽心恙如此。」矍然曰:「非汝所知也。」卽入書院,與傾倒,因訪策,遂薦龜山龜山自是有召命。其說詳見《語類》,之事迹亦奇。

朱子同時,陸子靜兄弟主禪學,呂東萊兄弟主史學,陳同父主功利之說。朱子旣痛加掊擊,書札中問答可見,見於《語類》者亦多。學者究觀於此,亦可以長其知見矣。

朱子過於,有曰:「伯恭門人却有爲同父之說者,二家打成一片可怪。」又曰:「江西之學只是禪,學却專是功利。禪學,後來學者摸索一上,無可摸索,自會轉去。若功利則學者習之,便可見效,此甚可憂。」其憂及世道,可謂至切矣。

陳同父非斥司馬溫公,以爲「居,只理會《通鑑》,到元祐出來做事,却未盡,所以激後來之禍」。

朱子駁之曰:「溫公所做,今只論是與不是、合當做與不當做,如何說他激得後禍?這是全把利害去說。溫公固有從初講究未盡處,細看那時節,若非溫公,如何做?溫公直有旋乾轉坤之功,溫公此心,可以質天地通幽明。豈容易及?後來呂微仲范堯夫用調停之說,兼用小人,所以成後日之禍。今人却不歸咎調停,反歸咎於元祐之政。若眞見得君子小人不可雜處,如何要委曲遮護得?」

朱子此言可謂明確。龍川言論每就利害上說,故其言如此矣。

《語類》云:方叔珪以書來,稱「本朝人物甚盛,而功業不及於,只緣是要去小人」。朱子曰:「是何等議論?小人如何不去得?自是不可合之物。一薰一蕕,十年尙猶有臭。若謂小人不可去,則當時去四兇,是錯了。」

此言與與留正書同意。今人所見,大抵叔珪輩意耳,世道安得不至此也?

《語類》:「記:『李仲和祖,同包孝肅讀書僧舍,有富人邀之,二公托故不往。他日復招飯勤甚,欲往,包公正色曰:「彼富人也,吾徒妄與之交,豈不爲他日之累乎?」竟不往。』前輩立心接人之嚴如此。」

余因此思之,今之爲宰相名官者、閭巷間以富名者,無不相結欵密,殆踰於族戚,其視包公所爲,何如也?士當以包公自厲,切勿近此等人可也。

史書其類有三:一曰編年。左氏《春秋傳》,司馬溫公《資治通鑑》威烈王五代江贄又節約《資治》作《通鑑節要》,張光啓又作《節要續編》史也,俗謂《宋鑑》。陳建《皇明通紀》天啓丁卯王汝南《明紀編年》比《通紀》稍略,而止於弘光乙酉,首末頗似完備。徐居正《東國通鑑》新羅高句麗百濟高麗四代。而朱夫子孔子春秋筆法作《綱目》,此則編年之中,立綱分目,又是一例也。則有東人金宇顒《宋元綱目》,則有李玄錫《明綱目》,高麗則有兪市南《麗史提綱》,而三國見闕,近者林象德著《東史會綱》俱載焉,皆用《綱目》義例也。玄錫象德所修,不入刻,余未及寓目。

二曰紀傳。司馬遷《史記》、班固《漢書》、范曄《後漢書》、陳壽《三國志》、唐太宗《晉書》、沈約《宋書》、蕭子顯《南齊書》、姚思廉《梁書》ㆍ《陳書》、魏收《魏書》、李百藥《北齊書》、令狐德棻《後周書》、李延壽《南史》ㆍ《北史》、魏徵《隋書》、宋祁《唐書》、歐陽脩《五代史》,是爲十七史。又有脫脫《宋史》、宋濂《元史》,皆爲余家藏,而揭徯斯《遼史》ㆍ《金史》,獨未有藏。《明史》則聞彼中方纂修而未就云。然何喬遠《名山藏》、鄒漪《啓禎野乘》,略可考證。東國則有金富軾《三國史記》、鄭麟趾《高麗史》。

三曰紀事。紀事者,紀一事之始末也。袁樞始作《通鑑紀事本末》,紀自威烈王止於五代沈朝陽作《紀事本末前編》,紀自盤古氏止於威烈王前。陳邦瞻作《宋元紀事本末》,谷應泰作《明紀事本末》。近徐相文重作《朝野記聞》,記國朝事,亦用紀事本末例。

先秦以上諸子,槪以擧之,摠二十五家。曰老子,曰莊子,曰列子,曰荀子,曰管子,曰晏子,曰墨子,曰鄧子,曰文子,曰尹文子,曰關尹子,曰鬻子,曰鶡冠子,曰子華子,曰亢倉子,曰鬼谷子,曰公孫子,曰商子,曰司馬子,曰孫子,曰吳子,曰尉繚子,曰韓子,曰呂子,曰屈子。此外著書而不行於後世者,亦必多矣。

老子之文,玄微奧深,非諸子所可及。余少時甚喜之,頗費硏索,而意旨惚怳,終莫可摸捉。遂輟而讀《莊子》。文,《老子》之註脚也。《古》云「老子猶龍」,此以人言也。余謂不但其人猶龍,其文亦猶龍,殆與《楞嚴經》相類,俱是天下之至文也。

老子之學,以無爲宗。無則不可以治天下國家,是將擧一世爲空幻世界而已矣。然其微意正不至此。蓋厭時文勝滅質,機變百出,立是言以矯之也。故爲學者事業,亦多可觀。今不能悉擧,而如曹參李沆爲相,用此道,亦足以制治保邦,不可少也。我朝申玄翁張谿谷,亦治此學者也。

《列子》八篇,其精言妙指,可與《南華》爲伯仲。間有載於《南華》書者攙入其中,《黃帝》一篇尤多,無乃後人之傅會成書耶?抑《南華ㆍ說劍》《盜跖》等篇旣多後人之疑,其載《列子》書而入其中者,爲後人之追撰,如《說劍》《盜跖》等篇耶?未可知也。

《荀子》一書,除《性惡》等篇外,議論純正,多格言名理,在諸子中,最爲近道。又其文辭豐暢贍厚,若多讀而得力,則當爲高世文章。昌黎之文,全出於此。

《管子》之書,是經世大文字,而文如珠逬永瀉,奇巧無比,筆端鼓舞之妙,又有言不可形者,讀之,常恐易盡。夷吾乃霸者之佐,固一時人傑,而文亦傑出於人。

《晏子》之書,名曰《晏子春秋》,多載諷諫其君之語,議論純愨而文字典雅,亦可想見其爲人矣。

墨子之文渾浩,鄧子之文簡質,文子之文切深,尹文子之文辨博,關尹子之文奇古,鬻子之文別無新語,文字亦似不甚暢茂。《鶡冠子》雖稱後人僞作,然間多奇語。子華子之文,多稱晏子,豈晏子一時人耶?序稱爲趙簡子家臣,若然則似非晏子時人,文頗腴雋。亢倉子莊周所稱老聃之役庚桑楚者也,其文亦奇。鬼谷子卽戰國機變之先鞭,而老氏之餘裔也。其文俊偉縱橫,莫可端倪。得之,用於游說以發身取重。公孫子鬼谷之一流而稍變之,托於堅白以鳴,惠施之徒也。其說窒而不通,《莊子》所謂「存雄無術」者信矣,此固不足言。商子則雖刻深,於富國彊兵之術,亦有所得焉者,其文類其爲人。

摠之,鬼谷最高,商君次之,公孫最其靡者也。

《司馬子》、《孫子》、《吳子》、《尉繚子》,兵家書也。其文孫武最高,吳起尉繚次之。《司馬法》亦簡切可喜。

《韓非ㆍ說難》《孤憤》等篇,用《鬼谷》而稍變,切於人情,深於事機,文亦暎蔚多轉折,絶堪多讀。《呂覽》之文,沈深而要妙。此非不韋自作,懸千金以求四方人士,各以所見論著,裒聚奇章雋語,合爲一書,故自可觀。

之詞賦,蓋自《三百篇》閭巷歌謠而一變之,爲千古詞家之祖。至其託寄寓興之際,雖多荒怪不經之語,而忠憤慷慨,自可見性情之正,詞句鏗鏘煒燁,又可爲詩歌之冢嫡。余少日甚喜之,頗費誦讀,而以才鈍,終無所得。

諸子外先秦以上書,《家語》、《國語》、《戰國策》、《黃帝素問》、《陰符經》、黃石公《素書》ㆍ《三略》、太公《六鞱》、《三墳書》、《越絶書》、《汲冢周書》、《竹書紀年》、《穆天子傳》。

京房《易傳》、焦贛《易林》、陸賈《新語》、賈誼《新書》、劉向《新序》ㆍ《說苑》、淮南王《鴻烈解》、東方朔《神異經》ㆍ《十洲記》、孔鮒《孔叢子》ㆍ《小爾雅》、桓寬《鹽鐵論》、申培《詩說》、韓嬰《韓詩外傳》、戴德《大戴禮記》、董仲舒《春秋繁露》、趙曄《吳越春秋》、揚雄《太玄經》ㆍ《法言》ㆍ《方言》、劉歆《西京雜記》、班固《白虎通》ㆍ《漢武內傳》、伶玄《飛燕外傳》、魏伯陽《參同契》、王符《潛夫論》、黃憲《外史》、荀悅《申鑒》、郭憲《洞冥記》、應劭《風俗通》、桑欽《水經》、石申《星經》、王充《論衡》、劉煕《釋名》、馬融《忠經》、蔡邕《獨斷》、諸葛亮《心書》、亡名氏《雜事秘辛》ㆍ《三輔黃圖》、王粲《英雄記》、徐幹《中論》,摠五十餘種。司馬遷《史記》、班固《漢書》,別爲記事之書,不列於此。

諸書各有純駁眞贗之殊,而要可爲博古者之所採緝,余亦槪皆循覽一二次。欲略加去就,作爲一書,以資樝梨一味,而未及成書,今老倦,不能爲也。

婁東張溥者,似是人也,彙六朝人文集,作爲一大帙。

西漢九集,賈誼司馬相如董仲舒東方朔褚少孫王褒劉向揚雄劉歆

東漢十一集,馮衍班固崔駰張衡李尤馬融荀彧蔡邕王逸孔融諸葛亮

十二集,曹操曹丕曹植陳琳王粲阮瑀劉楨應瑒應璩阮籍嵇康鍾會

二十二集,杜預荀勗傅玄張華孫楚摯虞束晳夏侯湛潘岳傅咸潘尼陸機陸雲成公綏張載張協劉琨郭璞王羲之王獻之孫綽陶潛

八集,何承天傅亮謝靈運顔延之鮑照袁淑謝惠連謝莊

六集,蕭子良王儉王融謝朓張融孔稚圭

十九集,蕭衍蕭統蕭綱蕭繹江淹沈約陶弘景丘遲任昉王僧孺陸倕劉孝標王筠劉孝綽劉潛劉孝威庾肩吾何遜吳均

五集,陳叔寶徐陵沈炯江總張正見

北魏二集,高允溫子昇

北齊二集,邢卲魏收

北周二集,庾信王褒

五集,楊廣盧思道李德林牛弘薛道衡

摠一百三家。

奇文逸藻,愈出愈新,觸目琳琅,應接不暇,蘇神氣破愁寂,莫過於是。余於在謫時,嘗携去,每於誦讀經書之暇,以此作爲游息之資,所賴以排遣羇抱者良多。

昭明別有《文選》,而此其大全也。但八朝文人、才子所作鮮少不可成一集者,皆不錄,是可爲欠,此則《文選》自可看矣。

人樂放曠喜淸言,其弊也及於國家。五胡亂華,衣冠奔播,陶弘景詩所謂「夷甫任散誕,平叔坐論空。豈悟昭陽殿,遂作單于宮」者是也。然其談論風標,書之文字,則無不澹雅可喜,此劉義慶《世說》所以爲楮人、墨客所劇嗜者也。因此想當時,親見其人、聽其言語者,安得不傾倒也?

人刪其蕪補其奇,作爲一書,誠藝林珍賞也。朱天使之蕃携來,贈柳西坰,遂爲我東詞人所欣覩焉。

北海馮惟訥集古詩,自刪後至末凡十卷,十卷,九卷,一卷,二十四卷,十一卷,八卷,三十四卷,十卷,北魏二卷,北齊二卷,北周八卷,十卷,外集四卷則仙ㆍ眞、神鬼之作也。又采統論、品藻、雜解、辨證凡十二卷,合爲百五十六卷,名之曰《古詩紀》。以前詩、歌、謠、諺,盡載其中,實古詩之府庫也。

又有吳琦者輯《全唐詩紀》,詩並累千萬首。以仙、佛、神鬼詩爲外集,而先刻盛唐詩百七十卷,俱在余書廚中。但胡元瑞《詩藪》以爲「馮汝言《古詩紀》,兩京以至六代,靡不備錄;計敏夫《唐詩紀》,末以至初,靡不兼收」云云。所謂馮汝言,固惟訥也。未知計敏夫《唐詩紀》視吳琦《詩紀》,孰爲先後。而大抵兩人,俱有所輯錄,而之所輯,余未得見,之所輯刻,止盛唐,可欠。

後來購得《全唐詩》一帙,卽康煕四十四年,翰林侍讀潘從律彭定求等所對校纂輯者也。胡皇作序刻之。詩並四萬八千九百餘首,釐爲九百卷,自初至五代,片句幺韻,無不採錄,信詩之大全也。

唐文外,李翺孫樵李翰李觀皇甫湜元結杜牧元稹白居易,其尤也。

初則有王勃駱賓王楊炯魏徵陳子昂蘇頲張說張九齡狄仁傑姚崇崔融徐彦伯劉知幾呂才孔璋韋瓘林之松。而盛唐以後則有王績王縉王維李邕李白杜甫高適張謂李華張巡顔眞卿劉蛻蕭定梁肅獨孤及獨孤郁獨孤霖王士源常衮楊炎權德輿崔祐甫陸贄柳識裵度牛僧孺李德裕李紳劉禹錫段文昌王藹吳武陵楊植程晏朱閱盛均高參李渤李甘喬潭舒元輿賈餗劉軻范傳正沈宅陳黯孫郃陳越石張彧李綱盧元輔韋應符陸希聲馮用之歐陽詹歐陽秬劉巖夫柳伉李商隱皮日休陸龜蒙段成式裵休裵延翰羅隱司空圖。而帝王則太宗德宗,皆有文者也。

咸有篇章可觀,而之騈儷、之制冊、宣公之奏議,又其獨出倫類者也。

人卑斥詩,漫不事蒐錄,近來稍厭人浮慕之習,乃表章詩,此固盛衰乘除之理也。於文亦然,爲文,專尙平易,波流頓無存者。矯枉過直之甚,詩文俱綿靡少骨,殊無鼓發人意處矣。

康煕辛亥年間,有吳之振者就人詩集,廣取之,幾錄其全集,卷帙甚多。其中詩不多傳只有五六首者,以未成集,另作一編,附全集後云,而此則未得見矣。旣成,又自序之,其序曰:

以還,言詩家尊而黜人集覆瓿糊壁,棄之若不克盡。人之詩,變化於,而出其所自得,皮毛落盡,精神獨存,不知者或以爲腐。後人無識,倦於講求,喜其說之省事而地位高也,羣奉腐之一字,以廢全之詩。故今之黜者,皆未見詩者也,雖見之而不能辨其源流,此病不在黜而在尊。蓋所尊者,後之所謂,而非人之也。非其,則非其,以爲腐也固宜。之去也近,而人之用力於,尤精以專。今欲以鹵莽剽竊之說,凌古人而上之,是猶逐父而禰祖,固不直人之軒渠,亦之所吐而不饗非類者也。今之尊者,目未及詩之全,守間固陋之本,皆人已陳之芻狗,踐其首脊,蘇而爨之久矣,顧復取而篋衍文繡之,陳陳相因,千喙一唱,乃所謂腐也。

腐者以不腐爲腐,此何異狂國之狂其不狂者歟?

楊大鶴者,亦康煕時人,序陸放翁詩抄而曰:「詩者性情之物。源源本本,神明變化,不可以時代求,不可從他人貸者也。必拘拘焉規摹體格,較量分寸,以是爲推高一代、擅名一家之具,何其隘而自小也?自李滄溟不讀以下、王弇州韙其說後,遂無敢談詩者,南渡以後,又勿論。云云。」

序顯斥之論,不遺餘力,序語雖婉,亦斥者也,其所論儘有見矣。

文,六大家入茅氏《文鈔》者外,未見有存錄成書者。呂東萊《文鑑》所選甚少,南渡以後則又不入焉。

人遺集之家藏者:《二程全書》、《朱子大全》、《語類》、《遺書》、《周濂溪集》、《楊龜山集》、《張南軒集》、《黃勉齋集》、《眞西山集》、《陸象山集》,俱理學也;《范文正集》、《范忠宣集》、《司馬溫公集》、《李忠定奏議》,經綸也;《宗忠簡集》、《岳武穆集》、《文文山集》,節義也;《黃山谷集》、《秦淮海集》、《陸放翁集》,詞翰也。

又有朱韋齋集三卷、朱玉瀾集一卷,而《張橫渠集》、《尹和靖集》、《羅豫章集》、《李延平集》、《呂東萊集》、《陳克齋集》、《韓魏公集》、《石徂徠集》、《謝疊山集》,入於張伯行所輯《理學全書》中。康煕時爲中丞,裒集以後至近來人所著書稍近於道者,作爲一書,多至百三四十卷,最好看。

元好問裕之末人,詞學最贍麗,當爲金源巨擘。亡不仕,多所論著。所輯《中州集》十卷,皆詩也,摠二百五十五人,每人必爲小傳,冠於詩首,詩凡一千九百二十首。又輯詞爲一卷,名曰《中州樂府》,人爲三十六,詞爲一百十八首。金源一代詩篇稍合作者,盡收於是編。大較詩才具不及於,而詞采可爲前茅矣。

康煕時人顧嗣立百家詩爲十卷,末編註以續出,而不刊,其他則皆以全集錄之,所刪者想無多矣。又用元遺山《中州集》例,人各爲小傳以弁之。但篇什少,不成集者則不錄,豈末編是不成集者而未及刊耶。

詩大抵富麗濃艷,才情爛漫,雕繢滿眼,絶無人老硬崚嶒之態。時尙之遷變,於此可見,而亦其乘除之理然也。

文勝於詩。蘇天爵輯《元文類》,詩、文各體具焉。但此乃人自選,後蘇氏未亡前諸作,闕而不錄,是可欠也。人文集傳於世者不多,余家藏只有《吳草廬全集》,而《許魯齋集》、《熊勿軒集》入於《理學全書》中。皆從事問學者也。以胡虜入主中國,而以理學文詞名於世者,磊落相望,蓋承之餘而啓之運,故能如是彬彬耳。

詩者亦多,錢牧齋《列朝詩集》當爲一大部書。蓋自初至之末葉,大篇小什無不蒐羅盡載,而旁採僧、道、香奩、外服之作,亦無所遺,實詩之府庫也。但牧齋素不喜詩學,掊擊過酷,故北地滄溟弇園諸作,所錄甚少。此諸公詩什繁富,就其中抄出,豈不及於無甚著名者之一二篇?而彼則濫收,此則苛汰,亦似偏而不公矣。

康煕時人朱彝尊者,又輯詩,作一大編,而名以《明詩綜》。此亦旁搜悉採,可謂完備。而但無名稱者,雖一二篇,皆入錄,而大家名集篇什之多者,所收甚尠,此爲未盡矣。

又有陳子龍所編《明詩選》、鍾伯敬所編《明詩歸》,或務精而欠於博採,或主簡而傷於偏滯,皆不能爲完善矣。

元氏《中州集》,人輒爲小傳,此前選詩者之所未爲,當時謂之寓史於詩,可以考人物出處,固善例。而錢牧齋《列朝詩集》及近來《元詩選》亦因其例。《列朝詩集》傳尤係有明三百年人物事蹟,其嬉笑怒罵之態,宛然如見,亦可以憑此考証史傳是非,此實欲求遺事者之不可不見者。

余嘗欲抄其小傳,別作一冊,而謄出亦費力,久未之果,聞息菴曾爲此而未得見。後赴,偶見別抄其小傳而入刊者,亟購以來,從今無勞別謄矣。

文之抄輯爲一書者,有陳仁錫《明文奇賞》,此最爲大書。又有《十大家文選》、《明文英華》,此則略些,不足考覽一代制作矣。

《奇賞》載我國使臣上宗伯二書,皆宗系辨誣事也。是時金黃岡繼輝爲上使,以其名呈進,故錄以黃岡名,而上一首,質正官崔簡易作,下一首,書狀官高霽峰作。兩作皆加貫珠、批點,上作有評曰:「說者謂朝鮮人未嘗讀人書,故其詞古雅。」其實簡易自不讀後世文,故其文古雅耳,非朝鮮人盡然也。朝鮮人病於熟書而不熟古文,中原人乃知之如此,可謂過許矣。一笑。

文集行世者,幾乎充棟汗牛,不可殫論,而大約有四派,姑就余家藏而言之。

方遜志劉誠意宋潛溪,以義理、學術發爲文詞者也,此爲一派。遜志尤滂沛浩瀚,有明三百年文章,絶無及此者。潛溪其亞,而誠意潛溪之匹也。

陽明白沙以異學爲文,而陽明之文尤爽,新學則當斥,而文則可取。以至李卓吾之詭怪,由陽明而騰上益肆者也,此三集當爲一派。

空同大復弇州滄溟,學先秦諸子而創爲新格者也,此當爲一派。鹿門荊川升菴震川牧齋,學古而語頗馴,不爲已甚者也。就中升菴之麗縟、牧齋之蕩溢,稍離本色,而故當屬之於此,不可爲之派。徐文長袁中郞又旁出而以慧利爲長,此二人亦不可爲派,當附入於此派。

李西涯張太岳葉蒼霞爲廊廟經世之文,又當爲一派。而西涯之富博,亦可爲詞人之宗矣。

他如許文穆靳兩城學顔王緱山,瑣瑣不足言。高皇帝有文集,多是詔令諸文,而亦有詩律若干篇,大率氣力渾厚,眞創業英主之文也。又以方遜志于忠肅楊椒山文,合爲一筴,名曰《三異人集》,此則專以節義而取之也。其入《理學全書》者,曹月川薛敬軒胡敬齋羅整菴海剛峰集,而皆理學也,海公雖以剛直名,而亦尊崇道學者也。

顧施禎者選其國詩,名曰《盛朝詩選》,又有魏憲者選詩,末編多錄自己詩,名曰《百名家詩》。其上頭錄《昇平嘉宴詩》,卽康煕壬戌正月,胡皇與諸臣依栢梁臺故事,以七字詩爲聯句者也。胡皇作詩序以弁之。

人文不多見,大率詩文綿弱,余已論之於前矣。文集之在余書廚者,尤侗《西堂集》、宋犖《西陂集》、王士禛《蠶尾集》、徐嘉炎《抱經齋集》,又有《愚齋集》、《稼書集》入《理學全書》中。

尤侗才力富贍,制作甚繁。宋犖次之,甲戌生,與息菴同庚。其父朝都御史,降于,死諡文康亦仕,至吏部尙書,以年老致仕。見其自叙年譜,止於七十八歲,未知死於何歲也。大抵其人有男子五六人,皆爲顯仕,孫男又甚衆,年齒、官爵俱高,眞稀世之大命也。其製述亦富,余嘗以比論於尤侗,藻采不及,而典則勝之。

《蠶尾》、《抱經》兩集亦有可觀。愚齋熊賜履稼書陸隴其,俱以學問名者。所著文字亦似篤實,且力斥之學,可尙也。

《蠶尾集》有《王世德誌》,世德霜臯末以錦衣衛宿衛禁中,京師陷,欲自决,爲僕抱持而止,其妻已率諸婦女,赴井死,遂祝髮隱淮南者也。其誌大略曰:

予少讀《宋遺民錄》所述二義士、謝臯羽龔聖予諸人事蹟,率嶔崎磊落,志潔行芳。或時托文章以自見,大抵悲憤嗚唈,無聊不平,能使風雲爲之變色,江海爲之起立。輒卷書太息,以爲「有宋三百年,忠厚養士之報如此,而忠臣義士之用心至是,可謂極矣。

順治末,客淮南,偶得《崇禎遺錄》一書讀之,心疑其遺民之流,久之乃知爲霜臯先生作也。先生嘗憤野史誣罔不可傳信後世,欷歔扼腕,奮筆作《崇禎遺錄》一卷。

自序曰:「先帝以仁儉英敏之主,遭家不造,憂勤十七載,卒以亡國,嗚呼天乎!其人耶!臣小臣日侍左右,知禍所從來非無故矣。上卽位,誅逆璫斥䆠官,虗心委任儒臣,而所謂儒臣者,率庸劣狡橫,唯知背公死黨,致疆埸日蹙,盜賊蜂起,環顧中外,一無足恃。於是破格用人,求奇才以圖匡濟,卽有一二可用之才,而門戶膠牢,不可破解。如其黨,力護持之,非其黨,縱才有可用,必多方排陷,置之死地,而國家安危,曾莫之恤。使天子循衆議以用人,旣不效,排衆議以用人,又不效,朝用一人,夕而敗矣,夕用一人,朝而戮矣。輾轉相循,賊勢已熾,天子孑然孤立,旁皇無所措,而宗社隨之。嗚呼!家國淪亡,誰之罪歟?每召對大臣,竊聞天語諮詢天下大計,諸臣非慚汗不能對,卽齷齪擧老生常談塞責。間有一二忠鯁敢言,又迂疏不識時務,不可用,臣竊恨之。且夫魏璫竊國柄,威震天下,先帝春秋方十七,不大聲色,手翦除之,此固非中主所及。而畏天災,遵祖訓,勤經筵,察吏治,求民瘼,未嘗一日自暇逸。使君臣一德,將相協恭,卽太平不難致,不幸有君無臣,卒之躬殉社稷,中宮就縊,公主手刃。從來死國之烈,未有過於先帝;亡國之痛,未有痛於先帝者也。乃失身不肖之徒,自顧不免淸議,肆爲誹謗,或曰『寵田妃任䆠官以致亡』,或曰『貪利惜財用以致亡』,或曰『好自用以致亡』,擧亡國之咎,歸之君父,冀寬己誤國之罪。轉相告語,且筆之書,以欺天下後世之耳目。臣用是切齒腐心,深懼實錄無存,後世將有與失德之主同類並譏者矣。故錄所見聞,凡野史之謬者正之,遺者補之,聊備實錄萬一。庶流言邪說不得肆其誣衊,異時史筆或有取焉。」

蓋先生一生之志,畢託是書。康煕十八年,詔修《明史》,徵遺書四方,有司錄其副,上史館,先生之歿也,次子以手藁殉葬。嗚呼!可以瞑矣。

世德著書出於亡之後,故《明史》無所見。其錄大有關於季事實之考,未知李玄錫果能得見而採錄否也。王士禛人,表章世德如此,亦可尙已。余恐玄錫不知有此,妄信或者誣衊之言,入錄,故備載之。

詩以道性情,文以明道術記事變,皆有所補於世敎,不可以徒作也。然詩則間多吟詠景物,容或有閒漫之作,文則何可如此?以故以前文人,雖所就各有高下優劣之不同,考其遺集,罕有浮雜不緊之文。逮至皇明,習尙浮華,全欠質實,集中閒漫之作甚多。

年六十則輒作壽序以稱颺其平生,語語複出,見之可厭,甚至五十,亦稱壽而序之,或有爲死人,作追壽文者。壽者,久生之謂也,生之反爲死,死而壽之,有甚意義?尤可笑也。且爲外官,遷移他任者,無論其政治之能否,一例以褒美語作序而送之。閱人集,壽老人美遷官之序,殆過其半,作此等文,有何一分裨補?眞可謂文之弊也已。

文有以平暢爲長者,亦有以簡奧爲主者。要之脈絡不紊,叙致有法,俱合於文章規度則斯已矣,正不必偏主一格也。

近來稱文者,輒以「簡」之一字爲言,句字務爲短澁。「簡」之爲言,豈但以句字求之哉?篇法、章法無不皆然。若簡其句而冗其語,則何貴其簡?脈絡相戾,叙致不整,則何貴其簡?

姑以人證之。人動引先秦,務欲簡奧其句法,而叙事則極其繁蕪。彼固下視,而實則叙事甚簡,大勝於人。人才力之雄,固非後人之比,而猶且如此,況其他乎?

世俗以罕用「而」、「之」字爲簡古,此乃局滯固陋之見也。古莫如先秦六經、西京之文,而《莊》、《列》、《左》、《國》、《國策》、《史記》等書,最多虗字,《論》、《孟》、《禮記》亦然,豈以「而」、「之」字多少,定其文之古不古乎?

後來昌黎之文,固有絶不使虗字處,而其用虗字者亦多,此只在用之之如何耳。譬如作室者用材,長短各隨其宜,然後方成室屋體制,若一例用其短,豈復成體制乎?近見爲文者泥於此,務爲截短字句,蹇澁枯颯,語多不暢,絶無風神生色之可觀,可謂不善學古矣。

我東人生長偏方,其受氣固局隘,而日用所見,皆俗下文字,雖有高才絶藝,出語自不能古,其勢然也。比之於古文之極高,莫尙先秦,而西京不及先秦東京又不及西京昌黎文起八代之衰,而比之兩漢,猶不及,以此而言,又不及,亦其勢然爾。況偏邦之於中國乎?

然古人識高,故人未嘗摹擬六經之文,昌黎亦未嘗摹擬之文,未嘗摹擬昌黎之文。但用其意格而已,其爲,爲,爲,爲,本色自在矣。若只就古文字句,切切摹擬,而不敢自吐出胸中一語,則反成局澁單薄,有似着優人假面,眞形不存,何足尙哉?作文者當以古人之體裁,作吾之文字,使人之觀者知其爲作文人之文,而俗下庸鄙之習則痛去之足矣。何必一一摹擬哉?

近來公家文字,亦不必避而不用也。上自,下至,時俗例用之文字,皆不避焉,俱可檢看也。余曾作人墓文,用「一等」語,蓋一等者,我國科塲等第之稱也。近來尙古者見之,大驚以爲疵。余披昌黎《鄭羣誌》「上等」二字以示之,其人曰:「『上等』旣有昌黎文字,可用,此則不可用。」其膠固可笑如此。

文字雅俗,初不在古今,雖六經文字,亦有用之而俗者,時俗文字,亦有用之而雅者。其雅其俗,都在用之之如何,豈局於古今之別乎?

歐陽公有言曰「看多作多商量多」,古人以讀通謂之「看」,「作」者,製述之謂也,「商量」者,謂與人論確文字也。蓋徒讀而不作,則無以開其述性,旣讀與作並行,而獨學無資,則文識終不免孤陋。識陋則雖多讀多作,所作不能合作者規模,歸於無用故耳。近來鄕曲人多讀書稱巨擘者,觀其文,率多鄙俚,殆與不學無文者無異,由商量多工夫不足故也。

我國人最重科業,雖文詞超羣者,無不折入於科業,所製惟表、策而已,曾不着力於古文,不過以爲範,用作科塲館閣酬應之資而已。

宣廟朝,崔簡易尹月汀數公,始崇長古文,一時習尙頓變,其功可謂大矣。國朝典文衡者,幾且百人,而知有古文者,尹月汀李白沙申象村張谿谷金淸陰李澤堂金息菴李西河金農巖若干人而已。其餘諸公,非盡才不及也,科擧累之也。

大抵我東原初未脫夷陋,全不解古文蹊徑,至牧老游學中原,得印可,以授諸人,是後頗勝。宣廟以後益勝,然其才具遞減數等,吾意以近來諸公識見,兼勝國人氣力則幾矣。

象村文才軼倫,年未十歲,已大成。早孤,育於外家,卽宋麒壽家也。家專尙科業,常使習作表、策,不製他文。以此象村弱冠登第,而所作表、策,已至累數百首,爲塲屋老儒。自中歲有意古文,而文氣斲傷,爲文,自不覺科文語錯入,每擲筆自歎。

及其子樂全公爲駙馬,謂之曰:「以汝之才不得以文科顯,是雖可恨,然賴此而無所綑縛,可以肆意文章,是則可喜也。」樂全文固俊爽,然較挈其父子所成就,象村故當勝之。

月沙李公有華國文章,雖不刻意學古,而贍富無敵,與申象村齊名藝苑。有集大行於世,集中詩文甚夥,然當以《戊戌辨誣奏》文爲第一。

張谿谷之文,雖無動人氣燄,妥帖稱停,無一字一句偏側生拗。凡作文,到快意處,例多洋溢瀾翻,而此却澹然,如平盤貯水㨾,行文又極雅潔,澤堂所謂「思不踰格,氣不累調」者得之。國朝文章之士非不多矣,而一一符合於古文繩準,無少差忒者,此公當爲第一。

人絶喜我東之詩,尤奬許景樊詩,選詩者無不載景樊詩。宋犖景樊作《白玉樓上樑文》,而恨未得見,擬作其文,錄在集中,其慕尙可知矣。

萬曆中,有藍芳威者隨大司馬東來,採東詩,裒成六編,名曰《朝鮮詩選全集》,起自箕子《麥秀歌》止於景樊詩,凡六百首。《列朝詩集》選一百七十首,《明詩綜》選一百三十六首,《明詩選》錄三首,《詩歸》錄二首,景樊詩皆在其中。

宋犖文集載月沙撰《楊鎬去思碑》、李爾瞻楊鎬功德詩。月沙此文俊健,固是合作,而爾瞻之詩乃大篇也,用險韻,不散押而無窘態,不易得也。此人詩文不多見,嘗見其《擬唐郭子儀謝封汾陽王表》,此乃魁重試之文也。又於《忠烈錄》,見其詩文諸作,槪知其文體段,而光海庚申年間,行親耕、親蠶禮,滿朝卿宰、名官皆作詩以頌,合成一帙,刊行之,其中載爾瞻詩文、儷語十餘篇,材殖富贍,筆力凌麗。雖其捨,學六朝,格法頗屬纖卑,亦當爲一時能手。

癸亥正刑敎文,乃謂「全昧文義,剽竊爲能」,蓋身處下流,不免溢惡之歸而然也,其實則不至如此矣。

洪公聖民負士林重望,在宣廟朝,嘗典文衡,而文名不甚著。余偶見集中有《唐城君遺蹟跋》,蒼鬱頓挫,煞有古法,非近日文人所可及。信乎古人自不可輕也。

淸陰先生退居楊州石室村,有姓人居在不遠,時時往來,乃先生友也。嘗贈先生詩曰:

一生長是任淸貧,吏部官衘處士身。

惟有故人頭似雪,碧梧桐下往來頻。

先生居室庭,植梧桐故云。又嘗入京,値朝士呵辟,隱避戱作一詩曰:

五雲宮闕耀朝暉,淸道威聲怯布衣。

隙地藏身潛送目,達官車馬去如飛。

三淵並亟稱之。但其名不傳,他作亦皆泯沒,可歎。

有人與客會坐,方啖牡蠣,牡蠣卽俗所謂屈也。有僧不禮而過去,其人怒,使之拿入,挼耳責其無禮,欲搒之。僧謝過不已,且曰:「粗解文字,若許以詩贖罪,則謹當如命。」其人曰「吾方啖屈,詠此以對,當贖汝罪」,呼平、成、名三字。應口對曰:

前身曾是大夫,澤畔忠魂變化成。

衰俗亦知尊敬意,只稱其姓不稱名。

其人驚歎,卽赦之。

自古文人應副文字,間有隨勢勉應,不必作而作者,如陸放翁韓侂胄作《閱古泉》、《南園》二記,唐荊川嚴嵩作《鈐山堂詩集序》,我東張玉沈貞作《逍遙堂序》是已。

以己卯士類,名載金思齋所記《己卯黨藉》,而後來金潛谷撰《己卯錄》,無名,蓋以作沈貞堂序,削去之也。谿谷高祖也,谿谷亦以作汗碑,爲士論詆斥,不用所撰牛溪碑,其事髣髴於乃祖,可異也。谿谷旣作汗碑,朝廷以李相景奭文贊揚尤至,定用其文,谿文則棄之。

江贄《通鑑》、曾先之《十九史略》、陳櫟《古文眞寶》,中原則絶稀,而我東幾乎家誦戶讀。

又如趙孟頫固工書,而時文士無不工書,與孟頫比者,並世亦多有之,故中原則別無特以書爲稱者。而我東以高麗忠宣王,與相親,多受筆蹟,大播東國之故,無人不習其書,至與王羲之並稱曰「」,中原則不如此矣。

庾信文章氣格不高,《哀江南賦》,比之六朝諸賦載昭明《文選》者,大不及,而我東極尙之,人無不慣誦。凡此皆由偏邦見聞狹陋而然也。

經書爲士之本根,若多讀得力,則上可爲學問,中可爲文章,下亦不失爲塲屋高手。而余於少時,意思誤入,不務爲此,乃耽讀《南華》全帙,讀至五六十遍,就其中心所喜好者,讀幾至四五百遍,至於《齊物論》則尤酷好之,不覺手舞足蹈。

讀旣,下筆容易,頃刻掃盡十紙,而蛟蚓相雜,不足觀也。試以擧似於農巖先生,農巖頗賞之,而病其荒纇無剪裁,勸讀《班史》,手選十二傳以授之。遂致精讀至三百遍,是後作文示農巖,以爲「文理有餘而結搆不疏,大勝於前」,使之不住用工,仍敎以綴文軌範。余心常服膺,而宦途浮沈,遂至忘失,讀誦之工,幾乎全廢。

壬寅在謫,始讀四書、三經、《禮記》、《小學》、書,而老年讀書豈有所得?到今兀然作無文之一庸夫,可愧也已。

余之釋褐登朝,初非本懷,故官職除拜,一任倘來,平生不作準擬語。

少時在翰苑,與禁直諸人閒話,語及前頭官位。或有言「旣登科第,若不乘木馬,則有甚登科之效?」。「木馬」者謂軺軒,國制,宰臣方許乘軺,蓋以宰列自期也。或有言「若不鬢貼圓玉,腰橫犀帶,則終不免功名之草草」。余獨默而不言,諸人逼之。乃曰:「吾則異於君輩之撰。吾本文質無所底,百事不及人,縱令貴至極品,不過爲乘軒之鶴、濡翼之鵜,徒積愧懼而已,何益之有?吾意官職止於今官,亦無所妨,而旣不早夭,連在朝衘,則其勢自不能止此,若仕止三品,間出外州,領得好山川,優游終年,則於分足矣。」諸人咸哂其拙。

厥後諸人官多不遂,亦或短壽,而余反承乏濫躋,至玷台府,榮悴之不可期,有如是夫。抑末世,天意人事,類多顚倒錯盭,才俊者沈屈,庸下者騰顯,自不得不如此故耶?

世之貪鄙而自稱廉簡,無能而自誇有才,以欺世誑人者,固多有之,至於文,不能欺,以其發於外,人皆見之故也。

余本短於文,不能着力科工,雖早歲决科,不過僥倖。性又拙澁,未嘗以一字一句傳說於人,亦未嘗對人論文。見人論文,只耳聽其言而已,默不發一言。由是釋褐數十年,人皆以不文朝士目之,余亦竊幸其得此名矣。

不料官高之後,忽拜藝文提學,已是意外,又以忝經提學之故,得主文衡。此實平生夢寐之所不及也。國朝文衡近百人,其間雖不無優劣高下之可言,而率皆有文名,未有如余之全無文名而猝然濫居者也。世間事有不可以常筭揣度,有如是矣,一愧一笑。

坐而論道,不親細事,三公之職也。故孔子以「先有司」詔仲弓。後來陳平丙吉輩本無學術之可言,而或不對獄訟、錢穀之問,或不案吏,不問羣鬪,由其性資明達,深識治體故也。如薛宣者,所在稱治,及爲相,以煩碎無大體見譏,以其反是道也。韓弘不過一跋扈臣,而韓文公美其贊元經體,不治細微,退之亦知相道當如是也。韓魏公才具,鉅細畢備,而其爲相,政令問集賢,典故問東廳,文學問西廳,唯大事自决之,人以爲得相體。

我東人本才劣局狹,而至于近歲,其憒瞀無能者固無論,就其能者,爲相而下行六卿之事,爲監司而下行守令之事,徒取煩苛之誚,反失其體貌。視「先有司」之訓,不翅弁髦,良可歎也。

從古以來,有貪權樂勢,睚眥必報者;有汲汲進取,超躐無漸者;有受賕營私,富饒侈靡者;有倚恃自大,驕縱慢人者。四者末終無不見敗。此固福善禍淫之恒理也。

今之軒眉吐氣,得意騰揚者,率是四者之類,而非但於身無殃,盛福隆祚,又從而加益之。其或退挹守靜,謙約自持者,無不顚頓狼狽,仆坎落穽,疾憂災患交發迭侵。是何天道之反盭至此哉?足令爲善者怠。

自古及今,小人附權趨利,無所不爲,亦頗畏忌公議,陽爲崖異之態以自解說。如荀彧,爲曹操協贊簒逆之謀,爲第一策士,卒於九錫之論,略示持貳,非其本懷也,蓋欲用而自解耳。以此被疑怒,飮酖而死。裴樞朱全忠,甚於之於,而以靳惜太常卿,被殺於全忠。其所靳惜,非欲咈全忠意,不過欲微示至公,與之沮九錫同意,而俱以此受戮,前功盡棄。蓋其用心巧曲,神明亦所深惡,安得以保其性命也哉?此其最著者,大抵小人之情,類多如此。

亞卿以上資級甚重,祖宗朝故事,非有人望勞績,不輕授,命德之典,不可苟然故也。

近來赴上价及儐使,例用正二品,而正二品乏人,輒陞資以授。余亦以价陞資憲。使虜庭、接虜使,於當之者本涉歉然,而因此躐取八座之位,尤豈不可愧乎?余意此等除拜用假衘不妨。蓋副使旣帶假衘資職以往,則上使何獨不然?

且如侍從臣父年七十加資,古無是例,自顯廟朝始有之,而只是官卑者推恩陞資而已。今則資憲以上,無不推恩,不但恩典之濫觴。原其本意,以子之貴,延上於未達之親,而今乃以其子之卑秩僅參從班之故,官高之父,疊加崇級,殊無意謂矣。

鄭寒岡光海丁巳廢母論方張之時,上疏曰:「竊聞朝廷方有大論。循臣所聞,實古所未有,而忽不得不有於今日,驚駭痛迫,何以仰喩?內主咀呪,外應逆謀,母子之恩,蓋已絶矣。其爲宗社之憤,孰有甚焉?所以今日之擧措,萬不他顧而爭倡不已也。」

又引武瞾事而曰:「以今準古,則母子之恩,固已絶矣;宗社之辱,固已甚矣。至於『廢』之一字,不合一毫有萌於心,此論雖不得不有,而折衷之辨,當斷自聖衷。扶植正論,弘暢聖孝,豈不在今日?廟筭大臣、碩德鴻儒,寧無有欲早發此論?而囁嚅推諉,以至四五年之久而未有一言,必待草野儒生之爭憤上章,豈儒生所見必高於廷臣,廷臣愛君必下於疏遠儒生乎?其必深思而難言,亦或乘憤而遽發,聖明之深察而愼重者,恐尤不可以不加念也。」

此疏錄在刊行《寒岡集》中,觀其主意,蓋欲立異廢論,而罪狀母后,略無顧籍,乃反以羣兇請廢之言,謂之正論,而至請扶植,立異之意果安在哉?當時雖不敢擧倫義,直言諫止,而亦何得爲言之至此也?良可慨惜。近歲改刊《寒岡集》,刪此疏,故今無存。

牛溪編次《栗谷集》中,有《與李景涵書》,所謂景涵也。牛溪景涵二字,直書以《與李潑書》而使刊之別集。蓋其意以初與栗谷親厚,而栗谷卒後,誣毁不遺餘力,旣不可從朋友例書字,而又以與逆賊汝立交密,連逮杖斃,尤不當書字故也。其說略見於《牛溪續集ㆍ與朴汝龍書》中,而至以范曄之史列於四部較論之,其意可謂嚴矣。

近來新刊《續集》而還書題目曰《與李景涵書》,其爲還書者,亦必有說,而余識淺不能知也。

丁丑亂定後,虜主令我國立其頌德碑,李相景奭製,吳判書書,呂參判爾徵篆,竪於三田渡上。趙判書作詩曰:

世人重文章,生兒必祝太學士。

世人重書法,敎兒必操蘭亭紙。

出入蓬閣演絲綸,揮灑螭頭配貞珉。

一日聲價動四方,衆人謂之天上郞。

誰知人事喜反覆,文章書法還爲役?

君不見三田七尺碑?波瀾浩蕩蠆尾奇。

復有篆額幷三人,姓名籍籍於胡兒。

陋矣《淮西》韓退之,高詞但使中夏知。

其所譏嘲,可謂不遺餘力矣。

吳尙濂者,始壽之姪也。余嘗入試院,見其程式詩頗佳,固已才之矣。厥後文名籍甚,爲自中翹楚。其詠《三田渡碑》詩曰:

麻浦胡書碣,孤城憶解圍。

徒聞千乘國,未見一戎衣。

將帥無籌策,文章有是非。

朝宗迷舊道,欲何歸?

句句有意致,眞佳作也。充其才,足以高步一世,而聞其早夭,可惜。其所謂「文章有是非」,譏撰碑人,而書之者乃其從曾祖也。亦當均受其譏,獨無嫌歟?一笑。

丈巖鄭公肅廟末年,語余曰:「近聞極可驚心之言,我國將爲夷狄禽獸矣。」余問:「何謂也?」鄭公曰:

有時宰家子弟出接做工,談話之際,乃曰:「某眞大逆不道也。」座有吾儕中人詰曰:「少輩雖嫉尤菴,猶不敢指爲逆,君乃爲是言,豈欲附會南人,敺尤菴於二心孝廟之罪耶?」其人笑曰:「非也。南人之以貶薄孝廟構罪者,實爲無據,吾豈爲是哉?」曰:「然則豈以越海招寇指日犯闕之語,而成其罪耶?」其人又笑曰:「此語尤甚虗謊,三尺童子所不信,吾豈爲是哉?」曰:「然則豈以末後定國本後疏,爲罪耶?」其人曰:「亦非指此也。吾所以名之爲逆者,別有在,吾將言之矣。夫我國之服事國,固非本心。然旣奉表稱臣,則君臣之分已定矣。某以幺麽陪臣,乃欲謀害天王,言言稱復讐雪恥,不但言之於家,乃敢言之於君父,天下豈有如此悖逆之陪臣哉?此吾尋常憤惋者也。南人所構數三罪目,君亦有辭卞白矣,至若吾言,大義炳然,君雖喙長三尺,何敢以一語抗辨乎?某旣不憚自爲逆臣,而又作文字,疵毁遲川魯西兩賢。兩賢之事正得臣節,而以其異於己,恣意搆捏,尤可痛也。」曰:「昔高宗稱臣於,而朱子每言復雪之義,此亦逆乎?」其人奮然曰:「朱子亦豈是乎?」曰:「然則朱子亦不免逆乎?」其人曰:「然矣。」曰:「君以尤菴爲逆,而畢竟喚做與朱子一般人,亦自不惡。而君乃朱子所謂眞胡種子者,吾不欲同座矣。」卽起去云。

近日人心陷於家論,至於斯極,將何所不至耶?慨歎不已。

近日時輩以夢窩爲逆。有一時宰之子語人曰:「諺云『上灌之水,流而至趾』。淸陰乃以陪臣,橫卧於崇德皇帝之前,不行拜禮,此乃逆心積於中而然也。遲川則服其所賜貂裘,謹行四拜之禮,人臣之義自當如此。以此較彼,忠逆可見。其祖爲逆,其孫安得不爲逆乎?無足怪也。」所謂時宰者,方頹卧其傍,蹶然而起,搏髀曰:「汝言極是極是。」此言來歷甚的,非虗傳也。與上丈巖所傳語同一語脈,尤可信其不虗矣。

白沙李公晩歲不容於朝,退居蘆原村舍,作歌曰:

便爲耳食瞽,入處暮山村。

無聞寧有見?口活未能言。

追詠其詞,可想當日時勢之危懍。余里居累年,與世相絶,京裏人無來過者,有亦絶口不言時事,而或有做出白地言曰「某爲此言」,此則吾亦末如之何。人心之險惡,可謂越加於白沙時矣。不自我先,不自我後,而適際此世界者,可謂生丁不辰,苦痛苦痛。

余爲人庸下譾劣,不足列於君子之林,惟是受性拙直良善,無鱗甲畦畛,又無忮克傷害之心,使生於中古,雖以無能見斥,亦必不目以惡人矣。

不幸生於晩季,見世之人,機巧險詐,浮誕驕妄,種種與吾性味不合。乃於如此之時,濫躋顯班,與之周旋,豈無枘鑿乖違之端?以此跡益孤情益蹙。

至於十餘年前忝長銓衡,忽有何人假名投書,極口醜辱,至以回互不正斷其平生,人之不相知,乃至是耶?不覺慨然長歎。然此亦無乃余有惡行而不自知,被人覷破而然耶?惟當反省自愧,益思飭修而已。

余命途崎嶇,以微事生葛藤者,比比有之。爲伯時,大丘朴慶餘呈狀以爲「方立石於星州先山,土人朴壽河多發人丁,驅逐沮遏,請禁之」。蓋慶餘四五年前遷葬其父於壽河先山近處,壽河與之接訟。洪判書萬朝爲方伯,决給慶餘:「雖曰壽河之山,彼旣决得,則更訟得捷之後,當禁彼之立石,而未然之前不可沮遏也。」時余遞職將歸,不欲擔當,只例題「査處」二字,付之本官矣。

牧拿壽河取供,壽河供末忽入剩語,以爲「方伯卽慶餘至親,右慶餘,欲奪給他人之山」。其言絶悖,非道民所敢爲。蓋慶餘是族叔世最之姊夫,故固不無數面之分,而渠以南黨中人,與賊義徵連婚,其子又辭連辛巳鞫獄,與吾家情迹燕越,世所共知。今乃勒謂之至親,肆然侵辱,嶺南風俗雖曰悍惡,寧有是哉?事體所在,不可置之,遂施刑一次矣,遽以病斃。

壽河諸族紛然齊起,掘燒慶餘父墳,慶餘聞此奇,擧族馳赴,相與接戰。禁山者出其婦女以防禦男人者,無識輩恒例也,壽河家使其未嫁女出而當之。相戰之際,慶餘孽族就徽壽河族人所殺,而匿其屍,壽河女又死於刃。

於是慶餘家謂「壽河家殺其族」,壽河家又謂「慶餘殺其女」,彼此互相呈卞。而掘塚之事專是壽河庶叔朴籒朴筴輩之所爲,掘塚爲死律,故欲移之於已死之一弱女而自脫其罪。聲言:「女孝行篤至,痛其父死,手自掘塚,至於十指流血。」慶餘,富人也,葬之甚厚,又近十年之久,築灰皆已成石,雖項羽之力,决無以指尖掘開露棺之理,而爲言若此,又使次女上京擊登聞。於是京師之人,上自卿宰下至胥徒,咸一口言「家頓有二孝女,而以指尖剔開灰石,眞所謂『至誠貫金石』者也」,爭相傳道稱贊,終無一人以爲不近理而斥之者,豈非可怪之甚者乎?就徽之子被髮奔號,求覓父屍,屢呈官府,壽河家又言「其父實不死,而詐服喪瞞人,眞逆子也」,人又信之。

時余以諫長還朝,論李墪科塲事,牧適會遞去,而弟代其任,與州居文官爲我貶罷者,共相謀議,作爲謠歌,以白地語誣辱狼藉,謄諸諺譯,流播京外,使婦女、常漢皆得見之。又衝動州人,通文諸道,合疏構罪余至酷,語皆全然誣罔。聖上素知余爲人,疑而不信,只下例批,余則見擬顯職,無不下點。時朝中異己者,皆欲因是擠陷,而儕流之不靖者,亦頗從中協助,女又日奔走泣訴於朝貴之門。以是雖心無適莫者,多疑余處事之失誤,至曰「令公之打殺訟隻非矣」,以四五年前已决之訟,認作方訟,爲彼言所眩而然也,良堪一噱。

此獄久未决,朝廷別遣御史鄭纘,先覈治,昏甚不能覈而徑歸。又差御史洪致中往,素稱詳明,按覈甚得要領。用計設機,密鉤事情,盡知輩掘塚狀,又詗得就徽殺死情節,灼知匿屍處所,而出女屍,以《無寃錄》反覆檢驗,得其自刺狀甚明。蓋女在亂軍廝殺中,蒼黃窘蹙,以至自裁也。又使人往就徽屍所發之,屈折其腰,反貼作兩段,伏而埋之云,尤可凶慘也。

自此人之爲羣言所眩惑者,始得回悟,不敢復言此事,而壽河家亦沮屈。女遂下鄕,而孝女之稱旣塗人耳目,故稱頌猶未已,至比之東海勇婦、秦女休,作詩作傳以美之者有之。

余困於羣咻,上章陳列,上批之曰:「原初以事體上施刑,本不干於山訟,儒疏構捏,何足爲嫌?況厥後除拜如舊,則予意亦可知矣。」上自初不信,故開釋如此。臺諫請竄投疏誣余者,諸宰羣起營救,非斥余頗甚。遂不允臺啓,余之孤立無援,亦可知矣。

女留京三年,自言「父寃未雪,不可自同平人」,以年過二十之壯女,白晝露面,與惡少頑童連手比肩,雜行於街市之間,恬不知愧。而人不以爲駭,曰「不自護惜其身,益可見其孝烈也」,可謂惑之甚矣。後聞人言,還鄕之後,衆皆疑之,求婚而無應之者云。

金德甫金山任,受暇上京,語余曰「吾下往嶺南,始詳聞事情,之事節節無狀。京裏嘵訛一皆虗謊,世間事弄假成眞,有如是夫」,歎詑不已。尹吉甫憲柱亦自星州遞還,謂余曰「吾亦初頗以君爲非,往嶺南,細得其實狀而後,始知之」云。而京裏諸人墮其煙霧中,至今尙有未盡開豁者。一訛先唱,衆惑難解乃如此,誠可痛也。

此事本不足備論,而初欲正民風,橫惹別件事端,訛以承訛,眞狀遂隱,或恐久而滋惑,漫記之。

澤堂李公有言曰:「欲觀忠賢,於無今世宰相貌㨾之中取之;欲觀豪傑,於無今世名士貌㨾之中取之;欲觀文章,於無今世科文貌㨾之中取之。」此三言可謂曠世名談。余雖庸陋,見有作名士、宰相貌㨾者,心竊病之,爲文,亦厭作科塲套語,而但於所謂忠賢、豪傑、文章三者,一無所近似,可哂也已。

國朝以來典文衡者,權近卞季良尹淮權踶安止鄭麟趾申叔舟崔恒徐居正魚世謙盧公弼洪貴達成俔金勘姜渾申用漑南衮李荇金安老蘇世讓金安國成世昌申光漢鄭士龍洪暹鄭惟吉李滉朴忠元朴淳盧守愼金貴榮李珥李山海柳成龍李陽元黃廷彧李德馨洪聖民尹根壽李恒福沈喜壽李廷龜李好閔柳根李爾瞻申欽金瑬張維鄭經世崔鳴吉洪瑞鳳金尙憲李植李景奭李明漢鄭弘溟趙絅趙錫胤尹順之蔡裕後金益煕李一相金壽恒趙復陽金萬基李端夏金錫胄閔點南九萬李敏叙金萬重南龍翼閔黯權愈朴泰尙崔錫鼎吳道一李畬徐宗泰崔奎瑞宋相琦金昌協李寅燁姜鋧金鎭圭金楺李觀命李光佐趙泰億李縡李秉常、不佞余、尹淳趙文命李眞望李德壽,凡九十六人。而安止盧公弼姜渾李滉洪聖民李恒福鄭弘溟金萬重崔奎瑞金昌協李寅燁李縡李秉常李眞望,俱不行公。李秉常爲參東宮入學,暫出。

成宗壬子,大提學魚世謙在喪,以盧公弼爲大提學。持平劉璟論以不合人望請遞,不許。繼而大司憲金礪石等箚言:「盧公弼文名,詞藻非其所長,請亟收其職。」乃命廣議,文臣尹弼商以下九十五人獻議,或言「許琮李封洪貴達柳洵成俔權健申從濩盧公弼,皆合文衡」,或言「姑勿出代,以俟魚世謙闋服,其間有詞命,則使提學就議其家」,或言「古有大臣兼帶之例,右議政盧思愼可任」。吾九代祖僕正公金馹孫兪好仁諸人獻議,以洪貴達爲可。衆議不一,而薦貴達者最多,遂以洪公爲大提學。

主文之任雖重,廣議至及堂下人員,幾至百人之多,已是異常,而思愼公弼之父也,論其父子文才之優劣,請遞其子而以其父代之者,尤涉刱覯。祖宗盛際淳古之風,於此亦可見矣。

國朝相臣:太祖朝,裴克廉趙浚金士衡沈德符

定宗朝,李舒閔霽成石璘河崙李居易

太宗朝,李茂權仲和李稷趙英茂南在柳亮柳廷顯朴訔韓尙敬沈溫姜筮

世宗朝,李原鄭擢柳寬趙涓黃喜孟思誠權軫崔潤德盧閈許稠申槪李貴齡河演皇甫仁南智

文宗朝,金宗瑞鄭苯

端宗朝,世祖大王鄭麟趾韓確

世祖朝,李思哲鄭昌孫姜孟卿申叔舟權擥韓明澮具致寬李仁孫黃守身沈澮朴元亨曹錫文洪達孫崔恒龜城君康純金礩

睿宗朝,洪允成尹子雲金國光

成宗朝,尹士昐韓伯倫成奉祖尹士昕尹弼商洪應李克培盧思愼許琮尹壕愼承善

燕山朝,鄭佸魚世謙韓致亨成俊李克均柳洵許琛朴崇質姜龜孫愼守勤金壽童

中宗朝,朴元宗柳順汀成希顔宋軼鄭光弼金應箕申用漑安瑭金詮南衮李惟淸權匀沈貞李荇張順孫韓效元金謹思金安老尹殷輔柳溥洪彦弼金克成尹仁鏡

仁宗朝,柳灌成世昌

明宗朝,李芑鄭順朋黃憲沈連源尙震尹漑尹元衡安玹李浚慶沈通源李蓂權轍

宣祖朝,閔箕洪暹李鐸朴淳盧守愼姜士尙金貴榮鄭芝衍鄭惟吉柳㙉李山海鄭彦信鄭澈沈守慶柳成龍李陽元崔興源尹斗壽兪泓金應南鄭琢李元翼李德馨李恒福李憲國金命元尹承勳柳永慶奇自獻沈喜壽許頊韓應寅

光海朝,鄭仁弘鄭昌衍韓孝純閔夢龍朴承宗朴弘耈趙挺

仁祖朝,尹昉申欽吳允謙金瑬李廷龜金尙容洪瑞鳳李弘胄李聖求崔鳴吉張維申景禛沈悅姜碩期沈器遠金自點李敬輿徐景雨李景奭金尙憲南以雄李行遠鄭太和

孝宗朝,趙翼金堉李時白韓興一具仁垕沈之源元斗杓李厚源

顯宗朝,外曾王考鄭忠貞公洪命夏許積鄭致和宋時烈洪重普金壽恒李慶億金壽興鄭知和李浣

肅宗朝,權大運許穆閔煕吳始壽閔鼎重李尙眞金錫胄南九萬鄭載嵩李端夏趙師錫李䎘呂聖齊睦來善金德遠閔黯朴世采尹趾完柳尙運申翼相尹趾善徐文重崔錫鼎、先府君忠正公閔鎭長申琓李畬金構李濡徐宗泰金昌集李頤命尹拯趙相愚金宇杭權尙夏趙泰采李健命

景宗朝,趙泰耈崔奎瑞崔錫恒李光佐

今上朝,柳鳳輝趙泰億鄭澔閔鎭遠李觀命洪致中趙道彬、不佞余、沈壽賢吳命恒李台佐李㙫趙文命徐命均金興慶金在魯宋寅明

合二百五十九人。世廟不敢並擧張維宋時烈閔鎭長尹拯權尙夏崔奎瑞,俱不拜命,燕山鄭文炯中宗李沆宣祖吳謙鄭大年,除拜而見正。政府《相臣題名錄》,倭亂見失。許筠考科榜追錄,而中有鄭道傳柳曼殊朴可興三人名,以判三軍,兼管都評議司,非眞拜相職,以贊成被誅,見於他記,据其後孫墓文,相職乃是推恩,故並削之。李居易則不錄,而見於《實錄》,故錄之。

我東科甲之盛:順興于器元崇從約知歸處善,十一代登文科。

廣州之直仁孫克堪世佑若氷洪男民覺廷冕,十代登文科。

羅州子伋壽崗玉亨應斗胤福好善彦璧時潤道復,九代登文科。

南陽敬孫潤德係貞春卿聖民瑞翼命耈重普豐川榮老善伯相元守幹,俱八代登文科。

原州,六兄弟文科。

丹陽洪壽洪富洪康洪得洪命全義禮長智長諴長孝長恕長廣州克培克堪克增克墩克均咸陽巨鱗亨鱗洪鱗鵬鱗從鱗南原𪰙豐山奉祖榮祖延祖應祖崇祖海州靑松,俱五兄弟文科。

其減此數者,繁甚不錄。

祖宗朝,兩南人物最多登顯,慶州李晦齋彦廸安東權忠定柳西厓成龍具栢潭鳳齡金鶴峰誠一尙州盧蘇齋守愼鄭愚伏經世李蒼石星州鄭寒岡金東崗宇顒晉州曹南冥趙輔德之瑞大丘徐四佳居正密陽金佔畢宗直善山河先生緯地李耕隱孟專鄭新堂朴松堂仁同張旅軒顯光咸陽鄭一蠧汝昌盧玉溪淸道金濯纓馹孫金三足大有陜川朴冶川永川郭司諫咸安魚議政世謙金山曹梅溪榮川洪花浦先生,醴泉權睡軒五福鄭議政龍宮文參判咸昌洪文匡貴達蔡襄靖權校理達手高靈朴挹翠玄風金寒暄宏弼郭將軍再祐禮安李退溪李聾巖賢輔趙月川安陰林葛川鄭桐溪漆原周愼齋世鵬山陰吳德溪泗川李龜巖

羅州崔錦南朴訥齋朴思菴金倡義千鎰林錦湖亨秀林白湖光州奇高峰大升高霽峰敬命金將軍德齡鄭錦南忠信南原丁舍人黃兵使長城金河西麟厚益山蘇陽谷世讓金堤李贊成繼孟靈巖愼素隱天翊靈光姜睡隱寶城安牛山邦俊昌平鄭松江鄭畸翁弘溟泰仁李一齋康津李靑蓮後白海南林石川億齡柳眉巖希春白玉峰光勳

無非儒賢、節士、文人、名臣、良將也。其他卿宰、侍從與夫修行自飭之士,蔚然並興,列於位著者,兩南人幾乎過半,以此號稱兩南爲人材府庫。自仁祖朝以後,寢不及前,今則益衰,無可言矣。

同高祖爲八寸,八寸卽三從兄弟。屬雖稍遠,均是族戚,而世人不明譜系,視若路人者多矣。先君子嘗以是病之,爲作《八高祖子孫譜》,未及成書,不肖繼修而亦未成,今姑謹取內外八高祖,記于下。

祖父之祖父,大司諫諱士慶;祖父之外祖父,左贊成驪州李公尙毅;祖母之祖父,左議政、淸陰先生安東金公尙憲生祖父,長湍府使諱尙寬;祖母之外祖父,淸州牧使延安金公國舅延興府院君悌男之子

外祖父之祖父,承文博士迎日鄭公右議政諱維城之考;外祖父之外祖父,監役全州李公久涵評事諱之曾孫,副提學諱世璋之孫,承旨諱之子。;外祖母之祖父,秉節校尉南陽洪公大成花浦先生諱翼漢之考。花浦生考,生員諱以成;外祖母之外祖父,戶曹正郞綾城具公坤源吏曹佐郞諱壽福之孫,弘文校理諱之子。

我國著姓:。而,次之。,又次之。

稀姓:。而,次之。

僻姓:。而,次之。

複姓:南宮皇甫鮮于石抹扶餘獨孤令狐東方西門司馬司空

摠二百九十八氏,而常漢僻姓,似必有落漏者矣。

乙巳春,余自謫所還,欲依程子西監例,一謝而退,會値春宮冊禮,又有史局之命。辛丑,余所纂修尙在,不可付之他手,亦欲因此上報先朝恩渥,遂一力擔荷,不憚勞勤,蓋以汗靑之期,爲乞身之日也。史事垂完,卽有朝廷大變置之擧,得罪下鄕,退休初心終未著白,可笑。

屛伏陶山先墓下,謝絶世故,無所事事,凡係耳目心思,輒記之,固猥瑣無足言,而亦不無一二可取。姑附之前日《漫錄》之後云。

丙辰中春,叟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