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谷集/卷二十七

卷二十六 陶谷集
卷二十七
作者:李宜顯
1766年
卷二十八

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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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陽漫錄五十八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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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家世傳淸白,先君子位至上公,而淸貧如寒士,外曾王考陶村相國有畏人之淸,先妣恪守遺範,內外肅然,門庭如水。余雖不肖,亦思奉守,不敢墜失。今吾子孫,如或有背先矩,則不可入謁祠堂矣。玆用首識於漫錄中,以爲後承觀省之地焉。

先君子沈深渾重,忠厚無偏,而惟於是非淑慝之別,剖判甚嚴,毫髮不假借。此固朱夫子法門,亦出於石室先生遺軌也,此宜子孫之所可遵守勿失者也。

先君子早入鄭忠貞公門,公甚加器重,每曰:「李君名位,當與我同。」公六十二陞一品,六十四入相,六十九卒,先君子一品、入相、棄世之年正同,嗚呼!亦異矣。

先君子自少負公輔之望,及登第,擧賀得人。而値兇黨秉柄,枳塞進塗,仍以荐罹鉅創。未及終制,朝廷更化,公議咸謂「當首登玉堂新錄」。儕流中不悅者一二人欲沮之,而無言可執,以終制尙遠爲諉。翌年制除,始入玉堂,仍將入銓。不悅者又欲沮之,而需次諸人時望,皆出先君子下,又難遽以彼先之。乃惎銓長,以宋公奎濂爲貳堂,宋公與先君子有姻嫌,先君子遂不得入銓。宋公去銓,始入銓。

及陞緋,又不擬堂上淸望,陞亞卿後,始爲兩司長,平生宦路,長在通塞間。蓋先君子性方嚴,繩墨截然,雖故舊親戚,若名位稍加,則絶不欵昵。尤翁爲士林領袖,而亦嫌於近名,務自斂迹,其他可知也。以此官顯而跡益孤。及少輩斥尤翁自作一黨,而先君子獨守前見,終不變,尊慕尤翁益至。然亦不輕示意向,平日言語罕及論議,而其中則確如也。

至丁丑長銓,以爲「今日世道至此,在銓地者,不可不力加激揚以正朝廷」,注擬之際,絶不苟循時議。於是少輩大銜,而善類翕然歸向。逮登相位,値時憂危,毅然自持,置死生禍福於度外。於是前日淺之爲知之者,莫不斂袵欽服,以爲不可及也。

吾家與世誼甚厚。蓋高王考大諫府君家部洞,與尹八松比隣,八松齒差府君二歲,其伯竹州公又與府君大小科同榜,以此俱極親善。及曾王考卜貳室,又得竹州庶女,八松之子童土公竹州繼子也,與曾王考相親。先君子少受學於童土童土之季宣擧與從祖寺正公同庚,祖考亦與友善。

洎世道崩潰,先君子獨守正論,少輩以爲「某令先人最與美村友善,其先人若在,必右無疑」。先君子笑曰:「渠輩雖脅持如此,吾則有親聞於家庭者。」吾先君素愼默,不言人過,平日固罕及得失,而當其力辭召命也,人有言太過者,先君曰:「吉甫之不出是矣。江都事極未安,自處安得不如是?」人問江都事,不答。及之得志猖狂也,先君歎曰:「此人如是兇悖,吉甫若在,當何以處之也?」以此兩言揣之,其微意可見也。是非,只在江都事,而兩事俱不爲先君所是,先君而在,豈有右之理哉?此後少輩不敢復言。少輩之以不成說之言,驅脅人,使之從己者,皆此類也。

余性疏闊,不曉事,雖生長京師,甚不喜紛華馳騖,唯靜居一室,癖於看書而已。

甲戌春,從農巖於山寺,農翁叩余志。余對曰:「稟姿迂拙,難以行世,學尤鹵莽,深有馬牛襟裾之愧。惟欲從遊先生長老,講究經史,博涉古文,以祛蒙陋。至於科塲進取,父親官至宰樞,姑無門戶之慮。亦不須汲汲以懵學蔑識之人,浮沈宦海波中,心所不願也。」農翁喜曰:「子之志,誠可嘉尙。充此志,其進未可量,須益加勉旃。」間嘗以此意告先君,先君亦笑而許之。

是年秋,以坤聖復位有慶科,而無意做工,仍欲永廢擧業。先君詔之曰:「汝志,吾固知之,但今科非例科,何可不赴?自後科斷置,無所不可。」遂不敢堅守初志,黽勉入塲,乃忽得中,實千萬意外也。赴擧非本意,故雖職遍華要,班躋卿月,心甚厭苦,如着濕衣。此非必淡於榮利,蓋海鳥鐘鼓之悲,物性固然矣。

到今思之,遐塞之逐,只坐科甲之祟,若使余終身作一蠧魚,不絓世累,則寧有此事?始知人生自有定命,多在平素商筭之外,每每如此耳。

余陋劣,百事不能及人。又以先君子晩得之子,保養過愼,曾不得交友儕流。仍値己巳之變,廢伏鄕里,年近三十,絶無名稱。

甲戌,倖登科第,而人不識其爲何狀人。時先君子方任六卿,閔聖猷爲翰林,薦余入史局,非以人望也,只觀父兄,又爲儕流中人故也。近來由翰苑陞遷者,例多入玉堂,其選入玉堂,亦由於此,而以宰相子,無他釁戾,又例入銓爲郞。

然余自釋褐以後,供職之外,只侍親側,服事左右,暇則披閱書史而已,絶不參尋先進與同輩,又不喜飾爲名士態色,自處一如寒儒。以此在儒巾時,固無所知名,而登第後益甚,朝右無一人與之親熟者。雖以家世之故,節次推排,廁列淸顯,而每於進塗,始必見踦。人或勸余少加修飾,以圖進取,而不但性本懶拙,亦以淸要之塗,素心不存,故不能强也。

初選翰苑,例以急迫不得辭,不免因循三載。臺閣則旋除旋遞,前後十餘拜,就列常稀。玉堂尤極濫猥,而力辭不獲,黽勉承當,計其供仕,只三十餘日。銓郞亦一參大政而已,厥後屢除而終不出。戊子,以應敎例擬承旨,卽受天點,得陞緋玉之列,於分足矣。堂上淸望,如銓部佐貳、諫省ㆍ國子ㆍ玉署之長,屢次叨冒,已非私心所安。至於再按重藩,尤豈疏迂所堪?

時余立朝已數十餘年矣,出入中外,無一善狀,驢技已窮,本末畢露。故雖循套擬除,而先後輩皆不取重,人無扶護者。余亦公退却掃,不與世相關,韓子所謂「深居疑避仇,默卧如當暝」者,實爲余準備語也。

丙申春,一時儕友皆斥退,少輩當國,廟堂薦授松都留守,有一臺官啓斥其不合陞擢,還收之。是秋,少輩因事斥黜,先王特陞余禮參而曰:「向者陞擢,因乖激之臺論,終至還收,心常慨惜。」又於疏批,斥臺官以不公。聖意則專以臺論爲伐異,故所敎如此,而自念庸下之姿,豈合玷汚卿秩?私分滿溢,危蹙益深,初欲固辭不出,必期收還,而卽日又移除知申。時上寢疾,侍藥爲急,不暇他辭,遂至冒受,因仍數年,而奄遭大故。

庚子服闋,則先王昇遐,今上嗣位。時當差遣節使,六卿多有故,廟堂請以從二品陞擬。余本不合陞,而在京適無他人,遂被首擬受點。因使价陞秩,旣異於命德,又非時望所歸,上卿之班,亦豈平生夢寐所及?鵜梁之刺,彌增愧懼,而循墻不得,仍爲啣命往返。

至於銓長新命,尤是何等職責?以余孤畸蹤跡,遽爾當之,必當立見顚沛,而大政當前,不得不冒出。欲過大政卽遞,非有久計,而人旣不似,爲政又不能順適人意,卒至狼狽而遞。是後跡益齟齬,浮寄朝端,踽踽無與語,而時事遽如許矣。

一生孤立,無所依靠,登朝三十年,世味益薄,久有退屛之計,而終不得遂,以至於此,中夜思之,不覺慨惋。漫記身事,大略如此。

貨財糞土也,官職臭腐也,自君子視之,顧何足道哉?而擧世攘攘,竭氣而求之,其亦可哀也已。然苟其貪汚鄙瑣,猝成富家,奔走進取,躐致高位者,皆未久身死,否則子孫夭殞,絶無安享之者。造物之不輕與分外之福,有如此者。以其區區所得,安可償其所喪之大哉?此其細小者耳,報施之不忒,猶且然矣,況乎肆兇逞毒,草薙善類,自以爲快樂者,終豈無陰誅之加乎?天道神明,吁!其可畏也夫。

余早登朝籍,屢玷華要,終致身於八座之列,日夕懍惕,長憂福過之災。惟以平生宦塗,一任倘來,未嘗萌營求之心,歷職中外,亦未敢以脂膏自潤。官高而家益貧,粗爲自貰之地耳。然此非由於素性恬約,只緣恐懼祿位,不得不挹損如此,眞所謂「黃門之貞」,不足貴也。

至於今日流竄絶域,備嘗無限困厄。人以爲苦,而吾則安之者,蓋唯此可以償當三十年踰分之榮故也。第古人之進德修業,多在阨窮之時,而余則素無學力,兼以衰懶放倒,曾無一分所得,是可愧也。

陶淵明詩曰:

昔欲居南村,非爲卜其宅。

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

懷此頗有年,今日從玆役。

弊廬何必廣?取足蔽床席。

隣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

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

余讀此,未嘗不慨然興懷。顧半生汩沒塵土,未得一日淸閒之樂。及玆屛居鄕僻,溫理書冊,不無犂然會心處,而又無此等隣曲人與之揚扢,只自掩卷太息。始知彭澤南村之歡,實曠世快事,而衰末之所難得也。

士君子行己大端,出處、辭受二者而已。余早歲通籍,行止不得自由,以至於冥升高位,心常蹴然不安。然而世臣無可去之義,危朝非可退之時,惟當隨地盡分,無愧方寸而已。到今窮塞之竄,乃是外至之患厄,前哲所不免,於我何有?

至於辭受一節,先君子操持極嚴,人不敢以鞭靴進。余雖不肖,猶以爲先人之子也,亦無異餽,而余又凡有人問,必反覆裁量,可受則受,否則却之。此蓋由於性甚拙澁,無快活心腸,而亦以家庭耳目所漸染使然也。

被謫時贐遺,伊川先生於李邦直,獨以無親戚義不受,其餘皆受,此固與孟子兼金一義也。故余於赴謫以後有餽,鮮有不受,間有意甚厭惡不快者,亦看作陽貨歸豚之例而受之。在謫,幾於絶火,人或以米斗、銅貫周急,而初旣一例受之,故亦不辭却。未知此於平日辭受之節,或有蹉過者否。仍書以自警。

齊國之餓者,不食嗟來之食而死,曾子雖言其微,而猶曰「其嗟也可去」。孟子曰:「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嘑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

余居謫以來,絶無餽問者,間或有之,亦不以禮,其去嗟來嘑蹴,蓋無幾矣,而初旣不却其餽,或受或不受,亦有怒其少之嫌,終於强受。始知張無垢之一切謝遣餽遺,雖非中道,終是快活也。然其不以禮餽者,任其來投,漫不報謝,庶或不悖於孟子不見儲子之義歟。

歐公蔣之奇爲御史,之奇反以暗昧誣歐公,人心之險薄有如此者。歐公以此出知亳州,其謝表云「未乾薦之墨,已關射羿之弓」,痛恨之意,溢於言外。

歷考前史,此類夥然,良可歎息。余經閱世變,備覷人情,人之叛背構陷,多出於一家親族與平日受恩親信欵厚之中。觀世人之罹禍患者,率皆然矣,如之奇者,尙何足道哉?

今日,季世也,大率人品,詐澆險譎,利慾滔天,忠實恬淡之人,絶未之見。至於武弁、中、庶雜術人,又專以射利干進爲事,羞惡一端,幾乎梏亡,尤不可近之也。

余立朝三十年,位躋卿月,朝廷之任遇,不可謂不重。故頗多有欲爲納交者,而一未嘗假以色辭,雖同朝士大夫,亦默察其志趣,裁定其疏昵。以此人頗厭憚,不甚親就。

近世人甚喜推命論相,業此術者,換面迭出,以售於世,而曾未一番招問。以先山未定,時邀地師,而亦必訪其根脈,不輕延納。今日號稱極兇之賊,或有薦其術精者,惡其姓,不許接。姓,也。

爲銓長日,有武弁之善風鑑者,數數來見,而以閒語酬酢,無一語及於論相。其人語人曰:「吾負藝術,思售於銓門,而某公對我,只數語而已,絶不及他語,無階而親媚之也。」是後不復來。

有遐方人自稱善風鑑,得差書雲敎授。至京,人皆邀致恐後,而余獨否焉。以余爲本監提調,遵例納刺,而亦不與之論相。其人退謂人曰:「諸宰無不送馬邀見,而某公則否,吾自往謁,而穆然無一言,可異也。」

惟此數事,亦余不諧世俗之一端也,人必笑其迂矣。然我則欲守此道不變,益可見其疏迂之甚也。

李東臯浚慶宣祖初年爲首相,無所建明,士論多短之。時白休菴仁傑,上疏請從祀靜菴於文廟,伸雪乙巳寃獄,上下其疏於廟堂。李公回啓,語甚糢糊。以乙巳之獄,謂之「多有可議之端」,末言「不敢容喙」,栗谷大譏之,其說備載於《經筵日記》。

近年,李公後孫蓍晩刊行《東臯集》,載其啓,「可議」之上,添「寃枉」二字,又有數句緊語,「不敢容喙」四字,亦頗有添刪者,與栗谷所記不同。後見禹監司伏龍所著《東溪雜錄》,錄其回啓全文,比栗谷所記尤詳。禹公身當其時,目見而謄載全文,又與栗谷之記符合,此爲可信之書明矣。以此見之,《東臯集》所載,必其子孫悶其語之糢糊,追加潤色,欲掩後人耳目也,可駭可笑。

柳西厓成龍記壬辰事,名曰《懲毖錄》,又雜記兵亂時事,今在集中。其文集及《懲毖錄》,久未鋟梓,仁祖朝,其外孫趙壽益嶺南西厓姓孫在安東,托其刊行。諾之取見,則當時事功,明有其主人者,率多攬爲己事。大駭之,語其姓孫曰:「外祖所記則如此,而某事,世傳某人所爲,某功,世傳某人所立,今皆塗人耳目,且有其子孫,若刊此錄,必大起爭端,貽累外祖,不可爲也。」西厓子孫終不聽,不得已刊之。而其中仁和門秉燭前導,乃是鰲城事,而亦取爲己事,此則世人聞見,尤不可誣,故刪去之,其他表著數三事,亦並刪之云。

余嘗覽過,一言一事,無非誇矜。設令盡是己事,何可如是?其所存,亦可窺也。且當秀吉嫚書之至,西厓李山海俱在廟堂,欲爲欺隱天朝,尹梧陰斗壽力請奏聞,黃芝川廷彧亦極言之,此則世所共知也。《懲毖錄》乃以爲「己則欲奏,而朝議不一」,余嘗疑之。後見朴錦溪東亮所著《寄齋雜記》,其中有《辛卯史草》,以爲「書初到,柳成龍以爲『决不可奏』,諸公以爲『不可不奏』,朴公東賢又以『奏聞爲當』。朴公,皆是西人,故此事便成黨論,東人皆主勿奏之議,西人力持奏聞之論,互相詆斥」。此乃錦溪珥筆出入時所目覩而記之者,豈非可信之公案乎?卒之宣廟尹公之議,終以奏聞,見奬於天朝,出兵來援,亦以此也。若論重恢之功,此當爲首,故西厓公然攬取,欲以厚誣後人,誠可痛也。

鄭愚伏經世撰其行狀,備載此事,盛加稱道。噫!愚伏一時人也,寧有不知之理,而阿其所好,爲此欺心之事,甚矣,黨論之壞人心術也!

我朝嚴束宗班,不許干涉朝政。至光廟靖難,破格爲首相。其後龜城君爲將出征,入領台府。誅,申嚴其防,禁切益密。故雖如臨海順和之驕悖,猶不敢妄干朝議。

及至顯廟朝,陰懷異志,嗾翼秀上疏,論山陵事。自後因以爲例,凡係宗廟陵寢等事,雖大典禮、大擧措,輒自宗班而發之,朝廷亦不以爲怪。其言曰:「此非彼此黨論,宗班言之無害也。」噫!朝政之大,孰有加於宗廟陵寢之事,而宗臣乃敢肆然言之哉?其於祖宗禁制之意,可謂舛盭之甚矣。

白樂天遊山寺日,聞王涯賈餗等被誅,作詩曰:

禍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是先知。

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靑山獨往時。

顧索素琴應未暇,憶牽黃犬竟何追?

麒麟作脯龍爲醢,何似泥中曳尾龜?

樂天早退全身,固可尙矣,聞人之禍而少無悲傷惻怛之心,反有嘲笑自高之意,非君子之事也。

鄭維岳以西人,甲寅後附南人,諂佞之態,人不忍正視。時南人新得志,推許穆爲窩主。一日衆南與維岳會于闕中。衆南齊稱「眉叟爺」,眉叟者,之號也。維岳亦從而稱眉叟爺不已。淸城適在座,嘻笑曰:「吉甫可謂喚爺任從隣兒爲也。」維岳慚沮,衆南失色,聞者快之。吉甫者,維岳字也。

好事者目維岳曰:「回龍顧祖,納馬忘親。」蓋堪輿家有回龍顧祖之格,而維岳以元兇順朋之後,其行事恰相似,且其父死於虜,而不知讐虜,每當勑行時,納馬以圖利故云。

宋諄在昏朝,傅會兇論,致位六卿,反正後,追奪其爵。白沙之退居蘆原也,之喪行,適過其前,白沙出哭路左,申玄翁聞而非之。

一日淸陰先生往訪白沙白沙言:「聞玄翁以我弔宋諄喪爲非云,然否?」淸陰曰:「然矣。」白沙曰:「彼雖無狀,其身已死,喪行適過,一哭何害?」淸陰曰:「李慶全玄翁之從妹夫也。遭其母喪,一家之義,不可不問,而以山海之在也,不問,値慶全避寓他所,始往弔。以此義推之,其不滿於相公,無怪矣。白沙拊髀曰:「有是哉,此老之介也!」

鄭琢醴泉人也,家世寒微。遊於曹南冥之門,頗知名於士友間,明廟朝登第,分隷芸閣。是時用人,只觀才望,不甚拘門閥,故歷踐玉堂、銓郞,終至位躋左揆,勳封西原府院君,年享八十,致仕而卒,子姓亦繁,眞稀世之命數也。

其在芸閣,適往玉堂,時高霽峰敬命方在直,與諸友論命,蓋霽峰妙於推命故也。鄭公卽取筆,書其四柱,使霽峰推之。霽峰怒曰:「君何敢爾?」鄭公遜謝不已。霽峰默觀之,極貴之命也。乃大驚曰:「君之命,位極人臣,壽到期頤,吾諸友皆不及也。異哉異哉!」

嶺南之俗,以鄕族爲重,必以內外妻家表著之人,入於鄕案。鄭公以寒門之故,官高而猶不得入。爲吏判時,受暇下鄕,大供具,請鄕老爲三日宴,蓋諷使入鄕也。鄕老旣受餽,乃議于一鄕曰:「鄭琢秩登正卿,爲國重臣,家世雖微,似不可不入鄕。」鄕人皆許之。一人曰:「是則然矣。但旣入之後,如欲與吾輩爲婚姻則奈何?」一時傳笑。

鄭公入相後,其兄爲本郡座首。倭寇之亂,監司以軍興不繼刑之,例告年甲,年七十餘。監司責之曰:「年已老而事則疏。」對曰:「鄭琢之兄也,年安得不老?」監司驚而特免之。

鄭仁弘世居陜川,其父爲本郡座首。一日海印寺僧夢,仁弘家火光徹天,伽倻山虎、豹、豺、狼、熊、豕之屬,無數入於其家。覺而怪之,卽往候問其家,於是夜生子,卽仁弘也。

仁弘以山林發跡,至光海朝爲首相,在兇黨中,最强悍,卒以大逆伏刑都市。以僧夢見之,蓋稟得惡獸暴戾之氣而然也。南人至今言之。

曾王考之爲箕城少尹也,朴燁爲監司,逞其兇虐。從祖寺正公,年九歲,與小童遊戱大同門樓上,過其下。小童倉卒未及下,立命斬之。從祖往見曰:「小童之不得下樓,實緣與我遊戱,非渠之罪,乃我罪也。願貸其死。」卽執從祖手曰:「汝爲丐人命,不憚觸我威怒,汝誠奇矣。汝前途必遠矣,吾當爲汝貸之。」卽命赦之,仍厚給筆墨等物,稱道不已。

從祖以童孺之年,不畏虓虎之暴,一言而脫人於死,外黃兒蓋不足專美。而之快許縱舍,亦可見其有殺活手段矣。

尹梧陰月汀兄弟兒時,徒步往師家,薄昏還家,路有紅袱裹物落地。月汀視若不見,梧陰開視之,白金也。卽取而納諸袖中,月汀曰:「兄何取此物也?亟投之!」梧陰曰:「有用之物,不可擲之虗牝也。」旣還,深藏篋笥中,卽書牓於門外曰:「某日某街上,有失紅袱裹物者,尋此家來。」

過數日後,果有人來覓,梧陰不爲出給,謂其人曰:「其封有手標,汝先書標以示,若與其標符,則當出付矣。」其人卽書標以示,梧陰出其裹參合之,不謬。卽爲出付,其人拜曰:「都令主器局,當爲大宰相矣。」再三稱謝而去。

公當宣廟壬辰入相,功業茂著於板蕩之際,月汀官躋極品,典文衡,以儒雅淸疏有重名於士林。兄弟氣象之不同,蓋自兒時已然。

金得臣,監司之子也。爲人疏迂,於世間事情,一切茫昧,好讀書,輒以千萬遍爲誦數。尤喜《史記ㆍ伯夷傳》,讀至一億二萬八千遍。性鈍甚,雖多讀若此,而掩卷輒忘。晩年,人試問《伯夷傳》文字,茫然不知出自何書。人曰:「此是《伯夷傳》語也。」猶不省記,乃自「載籍極博」誦起,至其文字處,驚覺曰「是矣是矣」,其鈍如此。

鹿川李相國之繼母,卽之女也。其喪行至城門內,停柩以待門開。隨靷而至,乃於火光紛沓之中,展一卷大讀之。人見之,乃《伯夷傳》也。其迂闊類此。

後喪耦,其姪往弔,與之相哭,其姪哭止,見方誦《伯夷傳》,蓋連哭聲而誦之也。聞者傳以爲笑。

近來名官,多不看書,雖尋常文字,亦未能解,甚可歎也。余少時,以翰林直史局,時以旱災行祈雨祭。臨當受香,諸承旨共言「祭文中有誤書字,欲改付標,踏啓字以下」,受香勢將向晩。余見祭文,別無誤書處。問曰:「所謂誤書者,何字耶?」承旨指「百昌不遂」四字曰:「『百昌』無文理,此『昌』字必『品』字之誤也。」余曰:「百昌,百物也,百物不遂云者,文理正好。非誤書,不當改也。」承旨曰:「百昌之語,出於何書耶?」余曰:「出於《莊子》,非僻書也。」承旨疑之,余卽使吏取《莊子》於玉堂以示,承旨始釋然曰:「然則當不改,第以誤書當改之意,通於作文人,則以果爲誤書答之者何也?」余曰:「設令作文人果以『百品』製出,『百昌』之云,亦自成語,不必改標以致日晩受香也。」承旨遂從之。

後逢作文人問之,亦不知「百昌」之爲何語。余笑曰:「然則公何以使用此語也?」曰:「吾官忙不暇作,使人代作,而亦不暇詳見,使吏淨寫以呈,不記其中有何語也。」尤可一笑。其人卽玉堂官也。倩人製之,亦不省覽,又可見其不誠實之甚矣。

古語云「詩能窮人」,蓋嘲風弄月,推敲撚髭,終非達者事故也。然其廊廟聲口,亦與寒士絶異,以來詩人之作,可槪而見也。

林塘鄭公出於累代卿相家,身亦作太平宰相。時國家設厲壇,以祭北路戰死之鬼,林塘有詩曰:

聖朝枯骨亦沾恩,香火年年降塞門。

祭罷上壇雷雨定,白雲如海滿前村。

題甚凄楚,而詩却富麗,有無限餘韻。嘗作《夢賚亭春帖》詩曰:

白髮先朝老判書,閒忙隨分且安居。

漁翁報道春江暖,未到花時薦鱖魚。

吟來不覺口角津津生饞涎,此眞富貴氣象也。公子孫繼而入相者又五人,外裔亦多登台鉉,至今猶盛,門戶之隆赫,甲於吾東。噫!享此悠遠福祿者出語,安得不如此也?

南壺谷自兒時,詩才出群。一日長老呼韻,命作蠶詩,應口輒對。其頷聯云:

稚引黑唇迎綠葉,老拖黃腹上靑梯。

末句云:

失却眞形仍化蝶,更疑莊叟夢魂迷。

長老嘉賞之,仍曰:「以頷聯見之,此兒必早列淸要,老作大官,而第末句似無終保富貴之象,可欠。」

公二十一登第,出入顯塗,旣老,秩登極品,歷宗伯、太宰、判金吾,典文衡,「老拖黃腹上靑梯」之句驗矣。而後爲奸黨所構,盡削官衘,竄北塞,卒於謫所,「失却眞形仍化蝶」之句又驗,其亦異矣。

壺谷少時,夢得四句曰:

絶域逢人少,羈愁上客顔。

蕭蕭十里雨,夜度鬼門關

鬼門關北道吉州,覺而怪之。公歷職中外,致位上卿,而足跡未嘗至北路,首擬伯,又不利。至己巳,製進元子冊封頒敎文,借用「燕姞夢蘭」語,奸黨以此文致之,竄之明川,實鬼門關外地也。冒雨暮投店舍,一如夢中詩景,信乎萬事皆有前定也。公遂作詩曰:

憂因識字蘭均檜,兆已徵詩

」謂藍關金字詩,「檜」謂東坡詠檜詩也。

文谷嘗夢得二句曰:

羸驂獨出上東門,未老歸田荷聖恩。

覺後足之曰:

一壑千峰雲水外,向來車馬不聞喧。

後謫南荒,路不由東門,前夢不驗。至丁卯,因卜相事,大忤上意,蒼黃出城,投石室先塋下,實東門外也。其夢到此乃驗,亦可見其前定也。

林白湖豪俊能詩。少時,以評事赴幕,風流勝跡,北人久益追思。及白湖病革,其友以鏡城判官將赴任,就別曰:「子於北路,固不能無情。吾之往也,必欲得子詩,使佳妓歌之,今子之病甚矣,奈何?」白湖卽扶起,取筆書一詩以贈曰:

元帥臺前海接天,曾將書劍醉戎氊。

陰山八月恒飛雪,時逐長風落舞筵。

未久而逝。臨死之作,凌厲豪逸猶如此,平日之氣象,可見矣。

東岳李公,詩雖擅名一世,而文非所長。人或求序跋,輒以詩應之,平生未嘗作文。然每自誇曰:「吾之文實勝於詩,而世罕知之,可歎。」淸陰先生聞而笑曰:「如是,何不作一首文也?」

鄭東溟亦詩勝於文,筆雖有奇氣,無師法,隨意放筆,終是不能書也。而常自言「吾筆爲第一,文次之,詩又次之」,亦與東岳之語一般,文人每事不欲屈於人,習氣然也。

君子之言,雅以則,褻語汚談,乃賈竪也。且言雖辨若懸河,苟失倫序,與口吃無異矣。文詞者非異常別件物事,不過言語之所宣。若品格俚俗,規度乖錯,則便同汚褻之談、失倫之言。雖流出不窮,驚倒愚蒙,亦何足貴哉?

余素不能文,猶能知觀文字,當先求本體之雅俗,次究其法度之合否。而人之觀文字則不然,只取其語脈之通不通,其他全然不察,如是而何可知其文之工拙哉?

以文章擬之八法,文之先秦兩京、詩之也;文之、詩之也。八法必先以立其筋骨,然後始成規模。不本於,則雖或有姿媚,終不能掩其庸俗。詩文亦然,不以先秦爲法,則塵陋無可言,雖下筆滔滔,優於應俗,自識者觀之,亦難掩其傖父面目矣。

《左傳》陰飴甥伯之問,叙君子小人之言,其文特奇,崔簡易宗系呈文中一段語祖此。今其文以金黃岡繼輝名,載於陳仁錫所編《明文奇賞》,蓋黃岡以使臣往也,簡易以質正官同行,實代製之也。文甚古雅,人亦劇賞之。後來農巖從祀疏中,列叙可否兩說,亦用此文法,見之可喜。

,異端之雄也。簡而深,博而辨,比之吾道,《道德經》如《論語》,《南華經》如《孟子》。《莊》之《齊物論》,極論其道之大致,亦如《孟子》之《浩然章》。《天下》篇歷叙諸子,以及於老聃,亦如《孟子》末篇論道統之傳。雖其道有是非邪正之別,著書立言之宗旨,則略相似。

聖人之道,具在六經,固學者所共刳心,而雖欲爲詞章之末,外此亦不可他求。蓋文而無理,不可謂之文,欲其詞、理俱備,捨聖經,何適矣?是以上自兩漢諸公,以至八大家,皆本經術爲文。蘇氏父子雖未能脫縱橫氣習,其源則亦出六經,千古文章正脈,實在於此。

皇明諸人,專學先秦諸子,意欲跨而上之,與並驅,而其文不本於經,故語不馴而理則媿。比之,猶不及,況乎?嘗怪人開口便說先秦,六經獨非先秦乎?譬如酒醴,六經醇也,先秦諸子醨也。夫旣專力於先秦,則又何以捨其醇而啜其醨也?可謂枉費工夫矣。

先秦諸子,學術雖不醇,其識見儘高,筆力又健。蓋稟隆古風氣,故開口自然如此,要非以後諸人所及也。爲文章者,雖當本之六經,亦不妨旁參以助文氣。但其中背理害義處,則知所去取可也。

興,宋潛溪方遜志諸公以經術爲文章,其文雖各有長短,猶可見先進典刑,遜志尤浩博純正。至李空同,始以先秦諸子爲準則,刻意摹倣,其才力固雄驁,而所就頗乖雅馴。

及夫王弇州李滄溟汪太函輩起於間,一以學古自命。滄溟尤以槎牙險崛爲主,讀之,絶無意味,太函亦然。弇州所見雖同,其才具實大,比諸子爲最,故其文亦稱頗有一二可喜處。然非正派,自是別流也。

大抵此數公文章,專力於先秦諸子、《左》、《國》、《史記》,而不本於六經,故識見無可取,其序、記文字,非不新奇,而終不免爲華而不實之歸。

茅鹿門唐荊川王遵巖歸震川諸人,專歸宿於

諸大家,故不甚有此病,頗似爾雅,荊川尤佳。王陽明,學術雖誤,其文俊爽慧利,非務爲撏撦割剝之比,皆出於胸中自得也。

末,錢牧齋之文,駘蕩恣肆,下筆滔滔,極其所欲言而止。雖格力不高,要非餘派尋逐影響者之類,亦自不易。

古文,法度甚簡嚴,絶無浮字賸句,下至諸公,無不皆然。且以下八家,雖一意法古,只竊取意致法度而已,文字則絶不襲用。非其才不能也,薄而不爲也。

皇明諸公,自謂高出,直與並驅,而造語多冗長,浮賸字句,不勝指摘。且雜取諸子、文字,複複相仍,拾掇諸公已棄之餘,而高自稱許,可謂陋矣。至詩亦然,錢牧齋固已議之矣。

詩以道性情,《詩經》三百篇雖有正有變,大要不出「溫柔敦厚」四字,此是千古論詩之標的也。屈原變而爲《騷》,深得《三百篇》遺音。西京建安卓矣,無容議爲。下及,又皆一時之傑然者。至,益精鍊,衆體克備,而杜陵集大成,此又詩家正脈然也。爲詩而偭此矩,則不可謂之詩矣。

人雖自出機軸,亦各不失其性情,猶有眞意之洋溢者。至於人,浮慕《三百篇》、,鄙夷以下,而究其所成就,正如仲默所謂「古人影子」,不能自道出胸中事。吟咀數三,索然無意味,以余揆之,反不如也。譬之則《三百篇》、《楚辭》、,以至盛唐諸公,其才雖有等差,而皆是玉也,玉亦有品之高下故也,則珉也,則水晶、琉璃之屬也。

余於以後,劇喜鮑明遠。蓋以來,駸駸趨於靡麗,多姿而少骨,西京建安之音節,幾乎絶矣。而明遠之詩,乃獨俊快矯健,骨氣高强,類非後來諸人所可幾及。是以亦極宗尙,朱夫子謂「李太白專學之」者得之。太白天仙之才,雖出天授,而其奇逸之氣,固自有所從來矣。

詩門戶甚繁,而專學老杜,以蒼健爲主,其中簡齋語深而意平,不比魯直之崚嶒、無己之枯澁,可以學之無弊。余最喜之。放翁樂天元美,眞空門所謂「廣大敎化主」,非學富,不可能也。朱夫子於詩,亦一意詮古,選體諸作俱佳。《齋居感興》,以梓潼之高調,發洙泗之妙旨,誠千古所未有。余竊愛好,常常吟誦焉。

詩雖衆體迭出,要其格律,無甚逈絶。稱大家者有四:信陽溫雅美好,有姑射仙人之姿,而氣短神弱,無聳健之格;北地沈驇雄拔,有山西老將之風,而心麤材駁,欠平和之致。大倉極富博,而有患多之病;歷下極軒爽,而有使氣之累。一變而爲,再變而爲,轉入於鼠穴蚓竅而國運隨之,無可論矣。

胡元瑞《詩藪》,原其主意,專在媚悅弇州,其論,不過虗爲此冒頭耳。然其評品古今聲調,亦多中窾,昧於詩學者,不妨流覽以祛孤陋。至若推颺元美諸人,躋之之列,直是可笑。錢牧齋罵辱雖過,亦其自取之也。

大明文章,大抵務華采而少眞實,此其所以反不及於也。然其評隲文詞,極其精確,尋源流,辨雅俗,毫髮不爽。文以先秦爲主,詩以爲本,一篇之內,規度森然,要非我國人所可企及也。

我東雖稱右文之國,於文章,效法不高,識見甚陋。自勝國以來,只學東坡,泝以上之,惟以爲極致,豈知又復有先秦也哉?

李文順文章,爲東國之冠,而其論文評詩,多有鄕暗可笑者,況其餘乎?牧隱出於其後,文章深厚,自然有不可及處。

本朝諸鉅公,乖崖佔畢其尤也,而不過以爲範而已。簡易月汀始以揭示後學,時尙爲之一變。然月汀則功力猶未深,至谿谷澤堂繼之,然後古文詞路徑始開。尤菴專意問學,不屑屑於古文法程,而筆力可與李文順鴈行。農巖爲古文,典雅稱停,深得體制。

詩則如佔畢容齋挹翠訥齋諸公,俱稱名家,而亦也。後來湖陰七言律、蘇齋五言律,俱膾炙一世。芝川篇什散逸,傳者不多,而其傳者箇箇奇拔。簡易雖以古文名,詩亦矯健有意致,足爲蘇老敵手。

古詩選體,諸家無可傳,由昧故也。申玄翁鄭東溟始宗,頗有所效作,而聲響格法,全不髣髴。近來農巖兄弟刻意追古,亦多述作,未知後人尙論以爲如何耳。

我東筆法,自金生孤雲,至麗末柳巷葵軒諸人,俱骨氣勁健,古意森然。蓋古人心不苟,雖於末技,不欲草草,而且其時則只知有而已,諸人各就此服習,故所就然耳。

忠宣王,與趙子昂同處,多得其書以來之後,東人專尙子昂,字體遂變,古法漸亡。蓋子昂之書,本主二,參之泰和季海,亦非不古,而終嫌腴艷太勝、蒼老不足,自家則可謂盡乎技矣,而要非效法之書也。

然其始不甚誤人,我朝明廟以前,如、二聽松自菴蓬萊諸公,各自有疏勁意致,雖專於學者,亦不無可觀。至宣廟以後,古意盡喪,肥皮厚肉,入眼皆俗,由體大行,漸趨卑下而然也。

近世朴士安厭其然,創爲魯公體,人多效之。其實書,只襲肉,而勁骨則不得分毫,徒誤後人而已。

大明人物,大抵浮浪輕佻,無敦重朴厚氣象。故爲文章,專務詞華,不事本實;其學問,又雜以仙佛,尤無可觀。於朱子,公肆詆侮,爲士者遊蕩於倡樓酒肆,淫佚縱慾,名檢殆乎掃地。以此立朝事業,亦無可紀。間有剛直之士殺身無悔者,而率多任一時之氣,非必皆有平日學力而然也。

上下三百年間,貂璫之執柄居多,陵夷至於末運,終見中國淪於氊裘而後已,未必非人心風俗使之然也。可慨也已。

稗官小說,自以來代有之,如《搜神記》等書,語多荒怪,而文頗雅馴。其他諸種,間亦有實事,可以補史家之闕遺,備詞塲之採掇者。

至如《水滸傳》、《西遊記》之屬,雖用意新巧,命辭瓌奇,別是一種文字,非上所稱諸書之例也。而人劇賞之,加以俗尙輕浮佚蕩,輒贗作一副說話,以售於世,大抵皆演成史傳與男女交歡事也。

演史出而正史事蹟汩亂,本不當觀,男女之事又多猥鄙淫媟,尤非莊士所可近眼,而近來人鮮篤實,喜以此等小記,作爲消寂遣日之資,甚可歎也。余意年少惜陰者,固不可留意於此,而其或老年氣衰,不能索性下工者,則且就《綱目》、《十七史》、以下文集、東國史書ㆍ雜著等諸件,時時披閱,則不甚勞弊精神,而且不無一分所助,大勝於觀贗書淫傳,都不濟事,反爲害性耳。

閭巷間俚語鄙諺,婦女下賤尋常騰口者,考其出處,間有極古者,姑以其一二言之。

「進退維谷」、「罔極」、「奔走」,《詩經》也。「罔晝夜」、「明若觀火」,《書經》也。「積善」、「積不善」、「趑趄」、「變通」,《周易》也。「幼學」、「進士」、「大司成」、「推移」、「不共戴天之讐」、「大殺之年」,《禮記》也。「血氣未定」,《論語》也。「五十步百步」、「不似」、「巨擘」、「絶長補短」,《孟子》也。「周旋」、「遷延」,《左傳》也。「支離」、「神奇」、「之患」,《莊子》也。「昌披」,《楚辭》也。「怨入骨髓」、「一敗塗地」,《史記》也。「物故」、「身死」,《漢書》也。

此等文字,似俚而實雅,雖於古文辭,無不可用之理,顧在用之之如何耳。

東人心麤,不能細究文義,甚至字畫,亦多以相近而混用,姑擧其一二。

朱子劉白水,稱「劉聘君」者,以嘗被徵故耳,如云徵士也,而今人以朱子壻也,誤認爲婦翁之稱。因此世俗輒稱婦翁以聘君,可笑。

「張空弮」,《漢書》語也。「弮」字從弓,謂空弓,非拳手也。而東人文字中,多云「張空拳相搏」,搏之當用拳,豈可張而搏之也?

髫齔之齔,誤作齕。未沫之沫,誤作沬。兆眹之眹,誤作朕,至押於入聲,及寢沁韻。謝朓之朓,誤作眺。揚雄之揚,誤作楊。

疋ㆍ足、示ㆍ衣,相近而實異。疏、疎,疋也,踵、趾等凡係足部者,皆足也。福、祿、禱、祝等字,示也,凡係衣服及初、裕等字,皆衣也。申平城景禛兄弟之名,皆從示,而又有曰景裕者。

協、博從十,非從心,而鄭議政彦信諸子、黃芝川廷彧諸父,皆從心,而亦有以協、博名者。

兼之下方,從人,非從火,而金滄洲益煕兄弟,皆從火,而又有以兼名者,皆不明字畫之致也。

至如冕、最二字,本非從日,而申冕,與日下之字,幷作兄弟之名。以玄翁父子之淹博多聞,猶不免此陋者,何也?

且如衡之角而非魚、志之士而非土、麒麟之鹿而非犬,亦皆混用,商之下從八從口,與適之從古不同,而亦或從古。

我國創名水田以畓,非本有之字也,與雜沓之沓不同,而雜沓之沓與蹙踏之踏,俱或從田。甪里先生之甪,音祿字,亦與角大別,而輒誤讀以角里。

䆃者瑞禾也,我朝司䆃寺,掌御供米,故名之以此,而亦多誤書以導,益可笑也。如此之類,不可殫記。

春秋之法,專以國統爲重。朱子作《綱目》,於武后僭位之日,係中宗之年,而分註武后之年,大書其下曰「帝在房州」。蓋用《春秋》「公在乾侯」之例。至於呂后稱制,在惠帝文帝前,無年可係,故只分註其年,不與其僭,其義可謂嚴矣。

況以夷狄入主中夏,此誠千古大變,尤不可不十分致嚴,而金宇顒作《宋元綱目》,乃於亡之後,大書年號,以其混一天下,歸之以正統也。律以《春秋》僭王削而不稱之例,則其違背於大義甚矣。如使朱子作此,必用之例無疑。

宇顒固不足論,雖以中國言之,卽今又以夷狄混一,胡漢錯雜,無所分別,作《元史》,亦必如此矣。可慨也已。

退溪註釋朱子書,名曰《記疑》,此則書一類也。尤翁盡取《大全》釋之,名曰《箚疑》,未及卒功,托諸門人,使之續成。其出農巖者固善,而其他類不免疏漏舛誤之患,姑以鄙見言之。

古人詩集中,凡所謂「擬古」者,皆擬《古詩十九首》,非徒作也。朱子擬古八首亦然,而《箚疑》乃曰「擬陳子昂《感遇》」,此恐誤。子昂《感遇》與李白《古風》五十九首,其模範固出於《十九首》,而體格則稍變。朱子《齋居感興》詩,乃是倣《感遇》之作,而此則擬《十九首》,非擬子昂也。試以其詩論之。

「離離原上草」,擬「靑靑畔草」也;「綺閣百餘尺」,擬「西北有高樓」也;「上山採薇蕨」,擬「涉江採芙蓉」也;「佳月朗秋夜」,擬「明月皎夜光」也;「鬱鬱澗底松」,擬「冉冉孤生竹」也;「高樓一何高」,擬「東城高且長」也;「夫君滄海至」,擬「客從遠方來」也;「衆星何歷歷」,擬「明月何皎皎」也,考其音節,居然可見。

董卓作逆時,謠語云「千里草何靑靑,十日卜不得生」,未幾敗。《齋居感興》所謂「靑靑千里草」,蓋用此語,非朱子自爲破字也,而《箚疑》不引古謠,意似未足。

第八卷《和林擇之鳳凰山》詩「荒亡」註,《箚疑》只云「荒凉之意」,而「荒亡」二字出自《孟子》。提出引用之本語而註之者,乃註家之常例,當以《孟子》語添註。

第九卷《天慶觀》詩「斷腸聲」,《箚疑》引詩《吹笛》註阮咸語,此正朱子所云「鄭昂僞作」,當刪去。

《引年得請》詩「妄竊老夫號」,《箚疑》引南越王語。固有「老夫」之語,而第此詩卽朱子致仕後作,其謂「妄竊云云」,恐引《禮記》「大夫致事,自稱曰老夫」之語也。

第十九卷《乞褒錄高登狀》云「値靖康之禍,與陳東上書,力陳六賊之罪」,《箚疑》以爲「黃潛善汪伯彦等」。而按《宋史》,靖康元年,陳東等上書言「李邦彦白時中張邦昌趙野王孝廸蔡懋李梲之徒,忌嫉賢能,不恤國計,社稷之賊也」云云,至高宗建炎元年,又上書,乞留李綱,罷。據此則靖康上書,非論也,所謂六賊,正指邦彦等也,註恐失之。

第二十卷庾亮之傳應詹之書,《箚疑》云「當考」。按考本傳:議者謂「欲誅執政,以謝天下」,甚懼,及見,引咎自責,不覺釋然。書曰「足下年德並隆,功名俱盛,宜務建洪範,雖休勿休,至公至平,至謙至順,卽自天祐之,吉無不利」。

第二十二卷《辭召命狀一》「不洎之悲」,《箚疑》云「祿不逮親之意」。按《莊子ㆍ寓言》篇:曾子曰「吾及親仕,三釜而心樂,後仕三千鍾,不洎,吾心悲」。此所謂「不洎之悲」,實用此語也。

《辭召命狀五》「雖不俟屨而疾趨」,《箚疑》只云「『雖』下疑脫『欲』字」,而不註其出處。「不俟屨」,固近世恒談。然其出處,亦本《禮記》「二節以走,一節以趨,在官不俟屨,在外不俟車」之語。

《辭江西提刑箚子一》「虗有詞費」,《箚疑》云「謂虗費辭說也」,而「詞費」二字亦出於《禮記》「禮不辭費」之語,幷當引本語而註之也。

第二十四卷《與劉平甫書》「次第亦須見怒」,《箚疑》云「汪尙書怒之也」。竊意此所謂「見怒」者,恐亦指陳公也。蓋報兩書,斥甚嚴,故其後與書,有「試取而觀,知我罪我」之語,此正謂「見其與書斥己不少饒,而怒之」也。淺見則如此,未知果是否也。

第二十六卷《與臺端書》「夫人而能知之」,「夫人」二字,蓋出《周禮ㆍ考工記》「夫人而能爲鎛,夫人而能爲函」之語。《記疑》說固未當,《箚疑》辨之是矣,而亦當引其出處而註之。

《與丞相別紙》「稍廩」,卽所謂稍食,亦出《周禮》。

第二十七卷《答詹帥書》「違言」,《箚疑》云「詆辱之言」。按「違言」二字出《左傳》。

第二十八卷《與周丞相書》「專人奏記」,《箚疑》云「《霍光傳》,杜延年奏記」。今按《光傳》,無此語。「衘戢」,《箚疑》云「感意」,按陶淵明詩,「衘戢知何謝」。

《與留丞相箚子》「行將就木」,《箚疑》云「入棺之謂」。按「就木」二字出《左傳》。

《與留丞相書》「眄睞」,《箚疑》引詩,而「眄睞以適意」卽《古詩十九首》。此在詩之前,當引此而不必引詩也。

第二十九卷《與李季章書》「隱侯之言」,《箚疑》云「隱侯沈約字」。按卽諡,侯卽爵,非字也。休文

第三十三卷《答呂伯恭書》「石林燕語」,《箚疑》云「書名」。按《石林燕語》,卽吏部尙書葉夢得所著。「淺之爲丈夫」,《箚疑》云「猶言淺丈夫」。按此語本出《左傳》。

第三十四卷《答呂伯恭書》「仁鳥增逝」,《箚疑》引《弔屈原賦》語。按此四字本出《漢書ㆍ梅福上書》。

第三十五卷《與劉淸之書》「《石林》考其年」,《箚疑》云「《石林》疑是《石林燕語》,蓋李翺所作」。按《石林燕語》卽葉夢得所著,今云「李翺所著」,何耶?豈亦有所著名《石林》者耶?當考。

《論白鹿院記》「罵破」,《箚疑》云「罵詈毁破」。愚意「破」字,恐是助辭。「定叟」已見於上《與伯恭書》而不註,乃註於後書下,恐失之。

第三十七卷「動以天」,《箚疑》云「《易ㆍ無妄》語」。按此三字卽《无妄》傳語。「虎食其外」,《記疑》「單豹云云」,按此出《莊子ㆍ達生篇》。「物故」,《記疑》「言死也」,按此語出《前漢書》。

第四十卷「發藥」,出《莊子ㆍ列禦寇》篇。

第四十四卷「李積微」,《箚疑》云「疑陽氷字」。按陽氷少溫,「積微」恐是當時人。

第五十卷「唯阿」,《記疑》云「姑息之意」。按「唯阿」出《道德經》,唯諾之意也。

第五十三卷「隃度」,《箚疑》云「越也」。按《前漢書》「兵難隃度」註:「隃讀曰遙。」古與「遙」通用,非踰越之意也。

第五十四卷「公孫洪」,《箚疑》云「『弘』字之誤」。按宋太祖父名弘殷,故人改「弘」以「洪」,如韓弘韓洪之類是也。此乃借用他字,非誤也。

「黨錮之禍」,《記疑》「謂僞學黨錮之禍」,按「黨錮」乃東漢李膺范滂等受禍時名目,而「僞學」卽朱子被構於侂胄之目也。其目各有攸當,今云「黨錮之禍」者,乃朱子引用前事,以比當日事也。《記疑》混合而釋之,恐欠分曉。

第六十四卷「」,《記疑》「沈休文宋之問」,《箚疑》云「佺期也,沈休文人」。按《記疑》之云大誤,《箚疑》所辨正是,但沈約人,其謂人者亦誤。

第七十九卷「畸人」,《箚疑》云「不遇之人」。按《莊子ㆍ太宗師》篇「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註「畸者,獨也,言獨異之人也」。由其獨異,故不偶於人而合於天,非「畸」之釋爲不偶也。

第八十卷「堂皇」,《箚疑》云「《漢書ㆍ胡廣傳》云云」。按非胡廣,乃胡建也。

第八十六卷「孤露」,《箚疑》云「當考」。孤露本非隱晦語而云然者,豈別有所當考者耶?其語則實出嵇康《與山濤書》。

第八十七卷「絿競」,按「不絿不競」卽《詩經》句語。「婁卜」,註「婁疑屢字之誤」。按《漢書》,屢皆作婁,蓋古字通用。「夜臺」,註引詩。按夜臺出處甚古,非始於也。「千萬永訣」,註引《張季友誌》語,而友作羽,誤。「目斷門柳」,註云「子厚門前有柳」,鄙意則「柳」恐是廣柳之柳。

第九十五卷上「版輿」,註「母所乘」。按潘岳《閒居賦》:「太夫人乃御版輿,乘輕軒。」

《別集》第八卷「惠洪」,註「當考「。按「惠洪」卽詩僧,後還俗名洪覺範

其他不能悉擧。

朱子《與張南軒書》云:「伯恭只向博雜處用功,博雜極害事。如《閫範》之作,指意極佳,然讀書只如此,亦有何意味?先達所以深懲玩物喪志之弊者,正爲是耳。范淳夫一生作此等工夫。想見將聖賢之言,都只忙中草草看過,抄節一番,便是事了,是豈不可戒也耶?」

以此見之,編纂書帙,實妨於學,本非儒者之盛美也。

《栗谷續集》有《與柳眉巖希春書》,其書:「云云。覺得黃霧二十年間,唯金厚之出處甚高。大臣啓於宸聰,宜褒奬以樹風聲」,題下註云:「出《眉巖日錄》」。後見眉巖手書日記,栗谷書止於「因便下送」,其下有他語,又有加圈一段語,又加圈,書「覺得以下」。以此見之,「覺得以下」乃是眉巖語也。

蓋《眉巖日記》,不但記朝著間事,凡家間細事,無不畢記。近有《眉巖日記抄》四冊行於世,此乃後人刪煩節要者也。其冊謄本,必偶忘加圈,連書於上段語,故誤認爲栗谷書中語而載入《續集》矣。且題下云「甲戌」,而考《眉記》,乃丙子六月也,甲戌亦誤。

晦翁箋註經書,一字一句,曾不放過,觀於《精義》、《或問》,可見也。門諸子之言,就其中理者,或全段入錄,或裁截入錄,苟有未安,雖兩之言,亦不取焉,其精密的當有如此者。

大明永樂年間,命內閣學士補作小註,其在朱子以前者,皆朱子所已汰者,朱子後諸儒之言,則使朱子見之,汰者亦必多矣,而乃不揀精粗得失,一齊登載,徒爲架疊繁雜之歸。今之讀者當專精於集註,而小註則不甚着意,似乎可矣。

《小學》「石建兄弟取親中帬、廁牏」,註以爲「近身之小衫」,此大誤。此蓋釋「帬」之語,而誤兼「廁牏」而言之也。以廁牏謂衫,殊甚無謂,沙溪先生辨之當矣。嘗見《蘇齋集》,有吾傍親靜存公墓文,其一段曰「請大夫人廁牏一襲以行」,此亦似緣註而重誤也。

南豐《與王深甫論揚雄書》,以仕箕子之明夷,又於美之文,曲意回護。甚矣,其見之剌謬也!之是非,本不難曉,而古人之論多錯。南豐立論,尤不成說可笑。如荀彧是非亦然,東坡盛稱其爲聖人之徒。至朱夫子,於二人事,剖判甚嚴,使其掩藏之心術莫逃於千古之鈇鉞,此又夫子明義理、扶世敎之一端也。

余在謫,無所事,取架上書,或讀或看,間取赫蹄,疏若干則,還朝後不復省閱。近始收聚,刪去繁瑣,存其什一,臆記而有謬者,追考本書而釐改之。大抵不足示人,姑藏篋衍中云。

戊申中夏,叟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