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先生集/卷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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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三十年,貴州麻陽苗為亂。先是,思州知府李君有銅仁之役。還郡五日,苗龍許保、吳黑等偽為哨兵,突入城殺掠。君巷戰不勝,與其孫文炳皆被執。留郡二日,劫以歸寨。苗每執郡縣長吏,必求厚贖,院司及守將亦幸朝廷不知也,率許之以為常。君謂天子命吏為賊劫質,是孰為之開端者,書告清平鎮將石邦憲:「亟進兵,勿以我為忌。」邦憲不應。君乘馬出盤山關,至稍寨,崖高水深,遂自投下。賊驚,共拽之出,氣息僅續,棄之途而去。思人舁還,至清浪衛而卒。

麻陽之苗亂已數年,自辰、沅、鎮筸、銅仁、石阡、印江,皆受其害。君初至郡,即被檄驅馳兵間。已,又城銅仁。而郡故有關隘,守兵為攝郡者所侵削散去,賊以是得驟至。事聞,詔贈貴州按察司副使,蔭一子,命按察司僉事戴楩諭祭於家,賜葬融縣之高沙昌八嶺。

惟古之治馭蠻夷,得刺史太守勇略仁惠者,可不煩兵而自戢。今知府受一郡之寄,而日使舍所事,事軍吏之役,及事敗,未嘗不委以為守者之罪也。清平去思,僅一宿程,而太守困於賊已數日,且彼殘苗六七百人耳,守將若不聞知此,何為者哉?朝廷之恤死事者優矣,其於兵吏,有軼罰焉。

君諱允簡,字可大。其先貴州諸城人。元時,有為融州路巡檢使者,因家於今柳州之融縣。高祖子讚,封奉直大夫、協正庶尹、夷陵州知州。曾祖芳,進士,雲南布政司右布政使。祖序,進士,吏科給事中。考鏞,鄉試第三人,未仕,蚤卒。季父鐸,教樂昌,君少隨之任,學成而歸。弱冠,中鄉試。明年,中會試乙榜,授潼川學正。未上,丁內艱。服除,改夷陵,攝荊門州。為政清勤,民德之,升知內江。公廉自持,士大夫乞請無所得。大旱,齋沐祈禱,徒步暴赤日中,令兒歌之曰:「旱既太甚,治邑非人。寧禍其身,勿病其民。」三日,霖雨大足。嘗於通津治石梁,御史題之曰「壽溪」。壽溪者,君所自號,御史以此旌其能得民也。

大學士茶陵張文隱公知君名,從銓部乞以為其州守。內江民扳留之不得,為涕泣立石。君至茶陵,均猺賦,剔奸蠹,豪民為之斂跡。皇太后梓宮祔顯陵,承檄給糧芻,所過無乏,有白金文綺之賜。最上,當遷。張文隱公自往乞銓部云:「願得展一年,俟黃籍成,茶陵民受十年之賜矣。」其見重如此。

升雲南同知,攝守徵江。君既更治民,號為精煉,凡斷獄所上,監司以為平允。豪有奪民田者,勒令歸主。不服,再訴於朝,下法司,皆如君論。滿去,滇民泣留,立石如內江時。

尋升思州。君既不得在郡,亦以孤城多寇,遣其帑歸融,獨與孫文炳居。為守餘三年,在郡六月而遇害,是歲三月初六日也,春秋五十。孫文炳之被劫者,後竟以重賄贖還之。恭人吳氏。子男一人,祝。女五人。祝,鄉試舉人,今署新昌教諭。融於中州為遠,然龍城於今為仕宦之邦。至李氏世有科第,子孫蟬聯不絕,而君又以死事顯,雖中州世宦之家,類此者僅僅有之。祝有志行,痛憤君之歿,請銘於余。余不可辭,而為銘曰:

黔中之境,連絡五谿。麻陽猖狂,馭不於機。如水滔天,失在漏卮。兵吏墮武,習為謾欺。皎皎李侯,亶明其志。奮不顧死,以絕劫質。帝嘉精忠,恩詔優至。彼亦何人,天子之吏。以身為市,生寧不愧。彼亦何人,邊圉所寄。聞守之死,曾不睨視,自古為文,匪以其詞。在有所表,乃永傳之。融山荒絕,我實銘此。有石嶪嶪,其詞則美。後千百年,可配柳子。

南陵何進士谿,晉孝子琦之後也。其先塋在其縣之西山。山亙數里,群峰環其外若屏,大水縈其前若帶,何氏世葬之。谿五世祖諱海,妣項氏。曾伯祖諱銘,妣孫氏。曾祖諱銳,妣孫氏。世以昭穆為序,而虛其高祖之位。高祖萬戶府君,諱應龍,別葬界橋山。祖諱旺,別葬柏山嶺,而祖妣章氏葬先塋之右數十步,蓋葬三世而祖妣異其兆焉。歷年圮廢,谿以嘉靖乙巳加修而封樹之,以書來請記於石。

予聞之,古者墓而不墳,後世始有墳矣。古不修墓,後世始有修墓者矣。夫禮之微,難言矣。「之生而致死之,不仁而不可為也;之死而致生之,不智而不可為也。」然孝子之於其親,無往而可以致死者,故禮之微難言矣。後之君子,知隆於墓事者,豈非古禮之變,而近於人情者哉?《周禮·塚人》:「用爵等為封土之度,與其樹數。」觀其封則知位秩之高卑,觀其樹則知命數之多寡,所以使後世子孫之識之也。凡何氏之葬者,悉山澤之敦龐淳固,以忠厚世其家,而不顯於位,故無行事可紀,獨著其名諱死生,以示其後之人云。(此文崑山、常熟二本大異,崑本敘何氏先世之生卒年月及谿之歷官較詳,而文辭不如。今從常熟本。崑本有銘辭,仍存於後。)

大吉之姓,歸、有、胡、何,厥原維一。何於四宗,特世多顯,封侯外戚。汜鄉蜀郫,慎濟陽宛,族以運撥。成陽陽夏,潁昌遂之,逾貴而溢。繼東海郯,廬江相望,雅道鬱鬱。晉興恩澤,著自廬江,文穆讚密。懿哉孝子,實維昆季,皆有名德。戾於宣城,厥縣陽谷,子孫世茁。迢迢千載,奚前之遂,而後之塞。累累者墳,山高水深,厥藏孔謐。想其生時,黃髮兒齒,熙然古質。蘊積之久,是生黃門,逢時浚發。松柏丸丸,石虎馬羊,青蔥崛勿。凡爾後世,有孝有忠,敬視斯述。(按:「大吉」字疑誤,據羅泌《路史》,歸、有、胡、何四姓,皆虞舜後。此文連舉四姓,必引用《路史》,則當云「大舜之後」,或「有媯之後」。何氏自前漢何武,以司空封汜鄉侯蜀郫人。後漢何進以外戚封慎侯,進弟苗封濟陽侯,皆宛人。武為新莽所殺,進謀誅宦官,不克而死。漢亦隨以亡,所謂「族以運撥」也。三國何夔仕魏,封成陽亭侯。晉何曾陽夏人,以三公封潁昌侯。陽夏之何,至曾而顯,故云「潁昌遂之」。曾日食萬錢,累世奢侈過度,所謂「逾貴而溢」也。何無忌東海郯人,何充廬江灊人,而宋何尚之及何點兄弟亦皆灊人,所謂「廬江相望,雅道鬱鬱」也。何準之女為晉穆帝後,而何充以尚書令輔幼主,諡文穆,所謂「晉興恩澤,著自廬江,文穆讚密」也。何求,求弟點、胤,世稱「何氏三高」,而點又有孝隱士之目,所謂「懿哉孝子,實惟昆季,皆有名德」也。宋神宗時何正臣,以刑部侍郎知宣州,「宣城」疑指此。「陽谷」,未詳。莊識。)

吏部左侍郎葉文莊公墓,在崑山城南湓瀆之原。公以成化十年薨於位,朝廷敕葬如制,而墓地猶歲輸官租。嘉靖十六年,天子奉冊寶上祖宗徽諡,推恩海內,詔前代帝王陵寢,及名臣、本朝文武大臣敕葬墳墓所在,官為修治,置守塚,復其人稅,未除者除之。時比境常熟大理寺卿章公格墓用此制,而崑山獨否。至是,民葉奉言於巡撫都御史翁公,下其事於縣。知縣陳侯子佐,移牒常熟,取章卿事以上巡撫。公曰:「文莊公當代名臣,吏宜以丁酉詔書從事。」由是,文莊公墓地始不輸官租云。

我國家正統己巳之變,幾成宋南渡之禍,世謂於肅湣公有旋乾轉坤之力。是時公在諫垣,一二日間,疏至七八上,所以裨贊廟謨者實多,信乎台榭之榱,非一木之枝矣。其明年,皇輿旋軫。公封上匿名書,請為河南之避。在廷之臣,無敢為言者。然斯論所謂「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也。自虜酋阿羅入黃河套中,虜種遂久居不去,為陝西邊患。議者欲驅出之,而連城屬之東勝,田作其間。公奉命往相視,獨以道險遠勞費,又春遲蚤霜,不可田,請增戍守而已。至今上時,言事者銳意欲復河套。既而天子震怒,皆誅死,而後知公所謂時勢之難者,卓見遠識,不可及也。公在廣,至今撫臣守其規模,如吳中之於周文襄公。而獨石宣府所築八城七百堡,為邊人長久之利。

公所至有所建明,而清明直亮,望重本朝,信一代之名臣矣。天子思股肱之臣,湛恩沾被於墟墓之間,而有司之廢格沮令如此,巡撫公祗奉明詔,修舉曠典,汲汲於師旅饑饉、日不暇給之時,其風誼尤可尚矣。賢人君子之沒,遠者數千年,近者數百年,而光顯於世,常如一日。蓋賢者雖歿,而後之賢者相繼而生,故能表章崇奉之,而精神意氣之續,歷世而愈新,此世教所以不墮也。公五世孫鄉進士恭煥蒙荷天子之恩,感巡撫公之誼,及縣侯之勤其事,因請書之於石,以告于後人。

安亭鎮在崑山東南偏,鎮以北三區石田,歲收於他鄉最下。往者周文襄公特為優假,規畫縣賦,以歲布予之,務紓其力,民以樂業。其後縣官剋去歲布,斂以常額。會水利益廢不治,田高枯不蓄水,卒然雨潦,又無所泄,屢經水旱,百姓愁苦失業。然有司習聞其貧下,凡議寬恤,猶先三區云。

正德末,吏於茲者,頗為急政。或告以海壖去治回遠,界入四邑,東驅則西走,賦不時輸,非由田惡,直負依抗吏治耳。於是務窮難之,始有收解等役,與他鄉比。諸捕係拷掠,大戶瘐死者數十人,民逃亡無數,田多荒萊矣。自是十餘年來,有司日憂三區之賦稅不起,太守以上悉知其弊而未有以救也。

嘉靖乙未,歲大旱,野無青草。官督賦如常,民狼顧四走,將空其地。主簿揭侯言於太守文安王公、縣令同安楊公,為借兌,約歲熟還之。履畝量視,諸不可墾者除其稅。立圖頭法。圖頭者,先是為糧長一人掌稅,悉亡其家,今則圖各一人,事力省而易辨。又檢故事,免其收解,永無所與。會二公皆有勤民之心,故侯言得施行。民稍稍安業,乃相與涕泣曰:「吾人自父子祖孫,百年以來,生聚於此,幾不復以相保,乃今得有其室家,揭侯之賜也!為立石,請紀侯之事。」

嗟夫!先王之道,量地以生人,必權其輕重而均一之。若吾縣之三區,殆宜如鰥寡孤獨而先之。彼暴橫者,獨何心耶?揭侯之職卑矣,朝有其心,而夕效焉。且一時救敗之術,僅僅止於力之所及,而民之胥悅如是,則夫瞋目以視謂吾民難治者,亦未之思也已。侯名夔,江西南豐人,元翰林學士文安公之族孫,以太學生來調,稱良主簿,多可紀者。

嗚呼!士之能自修飾,立功名於世以取富貴,世莫不稱述之,若是而以為賢,不知此亦其外焉者耳。苟其中有不然,雖暴著於一時,而君子奚取焉。蓋昔孔子之門,其持己立身,不以小節而不閑,其論可謂嚴矣,而於虞仲、夷逸之徒,其人皆放於禮法之外,而孔子未嘗不深取之,蓋知其存於中者不苟然也。

昔吾亡友吳純甫,嘗稱玄朗之為人。歷指平生之知交,而獨言玄朗有高行,多大節,以其在於隱微幽獨之間,而不可誦言於人者,此玄朗之所以為賢,而人莫之知也。

玄朗姓沈氏,諱金馬,字天行,後更諱世麟,字明用,而自號玄朗。少有俊才,為文率意口占而成,與吳純甫、周於岐同里並知名。三人者,相善也,於岐宦達,位至大理寺丞,玄朗、純甫屢困於鄉闈,純甫晚乃得薦,其後一再試南宮,復不第以歿。然二人在學校中,名聲籍甚。太末方思道為昆山令,自負海內文學之士,而於玄朗、純甫,深所推獎。然純甫後益矜奮,治名園,與其徒講學論文,邑之才俊多歸焉。

玄朗自放於酒,無日不醉,往往對人皆醉中語也。常持胡餅,獨往來山中,或時髽髻裸袒行於市,遇不可意,即大罵。家貧,從縣令乞貸,令亦笑與之。有郡推官迎延為師,玄朗日與飲酒,不交一言,歲終謝去,瓶罌堆積滿庭。督學御史與之有故,檄令讀卷,玄朗不屑意,故為妄言卻之,御史莫能致也。玄朗於書強記,其後絕不觀,而架上書數千卷,指謂純甫曰:「吾神遊其間矣。」其寄興清遠如此。

玄朗以嘉靖七年二月二十二日卒,年四十有二。有子一人,曰大宗。玄朗之祖諱愚,字通理;其從祖諱魯,字誠學,兄弟皆有文名。葬在邑中馬鞍山。純甫一日與予過之,指曰:「此玄朗家墓也。異時古柏甚奇,常鬱鬱蒼翠,以此代有文人,今忽枯萎,明用其不起矣。」已而果然。沈氏至今有仕者,獨玄朗負才氣以死,人猶謂之狂生云。嘉靖某年月日,附葬於朱瀝原之祖塋。純甫曰:「我宜為銘。」及純甫北上,大宗送之滸墅,泣以請。純甫許以南還,竟不果。於是大宗以屬之予。蓋又二十年,始為之書於墓上,此純甫之意也。嗚呼,純甫其亦可謂深知玄朗者矣。

古之言能孝者,生以致其養,死以致其哀而已。生以致其養,至於千鍾之奉,食飲膳羞百品味之物,以為無加焉,然猶有啜菽飲水,可以盡其情者。死以致其哀,至於朱綠龍昚題湊之室,以為無加焉,然猶有斂手足還葬,蓬顆蔽塚,可以盡其情者。凡皆先王所以盡性命之理,順萬物之情,而使人得而為之者也。若人之行善不善,不可以責諸其子。使為人子務揚前人之善,而親之行不能皆善,則將有誣其親者矣。故不以概於禮,而禮之所得為者,生養死哀盡之矣。雖然,此慮其親之有不善者也,人不能皆無不善,故不以責諸其子,若其父有善而不彰,是非其子之情也。然則禮不止於生養死哀而已矣。

余識張季翁之子獻翼,嘗造其室,與之飲食,而未及見翁,然聞其賢久矣。先是,季翁年六十,獻翼與其兄鳳翼,徵諸文士為傳敘數十篇。余聞之,疑季翁以生人之歡,而豫死者之事,於是盡終矣,季翁其不久乎?明年嘉靖四十一年五月五日,季翁卒。然翁之行,卒賴諸文以顯,故以為翁之子能盡於生養死哀之外者也。於是請余碣其墓之左。夫諸作者詳矣,余敢著其大略:

翁諱冲,字應和。其先濠州人,國初始占名數於吳,數世為富家。翁為人孝友,以財讓其昆弟,刲股以療父疾。嘗遊燕還,受人寄千金,為盜所掠。金主聞被盜,頗來訊,翁紿曰:「金皆在」。盡以己資償之,而卒不言。養寡姊,代其戶徭。翁好為高髻小冠,短衣楚製,攜吳姬,度歌曲,為蹴踘諸戲,常在吳城西山水間。人以少年輕俠目之,而其大節乃如此。至以師史之業,而好聚古書,為子致千里客,蓋皆彬彬有文學矣。子即鳳翼、獻翼,皆太學生;燕翼,府學生。葬在塘灣百花山,實四十二年三月六日云。

前史有孝友傳,余嘗歎之。世之善人君子,非其跡著於朝廷,莫可得見。至于巖壑草莽之中,沒沒者多矣,其得列于史,蓋百之一二也。若榆次褚隱君者,其孝友篤行,非其子進登於朝,與當世之君子遊,亦何以稱焉?

隱君世家榆次東白一里,考諱礦,仁善好施,畜牧於沾之重輿山間,牛羊以谷量,人稱之為東山翁。東山翁病且死,君籲天求代,賽禱山神祠,去其家數里所,十步一膜拜,見者憐之。又為母持佛氏《盂蘭經》,十五年不輟唄誦。果蔬有鮮,必進乃敢嘗。從父兩人無子,孝養之終身,已喪葬,立其祠。為弟更娶後妻,及其避徭之旁縣,召還,分與之田宅。縣中有大役,吏請賄免,君曰:「吾有財,不佐縣官之急,而以私吏耶?」歲租必先入,里人化之,無敢逋者。人有病死,先嘗盜禾,為田主所笞,遂誣以毆死。君率眾白於官,為直其事。歲饑,山莊千石穀,皆以賑。饑民猶不逞,盜其窖中藏。其黨泄之。曰:「是不能忍饑而至是,不足問也。」然家自是乏。至人有求,必屈意赴之。平生重然諾,不與人分爭。田宅財物必讓,而布衣蔬食終其身。嘗自號善庵。

榆次張先生曰:「善庵孝友忠信,今時罕見,雖暫困,天將使之有後。」其後果然。娶李氏,繼娶秦氏,最後娶賈氏,皆有賢德。君以嘉靖三十六年八月日卒,年六十有一,葬於其縣之楊安祖塋之次,先二孺人祔。子男五人,鍼、錠、鈇、鉞、鏜。女一人,適杜庭元。暐登嘉靖四十四年進士,在京師,具狀謁余書其墓石。銘曰:

在晉之遼,勻勻原隰。草莽廣薦,羊牛濈濕。有美伊人,仁服義襲。嶷嶷厥子,載觀其入。允矣國器,其究有立。前聞是追,公卿是為。後將考始,其在於斯。

嘉靖某年,天子曰:「福建邵武府推官梁之父翰,可贈文林郎、邵武府推官。母李氏,贈孺人。」命翰林儒臣撰敕命。臣梁拜捧感泣,為焚黃於墓。而先是墓石未具,梁升為刑部山西司主事,於是始豎石於墓道。唯文林君之懿美,制詞所褒盡之矣。

君姓吳氏,諱翰,字某,世為華亭人。君未有以顯於世,而幽潛之德,久而自光。率性履貞於草野之間,而遂得達於天子,而形於制詞,豈不謂之榮顯也。君之行蓋非有求知於世,以徼為善人之名,獨其性之所自得而已,而皆世人之所難為者。

《詩》曰:「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子之於其母,孰無孝愛之心?而能敬為難。君之母氏喪明,而孝養備至,有所譴責,叱令之跽,雖至竟日,母不命不起也。君之孝如此,制詞所謂「竭力盡歡」者,無愧矣。

《詩》曰:「脊令在原,兄弟急難。雖有良朋,況也永歎。」兄之於弟,孰無友於之念?而亦不能不自顧愛。君之弟詿誤有司,匿之他所,而身被搒掠,遂脫弟於難而成就之,卒貢於禮部,為郡文學。君之悌如此,制詞所謂「挺身急難」無愧矣。

《詩》曰:「彼有旨酒,又有嘉肴。洽比其鄰,昏姻孔云。」人必自裕而可以及人,而君樂於施予,迎延賓客,瓶之罄矣,賑恤不倦,日闋無儲,尊酒不空。君之濟人愛客如此,制詞所謂「尚義樂施,履謙秉禮」無愧矣。

凡此皆人之所難,君又非好為之,特其性然。推君之志,雖無聞於世,亦非其意之所及,而天之報之,遂有賢子,政行於郡邑,名著於本朝,所謂立身揚名,於君為不朽矣。余與君之子為三十年交,因知之詳,遂不辭其請而書之。其世次生卒別有載,茲不具云。

何氏世居魯泗水。君諱珍,字伯荊。高大父清,曾大父名,大父聰。聰三子,瑄、璠,其季即君也。世修學,不仕,則去為耕農。伯兄為令長子,而君與仲居田。初,縣舉君有德,為亭長,督鄉賦。賦入而人不告病,令旌其能,以鼓吹、餼牽、絳帛、金簇花,再至門犒之。後為鄉飲酒賓者十有九年。嘉靖四十一年正月某日,無病,年若干而卒。將卒,告其子淩霄曰:「汝兄弟三人,今唯汝存,又學問孝養我,至於今獲考終,吾懼重累汝。吾死三月,即返我玄宅,毋久殯,且怛化。」淩霄如其言,三月而葬之某鄉之先兆。娶楊氏,嘉靖二十年十一月某日卒,年六十有六。慈和祗肅,能助君為家。先君而葬,實合葬。三子,淩漢,次即淩霄,又次淩雲,蚤亡。二女,適張某、毛某。庶子淩斗;三女,適陳某、喬某,其一未行。淩漢子學,淩霄子問,淩雲子慮。

淩霄初倅雲中,以行能高徙倅魏郡,今大名。而余官邢,邢、魏兩郡之守倅數往來也,故余善淩霄。又嘗同有事京師,旦暮會闕下,因為余言其先人葬時不及埋銘,按令得以品官樹碣其墓,因拜請為碣銘。余諾而未果。及是,歲將終矣,自大名遣人如京師來請。銘曰:

孰智而趨,山窮水殊,舟浮而馬馳?孰愚而居,耕農釣漁,生而壯而耆。終身不出,孔子之鄉。銘以揭之,此古三老之良。

節婦姓宣氏,蘇州嘉定人。同知昶之孫,濮州通判效賢之女也。節婦少有異質,生數年,濮州病,侍立床下,終夜不去,如是者數日,人以為奇。

及為張樹田妻,樹田與同里沈師道友善,師道妻孫氏,夫婦相愛,而樹田暴戾無人理節。婦歸見父母,父母對之泣。節婦曰:「此不足以傷父母,兒自是命也。」樹田病,節婦進藥,樹田泛之,罵曰:「若毒我乎?」節婦飲泣而退。及樹田死,節婦被髮號踊。人初見樹田狂虐,皆為不堪,比死,則皆以為喜,而節婦哭之極哀,非眾所儗也。

是時,沈師道亦死,孫氏與節婦兩人志意相憐,數遣女奴往來。比孫氏送夫喪,過河下,因求見節婦,以死相要。頃之,同日自縊,節婦有救之,復蘇,而孫烈婦竟死。其後三年,父母謀嫁之。節婦見其家竊竊私語,覺其意,登樓自縊。時嘉靖十七年十二月二十日,年二十五。

予友李瀚,好義之士,每談節婦事,慨然歎息。至是,與節婦之弟應揖,請書其墓上之石。夫捐軀徇義之士,求之於天下少矣。嘉定在吳郡東邊海上,非大都之會,數年間女子死節者四人:甘氏、孫氏、張氏、宣氏。張氏得禍最烈,予嘗為記其事。若宣氏,蓋又人所難者。銘曰:

沉沉幽谷,不見日光。葵藿生之,日向嚴霜。彼童之狂,以為存亡。《綠衣》《終風》,自古所傷。生雖不辰,有此銘章。

余生長海濱,足跡不及於天下,然所見鄉曲之女子死其夫者數十人,皆得其事而紀述之。然天下嘗有變矣,大吏之死,僅一二見。天地之氣,豈獨偏於女婦?蓋世之君子不當其事,而當其事或非其人,故無由而見焉。

嘉靖三十三年,倭夷入寇,余所居安亭,有一女子自東南來奔,衣結束甚牢固。賊逐之至一佛舍,欲汙之不可得,乃剖其腹,腸胃流出。里人為槁葬北原上,竟不知其姓名。余欲為之誌其墓,而未及也。至如王烈婦之死在姻親之間,今二十年而無一言以紀之,至是,其弟執禮始請書以勒石其墓。

蓋烈婦之夫周鎰蚤死,遺二孤。已而皆病疹,長者七歲而死,幼者疹愈矣,復病,病又經年,為之廢寢食,百方求瘳之不可得,亦七歲而死。烈婦於是自縊也。嗚呼,豈不悲哉!

執禮稱,其在室,好觀古書。父謁選,卒於京師,姊每哭之,聞者莫不淒然淚下。平時撫教執禮甚至。妹嫁而恥其姑之行,不肯執婦禮。一日,姊妹相聚,語及之,姊曰:「妹過矣,曷若盡孝,使之自愧而不為也。」又言:「他人於死生之際誠難,姊於是直視之甚輕。」蓋未嘗經意也,真可謂赴死如歸者矣。

周鎰父諱土,工部都水司主事;祖諱燁,封監察御史,太倉人。烈婦父諱可大,太學生;祖諱秩,雲南右布政使,崑山人。其卒以嘉靖十八年十月初四日,年二十有七,葬在雙鳳里吳墟之原。

其明年,太倉州守上其事於巡按監察御史。奏下禮部,旌其閭。國家依古格,旌表高其外門,門安綽楔,左右建台,高一丈二尺,廣狹方正稱焉,圬以白而赤其四角。人之過者有所觀法,不然者以為恥,所以扶翊世教,其意遠矣。會水部君卒,其家寢其事,未有舉者,而鎰又不置嗣。執禮時時夢見烈婦,攜其兒,或長者,或幼者,蓋其精爽不亡云。

長洲蘇寶之姑,始年十八,嫁曹君綬。二十七,夫亡。寡居四十九年,以嘉靖庚子卒,春秋七十五,亡子女。寶以甲寅十二月二十四日,葬於長洲縣戴墟妍字圩之原,予為題其墓曰「曹綬妻蘇氏貞節之墓」。

寶又請書其碑陰,曰:吾姑未死前三年,吾臥病,姑來視病。寶見姑老矣,因語及平生。歔欷曰:「男子壯年,何憂疾苦?今老且死,女不可不為吾計。吾死,慎勿葬我曹氏墓。曹氏墓迫隘,自夫死後,其宗姓率火瘞,散漫荒莽間,遙遙五十年,不復知夫處矣。苟廁諸累累間,殆與誰比?去此一里所,有界浦,其水清潔,死必燔我,颺灰浦中,令吾骨與此水同其清也。」寶是以營茲新兆,蓋今十有二年而克成。噫,可悲也已!

《詩》云:「穀則異室,死則同穴。」傳曰:「合葬,非古也。自周公以來,未之有改也。」「衛人之祔也,離之;魯人之祔也,合之。」孔子生而叔梁紇死,葬於防山。及孔子母死,殯於五父之衢。鄹人挽父之母,誨孔子父墓,然後往合葬焉。夫孔子之慎於葬母也如此,使無挽父之母,必不敢於防山。雖從古禮,其可也。蘇氏蓋得之矣。

自古女子,不幸失其所天,能守禮義,不見侵犯,見於史傳者不少。然必待備述其平日閨閫之素,而後其節始著。若寶之稱其姑,一言而已。要之,與古易簀結纓,何以異哉?嗟夫,五十年高風勁節,可以想見,千載之下,當知其人其骨,與此水同其清也。因表著之。

孺人姓鈕氏,其先淮陰人,父客吳中,始為吳人。公諱,通政司右參議。其考諱安甫,祁州知州,封刑部員外郎。張氏世以科名顯於世,其最著者二張先生,皆無子。祁州府君惟生公一子,而公元配王宜人年逾三十未有子,府君以為憂,遂為公取孺人,時年十五。其後四年,年十九,生子恒慕。其後諸娣更生子,乃有丈夫子四人。府君以為螽斯之祥,兆於孺人,大加愛之。在尚書刑部,孺人留居家,為其子延師,夜則篝燈紡績,躬督課之。比公歸,恒慕已壯大,問學有成矣。

初,府君性高曠,到官輒自劾免歸,而公宦亦不遂。而父子皆好遊名山水,不問家事。孺人獨勤於治生,故於祭祀、婚喪、飲酒、伏臘之費,不至乏絕。公常出遊,一歲中,還家率不過一二月,諸子更供養。至孺人所,尤歡。孺人為人婉順,於姑若諸娣間,孝友無間。其治生纖嗇,而不信因果之說。吳俗,尼巫往往出入人家,孺人絕不與通。臨終,言不他及,獨諄諄戒其子,不得令男子與含殮而已。卒年五十有九,時嘉靖壬戌也。以卒之明年,祔於縣東南躭川鄉橫塘之先塋。

蓋古之女子不幸而為側室,而其賢德終不可泯者,如《小星》之「實命不猶」,《歸妹》之「以恒相承」,聖人皆書之於經。惟張氏世有文學,二張先生之沒,郡中名士劉欽謨、楊君謙為之表志,至於今傳之。恒慕愛尚文雅,有先世之風,不忍其賢母之沒沒於後世,既勒銘幽堂,又請於予為立石墓道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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