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曲集/16

二曲集
卷十六
作者：李颙　清

卷十六

书牍引

先生息心人事，绝意应酬。其有不得已而应酬者，口授及门二三子代书，多不属草；间或属草，但随肺腑流出，达其所欲言而止，未尝有意笔墨蹊径，旋草旋弃，罕存稿。兹同人谋梓先生全集，心敬旧收得先生年戊申年《答张敦庵》既规友牍，癸丑、甲寅报各写既乱征牍，普心敬自壬戌侍侧以来，耳聆手朕，退而窃录者，勒为二卷。而壬戌以前，数十年之牍，无从搜辑，识者不无沧海遗珠之憾云。先生虽团户寂处，典世相忘，然事关风教，则耿耿在念，亟削牍言之当事，凡一节一行，靡不阐扬而表章，横渠、皋兰、高陵、凤翔暨《关中书院崇祀议》，尤其大者。世不乏有心人，倘阅斯典感，加意风教，则世道人心有赖矣。

时康熙岁次己巳夏至日

鄂县门人王心敬沐手谨识

书一

鄂县门人王心敬摭次

答张敦庵

曩让竭愚衷，吐人不敢吐之隐，泄人不敢泄之秘，无非欲高明直下，敦大原，识本体耳。诚识本体，循下学之规，由阶级而进，则收摄保任，好做工夫；做得工夫，才算本体。来谕谓“带来带去等语，未免涉禅”，斩悚！斩悚！然荆川、龙溪亦曾有是言，可窍也。夫学必彻性地，而后为真学；证必彻性地，而后为实证。若不求个安顿著落处，纵阐尽理道，总是门外辊；做尽工夫，总是煮空铛，究将何成耶？

《学部通辩》，陈清澜氏有为为之也。是时，政府舆阳明有却，目其学为禅。南官策士每以尊陆背朱为口实，至欲人其人，火其书，榜谕中外，通行禁抑。渠遂曲为此书，逢迎当路，中间牵强傅会，一则曰“禅陆，”再则曰“禅陆”，借陆掊王，不胜词费。学无心得，门面上争闲气，自误误人。识者正当怜悯，何可据为定论。来谕谓：“阳明之学，天资高朗者易得力；晦庵之学，质性钝驽者易持循。”诚然，诚然。然晦庵教不蜡等，固深得诛泗家法，而其末流之弊：高者徇迹执象，比拟摹仿，畔援歆羡之私，已不胜其憧憧；卑者桎梏于文义，纠画于句读，疲精役虑，茫昧一生而已。阳明出而横发直指，一洗相沿之陋。士始知鞭辟著裹，日用之间，炯然涣然，如静中雷霆，冥外朗日，无不爽然自以为得。向也求之于千万里之逮，至是反之己而裕如矣。

昔凤麓姚公遇友以阳明为诟病，公曰：“何病？”曰：“恶其良知之说也。”公曰：“世以圣人为天授不可学久矣。自良知之说出，乃知人人固有之，即庸夫小童，皆可反求以入道，此万世功也。子曷病？”其人豁然有醒。由斯以观，阳明之学，彻上彻下，上中下根，俱有所入，得力盖尤易，岂必天资高朗者始称易耶！然此本辩乎其所不必辩，目前紧要在切己自审。如欲做个德业名儒，醇正好人，则《程氏遗书》、《朱子录要》、《薛氏读书录》、《胡氏居业录》，言纯师，行纯法，于下学绳墨，无毫发走作，精研力践，尽足白树。若欲究极性命大事，一彻尽彻，一了百了，不容不以《龙溪集》为点雪红炉，岚雾指南，辅以象山、阳明、近溪语录及《圣学宗传》，日日寓目，食寝与俱可也。噫！行年如许，未必再如许，不但文章功业，至此靠不得，即目下种种见趣，种种修能，果终靠得否耶？须自觑自认，自觅主宰，务求靠得著者而深造之，稍涉依违，大事去矣。必联三五同志，朝夕聚首，交发互励，振委靡缩馁之气，坚果确奋迅之心，甚勿玩恂因循，虚度时日。

昔近溪先生学邃德邵，犹参访不倦，片语足取，虽隶卒人奴，无不稽首而师事之。尝曰：“予初学时，每清昼长夜，只挥泪自苦。四十年来，此道开心，夜分方合眼，旋复惺惺，耳听鸡呜，未尝得安枕席。”傅长孺官南奉常时，专力集友，瞬息不离。夜归阖户自参；不得，则长跪达旦。家人穴视，惊愕不知所为。如是者累月，忽然有省，慷慨承当。吾人肯亦如此用功，而有不成者寡矣。《诗》云：“采葑采菲，无以下体。”高明其取节焉。

与友人

仆至不肖，足下不察，忘贵忘午，误与之游。仆自度无补足下万一，是以每一会晤，未尝不内怀惭恧，兹特述所闻于友朋者，聊效忠告，惟勿以刍荛置之，幸甚！

一、吾人立身涉世，务使人饮醇心醉，景我之盛德，毋令人群吠虚声，扬我之才锋。且念“盛名之下，其实鸡副”，当以异地之风闻为可惧，勿以远方之传播为可喜。盖兹事之任，甚重且大，当徐侯德成之侯，四方之人企我如景星庆云，祥麟威凤，渐有向我求我，若饥若渴之怀，然后举所得而昭示之，譬如顺风之舟，一日千里矣。至此，方以道统自任，谁不信之？未至于此，且当埋头独谐，深自韬晦，以待吾德之熟可也。自不然者，德未立于比，而徒谢谢对人曰：“我欲继往圣，我欲开来学！”毋怪乎瞰我者日笑于其旁，而我犹不之觉也。一、凡毁誉之来，听其自然，一以空豁旷达之宇处之。何者？盖宾实之名，虽经千谤而不坠；无根之誉，虽强护持而必湮。宾实之名，譬如佳木植于芳苑，经风雨而弥茂；无根之誉，譬如翦彩缀于宫树，历时日而随败。且夫谤之来也，有真有伪，我有是而人谤之，方将修省痛改之不暇，鸟容置辩；我无是而人谤之，则惟任其自起自灭，付之罔闻而已，又何必置辩。足下颛有辩谤之失，仆己尝言之矣，而辩之之意，时忽发露，仆闻之深为不满。伏愿自今以后，撤去一切弥缝支吾之念，而尽吾坦荡合修之实，所谓“除却丝毫假，独存一味真”，顾不恢乎大哉！吾方图其大，尚恐流于狭，若自处于狭，究将何成也？

—、著述一事，大抵古圣贤不得已而后有作，非以立名也。故一言出而炳若日星，万世而下，饮食之不尽。其次，虽有编纂，亦不必当时夸讽于人，或只以自恰，或藏诸名山。至其德成之后，或既死之日，举世思其馀风，想其为人，或访诸其子孙，或求诸其门人，思欲得其生平之一言以为法训。斯时也，是惟无出，一出而纸贵洛阳，千门传诵矣。此正如华佗之青囊，一付丙丁，至今为恨，惟恐其不传也。所以然者，以华佗当年行之而有验也。今有庸医，方患羸疾，偶有奇方，不能自服以疗其身，忽见世之同疾者，遂以此方授之，且曰：“此神方也，传自异人，君宜敬修合而服之，毋轻忽也。”而彼患者，方且哑然而哂，茫然不敢信。何者？彼方见我虺羸日甚，我虽剖心相示，彼又安肯信我比方之真可以已疾哉！比见足下以其所著诸书，辄出以示人人之服我者固多，而议我者亦复不少。其服我者，不过服我之闻见精博，能汇集而成书也；其议我者，直谓我躬行未懋，舍本趋末，欲速立名，适滋多事。况诸谈咏，偏枯虚寂，大类释子偈颂，而俨然列之简册，此尤诸人之所窃议，以为未足者也。凡诸议足下之言，仆所得闻者，想犹其一二，然已觉切中足下之病；若夫所不得闻者，不知又当几许耶？仆虽不肖，既蒙足下左爱，则不啻骨肉若矣。人之议足下，是议我也。足下之不能韬光铲彩，是仆梦寐所未恬也，是乌容以无言耶？言之虽过切直，想在所不罪也。

一、凡语言气象之间，吾人之毕冈于是乎见，大宜温醇，切忌粗豪。尝见足下不能无发动飞扬之气于侪辈中，此大抵李卓老作之祟耳，否则其目空之所致也。夫目不可空，四壁之外，尽有具眼，况四海之广乎？且吾辈苟仅以文章气节自任，则纵横挥霍，无不可者；若欲以兹事自任，则上之宜效尼父之温良，次之宜效周、程之光霁，岂得效卓老之决裂，使觇者有遗议耶？至于语言，不但不可轻发，即凡以笔札与人，亦当审其人，果十分真心求我方可，勿轻以长篇与人往还。右足下微疵，虽是所养不足，亦由平日无真正好友，大率奖誉者多，箴规者少，以致悠悠至是，年腧强立，德器未就，动履多错。西河氏之叹“离群索居”，良有以也。忠告善道，仆敢辞其责耶？伏愿自今以往，惟事音修，削去一切道学名目，黜去一切点言词，收回一切闲纂书籍，深藏韬晦，务期自信，勿求信人。十数年间，道明德立，将见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请益者不远千里，问道者忘其爵位。彼时君虽欲不言，又乌可得耶？其所论著，欲不灾木，又乌可得耶？无根浮谤，又何俟辩耶？权术铺张，竞奚足为也？昔人谓“士三日不见，当刮目相待”，别来数月矣，安知其德不与日俱新，而过为是杞忧者，则固不容已之情也。若夫以数得疏，岂所望于足下哉！岂所望于足下哉！

答张泸庸

学问最怕持志不坚，造诣不勇，欲进则不能果于力为，欲退则又有所顾惜，往往骑两头马。因循荏苒，光阴一去，百年无再生之我，空自耽阁，虽悔何及！须沉灶焚舟，持三日粮，示士卒以必死，作一背水阵，方始有济。

接翰示，知远嚣寂居，静体天良，志道之坚，进修之勇，令人叹仰无已。但不审所谓天也，果何所指？日用之间，如何体认？此是学问大主脑，用工大肯綮。悟此，谓之悟性；见此，谓之见道。如果屏缘息虑，一切放下，反己自觑，确有所识，由是静存动察，勿忘勿助，收摄保任，日充月著。人情有向有背，境遇有顺有逆，而此一点天良，不为情迁，不随境移。虚明寂定，才动便觉，一觉即化，不远而复。即此便是安身立命。身安命立，若水之有源，千流万派，时出而无穷。遇则经纶参赞，一本至性，体即为用，道德即为事功，非犹夫他人之所谓事功；不遇则独行其道，逐世无闷，区区身外浮名，有与无，原与天良毫无加损，夫何容心焉！假令声望震四海，姓字馨千古，一朝长寝，究何可倚。其炯炯不昧之良，与天地相为悠久者，实在此而不在彼。吾人鞭辟著衷，朝夕之所必有事，亦惟有事乎此而已。如鸡抱卵，如龙豢珠，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夫是之谓身安命立之实祭。

来谕深虑专志向内，恐有体用，仆亦不能不虑。所虑向内不专，窃恐无体可云，有了天德，不患无王道。故曰：其要只在慎独。敬为高明诵之。此复。

又

承询天良，夫天良之为天良，非他，即各人心中一念独知之微；天之所以舆我者，与之以此也。炯炯而常觉，空空而无适，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孩而知爱，长而知敬，乍见而恻隐，蹴而羞恶，一语穷而舌逐，一揖失而面赤，自然而然，不由人力，非天良而何？日用之间，诚勿戕勿梏，则火然泉达，无往非善，此本来真面目，圣学真血脉。象山谓“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者，此也；延平之“体认天理，”体认乎此也。而体认下手之实，惟在默坐澄心。盖心一澄，而虚明洞彻，无复尘情客气，意见识神，为之障蔽，固有之良，自时时呈露而不昧矣。来书“当机觐体，分定自优，学问止此学问，工夫止比工夫”之言，最为得之。惟缉熙不断，终始如一，苗而秀，秀而实，是所望也。

又

炯炯常，则主人翁在室，不至认贼作子，以识神为本面。空空无适，则自无不善之动。得其所止，而心如太虚，乃未发之中，本性真体，不落思想，不堕方所，无声无臭，浑然太极，大德之所以敦化也；当恻隐即恻隐，当羞恶即羞恶，知爱知敬，知是知非，随感而应，小德之所以川流也。“未发不是先，已发不是后”，“体用一源，显微原自无间”，先哲口口相授，止传工夫，未尝轻及本体，务使人一味刻苦，实谐力到功深，自左右逢源。今既言“体认”，若不明白昭揭，倘体认一错，毫厘之差，便关千里之谬。以故和盘托出，斯固不容已之苦衷也。幸谅！

又

学须屏耳目，一心志，向“无声无臭”处立基。胸次悠然，一味养虚，以心观心，务使一念不生。久之，自虚室生白，天趣流盎，彻首彻尾，涣然莹然，性如朗月，心若澄水，身体轻松，浑是虚灵。秦镜朗月，不足以喻其明；江汉秋阳，不足以拟其缟。行且微尘六合，瞬息千古，区区语言文字，曾何足云。即有时不得不言，或见之语言文字，则流于既溢，发于自然：不烦苦思，不费安排，言言天机，字字性灵，融透爽快，人己咸惬矣！

又

承索鄙言以为宗守，夫儒先之言多矣，何俟鄙言？数年来，拙刻拙札之言，不为不多矣，夫复河言？乃言外索言，何异骑驴觅驴，若言外赠言，真同床上叠床。方惭道听途说，岂可吹波助澜。盖多言不如少言，有言不如无言，于穆不言之真，绝无声臭，终日乾乾，宗此守此而已矣。此内无烦于言，此外本无可言。议论多而成功少，从来书生通弊，当以为戒。易日：“默而成之，存乎其人，不言而信，存乎德行。”请即以此复命。

来翰询及鄂邑王生，此子智圆行方，躬修允蹈，心若青天白日，品犹野鹤孤云，气魄宏毅，将来可望以任重致远，仆甚属意。此复。

答胡士偀

来书谓每遇倾覆流离之际，心意散乱，一思鄙人，不觉自定。夫鄙人亦何足思，而能因思心定？足徽随境链心，念念操持。盖圣贤千言万语，无非望人链心；学者千讲万讲，亦无非自求链心。学焉而不知随境链心，则学非真学；链心而不能念念操持，则链非真链。纵聪明特达，颖悟迈群，谈玄说妙，讲尽道理，敏言过于飞龙，躬行同乎跛鳌，仰愧天，俯愧人，昼愧影，夜愧衾，闭藏消沮，身未死而心先亡矣。终日虽衣冠言动，其实是行尸走肉，哀莫哀于此也。

来书请析《大全》“慎独”、“戒惧”诸说之疑，本文甚诤，何疑之有？区区方慨学者支离于章句，葛藤于训诂，蔽锢一生，而自己心光不得透露，以故滦以为惩。居恒典二三同人切磋，惟是心心相印，岂可复蹈学究故习？姑就来书所谓“收摄散乱”者言之。当心意散乱之时，能知散乱者是谁，收摄者是谁，即此能知能锣之心。不惟他人不及睹闻，即自己亦不能睹闻，非“独”而何？终日钦凛，保守此“独”，勿令放逸，使中常惺惺，湛然虚明，即比便是慎独”；或静或动，觉有一念之昏惰，即勿昏惰，即此便是“提起”惟恐有一念之非僻，务小心翼翼，即此便是“防于来然”。此乃天命之本体，自然之兢业，非剜肉作疮，平地兴波。先立乎其大，立此也；小者之不能夺，不能夺此也；薄博渊泉，而时出之，由此而时出也。惺惺便是常存，常存自然常觉，犹镜之照，不迎不随，而妍媸自不能逃“思”比“觉”固属有心，然《洪范》谓：“思作睿，睿作圣。”而罗豫章先生亦谓：“圣道由来自坦夷，休迷佛学惑他歧。枯木死灰浑无用，缘置心官不肯思。”由是观之，则思之之功，初学亦何可遽废，必也由思而至于无思，则朗然常觉，而本体常现，缉熙不断。如是，则常寂而常定，安安而不遥，百虑而一致，无声无臭，于穆不已。儒之所以顾认明命，超凡作圣者，实在于此，夫岂释氏参话头，麻其心于无用者，可得而班耶！

区区闭关养屙，懒事应答，兹因吾契涉世未深，天良未凿，质美而可造，故不觉缕缕。幸实体力诣而深造之，慎勿作一篇文字，看过便休也。勉之！勉之！

答友求批文选

曩足下刻意为己之学，言及诗文，若将浼焉其所服鹰，惟《居业》、《传习》二录。窃以为志趣如此，将来所就必卓。离索日久，顷有人自珂里来者，传足下近日工噪，惟声律是哦，词翰是攻，仆犹疑未之信，而台翰忽至，求批所纂昭明文选，前后不类，令人愕然。是书连篇累牍，莫非雕虫，中间有何可取？而足下嗜之若饴，愈令人难解。程子有言：“学也者，使人求于内也。不求于内而求于外，非圣人之学也。”何谓求于外？以文为主是也。又云：“诗是无用闲言语，不惟无用，抑且有害于道心。庄渠先生《遗王纯甫书》曰：“传闻人言，吾兄钋客，闻亦淡及诗文，骏骏有好意，此固未必然。但恐不知不觉留下种子，他日终会发也。昔过太平门，见有老父与一童子并走争先，因窃叹：吾人既有志于道，而与诗人、文人辈争长，亦何以异此老父哉！虞长孺好谈诗论文，金虚中谓之曰：“学道须学痴、学呆、学拙，混沌鸿蒙，乃与真合。子津津谈诗沦文，是卖聪明，钓声誉也，去道远甚。”由斯以观，夫亦可以废然返矣。仆非薄诗文，亦非厌人学诗文，贲以足下质甚美，性甚淳，世味未染，天良未泪。既不弋名，又不谋利，亦何苦疲精役虑，为此玩物丧志之习？纵习之而工，文如班、马，诗如李、杜，亦何补于身心，何益于世道耶？朋友之义，在长善辅仁，区区之心，愿足下急本缓末，务为志道据德之图。俟德成仁熟，而后艺可得而游也。附朱子《白鹿洞学规》一篇，聊代《文选》，幸潜心焉！

答颅宁人先生

来书云：承教谓“体用”二字出于佛书，似不然。《易》曰：“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又曰：“显诸仁藏诸用。”此天地之体用也。《记》曰：“礼，时为大，顺次之，体次之。”又曰：“降兴上下之神，而凝是精粗之体。”又曰：“无体之礼，上下和同。”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此人事之体用也。经傅之文，言“体言用”者多矣，未有对举为言者尔。若佛书如《四十二章经》、《金光明经》，西域元来之书，亦何尝有“体用”二字？晋、宋以下，演之为论，始有此字。彼之窃我，非我之藉彼也，岂得援儒而人于墨乎？如以为考证末确，希再示之。

顷偶话及“体用”二字，正以见异说人人之深。虽以吾儒贤者，亦习见习闻，间亦藉以立论解书，如“体用一源一”、“费隐”训注，一唱百和，浸假成习，非援儒而入墨也。《系辞》暨《礼记》“礼者，体也”等语，言“体”言“用”者固多，然皆就事言事，拈体或不及用，语用则遗夫体，初夫尝兼举并称。如内外、本末、形影之不相离，有之实自佛书始。西来佛书，岂止《四十二章经》、《金光明经》未尝有此二字，即《楞严》、《楞伽》、《圆觉》、《金刚》、《法华》、《般若》、《孔雀》、《华严》、《湟槃》、《遗教》、《维摩诘》诸经，亦何尝有此二字。然西来佛书，虽无比二字，而中国佛书，卢惠能实始标此二字。惠能，禅林之所谓六祖也，其解《金刚经》，以为“金者，性之体；刚者，性之用”。又见于所说《法宝坛经》，敷衍阐扬，谆恳详备。既而临济、曹洞、法眼、云门、漏仰诸宗，咸祖其说；流播既广，士君子亦往往引作谈柄。久之，遂成定本，学者喜谈乐道，不复察其渊源所自矣。

然天地间道理，有前圣之所未言，而后贤始言之者；吾儒之所未言，而异学偶言之者。但取其益身心、便修证斯已耳。正如肃慎之矢，氐、羌之鸾，卜人之丹砂，权抉之玉目，中国之人世宝之，亦何尝以其出于异域，举而弃之，讳而辩之也。来教谓“如考证未确，不妨再订”，窃以为确矣。今无论出于佛书、儒书，但论其何体何用，如“明道存心以为体，经世宰物以为用”，则“体”为真体“用”为实用。此二字出于儒书固可，即出于佛书亦无不可。苟内不足以明道存心，外不足以经世宰物，则“体”为虚体，“用”为无用。此二字出于佛书固不可，出于儒书亦岂可乎？鄙见若斯，然欤，否欤？

又

来书云：来示一通，读之深为佩服。“体用”二字，既经传之所有，用之何害？其他如“活泼泼地”、“鞭辟近裹”之类，则语不雅驯，后学必不可用。而《中庸章句》“体用”之云，则已见于《喜怒哀乐》一节，非始于《费隐章》也。至若所谓“内典”二字，不知何出？始见于《宋史李沆傅》，疑唐末五代始有此语，岂可出于学士大夫之口？推其立言之旨，盖将内释而外吾儒，犹告子之外义也，犹柬漠之人以《七纬》为内学，以《六经》为外学也。庄子之书，有所谓“外物”、“外生”、“外天下”者，即来教所谓“驰心虚寂”也。而君子合内外之道者，固将以彼为内乎？

“体用”二字相连并称，不但《六经》之所未有，即《十三经注疏》亦未有也。以之解经作传，始于朱子，一见于《未发》节，再见于《费隐》暨《一贯忠恕》章，其《文集》、《语类》二编，所载尤不一而足。“活泼泼地”乃纯公偶举禅语，形容道体；“鞭辟近襄”，亦藉以异人敛华就实，似无甚害。若以语不雅驯，则“活泼泼地”可讳，而“鞭辟近裹”一言实吾人顶门针、对证药，此则必不可讳；不惟不可讳，且宜揭之座右，出入观省，书之于绅，触目警心。

“内典”二字，出于萧梁之世。是时武帝崇佛，一时士大夫从风而靡，以儒书为“外尽人事”，佛冉则“内了心性”，“内典”之目，遂防于此。历隋唐宋元以至于明，凡言及佛书，多以是呼之。视汉人以《元命苞》、《援神契》等《七纬》为内，尤不啻内之内矣。然亦彼自内其内，非吾儒之所谓内也。彼之所谓内，可内而不可外。吾儒之所谓冈，内焉而圣，外焉而王，纲常藉以维持，乾坤恃以不毁，又岂可同年而语！故“内典”之呼，出于士君子之口，诚非所宜，当以为戒。

《庄子》“外物”、“外生”、“外天地”，良亦忘形脱累之谓，似非“虚寂”之谓也。老子言“致虚极，守静笃”，《庄子齐物论》成心有见而不虚之谓，未成心，则真性虚圆，天地同量，此后世谈“虚”之始。然与佛氏之“虚寂”，又自不同。盖老、庄之“虚”，是虚其心，而犹未虚其理；佛氏之“虚寂”，则虚其心，而并欲虚其理，舍其昭昭而返其冥冥，虽则寂然不动，而究不足以开物成务，以通天下之故。此佛氏所以败常乱伦，而有心世道者，不得不为之辨正也。

又

来书云：生平不读佛书，如《金刚经解》之类，未曾见也。然“体用”二字并举而言，不始于此。魏伯阳《参伺契》首章云：“春夏据内体，秋冬当外用。”伯阳，东汉人也，在惠能之前。是则并举“体用”始于伯畅，而惠能用之，朱子亦用之耳。朱子少时尝注《参同契》，而“刚柔为表裹”，亦见于《参同契》之首章，惟“精粗”字出《乐记》。此虽非要义，然不可以朱子为用惠能之书也。至于明道存心、经世宰物之论，及表章《崇正辨》、《困知记》二书，吾无间然。

不读佛书固善，然吾人祇为一己之进修，则《六经》、《四子》，及濂、洛、阅、闽遣编，尽足受用。若欲研学术同异，折衷二氏似是之非，以一道德而砥狂澜，《释典》、《玄藏》亦不可不一寓目。譬如鞫盗者，苟不得其赃之所在，何以定罪？《参同契》，道家修仙之书也，禅家之所不肯阅，兼惠能生平绝不识字，亦不能阅，其所从入，不繇语言文字，解经演法，直抒胸臆，而谓用之《参同》，窃所未安。朱手弱冠，未受学延平时，尝从僧开谦之游，以故蚤闻其说。《参同》之注，乃训定《四书》多年之后二八十八岁，党禁正炽之际。蔡西山起解道州，朱子率及门百馀人，饯于萧寺。濒别，犹以《参同》疑义相质。事在庆元二年冬，非少时注也。况伯阳木纳甲作参同，所云“二用无爻位，周流游六虚”，及“春夏秋冬，内体外用”之言，皆修链工夫次第，非若惠能之专明心性，朱子之专为全体大用而发也。然此本无大关，辩乎其所不必辩，假令辩尽古今疑误字句，究与自己身心有何干涉？程子有言：“学也者，使人求于本也，不求于本而求于末，非圣人之学也。”何谓求于末，考详略，采异同是也。而《淮南子》亦谓：“精神越于外，而事复反之。”是失之于本而索之于末，蔽其玄光而求知于耳目也。区区年腧“知命”，所急实不在此，因长者赐教，谊不容默。悚甚，愧甚！

答魏环溪先生

来书云：仆行年七十矣，自念生平于五伦内，不知欠缺多少；若勉尽一毫，差免二毫惶愧。即如“朋友”一伦，益我者多，乃生平深慕而不获一晤者：孙锺元、黄黎洲、我中孚三先生耳。虽未觌面请教，然而往来有问答，著述有传布，一字一句，都可取之以为典型。曩有郭舍亲每寄先生大稿，自其作古以后，闻先生之片言，亦难得矣。昨者附奉恩赐旋里诗，欲知仆为林下人也，老而废学，无敢言矣。承先生邮寄诸刻，千里如面，欣幸何如！窃窥其反躬克己，脚踏实地，异端曲学，不辨自除。读至《家戒》，凛如也，仆亦不以不晤先生为憾矣！《反身录》容另购。先生晚年珍重，吾道幸甚！

久闻老先生为当代正人，私窃景仰；不谓老先生念切幽岩，屡勤注存，区区自揣无似，徒深愧悚：昔富郑公致政家居，蓝田吕大临与之书，劝其以道自任，振起坏俗，郑公纳其言，多所倡导。今学术不明，士自词章记诵外，茫不知学问为何事。老先生急流勇退，从容于绿野之堂，区区敢以是言进，伏望力振正学，为吾道作干城，在上则表正人伦于上，在下则表正人伦于下，所谓在朝在野，皆有事也。若优悠；自适，留连于章句诗酒，以此耗壮心而消馀年，此碌碌者所为，贤如老先生，知必不尔也。

答蔡溪岩隐君

来书云：泾野先生每语人以“甘贫乐道，咬得菜根，百事可做”。夫子云：“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若于衣食分晓者，共亦入道之梯级乎？乞吾师剖示。

世人止因居食二端，不知张皇了许多精神，枉用了许多驰骛。若能于此处看得破，于此关打得过。则知“贫”之一字，原无损于性灵；恶衣恶食，原无妨于学道，潇洒快乐，何等自在。周元公有言：“见其大则心泰，心泰则无不足，无不足故富贵贫贱处之如一。”陈白沙亦曰：“人惟觉，便我大而物小，物有尽而我无穷。”夫无尽者，微尘六合，瞬息千古，生不知爱，死不知恶，尚何暇铢轩冕而尘金玉耶？噫！学人果能见及此，则种种俗念，不待摆脱而自摆脱，而区区廿贫甘淡，又不待言矣。

答杨雪臣隐君

客冬，吴君浚长自部门以先生所撰《寻乐堂记》见寄，喜慰无涯。阐寻乐之旨，并及尧、舜、伊尹，方体用兼该，不堕一偏，合之以敬。庶学者当下知所从事，而致乐有由，痛快的确。发昔人所未发，乃天地间大文字、大议论，何幸借敝庐发之。此非弟一人之幸，实学术之幸也。谢谢！

答吴野翁

客夏，承寄《文集》全部，《易笺》十卷，文酷似纬、欧，易不让《来注》。卒业之馀，吾无间然，惟今春所寄《明儒参订》，与阳雪老《明儒偶评》，大同小异，中间不无可商。纵一一至当，归一毫无可商，推之南海、北海、东海、西海，千百世之上、千百世之下而准，亦与切己大事，有何干涉！区区蚤岁，过不自揆，尝欲上自扎、曾、思、孟，下至汉、隋、唐、宋、元、明诸儒，以及事功、节义、经术、文艺，兼收并包，勒为《儒监》一书。而细评之，俾儒冠儒服者，有所考镜，知所从事，念非切己急务，遂辍不复为。邹南阜简一友人云：“吾辈冉冉老矣，无论在外在家，各各收拾旧头颅，求不愧天之所以与我者。自成自道，一真百真，口头说得明，笔下写得去，济得甚事。”斯言深中吾人膏盲，仆常以之自警。今敢献诸左右，览毕不妨转示雪老。

答吴濬长

门下道德、经济，江左翕推，年长于仆，归然前辈典型；乃贤不自贤，忘年折节，问道于仆，甘心北面。疾病，为之延医；拙语，为之刊布；濒别，千里泣送；别后，时候起居，遥资两豚以膏火之需。儿所以加意于仆者，靡不周至；即罗近溪之于颜山农，亦不是过。顷又为先严征诗以阐义，为先慈征文以记祠，雅谊肫挚，区区感人肺腑。顾暌离有年，晤言无由，每一念及，曷胜怅惘！兹令兄太史寄来尊札，承谕欲自燕入秦，迁道相访，区区喜出意外，敬拭目以望。

又

郑太学自江宁传到华札，亟启缄捧读，知贤即奋翮泮宫，弓冶克承。窃庆门户有人，门下德盛泽深，地方公举，足征直道不泯。乃好事多挠，蜮沙诡射，恨地隔吴、秦，不能效申胥之忱，其为怅结，何可胜言！然泾畅先生于淮抚李三才一事，横罹群小之弹，处之自若，笑谓李曰：“老兄与我，被诸贤千磨百链，逼出个真身子来，譬如赤金在烈焰中，借火之力，方见真色。诸贤诚有功于吾辈哉！”而景逸先生亦云：“君子有一分真精神，便受小人一分真磨难。大丈夫不如是，安能精光照耀千古。”自是而之，一段致命乐天光景，当不草草漫过，想高明于此，亦决不漫过也。

又

近代理学书，《读书》、《居业》二录外，惟《冯少墟集》为最醇。吗与顾泾阳、高景逸，同时开坛倡学，大畅宗风。顾、高学固醇正，然其集中犹多闻应酬，识者不无遗憾。《冯集》敝首彻尾，干干净净，粹然无瑕，方是醇乎醇，无论知学者读之，不忍释手；即平日绝不信学者乍见之，亦未有不旷若发蒙。仆家藏一部，兹特遥赠，幸贮之延陵书院，与同人共焉。泾阳以文成“无善无恶”之言为近佛，力驳之，以自标门户，而其《答诸景阳书》则云：“异时无常到日，不至吃阎罗棒，此时一蹉，永劫难补。”斯言若出文成，不知尤当如何操戈？而景逸之序《救劫感应篇》，试检《冯集》中有此否？区区乎日尊信顾、高如尊程、朱，然其立言不自照管，自相矛盾，吾人亦不可不以之为监也。

答邵幼节

久不得门下字，心甚耿耿。每思两即蚤世，侍养乏人，晚景若此，其何以堪！然贤如魏庄渠、杨复所，晚景皆然，不独门下为然也。不知数年来，曾择近属置后否？噫！人生至此，百念那得不灰；世念愈灰，则道念愈真矣。一灵孤明，浩然独存，终日钦钦，保此无价之珍而已，他非所恤也。

又

仆土室中人也，枯槁是甘，寂寞为乐，灰心人事，绝意应酬。四方书问之来，非至不得已，未尝轻答。兹所寄粤友来书万馀言，以朱、王异同为订，用心可谓勤矣！然未免舍目前切己之实，而葛藤已往公案，替古人耽忧。本非至不得已，仆不欲饶舌，幸为我善辞可也！

答徐斗一

客冬，接来翰并所著《易谎》，知玩《易》洗心，造诣日精日进，区区喜慰无涯。《蒙卦》之解，条畅妥确，大有可观。原册壁同，俟所解通完，当兼总条贯，细加商订。生与斗一暌隔两地，多历年所，晤言无由，梦寐徒劳。承谕欲《易》解完日，亲操至陕，然欤，否欤？果如所约，此生再获一晤，何快如之。但恐究戍空言，使区区徒增怅惘耳！

又

闻问不通数年矣，不知吾斗一近况若何？造谐若何？吾心甚耿耿也。前者书来，欲俟《易稿》通完，揣以入秦谒吾。彼时渴欲一晤，以话积怀，故复书望其必来；既而细思三千里长途，跋涉维艰，往返资斧，措辩甚难，西来之约，谈何容易！能来则来，如不能来，不妨封《易稿》及他著，付贵郡城内开监店之三原卢修之，令其转发，见稿犹见吾斗一也。然吾所望于斗一者，非区区著述之谓也。人生吃紧要务，全在明己心，见己性，了切己大事。诚了大事，焉用著述？如其未也，何贵著述？口头圣贤，纸上道学，乃学人通病。笃实如吾斗一，知必不尔也。张立夫自题画像云：“年已四十四，此理未真知。书夜不勤勉，逐延到几时。”今斗一之年，盖不止四十四矣，其所以日夜皇皇者，吾不知其何如也。吾与斗一睽隔两地，见面未能，心期有在，千万努力，勿负吾望！

答陆介侯

乡养屙尊府，令先公以八旬名贤，折节问道，执礼甚虔，吾介侯朝夕趋赊，恭侍汤药，此情此谊，感佩不忘。今令先公九原不可作矣，今而后刻苦实谐，砥行砺操，惟吾介侯是望，己德不朽，令先公亦藉以不朽。此程太中、朱韦斋所以流馨百世也。介侯勉旃！介侯寄来所著《尚书汇纂必读》，简洁醒畅，诸同人见之，莫不击节称快，争相携去。生案头再无副本，今后遇便，希多寄是望。

答张子邃

南北暌孤，双鱼稀阔，言念昆玉，何日忘之！忆昔戌亥之交，相聚盘桓，不可谓无意斯道。别来十六载于兹矣，小知于斯道果何如也？聪明不及于前时，道德有负乎初心，昔人盖尝以是兴感，而吾曹得无近是耶？噫！老将至矣，究结何局，念及于斯，不觉惕然！愿相与共勉之。

答王心敬

昨所论一一皆是，足敞聪明。谚云：“学道须要英灵子。”又云：“智过于师，乃堪传授。”汝聪明过人，吾安得不喜，竭生平所蕴而传授之，舍汝其谁耶？顾聪明要须善用，用之反己自觑，洞识真我，方是真聪明。若明于识人，而暗于讲己，卜度成性，明觉安在？李延平云：“二苏聪明过人，天地间道理，不过祇是如此。有时见到，皆渠聪明之发也厂但见到处却有病。”今汝谈论，凡有是处，亦皆聪明之发也。语虽无病，然纵语语皆是，千是万是，终是舍己之田，而耘人之田，终靠不得一毫，无病亦是病。今而后须黜汝之聪，堕汝之明，昏昏冥冥，自觑自觅，务求终身靠得著者而深造之。识得王心敬，才算王心敬，一识永识，一得永得，超凡人圣，其在兹乎！一念万年，其在兹乎！

又

学须剥皮见骨，剥骨见髓，洞本彻源，真透性灵，脱脱洒洒，作世间快活大自在人，方一了百了·若不窥性灵，自戍自证，徒摹仿成迹，依样画葫芦，饰圣贤皮肤，为名教优孟，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

答张伯钦

接来札，知刻苦实地做工夫，每晨向父母恭叩，区区喜慰无涯。夫君亲一也，仕于朝者，每日必钥，以其食君禄也。食君之禄，犹不忘所自，矧身为父母之身，反忘其所自可乎？，汝能如此，得子道矣。此在悖逆主子，无礼于父母者闻之，必借口以为此乃务理学而然；不思父母生我育我，顾我复我，昼夜劬劳，万苦千辛，未寒而思为制衣，未饥而思为储食，长成而为之授室，竭尽心力，恩同吴天，此亦父母务理翠而然耶？噫！父母存日，不能及时尽敬尽礼；一旦见背，虽欲刻刻周旋膝下，左右怡养，一日三朝，躬舁父母游山玩景，何可得也！我写至此，肝肠欲裂，涕下不能自制。嗟乎！李贩生为抱憾之人，死为抱憾之鬼，幽明咸无以自容矣。汝幸有亲在，当及时尽孝，勉所未至，勿蹈我之覆辙可也。

又

览所注《静坐说》，用心虽劲，似非所急。以戍己言之，则自己既晓，只宜依其说实实静坐，何待自解自看。若欲示人成物，未有己尚未成而遽先成物者也。原稿不妨存之，且宜涵养。昔有人间耿楚侗先生以“天命之性”者，先生方欲训解，其人曰：“意公自言其性耳。”先生为之双然。冯慕冈先生会友于白下，凝然相对，寂无言说。或曰：“冯公何无讲？”客曰：“此人浑身是讲。”此皆以身发明道理，而不尚诠秆者。兹拈以示吾伯钦。

又

昔袁闳楼土室，范餐卧敝车，虽骨肉至亲，亦不相见；而我之锁扉幽居，二三宿契之来，不免启钥晤言，破戒壤例，为害不浅。年来自怨自憾，不但宿契渐亦体谅不来，即向学之士，为学而来者，亦多不见。二月初，有著书立言之人，自天文、地理、礼乐、制度、兵刑，一一皆精研论撰，携其所著全部，肃汁愿北面受学，叩扉两日，亦未之纳。惟湖广傅良辰、张君明，年未三旬，不远三千馀里，徒步来学。其人本市井贸易之微，能学敦大原，我嘉其学知近裹，始启钥纳拜。侍我浃旬，终日寂坐，迥光返照，保守所得之端倪，真机流盎，不贰以二，不参以三。略阅先儒格言数篇，少顷，随即掩卷寂坐，盖恐胸中端倪因阅书而或有散乱也。比方是笃于自修，真实为己，特示汝知。

昔者陆象山之于杨慈湖，止是是者知其为是，非者知其为非；此即本心之言，慈湖细言下大悟。颜山农之于罗近溪，亦只知“皆扩而充之”一语，近溪言下大悟。往者我答尊翁前后诸札，句句血脉，字字骨髓，合盘托出，泄尽秘密，视象山、山农之开发，不啻倍蓰。汝一向视为泛常，不知鞭辟自认，空过岁月，以故学不见道，性灵未彻。兹老汉婆心不死，复示此帖，汝其勖之！

又

静默返照，要在性灵澄彻；性灵果彻，寐犹不寐，昼夜昭莹，如大圆镜。汝年来切实为己，学虽精进，然只增得几分知识见解而已，性灵尚未澄彻，内未凝一，故外鲜道气，收摄不密，聪明尽露。昔人所谓目击而道存，实未臻此，可不勉乎！须敛而又敛，如哑如痴，精神凝聚，斯气象凝穆。凝，凝，凝！

又

学道最怕因循，一涉因循，便成担阁，将来终无所见，终无所得，终无所成。纵有所见，亦不过是从外而入，闻见之见，非豁然顿契，一彻尽彻之见；纵有所得，亦不过是日积月累填塞之得，非原泉混混，自得之得；纵有所成，亦不过是摹拟仿效，践迹义袭之成，非超凡人圣，浑然天戍之戍。须勇猛奋励，立坚定课，每日静多于动，恭默寂坐，无思无虑，一念不生，则全体自现。至此，见方是真见，得方是真得。行住坐卧，终日钦钦，保而勿失，方是真成。勖哉小子，千万努力！

答马仲章

勖见仲章面，知仲章质殷；今阅仲章书知仲章至性。嗟乎！谁无父母，敬谨承欢者谁？谁非人手，歉然自罪者谁？书内谓“幼时，父督之及时读书，谆谆提训，反以为烦苦而不乐闻”，此病岂独仲章，殆更有甚于仲章者。父在，漠不在意；父没，虽欲日日跽听父训，乐受父责，何可得耶？吾少而丧父，居恒每见人之有父者，未尝不私窃感伤。今阅悔文，于我心有戚戚焉！文尾“谨身”之语，确是实实落落，存没无间的工夫。兴言至此，已得要领，惟在赐勉无替，终始如一而已。

答王天如

来书疑“体用之有二致”，恐徒求诸文为之末，而不本诸诚明之体。盖以有天德，自然有王道，而唐虞之际，无书可读，阜、夔、积、契，不害其为王佐齐治均平之效，卓乎非后世章句书生所能及也。顾今时非同古时，今人不比古人。以孔子生知之圣，犹韦编三绝，问礼于柱下，访官名于郯子，垂老不废研讨。朱子谓：“盈天地间，千条万绪，是多少人事；圣人大戍之地，千节万目，是多少工夫。惟当开拓心胸，大作基址，须万理明彻于胸中，将此心放在天地间一例看，然后可以语孔孟之乐。”须明古今法度，通之于当今而无不宜，然后为全儒，而可以语治平事业；须运用酬酢，如探囊中而不匮，然后为资之深，取之左右逢其原，而真为己物。若惧蹈诵诗三百之失，而谓至诚自能动物，体立自然用行，则空踩杜撰，犹无星之戥，无寸之尺，临时应物，又安能中窍中会，动协机宜乎？此不学无术，寇忠湣之所以见惜于张忠定也。故“体”，非书无以明；“用”，非书无以适。欲为明体适用之学，须读明体适用之书，否则纵诚笃虚明，终不济事。以兹吕新吾先生《谕士说》一篇寄览，亦足以知空躯壳，饿肚肠，究无补于实用分毫也！前者所论知觉、存养、省察等说，乃一时有为而言，原非定论。

来谕得之。人争一个觉，能觉，则虚明融彻，洞识真我；不觉，则昏惑迷昧，痹麻一生。能觉则为贤为圣，不能觉则为愚为狂。若夫行矣而不著，习矣而不察，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皆不能觉也。即“仁者见之谓仁，知者见之谓知”，意见一偏，滞而不化，皆不足以语觉之大全。存养于未发之前，省察于已发之后，勿忘勿助，日新又新，则主人惺惺，此即兢业本体，又何无矫制之有？

部门行止，幸见谕以慰悬切，或出或处，咸宜善养。静养之馀，日用功课，当以万物一体为心，明学术、正人心为念，随机开导，使人知畏天检身，悔过自新。即此便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世有自私自利之徒，窃养晦之名，闳其身而并闳其言，无补于世道人心，便与天心不属，是自绝于天矣。愿以为戒，馀不悉。

又

以心观心，乃学问用功之要，高明广大之域，必如此，方可以驯至。始也，以心观心，久则无心可观。夫观心而至于无心可观，斯至矣。若谓堕落方所，舍心从事，不沦于空虚莽荡，便滞于边见方所，而千古圣贤用心存心之训，皆剩语矣，可乎？况以心观心，直从“无极太极”而入，即本体以为工夫，此正不堕边见，不落方所。否则，虽欲不堕边见，不落方所，何可得也？此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