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七 二曲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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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路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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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先之,劳之”者何?曰:教化,为政之首务也,口教不若身教之得于观感者为易;生养,政事之急图也,口督不若身督之得于率作者尤深。一一亲倡于上,民自风动于下,视民如子,惟恐失教失养,自然终始一心,何倦之有?世非无才猷敏练勤于政治之人,而簿书之外,其于教养,多不加意;印有加意者,或为名而为,为利而为,初未尝有视民如子之心,以故动多具文,始勤终怠。昔清河太守房景伯,力行教化,务以身先。有妇人告其子不孝,景伯召妇人侍其母食,使其子侍立堂下,观己供食。每上食,亲捧虔拜,母食毕,然后退食。未旬日,其子悔过求遗,景伯以为此虽面惭,其心未也,不听。凡二句,其子叩头流血,妇人亦涕泣求,然后许之,卒以孝闻。吕新吾知襄垣县,躬亲讲劝,专务德化,政暇即单骑巡行阡陌,督耕课农,树艺桑麻,疏渠凿井,纤悉靡忽。视县事若家事,视民产若己产,率作兴事,不惮劳瘁。自作县守府,以至分巡济南,布政陕右。巡抚山西,所在皆然。使为政者“先之,劳之”,尽若二公,教化何患不行?生养何患不遂哉?

问:“仲弓为季氏宰”,季氏僚属众多,各有所司,宰总统群僚,故得以“先有司”:僚属之中,偶有误失,宰得而宽宥;僚属之中,有贤而有德、才而有能者,宰得而推举。今宰邑者既无僚属,是无“有司”可先,何从“赦过”?纵有贤才,亦无荐举之权。曰:邑丞司粮、邑尉司捕、邑博司教,亦宰之“有司”也,俾各办所司,而责其成。陆象山知荆门军,遇事则延僚佐公议,虚己以听,择其所长而用之,以养其徇公之意。能如是,是亦“先有司”也。临下宽简不苛察,是亦“赦小过”也。至于境内贤才,果月旦推重,众论愈同,知之既审,宜先造庐式闾;果贤果才,小则尊礼,以示优异,大则申闻当道,以备荐剡,使贤才不至埋没,宰之职也。宰邑者如是则邑治,守郡者如是则郡治,治天下如是则天下治。

鲍叔以庶僚而推举所知之管仲,吴公守河南而推举所知之贾谊,以至徐元直之于诸葛,狄仁杰之于张柬之,咸举得其人,荐剡有光。人人各有所知,人人各举所知,则野无遗贤,世跻雍熙。

各举所知不难,各举所知无所为而为为难,否则适足以开徇私之门,而长奔竞之风。此须严立赏罚之格,得人则特加旌异,非人则罚治有差。其或阿举所私,或受贿妄举,及知贤蔽贤,事发一体连坐。如是,则人知所畏,不敢妄,亦不敢蔽。

士君子志业,当以振纲常、扶名教为己任。逢而在上,则表正人伦于上;穷而在下,则表正人伦于下:所谓“在朝在野皆有事”是也。若区区徒稼徒圃,而无补于世道人心,焉能为有,焉能为无?

志在世道人心,又能躬亲稼圃,嚣嚣自得,不愿乎外,上也;志在世道人心,而稼圃不以阙怀,次也。若志不在世道人心,又不从事稼圃,此其人为何如人?与其奔走他营,何若取给稼圃之为得耶?

伊尹耕于莘野,孔明躬耕南阳,此未仕而稼圃者也。海刚令淳安县,爱民如子,视钱如跺,播苍头二人,耕田艺蔬,一毫无取于民,此已仕而稼圃者也。御史陈茂烈告归养亲,身自治哇,泰然自足,此致仕而稼圃者也。并风高千古,稼圃何害?在迟固不可徒稼徒圃,在吾人则不可不稼不圃;肯稼肯圃,斯安分全节,无求于人,慎无借口夫子斥迟之言,以自误其生平。

诵经读书,见闻渊博,而合于政事,短于辞令,此章句腐儒之常,犹无足怪;惟是藉经书以行私,假圣言以文奸,政事明敏,辞令泉涌,适足以助恶而遂非,其为害有甚于腐儒,乃经学之贼、世道之蠢也,若此者可胜道哉!

公子荆以世家豪胄,居室不求华美,其居心平淡可知,真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世有甫入仕而宅舍一新,宦游归而土木未已,以视子荆,其贤不肖为何如耶?

人于居室,足以蔽身足矣。乃轮奂其居,甲第连云,以呜得意,噫!以此为得意,其人可知。

人无百年不坏之身,世无数百年不坏之屋,转盼成空,究竟何有?昔之画阁楼台,今为荒丘砾墟者何限,当其金碧辉煌,未尝不左颇右盼,畅然自快,而今竟安在哉?千古如斯厂良足慨矣!

古今来,往往作者不居,居者不作。近世一显宦,致仕家居,大兴土木,躬自督工,椎基砌壁,务极其坚。一椎工未力,即震嗬不已,其工且椎且对曰:“巴中某宦所修某宅,皆小人充役,当时祇嫌不坚,今虽坚完如故,而宅已三易其主,虽坚,亦徒然耳!”某宦闻之,心灰意沮,遂寝其工。

人若见得透,形骸尚可以自外,况区区形骸以外之物乎?若谓贻厥孙谋,与其贻之以丰业,何如贻之以积善之为得耶?即以贻业论,萧何为屋不治垣,置田不求膏腴,曰:“后世贤,师吾俭,不贤,毋为势家所夺。”故贻业而儿及此,始可谓善贻。

为政欲速非善政,为学欲速非善学。王道无近功,圣学无捷效。

宰一邑与宰天下,特患无求治之心耳,如果有心求治,不妨从容料理。断轮老人谓“不疾不徐之间,有妨存焉”,岂惟读书宜然,为政亦然。若求治太急,兴利除害,为之不以其渐,不是忙中多错,便是操切债事。自古成大事者,眼界自阔,规模自别,宁大成裕,不取便目前,亦犹学者宁学圣人而未至,不欲以一善成名。

“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此操存之要也。独居一有不恭,便是心之不存;遇事一有不敬,便是心之不存;与人一有不忠,便是心之不存。不论有事无事,恒端谨无欺,斯心无放逸。

终日钦檩,对越上帝,“上帝临汝,无贰尔心”,敢不恭乎?敢不敬乎?真敢不忠乎?否则此心一懈,即无以对天心,便非所以尊德性。

容貌要头容直,目容端,口容止,气容肃,坐如尸,立如齐。遇事要如执玉,如捧盈,无大无小,无敢或忽,视听言动,勿其非礼。日用之间,如此做工夫,斯表裹咸尽,动静合一,而心有不存焉者鲜矣。

“行已有耻”,则行己不苟,立身方有本末。

士人有廉耻,斯天下有风俗。风俗之所以日趋日下,其原起于士人之寡廉鲜耻。

有耻则砥德砺行,顾惜名节,一切非礼非义之事,白羞而不为,惟恐有浼乎生平。若耻心一失,放僻邪侈,何所不至,居乡而乡行有玷,居官而官常有亏,名节不足,人所羞齿,虽有他长,亦何足赎?

论士于今日,勿先言才,且先言守,盖有耻方有守也。

论学于今日,不专在穷深极微、高谈性命,祇要全其羞恶之良,不失此一点耻心耳。不失此耻心,斯心为真心,人为真人,学为真学,道德、经济咸本于心,一真自无所不真,犹水有源,木有根;耻心若失,则心非真心,心一不真,则人为假人,学为假学,道德、经济不本于心,一假自无所不假,犹水无源,木无根。

此点耻心,人人本有,与生俱生,祇因情移境夺,遂致失其固有。诚肯自反自认,日用之间,凡一言一动,俱从此一点耻心发出,则议论、文章、事业方为有本,可以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

生来“刚毅、木讷”固“近仁”,即生来不刚、不毅、不木、不讷,而一旦知非自奋,矫其所偏,能刚、能毅、能木、能讷,亦未尝不“近仁”。故曰:学问大益,全在变化气质。

懦靡变为刚强,巧令变为朴钝,日振日奋,愈新愈励,惺惺不昧,仁在其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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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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