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林诗文集 (四部丛刊本)/文集卷第四
亭林诗文集 文集卷第四 清 顾炎武 撰 孙毓修 编诗集校补 景上海涵芬楼藏原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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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林文集卷之四
答李子德书
三代六经之音失其传也久矣其文之存于世者多
后人所不能通以其不能通而辄以今丗之音改之
于是乎有改经之病始自唐明皇改尚书而后人往
往效之然犹曰旧为某今改为某则其本文犹在也
至于近日锓本盛行而凡先秦以下之书率臆径改
不复言其旧为某则古人之音亡而文亦亡此尤可
叹者也开元十三年敕曰朕听政之暇乙夜观书每
读尚书洪范至无偏无颇遵王之义三复兹句常有
所疑据其下文并皆协韵惟颇一字实则不伦又周
易泰卦中无平不陂释文云陂字亦有颇音陂之与
颇训诂无别其尚书洪范无偏无颇字宐改为陂盖
不知古人之读义为我而颇之未尝误也易象传鼎
耳革失其义也覆公𫗧信如何也礼记表记仁者右
也道者左也仁者人也道者义也是义之读为我而
其见于他书者遽数之不能终也王应麟曰宣和六
年诏洪范复旧文为颇然监本犹仍其故而史记宋
丗家之述此书则曰母偏母颇吕氏春秋之引此书
则曰无偏无颇其本之传于今者则亦未尝改也易
渐上九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范谔昌改陆为逵
朱子谓以韵读之良是而不知古人读仪为俄不与
逵为韵也小过上六弗遇过之飞鸟离之朱子存其
二说谓仍当作弗过遇之而不知古读离为罗正与
过为韵也杂卦传晋昼也明夷诛也孙奕改诛为昧
而不知古人读昼为注正与诛为韵也楚辞天问简
狄在台喾何宐玄鸟致诒女何嘉后人改嘉为喜而
不知古人读宐为牛何反正与嘉为韵也招魂魂兮
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
归来不可以久些五臣文𨕖本作不可以久止而不
知古人读久为几正与止为韵也老子朝甚除田甚
芜仓甚虚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馀是为盗
夸杨慎改为盗竽谓本之韩非子而不知古人读夸
为刳正与除为韵也淮南子原道训以天为盖以地
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驺乘云陵霄与造化者俱纵
志舒节以驰大区后人改驺为御〈据吴才老韵补引此作驺〉而不知古
人读驺为邾正与舆为韵也史记龟策传雷电将之
风雨迎之流水行之侯王有德乃得当之后人改迎
为送而不知古人读迎为昂正与将为韵也太史公
自序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今汉
书司马迁传亦正作舎而后人改为合不知古人读
舎为恕正与度为韵也柏梁台诗上林令曰去狗逐
兔张𦊨罘今本改为罘𦊨又改为罘罳而不知古人
读罘为扶之反正与时为韵也杨雄后将军赵𠑽国
颂在汉中兴𠑽国作武﨣﨣桓桓亦绍厥后五臣文
𨕖本改后为绪而不知古人读后为戸正与武为韵
也繁钦定情诗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后人改于
为投而不知古人读头为徒正与于为韵也陆云答
兄平原诗巍巍先基重规累构赫赫重光遐风激鹜
今本改鹜为鹫而不知古人读构为故正与骛为韵
也齐武帝估客乐昔经樊邓役阻潮梅根冶深怀怅
往事意满辞不叙今本改冶为渚不知宋书百官志
江南有梅根及冶塘二冶而古人读冶为墅正与叙
为韵也隋书载梁沈约歌赤帝辞齐醍在堂笙镛在
下匪惟七百无绝终古今本改古为始不知长无绝
兮终古乃九歌之辞而古人读下为戸正与古为韵
也诗曰汎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惟我仪之
死矢靡他则古人读仪为俄之证也易离九三日昃
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则古人读离为罗之
证也张衡西京赋徼道外周千庐内附卫尉八屯巡
夜警昼则古人读昼为注之证也诗曰君子偕老副
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宐子之不淑云
如之何则古人读宐为牛何反之证也又曰何其久
也必有以也又曰吉甫燕喜既多受祉来归自镐我
行永久则古人读久为几之证也左思吴都赋横塘
查下邑屋隆夸长干延属飞甍舛互则古人读夸为
刳之证也汉书叙传舞阳鼓刀滕公厩驺颕阴商贩
曲周庸夫攀龙附凤并乘天衢则古人读驺为邾之
证也庄子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又
曰无有所将无有所迎则古人读迎为昂之证也曲
礼将适舎求无固离骚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
不能舎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则古
人读舎为恕之证也秦始皇东观刻石文常职既定
后嗣循业长承圣治群臣嘉德祗诵圣烈请刻之罘
则古人读罘为扶之反之证也诗曰予曰有疏附予
曰有先后予曰有奔走予曰有御侮则古人读后为
戸之证也史记龟策传今寡人梦见一丈夫延颈而
长头衣元绣之衣而乘辎车则古人读头为徒之证
也荀子肉腐出虫鱼枯生蠧怠慢忘身祸灾乃作彊
自取柱柔自取束邪秽在身怨之所构作束并去声
则古人读构为故之证也马融广成颂然后缓节舒
容裴徊安步降集波籞川衡泽虞矢鱼陈𦊙兹飞宿
沙田开古冶翚终葵扬关斧刊重冰拨蛰戸测潜鳞
踵介旅则古人读冶为墅之证也诗曰于以奠之宗
室牖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则古人读下为戸之证
也凡若此者遽数之不能终也其为古人之本音而
非叶韵则陈第已辨之矣若夫近日之锓本又有甚
焉阮瑀七哀诗冥冥九泉室漫漫长夜台身尽气力
索精魂靡所能今本改能为𢌞不知广韵十六咍部
元有能字姚宽证之以后汉书黄琬传欲得不能光
禄茂才以为不必是鳖矣张说陇右节度大使郭知
运神道碑铭河曲𢌞兵临洮旧防手握金节魂沈玉
帐千里送丧三军凄怆唐文粹本改防为址以叶上
文喜祉诸字不知广韵四十一様部元有防字而峻
岨塍埓长城豁险吞若巨防已见于左思之蜀都赋
矣〈卢照邻奉使益州诗峻岨埒长城高标吞巨防正用蜀都赋语今本卢诗改防为舫〉李白日夕山中有怀诗
久卧名山云遂为名山客山深云更好赏弄终日夕
月衔楼间峰泉漱阶下石素心自此得真趣非外借
今本改借为惜〈杜甫郑典设自施州归诗同〉不知广韵二十二昔部元
有借字而伤美物之遂化怨浮龄之如借已见于谢
灵运之山居赋矣凡若此者亦遽数之不能终也〈其详并见〉
〈唐韵正本字下〉嗟夫学者读圣人之经与古人之作而不能通
其音不知今人之音不同乎古也而改古人之文以
就之可不谓之大惑乎昔者汉西平四年议郞蔡邕
奏求正定五经文字乃自书丹于碑使工镌刻立于
太学门外后儒晚学咸取正焉魏正始中又立古文
隶三字石经自是以来古文之经不绝于代传写
之不同于古者犹有所疑而考焉天宝初诏集贤学
士卫包改为今文而古文之传遂泯此经之一变也
汉人之于经如先后郑之释三礼或改其音而未尝
变其字子贡问乐一章错简明白而仍其本文不敢
移也注之于下而已所以然者述古而不自专古人
之师传固若是也及朱子之正大学系辞径以其所
自定者为本文而以错简之说注于其下已大破拘
挛之习后人效之周礼五官互相更易彼此纷纭召
南小雅且欲移其篇第此经之又一变也闻之先人
自嘉靖以前书之锓本虽不精工而其所不能通之
处注之曰疑今之锓本加精而疑者不复注且径改
之矣以甚精之刻而行其径改之文无怪乎旧本之
日微而新说之愈凿也故愚以为读九经自考文始
考文自知音始以至诸子百家之书亦莫不然不揣
寡昧僭为唐韵正一书而于诗易二经各为之音曰
诗本音曰易音以其经也故列于唐韵正之前而学
者读之则必先唐韵正而次及诗易二书明乎其所
以变而后三百五篇与卦爻象之文可读也其书
之条理最为精密窃计后之人必有患其不便于寻
讨而更窜并入之者而不得不豫为之说以吿也夫
子有言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今之广韵固
宋时人所谓菟园之册家传而戸习者也自刘渊韵
行而此书几于不存今使学者睹是书而曰自齐梁
以来周○沈约诸人相传之韵固如是也则俗韵不
攻而自绌所谓一变而至鲁也又从是而进之五经
三代之书而知秦汉以下至于齐梁历代迁流之失
而三百五篇之诗可而歌之矣所谓一变而至道
也故吾之书一循广韵之次第而不敢辄更亦犹古
人之意且使下学者易得其门而入非托之足下其
谁传之今钞一帙附往而考古之后日知所无不能
无所增益则此之书犹未得为完本也
答子德书
老弟虽上令伯之章以我度之未必见听昔朱子谓
陆放翁能太高迹太近恐为有力者所牵挽不得全
其志节正老弟今日之谓矣但与时消息自今以往
别有机权公事之馀望学易吾弟行年四十九矣
何必待之明岁哉更希馀光下被俾暮年迂叟得自
遂于天空海阔之间尤为知巳之爱也
答子德书
接读来诗弥增愧侧名言在兹不啻口出古人有之
然使足下𫎇朋党之讥而老夫受虚名之祸未必不
由于此也韩伯休不欲女子知名足下乃欲播吾名
于士大夫其去昔贤之见何其远乎人相忘于道术
鱼相忘于江湖若每作一诗辄相推重是昔人标榜
之习而大雅君子所弗为也愿老弟自今以往不复
挂朽人于笔舌之间则所以全之者大矣
与潘次耕书
著述之家最不利乎以未定之书传之于人昔伊川
先生不出易传谓是身后之书即如近日力臣札来
五书改正约有一二百处诗祈父靡所厎止小旻伊
于胡厎误作底注云十一荠而不知其为五旨也五
经无底字皆是厎字惟左传襄二十九年处而不底
昭元年勿使有所壅闭湫底以露其体乃音丁礼反
耳今说文本厎字有下一画误也字当从氏诗周道
如砥孟子引之作厎以砥厎音同而古亦可通也今
本误为底字童而习之幷诗之砥字亦读为邸矣商
颂烈祖诗上云以假以享下云来假来飨石经上作
享下作飨欧阳氏曰上云以享者谓诸侯皆来助享
于神也下云来飨者谓神来至而歆飨也享飨二义
不同享者下享上也书曰享多仪是也飨者上飨下
也传曰王飨醴是也故周颂我将我享作享既右飨
之作飨鲁颂享以骍犠作享是飨是宐作飨今诗经
本周商二颂上下皆作享非矣举此二端则此书虽
刻成而未可刷印恐有舛漏以贻后人之议马文渊
有言良工不示人以璞今丗之人𨒪于成书躁于求
名斯道也将亡矣前介睂札来索此原一亦索此书
幷欲钞日知录我报以诗易二书今夏可印其全书
再待一年日知录再待十年如不及年〈此年字如赵孟不复年之年〉则
以临终绝笔为定彼时自有受之者而非可豫期也
诗云如切如磋如𤥨如磨此之谓也
答次耕书
来书北山南史一联语简情至读而悲之既已不可
谏矣处此之时惟退惟拙可以免患吾行年已迈阅
丗颇深谨以此二字为赠子德书来云顷闻将特聘
先生外有两人此语未审虚实君子之道或出或处
鄙人情事与他人不同先妣以三吴奇节𫎇恩旌表
一闻国难不食而终临没丁宁有无仕异朝之训辛
亥之夏孝感特柬相招欲吾佐之修史我答以果有
此命非死则逃原一在坐与闻都人士亦颇有传之
者耿耿此心终始不变幸以此语白之知交前札中
劝我无入都门及定卜华下甚感此意𢌞环中腑何
日忘之
与次耕书
于天空海阔之中一旦为畜樊之雉才华累之也虽
然无变而度无易而虑古人于远别之时而依风巢
枝勤勤致意愿子之勿忘也自今以往当思中材而
渉末流之戒处钝守拙孝标策事无侈博闻明远为
文常多累句务令声名渐减物縁渐疏庶几免于今
之丗矣若夫不登权门不渉利路是又不待老夫之
灌灌也
与次耕书
大家续孟坚之作颇有同心巨源吿延祖之言实为
邪说展读来札为之怆然吾昔年所蓄史事之书并
为令兄取去令兄亡后书既无存吾亦不谈此事久
客北方后生晚辈益无晓习前朝之掌故者令兄之
亡十七年矣以六十有七之人而十七年不谈旧事
十七年不见旧书衰耄遗忘少年所闻十不记其一
二又当年牛李洛蜀之事殊难置喙退而修经典之
业假年学易庶无大过不敢以草野之人追论朝廷
之政也然亦有一得之愚欲吿诸良友者自庚申至
戊辰邸报皆曾寓目与后来刻本记载之书殊不相
同今之修史者大段当以邸报为主两造异同之论
一切存之无轻删抹而微其论断之辞以待后人之
自定斯得之矣割补两朝从信录尚在吾弟处看完
仍付来此不过邸报之二三也
与李中孚书
衰疾渐侵行须扶杖南归尚未可期久居秦晋日用
不过君平百钱皆取办橐未尝求人过江而南费
须五倍舟车所历来往六千求人则丧已不求则不
逹以此徘徊未果华令迟君谋为朱子祠堂⺊于云
台观之右捐俸百金弟亦以四十金佐之七月四日
买地十日开土中秋后即百堵皆作然堂庐门垣备
制而已不欲再起书院惟祠中用主像遵足下前谕
主题曰太师徽国文公朱子神位像合用林下冠服
敢祈足下考订明示之太夫人祠已建立否委作
记文岂敢固辞以自外于知已顾念先妣以贞孝受
旌顷使舍侄于墓旁建一小祠尚未得立日夜痛心
若使不立母祠而为足下之母作祠文是为不敬其
亲而敬他人矣足下亦何取其人乎贵地高人逸士
甚不乏人似不须弟若谓非弟不可则时乎有待必
鄙愿已就方可泚笔耳
与李中孚书
先生已知盩屋之为危地而必为是行脱一旦有意
外之警居则不安避则无地有焚巢丧牛之凶而无
需沙出穴之利先生将若之何至云置死生于度外
鄙意未以为然天下之事有杀身以成仁者有可以
死可以无死而死之不足以成我仁者子曰吾未见
蹈仁而死者也圣人何以能不蹈仁而死时止则止
时行则行而不胶于一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
不必果于是有受免死之周食嗟来之谢而古人不
以为非也使必斤斤焉避其小嫌全其小节他日事
变之来不能尽如吾料苟执一不移则为荀息之忠
尾生之信不然或至幷其斤斤者而失之非所望于
通人矣承惓惓相爱之切故复为此忠吿别有札与
宪尼嘱其恳留先生也
答王山史书
仲复之言自是寻常之见虽然何辱之有小星江汜
圣人列之召南而纪叔姬笔于春秋矣或谓古人媵
者皆侄娣与今人不同诚然然记曰父母有婢子甚
爱之虽父母没没身敬之不衰夫爱且然而况五十
馀年之节行乎使乡党之人谓诸母之为尊公媵者
其位也其取重于后人而为之受吊者其德也易曰
利幽人之贞未变常也诸母当之矣君子以广大之
心而裁物制事当不尽以仲复之言为然将葬当以
一牲告于尊公先生而请启土及墓自西上不敢当
中道既窆再吿而后反其反也虞于别室设座不立
主期而焚之先祖有二妾炎武所逮事其亡也葬之
域外此固江南士大夫家之成例而亦周官冡人或
前或后之遗法也今诸母之丧为位受吊加于常仪
以报其五十馀年之苦节足矣若遂欲祔之同穴进
列于左右之次窃以为非宜追惟生时实命不同莫
敢当夕之情与夫今日葬之以礼没身敬之不衰之
义固不待宋仲几鲁宗人衅夏之对也谨复
与王山史书
朱子祠堂之举适有机縁今同令弟及诸君相视形
势定于观北三泉之右择平敞之地二水合流之所
建立一堡止用地四五亩缭以周垣引泉环之幷通
流堂下前为石坊列植松柏内住居民三四家守之
虽所费不訾但有百金即便兴工不患无助春仲弟
自来视工望作一家报凡择地委人一切托之令弟
允塞仍移书报弟速为措办可也
与王仲复书
华阴王君无异有诸母张氏年二十六其君与小君
相继歾无异以兄子为后方四龄张氏独守节以事
太君二十五年太君亡又三十馀年年八十一及见
无异之曾孙而终无异感其节将为之发丧受吊而
疑所服仆以免服吿之读来教与无异书未之许也
窃惟礼经之言免者不一而详其制有二焉其重也
自斩至缌皆有免其轻也五丗之亲为之袒免夫五
服之制有冠有衰免则无冠也郑氏曰以布广一寸
自项中而前交于𬱃上却绕紒如著㡎头矣是故有
免而衰者有免而袒者在五服之内则免而衰五服
之外则免而袒袒者非肉袒也无衰故谓之袒也传
言晋惠公获于秦穆姬使以免服衰绖逆是免而衰
者矣史言汉高为义帝发丧袒而大𡘜兵皆缟素是
无衰而袒者矣今张氏之卒无异将为之表其节而
报其恩其可以无服乎哉童汪踦㓜而勿殇县贲父
卑而有诔国固有之家亦宐然请为之免而布素既
葬而除敢以质之君子若曰汏哉叔氏专以礼许人
则吾岂敢
复张又南书
华下有晦翁旧事历五百馀年始得山史为之表章
又十二年而炎武重游至此及今不创更待何人今
移买山之资先作建祠之举若改岁之初旌驺至止
当于华下奉迎白石清泉共谈中愫慰二载之阔悰
订千秋之大业幸甚幸甚至鄙人侨居之计且为后
图而其在此亦非敢拥子厚之皋比坐季长之绛帐
倘逖听不察以为自立坛坫欲以奔走天下之人则
东林覆辙目所亲见有断断不为者耳
与三侄书
新正已移至华下祠堂书院之事虽皆秦人为之然
吾亦须自买堡中书室一所水田四五十亩为饔飧
之计秦人慕经学重处士持清议实与他省不同黄
精松花山中所产沙苑蒺藜止隔一水终日服饵便
可不肉不茗然华阴绾毂关河之口虽足不出戸而
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不
过十里之遥若志在四方则一出关门亦有建瓴之
便今年三月乘道𡍼之无虞及筋力之未倦出崤函
观伊雒历嵩少亦有一二好学之士闻风愿交但中
土饥荒不能久留遂旋车而西矣彼中经营方始固
不能久留于外也
与李霖曕书
犹子衍生前岁曾𫎇青盼今已随其师至关中稍知
礼法不好嬉戏竟立以为子而昆山从弟子严连得
二孙又令荆妻抱其一以为殇儿之后桑榆末景或
可回三舎之戈此间风俗大胜东方虽未卜居亦有
安土之怀矣
与王虹友书
流寓关华已及二载幸得栖迟泉石不与弓旌而此
中一二绅韦颇知重道管㓜安之客公孙惟说六经
之旨乐正裘之友献子初无百乘之家若使戎马不
生弦歌无辍即此可为优游卒岁之地矣惟是筋力
衰𬯎山川缅邈获麟西野粗成拨乱之书化鹤东州
未卜归来之日言念族憬然如何
与周籀书书
昔年过访尊公于江村寓中其时以去国孤踪相
逢话旧遇声子于郑郊久谙家丗和渐离于燕市窃
附风流雹散蓬飘忽焉二纪东西南北音信阙如为
天涯独往之人类日暮倒行之客乃者发函伸𥿄如
见故人问道论文益徴同志信后生之可畏知斯道
之不亡至于鄙俗学而求六经舎春华而食秋实则
为山覆篑当加进往之功祭海先河尤务本原之学
老夫耄矣何足咨询而况二十年前已悔久焚之作
乎重违来旨辄布区区
与人书一
人之为学不日进则日退独学无友则孤陋而难成
久处一方则习染而不自觉不幸而在穷僻之域无
车马之资犹当博学审问古人与稽以求其是非之
所在庶几可得十之五六若既不出戸又不读书则
是面墙之士虽子羔原宪之贤终无济于天下子曰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者焉不如▫之好学也夫
以孔子之圣犹须好学今人可不勉乎
与人书二
圣人所闻所见无非易也若曰埽除闻见幷心学易
是易在闻见之外也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皆所
以吿人行事所谓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者也若
夫堕枝体黜聪明此庄周列御宼之说易无是也
与人书二
孔子之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于水火之心而
今之注虫鱼命草木者皆不足以语此也故曰载之
空言不如见诸行事夫春秋之作言焉而已而谓之
行事者天下后丗用以治人之书将欲谓之空言而
不可也愚不揣有见于此故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
指当丗之务者一切不为而既以明道救人则于当
今之所通患而未尝专指其人者亦遂不敢以辟也
与人书四
诗三百篇即古人之韵谱经之与韵本无二也病在
后之学者执韵而论经其不能通则改经而就韵夫
道若大路然安用此多岐乎休文之四声神珙之翻
切三代之所未有也颜师古章怀太子始有叶韵之
说而汉以前亦未之有也乃援今而议古焉得不圆
凿而方枘乎且经学自有源流自汉而六朝而唐而
宋必一一考究而后及于近儒之所著然后可以知
其异同离合之指如论字者必本于说文未有据隶
楷而论古文者也已成一书今先刻音论附往
与人书五
君子将立言以垂于后则其与平时之接物者不同
孔子之于阳货盖以大夫之礼待之而其作春秋则
书曰盗又尝过楚见昭王当其问答自必称之为王
而作春秋则书楚子轸卒黜其王削其葬其从众而
称之也不以为阿其特书而黜之也不以为亢此孔
子所以为圣之时也孟子曰庸敬在兄斯须之敬在
乡人今子欲以一日之周旋而施诸久远之文字无
乃不知春秋之义乎
与人书六
生平所见之友以穷以老而遂至于衰颓者十居七
八赤豹君子也久居江东得无有陨获之叹乎昔在
泽州得拙诗深有所感复书曰老则息矣能无倦哉
此言非也夫子归与归与未尝一日忘天下也故君
子之学死而后已
与人书七
每接谈论不无感触夜来梦作一书与执事曰过蒲
而称子路之平陆而责距心嗟乎梦中之心觉时之
心也匹夫之心天下人之心也今将暂别贵地民生
利病望悉以见教人虽微言虽轻或藉之而重
与人书八
引古筹今亦吾儒经丗之用然此等故事不欲令在
位之人知之今日之事兴一利便是𣸸一害如欲行
沁水之转般则河南必扰开胶莱之运道则山东必
乱矣
与人书九
目击丗趋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而所以转
移人心整顿风俗则教化纪纲为不可阙矣百年必
丗养之而不足一朝一夕败之而有馀
与人书十
尝谓今人纂辑之书正如今人之铸钱古人采铜于
山今人则买旧钱名之曰废铜以𠑽铸而已所铸之
钱既已麤恶而又将古人传世之宝舂锉碎散不存
于后岂不两失之乎承问日知录又成几卷盖期之
以废铜而某自别来一载早夜诵读反复寻究仅得
十馀条然庶几采山之铜也
与人书十一
顷过里第见家道小康诸郞成立甚慰然自此少游
之计多而伏波之志减矣况局守一城无豪杰之士
可与共论如此则志不能帅气而衰钝随之敢以一
得之愚献诸执事某虽学问浅陋而胸中磊磊绝无
阉然𡡾世之习贵郡之人见之得无适适然惊也
与人书十二
吾辈学术丗人多所不逹一二稍知文字者则又自
愧其不如不逹则疑不如则忌以故平日所作不甚
传之人间然老矣终当删定一本择友人中可与者
付之尔
与人书十三
读来论为之感叹自北平南昌二变以后一代䂓模
于宗子维城四字竟不复讲至崇祯之时人心已去
虽使亲王典兵其能者不过如汉之陈王宠下者则
唐之覃王嗣周延王戒丕而已积轻之势固不能有
所树立而变故萌生难可意料谁肯独创非常建房
琯之策者哉虽然苻坚不过氐酋伪主而其疏属尚
有苻登诚得此论而用之未必无一二才杰之士自
兹而奋发也
与人书十四
每接高谈无非方人之论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执事之意其在
于斯乎然而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
暇是则圣门之所孳孳以求者不徒在于知人也论
语二十篇惟公冶长一篇多论古今人物而终之曰
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又曰十室
之邑必有忠信如某者焉不如某之好学也是则论
人物者所以为内自讼之地而非好学之深则不能
见已之过虽欲改不善以迁于善而其道无从也记
此二章于末其用意当亦有在愿与执事详之
与人书十五
古之疑众者行伪而坚今之疑众者行伪而脆其于
利害得失之际且不能自持其是而何以致人之信
乎故今日好名之人皆不足患且以凡人视之可尔
与人书十六
初为此诗不过具宾主一夕之谈尔后之作者递相
祖袭无乃失寿陵之本步乎海内不乏能言之士区
区何足相师惟自出已意乃敢许为知音者耳
与人书十七
君诗之病在于有杜君文之病在于有韩欧有此蹊
径于胸中便终身不脱依傍二字断不能登峰造极
与人书十八
宋史言刘忠肃每戒子弟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命
为文人无足观矣仆自一读此言便绝应酬文字所
以养其器识而不堕于文人也悬牌在室以拒来请
人所共见足下尚不知邪抑将谓随俗为之而无伤
于器识邪中孚为其先妣求传再三终已辞之盖止
为一人一家之事而无关于经术政理之大则不作
也韩文公文起八代之衰若但作原道原毁争臣论
平淮西碑张中丞传后序诸篇而一切铭状槩为谢
绝则诚近代之泰山北斗矣今犹未敢许也此非仆
之言当日刘义已讥之
与人书十九
弹琵琶侑酒此倡女之所为其职则然也苟欲请良
家女子出而为之则艴然而怒矣何以异于是
与人书二十
某君欲自刻其文集以求名于世此如人之失足而
坠井也若更为之序岂不犹之下石乎惟其未坠之
时犹可及止止之而不听彼且以入井为安宅也吾
已矣夫
与人书二十一
郑康成以七十有四之年为𡊮本初强之到元城卒
于军中而曹孟德遂有郑康成行酒伏地气绝之语
以为本初罪状后之为处士者幸无若康成其待处
士者幸无若本初
与人书二十二
井叔于崇福宫故址建祠筑垣以祀宋提举崇福宫
十有四公可谓合礼〈韩公维吕公诲司马公光程公颐颢刘公安世范公纯仁杨公时李公纲李公邴朱公熹倪公〉
〈思王公居安崔公与之〉今介石复建一堂于此祠之前而迁二程朱
子之位于中奉之以为一院之主其尊师重学之意
非不甚至但其中若韩公吕公司马公刘公皆与二
程同时而官品多在二程之上以朱子视之则皆前
辈也杨龟山先生又朱子师之师也同一祠秩非有
所分别也而俨然独处于前堂使诸公并世而生必
不安于其位也夫鬼神之情人之情也子曰未能事
人焉能事鬼窃谓宜仍井叔之旧而别建一祠以奉
程朱庶乎得之
与人书二十三
能文不为文人能讲不为讲师吾见近日之为文人
为讲师者其意皆欲以文名以讲名者也子不云乎
是闻也非逹也默而识之愚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与人书二十四
顷者东方友人书来谓弟盍亦听人一荐荐而不出
其名愈高嗟乎此所谓钓名者也今夫妇人之失所
天也从一而终之死靡慝其心岂欲见知于人哉然
而义桓之里称于国人怀清之台表于天子何为其
莫之知也若曰必待人之强委禽焉而力拒之然后
可以明节则吾未之闻矣
与人书二十五
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
谓雕虫刻亦何益哉某自五十以后笃志经史其
于音学深有所得今为五书以续三百篇以来久绝
之传而别著日知录上篇经术中篇治道下篇博闻
共三十馀卷有王者起将以见诸行事以跻斯丗于
治古之隆而未敢为今人道也向时所传刻本乃其
绪馀耳
亭林文集卷之四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