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的童话/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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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一个人。是已经过了中年的时候,他忽而总觉得不知道缺少了什么——非常仓皇失措起来。
摸摸自己的身子,都好像完整,普通,肚子里面倒是太富裕了。用镜一照,——鼻子,眼睛,耳朵,以及别的,凡是普通的人该有的东西,也是统统齐全的。数数手上的指头,还有脚趾,也都有十个。但是,总之,却缺少了一点不知道什么!
去问太太去——
“不知道究竟是怎么的。你看怎样,密德罗特拉,我身上都齐全么?”
她毫不踌蹰,说道——
“都全的!”
“但是,我总常常觉得……”
原是信女的她,便规劝道——
“如果觉得这样,就心里念念‘上帝显灵,怨敌消灭’罢!”
对着朋友,也渐渐的问起这件事情来。朋友们都含胡的回答,但总觉得他里面,是藏着可以下一确断的东西的,一面只是猜疑的对他看。
“到底是什么呢?”他忧郁地沈思着。
于是一味喜欢回忆过去的事了,——这是觉得一切无不整然的时候的事,——也曾做过社会主义者,也曾为青春所烦恼,但后来就超出了一切,而且早就用自己的脚,拼命蹂躏着自己所撒的种子了。要而言之,是也如世间一般人一样,依着时势和那暗示,生活下来的。
想来想去之后,忽然间,发见了——
“唉唉!是的,我没国民的脸相呀!”
他走到镜前面。脸相也实在不分明,恰如将外国语的翻译文章,不加标点,印得一塌胡涂的书页一样,而翻译者又鲁莽,空疏,全不懂得这页上所讲的事情,就是那样的脸相。也就是:既不希求为了人民的自由的精神,也不明言完全承认帝制的必要。
“哼,但是,多么乱七八遭呀!”他想,但立刻决心了,“唔,这样的脸,要活下去是不便当的!”
每天用值钱的肥皂来擦脸。然而不见效,皮肤是发光了,那不鲜明却还在。用舌头在脸上到处䑛了一通,——他的舌头是很长的,而且生得很合式,他是以办杂志为业的,——舌头也不给他利益。用了日本的按摩,而不料弄出瘤来,好像是拼命打了架。但是,到底不见有明明白白的表情!
想尽方法,都不成功,仅是体重减了一镑半。但突然间,好运气,他探听到所辖的警察局长洪·犹覃弗列舍尔[注 1]是精通国民问题的了,便赶紧到他那里去,陈述道——
“就为了这缘故,局长大人,可以费您的神,帮我一下么?”
局长自然是快活的。因为他是有教育的人物,但最近正受了舞弊案件的嫌疑。现在却这么相信,竟来商量怎么改换脸相了。局长大笑着,大乐着,说道——
“这是极简单的,先生!美洲钻石一般的您,试去和异种人接触一下罢,那么,一下子,脸就成功了,真正的您的尊脸……”
他高兴极了,——肩膀也轻了!纯朴地大笑着,自己埋怨着自己——
“但是,我竟没有想到么,唔?不是极容易的事么?”
像知心朋友似的告过别,他就跑到大路上,站着,一看见走过他身边的犹太人,便挡住他,突然讲起来——
“如果你,”他说,“是犹太人,那就一定得成为俄罗斯人,如果不愿意的话……”
犹太人是以做各种故事里的主角出名的,真也是神经过敏而且胆怯的人民,但那个犹太人却是急躁的汉子,忍不住这侮辱了。他一作势,就一掌批在他的左颊上,于是,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了。
他靠着墙壁,轻轻的摸着面颏,沉思起来——
“但是,要显出俄罗斯人的脸相,是和不很愉快的感觉相连系的!可是不要紧!像涅克拉梭夫那样无聊的诗人,也说过确切的话——
“不付价就什么也不给,
运命要赎罪的牺牲!”
忽然来了一个高加索人,这也正如故事上所讲那样,是无教育,粗鲁的人物。一面走,一面用高加索话,“密哈来斯,萨克来斯,敏革尔来”的,䶸喝似的唱着歌。
他又向他冲过去了。
“不对,”他说,“对不起!如果您是格鲁怎人,那么,您岂不也就是俄罗斯人么?您当然应该爱长官命令过的东西,不该唱高加索歌,但是,如果不怕牢监,那就即使不管命令……”
格鲁怎人把他痛打了一顿,自去喝卡菲丁酒去了。
他也就这么的躺着,沈思起来——
“但,但是呢?这里还有鞑靼人,亚美尼亚人,巴锡吉耳人,启尔义斯人,莫耳忒瓦人,列忒尼亚人,——实在多得很!而且这还并不是全部……也还有和自己同种的斯拉夫人……”
这时候,又有一个乌克兰尼人走来了。自然,他也在嚷嚷的唱——
“我们的祖宗了不起,
住在乌克兰尼……”
“不对不对,”他一面要爬起来,一面说,“对不起,请您以后要用ъ[注 2]这字才好,因为如果您不用,那就伤了帝国的一统的……”
他许多工夫,还和这人讲了种种事。这人一直听到完。因为正如各种乌克兰尼轶闻集所切实地证明,乌克兰尼人是懒散的民族,喜欢慢慢地做的。况且他也是特别执拗的人……
好心的人们抱了他起来,问道——
“住在那里呢?”
“大俄罗斯……”
他们自然是送他到瞀察局里去。
送着的中途,他显出一点得意模样,摸一下自己的脸,虽然痛,却觉得很大了。于是想道——
“大槪,成功了。”
人们请局长洪·犹覃弗列舍尔来看他。因为他对于同胞很恳切,就给他去叫警察医。医生到来的时候,人们都大吃一惊,私议起来。而且也不再当作—件事,不大理睬了。
“行医以来,这是第一回,”医生悄悄的说。“不知道该怎么诊断才是……”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着,问。
“是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是先前的脸,完全失掉了的。”洪·犹覃弗列舍尔回答道。
“哦。脸相都变了么?”
“一点不错,但您想必知道,”那医生安慰着说,“现在的脸,是可以穿上裤子的脸了……”
他的脸,就这样的过了一世。
这故事里,什么教训之类,是一点也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