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问集/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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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七
编辑碑碣
编辑唐文三变,至五季衰陋极矣。由五季而为辽、宋,由辽、宋而为国朝,文之废兴可考也。宋有古文,有词赋,有明经,柳、穆、欧、苏诸人,斩伐俗学,力百而功倍。起天圣,迄元祐,而后唐文振。然似是而非,空虚而无用者,又复见于宣政之季矣。辽则以科举为儒学之极,致假贷剽窃,牵合补缀,视五季又下衰。唐文奄奄,如败北之气,没世不复,亦无以议为也。国初因辽、宋之旧,以词赋、经义取士。预此选者,选曹以为贵科荣路所在,人争走之。传注则金陵之馀波,声律则刘郑之末光,固已占高爵而钓厚禄。至于经为通儒,文为名家,良未暇也。及翰林蔡公正甫出于大学,大丞相之世业,接见宇文济阳、吴深州之风流,唐宋文派,乃得正传,然后诸儒得而和之。盖自宋以后百年,辽以来三百年,若党承旨世杰、王内翰子端、周三司德卿、杨礼部之美、王延州从之、李右司之纯、雷御史希颜,不可不谓之豪杰之士。若夫不溺于时俗,不汩于利禄,慨然以道德仁义性命祸福之学自任,沉潜乎六经,从容乎百家,幼而壮,壮而老,怡然涣然,之死而后已者,惟我闲闲公一人。
公讳秉文,字周臣,姓赵氏,闲闲其自号也。世为磁州滏阳人。祖讳某,用公贵,赠正议大夫、上轻车都尉、天水郡伯。考讳某,赠中奉大夫、上护军、天水郡侯。李右司志其墓,述先世以来详矣。公幼颖悟,读书若夙习。弱冠登大定二十五年进士第,调安塞簿。以课最,迁邯郸令,再迁唐山。丁郡侯忧,用荐者及提刑廉举起复,充南京路转运司都句判官。丁太夫人某氏忧,又用荐者起复应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诰。上书论宰相胥持国当罢,宗室守贞可大用。又言:“刑狱、征伐,国之大政,自古未有君以为可、大臣以为不可而可行者。”坐讥讪免官。未几起为同知岢岚军州事,转北京转运司度支判官。
承安五年冬十月,阴晦连日,宰相万公入对,上顾谓万公言:“卿昨言天日晦冥,亦犹人君用人邪正不分者,极有理。赵秉文曩以言事降授,闻其人有才具,又且敢言,朕非弃不用,直以北边军兴,姑试之耳。”泰和二年,改户部主事,迁翰林修撰。考满,留再任。
卫绍王大安初,北兵入边,召公与待制赵资道论边备。公言:“今大军聚宣德,宣德城小,列营其外,夏暑雨,器械弛败,人且病,迨秋敌至,我不利矣。可遣临潢一军捣其虚,则山西之围可解。兵法所谓‘出其不意,攻其所必救’者也。”王不能用。其秋宣德以败闻。十月,出为宁边州刺史。二年,改平定州。前政苛于用刑,盗贼无大小皆棓杀之,闻赦将至,先棓贼死,乃拜赦,而盗愈繁。公为政,每从宽厚,不旬月,盗贼屏迹,终任无犯者。岁饥,出俸粟,为豪民倡,以赈贫乏,赖以全活者甚众。及受代,老幼攀送,恋恋不忍诀。已出郭,复遮留之再三,乃得去。
入为兵部郎中,兼翰林修撰。俄提点司天台。崇庆二年春,太白经天,公上奏:“岁八月,当有人更王之变。”当国者以为妖言,置章不通。及期,王出居卫邸,如公言。俄转翰林直学士。
贞祐初,公言时事三:一迁都,二导河,三封建。大略谓:“中国无古北之险,则燕为近边,车驾幸山东为便。山东,天下富强处也,且有海道可通辽东,接上京。宋有国时,河水常由曹、濮、开、滑、大名、东平、沧、景会独流,入于海。今改而南由徐邳,水行处,下视堤北二三丈,有建瓴之便。可使行视故堤,稍修筑之,河复故道,则山东、河南合,敌兵虽入,可阻以为固矣。三代封建,外裔不能得中国之利。秦罢诸侯而郡县之,无虏祸,而有不及其之祸。喻如秦销锋镝,今民间不得藏弓矢是也;堕名城,今腹内州军不置楼橹是也。在承平日若无患,及其弊,则天下有土崩之势。秦之胜、广,汉之张鲁,唐之安、史,皆是也。房琯因禄山之乱,请出诸王分置诸道,禄山闻之曰:‘天下不可得矣。’今就不能复三代之故,亦宜分王子弟置诸道节度,则是山东有大河之险,有维城之固,而无燕近塞之忧。一举而三者得矣。”
明年上书,请为朝廷守残破一州。上以公宿儒,当在左右,不宜补外,不许。四年,除翰林侍讲学士。明年,转侍读。兴定中,拜礼部尚书兼前职,同修国史,知集贤院事。又明年,知贡举。坐为同官所累,夺一官致仕。有旨:“以卿尝告老,今遂之也。”公家居,上所以礼遇公者不少衰。时遣中使问:“卿精神何如往年?”不数日,复起为礼部尚书,兼官如故。入谢,上曰:“卿春秋虽高,以文章故,须复用卿。”公亦以身受厚恩,无以自效,愿为天子开忠言、广圣虑。每进见,从容为上言人主当俭勤、慎兵刑,所以祈天永命者,上嘉纳焉。
今天子即位,公再以年乞身,改翰林学士、修国史。公以上嗣德在初,当日亲经史,以自裨益,进《无逸直解》《贞观政要》《申鉴》各一通。开兴改元,北兵由汉中道袭荆襄,京师戒严,上命公为赦文,以布宣悔悟哀痛之意。公指事陈义,辞情俱尽。城下之役,国家所以感人心、作士气者,公与有力焉。时公已老,日以时事为忧,虽食息顷不能忘。每闻一事可便民,一士可擢用,大则奏章,小则为当路者言,殷勤郑重,不能自已。竟用是得疾,以夏五月十有二日,春秋七十有四,终于私第之正寝。时军国多故,赙祭不及。大夫士相吊,闾阎细民,亦知有邦国殄瘁之叹。越二日,权殡开阳门外二百步,有待也。积官至资善大夫,勋上护军,爵天水郡侯,食邑一千户,实封一百户。
先娶刘氏,再娶郭氏,并封天水郡侯夫人,前公卒。子男一人,名似,待阙御史台掾。女三人,长刘出也,嫁汝州推官高可约。次嫁卫州行部郎中石玠。季嫁省知管差除令史张履。三婿皆名进士也。
所著《易丛说》十卷、《中庸说》一卷、《扬子发微》一卷、《太玄笺赞》六卷、《文中子类说》一卷、《南华略释》一卷、《列子补注》一卷、《删集论语、孟子解》各一十卷。生平文章,号《滏水集》者,前后三十卷,《资暇录》十五卷。公究观佛老之说,而皆极其指归,尝著论以为害于世者,其教耳。又其徒乐从公游,公亦尝为之作文章,若碑志诗颂甚多。晚年录生平诗文,凡涉于二家者,不在也。大概公之文,出于义理之学,故长于辨析,极所欲言而止,不以绳墨自拘。七言长诗,笔势纵放,不拘一律。律诗壮丽,小诗精绝,多以近体为之。至五言,则沉郁顿挫似阮嗣宗,真淳古淡似陶渊明,以它文较之,或不近也。字画则有魏晋以来风调,而草书尤惊绝,殆天机所到,非学能至。今宣徽舜卿使河湟,夏人多问公及王子端起居状,朝廷因以公报聘,已而辍不行,其为当时所重如此。
公之葬也,孤子似以好问公门下士,来速铭。因考公平生,而窃有所叹焉。道之传,可一人而足。所以弘之,则非一人之功也。唐昌黎公、宋欧阳公身为大儒,系道之废兴,亦有皇甫、张、曾、苏诸人辅翼之,而后挟小辨者无异谈。公至诚乐易,与人交,不立崖岸,主盟吾道,将四十年,未尝以大名自居。仕五朝,官六卿,自奉如寒士,而不知富贵为何物。生河朔鞍马间,不本于教育,不阶于讲习,绍圣学之绝业,行世俗所背驰之域,乃无一人推尊之。此文章字画,在公为馀事,自以徒费日力者,人知贵之,而不知贵其道欤!桓谭有言:“凡人贱近贵远,亲见扬子云,故轻其书。若使更阅贤善,为所称道,其传世无疑。”谭之言,今信矣。然则若公者,其亦有所待乎?铭曰:
道统中绝,力任权御。一判藩篱,倒置冠屦。公起河朔,天以经付。挺身颓波,为世砥柱。优柔而求,餍饫而趋。春风舞雩,如望趍步。心与理叶,默以言寓。发道大全,初莫我助。大夜而旦,大梦而寤。干端坤倪,轩豁呈露。致知力行,开物成务。在德为柄,在治为具。吾道非耶,而以文遇。足己无待,恃义不惧。忧国爱君,华首弥固。藏书名山,京师其副。后礼乐兴,当表公墓。
公讳景崧,字彦高,姓胡氏。其先威州人。曾祖智,避靖康之乱,迁武安,遂占籍焉。祖益,家累巨万,其父课之读书,涉猎经史,工于书翰,轻财好施,不责报偿。秋冬之交,量以布絮散寒者,仍作麋粥以食之,岁以为常。赵魏间称积德者,莫不以胡氏为称首云。正隆南征,以良家子从军,载国子监书以归,因之起“万卷堂”,延致儒士,门不绝宾。儒素起宗,实兆于此。后以第四子浩官五品,赠宣武将军。考仲溶,嗜读书,不以世务萦怀。大定初,两赴廷试不中,即以诗酒自娱,竟用是得疾,甫三十而殁。用公贵,赠朝列大夫、安定县子。公幼有至性,十岁丧父,哀毁成疾。尝泣谓其母孔氏言:“吾父不幸早世,儿誓当学以成吾父之志。”孔夫人有贤行,所以作成其子者为甚力,故公十五知属文,弱冠有声场屋间。年三十,擢大定二十五年词赋甲科,释褐海州军事判官。用提刑司廉举,特旨升即墨令。
县治濒海,土膋而俗恶,公清介自律,人莫敢犯,一新珥笔之旧。县界多世官,侵愁细民,累政以为苦,及是有以牧马伤民田者,公深治而痛绳之,强暴为之帖然。初县廨在古城之隅,为妖狐所据,狐昼伏夜出,变化狡狯,或为狱卒,纵遣囚系;或为官妓,盗驿传被襆,媚惑男女,有迷乱至死者。民无如之何,反以香火奉之馀五十年矣。公下车,问知所以然,顾谓同僚:“官舍所以居贤,今令不得居,而狐得据之耶?”时屋空已久,颓圮殊甚,即命完葺之。明日,即听事理务,抵暮张烛而坐。夜参半,狐鸣后圃中,一唱百和,少顷群集周匝廷内,中一大狐据地而吼,如欲搏噬然。卒伍散走,投死无所,公安坐不为动,而狐亦不敢前。良久,稍稍引退。如是者三日,遂不复来。后十馀日,传一女奴歌啸跳跃,狂若寐语,公以朱书迫逐之,置奴钗间,奴即知人。明日,尉自巡逻还,遭群狐数百,由县东南而去,狐祸遂绝。县民以公为神,刻石颂德,李右司之纯之文也。
秩未满,用提刑司荐,迁河南府推官。偃师送强寇十数辈,尹以下谓此寇为民害久,亟欲除之。公疑县所送者皆平民,为缓其狱。尹怒,强出囚于市,且以稍缓让公,公执议之次,忽有驰报偃师获正贼者,尹惭谢,即日上书荐之,就除太原推官。未赴,召为大兴推官。时道陵新即大位,留意庶狱,敕尚书省:“吾往判大兴,狱犴填满,推官虽小职,尤难其人。可选文臣公平审慎者充。”宰相以公为能,故有此授。公莅职不三月,以狱空闻。诏锡宴以宠之。俄改上京等路提刑司判官。秩满,以称职超授西京路转运副使。丁内艰,服除,为国子监丞,兼户部员外郎。未几,改同知辽东路转运使事。本路税额以牛头征者,积数百万石,多有名无实,无所从出,而重为主典者之累。公躬自阅实,无有欺抑者,凡桩配之数,悉从蠲贷。在所仓官,坐伤耗而碍铨调者,率以新官代之。旬月,入为刑部员外郎。
东平、大名同时有告人谋反者,朝廷以户部员外郎苏某鞠狱大名,而东平则以公决之。苏法吏,专事榜掠,囚不胜惨毒,皆自诬服,株连者以千数。公至东平,有司供狱具至,有蝎笼、大匮之属,公叹曰:“断狱以情,奚以此为哉?”引告者谛审之,十日而后其情得,告者搏颊,自恨言所以诬罔者。狱既具,止反坐此人而已。东平尹率其属劳公曰:“非使者忠爱,三千人之命谁当续之?”百姓焚香拜送,连延百馀里,马为不得前。及奏上,道陵喜曰:“胡景崧处置称朕意矣,大名之狱独无冤乎!”随以它使者覆之,苏竟以罪去,而公之朝誉由是益隆。
泰和六年,以选为上京、东京等路按察司签事。陛辞,以例言三事,然皆天下之大计,非例所当言者。其一,天子之职在择相,相得人,则垂拱而治可也。其二,今皇嗣未立,宜肃正六宫,以广继嗣之路。时元妃李氏专宠,其宗有威福之渐,外臣有寅缘至宰相者,故公为上言如此。不报。改同知镇西军节度使事。属岁旱,公祷而雨。明年,郡国蝗,中使四出掩捕,独公所治近城三十里无有也。楼烦报蝗入县境,公驰至,祷于后土祠,言罪在守令,幸无毒平民。顾盼之际,蝗去无留者。
卫绍王大安初,擢坊州刺史。公老于吏事,布宣教条,恩威并著,旬月之后,但卧治而已。俄改解州刺史,坊人攀送垂泣而去。逾年,迁同知东平府路兵马都总管事。以崇庆二年五月日遘疾,春秋五十有九,卒于雒阳之传舍。积官朝散大夫、上护军、安定郡开国伯,食邑七百户。后几日,葬于某所之先茔。
娶马氏,封安定郡君。妇德母仪,中表以为法。后公几年卒。子男三人:长曰德珪,正大四年进士,儒林郎、富平县主簿。次德琚,早卒。次德琳,以公荫为礼曹掾。女二人:长适刑台焦日新,封中山县君。次适洧川杨振文,封弘农县君。孙男三人:祗遹、祗承、祗畏。
公美丰仪,善谈论,临事刚严,人莫敢犯。至于推诚接物,则慈祥恺悌,唯恐不及。族属馀百口同居,迨公四世,公恤睦之,小大无间言。从弟义幼孤,赖公教督,继擢高第。旧制,文资官例提举学校,故公所在必课诸生学,委曲周至,终始如一。前后三知贡举,凡置在优等者,皆奇俊宏杰之士,士论以得人许之。
岁丙午,某过彰德,德珪方为府从事,谓某言:“先人弃养将三十年,贞祐之乱,仓皇南渡,顾瞻先垄,有旌纪寂寞之感。迨今北归,先夫人之柩从祔有日。诚得吾子铭而志之,以俟百世之下,不肖孤死不恨矣。敢百拜以请。”某不敏,尝问公于曹征君子玉。子玉,公乡里,知公为详,以为公无他过人,但能充孝弟之性而已。古有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又曰:“孝弟之至,通于神明。”信斯言也,公可以无愧矣,铭其可辞。其铭曰:
地天而人,泰山微尘,不以元气纲维之,奚取于眇焉之身?元气维何,由孝而仁。智效一官,大或秉钓。民吾同胞,忍弗爱其亲,惟悉聪明,而致忠爱,故所过者化,而存者神。上下同流,何有乎兽伏而鸟驯?问牛及马,不足以谓之能。柱后惠文,不足以谓之循。我思胡公,暖然而春。郁彼佳城,志以贞瑉。千年而见白日,尚知为泰和之名臣。
寄庵先生墓碑
编辑道陵承安中,贼臣胡沙虎尹大兴,先生为府推官。虎方谄事中贵,窃弄威柄,内则以奸佞固主恩,外则鼓动声势以劫制天下,同列有一事不相叶、一语不相入者,不陷之死地,则排诸远方。故时人视之犹蛇虎鬼魅,疾走远避之不暇。先生直前径行,初不为死生祸福计,每以公事相可否,至丝发不少贷。又摘其阴事数十条,将发之。私谓所亲言:“此人口无所不能言,手无所不能为,政恐宁我负人,终成噬主之狗。”虎,篡者也,平居颐指气使,无不如意,乃今为一书生所轩轾,积不能平,乃先以非罪诬染之,凡可以中伤者无不至。先生守之益坚,抗之者愈力。如是二年,既无可撼摇,乃奏之上前,谓先生于种人有奴视之傲。赖上雅见知,谮为不得行。盖自承安迄至宁之弑,前后二十年,朝臣非无刚棱疾恶不畏强御之士,然敢与此贼角者,唯先生与尚书左丞张公行中二人而已。
先生讳某,字平父,姓李氏,系出唐明皇帝。历五季、宋末之乱,谱谍散失,无可考案。靖康初,先生之祖己,自济南齐河,避乱镇州,侨寓一名医家,遂传其学。生子拯,徙居栾城,仍食先业。资乐昜,多伎能,所居置病寮,过客及贫无以为资者来谒医,汤剂麋粥必躬亲之。病既平,又量为道涂之费以给之。赋诗饮酒,谈玄讲道,优游以寿终。后用先生贵,赠奉训大夫。先生即奉训君之第二子也。年十五,奉训君仍以家学授之。学既成,一日,诊一病者,而心有所疑,乃悔曰:“吾宁当以人命试吾术?”即于是改读律。已而又以法家少恩,与前疗病无异也,即尽弃故学,一意读六经,学为文章。二十得解住府庠,移籍太学。试补河北东路提刑司书史。登明昌二年词赋进士第,释褐槁城丞,吏畏民爱,虽老于从政者莫与为比。县旧多盗,先生治之有方,皆相率为平民。以政迹升辽东宜风令,改蓟州卢龙。丁太夫人张氏忧,起复潞州涉县令。县乏水,去城十五里所汲涧泉以供饮,虽浣濯之馀,不敢遗弃,人用是多病。先生行视西山,得美泉,度地之高卑,将引致之。先以便宜白于州,然后籍丁为渠,民乐于赴功,不两旬而成,近郭数千家坐获膏润之利。乡大夫洎其父老,相与立石,用诧于他邦。入为尚书省令史,终更宰相议,留再考。先生力以疾辞,授大兴府推官,转河北东路转运司都句判官。不一岁,迁辽东路盐使。旧例,使、副、判官分辨岁额,而通比增亏。考满,坐为同官所累,降太常博士,兼秘书省校书郎。
至宁元年春,迁同知静难军节度使事。时西北兵已动,先生以邠城颓圮为忧,谋之州将,为浚筑计,不合,欲闻之朝。俄改同知许昌军节度使事。比到许下,闻夏人入寇,邠已陷,官属虏而西矣。秋八月,改山东西路兵马副都总管、东平府治中。制下三日,贼虎弑逆,自署太师、尚书令、泽王,专制除拜。先生即日以疾告,径归阳翟,筑屋颍水之上,名之曰“寄庵”,因以为号。
先生通悟多智,学有原本,明于析理,而勇于赴义。中值大变,知世事无可为,故一切以蒙晦自居,浮湛里社,将二十年。兴定、元光之间,先生益已老矣。某岁某月日,春秋六十有七,终于隐所。先生喜作诗,律切精严,似其为人,雅为王内翰子端、周员外德卿、赵礼部周臣、李右司之纯之所激赏。字画得于苏黄之间,尽入神品,赏识至到,当世推为第一。所在求谒者,缣素填积,随日月先后偿之,谓之“画债”。至于星历占卜、释部道流、稗官杂家,无不臻妙。弦歌棋槊,在它人以一技自名者,皆其馀事也。临终预克死期,戒家人勿遽哭,果如期而逝。家人哭不禁,良久开目云:“戒汝勿哭,令我心识散乱。”言讫复瞑,其明了又如此。
先娶里中郝氏,再娶槁城刘氏,三娶河间王氏有道敏修之女,末娶大兴崔氏冀州倅曼卿之妹。子男三人:澈,方山抽分窑治官,刘出也。次曰治,自幼有文章重名,正大中收世科,征事郎、长陵主簿,王出也。次曰滋,崔出也。女二人,皆嫁士族。
壬寅某月,孤子治自阳翟护先生之柩,归葬于栾城某原之先茔。葬有日,再拜涕泗谓门下士元某言:“先人诸孤,唯治仅存。兵革流离,不得以时归祔,获罪神明,无所于死。唯先人不大用于世,故事业无闻,若夫才德之懿,问学之博,志节之坚,鉴裁之公,则不可不白见于后。今表墓有石,吾子盍以所闻见者为我书之?”某窃自念言,自南渡以来,登先生之门者十年,先生不鄙其愚幼不肖,与之考论文艺,商略古昔人物之流品,世务之终至。问无不言,言无不尽,开示期许,皆非愚幼不肖所当得者。今得属辞比事,以相兹役,顾以不获为恨,其何敢辞?唯是驽劣老矣无闻,其何以究阐精微,信示久远?虽义不可辞,而又有不敢不辞者,因起拜谢不敢当。治重以大谊要责,以为:“得先人所知者多矣,孰若吾子之深?与先人相从者多矣,孰与吾子之厚?治不谋若,实治之尤。谋之或违,尤将谁在?”于是不得终辞,谨论次其事如右,又系之以铭。铭曰:
君子时中,立不倚偏,经纬万方,以心为权。嗟维先生,中学之传,得之无息之久,守以不磨之坚。承安玩威,鱼脱于渊,虎守天门,四顾垂涎,击伏主臣,且百且千。曾是下僚,敢相周旋,虎奋其须,赤手往编。恃义与存,岂乐自捐?祸逮至宁,初服归田。愤请讨之无所,宁与贼而同天?人却也而我前,人安也而我独迁。行无理违,止不义寒。嗟维先生,其畀也全。材不一能,我则百焉。量测则闳,筹计则贤。药石可以活国,舟楫可以济川。抱利器而莫之试,竟匡坐而穷年。一室图书,我歌我弦,处顺安常,无憾下泉。伐石西山,表先生之阡。孰能为世底柱,如是之卓然!
泰和初,元妃李氏干预时政,兄弟同在禁近,声势焰焰,鼓动海内,台谏多以为言。公时为监察御史,上书切谏,至有“妾上僭后,夫人失位”之语,引援古今,陈说成败,皆君臣之间所难言者,朝议韪之。他御史有与公齐名者,其后畏祸不终,名节扫地,而公守河间,得所以死而死,身灭而名益著,至今言泰和名臣者,唯公可以当之。
公讳公著,字庭俊,姓张氏。初名宁,以梦兆改焉。世为太原阳曲人。曾大父某,知宋将乱,隐居不仕。大父祐,好读书,尤长于术数,卜葬东山之大石谷,自言却后三十年,吾宗当有文达者,已而果然。考讳某,资禀宽缓,轻财好施,以诗书棋酒自适。后用公贵,封朝列大夫。生三子,公其季也。初自童丱,朝列君教之学,长游府庠,即有能赋声。寻擢明昌二年进士第,释褐平遥丞。历洛交、云川二县令,补尚书省令史。考满,留知管差除,以亲老不就,授都转运司户籍判官。无几何,拜监察御史。
元妃兄黄门喜儿尝以水田事私请于公,公以正义责之,喜儿惶惧而退。虎贼尹大兴,固宠负恃,恣为不法,朝臣无敢言者,公倡诸御史发其奸,章十馀上。章宗言:“胡沙虎定何罪?但跋扈耳,卿等不相容乃如此耶!”公同中丞孟铸言:“圣明之朝,岂容有跋扈将军乎?”上为之动容。张仲淹以趍附宰相起家,不十年至大兴尹。公薄其为人,众辱之。明日而仲淹死,时人以为惭愤致卒云。扈从秋山,车驾所经,居民为近侍所扰,无所于诉,公屏骑从,著大席帽,行围中,杖大奴十数人,权贵为之敛手。或相警云:“大席帽者至矣。”其威望如此。
泰和四年,以称职迁同知震武军节度使事。丁太夫人郭氏忧,起复都转运副使,改签南京路按察司事。搏击豪右,发擿奸伏,威惠并举,天下想闻风采,遂有公辅之望。卫绍王大安初,授管州刺史。期年,改景州,兼漕运使。丁朝列君忧,起复陕西西路按察转运副使。宣宗贞祐二年,改同知河北东路兵马都总管,兼河间府事,特诏驰驿赴镇。不逾月,河间受攻,总管不能军,城遂陷。公方在应办局,闻之大骇,率城中壮士近千人督战,殁于阵中,实十一月二十六日也,得年五十有一。
夫人李氏,再娶曹氏,俱封清河县君。子男一人,绰,以荫补官。女四人,皆嫁士族。男孙三人:曰革,曰贲,曰恒。
公天性孝友,为宗族乡党所知。历三县两州,当官刚果,明于剖析,吏畏民爱,有古能吏之风。太原民罗小七夜杀数人,而考验无迹,三推不能决,朝命委公鞠之,一问得情,人以为神明之政。在所敦奖儒学,留意风教,旧俗为之一变。起文庙于所居安生里社,延致名儒,课子弟授业。二侄经、纬,皆有声场屋间,继擢上第。张氏遂为河东文章宗,乡人至今荣之。孤子绰以某年月日,葬公于某所之先茔,礼也。
岁癸卯秋九月,某客燕中,纬以世旧之故,征铭于某,曰:“自衣冠南渡,二十年之间,无复归顾之望。叔父墓木已拱,而旌纪寂寥,不肖负衅蒙累,死无以自赎。诚得吾子撰述,以著金石,传永久,则瞑目无恨矣。敢百拜以请。”某复之曰:“先大夫履正奉公,惟义所在,死生祸福,无所顾藉,天下大夫士饱闻而厌道之。果得挂名表志,自托不腐,乡里晚生预有荣焉,敢不唯命是听?”乃退而论次之,而系之以铭。铭曰:
平易而仁,卓鲁之近民。发奸击强,赵张三王之所以神。此在公为一节,固已无望于时之人。若夫确固而不移,质直而无文,直前径行,唯义所存。有言责则致其忠,有官守则致其身,名节凛然,独为不二心之臣。闻公之风,益知鄙夫之不可以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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