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与沈大宗伯书
闻《别裁》中独不选王次回诗,以为艳体不足垂教。仆又疑焉。
夫《关睢》即艳诗也,以求淑女之故,至于“展转反侧”。使文王生于今,遇先生,危矣哉!《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又曰:“有夫妇然后有父子。”阴阳夫妇,艳诗之祖也。傅鹑觚善言儿女之情,而台阁生风。其人,君子也。沈约事两朝,佞佛,有绮语之忏。其人,小人也。次回才藻艳绝,阮亭集中,时时窃之。先生最尊阮亭,不容都不考也。
选诗之道,与作史同。一代人才,其应传者皆宜列传,无庸拘见而狭取之。宋人谓蔡琰失节,范史不当置《列女》中,此陋说也。夫《列女》者,犹云女之列传云尔,非必贞烈之谓。或贤或才,或关系国家,皆可列传,犹之传公卿,不必尽死难也。诗之奇平艳朴皆可采取,亦不必尽庄语也。杜少陵,圣于诗者也,岂屑为王、杨、卢、骆哉?然尊四子以为万古江河矣。黄山谷,奥于诗者也,岂屑为杨、刘哉?然尊西昆以为一朝郛郭矣。宣尼至圣,而亦取沧浪童子之诗。所以然者,非古人心虚,往往舍己从人;亦非古人爱博,故意滥收之。盖实见夫诗之道大而远,如地之有八音,天之有万窍,择其善鸣者而赏其鸣足矣,不必尊宫商而贱角羽,进金石而弃弦匏也。
且夫古人成名,各就其诣之所极,原不必兼众体。而论诗者,则不可不兼收之,以相题之所宜。即以唐论,庙堂典重,沈、宋所宜也,使郊、岛为之,则陋矣;山水闲适,王、孟所宜也,使温、李为之,则靡矣;边风塞云,名山古迹,李、杜所宜也,使王、孟为之,则薄矣;撞万石之锺,斗百韵之险,韩、孟所宜也,使韦、柳为之,则弱矣;伤往悼来,感时记事,张、王、元、白所宜也,使钱、刘为之,则仄矣;题香襟,当舞所,弦工吹师,低徊容与,温、李、冬郎所宜也,使韩、孟为之,则亢矣。天地间不能一日无诸题,则古今来不可一日无诸诗。人学焉而各得其性之所近,要在用其所长而藏己之所短则可,护其所短而毁人之所长则不可。艳诗宫体,自是诗家一格。孔子不删郑、卫之诗,而先生独删次回之诗,不已过乎?至于卢仝、李贺险怪一流,似亦不必摈斥。两家所祖,从《大招》、《天问》来,与《易》之龙战、《诗》之天妹,同波异澜,非臆撰也。一集中不特艳体宜收,即险体亦宜收。然后诗之体备而选之道全。
谨以鄙意私于先生,愿与门下诸贤共详之也。
尊选《明诗别裁》有刘永锡《行路难》一首,云:“雪漫漫兮白日寒,天荆地棘行路难。”先生评:“只此数字,抵人千百。”嘻,异矣!上句直袭《荆轲传》之唾馀,下句“行路难”三字即题也。永锡苦凑得“天荆地棘”四字耳。三尺村童,皆能为之,而先生登诸上选,蒙实不解。愿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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