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窗炙輠录
作者:施德操 
宋施德操撰。德操有《孟子发题》已著录。是书“炙輠”之名,盖取义淳于髠事,然所记多当时前辈盛德,可为士大夫观法者,实不以滑稽嘲弄为主,未审何以命此名也?德操与张九成友善,故《孟子发题》附刻于《横浦集》末,其学问则九成纯耽禅悦,德操多称道二程,虽闲一及苏氏,而不甚郑重。其第一条及言王氏新法,由于激成,以阐明程子之意,则宗洛而不宗蜀,其微意固可概见。惟林灵素妖妄蛊惑,实方士中桀黠之雄,而德操称其有活人之心,未免好为异论。又解《孟子》万物皆备一条,尤近荀卿性恶之旨,其横浦之学,偶相渐染,故立是异说欤?瑕瑜不掩,分别观之可也。德操病废终身,行事无所表见,志乘至不载其姓名,其书明以来传本亦稀,朱彝尊始得是本于海盐,乃稍稍传钞流播,残编蠹蚀,几佚幸存,亦可云希觏之秘笈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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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法之变,议者纷然。伯淳介甫,介甫闻伯淳至,盛怒以待之。伯淳既见,和气蔼然见眉宇间,即笑谓介甫曰:“今日诸公所争皆非私,实天下事尔。相公少弭威色,且容大家商量。《管子》云:‘下令如流水之源,令顺民心也。’管子犹知尔,况乃相公高明乎?何苦作逆人事!”介甫为伯淳所薰,不觉心醉,即谓伯淳曰:“业如此,奈何?”伯淳曰:“尚可改也。”介甫遂有改法之意,许明日见上白之。及明日见上,有张天祺者,实横渠弟也。自处士征为谏官,遂于上前而折荆公之短,荆公不胜其忿,遂不肯改。故伊川尝谓诸公曰:“新法之弊,吾辈当中分其罪,使当时尽如伯淳,何至此哉!以诸公不能相下,遂激怒而成尔。”

范尧夫罢相,与伊川相见,责尧夫曰:“曩者,某事相公合言,何为不言?”尧夫谢罪。又曰:“某事相公亦合言,何为又不言?”尧夫又谢罪。如此连责数事,尧夫皆谢罪。及他日,伊川偶见尧夫札子一箧,凡伊川责尧夫所不耳言者,皆先言之矣,但不与伊川辩一词,惟谢罪。此前辈之度量,不可及也。

韩魏公范文正公议西事不合,文正径拂衣起去,魏公自后把住其手云:“希文事便,不容商量。”魏公和气满面,文正意亦解。只此一把手间,消融几同异。魏公所以能当大事者,正在此也。

欧公语《易》,以谓《文言》、《大系》皆非孔子所作,乃当时《易》师为之耳。魏公心知其非,然未尝与辩,但对欧公终身不言《易》。

孙威敏不肯读温成皇后策文,仁宗再三令授之,威敏不受。仁宗曰:“卿既不读,何不掷去?”威敏曰:“掷则不敢掷,读亦不敢读。”立朝之节若此。

吕吉甫既叛介甫,介甫再用,遂令人廉其事,乃得吉甫说秀水通判张君济置田一事。君济置田时,吉甫有舅,郑不知其名,谓之郑三舅,往来君济间。介甫乃发其事,即拘君济、郑,皆下狱,郑遂死狱中。而奉敕,张君济决配某州。临刑日,士大夫莫不哀伤之。决讫,有内臣出白纸一大幅,辄印其脊血而去。人大惊,问之,答曰:“欲呈相公也。”呜呼!介甫酷烈,乃至如此乎!

姚进道在学士日,每夜必市两蒸饼。未尝食,明日辄以饲斋仆,同舍皆怪之。子韶问曰:“公所市蒸饼不食,徒以饲仆,何耶?”进道曰:“固也。某来时老母戒某云:‘学中夜间饥则无所得食,宜以蒸饼为备。’某虽未尝饥,然不敢违老母之戒也。”市之如初,进道名,华亭人。

进道尝渡杨子江,遭大风浪,舟人皆号呼。进道乃徐顾一亲徐德立,遽以名呼之,曰:“周公保取吾辈来。”德立强忍为取之。曰:“姚平生不为不义事,江神倘有知乎?使吾言不虚,风浪即止。不尔,请就溺死。”俄而风霁。

禹锡高祖谓之陶四翁,开染肆,尝有紫草来,四翁乃出四百万钱市之。数日,有驵者至,视之曰:“此伪草也。”四翁曰:“何如?”驵者曰:“此蒸坏草也,泽皆尽矣。今色在外,实伪物也,不可用。”四翁试之,信然。驵者曰:“毋忧,某当为翁遍诸小染家分之。”四翁曰:“诺。”明日驵者至(通事之人曰“驵”),翁尽取四百万钱草,对其人一爇而尽,曰:“宁我误,岂可误他人耶?”时陶氏资尚薄,其后富盛累世,子孙登第者亦数人,而禹锡其一也。禹锡名与谐,钱塘人。

子韶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以为外物岂可必,而圣人之言乃如此。盖圣人之气不与兵气合,故知必不死于桓魋。此天下高论,古人所也。子亦以谓,古人文字皆圣贤之气所发,虽一诗一文,亦天地之秀气。今人懒于文字者,盖其气不与圣贤之气及天地之秀气合,故不得不懒也。

龟山为馀杭宰,郑季常本路提学。季常特迂路见龟山,执礼甚恭。龟山辞让久之,察其意果出于至诚,即问之曰:“提学治《诗》否?”曰:“然。”龟山曰:“提学治《诗》。虽声满四海,然只恐未曾治。”季常曰:“何以教之?”龟山曰:“孔子云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今诵三百篇《诗》,倘授之以政,果能达欤?使于四方,果能专对欤?倘能了此事则可,不然是元不曾治《诗》也。”季常不能对。

子韶(张九成)既魁天下,身为禁从,始归教学。圣锡(汪应辰)既魁天下,乃不远千里,始来从子韶学,此皆天下奇特事。又子才圣锡,乃以书充奁,此亦异事也。

赵清献初入京赴试,每经场务,同行者皆欲隐税过,清献不可以谓。为士人欺官,况他日在仕路乎?竟税之。

赵元镇丞相未第时,尝投牒索逋二百缗。其县令曰:“秀才不亲至,乃令仆来耶?”回判其牒曰:“某人同赵秀才出理对。”元镇视其牒曰:“必欲赵秀才出乎?”奉赠二百千,遂置其牒。

天经曰:“介甫既封荆公,后遂进封舒王。合之,乃为荆舒。”故东坡诗曰:“未暇辟杨墨,且复惩荆舒。”此皆门人不学之过。

胡安定自草泽召,有司令习仪,安定不可。有司问之,曰:“某事父,则知事君之义;在乡里,则知朝廷之仪,安用习为?”当时恨其崛强。及对日,人皆属目视之,而安定拜舞之容,登降之节,蔼然如素宦于朝者,众乃大服。

陈伯修作《五代史·序》,东坡曰:“如锦宫人裹孝襆。”嗟乎!伯修不思也。昔左太冲三都赋》就,人未之重也。乃往见元晏,元晏为作序,增价百倍。古之人所以为人序者,本以其人轻,而我之道信于天下,故假吾笔墨为之增重耳。今欧公在天下如太山北斗,伯修自揣何如?反更作其序,何不识轻重也。沈元用,人或以前辈诗文字求其题跋者,元用未曾敢下笔。此最识体(元用名晦)

正夫曰:“明皇本无意治天下。何以言之?颜真卿如何名德?及禄山反,真卿独全平原,乃始曰:‘朕不知有此人。’又,异时欲相张嘉贞,乃不记其姓名。不知逐日用心在何处。”

正夫曰:“人有话当与通晓者言之。与不通晓者言,徒尔费力,于彼此无益,反复之馀,只令人闷耳。陆宣公之于德宗,横说,直说,口说,笔说,不知说了多少话,德宗卒不晓。其后宣公竟不免忠州之行。至于汉高祖,踏著脚便会。”

荆公杨子云投阁事,此史臣之妄耳。岂有杨子云而投阁者?又《剧秦美新》,亦后人诬子云耳。子云岂有作此文?他日见东坡,遂论及此,东坡云:“某亦疑一事。”荆公曰:“疑何事?”东坡曰:“西汉果有杨子云否?”闻者皆大笑。

仁宗尝郊,时潞公作宰相,百官就位。上忽暴中风,左右惊扰,潞公急止之曰:“毋哗!”因诫左右曰:“事不得闻幄外。”乃扶上就汤药,遂称摄行事。至礼毕,百官无知者。当时但是乐减一奏,识者疑之。及出入始知之,皆大惊,且服潞公之能当大事也。

范文正公云:“凡为官者,私罪不可有,公罪不可无。”天下名言也。

道望,吾乡长者人也。尝作秀州司户,遇大旱,本府所以望山川,祷佛祠,祀土龙,坐蜥蜴,纵徙市,所谓致雨之术无不试。卒不雨。后欲乞水于海盐县神山之龙地,众曰:太守以谓,张司户为人忠厚诚悫,使为之祷,宜有所感动。遂遣之,及望道乞水回,至半道,果大雨,村人皆罗拜雨中。自后州境有水旱,使望道祈之,往往辄应,当时号为“感应司户”。

蔡元长苦大肠秘固,医不能通,盖元长不肯服大黄等药故也。时史载之,未知名,往谒之,阍者龃龉,久之,乃得见。诊脉,史欲示奇曰:“请求二十钱。”元长曰:“何为?”曰:“欲市紫菀耳。”史遂市紫菀二十文之以进,须臾遂通。元长大惊,问其说,曰:“大肠肺之传送,今之秘无他,以肺气浊耳。紫菀清肺气,此所以通也。”此古今所未闻,不知用何汤下耳。

钱塘有人小肠秘,百方通之不效。有一道士钱宗元,视之,反下缩小便药,俄而遂通。人皆怪之,以问,宗元曰:“以其秘故,医者骤通之,则小便大至水道愈溢,而久小便愈不得通矣。今吾缩之,使水道稍宽,此所以得流也。”此一事殊为特见。

黄师文云:“男子服建中汤,妇人服四物汤者,往往十七八得,但时为之损益耳。”有男子病小腹一小痈,其诸弟侮之曰:“今日用建中汤否?”师文曰:“服建中汤。”俄而痈溃,盖小腹痈为虚,其热毒乘虚而入,建中汤既补虚,而黄耆且溃脓也。子才有婢子得面热病,每一面热,至赤且痒绝闷绝。问师文,师文曰:“经候来时,尝为火所逼也。”问之,曰:“无之。”而思之曰:“昨者经候来,遂为孺人粘衣裳,伛偻曝日中,甚昏,若火炙,以孺人趣其物不敢,由是而遂热。”师文曰:“是也。”四物汤加防风获瘥。师文药大率皆如此。平江有妇人卧病垂三年,状如痨,医者皆痨治,不瘥。师文往视之曰:“此食阴物时,遭大惊也。”问之,其妇方自省曰:“曩者,方食水团,忽人报其夫堕水,由此一惊,遂荏苒矣。”师文以丸子药一帖与之,用鸡粪汤下。须臾,取一痰块,下抉其痰,正包一小团,盖其当时被惊,央央在中而不自觉也。其后妇人遂安。问为何药,师文曰:“我只去朱二郎家,用十文赎青木香丸一帖与之。”曰:“何为用鸡粪汤下?”曰:“以鸡喜食糯也。”此师文谲耳,未必然也。师文父病口疮,师文治之不愈,心讶之,乃密访婢子,果其父尝昼同婢子寝,明日疮作。师文即详其时节,明日即用其父所寝时,令其父净濯足,以某药贴脚心,瘥。又妇人苦风丹,每酒沾唇,则风丹重叠而起,痒刺骨,殆不可活。师文令服五积散,约数服,以杯酒试之,如其言,饮酒,丹不作。德昭一婢尝苦风丹,亦以此闻其说,遂服五积散,亦瘥。又师文用五积散治产泻。产泻最难治,师文用五积散殊效。

周正夫曰:“仁宗皇帝百事不会,只会作官家。”

正夫曰:“人不可不识主人位。自汉以来,识主人之位者,惟四人:西汉之张子房,东汉之陈太邱,蜀之诸葛亮,晋之陶渊明是也。子房既识主人位,遂坐其位。子房既去,陈太邱识之,遂坐子房之位。太邱既去,诸葛武侯识之,又坐太邱之位。孔明既去,陶渊明识之,遂坐孔明之位。自此以往,则宾主莫辨,而坐席纷然矣。”

印说颜子不贰过,以为无第二念亦快。

钱塘有两处士,其一林和靖,其一徐冲晦。和靖居孤山,冲晦居万松岭,两处士之庐正夹湘相望。予尝馆于冲晦之孙忉忉之居,即冲晦之故庐也。有一庵岧峣于岭之上,东望江,西瞰湘,瞰湘之曲,正与孤山相值。而和靖之室,隐见于烟云杳蔼间,遐想当时之事,使人慨然也。和靖虽庐孤山,后有一室正在凌云间之侧,和靖多居此室耳。然冲晦比和靖,则和靖名字尤高。而冲晦以数学显,冲晦数学当时士大夫皆宗之。然忉尝亲与余言曰:“先祖有戒,子孙世世不得离钱塘,以钱塘永无兵燹。”

陶隐居、孙真人,皆以药隐,亦隐之善。未能治国,且复活人,不亦可乎?近林灵素、沈洞元真有活人心,平生施药不可以数计。余与洞元别二十年,闻其别后医益工巧,视病罕诊脉,止令作咳嗽声,辄知病之所在,不知此何法也。在经有见而知之者,上也。闻而知之者,次也。洞元之法非闻而知之者乎?凡有病至,不惟与药,地稍远者必设杯,其贫者馆之,日与饮食,如此则亦难继矣。故人之所以馈洞元者亦厚,临死犹有逋二十缗,盖尽费于此也。察洞元之心,自孙真人以来,一人而。

张承德守郑州,其军下有人诣阙告变者。太祖械送其人于承德,使自治之,承德止笞十。智哉,承德!

东坡性简率,平生衣服饮食皆草草。至杭州时,常喜至祥符寺琴僧惟贤房间憩。至则脱巾褫衣,露两股榻上,令一虞候搔之。起视其岸巾,止用一麻绳约发尔。又,筑新堤时,坡日往视之。一日饥,令具食,食未至,遂于堤上取筑堤人饭器,满贮其陈仓米一器,尽之。大抵平生简率类如此。

德昭母年近八十,得疾。冬苦寒,夏苦热,八十非帛不暖,则老人之苦寒尚矣,至夏则又酷畏热。德昭昆仲冬则为重裀、复幕、贮药、炙炭,所以致暖之术,无不具。其昆仲遂不复入寝室,皆会卧宿于其母之帐,庶几人气有以温之也。至夏则二人居帐外,居帐中者交手挥箑,以伺其母之动息,至倦则止。热甚则帐外二人更之,谓婢妾不足委,皆不用。呜呼!事亲若此,亦可以无愧于古人矣!

友人史幼明仕县尹,余告之曰:“有官君子所最忌二事:在己则赃,在公家则聚敛。他罪恶犹可免,犯此二者终身不可齿。”士君子之列,今之或有处身最廉,然掊克百姓,上以媚朝廷,下以谄权贵,辄得美官,虽不入己,其入己莫甚焉。暗中伸手,此小偷也;公然聚敛,以期贵显,真劫盗也。

章子厚谓:“温公为贼光,止可对盗跖。”谓孔子为盗邱也。

宇文虚中在虏作三诗曰:“满腹诗书漫古今,频年流落易伤心。南冠终日囚军府,北雁何时上林?开口摧颓空抱璞,协肩奔走尚腰金。莫邪利剑今安在,不斩奸邪恨最深。”“遥夜沈沈满幕霜,有时归梦家乡。传闻筑西河馆,自评能肥北海羊。回首两朝俱草莽,驰心万里绝农桑。人生一死浑闲事,裂眦穿胸不汝忘。”“不堪垂老尚蹉跎,有口无辞可奈何?强食小儿犹解事,学妆娇女最怜他。故衾愧见沾秋雨,短褐宁忘折海波。倚伏循环如可待,未愁来日苦无多。”此诗始陷虏中时作。所谓“人生一死浑闲事”云云,岂李陵所谓“欲一放范蠡曹沫”之事?后虚中仕金为国师,遂得其柄,令南北讲和,太母获归,往往皆其力也。近传明年八月间,果欲行范蠡曹沫事,欲挟渊圣以归。前五日为人告变,虚中觉有警,急发兵直至虏主帐下,虏主几不得脱,遂为所擒。呜呼,痛哉,实绍兴乙丑也!审如是,始不负太学读书耳!

老子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孙次卿曰:“老子此语衍二字,何不言‘见可欲心不乱’?”次卿,名邦杭,新城人,家兄门生也,尝为户郎,文有西汉风。

温公初官凤翔府,年尚少。家人每见其卧斋中,忽蹶起著公服,执手板坐。久之,人莫测其意,范纯甫尝从容问其说。公乃曰:“吾念天下安危事,不敢不敬。范蜀公言储嗣事章十九上,待罪百馀日,须发尽白。呜呼!君子于天下国家事,其精诚至于如此,今所无有也,直使人敬仰敬仰。”温公蜀公平生友善,温公自谓:“吾与景仁实兄弟,但姓异耳。”观二君子此事,良哉,朋友!

子容尝言:淮南监司,童贯客也,坐累罢去,实子容叔氏微言之。其监司往见贯,不得通,乃厚事其使臣。使臣曰:“吾亦不能为公通姓名,但伺相公出,公至于道左,我唱拜,公即拜,此见相公之道也。”其人曰:“诺。”他日贯出,其人遂立于道左,使臣果唱拜,其人遂拜,贯问曰:“何人?”对曰:“某人。”贯曰:“这厮在此。”乃呼使过马首问之,其人遂随贯至其第。参拜讫,贯曰:“汝不饥否?”乃令取酒一壶劳之,遣去。后贯为雪其罪,遂复得淮南转运使。呜呼!方其为监司时,鼻息上云汉,威声动山岳,不知来处乃如此!当时出蔡氏诸阉门者,往往多此辈耳。子容名元广,姓张氏,华亭人。

沈元用有三大节。元用自奉使回,正二圣北狩、伪楚僭窃时。元用即欲仰药,时焕卿、沈子旸尚在元用幕下,二公急前抱持之,为翻其药曰:“事未可知也,少迟之。”元用自此常纳药于夹袋中曰:“伪命至则饮此。”无何伪命至,元用时适病,遂以病免。此一大节也。及异时元用知某州,一闻其事,即日致仕。此二大节也。丁一箭之起屠戮人至酷,既经江西州县望风奔溃,时元用知宣州曰:“此贼死于此矣。”乃会士卒,自解髻,剪顶心发烧灰,投诸酒,与士卒饮之,曰:“吾与汝辈誓死此城。”士卒皆奋,自此元用遂宿城上。不复归家。贼射城上箭如洒,元用不为动。数日,元用临城谓贼帅曰:“吾城中无有汝不知过。吾与三军誓死此城矣,不信请射我。”遂披胸使射,群贼大惊,皆罗拜城下而去,此三大节也。

张邦昌僭叛。论者谓非出邦昌本心,凡邦昌之立,止为救一城生灵,吾乡傅商霖曰:“此何言也?当时邦昌之分止有一死耳。除一死更无可言,吾知死分耳,何知一城生灵耶?邦昌不立,未必累一城生灵。设令累之,则二圣北狩,一城死之,适其义,复何恨哉!”商霖名岩叟。

余寓秀州学三年,止得子容、子才二人。时余年二十七,而子才才年十八。子才斩斩少年中,性复滑稽,俊发则翻倒一斋。及其庄语,俨然而坐,衣裾不动者终日。余因心喜之。一日忽云:“范文正公有言:‘宁可终身无爵禄,不可一日忘忠义。’”遂抚案谘嗟久之。余由是遂与之亲厚。子容罕在斋,一日自华亭来参,苦予之熟也。时同舍言,其乡人近以捕贼改官,皆有歆美意,独子容愀然,叹息曰:“使张某他日忝一第,决不肯捕贼改官。”余喜曰:“何得此仁人之言!”由是益相亲厚。

余旧与先觉在乡中,多游大慈坞。时经行诸寺间,观壁间前辈题名诗句,于祖塔得惠觉一诗曰:“谷口两三家,平田一望赊。春深多遇雨,夜静独鸣蛙。云暗未通月,林香始辨花。谁惊孤枕晓,清白卷江沙。”又于静明寺尘壁中诗两句云:“澜深鱼自跃,风暖客还来。”惠觉最为东坡、米元章所礼。其为朴野,布衣草履,绳棕榈为带。时夜半起,槌其法嗣门,索火甚急,法嗣知其得句也,或称无油,辄疾呼,然竹得火即疾书之,诗人之得句盖如此。惠觉之诗混然天成,无一毫斧凿痕;雍容闲逸,最有唐人风气。但七字殊未称,盖学力未至耳。

陈齐之谒茂实,茂实方挞其子。齐之曰:“公挞令嗣何为?”茂实曰:“小儿辈须与挞之。”齐之曰:“以某观之,正不当挞,挞之所以败之也,正须喻以道理尔。小儿辈自孩提时,即当喻以道理曰,‘如是,是天下好事;如是,是天下不好事。如是者,可行;如是者,不可行。如是者,可耻;如是者,不足耻。’孩提虽无知,而吾日告之,所以入耳者熟。会当渐入正处,如此则著脚下,便识士君子道路矣。所谓棰挞,岂可无哉?不得而出之,使辅吾之道理尔。平日未尝出,一旦忽出之,被吾棰挞,其恐惧愧耻之心为如何?若然,则岂不谓之善教乎?馀之教子者都不喻以道理,但棰挞之。彼胸中固无知,又日被吾棰挞者熟,遂顽然无耻矣。若是,则教之非所以败之欤?”齐之此言,可为教子之法。

黄致一初看科场,方十三岁。时出《腐草为萤赋》题,未审有何事迹,同场以其儿童易之,漫告之曰:“萤则有若所谓聚萤读书,草则若所谓青青河畔。又若所谓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皆可用也。”其事皆牢落不羁,同场姑以此塞其问,元非事实也。致一乃用此为一联句云:“昔年河畔,尝叨君子之风;今日囊中,复照圣人之典。”遂发解利无言。年十七岁,在太学,时称俊才,先季试,偶读《司马穰苴传》曰:“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乃谓同舍曰:“某明日策中必有用此句。”明日问《神宗实录》,问与昨日事殊无言。乃对曰:“秉笔权犹将也,虽君命有所不受。”此一策甚奇,诸长者皆拱手,遂作魁。此皆一时英妙可笑故事,无工拙,顾在下笔何如耳。

诸葛孔明每见庞德公辄拜床下,庞公初不令止。子韶曰:“拜床下者,为诸葛孔明,而受拜于床上者,其人何如哉?”诚哉是言!然则诸葛孔明观庞德公,则其人物为何如?然其平生所有,乃付之灰埃草莽,自鹿门一隐之后,遂不见踪迹。呜呼!非甚盛德,何以至此!又安得使孔明不为之屡拜乎?孔明视德公,固为晚进矣。然孔明在妙龄时,才气如何?当下视一世乃肯拜德公于床下,此所以为诸葛孔明也,没量之人只为此一点麾拂不下。

德先言:“一僧曰:‘吾佛法岂有他哉?见人倒从东边去,则为他东边扶起;见人倒从西边去,则为他西边扶起;见渠在中间立,则为他推一推。’中间之说甚好。”德先名与仁,德昭弟也。

张思叔伊川高弟也。本一酒家保,喜为诗,虽拾俗语为之,往往有理致。谢显道见其诗而异之,遂召其人与相见。至则眉宇果不凡,显道即谓之曰:“何不读书去?”思叔曰:“某下贱人,何敢读书?”显道曰:“读书人人有分,观子眉宇,当是吾道中人。”思叔遂问曰:“读何书?”曰:“读《论语》。”遂归买《论语》读之,读毕乃见显道曰:“某读《论语》毕,奈何?”曰:“见程先生。”思叔曰:“某何等人,敢造程先生门!”显道曰:“弟往先生之门无贵贱高下,但有志于学者即受之耳。”思叔遂往见伊川,显道亦先为伊川言之,伊川遂留门下。一日侍坐,伊川问曰:“《记》曰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正却在何处?”思叔遂于言有省。其后伊川之学最得其传者,惟思叔。今《伊川集》中有《伊川祭文》十许首,惟思叔之文理极精微,卓在诸公之上也。

天经久疟,忽梦一人,眉宇甚异,对天经哦一诗云:“塞北勒铭山色远,洛中遗爱水声长。秋天莼菜扁舟滑,夏日荷花甲第香。”病遂瘥,殊可怪也。天经因续其诗曰:“识面惊眉宇异,闻言更觉肺肝凉。洛中塞北非吾事,莼菜荷花兴不忘。”天经于文艺皆超迈人,后竟不第。人或以为“洛中塞北”之句不合谢绝之如此,然亦岂有是理乎?天经姓叶,名楙,字伯林,婺州人,以旧字行。

天经曰:“异时尝在旅邸中见壁间书一句云:‘一生不识君王面’,某辄续其下云:‘静对菱花拭泪痕’。他日见其诗,使人羞死,乃唐人《宫词》也。其诗曰:“学画蛾眉便出群,当时人道必承恩。一生不识君王面,花落黄昏空掩门。”唐人格律自别,至宫体诗尤后人不可及也。

人见渊明自放于田园诗酒中,谓是一疏懒人耳,不知其平生学道至苦。故其诗曰:“凄凄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越,去来何依依。因植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系身已得所,千载莫相违。”其苦心可知。既有会意处,便一时放下。

《阳关词》,古今和者不知几人。彦柔偶作一绝句云:“客舍休悲柳色新,东西南北一般春。若知四海皆兄弟,何处相逢非故人。”自古悲愁怨憝之思,一扫而尽。《阳关词》至此当止矣。彦柔姓陈,名刚中,英伟人也。后以江阴佥判与子韶诸公同贬,知虔州安远县,卒。

余所谓歌、行、引本一曲尔,一曲中有此三节。凡欲始发声馀之引,引者,谓之导引也。既引矣,其声稍放焉,故谓之行,行者,其声行也。既行矣,于是声音遂纵,所谓歌也。今之播鼗者,始以一小鼓引之。《诗》所谓“应田悬鼓”是也。既以小鼓引之,于是人声与鼓声参焉,此之谓行可也。既参之矣,然后鼓声大合,此在人声之中,若所谓歌也。歌、行、引,播鼗之中可见之,惟一曲备三节。故引自引,行自行,歌自歌,其音节有缓急,而文义有终始,故不同也。正如今大曲有入破混煞之类,今诗家既分之,各自成曲,故谓之乐府,无复异制矣。今《选》中有乐府数十篇,或谓之行,或谓之引,或谓之吟,或谓之谣,或谓之曲,名虽不同,格律则一。今人强分其体制者,皆不知歌、行、引之说,又未尝广见古今乐府,故便生穿凿耳。

高抑崇(名闳)始封进札子,以为非和气不足以治天下,上首肯之。抑崇乃问上曰:“陛下以为如何是和气?凡人始上殿,皆皇恐战汗,惟恐应对失词,未有反致诘于上者。”上为仓卒一问,亦愕然。乃曰:“今疾厉不作,螟蝗不生,年谷丰熟,百姓安康,即和气也。”抑崇曰:“此万物和气。陛下和气安在?”上乃默然。嗟乎!非和气不足以治天下,古人未能发也,抑崇发之。至哉斯言!余观近世能尽斯道者,其程伯纯乎?

张子公为户侍,苦用度窘,欲出祠部,改盐钞,见秦丞相。秦曰:“且止。若干年不出,若干年不改盐钞矣。”张乃具陈当时利害,俱不听。张怒,乃勃然曰:“相公言大好看势不可行,今日事势如此,安得沽虚誉妨事实?一旦缓急,相公何处措办?”遂拂衣而起,见赵相公。赵相公曰:“如何?”张复陈其利害,丞相乃赞之曰:“甚善,甚善!子能留心执事如此!吾复何疑?然子能通于天下财赋乎?”曰:“未也。”丞相曰:“若此则子亦小失契勘矣。如某州有米若干,某州有米若干,某州有钱若干,某州有钱若干。”复数数州,张但呀然。赵相曰:“今所以不即发来者,发来国家便有无限财赋也。固尝行文字令,且只就本所,使万有一变缓急,某亦粗有备矣。如子之请,姑乃迟也,勿吝见教。”张乃大服曰:“若此岂不是?”宰相秦桧之都不知国家虚实利害,但以虚词盖人,人心安得而服?

龟山作《梅花》一诗,寄故人云:“欲驰残腊变春工,先遣梅花作选锋。莫把疏英轻斗雪,好藏清艳月明中。”时故人正作监司,见此诗遂休官。

诸司造船吏夤缘为监,每造七百料船,率破钉四百斤。曾处善为某路转运使,偶见破舰一阁滩上,乃遣人拽上以焚之。人亦不测其意,既焚,得钉二百斤,于是始知用钉之实。朝廷于是立例,凡造七百料船,给钉二百斤,自处善始。

晏元献为宰相兼枢密使,范文正参知政事,韩魏公、富郑公枢密副使,一时人物之盛如此。而范、韩二公与元献有旧,故荐之,而富公,其婿也,元献以嫌欲避位,而仁宗不许。夫宰相用人正当如此,顾人才如何耳,安问亲旧乎?崔祐甫一日除吏八百,亲旧居其半,此乃天下之公道也。后之避嫌者,虽才如元凯,以亲故避不敢举,而弄权盗柄者,又托此以市私恩、植党与。此人君之用人所以为难也。

应求谓予曰:“使成安君果用李左车韩信果擒乎?或自有处也。观当时之策,信乎殆矣。”予曰:“不然。韩信入井陉在李左车不用之后也。使不知敌人所取予,遽顿兵四险地,非甚庸将不至此,况韩信乎?大凡用兵必先为敌人计,然后始能伐敌人。故邓公之军黥布,司马仲达之军公孙渊,皆出于此。李左车之计虽赵之上策,然左车未陈此计时,乃先在韩信算中矣。故其策虽妙,安能施于信哉?但成安君用李左车,则赵亦未易下。”

禹锡问余曰:“周伯仁王导,始阳言曰:‘今年杀诸贼奴,取金印如斗大,系肘后。’逮事解,固当同车入见。虽告之以相救之意,庸何伤?卒不告,后竟遇害,伯仁亦失计。”余曰:“不然。此所以见古人用心处也。元帝与王导岂他君臣比,同甘共苦,相与奋起于艰难颠沛之中,今以王敦遂相猜忌如此,君子所以深惜也。故伯仁之救导,欲其尽出于元帝,不出于己,所以全君臣终始之义。伯仁之贤,正在于此。”

余尝爱茂实谓,“有一武王,必有一伯夷;有一陈平,必有一王陵;有一霍光,必有一严延年;有一姚元之,必有一宋广平。”不如是,无复人道矣。

子韶与正夫论仁宗朝人物。正夫曰:“未说设施,只竖起几个人物在庙堂上,也须教太平。”

正夫谓子韶曰:“昨强幼安来说话,引援甚富。”某谓之曰:“若此者六一语,若此者温公语,若此者东坡语,若此者山谷语,强幼安语却在甚处?”幼安无语。

陈明作为西浙漕,来谒正夫。正夫回语次曰:“昨日热。”陈亦曰:“夜来大热。”正夫曰:“公安知热?”陈笑曰:“如正夫学问高明,议论英发,固某所不敢望。至于寒暑,天下人共知之,乃谓某不知热,何也?”正夫曰:“公安知热?如某乃知热耳。某在闲处无一毫事心,故四时之变化,寒暑之盛衰,此身皆知之。言今日寒则信寒矣,于是增衣裘;言今日热则信热矣,于是减𫄨绤。以予言今日温今日凉,皆与阴阳之候不差毫厘。今左右簿书狱讼纷然在前,而利害祸福之心交战于中,性命且不知所在,又安得知寒暑也?”陈乃叹息曰:“真高论!”

魏公夫人尝蓄婢,而魏公不知也。教以歌舞,至魏公生朝,乃出之使上寿,公见其疏爽,悦之。其婢既上寿毕,忽泣下。公怪而问之,婢曰:“念妾父在时,每生朝,婢子辈上寿亦必歌此曲,今忽感其事,不知泪之所从也。”公曰:“汝父为何人?”曰:“某人。尝为某州通判。”公大惊,责夫人曰:“此士大夫女,安得辄取为婢?”夫人谢不知。公即令诸女列,后择一有官人,厚嫁之。

魏公判北京,有术者上谒,言能视笏文知吉凶。魏公语其人明日至。明日,魏公作饭召通判,而术者遂预焉。公预与通判易笏,令观之,术者视魏公笏言:“某日当再召,在相位若干年。”视通判笏曰:“某日当进秩,当至某官。”既毕,魏公使人厚谢之。通判曰:“狂生敢欺罔相公如此,罪应诛,乃反厚馈之,何也?”公曰:“琦先欺他。”

正夫曰:“茅庵草屋,风雨一兴,辄欲颠仆;至广厦大堂,虽震风疾雷,顿撼天地,而安若泰山。藩篱鸟雀,风劲草摇,则惊飞窜伏;而丰牛巨象,虽长鞭大棰犹扶之不行。”人之度量,其相悬亦犹此。

沈元用以四六自负,以谓当今四六,未有如晦者。其《谢解启》一联云:“谷寒虽暖,喜二气之或私;风引辄回,怅三山之不。”真为绝唱也。惜其过贪,翻近芜秽耳。

先觉论文以谓:“退之作古,子厚复古。”此天下高论。

量应求汉文有真才,文帝才一宽厚长者耳。初无一毫英武气,优游不事,若无能为者。当是时,外有强藩悍将,内有权臣孽君,乃中外恬然。固虽有七国之强,乃高祖过制,非文帝之罪,然亦终文帝之世不敢有为,非有真才而何欤?彼以智术把持天下者,可同年而语哉?应求名天民,泉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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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公为儿时与群儿戏,有一儿误堕水瓮中。群儿怖奔,公独不去,乃亟取石,就瓮下作一窍以出水,水流出,其儿乃救。公为儿时,其仁术已如此矣。

平江有富人谓之姜八郎,后家事大落,索逋者雁行立门外,势大窘。乃谓其妻曰:“无他策,惟有逃耳。”顾难相挈以行,乃伪作一休书遣之曰:“吾今往投故人某于信州,汝无戚心,事幸谐即返尔。”将逃,乃心念曰:“委债而逃,吾负人多矣。使吾事事倘谐,他日还乡,即负钱千缗当偿二千缗,多寡倍之。”遂行。信州道中有逆旅妪,夜梦有群羊甚富,有人欲驰之,有一人嗬之曰:“此姜八郎羊也,毋得驰。”恍逐然而觉。明日,姜适至其所问津,妪问其姓。曰:“姜。”问其第几,曰:“八。”妪大惊,遂延入其家,所以馆遇之甚厚。久之,乃谓姜曰:“妪有儿,不幸早死,有妇怜妪老,又不嫁,留以侍妪。妪甚怜之,欲择一赘婿,久未获。观子状貌非终寒薄者,顾欲以妇奉箕帚,可乎?”姜辞以自有妻,不可。妪请之坚,姜亦以道途大困,不得已从之。其妻一日出撷菜,顾有白兔,逐不可得。欲返,兔即止。又逐之,又不可得。欲逐,兔又止。如是者屡。逐追之一山上,兔乃入一石穴中。妻探其穴,失兔所在,乃得一石,烂然照人,持归以语夫。姜视之曰:“此殆银矿也。”冶之果得银,姜遂携其银,往寻其故人,竟无得而归。因思曰:“吾闻信州多银坑,向之穴非银坑乎?”遂与其妻往攻之,果银坑也。其后竟以坑冶致大富。姜于是携其妻与妪,复归平江,迎其故妻以归。召昔所凡负钱者,倍利偿之。此亦怪矣。今思其后妻,怜其姑之老,义不嫁,此天下高节。而姜临逃亦有倍偿所负之誓,亦足以见其人矣。因缘会合,夫妇相际,天其以是报善人。

子范谓余曰:“刘信叔(名锜)守合肥,厥功高矣。然此一事亦有天幸者。”余曰:“如何?”子范曰:“闻其始与金人战,金人布阵西北,是日东南风大急,尘沙击面,金人大败。他日战,金人据上风,刃未接,风急反尘沙更甚,金人又大败。若是非天幸者乎?”余曰:“自金人犯顺,内外将士无一人为国家捐躯干、出死力、一逆虏人之前驱者。望风奔溃,相袭为常,惟刘信叔守卢州,甲兵脆薄,粮食单寡。当时将卒哄然欲散,信叔乃折箭为劝,徇忠义,谕以祸福。然后三军之士皆为之奋。左右支吾,卒能以孤垒折咆哮百万之师,而夺之气。然则反风之异,安知其非精忠有以感动天地乎?安得遽以为天幸也?”

明道知金华县。有人借宅居者,偶发地得钱窖千馀缗,其主人至曰:“吾所藏也。”客曰:“吾所藏也。”遂致讼。二人争不,明道问主人曰:“汝藏此钱几何时?”曰:“久矣。自建宅时即藏此钱在地矣。”“汝借宅几何时?”曰:“三年。”明道乃取其钱,尽以钱文类之,明道既视其钱文,乃谓客曰:“此主人钱也。”客争之曰:“某之钱。”明道曰:“汝尚敢言,汝借宅才三年,吾遍阅钱文,皆久远年号,无近岁一钱,何谓汝所藏也?”其人遂服。

有富人于氏卒,惟一子。忽一日有一医蓦入其家言:“吾乃父也。”其子惊问之。曰:“汝实吾子,异时乞汝于汝父,今吾老矣,汝从吾归。”其子不服,遂致讼。其医具致其乞子于于氏词,明道曰:“汝有何据?”曰:“有据。”曰:“何据?”曰:“某尚记一药方簿,记其岁月也。”明道令取药方至,则纸墨甚古,其后书云:“某年月日以第几子与本县于二翁。”明道留其方,明日问其子曰:“汝年几何?”曰:“几何。”曰:“汝父寿几何?”曰:“几何。”明道以其子之言验医所书岁月合,乃谓医曰:“汝诈也。”医曰:“某安敢诈?”明道曰:“汝所记岁月与其子之言齿信合矣,此特得其岁月耳。然汝有一缺漏处乃不觉。”医曰:“某有何缺漏?”明道曰:“以汝云岁月考于氏之年,时于年三十四耳,何得谓之翁?”其医语塞。

又有一富人,亦有一子。方孩无母,乃有一婿。将死属其婿曰:“吾以子累君,幸君善抚之,他日吾子长,当使家资中分之。”乃出手泽托付其婿。及其长,不肯如父约。其婿乃以手泽诉于县。明道乃密谓其子曰:“汝父智人也。不如是,汝之死久矣,惟其婿有半赀之望,故汝保全得至今。虽如是,某人亦贤也。不然,方汝幼时,岂不能杀汝取全赀耶?今岂当较其半也?”其子悟,遂中分之。

明道[1]在邑中,视其民如家人。或有所诉,至有不持牒竟造庭口述者,邑中事无晨夜得以闻。尝夜半有杀人者,明道惊曰:“吾邑中安得有此事?”而思之曰:“当是某村某人也。”问之,果然。皆大惊以问明道,明道曰:“曩者,吾尝行诸乡,遍阅诸乡人,惟此人有悖戾气,是以知之。”其明察如此。

尝有监司问明道借两夫取桑白皮曰:“本司非乏人,顾问桑白皮出土者杀人。故非其人不可使,惟公至诚格物,所使皆忠厚可委,所以奉浼耳。”

富郑公知郓州,有士人出入一倡家久,其后与倡竞,乃挝其面,碎之涅以墨,遂败其面。其倡号泣诉于府,公大怒,立追士人至,即下之狱。数日当决遣,其士素有才名,府幕皆更进言于郑公曰:“此人实高才,有声河朔间,今破除之深为可惜。”公曰:“惟其高才,所以当破除也。吾亦知其人非久于布衣者,当未得志,其贼害乃如此,以如斯人而使大得志,是虎生翼者。今不除之,后必为民害。”竟决之。

沈文通(名遘)未知杭州时,有士人任康敖,即作《薄媚及狐狸》者也。粗有才,然轻薄无行,尝与一倡哄,亦墨其面。后文通知杭州,闻其事志之。一日文通出行春燕望湖楼,凡往来乘骑者,至楼前皆步过,惟敖不下马,乃骤辔扬鞭而过。文通怒,立遣人抢至,即敖也。顾掾吏案罪,即判曰:“今日相逢沈紫微,休吟薄媚与崔徽。蟾宫此去三千里,且作风尘一布衣。”遂于楼下决之。此可为轻薄者之戒。

家兄门生有沈君章,无他奇,但性颇孝,喜为狭邪游。一日宿妓馆,因感寒疾以归,苦两股疼,其母按其股曰:“儿读书良苦,尝深夜阅书,学中乏炭薪,故为冻损耳。”君章谓余言:其闻老母此语时,直觉天下无容身处,即心誓曰:“自此不复游妓馆矣。”后余察之,信然。此亦可谓善改过者。

家兄门生有良器,人品甚高,诗文字画皆肃然,事继母至孝。家兄既捐馆江西,殡洪州时,良器已登第为江西运司属官,遭罹兵革,久不与家兄闻问相及。舎侄横往扶护,偶于一客次见之。良器闻家兄死,沛然流涕,乃极力佐舎侄营办扶护事。良器实贫甚,乃尽取妻子首饰,授舎侄。家兄旅榇得以万里护归者,良器之力居十七八。予与良器款不久,然心知其贤者。其后果与子才善,又大为李伯纪所前席,其人固可知。今又观于家兄尽力如此,益信其为贤也。故家兄之贤弟子惟孙力道、陆虞仲、汤良器、萃先觉、陈德昭,他亦余不能尽知。在诸公间惟先觉不第而卒,而德昭犹在场屋,良器,不幸早卒,遂终于江西运司云。

家兄门生有施大任,尝知秀州嘉兴县。始视事,讼牒逾千指,大任皆不问,独摘其无理者,得七八十,皆科罪。是日决挞至暮。其不尽者,明日又行之,自后妄状者,往往皆屏迹。

德昭有亲王子思知海盐县,视事之初,其讼牒亦如大任时。子思不问,独摘其一无理者,对众痛杖之。杖讫,子思往入宅堂去,乃令一吏传教令:知县以饭诸讼者。饭罢指挥。其无理用钱抽取其牒去,及子思饭罢出,已失其半矣。由此言之,为政不可无术。

正夫曰:“人言汉高祖能用张子房。高祖安能用子房哉?实子房用高祖耳。然观高祖一村汉,颇识道理,能听人言语,遂将驱使之。见其时来,因为成就之耳。”

正夫曰:“人言陶渊明隐。渊明何尝隐?正是出耳。”

正夫尝谓子才“□□□入”有闲妙矣。然犹未若怀禅师云:“雁过长空影”,说寒则天无留雁之心,雁无遗迹之意。

正夫曰:“譬之射者,左亦见是的,右亦见是的,前亦是的,后亦是的。射者左射,右射,面射,背射,不论如何,祇是要中的。如何是的曰仁?”

正夫曰:“宰相须识体,若不识体,如何作得他?王荆公为宰相,每与百官争一事,皆亲书细字至数十札子,犹不已,岂是宰相体?”

正夫曰:“天下有几等人,譬如以物自地累至天上,不知有几层也。自家须要在第一层上立地坐地始得。”

正夫尝论杜子美、陶渊明诗云:“子美读尽天下书,识尽万物理。天地造化,古今事物,盘礴郁积于胸中,浩乎无不载,遇事一触,辄发之于诗。渊明随其所见,指点成诗,见花即道花,遇竹即说竹,更无一毫作为。”故予尝有诗云:“子美学古胸,万郁含蓄。遇事时一麾,百怪森动目。渊明澹无事,空洞抚便腹。物色入眼来,指点诗句足。彼岂发其藏,家但随所瞩。二老诗中雄,同人不同曲。”盖发于正夫之论也。

渊明诗云:“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时达磨未西来,渊明早会禅。此正夫云。

或谓惠胜仲曰:“孔子在陈蔡之间,弦歌不绝或几于遣。”胜仲曰:“胡为其然也?弦歌自是日用,乃不变常耳,安得谓之遣?”子韶甚喜胜仲之言,以告正夫。正夫曰:“固也。然圣人既当厄亦当辍,其日用事以图,所以出厄之道至图之,不可乃安之如平日耳。不然水火既逼,其革交至,乃安坐不顾,是愚耳。何得为圣哉?故孔子所以虽弦歌不辍,终微服而过宋也。”

正夫说:“万物皆备于我。所谓狠如羊,贪如狼,猛如虎,毒如蛇虺。我皆备之。”

正夫谓子才曰:“子路未可量。如子路拱而立,三嗅而作,当是子路有省处。”

东坡待过客,非其人,则盛列妓女,奏丝竹之声聒两耳,自有终宴不交一谈者。其人往返,更谓待己之厚也。至有佳客至,则屏去妓乐,杯酒之间,惟终日笑谈耳。

旧传,陈无己《端砚》诗云:“人言寒士莫作事,神夺鬼偷天破碎。”神言夺,鬼言偷,天言破碎,此下字最上也。今本乃作“鬼夺客偷”,殊玉石矣。此当言鬼神,不可言客也。

窃闻王补之性至钝,每课百字至五百遍,始能成诵。然精苦不已,积久忽自通达。王补之之名,闻于四海。故知学者有不勉耳,勉之,其有不至者乎?性之利钝,不计也。子思曰:“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若是者,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毛泽民(名雱)《题西湖灵芝寺可观房紫竹》一绝颇佳,云:“阶前紫玉似人长,可怪龙孙久未骧。第次放烟出檐去,此君初不畏风霜。”

有一相识,妙于医,沈元用谓今世和扁而论者勿之许。自过年来颇觉声消,以予思之,良以好贿重故也。子容曰:“医者好货重财也,已非其道。况一好贿,则有命于其间矣。病者之瘥则保其命之厚薄也,近斯人之多失,岂非坐是乎?”

天经尝言:“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此夫子所以贤颜子也。今人亦云,箪瓢陋巷,家能安之。岂不可笑也?夫颜子负王佐之才,使小出所长,取卿相如拾地芥,然不肯苟进,乃安于陋巷,此所以贤也。今之人,无材无德,本是穷饿之人,乃亦曰我能安贫贱,欲将何为?盖庙堂之上,本是颜子著身之地,今乃陋巷,非颜子之地矣。然能安之此,所以为颜子也。闾阎沟壑是汝著身之地,今在闾阎沟壑中,适其所尔,又何言安焉?”天经之说极然,今无志气人往往皆以此自安。孔子曰,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夫贫贱岂君子之乐哉?然而不去者,以家无贫贱之道故也。既有贫贱之道,安得不求去之?如之何为去贫贱之道?岂不以学不讲欤?岂不以行不修欤?岂不以不才无能欤?此所以贫贱也。既以此得贫贱,在我者求去之如何?日夜讲学,日夜修身,日夜进其所不能。三者既尽,求其穷我者,已不得矣。然后贵贱贫富举付之于无足道尔。今乃惰慢荒逸,一无所为,而曰我能安贫,是安于不才无状耳,安得谓之安贫贱哉?又曰,贫者士之常,且只问他如何是士。

子韶尝夜梦陈子尚,梦中忆其已死。乃问曰:“公尚留滞幽冥?”子尚曰:“公既不厌于生,我亦何厌于死?”此语殊有理。

陈履常以监司非其人,置其酒食于厅角,余既书之,续以语茂实,茂实大以为过。当日譬如阳虎馈孔子豚,孔子不应弃之,亦食之而已。余深不喜此论,一时未有以答,茂实且方与他客语,遂罢。已而思之,阳虎之豚孔子,未必食,何以知之?孔子曰:“君食于少施氏未尝不饱,以施氏食我以礼。”因知孔子食于他或不饱也。推孔子不饱之意,则阳货之豚安知其食也?孟子曰:“请无以辞却之,以心却之。”余深疑其事。君子于辞受之际,受则受,却则却,岂有受之而曰心却?余因此论孟子之言,所谓心却之者,受之而不用也。古人如此者多,倘实受享其利而曰心却,是妄语尔。货之豚正心却之物也。

魏公应为徽州司理。有二人以五更乙会甲家,如期往。甲至鸡鸣,往乙家呼乙妻曰:“既相期五更,今鸡鸣尚未至,何也?”其妻惊曰:“去已久矣。”复回甲家,乙不至。至晓遍寻踪迹,于一竹丛中获一尸,乃乙也。随身有轻赍物,皆不见,妻号恸谓甲曰:“汝杀吾夫也。”遂以甲诉于官,狱久不成。有一吏问曰:“乙与汝期,乙不至,汝过乙家,只合呼乙,汝舍乙不呼,乃呼其妻,是汝杀其夫也。”其人遂无语。一言之间狱遂成。

𥫃,师雄殿院子也,知真定县时,朝廷新得燕山,其仓廪,虏人皆席去。燕山大饥,朝廷命府州县输粮,调牛车,所在鼎沸,□□□□□□□,惟𥫃寂然,无所为。吏人惧,更进言之,曰:“姑去诉,县粮已集,将行矣。”吏人皆叩言:“罪不细,且此事非仓卒可办,今尚未蒙处分,奈何诸县且行矣?”曰:“使诸县行乃白。”已而诸县皆行。乃口召其民曰:“输粟事如何?”民皆曰:“晚矣。”𥫃曰:“不然。吾所以不敷汝粮,调汝牛车者,正以吾自有粮在燕山故也。”民惊曰:“如何?”𥫃曰:“汝第往燕山,固自有粮也。汝每乡止择能办事者数人,赍轻赀往籴之。”民皆惘然。遂敷出金银一一为区处毕,临行又谓其人曰:“有馀金,当盛买牛车以归。”民至燕山,所在粮运坌集,米价顿落焉。河北等路米有馀,遂籴纳之。先至者以粮兑,又不得纳,皆卖牛车以自给,其遣人遂以馀金买之,皆乘而归。后其事达朝廷,遂擢𥫃为河北运使。

邓光祖知岩州某县时,当绍兴中。国家方创都钱唐,所需材木甚大,期且急,所在鼎沸,而光祖殊不经意,乃徐集诸里正,各置之。即以朝廷所降木色丈尺,人一纸,令各具在界中凡寺凡庙凡驿凡官道有木,与所降色样合者供,不得脱一根。既供,乃令匠往视之,皆合,遂令里正伐。官特与粮,不须臾木乃大集,所得倍其数。他郡县皆望青斩伐,所残人冢墓及民家要害处甚众,而吏复夤绿求乞于其间,所在骚然。惟光祖丝毫无侵于民,且不出一吏,所得乃过诸县。二者颇相类,故并及之。

有客解者作启事,痛诋试官。时丁葆光为试官,复其启曰:“俯知有司之不明,仰见君子之所养。”又云:“当俾志气塞乎天地之间,无使精神见于肝膈之上。”又曰:“韫椟而藏,何妨于待价之玉;踊跃自试,真所谓不祥之金。”

郑毅夫以国子监第五人发举,意不平,为谢主司启事云:“李广事业自谓无双,杜牧文章止得第五。”此犹可也。又云:“骐骥已老,甘驽马以先之;巨鳌不灵,置顽石而在上。”

子韶言,旧闾巷有人以卖饼为生,以吹笛为乐,仅得一饱资,即归卧其家,取笛而吹,其嘹然之声动邻右,如此有年矣。其邻有富人察其人甚熟,谓可委以财也。一日谓其人曰:“汝卖饼苦,何不易他业?”其人曰:“我卖饼甚乐,易他业何为?”富人曰:“卖饼善矣,然囊不馀一钱,不幸有疾患难汝时,何赖?”其人曰:“何以教之?”曰:“吾欲以钱一千缗使汝治之,可乎?平居则有温饱之乐,一旦有患苦,又有馀资,与汝卖饼所得多矣。”其人不可,富人坚谕之,乃许诺。及钱既入手,遂不闻笛声矣。无何,但闻筹算之声尔。其人亦大悔,急取其钱送富人还之。于是再卖饼,明日笛声如旧。

刘若虚言,京师有富人欲得一行,难其人。有人荐一人以往,富人却之。其人谓其所荐曰:“某何以得却?幸试问之。”荐者问富人,富人曰:“我观其人不能忍饥,此不足掌财。”荐者告其人,其人曰:“某诚不能忍饥,只能忍饱。”富人闻之,遂召其人。用之,果满意。

子韶言,某在史馆,方知作史之法。无他,在屡趣其文耳。

俞与材说其所知史保人,家京师,有卖勃荷者(京师呼薄荷为勃荷也。),其家尝买之。一日天大暑,勃荷者至,渴甚,乞水于史,史乃以尊酒劳之。其人遂感激而去。后京城被围,史缒城出时,城外悉已煨烬,四顾人马复寂然。史茫茫行野中,忧恐甚。俄而见茅店两间,史急趣之,则乃一人家,主人见史大惊曰:“官人何为至此?此去咫尺即大兵,不可前,幸当留此。”所以慰荐史者甚厚。史乃问:“汝为谁?”其人曰:“官人忘之乎?即卖勃荷者也。异时尝蒙官人尊酒之赐,时常不忘,今日官人幸至此,某报尊酒之秋也。”史曰:“今京师外皆灰灭,汝独能存,何也?”曰:“某与一千人长厚善,故获保全至今,然行即遁耳。”且谓史曰:“斯人今当至,官人当伏床下。”语未毕,所谓千人长者果至,与其人语。久之乃去。史乃出问曰:“汝何为与斯人?”告曰:“家本旅店,斯人曩时作河北商来京师已十馀年耳,则金人谋我国家已久矣,所谓崛起者非一旦也。”史独以尊酒之惠,其人感恩,遂能免于死。恩之施人,其报效乃如此。

《法言》:“屈身将以信道也。如道屈以信身,虽天下不为也。”叔祖曰:“身所以信,道也。道之屈信系吾身也,岂有身屈而道信者乎?南子礼所当见也,阳虎礼所当敬也,二者皆礼也,非屈也。孰谓见所不见,敬所不敬乎?”

杨承功之丧,余在焉。有吊客至,或先哭而后拈香,或先拈香而后哭,二者孰是?余谓先哭而后拈香是。盖其人始死,往见其柩,则哀情已生,是时何暇为礼?便当哭尔。哭毕,乃拈香跪奠,始与之为礼。且今孝子出见,当先与之哭乎?当先致其慰之辞乎?是先必与之哭尔,生死之情一也。故商人先拜而后稽颡,周人先稽颡而后拜。孔子曰:“吾从周。”

六义之说新义以风,雅、颂即《诗》之四始。伊川谓:一诗中自有六义,或有不能全具者。六义之说,则风、雅、颂。安得与赋、比、兴同处于六义之列乎?盖一诗之中自具六义,然非深知诗者,不能识之。夫赋、比、兴者,诗也。风、雅、颂者,所以为诗者也。有赋、比、兴而无风、雅、颂,则诗者非诗矣。取之于人,则四体者赋、比、兴也。精神血脉者,风、雅、颂也。有人之四体,使无精神血脉以妙于其间,则块然弃物而已矣。夫惟善其事者,使精神血脉涣然于制作间,于是而风、雅、颂焉。风者何?诗之含蓄者也;雅者何?诗之合于俗者也;颂者何?诗之善形容者也。此三者,非妙于文辞者莫能之。《三百篇》皆制作之极致,而圣人之所删定者也。故三物皆具于物中,而风尤妙,盖风有含蓄意。此《诗》之微者也,《诗》之妙用尽于此。故曰: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非《诗》之尤妙者乎?此所以居六义之首也。欧阳公论今之诗曰:写难状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寄之言外。知写难状之景,如在目前,此近于六义之颂也;舍不尽之意,寄之言外,此近于六义之风也。

子尚说君子向晦入宴息。以谓向晦入宴,众人皆同之而未尝息,惟君子然后能息。言心之休息也。

叔祖善歌《诗》。每在学至休沐日,辄置酒三行,率诸生歌《诗》于堂上。闲居独处,杖策步屟,未尝不歌《诗》。信乎!深于《诗》者也。《传》曰:“与于《诗》。”兴者感发人善意之谓也。六经皆义理,何谓《诗》独能感发人善意?而今之读《诗》者,能感发人善意乎?盖古之所谓《诗》,非今之所谓《诗》,古之所谓《诗》者,《诗》之神也;今之所谓《诗》者,《诗》之形也。何者?诗者,声音之道也。古者有诗必有声,诗譬若今之乐府然,未有有其诗而无其声者也。《三百篇》皆有歌声,所以振荡血脉,流通精神,其功用尽在歌诗中。今则亡矣,所存者章句耳。则是诗之所谓神者已去,独其形在尔,顾感动人善心,不亦难乎?然声之犹可仿佛。余观《诗》非他经比,其文词葩藻,情致婉转,所谓神者固寓焉。玩味反复千载之上,馀音遗韵犹若在耳。以此发之声音,宜自有抑扬之理。余叔祖善歌《诗》,其旨当不出此。龟山教人学《诗》,谓必先歌咏之,歌咏之馀自当有会意处。不然分析章句,推致考象,而强以意求之,未有能得《诗》者也。

苏仲虎说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获之旡不利。孔子系此辞,殊可怪也,曰:“隼者,禽也,谁道兽来?射之者,人也,谁道鬼来?如此,安用释为,三复其言?”乃知圣人有微旨,盖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释之曰:“隼者,禽也,而射之者人也,今词中本无,己参之。”孔子曰,增一句云,弓矢者,器也,此何理哉?惟射隼者弓矢,而词中乃不见弓矢,是所谓藏器于身也。圣人之旨,岂不微哉!

仁宗尝与宫人博,才出钱千,既输却。即提其半走,宫人皆笑曰:“官家穷相。”□□又惜不肯尽与。仁宗曰:“汝知此钱为谁钱也?此非我钱,乃百姓钱也。我今日已妄用百姓千钱。”又一夜,在宫中闻丝竹歌笑之声,问曰:“此何处作乐?”宫人曰:“此民间酒楼作乐处。”宫人因曰:“官家且听外间如快活,都不似我宫中如此冷冷落落。”仁宗曰:“汝知否?我因如此冷落,故得渠如此快活。我若为渠,渠便冷落矣。”呜呼!仁宗真千古盛德之君也!

仁宗一日视朝,色不豫。大臣进曰:“今日天颜若有不豫,然何也?”上曰:“偶不快。”大臣疑之,乃进言宫掖事以谓陛下当保养圣躬。上笑曰:“宁有此,夜来偶失饥耳。”大臣皆惊曰:“何谓也?”上曰:“夜来微馁,偶思食烧羊,既无之,乃不复食,由此失饥。”大臣曰:“何不令供之?”上曰:“朕思之于祖宗法中,无夜供烧羊例,朕一启其端,后世子孙或踵之为故事,不知夜当杀几羊矣,故不欲也。”呜呼!仁矣哉!思一烧羊,上念祖宗之法度,下虞子孙之多杀,故宁废食。呜呼!仁矣哉!宜其四十二年之间,深仁厚泽,横被四海也。

家兄门生有孙力道。在乡校与一同舍舒子进相友善。子进本富家子,后大贫,有孀妇挟二孤,累然从子进。既不能为之资,年侵老嫁无售者。力道深怜之。每自念,使我忝一第,必娶之。无何,力道果登第,时年虽近四十,然美风姿,贵官达宦争欲婿之者十数。力道皆谢去,遂归,语舒氏婚。及舒氏归,已白发满矣,力道与之懽如平生。呜呼!世称刘廷式之义,谓千载一人。今力道之事,岂减廷式哉?力道早年以贫不娶,乃独以教学养孤。平生所行,皆忠厚事。然未尝与人言,亦罕有能知者。力道名朝宗,钱塘人,终于江山县丞。

家兄门生有陆虞仲。崇宁初,同家兄赴省试。明日省榜出,是夜举子无睡者,惟虞仲酣寝如平日。黎明报,虞仲遇,同舍皆噪以入曰:“虞仲公遇矣。”虞仲方觉,乃徐问曰:“彦发遇否?”同舍曰:“偶遗。”虞仲曰:“彦发不遇,吾事不可知。”复酣寝如初。人皆服其度量。自登第后,愈笃学,其在仕路,以风节著。后以监察御史召,未及供职而卒。虞仲名韶之,即子正之父也。

二家兄,蚤年力学,冬夜苦睡思,乃以纸剪圆靥如大钱置水中。每睡思至,即取靥贴两太阳,则涣然而醒。其苦如此。治《诗》善讲说,其讲说多自设问答,以辞气抑扬其中,故能感发人意。故子韶谓家兄讲说有古法,如《公羊》、《穀梁》之文。然江浙间治《诗》者多出家兄门前,后登第者数十人,而家兄反不第,岂非命耶?曩久困太学,尝有启事一联云:“池塘绿遍,又是春风。河汉夜明,忽惊秋月。”当时太学同舍者皆诵此语。后推恩为会昌县主簿,卒。家兄讳国光,字彦发。

祸福报应之理,浅言之,则不验,深言之,则近怪。故儒者之于祸福,可以默会,难以言谈也。古今论祸福者多矣,惟子韶立论,以为唐虞三代之时,圣人在上,其气正。其气正,故祸福之应亦正也。唐虞三代之下,圣人不作,故其气乱。其气乱,故祸福之应亦乱也。然其间不能无小差者,尧之圣而丹朱失天下。舜之圣而商均失天下,其善报为何如?瞽之不仁而舜兴,鲧之不仁而禹兴,其恶报为何如?以大概言之,则子韶之论似也,然如向之所论,则祸福之报莫切于父子之亲。当尧舜之身,故不能无疑,然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本不差毫厘,奈何!不达理者。指夫颜天跖寿之事,便疑其不验也。善哉!老氏之言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倘因此言推而达之,则祸福之理,庶乎能默会矣。

子韶省榜中有《春秋》,试官一门生亦与试,其试官尽授以平生所作《春秋》。又云:“场中当出某题某题,宜熟记之。”有人微知其情,具以告陈阜卿。盖阜卿、宗卿皆《春秋》也。曰:“《春秋》额最窄,此不可不记。”阜卿曰:“有命。”他日考试毕,择明日当奏名。是夜有一试官,忽群䑕斗,不可睡,听之,鼠斗落笼中。其试官起驱之,则寂然无有。再睡,则斗如初。审听之,果落笼中也,又起驱之。复寂然。如是者三。其试官乃心动曰:“岂是中有卷子乎?”燃烛尽取落卷阅之,果得一书卷,大佳。试官曰:“事定矣。得此何为?姑留之。”明日试官方会茶,俄而下座有一小试官起白知举曰:“《春秋》止当取二人,取三人侵他经分数矣。今止取若干人于书额,大亏矣,乞行处分。”遂袖中出一状,称说云云。知举曰:“业已定,奈何?”其试官曰:“固知无及矣。然今日论列之,万一有谪罚,庶几免罪尔。”众试官曰:“去一《春秋》易耳,顾何所得书乎?”其夜试官陈斗鼠之事,皆大。因出书卷观之,众皆称善。遂出一《春秋》,正其门生也。其《春秋》试官犹争不已,众人不可竟见,然而阜卿兄弟皆遇。岂不谓有天理乎?阜卿名文茂,常州人。

子韶榜中有许叔微,尝梦有人告之曰:“汝无及第分。”叔微梦中遂恳其人:“以何道使某可第?”其人曰:“分止尔,奈何?”叔微曰:“行阴德可否?”其人颔首而去。叔微自此遂学医,颇有得。无何其乡中大疫。叔微遂极力极疗之,往往获痊,活者颇多。一夕,复梦其人,唱四句云:“呼卢殿上,请何是主。王陈间隔,呼六为五。”及是榜子韶既魁,王郊第四人,陈吉祖第五人,叔微第六人。叔微又应该恩入升一名,遂得第五人恩例。所谓“王陈间隔,呼六得五”,其亲切如此。“呼卢”者传胪之谓也。

关子开,颇有前辈气,尝为乡校直学,令开图书匠开一图书。匠姓蒋,年七十馀,子开时亦年五十馀。蒋既开图书,至索价若干,子开售以若干,不可;又售以若干,复不可。子开素负气,乃掷图书于地,曰:“老畜生,乃尔爱钱?”乃叱曰:“去!安用汝?”甲为蒋色不动,乃俯拾其图书,徐纳怀中,曰:“直学无怒,老夫虽贱,然尝与先长官往来。”子开闻之悚然,乃拱手至膝曰:“唯,唯。”又曰:“长官尝有一帖,□□□□□□⋯⋯不知昨日遂失礼于□□□□□□⋯⋯,吾已受公家拜四世矣。且可六拜延嗣。”既拜而起,乃抚之如子侄。然前辈受拜各自不同:吕原明欧公有故人子来拜者,但手受,初不辞让;至荆公温公,始荅拜,至其人通寒温,叙父兄交契毕,再拜始不荅,如此则受半礼矣。吾乡关子开、子东兄弟见米元章,拜之。元章曰:“忝蒙先长官不弃,不敢荅拜。”遂平受八拜。前辈受拜礼不同如此。然以余意观之,荆公温公最得中制云。

进道尝酒酣书“乘流则行,遇坎则止。攻苦食淡,吾素怀也。或人厚我,使红裙传觞,盘列珍羞。吐之则忤人,茹之则忤己。”当此之时,但付之一笑。陶渊明所谓“觞来为之尽,既去无吝情”,其此之谓。庭光见此语,乃指“乘流则行,遇坎则止”,谓余曰:“要须古人下语,至进道之言‘吐之则忤人,茹之则忤己’,此语便不然。”又曰:“必如此乎?进道此一段谓最宛转。”庭光意,直须随波逐流方明自在。姑留于此,使后人观之。果庭光语然乎?进道语然乎?

进道杂书云:“上士虽不读书亦进,下士虽读天下之书亦不进。惟在我辈,正当读书耳。”进道此语殊有味,然虽上士安可不读书?进道第一等人,乃自处以必读书,盖可知矣。

余邻人,岁畜一犬,每满一载则卖之。屠者至,捕犬,其犬跳梁号呼。虽屠儿不能近,其主人者往焉。其犬正窘急间,见主人,乃摇尾帖耳,作咿音声,至以身揩摩其主人,以为获所恃也。俄而,擒之以授屠者,使人不欲视。余谓邻人曰:“汝无卖犬,犬可怜如是,况平日有吠盗之功乎?犬直几何?吾当岁授汝直。”邻人感余言,亦不卖犬。

张九何镇蜀。凡官于蜀者,既不得以子属行。及官例置婢,惟九何公不置婢,官属遂无敢置婢者。公闻,遂买两婢,官属乃敢畜之。公将去任,呼婢母嘱之曰:“当善嫁此女。”且厚赠遗之,二处子也。

杜祁公乞身,得请旅于洛中,置一宅居之。时欧公为留守,祁公入宅即携具往庆欧公,见门巷陋隘,谓公曰:“此岂相公所居者,当别寻一第稍宽者迁之。”公曰:“某今日忝备国家宰相,居此屋谓之小,固宜。然异日齐郎承务,居之大是过当。”竟不许。

曹武惠平江南,诣阍门,称曹彬勾当江南公事回。而杜祁公罢相归乡里,书谒次前乡贡进士前辈。所以处功名富贵,如斯而已。

温公每至夜,辄焚香告天曰:“司马光今日不作欺心事。”夫君子行己,固求合于道。既合于道,何必天地知之?而天地亦岂不知温公?何必若此哉!之为此,盖自警之术也。

刘器之问道于温公温公曰:“自不妄语人。”自谓平生不妄语,此事不学而能,及细看之,始知人岂得不妄语?如与人通书,问叙闲阔,必曰思仰。推此,以往皆妄语也。

赵清献公,既致政归,其清修益至。每院中衣不敢悬空处,曰:“恐触污神灵。”乃挂于床,使阴干。推此其有欺暗室事乎?清献平时频蔬食,不得已,止一肉。及对宾客,殽核皆精。

吴十朋家买鳗一觔,得枚。其婢治之,破其腹,尾急缠其臂。解去,乃段之,复急缠其臂。至段尽,其尾方定。又异日,学中烹鱓汤,正腾沸,乃以鱓投之。鱓皆跳踯,汤中有一鱓,飞至屋梁,乃复堕而死。呜呼!可怪也。已故鳗鱓不可不戒。贪生怕死,同于人也(鱓,音驼,鱼似蛇无鳞,皮可鼓)

杭州江涨桥有富人黄氏,惟嗜鳖,日羹数鳖。一日其庖者炮鳖以为熟也,揭签盖,有一大鳖仰伏于盖顶。乃复入釜中,须臾揭之,其鳖又仰焉。庖人怜之,其厨适临河,乃纵诸河。羞馀鳖以进,主翁为讶其少,以为盗之也。鞭之,两脾流血。庖人痛甚,卧灶下。既觉,顿觉痛止,视两脾,则青泥封其疮,讶之。俄而,见鳖自河负泥而上,庖人大怪之,具以实告主翁。主翁感其事,遂不食鳖。后遂舍其庐为寺,即今黄家寺是也。

“有孚维心亨”,说者曰:“君子身虽处险,而其心常亨。”予窃以为不然,凡《易》言亨,皆一字句,以谓必如是乃亨耳。维心亨又坎,岂曰置身之地?故君子在坎,必求所以出坎之道,乃但维心亨乎?《彖》曰:“坎,险也。行险而不失其正,乃以刚中。”此亦释有孚之辞。夫刚中之德,行险而不失其正,则君子处险之道尽矣。然则维心亨,乃言出险之道也。亨者出险之谓一,君子欲出险乎?维有此心耳。险吾心术,能出险之道,圣人既陈所以出险之道,又指人以出险之路,其释坎之辞,始两尽矣。他日,子正过论《易》曰:“近思有孚维心亨,未得其说。偶一日间昼卧,乃闻隔壁两脚夫当渡江,一夫曰:‘钱塘江甚险,汝记得此心否?’某乃抚席而起曰:‘此有孚维心亨也。’”余曰:“余此说旧矣。”子正,名景端,熙仲侄。

子正谓余曰:“孟子论浩然之气曰:‘是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伊川则以‘至大至刚以直’为句。其不止曰‘养而无害’。介夫则以‘至大至刚’为句,下曰‘以直养而无害’。以伊川为句,止能形容浩然之气,于‘直’字毫无功用。以介甫为句,‘直’字方有力。”余深喜其说,以为子正于学问,知求日用处矣。然有大不然者,浩然之气安能无一直字?无一直字,则不成浩然之气矣。何者?直正是浩然,正是养,无一直居其中,刚必至粗暴,大则成荒唐,又安能配义与道乎?

陈齐之谓余曰,子贡以知见作,故孔子特告之:“以汝与回也,孰愈?”盖欲其自□□中入,子贡不领反入知见中走故曰:“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孔子复晓之曰:“吾与回皆为知见作,不为知见所固者惟颜子耳,故曰汝不如也。”齐之名长方,本福宁人,今居平江。

高抑崇说:“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以谓修其天爵,而人爵来从。其不来,奈何?若不来,是天爵无验也。若欲其来,则与修天爵以要人爵,何以异也?所谓从者,非此之从也,从者,任之而矣。”

兹四人迪哲于商不言成汤,于周不言武王,说者纷然。子才曰:《无逸》一篇,皆谓享国长久,所以不言汤武耳。然后众说皆破文字有如此者,分明而不见者,亦可怪也。

余尝爱族侄庭光说《诗》,以为言之不足,使言之,可足,却只如此也。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使嗟叹之可足,却只如此也。咏歌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使咏歌之可足,却只如此也。惟却了他不得,故独为之舞蹈耳。

滕元发始至殿前,取作第三人,以犯谏见黜。后复至殿前,仍居第三。时郑獬殿头,杨绘第二人。或问元发曰:“公平生以大魁自负,今止得第三,何其次也?”元发曰:“只为郑的獬,杨的绘也。”

王沂公作三元,人皆贺之,皆交赞其三元之盛。公正色曰:“曾当时窗下读书,意本不为此二字。”又在太学时,至贫。冬月止单衣,无棉背心,寒甚。则二兄弟乃以背相抵,昼夜读书。人或遗之以衣服,皆不受。盖是时气盖天下矣,安得不享达?

刘得初、白蒙亨、刘观,皆太学名士,太学魁往往三人皆专之。下日尝在场中会子,得初先出之,犯讳,二人不言。次蒙亨出之,又犯讳,二人亦不言。最后观出之,复犯讳,二人亦不言。三人者皆自喜,谓二人犯讳,魁将谁归?及见点,始知皆犯讳,此何容心?

有一青阳衍治《周礼》,赴上舍试。其邻坐有人,过午犹阁笔。衍素不识其人,遂起揖之曰:“日晚矣,未下笔,何也?”其人曰:“今日偶因此题犹未有处,奈何?”衍即与卷子,令体之。其人得衍文,会其意,须臾立就。榜出,衍魁,其人本经第二人。文至今载《荣遇集》中。

一人言,乡中有士人至在场中,虽骨肉至亲如之,卒不告一辞。而其人实高才,平生诗文,混之《东坡集》中,人莫能辨也。今年且六十矣,犹困场屋。陈阜卿兄弟居常卷子,令所知恣观,然兄弟皆早第。由是言之,在彼不在此也。

章子平《盐赋》云:“运启元圣,天临兆民。监行事以为戒,纳斯民于至纯。”方进卷子,读“运启元圣”乃动容,叹息曰:“此谓太祖。”读“天临兆民”,叹息曰:“此谓太宗。”读“监行事以为戒”,叹息曰:“此谓先帝。”至读“纳斯民于至纯”,乃竦然拱手曰:“朕何敢当?”遂魁天下。此赋虽不切题,然规模甚伟,自应作状元。当其破此四句时,岂有此意?偶作如此看。由是知,世间得失,往往皆类此耳。

庭光见予书王信伯始见伊川事,以为侍立七十馀日,止得“不为血气所迁”一句。庭光以为,七十馀日不语,便是矣,正不在此一句止。此庭光具眼处,但只此一句,亦不是客句。

尝有数相识闲会话。有一相识言,旧有人于常买家,以钱三十得一子石,即石卵也,漫用压纸。有人见其石,欲得之,遽酬钱数千。其人见其著价高,心疑之,未与。后遂增至二十缗,其人见其著价愈高,其心益疑,以为宝也,遂不与。然持此石屡年,无他异,人亦无顾者。但见所知,则摩挲其石曰:“此尝有人酬二万钱矣。”如是又屡年,其亲知谓其人曰:“公持厥石久矣,虽有畴昔之价,然卒无他异。为公计,不如一剖之,恐其中或有异,就如其价,不过失二十缗,而平生之疑以决,岂不快哉!”其人然其说,遂破之。乃有一鱼跃出,其中泓然清流也。人皆异之,但不知其人欲得此石何为。时何子楚在座,曰:“是必有用也。”

异时,有人亦畜一石。初不为异,胡人见之,惊叹不,遂愿得其石,遽酬万缗,其人亦以酬价高,犹豫未与。胡人守其石不去,遂增价至十万缗,乃与之。人问胡人:“此石何异也?”胡人遂取盆水,以石置水中,使人谛视之,乃有一马现石中,有飞动之状。人问曰:“此石固异矣,然何用也?”胡人曰:“此名龙驹石。以水浸之,饮马辄生龙驹,此无价宝也。”由是言之,则其人之欲得子石意者,亦若有此类用耳。

馀杭万氏有水盆,徒一寻常瓦盆耳。然冬月以水沃之,皆成花。所谓花者,非若今之茶花之类,然才形似之也。趺萼檀蕊,皆成真花,或时为梅花,或时为菊,或时为桃李,以至芍药、牡丹诸名花。花皆交出之,以水沃之后,随其所变,看成何花,初不可定其色目也。万氏岁必一宴客,观水盆花,人亦携酒就观焉。政和间,天下既奏祥瑞,而徽宗复喜玩好物,故天下异宝咸辐辏,颇皆得爵赏。万氏以为:吾之盆,天下至异,使吾盆往,当出贡献上,蒙爵赏最厚。遂进之。及盆入乃不复成花矣,几获罪。呜呼!人之爵赏岂容滥取也?万氏水盆闻于浙江久矣,挹水浸之即成花,顷刻无差。一冒爵赏,遂失其初,岂偶然哉?世之无义、无命、贪冒爵赏者,观万氏之盆,亦可以少省矣。

花之白者类多香,其红者殊无香。今花以香名于世者,白花居十七,红居三。惟荷花瑞香之种,而香亦才碎小红耳。不惟名于世者,篱落田野间,杂花之香者,不可胜数,大率皆白色,而红色者无一二也。固知戴其角者阙其齿,傅以翼者两其足。此理在天地间,无物不然也。

《本草》云:“椒合者,杀人。桑白皮出土者,杀人。鱼无目者,杀人。与鳞逆者如此十馀种。”鱼无目与鳞逆者,固未之见也。今人烹炮,岂皆能去椒之合口者?店家桑白皮,安能保其无出土者?然亦未尝见杀人,他物亦尔是。果古人不足信欤?余窃观《本草》之论药,知左氏之论祸福。凡人一威仪之失度,一言语之不中节,皆以为得祸。《本草》言一椒实之合口,一桑白皮之出土,皆以为杀人。一威仪之失度,一言语之不中节,未必遽得祸。而左氏断之以必得祸,盖有得祸之理也。一椒实之合口,一桑白皮之出土,未必遽杀人,而《本草》断之以杀人,盖有杀人之理也。既有得祸、杀人之理,则安得不慎?今人食物偶或不死者,盖其五脏和平,血气强盛,幸有以胜之耳。不幸而是中失调,血脉方乱,则又以一物投之,祸莫测也。

 

本宋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远远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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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疑为程颢,号“明道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