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牕炙輠錄
作者:施德操 
宋施德操撰。德操有《孟子發題》已著錄。是書「炙輠」之名,蓋取義淳于髠事,然所記多當時前輩盛德,可爲士大夫觀法者,實不以滑稽嘲弄爲主,未審何以命此名也?德操與張九成友善,故《孟子發題》附刻於《橫浦集》末,其學問則九成純躭禪悅,德操多稱道二程,雖閒一及蘇氏,而不甚鄭重。其第一條及言王氏新法,由於激成,以闡明程子之意,則宗洛而不宗蜀,其微意固可概見。惟林靈素妖妄蠱惑,實方士中桀黠之雄,而德操稱其有活人之心,未免好爲異論。又解《孟子》萬物皆備一條,尤近荀卿性惡之旨,其橫浦之學,偶相漸染,故立是異說歟?瑕瑜不掩,分別觀之可也。德操病癈終身,行事無所表見,志乘至不載其姓名,其書明以來傳本亦稀,朱彝尊始得是本於海鹽,乃稍稍傳鈔流播,殘編蠹蝕,幾佚幸存,亦可云希覯之祕笈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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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法之變,議者紛然。伯淳介甫,介甫聞伯淳至,盛怒以待之。伯淳既見,和氣藹然見眉宇間,即笑謂介甫曰:「今日諸公所爭皆非私,實天下事爾。相公少弭威色,且容大家商量。《管子》云:『下令如流水之源,令順民心也。』管子猶知爾,況乃相公高明乎?何苦作逆人事!」介甫為伯淳所薰,不覺心醉,即謂伯淳曰:「業如此,奈何?」伯淳曰:「尚可改也。」介甫遂有改法之意,許明日見上白之。及明日見上,有張天祺者,實橫渠弟也。自處士徵為諫官,遂於上前而折荊公之短,荊公不勝其忿,遂不肯改。故伊川嘗謂諸公曰:「新法之弊,吾輩當中分其罪,使當時盡如伯淳,何至此哉!以諸公不能相下,遂激怒而成爾。」

范堯夫罷相,與伊川相見,責堯夫曰:「曩者,某事相公合言,何為不言?」堯夫謝罪。又曰:「某事相公亦合言,何為又不言?」堯夫又謝罪。如此連責數事,堯夫皆謝罪。及他日,伊川偶見堯夫劄子一篋,凡伊川責堯夫所不耳言者,皆先言之矣,但不與伊川辯一詞,惟謝罪。此前輩之度量,不可及也。

韓魏公范文正公議西事不合,文正徑拂衣起去,魏公自後把住其手云:「希文事便,不容商量。」魏公和氣滿面,文正意亦解。只此一把手間,消融幾同異。魏公所以能當大事者,正在此也。

歐公語《易》,以謂《文言》、《大係》皆非孔子所作,乃當時《易》師為之耳。魏公心知其非,然未嘗與辯,但對歐公終身不言《易》。

孫威敏不肯讀溫成皇后策文,仁宗再三令授之,威敏不受。仁宗曰:「卿既不讀,何不擲去?」威敏曰:「擲則不敢擲,讀亦不敢讀。」立朝之節若此。

呂吉甫既叛介甫,介甫再用,遂令人廉其事,乃得吉甫說秀水通判張君濟置田一事。君濟置田時,吉甫有舅,鄭不知其名,謂之鄭三舅,往來君濟間。介甫乃發其事,即拘君濟、鄭,皆下獄,鄭遂死獄中。而奉敕,張君濟決配某州。臨刑日,士大夫莫不哀傷之。決訖,有內臣出白紙一大幅,輒印其脊血而去。人大驚,問之,答曰:「欲呈相公也。」嗚呼!介甫酷烈,乃至如此乎!

姚進道在學士日,每夜必市兩蒸餅。未嘗食,明日輒以飼齋僕,同舍皆怪之。子韶問曰:「公所市蒸餅不食,徒以飼僕,何耶?」進道曰:「固也。某來時老母戒某云:『學中夜間饑則無所得食,宜以蒸餅為備。』某雖未嘗饑,然不敢違老母之戒也。」市之如初,進道名,華亭人。

進道嘗渡楊子江,遭大風浪,舟人皆號呼。進道乃徐顧一親徐德立,遽以名呼之,曰:「周公保取吾輩來。」德立強忍為取之。曰:「姚平生不為不義事,江神倘有知乎?使吾言不虛,風浪即止。不爾,請就溺死。」俄而風霽。

禹錫高祖謂之陶四翁,開染肆,嘗有紫草來,四翁乃出四百萬錢市之。數日,有駔者至,視之曰:「此偽草也。」四翁曰:「何如?」駔者曰:「此蒸壞草也,澤皆盡矣。今色在外,實偽物也,不可用。」四翁試之,信然。駔者曰:「毋憂,某當為翁遍諸小染家分之。」四翁曰:「諾。」明日駔者至(通事之人曰「駔」),翁盡取四百萬錢草,對其人一爇而盡,曰:「寧我誤,豈可誤他人耶?」時陶氏資尚薄,其後富盛累世,子孫登第者亦數人,而禹錫其一也。禹錫名與諧,錢塘人。

子韶說:「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以為外物豈可必,而聖人之言乃如此。蓋聖人之氣不與兵氣合,故知必不死於桓魋。此天下高論,古人所也。子亦以謂,古人文字皆聖賢之氣所發,雖一詩一文,亦天地之秀氣。今人懶於文字者,蓋其氣不與聖賢之氣及天地之秀氣合,故不得不懶也。

龜山為餘杭宰,鄭季常本路提學。季常特迂路見龜山,執禮甚恭。龜山辭讓久之,察其意果出於至誠,即問之曰:「提學治《詩》否?」曰:「然。」龜山曰:「提學治《詩》。雖聲滿四海,然只恐未曾治。」季常曰:「何以教之?」龜山曰:「孔子云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今誦三百篇《詩》,倘授之以政,果能達歟?使於四方,果能專對歟?倘能了此事則可,不然是元不曾治《詩》也。」季常不能對。

子韶(張九成)既魁天下,身為禁從,始歸教學。聖錫(汪應辰)既魁天下,乃不遠千里,始來從子韶學,此皆天下奇特事。又子才聖錫,乃以書充奩,此亦異事也。

趙清獻初入京赴試,每經場務,同行者皆欲隱稅過,清獻不可以謂。為士人欺官,況他日在仕路乎?竟稅之。

趙元鎮丞相未第時,嘗投牒索逋二百緡。其縣令曰:「秀才不親至,乃令僕來耶?」回判其牒曰:「某人同趙秀才出理對。」元鎮視其牒曰:「必欲趙秀才出乎?」奉贈二百千,遂置其牒。

天經曰:「介甫既封荊公,後遂進封舒王。合之,乃為荊舒。」故東坡詩曰:「未暇辟楊墨,且復懲荊舒。」此皆門人不學之過。

胡安定自草澤召,有司令習儀,安定不可。有司問之,曰:「某事父,則知事君之義;在鄉里,則知朝廷之儀,安用習為?」當時恨其崛強。及對日,人皆屬目視之,而安定拜舞之容,登降之節,藹然如素宦於朝者,眾乃大服。

陳伯修作《五代史·序》,東坡曰:「如錦宮人裹孝襆。」嗟乎!伯修不思也。昔左太衝三都賦》就,人未之重也。乃往見元晏,元晏為作序,增價百倍。古之人所以為人序者,本以其人輕,而我之道信於天下,故假吾筆墨為之增重耳。今歐公在天下如太山北斗,伯修自揣何如?反更作其序,何不識輕重也。沈元用,人或以前輩詩文字求其題跋者,元用未曾敢下筆。此最識體(元用名晦)

正夫曰:「明皇本無意治天下。何以言之?顏真卿如何名德?及祿山反,真卿獨全平原,乃始曰:『朕不知有此人。』又,異時欲相張嘉貞,乃不記其姓名。不知逐日用心在何處。」

正夫曰:「人有話當與通曉者言之。與不通曉者言,徒爾費力,於彼此無益,反復之餘,只令人悶耳。陸宣公之於德宗,橫說,直說,口說,筆說,不知說了多少話,德宗卒不曉。其後宣公竟不免忠州之行。至於漢高祖,踏著腳便會。」

荊公楊子雲投閣事,此史臣之妄耳。豈有楊子雲而投閣者?又《劇秦美新》,亦後人誣子雲耳。子雲豈有作此文?他日見東坡,遂論及此,東坡云:「某亦疑一事。」荊公曰:「疑何事?」東坡曰:「西漢果有楊子雲否?」聞者皆大笑。

仁宗嘗郊,時潞公作宰相,百官就位。上忽暴中風,左右驚擾,潞公急止之曰:「毋嘩!」因誡左右曰:「事不得聞幄外。」乃扶上就湯藥,遂稱攝行事。至禮畢,百官無知者。當時但是樂減一奏,識者疑之。及出入始知之,皆大驚,且服潞公之能當大事也。

范文正公云:「凡為官者,私罪不可有,公罪不可無。」天下名言也。

道望,吾鄉長者人也。嘗作秀州司戶,遇大旱,本府所以望山川,禱佛祠,祀土龍,坐蜥蜴,縱徙市,所謂致雨之術無不試。卒不雨。後欲乞水於海鹽縣神山之龍地,眾曰:太守以謂,張司戶為人忠厚誠愨,使為之禱,宜有所感動。遂遣之,及望道乞水回,至半道,果大雨,村人皆羅拜雨中。自後州境有水旱,使望道祈之,往往輒應,當時號為「感應司戶」。

蔡元長苦大腸秘固,醫不能通,蓋元長不肯服大黃等藥故也。時史載之,未知名,往謁之,閽者齟齬,久之,乃得見。診脈,史欲示奇曰:「請求二十錢。」元長曰:「何為?」曰:「欲市紫菀耳。」史遂市紫菀二十文之以進,須臾遂通。元長大驚,問其說,曰:「大腸肺之傳送,今之秘無他,以肺氣濁耳。紫菀清肺氣,此所以通也。」此古今所未聞,不知用何湯下耳。

錢塘有人小腸秘,百方通之不效。有一道士錢宗元,視之,反下縮小便藥,俄而遂通。人皆怪之,以問,宗元曰:「以其秘故,醫者驟通之,則小便大至水道愈溢,而久小便愈不得通矣。今吾縮之,使水道稍寬,此所以得流也。」此一事殊為特見。

黃師文云:「男子服建中湯,婦人服四物湯者,往往十七八得,但時為之損益耳。」有男子病小腹一小癰,其諸弟侮之曰:「今日用建中湯否?」師文曰:「服建中湯。」俄而癰潰,蓋小腹癰為虛,其熱毒乘虛而入,建中湯既補虛,而黃耆且潰膿也。子才有婢子得面熱病,每一面熱,至赤且癢絕悶絕。問師文,師文曰:「經候來時,嘗為火所逼也。」問之,曰:「無之。」而思之曰:「昨者經候來,遂為孺人粘衣裳,傴僂曝日中,甚昏,若火炙,以孺人趣其物不敢,由是而遂熱。」師文曰:「是也。」四物湯加防風獲瘥。師文藥大率皆如此。平江有婦人臥病垂三年,狀如癆,醫者皆癆治,不瘥。師文往視之曰:「此食陰物時,遭大驚也。」問之,其婦方自省曰:「曩者,方食水團,忽人報其夫墮水,由此一驚,遂荏苒矣。」師文以丸子藥一帖與之,用雞糞湯下。須臾,取一痰塊,下抉其痰,正包一小團,蓋其當時被驚,央央在中而不自覺也。其後婦人遂安。問為何藥,師文曰:「我只去朱二郎家,用十文贖青木香丸一帖與之。」曰:「何為用雞糞湯下?」曰:「以雞喜食糯也。」此師文譎耳,未必然也。師文父病口瘡,師文治之不愈,心訝之,乃密訪婢子,果其父嘗晝同婢子寢,明日瘡作。師文即詳其時節,明日即用其父所寢時,令其父淨濯足,以某藥貼腳心,瘥。又婦人苦風丹,每酒沾唇,則風丹重疊而起,癢刺骨,殆不可活。師文令服五積散,約數服,以杯酒試之,如其言,飲酒,丹不作。德昭一婢嘗苦風丹,亦以此聞其說,遂服五積散,亦瘥。又師文用五積散治產瀉。產瀉最難治,師文用五積散殊效。

周正夫曰:「仁宗皇帝百事不會,只會作官家。」

正夫曰:「人不可不識主人位。自漢以來,識主人之位者,惟四人:西漢之張子房,東漢之陳太邱,蜀之諸葛亮,晉之陶淵明是也。子房既識主人位,遂坐其位。子房既去,陳太邱識之,遂坐子房之位。太邱既去,諸葛武侯識之,又坐太邱之位。孔明既去,陶淵明識之,遂坐孔明之位。自此以往,則賓主莫辨,而坐席紛然矣。」

印說顏子不貳過,以為無第二念亦快。

錢塘有兩處士,其一林和靖,其一徐衝晦。和靖居孤山,衝晦居萬松嶺,兩處士之廬正夾湘相望。予嘗館於衝晦之孫忉忉之居,即衝晦之故廬也。有一庵岧嶢於嶺之上,東望江,西瞰湘,瞰湘之曲,正與孤山相值。而和靖之室,隱見於煙雲杳藹間,遐想當時之事,使人慨然也。和靖雖廬孤山,後有一室正在淩雲間之側,和靖多居此室耳。然衝晦比和靖,則和靖名字尤高。而衝晦以數學顯,衝晦數學當時士大夫皆宗之。然忉嘗親與余言曰:「先祖有戒,子孫世世不得離錢塘,以錢塘永無兵燹。」

陶隱居、孫真人,皆以藥隱,亦隱之善。未能治國,且復活人,不亦可乎?近林靈素、沈洞元真有活人心,平生施藥不可以數計。余與洞元別二十年,聞其別後醫益工巧,視病罕診脈,止令作咳嗽聲,輒知病之所在,不知此何法也。在經有見而知之者,上也。聞而知之者,次也。洞元之法非聞而知之者乎?凡有病至,不惟與藥,地稍遠者必設杯,其貧者館之,日與飲食,如此則亦難繼矣。故人之所以饋洞元者亦厚,臨死猶有逋二十緡,蓋盡費於此也。察洞元之心,自孫真人以來,一人而。

張承德守鄭州,其軍下有人詣闕告變者。太祖械送其人於承德,使自治之,承德止笞十。智哉,承德!

東坡性簡率,平生衣服飲食皆草草。至杭州時,常喜至祥符寺琴僧惟賢房間憩。至則脫巾褫衣,露兩股榻上,令一虞候搔之。起視其岸巾,止用一麻繩約髮爾。又,築新堤時,坡日往視之。一日饑,令具食,食未至,遂於堤上取築堤人飯器,滿貯其陳倉米一器,盡之。大抵平生簡率類如此。

德昭母年近八十,得疾。冬苦寒,夏苦熱,八十非帛不暖,則老人之苦寒尚矣,至夏則又酷畏熱。德昭昆仲冬則為重裀、復幕、貯藥、炙炭,所以致暖之術,無不具。其昆仲遂不復入寢室,皆會臥宿於其母之帳,庶幾人氣有以溫之也。至夏則二人居帳外,居帳中者交手揮箑,以伺其母之動息,至倦則止。熱甚則帳外二人更之,謂婢妾不足委,皆不用。嗚呼!事親若此,亦可以無愧於古人矣!

友人史幼明仕縣尹,余告之曰:「有官君子所最忌二事:在己則贓,在公家則聚斂。他罪惡猶可免,犯此二者終身不可齒。」士君子之列,今之或有處身最廉,然掊克百姓,上以媚朝廷,下以諂權貴,輒得美官,雖不入己,其入己莫甚焉。暗中伸手,此小偷也;公然聚斂,以期貴顯,真劫盜也。

章子厚謂:「溫公為賊光,止可對盜蹠。」謂孔子為盜邱也。

宇文虛中在虜作三詩曰:「滿腹詩書漫古今,頻年流落易傷心。南冠終日囚軍府,北雁何時上林?開口摧頹空抱璞,協肩奔走尚腰金。莫邪利劍今安在,不斬奸邪恨最深。」「遙夜沈沈滿幕霜,有時歸夢家鄉。傳聞築西河館,自評能肥北海羊。回首兩朝俱草莽,馳心萬里絕農桑。人生一死渾閑事,裂眥穿胸不汝忘。」「不堪垂老尚蹉跎,有口無辭可奈何?強食小兒猶解事,學妝嬌女最憐他。故衾愧見沾秋雨,短褐寧忘折海波。倚伏循環如可待,未愁來日苦無多。」此詩始陷虜中時作。所謂「人生一死渾閑事」云云,豈李陵所謂「欲一放范蠡曹沫」之事?後虛中仕金為國師,遂得其柄,令南北講和,太母獲歸,往往皆其力也。近傳明年八月間,果欲行范蠡曹沫事,欲挾淵聖以歸。前五日為人告變,虛中覺有警,急發兵直至虜主帳下,虜主幾不得脫,遂為所擒。嗚呼,痛哉,實紹興乙丑也!審如是,始不負太學讀書耳!

老子曰:「不見可欲使心不亂」。孫次卿曰:「老子此語衍二字,何不言『見可欲心不亂』?」次卿,名邦杭,新城人,家兄門生也,嘗為戶郎,文有西漢風。

溫公初官鳳翔府,年尚少。家人每見其臥齋中,忽蹶起著公服,執手板坐。久之,人莫測其意,范純甫嘗從容問其說。公乃曰:「吾念天下安危事,不敢不敬。范蜀公言儲嗣事章十九上,待罪百餘日,鬚髮盡白。嗚呼!君子於天下國家事,其精誠至於如此,今所無有也,直使人敬仰敬仰。」溫公蜀公平生友善,溫公自謂:「吾與景仁實兄弟,但姓異耳。」觀二君子此事,良哉,朋友!

子容嘗言:淮南監司,童貫客也,坐累罷去,實子容叔氏微言之。其監司往見貫,不得通,乃厚事其使臣。使臣曰:「吾亦不能為公通姓名,但伺相公出,公至於道左,我唱拜,公即拜,此見相公之道也。」其人曰:「諾。」他日貫出,其人遂立於道左,使臣果唱拜,其人遂拜,貫問曰:「何人?」對曰:「某人。」貫曰:「這廝在此。」乃呼使過馬首問之,其人遂隨貫至其第。參拜訖,貫曰:「汝不饑否?」乃令取酒一壺勞之,遣去。後貫為雪其罪,遂復得淮南轉運使。嗚呼!方其為監司時,鼻息上雲漢,威聲動山嶽,不知來處乃如此!當時出蔡氏諸閹門者,往往多此輩耳。子容名元廣,姓張氏,華亭人。

沈元用有三大節。元用自奉使回,正二聖北狩、偽楚僭竊時。元用即欲仰藥,時煥卿、沈子暘尚在元用幕下,二公急前抱持之,為翻其藥曰:「事未可知也,少遲之。」元用自此常納藥於夾袋中曰:「偽命至則飲此。」無何偽命至,元用時適病,遂以病免。此一大節也。及異時元用知某州,一聞其事,即日致仕。此二大節也。丁一箭之起屠戮人至酷,既經江西州縣望風奔潰,時元用知宣州曰:「此賊死於此矣。」乃會士卒,自解髻,剪頂心髮燒灰,投諸酒,與士卒飲之,曰:「吾與汝輩誓死此城。」士卒皆奮,自此元用遂宿城上。不復歸家。賊射城上箭如灑,元用不為動。數日,元用臨城謂賊帥曰:「吾城中無有汝不知過。吾與三軍誓死此城矣,不信請射我。」遂披胸使射,群賊大驚,皆羅拜城下而去,此三大節也。

張邦昌僭叛。論者謂非出邦昌本心,凡邦昌之立,止為救一城生靈,吾鄉傅商霖曰:「此何言也?當時邦昌之分止有一死耳。除一死更無可言,吾知死分耳,何知一城生靈耶?邦昌不立,未必累一城生靈。設令累之,則二聖北狩,一城死之,適其義,復何恨哉!」商霖名岩叟。

余寓秀州學三年,止得子容、子才二人。時余年二十七,而子才纔年十八。子才斬斬少年中,性復滑稽,俊發則翻倒一齋。及其莊語,儼然而坐,衣裾不動者終日。余因心喜之。一日忽云:「范文正公有言:『寧可終身無爵祿,不可一日忘忠義。』」遂撫案諮嗟久之。余由是遂與之親厚。子容罕在齋,一日自華亭來參,苦予之熟也。時同舍言,其鄉人近以捕賊改官,皆有歆美意,獨子容愀然,歎息曰:「使張某他日忝一第,決不肯捕賊改官。」余喜曰:「何得此仁人之言!」由是益相親厚。

余舊與先覺在鄉中,多遊大慈塢。時經行諸寺間,觀壁間前輩題名詩句,於祖塔得惠覺一詩曰:「谷口兩三家,平田一望賒。春深多遇雨,夜靜獨鳴蛙。雲暗未通月,林香始辨花。誰驚孤枕曉,清白捲江沙。」又於靜明寺塵壁中詩兩句云:「瀾深魚自躍,風暖客還來。」惠覺最為東坡、米元章所禮。其為樸野,布衣草履,繩棕櫚為帶。時夜半起,槌其法嗣門,索火甚急,法嗣知其得句也,或稱無油,輒疾呼,然竹得火即疾書之,詩人之得句蓋如此。惠覺之詩混然天成,無一毫斧鑿痕;雍容閑逸,最有唐人風氣。但七字殊未稱,蓋學力未至耳。

陳齊之謁茂實,茂實方撻其子。齊之曰:「公撻令嗣何為?」茂實曰:「小兒輩須與撻之。」齊之曰:「以某觀之,正不當撻,撻之所以敗之也,正須喻以道理爾。小兒輩自孩提時,即當喻以道理曰,『如是,是天下好事;如是,是天下不好事。如是者,可行;如是者,不可行。如是者,可恥;如是者,不足恥。』孩提雖無知,而吾日告之,所以入耳者熟。會當漸入正處,如此則著腳下,便識士君子道路矣。所謂箠撻,豈可無哉?不得而出之,使輔吾之道理爾。平日未嘗出,一旦忽出之,被吾箠撻,其恐懼愧恥之心為如何?若然,則豈不謂之善教乎?餘之教子者都不喻以道理,但箠撻之。彼胸中固無知,又日被吾箠撻者熟,遂頑然無恥矣。若是,則教之非所以敗之歟?」齊之此言,可為教子之法。

黃致一初看科場,方十三歲。時出《腐草為螢賦》題,未審有何事跡,同場以其兒童易之,漫告之曰:「螢則有若所謂聚螢讀書,草則若所謂青青河畔。又若所謂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皆可用也。」其事皆牢落不羈,同場姑以此塞其問,元非事實也。致一乃用此為一聯句云:「昔年河畔,嘗叨君子之風;今日囊中,復照聖人之典。」遂發解利無言。年十七歲,在太學,時稱俊才,先季試,偶讀《司馬穰苴傳》曰:「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乃謂同舍曰:「某明日策中必有用此句。」明日問《神宗實錄》,問與昨日事殊無言。乃對曰:「秉筆權猶將也,雖君命有所不受。」此一策甚奇,諸長者皆拱手,遂作魁。此皆一時英妙可笑故事,無工拙,顧在下筆何如耳。

諸葛孔明每見龐德公輒拜床下,龐公初不令止。子韶曰:「拜床下者,為諸葛孔明,而受拜於床上者,其人何如哉?」誠哉是言!然則諸葛孔明觀龐德公,則其人物為何如?然其平生所有,乃付之灰埃草莽,自鹿門一隱之後,遂不見蹤跡。嗚呼!非甚盛德,何以至此!又安得使孔明不為之屢拜乎?孔明視德公,固為晚進矣。然孔明在妙齡時,才氣如何?當下視一世乃肯拜德公於床下,此所以為諸葛孔明也,沒量之人只為此一點麾拂不下。

德先言:「一僧曰:『吾佛法豈有他哉?見人倒從東邊去,則為他東邊扶起;見人倒從西邊去,則為他西邊扶起;見渠在中間立,則為他推一推。』中間之說甚好。」德先名與仁,德昭弟也。

張思叔伊川高弟也。本一酒家保,喜為詩,雖拾俗語為之,往往有理致。謝顯道見其詩而異之,遂召其人與相見。至則眉宇果不凡,顯道即謂之曰:「何不讀書去?」思叔曰:「某下賤人,何敢讀書?」顯道曰:「讀書人人有分,觀子眉宇,當是吾道中人。」思叔遂問曰:「讀何書?」曰:「讀《論語》。」遂歸買《論語》讀之,讀畢乃見顯道曰:「某讀《論語》畢,奈何?」曰:「見程先生。」思叔曰:「某何等人,敢造程先生門!」顯道曰:「弟往先生之門無貴賤高下,但有志於學者即受之耳。」思叔遂往見伊川,顯道亦先為伊川言之,伊川遂留門下。一日侍坐,伊川問曰:「《記》曰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正卻在何處?」思叔遂於言有省。其後伊川之學最得其傳者,惟思叔。今《伊川集》中有《伊川祭文》十許首,惟思叔之文理極精微,卓在諸公之上也。

天經久瘧,忽夢一人,眉宇甚異,對天經哦一詩云:「塞北勒銘山色遠,洛中遺愛水聲長。秋天蓴菜扁舟滑,夏日荷花甲第香。」病遂瘥,殊可怪也。天經因續其詩曰:「識面驚眉宇異,聞言更覺肺肝涼。洛中塞北非吾事,蓴菜荷花興不忘。」天經於文藝皆超邁人,後竟不第。人或以為「洛中塞北」之句不合謝絕之如此,然亦豈有是理乎?天經姓葉,名楙,字伯林,婺州人,以舊字行。

天經曰:「異時嘗在旅邸中見壁間書一句云:『一生不識君王面』,某輒續其下云:『靜對菱花拭淚痕』。他日見其詩,使人羞死,乃唐人《宮詞》也。其詩曰:「學畫蛾眉便出群,當時人道必承恩。一生不識君王面,花落黃昏空掩門。」唐人格律自別,至宮體詩尤後人不可及也。

人見淵明自放於田園詩酒中,謂是一疏懶人耳,不知其平生學道至苦。故其詩曰:「淒淒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悲。厲響思清越,去來何依依。因植孤生松,斂翮遙來歸。勁風無榮木,此蔭獨不衰。係身已得所,千載莫相違。」其苦心可知。既有會意處,便一時放下。

《陽關詞》,古今和者不知幾人。彥柔偶作一絕句云:「客舍休悲柳色新,東西南北一般春。若知四海皆兄弟,何處相逢非故人。」自古悲愁怨憝之思,一掃而盡。《陽關詞》至此當止矣。彥柔姓陳,名剛中,英偉人也。後以江陰僉判與子韶諸公同貶,知虔州安遠縣,卒。

余所謂歌、行、引本一曲爾,一曲中有此三節。凡欲始發聲餘之引,引者,謂之導引也。既引矣,其聲稍放焉,故謂之行,行者,其聲行也。既行矣,於是聲音遂縱,所謂歌也。今之播鞀者,始以一小鼓引之。《詩》所謂「應田懸鼓」是也。既以小鼓引之,於是人聲與鼓聲參焉,此之謂行可也。既參之矣,然後鼓聲大合,此在人聲之中,若所謂歌也。歌、行、引,播鞀之中可見之,惟一曲備三節。故引自引,行自行,歌自歌,其音節有緩急,而文義有終始,故不同也。正如今大曲有入破混煞之類,今詩家既分之,各自成曲,故謂之樂府,無復異制矣。今《選》中有樂府數十篇,或謂之行,或謂之引,或謂之吟,或謂之謠,或謂之曲,名雖不同,格律則一。今人強分其體製者,皆不知歌、行、引之說,又未嘗廣見古今樂府,故便生穿鑿耳。

高抑崇(名閎)始封進劄子,以為非和氣不足以治天下,上首肯之。抑崇乃問上曰:「陛下以為如何是和氣?凡人始上殿,皆皇恐戰汗,惟恐應對失詞,未有反致詰於上者。」上為倉卒一問,亦愕然。乃曰:「今疾厲不作,螟蝗不生,年穀豐熟,百姓安康,即和氣也。」抑崇曰:「此萬物和氣。陛下和氣安在?」上乃默然。嗟乎!非和氣不足以治天下,古人未能發也,抑崇發之。至哉斯言!余觀近世能盡斯道者,其程伯純乎?

張子公為戶侍,苦用度窘,欲出祠部,改鹽鈔,見秦丞相。秦曰:「且止。若干年不出,若干年不改鹽鈔矣。」張乃具陳當時利害,俱不聽。張怒,乃勃然曰:「相公言大好看勢不可行,今日事勢如此,安得沽虛譽妨事實?一旦緩急,相公何處措辦?」遂拂衣而起,見趙相公。趙相公曰:「如何?」張復陳其利害,丞相乃讚之曰:「甚善,甚善!子能留心執事如此!吾復何疑?然子能通於天下財賦乎?」曰:「未也。」丞相曰:「若此則子亦小失契勘矣。如某州有米若干,某州有米若干,某州有錢若干,某州有錢若干。」復數數州,張但呀然。趙相曰:「今所以不即發來者,發來國家便有無限財賦也。固嘗行文字令,且只就本所,使萬有一變緩急,某亦粗有備矣。如子之請,姑乃遲也,勿吝見教。」張乃大服曰:「若此豈不是?」宰相秦檜之都不知國家虛實利害,但以虛詞蓋人,人心安得而服?

龜山作《梅花》一詩,寄故人云:「欲馳殘臘變春工,先遣梅花作選鋒。莫把疏英輕鬥雪,好藏清豔月明中。」時故人正作監司,見此詩遂休官。

諸司造船吏夤緣為監,每造七百料船,率破釘四百斤。曾處善為某路轉運使,偶見破艦一閣灘上,乃遣人拽上以焚之。人亦不測其意,既焚,得釘二百斤,於是始知用釘之實。朝廷於是立例,凡造七百料船,給釘二百斤,自處善始。

晏元獻為宰相兼樞密使,范文正參知政事,韓魏公、富鄭公樞密副使,一時人物之盛如此。而范、韓二公與元獻有舊,故薦之,而富公,其婿也,元獻以嫌欲避位,而仁宗不許。夫宰相用人正當如此,顧人才如何耳,安問親舊乎?崔祐甫一日除吏八百,親舊居其半,此乃天下之公道也。後之避嫌者,雖才如元凱,以親故避不敢舉,而弄權盜柄者,又託此以市私恩、植黨與。此人君之用人所以為難也。

應求謂予曰:「使成安君果用李左車韓信果擒乎?或自有處也。觀當時之策,信乎殆矣。」予曰:「不然。韓信入井陘在李左車不用之後也。使不知敵人所取予,遽頓兵四險地,非甚庸將不至此,況韓信乎?大凡用兵必先為敵人計,然後始能伐敵人。故鄧公之軍黥布,司馬仲達之軍公孫淵,皆出於此。李左車之計雖趙之上策,然左車未陳此計時,乃先在韓信算中矣。故其策雖妙,安能施於信哉?但成安君用李左車,則趙亦未易下。」

禹錫問余曰:「周伯仁王導,始陽言曰:『今年殺諸賊奴,取金印如斗大,繫肘後。』逮事解,固當同車入見。雖告之以相救之意,庸何傷?卒不告,後竟遇害,伯仁亦失計。」余曰:「不然。此所以見古人用心處也。元帝與王導豈他君臣比,同甘共苦,相與奮起於艱難顛沛之中,今以王敦遂相猜忌如此,君子所以深惜也。故伯仁之救導,欲其盡出於元帝,不出於己,所以全君臣終始之義。伯仁之賢,正在於此。」

余嘗愛茂實謂,「有一武王,必有一伯夷;有一陳平,必有一王陵;有一霍光,必有一嚴延年;有一姚元之,必有一宋廣平。」不如是,無復人道矣。

子韶與正夫論仁宗朝人物。正夫曰:「未說設施,只豎起幾個人物在廟堂上,也須教太平。」

正夫謂子韶曰:「昨強幼安來說話,引援甚富。」某謂之曰:「若此者六一語,若此者溫公語,若此者東坡語,若此者山谷語,強幼安語卻在甚處?」幼安無語。

陳明作為西浙漕,來謁正夫。正夫回語次曰:「昨日熱。」陳亦曰:「夜來大熱。」正夫曰:「公安知熱?」陳笑曰:「如正夫學問高明,議論英發,固某所不敢望。至於寒暑,天下人共知之,乃謂某不知熱,何也?」正夫曰:「公安知熱?如某乃知熱耳。某在閑處無一毫事心,故四時之變化,寒暑之盛衰,此身皆知之。言今日寒則信寒矣,於是增衣裘;言今日熱則信熱矣,於是減絺綌。以予言今日溫今日涼,皆與陰陽之候不差毫釐。今左右簿書獄訟紛然在前,而利害禍福之心交戰於中,性命且不知所在,又安得知寒暑也?」陳乃歎息曰:「真高論!」

魏公夫人嘗蓄婢,而魏公不知也。教以歌舞,至魏公生朝,乃出之使上壽,公見其疏爽,悅之。其婢既上壽畢,忽泣下。公怪而問之,婢曰:「念妾父在時,每生朝,婢子輩上壽亦必歌此曲,今忽感其事,不知淚之所從也。」公曰:「汝父為何人?」曰:「某人。嘗為某州通判。」公大驚,責夫人曰:「此士大夫女,安得輒取為婢?」夫人謝不知。公即令諸女列,後擇一有官人,厚嫁之。

魏公判北京,有術者上謁,言能視笏文知吉凶。魏公語其人明日至。明日,魏公作飯召通判,而術者遂預焉。公預與通判易笏,令觀之,術者視魏公笏言:「某日當再召,在相位若干年。」視通判笏曰:「某日當進秩,當至某官。」既畢,魏公使人厚謝之。通判曰:「狂生敢欺罔相公如此,罪應誅,乃反厚饋之,何也?」公曰:「琦先欺他。」

正夫曰:「茅庵草屋,風雨一興,輒欲顛仆;至廣廈大堂,雖震風疾雷,頓撼天地,而安若泰山。藩籬鳥雀,風勁草搖,則驚飛竄伏;而豐牛巨象,雖長鞭大箠猶扶之不行。」人之度量,其相懸亦猶此。

沈元用以四六自負,以謂當今四六,未有如晦者。其《謝解啟》一聯云:「谷寒雖暖,喜二氣之或私;風引輒回,悵三山之不。」真為絕唱也。惜其過貪,翻近蕪穢耳。

先覺論文以謂:「退之作古,子厚復古。」此天下高論。

量應求漢文有真才,文帝纔一寬厚長者耳。初無一毫英武氣,優遊不事,若無能為者。當是時,外有強藩悍將,內有權臣孽君,乃中外恬然。固雖有七國之強,乃高祖過制,非文帝之罪,然亦終文帝之世不敢有為,非有真才而何歟?彼以智術把持天下者,可同年而語哉?應求名天民,泉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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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公為兒時與羣兒戲,有一兒誤墮水甕中。群兒怖奔,公獨不去,乃亟取石,就甕下作一竅以出水,水流出,其兒乃救。公為兒時,其仁術已如此矣。

平江有富人謂之姜八郎,後家事大落,索逋者雁行立門外,勢大窘。乃謂其妻曰:「無他策,惟有逃耳。」顧難相挈以行,乃偽作一休書遣之曰:「吾今往投故人某於信州,汝無戚心,事幸諧即返爾。」將逃,乃心念曰:「委債而逃,吾負人多矣。使吾事事倘諧,他日還鄉,即負錢千緡當償二千緡,多寡倍之。」遂行。信州道中有逆旅嫗,夜夢有群羊甚富,有人欲馳之,有一人嗬之曰:「此姜八郎羊也,毋得馳。」恍逐然而覺。明日,姜適至其所問津,嫗問其姓。曰:「姜。」問其第幾,曰:「八。」嫗大驚,遂延入其家,所以館遇之甚厚。久之,乃謂姜曰:「嫗有兒,不幸早死,有婦憐嫗老,又不嫁,留以侍嫗。嫗甚憐之,欲擇一贅婿,久未獲。觀子狀貌非終寒薄者,顧欲以婦奉箕帚,可乎?」姜辭以自有妻,不可。嫗請之堅,姜亦以道途大困,不得已從之。其妻一日出擷菜,顧有白兔,逐不可得。欲返,兔即止。又逐之,又不可得。欲逐,兔又止。如是者屢。逐追之一山上,兔乃入一石穴中。妻探其穴,失兔所在,乃得一石,爛然照人,持歸以語夫。姜視之曰:「此殆銀礦也。」冶之果得銀,姜遂攜其銀,往尋其故人,竟無得而歸。因思曰:「吾聞信州多銀坑,向之穴非銀坑乎?」遂與其妻往攻之,果銀坑也。其後竟以坑冶致大富。姜於是攜其妻與嫗,復歸平江,迎其故妻以歸。召昔所凡負錢者,倍利償之。此亦怪矣。今思其後妻,憐其姑之老,義不嫁,此天下高節。而姜臨逃亦有倍償所負之誓,亦足以見其人矣。因緣會合,夫婦相際,天其以是報善人。

子範謂余曰:「劉信叔(名錡)守合肥,厥功高矣。然此一事亦有天幸者。」余曰:「如何?」子範曰:「聞其始與金人戰,金人布陣西北,是日東南風大急,塵沙擊面,金人大敗。他日戰,金人據上風,刃未接,風急反塵沙更甚,金人又大敗。若是非天幸者乎?」余曰:「自金人犯順,內外將士無一人為國家捐軀幹、出死力、一逆虜人之前驅者。望風奔潰,相襲為常,惟劉信叔守盧州,甲兵脆薄,糧食單寡。當時將卒哄然欲散,信叔乃折箭為勸,徇忠義,諭以禍福。然後三軍之士皆為之奮。左右支吾,卒能以孤壘折咆哮百萬之師,而奪之氣。然則反風之異,安知其非精忠有以感動天地乎?安得遽以為天幸也?」

明道知金華縣。有人借宅居者,偶發地得錢窖千餘緡,其主人至曰:「吾所藏也。」客曰:「吾所藏也。」遂致訟。二人爭不,明道問主人曰:「汝藏此錢幾何時?」曰:「久矣。自建宅時即藏此錢在地矣。」「汝借宅幾何時?」曰:「三年。」明道乃取其錢,盡以錢文類之,明道既視其錢文,乃謂客曰:「此主人錢也。」客爭之曰:「某之錢。」明道曰:「汝尚敢言,汝借宅纔三年,吾遍閱錢文,皆久遠年號,無近歲一錢,何謂汝所藏也?」其人遂服。

有富人于氏卒,惟一子。忽一日有一醫驀入其家言:「吾乃父也。」其子驚問之。曰:「汝實吾子,異時乞汝於汝父,今吾老矣,汝從吾歸。」其子不服,遂致訟。其醫具致其乞子於于氏詞,明道曰:「汝有何據?」曰:「有據。」曰:「何據?」曰:「某尚記一藥方簿,記其歲月也。」明道令取藥方至,則紙墨甚古,其後書云:「某年月日以第幾子與本縣于二翁。」明道留其方,明日問其子曰:「汝年幾何?」曰:「幾何。」曰:「汝父壽幾何?」曰:「幾何。」明道以其子之言驗醫所書歲月合,乃謂醫曰:「汝詐也。」醫曰:「某安敢詐?」明道曰:「汝所記歲月與其子之言齒信合矣,此特得其歲月耳。然汝有一缺漏處乃不覺。」醫曰:「某有何缺漏?」明道曰:「以汝云歲月考于氏之年,時于年三十四耳,何得謂之翁?」其醫語塞。

又有一富人,亦有一子。方孩無母,乃有一婿。將死屬其婿曰:「吾以子累君,幸君善撫之,他日吾子長,當使家資中分之。」乃出手澤託付其婿。及其長,不肯如父約。其婿乃以手澤訴於縣。明道乃密謂其子曰:「汝父智人也。不如是,汝之死久矣,惟其婿有半貲之望,故汝保全得至今。雖如是,某人亦賢也。不然,方汝幼時,豈不能殺汝取全貲耶?今豈當較其半也?」其子悟,遂中分之。

明道[1]在邑中,視其民如家人。或有所訴,至有不持牒竟造庭口述者,邑中事無晨夜得以聞。嘗夜半有殺人者,明道驚曰:「吾邑中安得有此事?」而思之曰:「當是某村某人也。」問之,果然。皆大驚以問明道,明道曰:「曩者,吾嘗行諸鄉,遍閱諸鄉人,惟此人有悖戾氣,是以知之。」其明察如此。

嘗有監司問明道借兩夫取桑白皮曰:「本司非乏人,顧問桑白皮出土者殺人。故非其人不可使,惟公至誠格物,所使皆忠厚可委,所以奉浼耳。」

富鄭公知鄆州,有士人出入一倡家久,其後與倡競,乃撾其面,碎之涅以墨,遂敗其面。其倡號泣訴於府,公大怒,立追士人至,即下之獄。數日當決遣,其士素有才名,府幕皆更進言於鄭公曰:「此人實高才,有聲河朔間,今破除之深為可惜。」公曰:「惟其高才,所以當破除也。吾亦知其人非久於布衣者,當未得志,其賊害乃如此,以如斯人而使大得志,是虎生翼者。今不除之,後必為民害。」竟決之。

沈文通(名遘)未知杭州時,有士人任康敖,即作《薄媚及狐狸》者也。粗有才,然輕薄無行,嘗與一倡哄,亦墨其面。後文通知杭州,聞其事誌之。一日文通出行春燕望湖樓,凡往來乘騎者,至樓前皆步過,惟敖不下馬,乃驟轡揚鞭而過。文通怒,立遣人搶至,即敖也。顧掾吏案罪,即判曰:「今日相逢沈紫微,休吟薄媚與崔徽。蟾宮此去三千里,且作風塵一布衣。」遂於樓下決之。此可為輕薄者之戒。

家兄門生有沈君章,無他奇,但性頗孝,喜為狹邪遊。一日宿妓館,因感寒疾以歸,苦兩股疼,其母按其股曰:「兒讀書良苦,嘗深夜閱書,學中乏炭薪,故為凍損耳。」君章謂余言:其聞老母此語時,直覺天下無容身處,即心誓曰:「自此不復遊妓館矣。」後余察之,信然。此亦可謂善改過者。

家兄門生有良器,人品甚高,詩文字畫皆肅然,事繼母至孝。家兄既捐館江西,殯洪州時,良器已登第為江西運司屬官,遭罹兵革,久不與家兄聞問相及。舎姪橫往扶護,偶於一客次見之。良器聞家兄死,沛然流涕,乃極力佐舎姪營辦扶護事。良器實貧甚,乃盡取妻子首飾,授舎姪。家兄旅櫬得以萬里護歸者,良器之力居十七八。予與良器款不久,然心知其賢者。其後果與子才善,又大為李伯紀所前席,其人固可知。今又觀於家兄盡力如此,益信其為賢也。故家兄之賢弟子惟孫力道、陸虞仲、湯良器、萃先覺、陳德昭,他亦余不能盡知。在諸公間惟先覺不第而卒,而德昭猶在場屋,良器,不幸早卒,遂終於江西運司云。

家兄門生有施大任,嘗知秀州嘉興縣。始視事,訟牒逾千指,大任皆不問,獨摘其無理者,得七八十,皆科罪。是日決撻至暮。其不盡者,明日又行之,自後妄狀者,往往皆屏跡。

德昭有親王子思知海鹽縣,視事之初,其訟牒亦如大任時。子思不問,獨摘其一無理者,對眾痛杖之。杖訖,子思往入宅堂去,乃令一吏傳教令:知縣以飯諸訟者。飯罷指揮。其無理用錢抽取其牒去,及子思飯罷出,已失其半矣。由此言之,為政不可無術。

正夫曰:「人言漢高祖能用張子房。高祖安能用子房哉?實子房用高祖耳。然觀高祖一村漢,頗識道理,能聽人言語,遂將驅使之。見其時來,因為成就之耳。」

正夫曰:「人言陶淵明隱。淵明何嘗隱?正是出耳。」

正夫嘗謂子才「□□□入」有閑妙矣。然猶未若懷禪師云:「雁過長空影」,說寒則天無留雁之心,雁無遺跡之意。

正夫曰:「譬之射者,左亦見是的,右亦見是的,前亦是的,後亦是的。射者左射,右射,面射,背射,不論如何,祇是要中的。如何是的曰仁?」

正夫曰:「宰相須識體,若不識體,如何作得他?王荊公為宰相,每與百官爭一事,皆親書細字至數十劄子,猶不已,豈是宰相體?」

正夫曰:「天下有幾等人,譬如以物自地累至天上,不知有幾層也。自家須要在第一層上立地坐地始得。」

正夫嘗論杜子美、陶淵明詩云:「子美讀盡天下書,識盡萬物理。天地造化,古今事物,盤礴鬱積於胸中,浩乎無不載,遇事一觸,輒發之於詩。淵明隨其所見,指點成詩,見花即道花,遇竹即說竹,更無一毫作為。」故予嘗有詩云:「子美學古胸,萬鬱含蓄。遇事時一麾,百怪森動目。淵明澹無事,空洞撫便腹。物色入眼來,指點詩句足。彼豈發其藏,家但隨所矚。二老詩中雄,同人不同曲。」蓋發於正夫之論也。

淵明詩云:「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時達磨未西來,淵明早會禪。此正夫云。

或謂惠勝仲曰:「孔子在陳蔡之間,弦歌不絕或幾於遣。」勝仲曰:「胡為其然也?弦歌自是日用,乃不變常耳,安得謂之遣?」子韶甚喜勝仲之言,以告正夫。正夫曰:「固也。然聖人既當厄亦當輟,其日用事以圖,所以出厄之道至圖之,不可乃安之如平日耳。不然水火既逼,其革交至,乃安坐不顧,是愚耳。何得為聖哉?故孔子所以雖弦歌不輟,終微服而過宋也。」

正夫說:「萬物皆備於我。所謂狠如羊,貪如狼,猛如虎,毒如蛇虺。我皆備之。」

正夫謂子才曰:「子路未可量。如子路拱而立,三嗅而作,當是子路有省處。」

東坡待過客,非其人,則盛列妓女,奏絲竹之聲聒兩耳,自有終宴不交一談者。其人往返,更謂待己之厚也。至有佳客至,則屏去妓樂,杯酒之間,惟終日笑談耳。

舊傳,陳無己《端硯》詩云:「人言寒士莫作事,神奪鬼偷天破碎。」神言奪,鬼言偷,天言破碎,此下字最上也。今本乃作「鬼奪客偷」,殊玉石矣。此當言鬼神,不可言客也。

竊聞王補之性至鈍,每課百字至五百遍,始能成誦。然精苦不已,積久忽自通達。王補之之名,聞於四海。故知學者有不勉耳,勉之,其有不至者乎?性之利鈍,不計也。子思曰:「有弗學,學之弗能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篤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若是者,雖愚必明,雖柔必強。」

毛澤民(名雱)《題西湖靈芝寺可觀房紫竹》一絕頗佳,云:「階前紫玉似人長,可怪龍孫久未驤。第次放煙出簷去,此君初不畏風霜。」

有一相識,妙於醫,沈元用謂今世和扁而論者勿之許。自過年來頗覺聲消,以予思之,良以好賄重故也。子容曰:「醫者好貨重財也,已非其道。況一好賄,則有命於其間矣。病者之瘥則保其命之厚薄也,近斯人之多失,豈非坐是乎?」

天經嘗言:「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此夫子所以賢顏子也。今人亦云,簞瓢陋巷,家能安之。豈不可笑也?夫顏子負王佐之才,使小出所長,取卿相如拾地芥,然不肯苟進,乃安於陋巷,此所以賢也。今之人,無材無德,本是窮餓之人,乃亦曰我能安貧賤,欲將何為?蓋廟堂之上,本是顏子著身之地,今乃陋巷,非顏子之地矣。然能安之此,所以為顏子也。閭閻溝壑是汝著身之地,今在閭閻溝壑中,適其所爾,又何言安焉?」天經之說極然,今無志氣人往往皆以此自安。孔子曰,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夫貧賤豈君子之樂哉?然而不去者,以家無貧賤之道故也。既有貧賤之道,安得不求去之?如之何為去貧賤之道?豈不以學不講歟?豈不以行不修歟?豈不以不才無能歟?此所以貧賤也。既以此得貧賤,在我者求去之如何?日夜講學,日夜修身,日夜進其所不能。三者既盡,求其窮我者,已不得矣。然後貴賤貧富舉付之於無足道爾。今乃惰慢荒逸,一無所為,而曰我能安貧,是安於不才無狀耳,安得謂之安貧賤哉?又曰,貧者士之常,且只問他如何是士。

子韶嘗夜夢陳子尚,夢中憶其已死。乃問曰:「公尚留滯幽冥?」子尚曰:「公既不厭於生,我亦何厭於死?」此語殊有理。

陳履常以監司非其人,置其酒食於廳角,余既書之,續以語茂實,茂實大以為過。當日譬如陽虎饋孔子豚,孔子不應棄之,亦食之而已。余深不喜此論,一時未有以答,茂實且方與他客語,遂罷。已而思之,陽虎之豚孔子,未必食,何以知之?孔子曰:「君食於少施氏未嘗不飽,以施氏食我以禮。」因知孔子食於他或不飽也。推孔子不飽之意,則陽貨之豚安知其食也?孟子曰:「請無以辭卻之,以心卻之。」余深疑其事。君子於辭受之際,受則受,卻則卻,豈有受之而曰心卻?余因此論孟子之言,所謂心卻之者,受之而不用也。古人如此者多,倘實受享其利而曰心卻,是妄語爾。貨之豚正心卻之物也。

魏公應為徽州司理。有二人以五更乙會甲家,如期往。甲至雞鳴,往乙家呼乙妻曰:「既相期五更,今雞鳴尚未至,何也?」其妻驚曰:「去已久矣。」復回甲家,乙不至。至曉遍尋蹤跡,於一竹叢中獲一屍,乃乙也。隨身有輕齎物,皆不見,妻號慟謂甲曰:「汝殺吾夫也。」遂以甲訴於官,獄久不成。有一吏問曰:「乙與汝期,乙不至,汝過乙家,只合呼乙,汝舍乙不呼,乃呼其妻,是汝殺其夫也。」其人遂無語。一言之間獄遂成。

𥫃,師雄殿院子也,知真定縣時,朝廷新得燕山,其倉廩,虜人皆席去。燕山大饑,朝廷命府州縣輸糧,調牛車,所在鼎沸,□□□□□□□,惟𥫃寂然,無所為。吏人懼,更進言之,曰:「姑去訴,縣糧已集,將行矣。」吏人皆叩言:「罪不細,且此事非倉卒可辦,今尚未蒙處分,奈何諸縣且行矣?」曰:「使諸縣行乃白。」已而諸縣皆行。乃口召其民曰:「輸粟事如何?」民皆曰:「晚矣。」𥫃曰:「不然。吾所以不敷汝糧,調汝牛車者,正以吾自有糧在燕山故也。」民驚曰:「如何?」𥫃曰:「汝第往燕山,固自有糧也。汝每鄉止擇能辦事者數人,齎輕貲往糴之。」民皆惘然。遂敷出金銀一一為區處畢,臨行又謂其人曰:「有餘金,當盛買牛車以歸。」民至燕山,所在糧運坌集,米價頓落焉。河北等路米有餘,遂糴納之。先至者以糧兌,又不得納,皆賣牛車以自給,其遣人遂以餘金買之,皆乘而歸。後其事達朝廷,遂擢𥫃為河北運使。

鄧光祖知巖州某縣時,當紹興中。國家方創都錢唐,所需材木甚大,期且急,所在鼎沸,而光祖殊不經意,乃徐集諸里正,各置之。即以朝廷所降木色丈尺,人一紙,令各具在界中凡寺凡廟凡驛凡官道有木,與所降色樣合者供,不得脫一根。既供,乃令匠往視之,皆合,遂令里正伐。官特與糧,不須臾木乃大集,所得倍其數。他郡縣皆望青斬伐,所殘人塚墓及民家要害處甚眾,而吏復夤綠求乞於其間,所在騷然。惟光祖絲毫無侵於民,且不出一吏,所得乃過諸縣。二者頗相類,故並及之。

有客解者作啟事,痛詆試官。時丁葆光為試官,復其啟曰:「俯知有司之不明,仰見君子之所養。」又云:「當俾志氣塞乎天地之間,無使精神見於肝膈之上。」又曰:「韞櫝而藏,何妨於待價之玉;踴躍自試,真所謂不祥之金。」

鄭毅夫以國子監第五人發舉,意不平,為謝主司啟事云:「李廣事業自謂無雙,杜牧文章止得第五。」此猶可也。又云:「騏驥已老,甘駑馬以先之;巨鼇不靈,置頑石而在上。」

子韶言,舊閭巷有人以賣餅為生,以吹笛為樂,僅得一飽資,即歸臥其家,取笛而吹,其嘹然之聲動鄰右,如此有年矣。其鄰有富人察其人甚熟,謂可委以財也。一日謂其人曰:「汝賣餅苦,何不易他業?」其人曰:「我賣餅甚樂,易他業何為?」富人曰:「賣餅善矣,然囊不餘一錢,不幸有疾患難汝時,何賴?」其人曰:「何以教之?」曰:「吾欲以錢一千緡使汝治之,可乎?平居則有溫飽之樂,一旦有患苦,又有餘資,與汝賣餅所得多矣。」其人不可,富人堅諭之,乃許諾。及錢既入手,遂不聞笛聲矣。無何,但聞籌算之聲爾。其人亦大悔,急取其錢送富人還之。於是再賣餅,明日笛聲如舊。

劉若虛言,京師有富人欲得一行,難其人。有人薦一人以往,富人卻之。其人謂其所薦曰:「某何以得卻?幸試問之。」薦者問富人,富人曰:「我觀其人不能忍饑,此不足掌財。」薦者告其人,其人曰:「某誠不能忍饑,只能忍飽。」富人聞之,遂召其人。用之,果滿意。

子韶言,某在史館,方知作史之法。無他,在屢趣其文耳。

俞與材說其所知史保人,家京師,有賣勃荷者(京師呼薄荷為勃荷也。),其家嘗買之。一日天大暑,勃荷者至,渴甚,乞水於史,史乃以尊酒勞之。其人遂感激而去。後京城被圍,史縋城出時,城外悉已煨燼,四顧人馬復寂然。史茫茫行野中,憂恐甚。俄而見茅店兩間,史急趣之,則乃一人家,主人見史大驚曰:「官人何為至此?此去咫尺即大兵,不可前,幸當留此。」所以慰薦史者甚厚。史乃問:「汝為誰?」其人曰:「官人忘之乎?即賣勃荷者也。異時嘗蒙官人尊酒之賜,時常不忘,今日官人幸至此,某報尊酒之秋也。」史曰:「今京師外皆灰滅,汝獨能存,何也?」曰:「某與一千人長厚善,故獲保全至今,然行即遁耳。」且謂史曰:「斯人今當至,官人當伏床下。」語未畢,所謂千人長者果至,與其人語。久之乃去。史乃出問曰:「汝何為與斯人?」告曰:「家本旅店,斯人曩時作河北商來京師已十餘年耳,則金人謀我國家已久矣,所謂崛起者非一旦也。」史獨以尊酒之惠,其人感恩,遂能免於死。恩之施人,其報效乃如此。

《法言》:「屈身將以信道也。如道屈以信身,雖天下不為也。」叔祖曰:「身所以信,道也。道之屈信係吾身也,豈有身屈而道信者乎?南子禮所當見也,陽虎禮所當敬也,二者皆禮也,非屈也。孰謂見所不見,敬所不敬乎?」

楊承功之喪,余在焉。有弔客至,或先哭而後拈香,或先拈香而後哭,二者孰是?余謂先哭而後拈香是。蓋其人始死,往見其柩,則哀情已生,是時何暇為禮?便當哭爾。哭畢,乃拈香跪奠,始與之為禮。且今孝子出見,當先與之哭乎?當先致其慰之辭乎?是先必與之哭爾,生死之情一也。故商人先拜而後稽顙,周人先稽顙而後拜。孔子曰:「吾從周。」

六義之說新義以風,雅、頌即《詩》之四始。伊川謂:一詩中自有六義,或有不能全具者。六義之說,則風、雅、頌。安得與賦、比、興同處於六義之列乎?蓋一詩之中自具六義,然非深知詩者,不能識之。夫賦、比、興者,詩也。風、雅、頌者,所以為詩者也。有賦、比、興而無風、雅、頌,則詩者非詩矣。取之於人,則四體者賦、比、興也。精神血脈者,風、雅、頌也。有人之四體,使無精神血脈以妙於其間,則塊然棄物而已矣。夫惟善其事者,使精神血脈渙然於製作間,於是而風、雅、頌焉。風者何?詩之含蓄者也;雅者何?詩之合於俗者也;頌者何?詩之善形容者也。此三者,非妙於文辭者莫能之。《三百篇》皆製作之極致,而聖人之所刪定者也。故三物皆具於物中,而風尤妙,蓋風有含蓄意。此《詩》之微者也,《詩》之妙用盡於此。故曰: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非《詩》之尤妙者乎?此所以居六義之首也。歐陽公論今之詩曰:寫難狀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寄之言外。知寫難狀之景,如在目前,此近於六義之頌也;舍不盡之意,寄之言外,此近於六義之風也。

子尚說君子向晦入宴息。以謂向晦入宴,眾人皆同之而未嘗息,惟君子然後能息。言心之休息也。

叔祖善歌《詩》。每在學至休沐日,輒置酒三行,率諸生歌《詩》於堂上。閑居獨處,杖策步屟,未嘗不歌《詩》。信乎!深於《詩》者也。《傳》曰:「與於《詩》。」興者感發人善意之謂也。六經皆義理,何謂《詩》獨能感發人善意?而今之讀《詩》者,能感發人善意乎?蓋古之所謂《詩》,非今之所謂《詩》,古之所謂《詩》者,《詩》之神也;今之所謂《詩》者,《詩》之形也。何者?詩者,聲音之道也。古者有詩必有聲,詩譬若今之樂府然,未有有其詩而無其聲者也。《三百篇》皆有歌聲,所以振蕩血脈,流通精神,其功用盡在歌詩中。今則亡矣,所存者章句耳。則是詩之所謂神者已去,獨其形在爾,顧感動人善心,不亦難乎?然聲之猶可仿佛。余觀《詩》非他經比,其文詞葩藻,情致婉轉,所謂神者固寓焉。玩味反復千載之上,餘音遺韻猶若在耳。以此發之聲音,宜自有抑揚之理。余叔祖善歌《詩》,其旨當不出此。龜山教人學《詩》,謂必先歌詠之,歌詠之餘自當有會意處。不然分析章句,推致考象,而強以意求之,未有能得《詩》者也。

蘇仲虎說公用射隼於高墉之上,獲之旡不利。孔子繫此辭,殊可怪也,曰:「隼者,禽也,誰道獸來?射之者,人也,誰道鬼來?如此,安用釋為,三復其言?」乃知聖人有微旨,蓋公用射隼於高墉之上,釋之曰:「隼者,禽也,而射之者人也,今詞中本無,己參之。」孔子曰,增一句云,弓矢者,器也,此何理哉?惟射隼者弓矢,而詞中乃不見弓矢,是所謂藏器於身也。聖人之旨,豈不微哉!

仁宗嘗與宮人博,纔出錢千,既輸卻。即提其半走,宮人皆笑曰:「官家窮相。」□□又惜不肯盡與。仁宗曰:「汝知此錢為誰錢也?此非我錢,乃百姓錢也。我今日已妄用百姓千錢。」又一夜,在宮中聞絲竹歌笑之聲,問曰:「此何處作樂?」宮人曰:「此民間酒樓作樂處。」宮人因曰:「官家且聽外間如快活,都不似我宮中如此冷冷落落。」仁宗曰:「汝知否?我因如此冷落,故得渠如此快活。我若為渠,渠便冷落矣。」嗚呼!仁宗真千古盛德之君也!

仁宗一日視朝,色不豫。大臣進曰:「今日天顏若有不豫,然何也?」上曰:「偶不快。」大臣疑之,乃進言宮掖事以謂陛下當保養聖躬。上笑曰:「寧有此,夜來偶失饑耳。」大臣皆驚曰:「何謂也?」上曰:「夜來微餒,偶思食燒羊,既無之,乃不復食,由此失饑。」大臣曰:「何不令供之?」上曰:「朕思之於祖宗法中,無夜供燒羊例,朕一啟其端,後世子孫或踵之為故事,不知夜當殺幾羊矣,故不欲也。」嗚呼!仁矣哉!思一燒羊,上念祖宗之法度,下虞子孫之多殺,故寧廢食。嗚呼!仁矣哉!宜其四十二年之間,深仁厚澤,橫被四海也。

家兄門生有孫力道。在鄉校與一同舍舒子進相友善。子進本富家子,後大貧,有孀婦挾二孤,累然從子進。既不能為之資,年侵老嫁無售者。力道深憐之。每自念,使我忝一第,必娶之。無何,力道果登第,時年雖近四十,然美風姿,貴官達宦爭欲婿之者十數。力道皆謝去,遂歸,語舒氏婚。及舒氏歸,已白髮滿矣,力道與之懽如平生。嗚呼!世稱劉廷式之義,謂千載一人。今力道之事,豈減廷式哉?力道早年以貧不娶,乃獨以教學養孤。平生所行,皆忠厚事。然未嘗與人言,亦罕有能知者。力道名朝宗,錢塘人,終於江山縣丞。

家兄門生有陸虞仲。崇寧初,同家兄赴省試。明日省榜出,是夜舉子無睡者,惟虞仲酣寢如平日。黎明報,虞仲遇,同舍皆噪以入曰:「虞仲公遇矣。」虞仲方覺,乃徐問曰:「彥發遇否?」同舍曰:「偶遺。」虞仲曰:「彥發不遇,吾事不可知。」復酣寢如初。人皆服其度量。自登第後,愈篤學,其在仕路,以風節著。後以監察御史召,未及供職而卒。虞仲名韶之,即子正之父也。

二家兄,蚤年力學,冬夜苦睡思,乃以紙剪圓靨如大錢置水中。每睡思至,即取靨貼兩太陽,則渙然而醒。其苦如此。治《詩》善講說,其講說多自設問答,以辭氣抑揚其中,故能感發人意。故子韶謂家兄講說有古法,如《公羊》、《穀梁》之文。然江浙間治《詩》者多出家兄門前,後登第者數十人,而家兄反不第,豈非命耶?曩久困太學,嘗有啟事一聯云:「池塘綠遍,又是春風。河漢夜明,忽驚秋月。」當時太學同舍者皆誦此語。後推恩為會昌縣主簿,卒。家兄諱國光,字彥發。

禍福報應之理,淺言之,則不驗,深言之,則近怪。故儒者之於禍福,可以默會,難以言談也。古今論禍福者多矣,惟子韶立論,以為唐虞三代之時,聖人在上,其氣正。其氣正,故禍福之應亦正也。唐虞三代之下,聖人不作,故其氣亂。其氣亂,故禍福之應亦亂也。然其間不能無小差者,堯之聖而丹朱失天下。舜之聖而商均失天下,其善報為何如?瞽之不仁而舜興,鯀之不仁而禹興,其惡報為何如?以大概言之,則子韶之論似也,然如向之所論,則禍福之報莫切於父子之親。當堯舜之身,故不能無疑,然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本不差毫釐,奈何!不達理者。指夫顏天蹠壽之事,便疑其不驗也。善哉!老氏之言曰:「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倘因此言推而達之,則禍福之理,庶乎能默會矣。

子韶省榜中有《春秋》,試官一門生亦與試,其試官盡授以平生所作《春秋》。又云:「場中當出某題某題,宜熟記之。」有人微知其情,具以告陳阜卿。蓋阜卿、宗卿皆《春秋》也。曰:「《春秋》額最窄,此不可不記。」阜卿曰:「有命。」他日考試畢,擇明日當奏名。是夜有一試官,忽羣䑕鬬,不可睡,聽之,鼠鬬落籠中。其試官起驅之,則寂然無有。再睡,則鬬如初。審聽之,果落籠中也,又起驅之。復寂然。如是者三。其試官乃心動曰:「豈是中有卷子乎?」燃燭盡取落卷閱之,果得一書卷,大佳。試官曰:「事定矣。得此何為?姑留之。」明日試官方會茶,俄而下座有一小試官起白知舉曰:「《春秋》止當取二人,取三人侵他經分數矣。今止取若干人於書額,大虧矣,乞行處分。」遂袖中出一狀,稱說云云。知舉曰:「業已定,奈何?」其試官曰:「固知無及矣。然今日論列之,萬一有謫罰,庶幾免罪爾。」眾試官曰:「去一《春秋》易耳,顧何所得書乎?」其夜試官陳鬬鼠之事,皆大。因出書卷觀之,眾皆稱善。遂出一《春秋》,正其門生也。其《春秋》試官猶爭不已,衆人不可竟見,然而阜卿兄弟皆遇。豈不謂有天理乎?阜卿名文茂,常州人。

子韶榜中有許叔微,嘗夢有人告之曰:「汝無及第分。」叔微夢中遂懇其人:「以何道使某可第?」其人曰:「分止爾,奈何?」叔微曰:「行陰德可否?」其人頷首而去。叔微自此遂學醫,頗有得。無何其鄉中大疫。叔微遂極力極療之,往往獲痊,活者頗多。一夕,復夢其人,唱四句云:「呼盧殿上,請何是主。王陳間隔,呼六為五。」及是榜子韶既魁,王郊第四人,陳吉祖第五人,叔微第六人。叔微又應該恩入升一名,遂得第五人恩例。所謂「王陳間隔,呼六得五」,其親切如此。「呼盧」者傳臚之謂也。

關子開,頗有前輩氣,嘗為鄉校直學,令開圖書匠開一圖書。匠姓蔣,年七十餘,子開時亦年五十餘。蔣既開圖書,至索價若干,子開售以若干,不可;又售以若干,復不可。子開素負氣,乃擲圖書於地,曰:「老畜生,乃爾愛錢?」乃叱曰:「去!安用汝?」甲為蔣色不動,乃俯拾其圖書,徐納懷中,曰:「直學無怒,老夫雖賤,然嘗與先長官徃來。」子開聞之悚然,乃拱手至膝曰:「唯,唯。」又曰:「長官嘗有一帖,□□□□□□⋯⋯不知昨日遂失禮於□□□□□□⋯⋯,吾已受公家拜四世矣。且可六拜延嗣。」既拜而起,乃撫之如子姪。然前輩受拜各自不同:吕原明歐公有故人子來拜者,但手受,初不辭讓;至荆公温公,始荅拜,至其人通寒温,叙父兄交契畢,再拜始不荅,如此則受半禮矣。吾鄉關子開、子東兄弟見米元章,拜之。元章曰:「忝蒙先長官不棄,不敢荅拜。」遂平受八拜。前輩受拜禮不同如此。然以余意觀之,荆公温公最得中制云。

進道嘗酒酣書「乘流則行,遇坎則止。攻苦食淡,吾素懷也。或人厚我,使紅裙傳觴,盤列珍羞。吐之則忤人,茹之則忤己。」當此之時,但付之一笑。陶淵明所謂「觴來為之盡,既去無吝情」,其此之謂。庭光見此語,乃指「乘流則行,遇坎則止」,謂余曰:「要須古人下語,至進道之言『吐之則忤人,茹之則忤己』,此語便不然。」又曰:「必如此乎?進道此一段謂最宛轉。」庭光意,直須隨波逐流方明自在。姑留於此,使後人觀之。果庭光語然乎?進道語然乎?

進道雜書云:「上士雖不讀書亦進,下士雖讀天下之書亦不進。惟在我輩,正當讀書耳。」進道此語殊有味,然雖上士安可不讀書?進道第一等人,乃自處以必讀書,蓋可知矣。

余鄰人,歲畜一犬,每滿一載則賣之。屠者至,捕犬,其犬跳梁號呼。雖屠兒不能近,其主人者往焉。其犬正窘急間,見主人,乃搖尾帖耳,作咿音聲,至以身揩摩其主人,以為獲所恃也。俄而,擒之以授屠者,使人不欲視。余謂鄰人曰:「汝無賣犬,犬可憐如是,況平日有吠盜之功乎?犬直幾何?吾當歲授汝直。」鄰人感余言,亦不賣犬。

張九何鎮蜀。凡官於蜀者,既不得以子屬行。及官例置婢,惟九何公不置婢,官屬遂無敢置婢者。公聞,遂買兩婢,官屬乃敢畜之。公將去任,呼婢母囑之曰:「當善嫁此女。」且厚贈遺之,二處子也。

杜祁公乞身,得請旅於洛中,置一宅居之。時歐公為留守,祁公入宅即攜具往慶歐公,見門巷陋隘,謂公曰:「此豈相公所居者,當別尋一第稍寬者遷之。」公曰:「某今日忝備國家宰相,居此屋謂之小,固宜。然異日齊郎承務,居之大是過當。」竟不許。

曹武惠平江南,詣閽門,稱曹彬勾當江南公事回。而杜祁公罷相歸鄉里,書謁次前鄉貢進士前輩。所以處功名富貴,如斯而已。

溫公每至夜,輒焚香告天曰:「司馬光今日不作欺心事。」夫君子行己,固求合於道。既合於道,何必天地知之?而天地亦豈不知溫公?何必若此哉!之為此,蓋自警之術也。

劉器之問道於溫公溫公曰:「自不妄語人。」自謂平生不妄語,此事不學而能,及細看之,始知人豈得不妄語?如與人通書,問敘閑闊,必曰思仰。推此,以往皆妄語也。

趙清獻公,既致政歸,其清修益至。每院中衣不敢懸空處,曰:「恐觸汙神靈。」乃掛於床,使陰乾。推此其有欺暗室事乎?清獻平時頻蔬食,不得已,止一肉。及對賓客,殽核皆精。

吳十朋家買鰻一觔,得枚。其婢治之,破其腹,尾急纏其臂。解去,乃段之,復急纏其臂。至段盡,其尾方定。又異日,學中烹鱓湯,正騰沸,乃以鱓投之。鱓皆跳躑,湯中有一鱓,飛至屋梁,乃復墮而死。嗚呼!可怪也。已故鰻鱓不可不戒。貪生怕死,同於人也(鱓,音駝,魚似蛇無鱗,皮可鼓)

杭州江漲橋有富人黃氏,惟嗜鱉,日羹數鱉。一日其庖者炮鱉以為熟也,揭簽蓋,有一大鱉仰伏於蓋頂。乃復入釜中,須臾揭之,其鱉又仰焉。庖人憐之,其廚適臨河,乃縱諸河。羞餘鱉以進,主翁為訝其少,以為盜之也。鞭之,兩脾流血。庖人痛甚,臥灶下。既覺,頓覺痛止,視兩脾,則青泥封其瘡,訝之。俄而,見鱉自河負泥而上,庖人大怪之,具以實告主翁。主翁感其事,遂不食鱉。後遂舍其廬為寺,即今黃家寺是也。

「有孚維心亨」,說者曰:「君子身雖處險,而其心常亨。」予竊以為不然,凡《易》言亨,皆一字句,以謂必如是乃亨耳。維心亨又坎,豈曰置身之地?故君子在坎,必求所以出坎之道,乃但維心亨乎?《彖》曰:「坎,險也。行險而不失其正,乃以剛中。」此亦釋有孚之辭。夫剛中之德,行險而不失其正,則君子處險之道盡矣。然則維心亨,乃言出險之道也。亨者出險之謂一,君子欲出險乎?維有此心耳。險吾心術,能出險之道,聖人既陳所以出險之道,又指人以出險之路,其釋坎之辭,始兩盡矣。他日,子正過論《易》曰:「近思有孚維心亨,未得其說。偶一日間晝臥,乃聞隔壁兩腳夫當渡江,一夫曰:『錢塘江甚險,汝記得此心否?』某乃撫席而起曰:『此有孚維心亨也。』」余曰:「余此說舊矣。」子正,名景端,熙仲侄。

子正謂余曰:「孟子論浩然之氣曰:『是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乎天地之間。』伊川則以『至大至剛以直』為句。其不止曰『養而無害』。介夫則以『至大至剛』為句,下曰『以直養而無害』。以伊川為句,止能形容浩然之氣,於『直』字毫無功用。以介甫為句,『直』字方有力。」余深喜其說,以為子正於學問,知求日用處矣。然有大不然者,浩然之氣安能無一直字?無一直字,則不成浩然之氣矣。何者?直正是浩然,正是養,無一直居其中,剛必至粗暴,大則成荒唐,又安能配義與道乎?

陳齊之謂余曰,子貢以知見作,故孔子特告之:「以汝與回也,孰愈?」蓋欲其自□□中入,子貢不領反入知見中走故曰:「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孔子復曉之曰:「吾與回皆為知見作,不為知見所固者惟顏子耳,故曰汝不如也。」齊之名長方,本福寧人,今居平江。

高抑崇說:「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以謂修其天爵,而人爵來從。其不來,奈何?若不來,是天爵無驗也。若欲其來,則與修天爵以要人爵,何以異也?所謂從者,非此之從也,從者,任之而矣。」

茲四人迪哲於商不言成湯,於周不言武王,說者紛然。子才曰:《無逸》一篇,皆謂享國長久,所以不言湯武耳。然後眾說皆破文字有如此者,分明而不見者,亦可怪也。

余嘗愛族姪庭光說《詩》,以為言之不足,使言之,可足,卻只如此也。嗟歎之不足,故詠歌之,使嗟歎之可足,卻只如此也。詠歌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使詠歌之可足,卻只如此也。惟卻了他不得,故獨為之舞蹈耳。

滕元發始至殿前,取作第三人,以犯諫見黜。後復至殿前,仍居第三。時鄭獬殿頭,楊繪第二人。或問元發曰:「公平生以大魁自負,今止得第三,何其次也?」元發曰:「只為鄭的獬,楊的繪也。」

王沂公作三元,人皆賀之,皆交讚其三元之盛。公正色曰:「曾當時窗下讀書,意本不為此二字。」又在太學時,至貧。冬月止單衣,無棉背心,寒甚。則二兄弟乃以背相抵,晝夜讀書。人或遺之以衣服,皆不受。蓋是時氣蓋天下矣,安得不享達?

劉得初、白蒙亨、劉觀,皆太學名士,太學魁往往三人皆專之。下日嘗在場中會子,得初先出之,犯諱,二人不言。次蒙亨出之,又犯諱,二人亦不言。最後觀出之,復犯諱,二人亦不言。三人者皆自喜,謂二人犯諱,魁將誰歸?及見點,始知皆犯諱,此何容心?

有一青陽衍治《周禮》,赴上舍試。其鄰坐有人,過午猶閣筆。衍素不識其人,遂起揖之曰:「日晚矣,未下筆,何也?」其人曰:「今日偶因此題猶未有處,奈何?」衍即與卷子,令體之。其人得衍文,會其意,須臾立就。榜出,衍魁,其人本經第二人。文至今載《榮遇集》中。

一人言,鄉中有士人至在場中,雖骨肉至親如之,卒不告一辭。而其人實高才,平生詩文,混之《東坡集》中,人莫能辨也。今年且六十矣,猶困場屋。陳阜卿兄弟居常卷子,令所知恣觀,然兄弟皆早第。由是言之,在彼不在此也。

章子平《鹽賦》云:「運啟元聖,天臨兆民。監行事以為戒,納斯民於至純。」方進卷子,讀「運啟元聖」乃動容,歎息曰:「此謂太祖。」讀「天臨兆民」,歎息曰:「此謂太宗。」讀「監行事以為戒」,歎息曰:「此謂先帝。」至讀「納斯民於至純」,乃竦然拱手曰:「朕何敢當?」遂魁天下。此賦雖不切題,然規模甚偉,自應作狀元。當其破此四句時,豈有此意?偶作如此看。由是知,世間得失,往往皆類此耳。

庭光見予書王信伯始見伊川事,以為侍立七十餘日,止得「不為血氣所遷」一句。庭光以為,七十餘日不語,便是矣,正不在此一句止。此庭光具眼處,但只此一句,亦不是客句。

嘗有數相識閑會話。有一相識言,舊有人於常買家,以錢三十得一子石,即石卵也,漫用壓紙。有人見其石,欲得之,遽酬錢數千。其人見其著價高,心疑之,未與。後遂增至二十緡,其人見其著價愈高,其心益疑,以為寶也,遂不與。然持此石屢年,無他異,人亦無顧者。但見所知,則摩挲其石曰:「此嘗有人酬二萬錢矣。」如是又屢年,其親知謂其人曰:「公持厥石久矣,雖有疇昔之價,然卒無他異。為公計,不如一剖之,恐其中或有異,就如其價,不過失二十緡,而平生之疑以決,豈不快哉!」其人然其說,遂破之。乃有一魚躍出,其中泓然清流也。人皆異之,但不知其人欲得此石何為。時何子楚在座,曰:「是必有用也。」

異時,有人亦畜一石。初不為異,胡人見之,驚歎不,遂願得其石,遽酬萬緡,其人亦以酬價高,猶豫未與。胡人守其石不去,遂增價至十萬緡,乃與之。人問胡人:「此石何異也?」胡人遂取盆水,以石置水中,使人諦視之,乃有一馬現石中,有飛動之狀。人問曰:「此石固異矣,然何用也?」胡人曰:「此名龍駒石。以水浸之,飲馬輒生龍駒,此無價寶也。」由是言之,則其人之欲得子石意者,亦若有此類用耳。

餘杭萬氏有水盆,徒一尋常瓦盆耳。然冬月以水沃之,皆成花。所謂花者,非若今之茶花之類,然纔形似之也。趺萼檀蕊,皆成真花,或時為梅花,或時為菊,或時為桃李,以至芍藥、牡丹諸名花。花皆交出之,以水沃之後,隨其所變,看成何花,初不可定其色目也。萬氏歲必一宴客,觀水盆花,人亦攜酒就觀焉。政和間,天下既奏祥瑞,而徽宗復喜玩好物,故天下異寶咸輻輳,頗皆得爵賞。萬氏以為:吾之盆,天下至異,使吾盆往,當出貢獻上,蒙爵賞最厚。遂進之。及盆入乃不復成花矣,幾獲罪。嗚呼!人之爵賞豈容濫取也?萬氏水盆聞於浙江久矣,挹水浸之即成花,頃刻無差。一冒爵賞,遂失其初,豈偶然哉?世之無義、無命、貪冒爵賞者,觀萬氏之盆,亦可以少省矣。

花之白者類多香,其紅者殊無香。今花以香名於世者,白花居十七,紅居三。惟荷花瑞香之種,而香亦纔𤨏碎小紅耳。不惟名於世者,籬落田野間,雜花之香者,不可勝數,大率皆白色,而紅色者無一二也。固知戴其角者闕其齒,傅以翼者兩其足。此理在天地間,無物不然也。

《本草》云:「椒合者,殺人。桑白皮出土者,殺人。魚無目者,殺人。與鱗逆者如此十餘種。」魚無目與鱗逆者,固未之見也。今人烹炮,豈皆能去椒之合口者?店家桑白皮,安能保其無出土者?然亦未嘗見殺人,他物亦爾是。果古人不足信歟?余竊觀《本草》之論藥,知左氏之論禍福。凡人一威儀之失度,一言語之不中節,皆以為得禍。《本草》言一椒實之合口,一桑白皮之出土,皆以為殺人。一威儀之失度,一言語之不中節,未必遽得禍。而左氏斷之以必得禍,蓋有得禍之理也。一椒實之合口,一桑白皮之出土,未必遽殺人,而《本草》斷之以殺人,蓋有殺人之理也。既有得禍、殺人之理,則安得不慎?今人食物偶或不死者,蓋其五髒和平,血氣強盛,幸有以勝之耳。不幸而是中失調,血脈方亂,則又以一物投之,禍莫測也。

 

本宋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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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疑為程顥,號「明道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