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副墨/天下第三十三

 列御寇第三十二 南华真经副墨
天下第三十三
 

南华真经副墨卷之八 为字集杂篇

杂篇 天下第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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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谓之君子。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历数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方术,道术之局于一方者也。言天下之治道术者,各为其所欲为以自为方,又且各以为至,故列而叙之,而总归原于一,一即所谓道德也。

神何由降,明何由出,神谓人之本性,降衷于天者,具有灵绝,谓之曰明。圣有所生,圣即内圣之德也。王有所成,即外王之业也。言神明德业皆出一原,故不离于宗,谓之天人。宗,即所谓‘未始有始也者’。不离于宗,是以无为宗者也。谓之天人,天人即所谓‘畸于人而侔于天’者。

不离于精者,凝聚精神,万古不朽,能感天地,能贯金石,如鬼神然,是则所谓人而神者,故谓之曰神人。不离于真正,本然之真,极纯无疵,以言其德至矣极矣,无以加矣,故谓之曰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以无为为体,以有为为用,此则圣修之能事能举之者,非圣而何?故谓之曰圣人。

以上所谓具有内圣之德者也。若夫以仁义之法无过于此。以法为分,以名为表,法谓法度,所以齐天下者,名谓名器,所以别天下者。

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参者,以此合而合彼,稽者,考古而准今,参稽之数则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于是乎有定秩而不越,此治人者之事也。以庶事为常,庶事如农工商贾之类,皆以衣食为主,而蕃之息之藏之畜之,以养老弱孤寡,此乃治于人者之事,民之理也,所谓外王之业者也,皆道术也。

则古之人其备乎!故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天德王道兼该并举,莫不明于本数,系于末度,所谓‘以其真治其身,而其土笡亦足以理天下’。

故其明而在于历数者,如帝王传心之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散而在于六经者,则先王经世之谜,搢绅先生类能言之。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则又流而为百家,析而为众技,亦一时有为应迹之所不废者,故君子时或称而道之。

自天下大乱而圣贤不明,功力既降而道德不一,百家众技之流多得一察焉以自好。一察,犹云偏见小知。自好,自爱自媚也。譬之耳目口鼻,皆有所明而不能相通。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以故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则能备焉者寡矣,应上‘古之人其备乎’。

因是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为各为其所欲为,自以为方,往而不返,遂使后世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而道术将为天下裂。此一段,乃叙文之冒头,细玩则知方术之多,道术之裂也,而朴始散而为器矣。

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度数,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为之大过,已之大顺。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

今墨子独生不歌,死无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

夫道术无所不在,而天下之人则各狃于所见,于是流而为方术之众多,以故不侈不靡,不自澡饰,以绳墨自矫,使自有余,而一时之急有备。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盖道以淡泊为宗,以俭啬为实,于是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悦之,但为之大过,已之大顺,二子受用在此而受病处亦在于此。已,遏抑之也。顺,慎,古字通用。

非乐、节用、墨子书中篇名,言墨子著书立教,使人生无燕会而不歌,死者裸葬而无服,泛爱兼利而非斗争、其为道也不怒,其为学问也尚同,虽同矣而不同于先王,毁古先王之所谓礼乐者,而独以俭约为事。

盖自黄帝至于武王,未始不用乐,而墨子则曰生不歌;自天子大于庶人,未始不行丧礼,而墨子则曰死无服,桐棺三寸而无椁,故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墨子之道如此。故虽不必毁败其道之非,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已非人情,不可近矣!

其生也动,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合于圣人中正之道,不顺于天下平常之心。今使天下不堪,墨子虽能独往,奈天下何哉?道不通于天下,其去王道也远矣。王道也,平易近民者也。

墨子称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山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𫏋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若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墨子称道,又自讬于古之圣王曰:昔者神禹湮洪水,决江河,通四夷九州,皆亲负橐操耜,纠率庶工,杂治天下之川,沐甚雨,栉疾风,勤苦之甚,至于腓无胈,胫无毛。禹大圣人也,而劳形如此,况其下者乎?

故其教意,使后世之为墨者皆以裘褐为衣,以𫏋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如此非禹道也,非禹之道曰不足以为墨。

而相里勤之弟子,散出于五侯之门者,与南方之墨者若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各诵《墨经》,而其谲怪尤倍。

又且其说各各不同,故相谓之别墨,别墨者,谓已乃墨学之别派。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觭偶不仵之辞相应。相訾则相反,相应则相合。

巨子,上首弟子也。为之尸,以之为主也。冀得为其后世,言人人皆愿续其道脉,至今不决,决犹绝也。

夫墨子之道,虽不同于先王之礼乐,而却又同于圣人之勤苦,但为之大过,已之大甚,故曰:其意则是,其行非也。将使后之墨者以无胈无毛勤苦相进而已,是乱之上也,治之下也。乱,谓矫拂真性。虽然矫拂人性,而天下却好之,往往宗其学术,求之惟恐弗得,极其枯槁而不能舍。

墨子能以其教率天下,而天下至今宗不能决,其亦可谓豪杰之士也已,故曰:才士也夫。盖始若抑之,而卒深予之也。

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说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别宥为始;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欢,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以禁攻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

不累于俗,不以世俗为累也。不饰于物,不以外物自饰也。不苟,谓无求于人。不忮,谓无害于众。常愿天下安事,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自白其心愿。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盖道以损己利人为事,以故宋钘、尹文之徒闻其风而说之。

作为华山之冠,华山,上下平均,其冠象之,庸以自表。其接物也,以别宥为本,别宥者,分别善恶,嘉善而矜不能也。语心之容,谓形容此心之广大,则日心之行。

以聏合欢,以调海内,聏者,和义。言其薰然慈仁,与物同春,直使天下一家,中国一人。有能然者,请必置之以为主君,是以见侮不辱以救民之斗,禁攻寝兵以救时之战,上以说其君,下以教其民,虽天下不取,犹然强聒而不舍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当时物议亦有不足于二子者,故引其言以证之。

虽然,终是为人太多,自为太简。今其言曰:我岂必以此五升求活哉?所以自贬若此者,将以愧天下救世之士得志而骄矜自肆者也。

‘图傲’二字颇奇。图,谋也。傲者,矫义。其说又曰:君子不为苛察,苛察则非别宥矣。不以身假物,假物则非不忮不求矣。

以为此身无益于天下而求备于天下,则不如其已也。其学之大旨,则外之欲其禁攻而寝兵,内之欲其约情而寡欲,虽其小大精粗不能备举,其行则适至是而止矣。是,即指上内外二端,是宋钘、尹文之学术。

公而不党,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说之。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是故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泠汰于物以为道理。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謑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椎拍刓断,与物宛转;舍是与非,苟可以免。不师知虑,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豪杰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风窢然,恶可而言﹖”常反人,不见观,而不免于魭断。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

大公而无党,平易而不私,决然而无主,趣物而不两。决然而无主者,言若水之决东而东,决西而西,更无主宰也。趣物者,与物同趣,不立人我,故云不两。不顾不谋,言不起知虑。于物无择而与之俱往,盖道有‘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故曰: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之徒闻其风而说之。

其学以齐万物为首,齐万物者,大小一如,不起分别也,其言曰:天能覆之,不能载之,地能载之,不能覆之,道能包之,不能辩之,言天地与道皆有所能,有所不能。万物者,亦道中之一物耳,宁无所可与所不可者乎?吾人则当随其材之所宜而用之,则天下无弃物;若选而择之,则天下之物有不遍者矣,故曰:选而不遍。教则不至者,物物各具天性之良能,不待于教,若待教导而使之然,则吾之教必有所不及者矣,故曰:教则不至。

若与之同归于道,则道体物而未始有遗,故大以成大,小以成小,而无不遍不至之患矣。是故慎到之学,弃智虑、去已私,缘于不得已,而用天下之物,冷然汰然,无所选择,以为道理当如是而已。

‘曰知不知’以下数句颇难解,细玩则正见弃智之意。盖天下自以为分别为知,而不知知识之间,混沌之凿也,一凿则伤,而混沌死矣。故人皆曰知,而我不以为知者,何以故?将薄夫知发之后,凿而邻于伤者也。邻之言,近也。

謑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謑髁,纵脱,皆无知无能之貌。椎拍、刓断,注云:刑截者所用之物。与物宛转者,言随其材质而割断之,使各适于用也。

举世皆有是非而彼独舍之,举世皆师智虑而彼独弃之,举世皆有轩轾而彼不知先后,魏然而已矣。魏然,兀然不动之貌。而已矣者,无他能也。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者,不得已而后动之意。若风、若羽、若磨石之隧,言其与物宛转而无心也。

以是之故,得以自全于世而无非,动静自如而无罪。何者?无知之物,无建已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于人。无誉于人,则人亦不得以过情而毁之,正乃所以自全也。

故彼之言常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矣,乌用贤圣为哉?夫块然不失道,块,土块也,土块不离于道途,人而块然如土,则亦不失其所当行之道。彼豪杰者,自负其建已之才,故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人而如块,非死而何?适得怪焉耳。

田骈亦然,田骈学于彭蒙,得不教焉。不教,谓不待教训而即与之相契。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有言也,未始有言也,窢然而已矣,乌可而言乎?乌不可而不言乎?窢然,逆风过物之声。夫其如是,是以常与人反,故人不见观而不免于魭断。魭断,即杬断,字之误也。

不见观,犹言不取则也。人不见取则,未免宛转迁就,故所言虽是,而不免于世人之非,曰:田骈、慎到不知道。虽然,槩乎其尝有闻者也,盖世人虽以为非,而庄子犹有取焉者也。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淡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说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虚不毁万物为实。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虚,无藏也故有馀,岿然而有馀。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本谓道,末谓器,道器虽不相离,然不容无本末精粗之则,故以本为精,以末为粗。既曰粗矣,则不应有积;其有积者,不足之心累之也,故曰:以有积为不足。所以圣人不积,常使胸次洒洒,一尘不挂,淡然独与神明居。盖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是以闻其风而悦之。

建之以常无有,常无有即本也,未始有始也。主之以太一,太一即有始也。老子曰:‘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故此太一,在易则谓之太极,二气、五行、万事变化皆从此生。‘道虚而用之不盈’,是故以濡弱谦下为表焉。表,谓应事接物,见之于外者,道之用也。

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者,实,即佛氏所谓‘实相’,盖真空不空,故‘不坏世相而成实相’。若毁坏万物,则断灭顽空,而非所谓道矣。又引关尹之言:‘在己无居,形物自著。’居,即佛氏所谓‘住心’,言己之心一无所住,而形形物物莫非己心之所显发,此便是‘无所住而生其心’,故其动也若水,其静也若镜,其应也若声,芴乎其若亡而无所得也,寂乎其若清而无所淆也。

同焉者得之,而与之同其同也。得焉者失之,而不居其得也。未尝先人也,而常随于人,濡弱下而不争也。又引老子之言‘知其雌,守其雄’云云,二句出道德经。为谿为谷,皆谦虚不自满足之义。

夫人皆取先而彼独处其后,以受国之垢,人皆取实而彼独取其虚,岿然而有馀。其行身也,舒徐容与,常自俭啬,漠然无为,而嗤笑世人之巧利。人皆求外至之福而彼独曰:曲则全,苟免于咎而已矣。是皆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根者,根极之义。纪,法纪也。观其言曰:‘古之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测’,得非以深为根之谓乎?

‘治人事天莫如啬’、‘我有三宝,曰慈曰俭’,得非以约为纪之谓乎?凡物太刚则折,太锐则挫,故尝挫其锐,破其坚,虚心弱志,一味宽容逊顺,而不敢过为刻削之行,其道可谓至矣。故末复赞之云:‘关尹、老聃,古之博大真人哉!尹,关之官名,聃,老之谥名。关著文始真经,与道德相为表里,皆人间不可不独之书。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说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上言关、老,此下遂以自己承之。寂寞无形,言清虚而无象也。变化无常,言往来而无住也。以无相为宗,以无住而行,万物一府,生死同状,直与天地并而神明俱,芒乎不知其何之,忽乎不知其所适。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当时西方贝典未入中国,而中国自有此种学术,若合符节,庄叟是以闻其风而悦之。著而为书,其言谬悠荒唐而无端崖,莫非形容寂寞无形、变化无常的道理。谬悠,言虚远也。荒唐,言旷大也。无端崖,言无终始也。

又时或放言自恣而不傥同于人,然又不欲以觭自见。觭与奇同,谓独见也。见即《老子》自见自伐之意。以天下为沉浊而不可与庄语,天下之人沉溺五浊,不可以庄重之语道之。故因之以曼衍,质之以重言,广之以寓言,庄子之书,不出三者。所谓非己之罪也,不信己之罪也。其精神独与天地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敖倪,即傲睨之意。与天地往来者,穷其神,知其化,直与造化者相为游衍。天地无弃物,与道为体者亦无弃物,故不敖倪。不敖倪,则与物无竸,得者同于得,失者同于失。不谴是非,而与世俗同处,将与斯世斯民相忘,与大顺大化而不知,玄同之德有如此者。

又其为书,虽瓌玮而连犿无伤也。瓌玮,奇特之状。连犿,相从之貌。犿与獾同,《玉篇》:“牡獾也。”言其书虽若惊世骇俗,而却善体物情,连环宛转,与物相从而不违,是以虽瓌玮而不伤。不伤,即无嫌之义。其辞旨抑扬纵夺,参差不一,而滑稽诡谲之中,却有可深思而得之理。此两句说尽《南华》,非庄叟自道不出。

彼其充实不可以已,如云胸中若有物积,必欲吐尽乃已。将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此等见解,常情未易窥测,大抵不出乎老氏所谓道术“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者。建之以常无有,故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主之以太一,故其于宗也,调适而上遂。上遂,谓达本反始。调适者,调御闲适,放于自然,欲为而为之以不为也。林鬳斋只为“本宗”二字认得不真,是以性命之旨,殊觉茫昧。

“虽然”,下一转语。言虽是如此,其应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盖上达之妙未始离于下学之中。今之理会本宗者多有脱略世故之弊,此则天机人事不即不离,所谓“不坏世相而成实相”者。

顺化而解于物,谓顺天地自然之化以解万物之悬结也,此便是调适上遂之意。不竭,谓其出无穷。不蜕,谓不离本宗。“来”字,或是“本”字。芒乎昧乎,未之尽者,此个道理便是寂寞无形,变化无常。

书以载道,故此书所言,直是茫昧无尽。若常人语下则遗上,语理则遗物,又安得谓之无尽乎!庄叟自叙道术,只在著书上见得句句是实,却非他人过为夸诞者。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历物之意,曰:“至大无外,谓之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之谓‘大同异’。

天下之治方术者,类皆闻古人之风以自兴起,各成一家之学。而惠施之学前无师授,不过胜辩博之口以与天下相持,故曰:惠施多方。多方则未免夸多斗靡,著书虽满五车,而其道舛驳,其言不中,当于理者或寡矣。历历举起辩物之意,如云: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今人但知一耳,而不知其有大一、小一,此便是强辞。又云:无厚者不可积也,其大可以千里。无厚是指超于形色之表者,至微至细,本不可积,若形形色色积而充满天地,则无厚者亦满天地,何谛千里?

又孰谓无厚者不可积耶?天尊地卑,其为定矣,而天道下济,是天亦可以言卑也,故曰:天与地卑。山高泽深,其象陈矣,而山上有泽,则山不得名之高也,故曰:山与泽平。

日方中矣,若睨而视之,则中者亦可谓之禺。物方生矣,而绝后再生,则生者亦可以谓之死。天下有大同异,有小同异,大同而与小同异者,谓之小同异,言非是大同异于小同,却是小同异于大同也,故谓之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者,然后谓之大同异。小同异,谓如梅先而李后,草夭而木乔。

惠子之说亦自有理,但支离缠绕,你说如此,他却如彼,毕竟如彼之理不出如此之中,但要伸己之强辩以与天下持耳。

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至。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氾爱万物,天地一体也。”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

天地东南汇为巨浸,弥漫浩渺,不知其穷,故人皆知南方之无穷。而不知既谓之方,则滞于有形,会有涯际。又地不足于东南,不足非穷乎?今日适越者,启行虽在今日,而昔者已有适越之心,若以神用而不以形用,是不谓今日适越而昔至乎?

连环者,两环相连,本不可解,然但能相连而不相合,不相合则谓之解可也,故曰:连环可解。谁为天下之中央?越之南,燕之北是也。夫南北本不可以言中,而天无定体,中无定在,如中庭月魄,宁分比邻?燕越虽居南北之端,而越不见燕,燕不见越,各以所在而定之方中,故越之南,燕之北街可以为天下之中央。此句却是以强词傍理而胜者。

氾爱万物,天地一体也,此句却好。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观’字作去声读,示也。易曰:‘大观在上’,此字之指‘氾爱’一句。

今之讲学者,开口便说万物一体,是以天下之人乐而趋之,却是落料惠子旧套,然理却纯正,但行不践言,可嗤耳。

卵有毛。鸡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为羊。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热。山出口。轮不辗地。目不见,指不至,至不绝。龟长于蛇。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凿不围枘。飞鸟之景未尝动也。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

谁谓卵无毛?而孚生之鷇,毛不成鸡,是毛定卵中,谓毛定卵中,谓卵有毛可也。人皆谓鸡二足,不知以形用者,人皆见之,‘孰主张是’,以神用者又一是也,故曰:鸡三足。

楚都于郢,何以有天下?天下者,天下之天下也,楚自为王,则亦楚之天下矣,故曰:郢有天下。犬羊皆人所命之名,未有此名之先,呼犬为羊,犬亦未尝不受也,故曰:犬可以为羊。卵胎亦人所立之名,未立此名之先,谓胎为卵,马亦未尝不生也,故曰:马有卵。丁子也,蟆也,蟆无尾,两科斗有尾,壮则尾落而为蟆,故丁子有尾。

火不热,寒热皆人所立之名,人谓火为热,而火岂自知其热乎?故曰:火不热。山不出口,而空谷何以传声?故曰:山出口。轮虽碾地,而脱辐则不能行,故曰:轮不碾地。目能视物而不能以自视,手能指物而不能以自指,故曰:目不视,指不至。而手目之伎俩容有穷绝之时,使其俱视俱至,则不至穷绝矣,故曰:至不绝。龟短于蛇,而龟率其龟之性,则其长亦与蛇同,故曰:龟长于蛇。矩以为方,两矩之体不方,故言方则不能谓之矩,言矩则不得谓之方,规圆亦然,故曰: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凿不围枘者,枘形圆而凿形方,今木工但谓穷物为凿耳,不知围枘也可以凿名乎?故曰:凿不围枘。鸟飞于天,景落于地,但可谓之鸟动而不可谓之景动,何者?影也者,有待而能者也,无鸟则无景,景能自动乎?故曰:飞鸟之景未尝动。矢安于弦则行,中于鹄则止,无有不行不止者,然使不至其他则不得谓之行,不贯于的则不得谓之止,是镞矢虽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矣。

凡此,皆于言语名相间横生种种聪明意见以求异于人,惠子一生搬弄精魂只在于此,诚可惜哉!

狗非犬。黄马骊牛三。白狗黑。孤驹未尝有母。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辨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此其柢也。然惠施之口谈,自以为最贤,曰:“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

一物可以两名乎?故言犬则犬而已,又岂得复以狗名乎?故曰:狗非犬。黄马骊牛三,兼形与色合之,三也。马、牛者,形也。骊,黄者,色也。色附于体,则一者可析而为三,是故有骊马也,黄马也,又有骊黄马也;骊牛也,黄牛也,又有骊黄牛也。白狗黑亦然,是皆一物而三。

形者实也,色者虚也,虚实相乘,其理如此,此处诸家不知何解。孤驹未尝有母,何以故?马之有母者曰驹,无母者曰孤,言驹则不得称孤矣,言孤则不得称驹矣,今日孤驹,是驹未尝有母矣,岂理乎?

夫一尺之捶,日取其半,则万世用之可以不竭,言不尽用者之能善其用也。捶,捣衣之杌,北方谓之棒捶。盖捶有双用,若日取其半而更用之,则世世常久,可无损坏之虞。以况惠施之辩,不全用十分道理,但略傍些须,是以任他左右躲闪,转换不穷,而当时辩者如桓团、公孙龙之徒,以此之故,日与惠施相应,终身不穷。

使其全用道理,则一到理屈,其辞便穷,安有许多强辩?惟其不然,是以只见终身哓哓喋喋,徒能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胜人之口而不能服人之心,徒为辩者之囿而已。辩囿,言丛天下之辩而不能解也。

夫惠施日以其知与天下之辩特,特恐作持,持谓相持而不下,不下则兢为怪异之说相胜。历举数说,大抵如此,故曰:此其抵也。

然惠施之口谈自以为最贤,他人未必贤也。观其言曰:天地其壮乎施!言我之辩,天地为我增气,造物者为我击节,其自负如此。是盖存雄而无术者也。夫守雌者,道也。存雄,非道也,故曰:无术。无术则去道远矣。

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隩矣。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与影竞走也。悲夫!

畸人,异人也。黄缭之问亦邃矣,惠子乃不辞而答、不思而对者,自雄其辩才智慧过人也。既又遍为之说,说而不休,多而不已,犹以为不足也,而益之以怪。益之以怪,是他躲闪出脱,以欺人耳目之所不及。大抵反人以为实,胜人以为名,是以其说虽长,而与众不协,故曰:不适。

夫有德者必有言,而惠子之能言未必其有德也,徒与物相竟而已,故曰:弱于德而强于物。如是,则其于道也,亦终幽昧暗塞而不能以自明,故曰:其涂隩矣。室西北为漏,西南为奥,故以为深昧不明之喻。

夫由天地广大易简之道而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日毙毙于草莽之下,何补于物?何益于世?充一蚊一虻之类而进之,虽大宁几尚可许之,以是而曰愈于贵道者,岂不殆哉?盖贵道之人,自以‘多言数穷’为戒,所以‘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辩者不善,善者不辩’。

惠子不能以此道宁一其心志,缄默其言词,以求进于太上忘言之域,而独以其精神散于万物而不厌其烦,卒以善辩自成其名。惜乎!有如是之才而不能善用,骀荡而不得于心,逐物而不反其本,将欲天下之辩欤?言愈烦而辩愈起,是犹穷响以声,而形与影竞走也!悲夫!

又按:庄叟所举惠施之说,首简数行犹为近理。‘卵有毛’以下,类支离缠绕,皆无足观。今恨不见其全书,不知其说之何似。而司马以下诸注,类皆妄臆。然以外史所测者而观,又不知具眼者当何去取也?姑书此以俟来者。

起草于万历丙子六月六日,脱稿于戊寅八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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