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黑别论
作者:李宗吾
1938年1月15日

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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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来是孔子的信徒,小的时候父亲给我命的名,我嫌他不好,见“礼记”上孔子说:“儒有今人与居,古人与稽。今世行之,后世以为楷。”就自己改名世楷,字宗儒,表示信从儒教之意。光绪癸卯年,我从富顺赴成都读书,与友人雷君詟皆同路,每日步行百里,途中无事,纵谈时局,并寻些经史,彼此讨论。他对于时事,非常愤慨,心想铁肩担宇宙,就改字铁崖。我觉得儒家学说,有许多缺点,心想与其宗孔子,不如宗自己,因改字宗吾。从此之后,我的思想,也就改变,每读古人的书,就有点怀疑。对于孔子,虽未宣布独立。却是宗吾二字,是我思想独立的旗帜,二十多年前,已经树立了。

我见二十四史上一切是非都是颠倒错乱的,曾做了一本“厚黑学”,说古来成功的人,不过面厚心黑罢了。民国元年,曾在成都报纸上发表。我对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十分怀疑,做了一篇“我对于圣人之怀疑”。这篇文字,我从前未曾发表。

我做了这些文字之后,心中把一部二十四史,一部宋元明清学案扫除干净,另用物理学的规律来研究心理学,觉得人心的变化,处处是跟著力学轨道走的。从古人事迹上,现今政治上,日用琐事上,自己心坎上,理化数学上,中国古书上,西洋学说上,四面八方,印证起来,似觉处处可通。我于是创设了一条臆说:心理之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这是我一人的拘墟之见,是否合理,不得而知,特著“心理与力学”一篇,请阅者赐教。

我应用这条臆说,觉得现在的法令制度,很有些错误的地方,我置身学界把学制拿来研究,曾做了一篇“考试制之商榷”,又著了一篇“学业成绩考察会之计划”,曾在成都报纸发表,并经四川教育厅印行。那个时候,我这个臆说,还未发表,文中只就现在的学制陈说利弊,我的根本原理,未曾说出,诸君能把那两篇文字,与这篇“心理与力学”对看,合并赐教,更是感激。我近日做有一篇“推广平民教育之计划”,也附带请教。

我从癸卯年,发下一个疑问道:孔孟的道理,既是不对,真正的道理,究竟在甚么地方?这个疑团,蓄在心中,迟至二十四年,才勉强寻出一个答案,真可谓笨极了。我重在解释这个疑问,很希望阅者指示迷途,我绝对不敢自以为是。指驳越严,我越是感激。如果我说错了,他人说得有理,我就抛弃我的主张,改从他人之说,也未尝不可。诸君有赐教的,请在报纸上发表,如能交成都国民公报社社长李澄波先生或成都新四川日刊社社长周雁翔先生代转,那就更好了。

我从前做的“厚黑学”及“我对于圣人之怀疑”,两种文字的底稿,早已不知抛往何处去了。我把大意写出来,附在后面,表明我思想之过程。凡事有破坏,才有建设,这两篇文字,算是一种破坏,目的在使我自己的思想独立,所以文中多偏激之论。我们重在寻求真理,无须乎同已死的古人争闹不休。况且我们每研究一理,全靠古人供给许多材料。我们对于古人,只有感谢的,更不该吹毛求疵。这两篇文字的误点,我自己也知道,诸君不加以指正也使得。

我对于圣人之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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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先年对于圣人,很为怀疑,细加研究,觉得圣人内面有种种黑幕,曾做了一篇《圣人的黑幕》。民国元年本想与《厚黑学》同时发表,因为《厚黑学》还未登载完,已经众议哗然,说我破坏道德,煽惑人心,这篇文字,更不敢发表了,只好藉以解放自己的思想。现在国内学者,已经把圣人攻击得身无完肤,中国的圣人,已是日暮途穷。我幼年曾受过他的教育,本不该乘圣人之危,坠井下石,但是我要表明我思想的过程,不妨把我当日怀疑之点,略说一下。

  世间顶怪的东西,要算圣人,三代以上,产生最多,层见叠出,同时可以产生许多圣人。三代以下,就绝了种,并莫产出一个。秦汉而后,想学圣人的,不知有几千百万人,结果莫得一个成为圣人,最高的,不过到了贤人地位就止了。请问圣人这个东西,究竟学得到学不到?如说学得到,秦汉而后,有那么多人学,至少也该再出一个圣人;如果学不到,我们何苦朝朝日日,读他的书,拼命去学?

  三代上有圣人,三代下无圣人,这是古今最大怪事,我们通常所称的圣人,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我们把他分析一下,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其馀的圣人,尽是开国之君,并且是后世学派的始祖,他的破绽,就现出来了。

  原来周秦诸子,各人特创一种学说,自以为寻著真理了,自信如果见诸实行,立可救国救民,无奈人微言轻,无人信从。他们心想,人类通性,都是悚幕权势的,凡是有权势的人说的话,人人都能够听从。世间权势之大者,莫如人君,尤莫如开国之君,兼之那个时候的书,是竹简做的,能够得书读的很少,所以新创一种学说的人都说道,我这种主张,是见之书上,是某个开国之君遗传下来的。于是道家托于黄帝,墨家托于大禹,倡并耕的托于神农,著本草的也托于神农,著医书的,著兵书的,俱托于黄帝。此外百家杂技,与夫各种发明,无不托始于开国之君。孔子生当其间,当然也不能违背这个公例。他所托的更多,尧舜禹汤文武之外,更把鲁国开国的周公加入,所以他是集大成之人。

  周秦诸子,个个都是这个办法,拿些嘉言懿行,与古帝王加上去,古帝王坐享大名,无一个不成为后世学派之祖。周秦诸子,各人把各人的学说发布出来,聚徒讲授,各人的门徒,都说我们的先生是个圣人。原来圣人二字,在古时并不算高贵,依《庄子‧天下篇》所说,圣人之上,还有天人、神人、至人等名称,圣人列在第四等;圣字的意思,不过是闻声知情,事无不通罢了,只要是聪明通达的人,都可呼之为圣人,犹之古时的朕字一般,人人都称得,后来把朕字、圣字收归御用,不许凡人冒称,朕字、圣字才高贵起来。周秦诸子的门徒,尊称自己的先生是圣人,也不为僭妄。孔子的门徒,说孔子是圣人,孟子的门徒说孟子是圣人,老庄扬墨诸人,当然也有人喊他为圣人。到了汉武帝的时候,表章六经,罢黜百家,从周秦诸子中,把孔子挑选出来,承认他一人是圣人,诸子的圣人名号,一齐削夺,孔子就成为御赐的圣人了。孔子既成为圣人,他所尊崇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当然也成为圣人。所以中国的圣人,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其馀的是开国之君。

  周秦诸子的学说,要依托古之人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可举例证明。南北朝有个张士简,把他的文章拿与虞讷看,虞讷痛加诋斥。随后张士简把文改作,托名沈约,又拿与虞讷看,他就读一句,称赞一句。清朝陈修园,著了一本《医学三字经》,其初托名叶天士,及到其书流行了,才改归己名。有修园的自序可证。从上列两事看来,假使周秦诸子不依托开国之君,恐怕他们的学说早已消灭,岂能传到今日?周秦诸子,志在救世,用了这种方法,他们的学说才能推行,后人受赐不少。我们对于他们是应该感谢的,但是为研究真理起见,他们的内幕,是不能不揭穿的。

  孔子之后,平民之中,也还出了一个圣人,此人就是人人知道的关羽。凡人死了,事业就完毕,惟有关羽死了过后,还干了许多事业,竟自挣得圣人的名号,又著有《桃园经》、《觉世真经》等书,流传于世。孔子以前,那些圣人的事业与书籍,我想恐怕也与关羽差不多。

  现在乡僻之区偶然有一人得了小小富贵,讲因果的,就说他阴功积得多,讲堪舆的,就说他坟地葬得好,看相的,算命的,就说他面貌生庚与众不同。我想古时的人心与现在差不多,大约也有讲因果的人,看见那些开基立国的帝王,一定说他品行如何好,道德如何好,这些说法流传下来,就成为周秦诸子著书的材料了。兼之,凡人皆有我见,心中有了成见,眼中所见的东西,就会改变形象。带绿眼镜的人,见凡物皆成绿色;带黄眼镜的人,见凡物皆成黄色。周秦诸人,创了一种学说,用自己的眼光去观察古人,古人自然会改形变相,恰与他的学说符合。

  我们权且把圣人中的大禹提出来研究一下。他腓无胈,胫无毛,忧其黔首,颜色黎墨,宛然是摩顶放踵的兼爱家。韩非子说:“禹朝诸侯于会稽,防风氏之君后至而禹斩之。”他又成了执法如山的大法家。孔子说:“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俨然是恂恂儒者,又带点栖栖不已的气象。读魏晋以后禅让文,他的行径,又与曹丕、刘裕诸人相似。宋儒说他得了危微精一的心传,他又成了一个析义理于毫芒的理学家。杂书上说他娶涂山氏女,是个狐狸精,仿佛是《聊斋》上的公子书生;说他替涂山氏造傅面的粉,又仿佛是画眉的风流张敞;又说他治水的时候,驱遣神怪,又有点像《西游记》上的孙行者,《封神榜》上的姜子牙。据著者的眼光看来,他始而忘亲事仇,继而夺仇人的天下,终而把仇人逼死苍梧之野,简直是厚黑学中重要人物。他这个人,光怪陆离,真是莫名其妙。其馀的圣人,其神妙也与大禹差不多。我们略加思索,圣人的内幕,也就可以了然了。因为圣人是后人幻想结成的人物,各人的幻想不同,所以圣人的形状,有种种不同。

  我做了一本《厚黑学》,从现在逆推到秦汉是相合的,又推到春秋战国,也是相合的,可见从春秋以至今日,一般人的心理是相同的。再追溯到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就觉得他们的心理神妙莫测,尽都是天理流行,惟精惟一,厚黑学是不适用的。大家都说三代下人心不古,仿佛三代上的人心,与三代下的人心,成为两截了,岂不是很奇的事吗?其实并不奇。假如文景之世,也像汉武帝的办法,把百家罢黜了,单留老子一人,说他是个圣人,老子推崇的黄帝,当然也是圣人,于是乎平民之中,只有老子一人是圣人,开国之君,只有黄帝一人是圣人。老子的心,微妙玄通,深不可识。黄帝的心,也是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其政闷闷,其民淳淳。黄帝而后,人心就不古:尧夺哥哥的天下,舜夺妇翁的天下,禹夺仇人的天下,成汤文武以臣叛君,周公以弟弑兄。我那本《厚黑学》,直可逆推到尧舜而止,三代上的人心,三代下的人心,就融成一片了。无奈再追溯上去,黄帝时代的人心,与尧舜而后的人心,还是要成为两截的。

  假如老子果然像孔子那样际遇,成了御赐的圣人,我想孟轲那个亚圣名号,一定会被庄子夺去,我们读的四子书,一定是老子、庄子、列子、关尹子,所读的经书,一定是灵枢、素问,孔孟的书,与管商申韩的书,一齐成为异端,束诸高阁,不过遇著好奇的人,偶尔翻来看看,大学、中庸在礼记内,与王制、月令并列。人心惟危十六字,混在曰若稽古之内,也就莫得甚么精微奥妙了。后世讲道学的人,一定会向道德经中,玄牝之门,埋头钻研,一定又会造出天玄人玄,理牝欲牝种种名词,互相讨论。依我想,圣人的真相不过如是。

  儒家的学说,以仁义为立足点,定下一条公例,行仁义者昌,不行仁义者亡。古今成败,能合这个公例的,就引来做证据,不合这个公例的,就置诸不论。举个例来说,太史公《殷本纪》说:“西伯归,乃阴修德行善。”《周本纪》说:“西伯阴行善。”连下两个阴字,其作用就可想见了。齐世家更直截了当说道:“周西伯昌之脱羑里归,与吕尚阴谋修德以倾商政,其事多兵权与奇计。”可见文王之行仁义,明明是一种权术,何尝是实心为民。儒家见文王成了功,就把他推尊得了不得。徐偃王行仁义,汉东诸候朝者三十六国,荆文王恶其害己也,举兵灭之。这是行仁义失败了的,儒者就绝口不提。他们的论调,完全与乡间讲因果报应的一样,见人富贵,就说他积得有阴德,见人触电器死了,就说他忤逆不孝。推其本心,固是劝人为善,其实真正的道理,并不是那么样。

  古来的圣人,真是怪极了!虞芮质成,脚踏了圣人的土地,立即洗心革面。圣人感化人,有如此的神妙,我不解管蔡的父亲是圣人,母亲是圣人,哥哥弟弟是圣人,四面八方被圣人围住了,何以中间会产生鸱鸮。清世宗呼允禩为何其那,允禟为塞思赫,翻译出来,是猪狗二字。这个猪狗的父亲也是圣人,哥哥也是圣人,鸱鸮猪狗,会与圣人错杂而生,圣人的价值,也就可以想见了。

  李自成是个流贼,他进了北京,寻著崇祯帝后的尸,载轻宫扉,盛以柳棺,放在东华门,听人祭奠。武王是个圣人,他走至纣死的地方,射他三箭,取黄钺把头斩下来,悬在太白旗上。他们爷儿,曾在纣名下称过几天臣,做出这宗举动,他们的品行连流贼都不如,公然也成为惟精惟一的圣人,真是妙极了。假使莫得陈圆圆那场公案,吴三桂投降了,李自成岂不成为太祖高皇帝吗?他自然也会成为圣人,他那闯太祖本纪,所载深仁厚泽,恐怕比周本纪要高几倍。

  太王实始翦商,王季、文王继之,孔子称武王缵太王、王季、文王之绪,其实与司马炎缵懿师昭之绪何异?所异者,一个生在孔子前,得了世世圣人之名,一个生在孔子后,得了世世逆臣之名。

  后人见圣人做了不道德的事,就千方百计替他开脱,到了证据确凿,无从开脱的时候,就说书上的事迹,出于后人附会。这个例是孟子开的,他说以至仁伐至不仁,断不会有流血的事,就断定武成上血流漂杵那句话是假的。我们从殷民三叛,多方大诰,那些文字看来,可知伐纣之时,血流漂杵不假,只怕以至仁伐至不仁那句话有点假。

  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而天下之恶皆归焉。”我也说:“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愿居上流,而天下之美皆归焉。”若把下流二字改作失败,把上流二字改作成功,更觉确切。

  古人神道设教,祭祀的时候,叫一个人当尸,向众人指说道:“这就是所祭之神。”众人就朝著他磕头礼拜。同时又以至道设教,对众人说:“我的学说,是圣人遗传下来的。”有人问:“哪个是圣人?”他就顺手指著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说道:“这就是圣人。”众人也把你当如尸一般,朝著他磕头礼拜。后来进化了,人民醒悟了,祭祀的时候,就把尸撤消,惟有圣人的迷梦,数千年未醒,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竟受了数千年的崇拜。

  讲因果的人,说有个阎王,问阎王在何处,他说在地下。讲耶教的人,说有个上帝,问上帝在何处,他说在天上。讲理学的人,说有许多圣人,问圣人在何处,他说在古时。这三种怪物,都是只可意中想象,不能目睹,不能证实。惟其不能证实,他的道理就越是玄妙,信从的人就越是多。在创这种议论的人,本是劝人为善,其意固可嘉,无如事实不真确,就会生出流弊。因果之弊,流为拳匪圣人之弊,使真理不能出现。

  汉武帝把孔子尊为圣人过后,天下的言论,都折衷于孔子,不敢违背。孔融对于父母问题,略略讨论一下,曹操就把他杀了。嵇康非薄汤武,司马昭也就把他杀了。儒教能够推行,全是曹操、司马昭一般人维持之力,后来开科取士,读书人若不读儒家的书,就莫得进身之路。一个死孔子,他会左手拿官爵,右手拿钢刀,哪得不成为万世师表?宋元明清学案中人,都是孔圣人马蹄脚下人物,他们的心坎上受了圣人的摧残蹂躏,他们的议论,焉得不支离穿凿?焉得不迂曲难通?

  中国的圣人,是专横极了,他莫有说过的话,后人就不敢说,如果说出来,众人就说他是异端,就要攻击他。朱子发明了一种学说,不敢说是自己发明的只好把孔门的“格物致知”加一番解释,说他的学说,是孔子嫡传,然后才有人信从。王阳明发明一种学说,也只好把“格物致知”加一番新解释,以附会己说,说朱子讲错了,他的学说才是孔子嫡传。本来朱、王二人的学说,都可以独树一帜,无须依附孔子,无如处于孔子势力范围之内,不依附孔子,他们的学说万万不能推行。他二人费尽心力去依附当时的人,还说是伪学,受重大的攻击。圣人专横到了这个田地,怎么能把真理搜寻得出来。

  韩非子说得有个笑话,郢人致书于燕相国,写书的时候,天黑了,喊“举烛”,写书的人,就写上“举烛”二字,把书送去。燕相得书,想了许久,说道,举烛是尚明,尚明是任用贤人的意思,就对燕王说了。燕王听他的话,国遂大治。虽是收了效,却非原书本意,所以韩非说:“先王有郢书,后世多燕说。”究竟“格物致知”四字,作何解释,恐怕只有手著《大学》的人才明白,朱、王二人中,至少有一人免不脱郢书燕说的批评,岂但“格物致知”四字,恐怕十三经注疏,皇清经解,宋元明清学案内面,许多妙论也逃不脱郢书燕说的批评。

  学术上的黑幕,与政治上的黑幕,是一样的。圣人与君主,是一胎双生的,处处狼狈相依。圣人不仰仗君主的威力,圣人就莫得那么尊崇;君主不仰仗圣人的学说,君主也莫得那么猖獗。于是君主把他的名号分给圣人,圣人就称起王来了;圣人把他的名号分给君主,君主也称起圣来了。君主钳制人民的行动,圣人钳制人民的思想。君主任便下一道命令,人民都要遵从;如果有人违背了,就算是大逆不道,为法律所不容。圣人任便发一种议论,学者都要信从;如果有人批驳了,就算是非圣无法,为清议所不容。中国的人民,受了数千年君主的摧残压迫,民意不能出现,无怪乎政治紊乱;中国的学者,受了数千年圣人的摧残压迫,思想不能独立,无怪乎学术销沉。因为学说有差误,政治才会黑暗,所以君主之命该革,圣人之命尤其该革。

  我不敢说孔子的人格不高,也不敢说孔子的学说不好,我只说除了孔子,也还有人格,也还有学说。孔子并莫有压制我们,也未尝禁止我们别创异说,无如后来的人,偏要抬出孔子,压倒一切,使学者的思想不敢出孔子的范围之外。学者心坎上被孔子盘踞久了,理应把他推开,思想才能独立,宇宙真理才研究得出来。前几年,有人把孔子推开了,同时杜威、罗素就闯进来,盘踞学者心坎上,天下的言论,又热衷于杜威、罗素,成一个变形的孔子,有人违反了他的学说,又算是大逆不道,就要被报章杂志骂个不休。如果杜威、罗素去了,又会有人出来,执行孔子的任务。他的学说,也是不许人违反的。依我想,学术是天下公物,应该听人攻击,如果说错了,改从他人之说,于己也无伤,何必取军阀态度,禁人批评。

  凡事以平为本。君主对于人民不平等,故政治上生纠葛;圣人对于学者不平等,故学术上生纠葛。我主张把孔子降下来,与周秦诸子平列,我与阅者诸君一齐参加进去,与他们平坐一排,把杜威、罗素诸人欢迎进来,分庭抗礼,发表意见,大家磋商,不许孔子、杜威、罗素高踞我们之上,我们也不高踞孔子、杜威、罗素之上,人人思想独立,才能把真理研究得出来。

  我对于众人既已怀疑,所以每读古人之书,无在不疑,因定下读书三诀,为自己用功步骤。兹附寻于下。

  读书三诀:

  第一步,以古为敌。读古人之书,就想此人是我的劲敌,有了他,就莫得我,非与他血战一番不可。逐处寻他缝隙,一有缝隙,即便攻入;又代古人设法抗拒,愈战愈烈,愈攻愈深。必要如此,读书方能入理。

  第二步,以古为友。我若读书有见,即提出一种主张,与古人的主张对抗,把古人当如良友,互相切磋。如我的主张错了,不妨改从古人;如古人主张错了,就依著我的主张,向前研究。

  第三步,以古为徒。著书的古人,学识肤浅的很多,如果我自信学力在那些古人之上,不妨把他们的书拿来评阅,当如评阅学生文字一般。说得对的,与他加几个密圈;说得不对的,与他划几根杠子。我想世间俚语村言,含有妙趣的,尚且不少,何况古人的书,自然有许多至理存乎其中,我评阅越多,智识自然越高,这就是普通所说的教学相长了。如遇一个古人,智识与我相等,我就把他请出来,以老友相待,如朱晦庵待蔡元定一般。如遇有智识在我上的,我又把他认为劲敌,寻他缝隙,看攻得进攻不进。

  我虽然定下三步功夫,其实并莫有做到,自己很觉抱愧。我现在正做第一步功夫,想达第二步还未达到。至于第三步,自量终身无达到之一日。譬如行路,虽然把路径寻出,无奈路太长了,脚力有限,只好努力前进,走一截,算一截。

怕老婆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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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凡一国之成立,必有一定重心。我国号称礼教之邦,首重的就是五伦。古之圣人,于五伦中,特别提出一个孝字,以为百行之本。故曰:“事君不忠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阵无勇非孝也。”全国重心在一个孝字上,因而产出种种文明。我国雄视东亚数千年良非无因也。自从欧风东渐,一般学者大呼礼教是吃人的东西,首先打倒的就是孝字。全国失去重心,于是谋国就不忠了,朋友就不信了,战阵就无勇了。有了这种现象,国家焉得不衰落,外患焉得不欺凌?

我辈如想复兴中国,首先要寻出重心,然后才有措手的地方。请问:应以何者为重心?难道恢复孝字吗?这却不能。我国有谋学者,戊戌政变后,高唱君主立宪。后来袁世凯称帝,他首先出来反对,说道:君主这个东西,等于庙中之菩萨。如有人把他丢在厕坑内,我们断不能洗净供起,只好另塑一个。他这个说法,很有至理。父子间的孝字不能恢复,所以我辈爱国志士,应当另寻一个字,以代替古之孝字。这个字仍当在五伦中去寻。

五伦中君臣是革了命的,父子是平了权的,兄弟朋友之伦,更是早已抛弃了。犹幸五伦中尚有夫妇一伦,巍然独存。我们就应当把一切文化,建筑在这一伦上,全国有了重心,才可以说复兴的话。

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积爱成孝,所以古时的文化建筑在孝字上。世间的丈夫,无不爱其妻也;积爱成怕,所以今后的文化,应当建筑在怕字上。古人云:“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故孝字可以为全国重心,同时可说,“天下岂有无妻之国哉。”故怕字也可以为全国重心。这其间有甚深的哲理,诸君应当细细研究。

我们四川的文化,无一不落后。惟怕学一门,是很可以自豪的。河东狮吼,是怕学界的佳话。此事就出在我们四川。其人为谁?即是苏东坡所做方山子传上的陈慥季常。他是四川青神人,与东坡为内亲。他怕老婆的状态,东坡所深知。故作诗赞美之曰:“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四川出了这种伟人,是应当特别替他表扬的。

我们读方山子传,只知他是高人逸事,谁知他才是怕老婆的祖师。由此知:怕老婆这件事,要高人逸士才做得来。也可说:因为怕老婆才成为高人逸士。方山子传有曰:“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俨然瞽腴底豫气象。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亦无不是的妻子。虞舜遭著父顽母嚣,从孝字做工夫,家庭卒收底豫之效。陈季常遭著河东狮喉,从怕字做工夫,闺房中卒收怡然自得之效,真可为万世师法。

怕老婆这件事,不但要高人逸士才做得来,并且要英雄豪杰才做得来。怕学界的先知先觉,要首推刘先生,以发明家而兼实行家。他新婚之夜,就向孙夫人下跪。后来困处东吴,每遇著不了的事,就守著老婆痛哭,而且常常下跪,无不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他发明这种技术,真可渡尽无边苦海中的男子。诸君如遇河东狮吼的时候,把刘先生的法宝取出来,包管闺房中呈祥和之气,其乐也融融,其乐也泄泄。君子曰:刘先生纯怕也,怕其妻施及后人。怕经曰:“怕夫不匮,永锡尔类。”其斯之谓欤。

陈季常生在四川。刘先生之坟墓,至今尚在成都南门外。陈刘二公之后,流风余韵,愈传愈广。怕之一字,成了四川的省粹。我历数朋辈交游中,官之越大者,怕老婆的程度越深,几乎成为正比例。诸君闭目细想,当知敝言不谬。我希望外省到四川的朋友仔仔细细,领教我们的怕学,碾转传播,把四川的省粹,变而为中华民国的国粹。那么,中国就可称雄了。

爱亲爱国爱妻,原是一理。心中有了爱,表现出来,在亲为孝,在国为忠,在妻为怕。名词虽不同,实际则一也。非读书明理之士,不知道忠孝。同时非读书明理之士,不知道怕。乡间小民,往往将其妻生捶死打,其人率皆蠢蠢如鹿豕。是其明证。

旧礼教注重忠孝二字,新礼教注重怕字。我们如说某人怕老婆,无异誉之为忠臣孝子,是很光荣的。孝亲者为孝子,忠君者为忠臣,怕婆者当名怕夫。旧日史书有“忠臣传”,有“孝子传”。将来民国的史书,一定要立“怕夫传”。

一般人都说四川是民族复兴根据地。我们既负了重大使命,希望外省的朋友,协同努力,把四川的省粹,发扬光大,成为全国的重心,才可收拾时局,重整山河。这是可用史事来证明的。

东晋而后,南北对峙,历宋齐梁陈。直到隋文帝出来,才把南北统一。而隋文帝就是最怕老婆的人。有一天独孤皇后发了怒,文帝吓极了,跑在山中,躲了两天,经大臣杨素诸人,把皇后的话说好了,才敢回来。兵法曰:“守如处女,出入脱兔。”“怕经”曰:“见妻如鼠,见敌如虎。”隋文帝之统一天下也宜哉!闺房中见了老婆,如鼠子见了猫儿,此守如处女之说也;战阵上见了敌人,如猛虎之见群羊,此出如脱兔之说也。“聊斋”有曰:“将军气同雷电,一入中庭,顿归无何有之乡;大人面若冰霜,比到寝门,遂有不堪问之处。”惟其入中庭而无何有,才能气同雷电;惟其到寝门而不堪问,才能面若冰霜。彼蒲松龄乌足知之。

隋末天下大乱,唐太宗出来,扫平群雄,平一海内。他用的谋臣,是房玄龄。史称房谋杜断,房是极善筹谋之人,独受著他夫人之压迫,无法可施,忽然想到:唐太宗是当今天子,当然可以制服她,就诉诸太宗。太宗说:“你喊她来,等我处置她。”哪知房太太,几句话,就说得太宗哑口无言,私下对玄龄道:“你这位太太,我见了都害怕,此后你好好服从她的命令就是了。”太宗见了臣子的老婆都害怕,真不愧开国明君。当今之世,有志削平大难者,他幕府中总宜多延请几个房玄龄。

无奈牛儿太远,麈柄太短,王丞相急得没法。后来天子以王导功大,加他九锡,中有两件最特别之物,曰:短辕犊,长柄麈。从此以后王丞相出来,牛儿挨得近近的,手中麈柄是长长的,成为千古美谈。孟子曰:“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王丞相对于他的夫人,可真可谓孤臣孽子了,宜其事功彪柄。

符坚以百万之师伐晋。谢安围棋别墅,不动声色,把符坚杀得大败。其得力全在一个怕字。“周婆制礼”,这个典故,诸君想还记得。谢安的太太,把周公制下的礼改了,用以约束丈夫。谢安在他夫人名下,受过这种严格教育,养成养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习惯,符坚怎是他的敌手。

符坚伐晋,张夫人再三苦谏,他怒道:“国家大事,岂妇人女子所能知。”这可谓不怕老婆了,后来淝水一战,望见八公山上草木,就面有惧色,听见风声鹤唳,皆以为晋兵。他胆子怯得个这样,就是由于根本上,欠了修养的缘故。观于谢安符坚,一成功,一失败,可以憬然悟矣。

有人说外患这样的猖獗,如果再提倡怕学,养成怕的习惯,日本一来,以怕老婆者怕之,岂不亡国吗?这却不然,从前有位大将,很怕老婆,有天愤然道:“我怕她做甚?”传下将令,点集大小三军,令人喊他夫人出来,厉声道:“喊我何事?”他惶恐伏地道:“请夫人出来阅操。”我多方考证,才知道这是明朝戚继光的事。继光行军极严,他儿子犯了军令,把他斩了,夫人寻他大闹。他自知理亏,就养成怕老婆的习惯。谁知这一怕反把胆子吓大了,以后日本兵来,就成为抗日的英雄。因为日本虽可怕,总不及老婆之可怕,所以他敢于出战。诸君读过希腊史,都想知道斯巴达每逢男子出征,妻子就对他说道:“你不战胜归来,不许见我之面。”一个个奋勇杀敌。斯巴达以一蕞尔小国,遂崛起称雄。倘平日没有养成怕老婆的习惯,怎能收此良果?

读者诸君,假如你的太太,对于你,施下最严酷的压力,你必须敬谨承受,才能忍辱负重,担当国家大事。这是王导、谢安、戚继光诸人成功秘诀。如其不然,定遭失败。唐朝黄巢造反,朝廷命某公督师征剿。夫人在家,收拾行李,向他大营而来。他听了愁眉不展,向幕僚说道:“夫人闻将南来,黄巢又将北上,为之奈何?”幕僚道:“为公计,不如投降黄巢的好。”此公卒以兵败伏法。假令他有胆量去迎接夫人,一定有胆量去抵抗黄巢,决不会失败。

我们现处这个环境,对日本谈抗战,对国际方面,谈外交手腕。讲到外交,也非怕学界中人,不能胜任愉快。我国外交人才,李鸿章为第一。鸿章以其女许张佩伦为妻。佩伦年已四十,鸿章夫人,嫌他人老,寻著鸿章大闹。他埋头忍气,慢慢设法,把夫人的话说好,卒将其女嫁与佩伦。你想:夫人的交涉都办得好,外国人的交涉,怎么办不好?所以八国联军,那么困难的交涉,鸿章能够一手包办而成。

基于上面的研究,我们应赶急成立一种学会,专门研究怕老婆的哲学,造就些人才,以备国家缓急之用。旧礼教重在孝字上,新礼教重在怕字上。古人求忠臣于孝子之门,今后当求烈士于怕夫之门。孔子提倡旧礼教,曾著下一部“孝经”。敝人忝任黑厚教主,有提倡新礼教的责任。特著一部“怕经”。希望诸君,不必高谈*裁矗*只把我的“怕经”,早夜虔诵百遍就是了。

教主曰:夫怕,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怕。

教主曰:其为人也怕妻,而敢于在外为非者鲜矣。人人不教为非,而谓国之不兴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怕妻也者,其复兴中国之本欤。

教主曰:惟大人为能有怕妻之心。一怕妻而国本定矣。

教主曰:怕学之道,在止于至善。为人妻止于严,为人夫止于怕。家人有严君焉,妻子之谓也。妻发令于内,夫奔走于外,天地之大义也。

教主曰:大哉妻之为道也,巍巍乎惟天为大,惟妻则之。荡荡乎无能名焉,不识不知,顺妻之则。

教主曰: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怕妻,而不知为怕者众矣。

教主曰:君子见妻之怒也,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必诚必敬,勿之有触焉而矣。

教主曰:妻子有过,下气怡声柔色以谏。谏若不从,起敬起畏。三谏不听,则号泣而随之。妻子怒不悦,而挞之流血,不敢急怨,起敬起畏。

教主曰:为人夫者,朝出而不归,则妻倚门而望;暮出而不归,则妻倚闾而望。是以妻子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教主曰:君子之事妻也,视于无形,听于无声。如闺门,鞠躬如也。不命之坐,不敢坐;不命之退,不敢退。妻忧亦忧,妻喜亦喜。

教主曰:谋国不忠非怕也,朋友不信非怕也,战阵无勇非怕也。一举足而不敢忘妻子,一出言而不敢忘妻子。将为善,思贻妻子令名,必果;将为不善,思贻妻子羞辱,必不果。

教主曰:妻子者,丈夫所托而终身者也。身体发肤,属诸妻子,不敢毁伤,怕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妻子,怕之终也。

右经十二章,为怕学入门之道,其味无穷。为夫者,玩索而有得焉,则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者矣。

新礼教夫妻一伦,等于旧礼教父子一伦。孔子说了一句,“为人止于孝”,同时就说“为人父止于慈”。必要这样,才能双方兼顾。所以敝人说:“为人夫止于怕”,必须说“为人妻止于严”,也要双方兼顾。

现在许多人高唱贤妻良母的说法,女同志不大满意。这未免误解了。贤妻良母四字,是顺串而下,不是二者平列。贤妻即是良母,妻道也,而母道存焉。人子幼时,受父母之抚育。稍长出外就傅,受师保之教育,壮而有实,则又举而属诸妻子。故妻之一身,实兼有父母师保之责任,岂能随随便便,漫不经意吗?妻为夫纲,我女同志,能卸去此种责任吗?

男子有三从:幼而从父,长而从师,由壮至老则从妻。此中外古今之通义也。我主张约些男同志,设立“怕学研究会”,从学理上讨论。再劝导女同志,设立“吼狮练习所”,练习实行方法。双方进行,而谓怕学不昌明,中国不强盛者,未之有也。

 

1996年1月1日,这部作品在原著作国家或地区属于公有领域,之前在美国从未出版,其作者1943年逝世,在美国以及版权期限是作者终身加80年以下的国家以及地区,属于公有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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