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古文观止
卷十一 宋文
作者:吴楚材 吴调侯 
1695年
卷十二

卷十一  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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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梅直讲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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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

  轼每读《诗》至《鸱鸮》,读《书》至《君奭》,常窃悲周公之不遇。《鸱鸮》,《国风》篇名。周公相成王,管、蔡流言于国曰公将不利于孺子。故周公东征二年,而成王犹未知周公之意,公乃作《鸱鸮》之诗以贻王。《君奭》,《周书》篇名。君者,尊之之称。奭,召公名也。成王幼,周公摄政,当国践祚。召公疑之,乃作《君奭》。○劈头叹周公起,奇绝。及观《史》,《史记》。见孔子厄于陈、蔡之间,而弦歌之声不绝,颜渊、仲由之徒相与问答。夫子曰:“‘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颜渊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子油然而笑曰:“回,使尔多财,吾为尔宰。”夫天下虽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乐如此。接手又羡孔子,更奇。○通篇以“乐”字为主。乃今知周公之富贵,有不如夫子之贫贱。夫以召公之贤,以管、蔡之亲,而不知其心,则周公谁与乐其富贵?而夫子之所与共贫贱者,皆天下之贤才,则亦足以乐乎此矣。富贵而不乐,贫贱而足乐,此周公所以不如夫子也。○双收周公、孔子,暗以孔子比欧、梅,以其徒自比,意最高,而自处亦高。

  轼七、八岁时,始知读书,闻今天下有欧阳公者,其为人如古孟轲、韩愈之徒;先出欧阳公。而又有梅公者从之游,而与之上下其议论。次出梅公。其后益壮,始能读其文词,想见其为人。意其飘然脱去世俗之乐,而自乐其乐也。欧、梅之乐只虚写,妙。方学为对偶声律之文,即作诗及词、赋之类。求昇斗之禄,自度无以进见于诸公之间。来京师逾年,未尝窥其门。欲写其得见,先写其不得见。文势开拓。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于礼部,执事与欧阳公实亲试之,轼不自意获在第二。既而闻之,执事爱其文,以为有孟轲之风,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也而取,是以在此。嘉祐二年,欧阳文忠公考试礼部进士,疾时文之诡异,思有以救之。梅圣兪时与其事,得公《论刑赏》以示文忠,文忠惊喜,以为异人。欲以冠多士,疑曾子固所为——子固,文忠门下士也——乃置公第二。○“不为世俗之文”,应上“脱去世俗之乐”,正见知己处。非左右为之先容,非亲旧为之请属,祝。而向之十馀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己。以上叙欧、梅之识拔,自己之遭遇,极为淋漓酣畅。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应前富贵、贫贱。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占地步多少。苟其侥一时之幸,从车骑数十人,使闾巷小民聚观而赞叹之,亦何以易此乐也!自东坡说出自己之真乐,乃一篇之关键。传曰:“不怨天,不尤人”,盖“优哉游哉,可以卒岁”。引成语四句收住。执事名满天下,而位不过五品,其容色温然而不怒,其文章宽厚敦朴而无怨言,此必有所乐乎斯道也,轼愿与闻焉。末复以“乐乎斯道”专颂梅公,是“乐”字结穴。

此書敍士遇知己之樂。遂首援周公有管、蔡之流言,召公之不悅以形起,而自比於聖門之徒。長公之推尊梅公,與陰自負意,亦極高矣。細看此文,是何等氣象,何等采色!其議論眞足破千古來俗腸。絶妙。

喜雨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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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

  亭以雨名,志喜也。起笔便将“喜雨亭”三字拆开,倒点出,已尽一篇之意。古者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释所以志喜之意。周公得禾,以名其书;唐叔得禾,异母同颖,献之成王。成王命唐叔以馈周公于东土。周公嘉天子之命,作《嘉禾》。汉武得鼎,以名其年;汉武帝元狩六年夏,得宝鼎汾水上,改元为元鼎元年。叔孙胜敌,以名其子。鲁文公十一年,叔孙得臣获长狄侨如,乃名其子曰侨如。其喜之大小不齐,其示不忘一也。引古为证。

  予至扶风之明年,始治官舍。为亭于堂之北,而凿池其南,引流种树,以为休息之所。先记作亭。是岁之春,雨麦于岐山之阳,其占为有年。纵一笔,下便可用“既而”字转,文始曲折。既而弥月不雨,民方以为忧。跌一句,借“忧”字形出“喜”字。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为未足。又跌一句。丁卯大雨,三日乃止。次记雨。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于野, “庆”、“歌”、“忭”三字,易法。忧者以喜,病者以愈,次记喜。而吾亭适成。紧接此句,妙。雨更不可不喜,喜更不可不志,志喜更不可不以名亭在此。

  于是举酒于亭上,以属祝。客而告之,开出波澜。曰:“五日不雨可乎?更五日也。曰:‘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可乎?更十日也。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同荐。饥,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则吾与二三子,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其可得耶?以无雨之可忧,形出得雨之可乐。今天不遗斯民,始旱而赐之以雨,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而乐于此亭者,皆雨之赐也。其又可忘耶?” 应前“示不忘”,结住。

  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如。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伊谁之力?一眼注著亭,却不肯一笔便说亭。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歌非馀文。盖喜雨固必志,而志喜雨何故却于亭?此理还未说出,因借歌以发之。

只就「喜雨亭」三字,分寫、合寫、倒寫、順寫、虛寫、實寫,即小見大,以無化有。意思愈出而不窮,筆態輕舉而蕩漾,可謂極才人之雅致矣。

凌虚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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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

  国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笔亦凌虚而起。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终南山,在陕西西安府。而都邑之丽山者,莫近于扶风。丽,附也。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应“宜若”句。此凌虚之所为筑也。点出台。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履逍遥于其下,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计。也,曰:“是必有异。”叙未筑台之先。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檐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叙既筑台之后。“恍然不知”二句,正写凌虚意。公曰:“是宜名凌虚。”点出名台。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点出作记。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提句寄想甚远。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台从无而有,是说兴、成。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台自有而无,是说废、毁。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祈年、橐泉,皆宫名。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昨。○长杨,较猎之所。五柞,祀神宫。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仁寿,隋文宫名。九成,唐太宗所建宫,以避暑。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例兴、成。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例废、毁。○凭吊今古,唏嘘感慨,欲歌欲泣。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推进一层说。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托意有在,而不说出,妙。既以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通篇只是兴成废毁二段,一写再写,悲歌慷慨,使人不乐。然在我有足恃者,何不乐之有?盖其胸中实有旷观达识,故以至理出为高文。若认作一篇讥太守文字,恐非当日作记本旨。

超然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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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乐”字,是一篇主意。非必怪奇伟丽者也,𫗦糟啜醨,醨,薄酒。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此即蔬食饮水乐在其中,箪食瓢饮不改其乐意。○一起便见超然。

  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指富贵利达。美恶之辨战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不超然则不乐。是谓求祸而辞福。福可喜,祸可悲,今以求福辞祸之故,而多悲少乐,是求祸辞福也。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盖,蔽也。○承上起下。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反超然说。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即《孟子》“勿视其巍巍”之意。如隙中之观斗,又乌知胜负之所在?喻眼界之小。此段言游于物之内,则因其美恶而生忧乐;游于物之外,则无所往而不乐。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此段言游于物之内,则因其美恶而生忧乐;游于物之外,则无所往而不乐。

  予自钱塘移守胶西,钱塘,属浙江杭州。胶西,即胶州,属山东莱州。○入题。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庇采椽之居;采椽不斫。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安得超然。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春食苗,夏食叶,秋食花,冬食根。○安得超然。人固疑予之不乐也。反跌一句,起下文。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予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正写己之安往而不乐。于是治其园囿,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安丘、高密,二县名。以修补破败,为苟完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叙完作台事。○上写因乐而有台,下写因台而得乐。“放意肆志”四字,正为“乐”字写照。上下关锁。南望马耳、常山,二山名。秦汉间,高人多隐于此。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南。而其东则庐山,即秦始皇遣卢生入海,求羡门子高者。秦人卢敖秦博士。之所从遁也。东。西望穆陵,关名。《左传》:齐桓公曰:“赐我先君履,南至于穆陵。”即此。隐然如城郭,师尚父、太公。齐威公即桓公。之遗烈犹有存者。西。北俯潍水,韩信与龙且战,夹潍水而阵。即此。慨然太息,思淮阴韩信封淮阴侯。之功,而吊其不终。北。○凭今吊古,感慨淋漓,超然山水之外。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写台。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予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写人。贤入声。园疏,取池鱼,酿娘去声。术。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撷,捋取也。酝酒为酿。秫,稷之粘者,即糯也。瀹,粗熟而出之也。脱粟,才脱谷而已,言不精凿也。○写人与台之日用平常。○“乐”字一振。

  方是时,予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点台名字。以见予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应前“安往而不乐”及“游于物之外”句。超然之意,得此一结,更畅。

是记先发超然之意,然后入事。其叙事处,忽及四方之形胜,忽入四时之佳景,俯仰情深,而总归之一乐。真能超然物外者矣。

放鹤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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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

  熙宁神宗年号。十年秋,彭城 彭城,今徐州是。大水。云龙山人张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云龙山,在州城南,张天骥隐此。明年春,水落,迁于故居之东、东山之麓。六。○麓,山足。升高而望,得异境焉,作亭于其上。先点作亭。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承写因异境作亭。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又从异境上摹写一番。山人有二鹤,甚驯 旬。而善飞,驯,顺习也。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于陂 卑。田,泽障曰陂。或翔于云表,暮则傃素。东山而归,傃,向也。故名之曰“放鹤亭”。 次点名亭。○二段叙事,错落多致。

  郡守苏轼,时从宾佐僚吏往见山人,饮酒于斯亭而乐之。藏“饮酒”二字,作后案。挹山人而告之,挹,酌也。曰:“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也。三句,是一篇纲领。《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易·中孚》九二爻辞。言九二中孚之实,而九五亦以中孚之实应之,如鹤鸣于幽隐之处,而其子自和之也。《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诗·小雅·鹤鸣》之篇。皋,泽中水溢出所为坎,从外数至九,喻深远也。言鹤之鸣在于九皋,至深远矣,而声则闻于天。犹德至幽,而有至著者焉。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埃之外,故《易》、《诗》人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无损者,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卫懿公好鹤,出则鹤乘轩而行。一日,敌患,欲御之,皆曰:“公有鹤,何不以御敌,乃烦吾为。”遂亡国。周公作《酒诰》,《酒诰》,《周书》篇名。商受酗酒,天下化之。妹土,商之都邑,其染恶尤甚,武王以其地封康叔,故周公作《酒诰》以教之。卫武公作《抑》戒,《抑》戒,即《诗·大雅·抑》之篇。卫武公行年九十有五,作《抑》戒以自儆。其三章云:“颠覆厥德,荒湛于酒。”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晋刘伶、阮籍,崇尚虚无,轻蔑礼法,纵酒昏酣,遗落世事。与阮咸、山涛、向秀、王戎、嵇康,为“竹林七贤”。○引鹤,从上名亭来。引酒,从上饮酒来。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应上“隐居之乐”三句。远想远韵,笔势澜翻。

  山人欣然而笑曰:“有是哉!” 仍就山人作收。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歌放鹤。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履,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馀以汝饱。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歌招鹤。

記放鶴亭,卻不實寫隱士之好鶴。乃於題外尋出「酒」字,與「鶴」字作對。兩兩相較,真見得南面之樂無以易隱居之樂。其得心應手處,讀之最能發人文機。

石钟山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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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

  《水经》云:“彭蠡里。之口有石钟山焉。”彭蠡,即鄱阳湖。○引《水经》起,更典实。力。郦道元,注《水经》。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一说。是说也,人常疑之。人疑。今以钟磬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一驳,伏下“简”字案至唐李渤少室山人,唐顺宗征为左拾遗,称疾不至。始访其遗踪,得双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宫音。北音清越,商音。浮。止响腾,馀韵徐歇。枹,鼓槌也。自以为得之矣。一说。然是说也,余尤疑之。余疑。石之铿然有声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一驳,伏下“陋”字案。

  元丰神宗年号。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齐安、临汝,皆邑名。而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时公之长君苏迈,为饶州府德兴县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硿硿空。然。此即李渤之故智。余固笑而不信也。仍然是疑,转下有势。至其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兀。闻人声亦惊起,磔磔窄。云霄间;又有若老人欬慨。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一段点缀奇景,惨淡凄其,侵人毛发。伏下“士大夫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句。余方心动欲还,折笔妙。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增。宏。如钟鼓不绝。噌吰,钟声。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去声。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谈。烹。派。而为此也。一处见闻得其实。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讲。口,有大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窾款。坎镗汤。榻。之声,窾坎镗鞳,钟鼓声。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乐作焉。两处见闻得其实。因笑谓迈曰:“汝识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无射亦。也;无射,周景王所铸钟名。窾坎镗鞳者,魏庄子之歌钟也。魏庄子,晋大夫。○两处石声,与古钟声无异。古之人不余欺也! ”始知古人以钟名石为不谬。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人谓石置水中不能鸣,盖臆断耳。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简。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破“人常疑之”句。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破“余尤疑之”句。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结出。

世人不晓石钟命名之故,始失于旧注之不详,继失于浅人之俗见。千古奇胜,埋没多少!坡公身历其境,闻之真,察之晰,从前无数疑案,一一破明。悦心快目!

潮州韩文公庙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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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东坡作此碑,不能得一起头,起行数十遭,忽得此两句。是从古来圣贤,远远想入。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用是皆二字接,包括古今圣贤多少。其生也,有自来;生不苟生。其逝也,有所为。死不苟逝。故申、吕自岳降,大雅,维岳降神,生甫及申。甫,即吕也;书吕刑,礼记作甫刑,而孔氏以为吕侯,后为甫侯是也。申,申伯也。生有自来。傅说为列星,庄子,传说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逝有所为。古今所传,不可诬也。略证顿住。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忽然提出气字来。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闲。”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张良,陈平。失其智,贲、育孟贲,夏育。失其勇,仪、秦张仪,苏秦。失其辩,一遇是气,则贵富智勇辨,皆无所用,才见浩然。是孰使之然哉?顿上起下,有力。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叠四语,刻画气字。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以上言古今圣贤殁后必为神。是一篇之目。

  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太宗年号。、开元明皇年号。之盛,辅以房、玄龄。杜、如晦。姚、崇。璟。而不能救折入。。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文公排异端,明天道,正人心,布衣而挽回世教,其功尤烈。盖三百年于此矣。宕句得神。文起八代之衰,八代,东汉,魏,晋,宋,齐,梁,陈,隋。而道济天下之溺,公原道等篇,奥衍宏深,障百川,回狂澜,所以救济人心之溺。忠犯人主之怒,宪宗迎佛骨入禁中,公上表极谏,帝怒,贬潮州。勇夺三军之帅。镇州乱,杀帅洪正,而立王廷凑,诏公宣抚,众皆危之。公至,对廷凑力折其党。四句,说尽韩公一生。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应前结住。提笔再起。

  盖尝论天人之辨,以谓人无所不至,可以智力胜。惟天不容伪。必以精诚感。总二句。智可以欺王公,人。不可以欺豚鱼。易,中孚彖曰,信及豚鱼。天。力可以得天下,人。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天。四句,承上启下。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公有谒衡山有岳庙诗云,我来正逢秋雨节,阴气晦昧无清风。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须臾尽扫众峰出,仰天突兀撑晴空。是诚能开衡山之云也。天。而不能回宪宗之惑。谓贬潮州。人。能驯旬,鳄鱼之暴,潮州鳄鱼为患,公为文投水中,是夕暴风震电起溪中,数日水尽涸,西徙六百里。天。而不能弭米,皇甫镈博,、李逢吉之谤。宪宗得公潮州谢表,颇感悔,欲复用之,镈忌公,奏改袁州,李逢吉因台参之事,使公与李绅交斗,遂罢公为兵部侍郎。是不能止谤也。人。能信于南海之民,庙食百世,谓潮州立庙祀公。横插一笔。天。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公自观察推官入仕,贬山阳,贬潮州,移袁州,行军蔡州,宣抚镇州,是不能一日在朝也。人。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一点便醒,应上人无所不至二句,收住。

  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齐等之民。至于今,号称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记公于潮。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记潮于公。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民以出入为艰。前太守欲请诸朝,作新庙,不果。元祐哲宗年号。五年,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民既悦服,凡作记,最要补出此一笔。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听。”听其所令。民欢趋之。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庙成。记新庙。下忽作辨难,文情涌起。

  或曰:“公去国万里,而谪于潮,不能一岁而归。不及一年而去。没而有知,其不眷恋于潮也审矣。”轼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何尝不在潮。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焄熏,蒿凄怆,鬼神精气蒸上处是焄蒿,使人精神悚然是凄怆。若或见之。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何尝专在潮。现前点拨,妙解妙喻。

  元丰神宗年号。元年,诏封公昌黎伯,昌黎,郡名。故榜曰:昌黎伯韩文公之庙。点出庙门上额。潮人请书其事于石,点出碑。因作诗以遗之,使歌以祀公。其辞曰:

  公昔骑龙白云乡,庄子,乘彼白云,游于帝乡。谓公昔日骑龙作马,乘白云于帝乡。手抉渊入声,云汉分天章;诗曰,倬彼云汉。为章于天。谓公以手抉开云汉,分为之天章。

  天孙为织云锦裳,天孙,织女也。言若织女为织就云锦之裳。此言公之文章。自天而成。飘然乘风来帝旁。飘飘然乘高风而降自上帝之侧。

  下与浊世扫秕糠,浊世秕糠,喻世俗文章之陋。此言公从天而降,为一代词章之宗。西游咸池略扶桑。淮南子日出阳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谓公西游咸池日欲之地,而略过与扶桑日拂之方。

  草木衣被昭回光,公光辉发越,被及草木,犹日月之昭回于天而光明也。此言公光被四表,而为民物质所瞻仰。追逐李、杜参翱翔;李白,杜甫,唐之诗士。公与之追逐,参列翱翔于其间

  汗流籍、湜殖,走且僵张籍,皇甫湜,同名于时,而不及公远甚,汗流者,言其愧汗如流也。走而僵,谓其退避奔走而僵仆也。,灭没倒影不能望。日光冲激,谓之灭没。反从下照,谓之倒影,喻公之道德光辉,炫耀夺目,人不能拟而望之也。此言公之文章道德,大莫能及。

  作书诋佛讥君王,谓佛骨表。要观南海窥衡、湘,公被谪潮州,谓要观南海,窥衡山湘水。历舜九嶷疑,吊英皇,九嶷,山名。在苍梧零陵之间,舜所葬处。英皇,尧女娥皇,女英也。从舜南狩,道死衡湘之间。公历行舜所巡之地,吊娥皇,女英之灵。此言公谪潮,及所经历之处。

  祝融先驱海若藏,南海之神曰祝融。海若,亦海神。公涉岭外海道。祝融为之先驱于海,而海若亦率怪物一敛藏。约束蛟鳄如驱羊。谓驱鳄鱼之暴。此言公之德足以感神,威足以服物。

  钧天无人帝悲伤,九天,中天曰钧天。言大钧之天无人,而上帝为之悲伤。讴吟下招遣巫阳。特遣巫阳讴吟,以下招文公。此言公没仍归帝旁。

  犦薄,牲鸡卜羞我觞,犦牲,即犁牛。鸡卜,岭表凡小事必卜,名鸡卜鼠卜,羞,进也。言祭以犦牲鸡卜之薄,而进我之觞,所以表诚也。于餐荔丹与蕉黄。公罗池庙碑,荔枝黑兮蕉叶黄,为迎送柳子厚之歌。东坡引用其语,以见潮人祭公,亦如公之祭子厚也。此言庙中陈祭之品。

  公不少留我涕滂,伤公之殁。翩然被发下大荒。韩公诗云,翩然下大荒,被发骑麒麟,东坡用此语,盖祝其来享也。歌词蹈厉发越,直追雅颂。

韩公贬于潮,而潮祀公为神。盖公之生也,参天地,关盛衰,故公之没也,是气犹浩然独存。东坡极力推尊文公,丰词瓌调,气焰光采,非东坡不能为此,非韩公不足当此。千古奇观也。

乞校正陆贽奏议进御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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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

  臣等猥委,以空疏,备员讲读,时任翰林,与吕希哲,范祖禹同进。圣明天纵,学问日新,臣等才有限而道无穷,心欲言而口不逮,以此自愧,莫知所为。自谦引起。窃谓人臣之纳忠,譬如医者之用药,药虽进于医手,方多传于古人。若已经效于世间,不必皆从于己出。设一确喻,便可以转入宣公奏议。

  伏见唐宰相陆贽,才本王佐,学为帝师。论深切于事情,言不离于道德。智如子房,而文则过,辩如贾谊,而术不疏。上以格君心之非,下以通天下之志。极赞宣公。三代已还,一人而已。但其不幸,仕不遇时,便发感慨。德宗以苛刻为能,而贽谏之以忠厚。德宗以猜疑为术,而贽劝之以推诚。德宗好用兵,而贽以消兵为先。德宗好聚财,而贽以散财为急。至于用人听言之法,治边驭将之方,罪己以收人心,改过以应天道,去小人以除民患,惜名器以待有功,如此之流,未易悉数。举奏议中大要言。可谓进苦口之药石,针害身之膏肓。荒,育,膈也。心下为膏。左传,晋景公疾病,秦伯使医缓治之。未至,公梦疾为二竖子曰,彼良医也,惧伤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育之上膏之下,若我何。医至,曰,疾不可为也,在育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使德宗尽用其言,则贞观太宗年号。可得而复。反振作顿,起下仁宗当用宣公之言。

  臣等每退自西阁,蛤,即私相告言,以陛下圣明,必喜贽议论,但使圣贤之相契,即如臣主之同时。取善不必以时代拘。昔冯唐论颇、牧之贤,则汉文为之太息。汉文帝谓冯唐曰,昔有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战于巨鹿下,吾每饭未尝不在巨鹿。唐对曰,尚不如廉颇,李牧之为将也。帝拊髀曰,我独不得颇牧为将,何忧匈奴哉。魏相条晁、潮,董之对,则孝宣以致中兴。魏相好观汉故事,数条汉兴以来,国家便宜行事,及晁错仲舒等所言,请施行之。上任用焉。若陛下能自得师,莫若近取诸贽。此段劝勉仁宗听信之意,最为婉切。夫六经三史、史记,及两汉书为三史。诸子百家,非无可观,皆足为治。但圣言六经。幽远,末学子史。支离,譬如山海之崇深,难以一二而推择。如贽之论,开卷了然。聚古今之精英,实治乱之龟鉴。以经史诸子形出奏议,深明宣公之论,便于观览推行。臣等欲取其奏议,稍加校正,缮写进呈。愿陛下置之坐隅,如见贽面,反复熟读,如与贽言。必能发圣性之高明,成治功于岁月。直写乞校正进御之意。臣等不胜区区之意。取进止。

东坡说宣公,便学宣公文章。讽劝鼓舞,激扬动人。宣公当时不见知于德宗,庶几今日受知于陛下,与其观六经诸子于崇深,不如读宣公奏议之切当,尤使人主有欣然向往,恨不同时之想。

前赤壁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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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

  壬戌元丰四年。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建安十三年,曹操自江陵追刘备,备求救于孙权,权将周瑜请兵三万拒之。瑜部将黄盖建议以斗舰载荻柴,先以书诈降。时东南风急,盖以十舰著前,余船继进,去二里许,同时火发。火烈风猛,烧尽北船,操军大败,石壁皆赤。赤壁有二,惟蒲圻县西北乌林,与赤壁相对,乃周瑜破曹操处。东坡所游,则黄州之赤壁,误也。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先赋风。举酒属祝。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谓《明月》诗中《窈窕》一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斗、牛,二星。○次赋月。○风、月是一篇张本。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写秋景二句。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一苇,谓小舟也。苇,蒹葭之属。《卫风》:“谁谓河广,一苇杭之。”浩浩乎如冯平。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道家飞升遐举,谓之羽化。○赋领受此风此月者,一路都写乐景。

  于是饮酒乐甚,点出“乐”字。扣舷贤。而歌之。舷,船边。歌曰:“桂棹兮兰桨,舟中前推曰桨,后推曰棹。击空明兮溯素。流光。摇桨曰击。月在水中,谓之空明。逆水而上曰溯。月光与波俱动,谓之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美人,谓同朝君子。此先生眷眷不忘朝廷之意也。客有吹洞箫者无底者谓洞箫。,依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馀音袅袅,鸟。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离。妇。嫠妇,寡妇也。○忽因吹洞箫发出一段悲歌感慨,起下愀然意。苏子愀悄。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生出后半篇文字。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文选》:魏武帝《短歌》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孟德,曹操字也,是为魏武帝。○先引昔所诵诗。西望夏口,东望武昌,武昌,即鄂州。夏口,在鄂州江夏县西。山川相缪,同缭。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缪,绕也。周瑜,字公瑾,曹操呼为周郎。此谓曹操为周瑜败于赤壁。○现指今所遭境。方其破荆州,刘琮降。下江陵,自江陵至赤壁。顺流而东也,舳逐。卢。千里,旌旗蔽空,酾诗。酒临江,横槊朔。赋诗酾,酌酒也。槊,矛属。曹氏父子鞍马间为文,往往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一段借曹公发端,其伤心却在下一段。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篇。舟,小舟曰扁舟。举匏樽以相属。祝。○匏樽,酒器之质者。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蜉蝣,小虫,一名渠略,朝生暮死。○无有曹公舳舻千里,旌旗蔽空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承上“而今安在”。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遐想此事。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终无可奈何也,故借此意于悲声之中。○以上拟客发议,以抒下文。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现前指点。逝者如斯,客所知。而未尝往也;客所未知。○此句说水。盈虚者如彼,客所知。而卒莫消长也。客所未知。○此句说月。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舜。○瞬,目摇也。○客所知。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客所未知。“羡”字应上。○即水、月、天、地以自解,见得天地盈虚消息之理,本无终穷,况眼前境界,自有风月可乐,何事悲感?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推开一步。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应前风月。耳得之而为声,风。目遇之而成色,月。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客曰“况吾与子”,此曰“而吾与子”。一酬一对之间,差却境界多少。

  客喜而笑,客转悲而喜。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籍。相与枕藉谢。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结出人自在。

欲写受用现前无边风月,却借吹洞箫者发出一段悲感,然后痛陈其胸前一片空阔。了悟风月不死,先生不亡也。

后赤壁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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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

  是岁承上篇。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公年四十七,在黄州寓居临皋亭。就东坡筑雪堂,自号东坡居士。堂以大雪中为之,故名。○写不必定游赤壁。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黄泥坂,雪堂至临皋之道也。○写不必定约某客。霜露既降,木叶尽脱,赋十月。人影在地,仰见明月,赋望。顾而乐之,行歌相答。赋自本欲归,客亦偶从。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仍用“风”、“月”二字,乃长公一生襟怀。客曰:“今者薄博。暮,薄,迫也。迫晚曰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客创逸兴。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妇更凑趣。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泛舟复游。○叙出复游之端,最有头绪。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状景写情,字字若画。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感慨多少。予乃摄衣而上,舍舟登岸。履巉岩,巉岩,高危也。披蒙茸,戎。○披,开也。蒙茸,草卉丛生也。踞虎豹,石类虎豹之状者,踞而坐之。登虬求。龙,草木有类虬龙者,登而援之。攀栖鹘之危巢,鹘,鹰属,夜则宿于危巢。吾仰而欲攀之。俯冯平。夷之幽宫冯夷,水神。息于深渊之幽宫,吾俯而欲窥之。。盖二客不能从焉。上六句,又添此一句,写尽崎岖险仄。划然长啸,啸,蹙口出声,以舒愤懑之气。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写出萧瑟景况。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先生至此,亦不能不知难而退也。反而登舟,舍岸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赋出入自在。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甲。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空中奇想。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舍舟登岸。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应“乐”字。问其姓名,俛同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借鹤与道士,寄写旷达胸次。开户视之,不见其处。岂惟无鹤、无道士?并无鱼,并无酒,并无客,并无赤壁,只有一片光明空阔。

前篇写实情实景,从“乐”字领出歌来。此篇作幻境幻想,从“乐”字领出叹来。一路奇情逸致,相逼而出。与前赋同一机轴,而无一笔相似。读此两赋,胜读《南华》一部。

三槐堂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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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

  天可必乎?贤者不必贵,仁者不必寿。天不可必乎?仁者必有后。二者将安取衷哉?入手便作疑词,文势曲折。吾闻之申包胥楚人。曰:“人定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引证。世之论天者,皆不待其定而求之,故以天为茫茫。善者以怠,恶者以肆。盗跖之寿,孔、颜之厄,此皆天之未定者也。判断极得。松柏生于山林,其始也,困于蓬蒿,厄于牛羊;而其终也,贯四时,阅千岁而不改者,其天定也。即物以验之。善恶之报,至于子孙,则其定也久矣。不必待其已报而后定。吾以所见所闻考之,而其可必也,审矣。此句便是如题笔势。

  国之将兴,暗指宋。必有世德之臣,厚施而不食其报,暗指晋国。然后其子孙,能与守文太平之主,共天下之福。暗指魏国。先虚虚说起。故兵部侍郎晋国王公王祐。,显于汉、周之际,历事太祖、太宗,文武忠孝,厚施。天下望以为相,而公卒以直道不容于时。不食其报。盖尝手植三槐于庭,曰:“吾子孙必有为三公者。”未定之天。已而其子魏国文正公,王旦。相真宗皇帝于景德、祥符俱年号。之闲。既定之天。朝廷清明,天下无事之时,享其福禄荣名者,十有八年。与守文太平之主共天下之福。

  今夫寓物于人,明日而取之,有得有否;跌宕。而晋公修德于身,责报于天,取必于数十年之后,如持左契,交手相付。吾是以知天之果可必也。前言其可必也审矣,此言天之果可必也,正是决词,以应天可必乎之说。转盻有情。吾不及见魏公,而见其子懿敏公,王素。写世德子孙,故又添出一世。以直谏事仁宗皇帝,出入侍从将帅三十馀年,位不满其德。天将复兴王氏也欤?何其子孙之多贤也!此言王氏之得天未已。意思唱叹不尽。世有以晋公比李栖筠云,唐人。者,请李栖筠作陪。其雄才直气,真不相上下。且说同。而栖筠之子吉甫,其孙德裕,功名富贵,略与王氏等,且说同。而忠恕仁厚,不及魏公父子。请李栖筠,乃只为此句也。由此观之,王氏之福,盖未艾也。此又借相近人出色一番。

  懿敏公之子巩,拱,与吾游,又添出一世。好德而文,以世其家。吾是以录之。收结劲健。铭曰:“呜呼休哉! 魏公之业,与槐俱萌; 封植之勤,必世乃成。 既相真宗,四方砥平。 归视其家,槐阴满庭。 吾侪小人,朝不及夕。 相时射利,皇恤厥德; 庶几侥幸,不种而获。 不有君子,其何能国? 王城之东,晋公所庐; 郁郁三槐,惟德之符。 呜呼休哉!”铭意言种槐即使种德。

起手以可必不可必两设疑局,作诘问体。次乃说出有未定之天,有一定之天,历世数来,乃见人事既尽,然后可以取必于天心。此长公作铭微意。王氏勋业,与槐俱萌,实与此文而俱永。

方山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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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

  方山子,光黄间隐人也。一句伏案。少时,慕朱家、郭解俱汉时游侠。为人,闾里之侠皆宗之。好侠是一篇之纲。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仍是侠。然终不遇。总是豪侠气概,伏下使酒好剑轻财一段。晚乃遁于光黄间,曰岐亭。伏岐亭相见。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伏山中人。见其所著帽,方耸而高,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像乎?”因谓之方山子。后汉书,方山冠似进贤冠,以五采。方山子,是想像得名。

  余谪居于黄,谪黄州监税。过岐亭,适见焉,曰:“呜呼,此吾故人陈慥季常也,姓名字,亦点出。何为而在此?”惊怪之词。方山子亦矍觉,然,问余所以至此者,紧接妙,真似一时适见光景。余告之故。告以谪居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逼真隐士行径。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描写隐士之乐,刻画入情。余既耸然异之。一顿,便作波澜。

  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追叙其侠。前十九年,余在岐山,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游侠之态如画。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时豪士。得此一转,更见悲壮。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应前山中之人唤起有得意。然方山子世有勋阀,伐,当得官,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一跌。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二跌。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掉转自得意句。有声响。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佯狂垢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傥见之欤!作不凡语,余波宕漾。

前幅自其少而壮而晚,一一顺叙出来。中间独念方山子一转,由后追前,写得十分豪纵,亦不见与前重复,笔墨高绝。末言舍富贵而甘隐遁,为有得而然,乃可称为真隐人。

六国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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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辙

  尝读六国世家,史记,六国俱有世家。窃怪天下之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众,发愤西向,以攻山西千里之秦,而不免于灭亡,先怪六国灭亡。常为之深思远虑,以为必有可以自安之计。次为六国代计。盖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士,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也。次咎当时策士不知天下之势。下乃发议。

  夫秦之所与诸侯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郊;诸侯之所与秦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野。秦之有韩、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韩、魏塞秦之冲,而蔽山东之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韩、魏也。此言韩、魏为六国蔽障,为秦咽喉。深明天下之势。昔者范雎用于秦而收韩,商鞅用于秦而收魏,收者,使之附秦也。昭王未得韩、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齐之刚寿,而范雎以为忧。一反更醒。然则秦之所忌者,可以见矣。引证以明已说之有据。

  秦之用兵于燕、赵,秦之危事也。越韩过魏而攻人之国都,燕、赵拒之于前,而韩、魏乘之于后,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赵,未尝有韩、魏之忧,八句,只是一句。则韩、魏之附秦故也。夫韩、魏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于其闲,此岂知天下之势邪?此切责韩、魏。委区区之韩、魏,以当强虎狼之秦,彼安得不折而入于秦哉?韩、魏折而入于秦,然后秦人得通其兵于东诸侯,而使天下遍受其祸。此切责东诸侯。

  夫韩、魏不能独当秦,而天下之诸侯,藉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韩亲魏以摈秦。通篇结穴。下只一意,转折而尽。秦人不敢逾韩、魏以窥齐、楚、燕、赵之国,一转。而齐、楚、燕、赵之国,因得以自完于其闲矣。二转。以四无事之国,佐当寇之韩、魏,三转。使韩、魏无东顾之忧,而为天下出身以当秦兵。四转。以二国委秦,而四国休息于内,以阴助其急,五转。若此,可以应夫无穷。彼秦者,将何为哉?此段深著自安之计在知天下之势。不知出此,而乃贪疆埸尺寸之利,背盟败约,以自相屠灭,秦兵未出,而天下诸侯已自困矣。至使秦人得伺其隙,以取其国,可不悲哉!感叹作结,遗恨千古。

是論只在不知天下之勢一句。蘇秦之說六國,意正如此。當時六國之策,萬萬無出於親韓、魏者。計不出此,而自相屠滅。六國之愚,何至於斯。讀之可發一笑。

上枢密韩太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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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辙

  太尉执事: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以养气冒起一篇大意。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闲,称其气之小大。一证。太史公司马迁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闲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二证。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跌荡。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申明文为气之所行,非亲尝者不能道此。

  辙生年十有九矣。开宕。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闲,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汩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虚提以起下四段。过秦、汉之故乡,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巨丽。三○本欲说见太尉,却自嵩、华、黄河、京师许多奇闻壮观说来。文势浩瀚。见翰林欧阳公欧阳修,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四○又引一欧阳公,陪起太尉。妙。

  太尉以才略冠天下,转接无痕。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入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召虎,皆周宣一时人。而辙也未之见焉。一句挽上起下。且夫人之学也,不志其大,虽多而何为?开宕。辙之来也,于山见终南、嵩、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于人见欧阳公,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一齐收卷,势如破竹。故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者矣。应奇闻壮观结束。笔力千钧。

  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向之来,非有取于斗升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乐。又自明志气。然幸得赐归待选,使得优游数年之闲。将以益治其文,且学为政。太尉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住意洒然。

意只是欲求見太尉,以盡天下之大觀,以激發其志氣,卻以得見歐陽公,引起求見太尉。以歷見名山大川、京華人物,引起得見歐陽公。以作文養氣,引起歷見名山大川、京華人物。注意在此,而立言彼在。絕妙奇文。

黄州快哉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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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辙

  江出西陵,西陵即黄州地。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湘、沅,北合汉、沔,勉。○湘沅,二水名。汉水出为漾,东南流为沔,至汉中东行为汉沔。其势益张;至于赤壁之下,波流浸灌,与海相若。以亭览观江流,故从江叙起。

  清河张君梦得,谪居齐安,齐安,即黄州。即其庐之西南为亭,以览观江流之胜;点亭字。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倒出快哉。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舍。涛澜汹涌,风云开阖。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动心骇目,不可久视。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举目而足。西望武昌诸山,冈陵起伏,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上声。此其之所以为快哉者也。一段写当日所见以为快。

  至于长洲之滨,故城之墟,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周瑜、陆逊之所骋骛,其流风遗迹,亦足以称快世俗。曹操,字孟德。孙权,字仲谋。睥睨,邪视貌。周瑜,权将,尝破曹操赤壁下。陆逊,亦权将,尝破曹休,振旅过武昌,权以御盖覆逊。出入直骋曰驰,乱驰曰骛。○一段吊往古之事以为快。昔楚襄王从宋玉、景差于兰台之宫,有风飒糁,入声。然至者,王披襟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独大王之雄风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盖有讽焉。夫风无雌雄之异,而人有遇不遇之变;楚王之所以为乐,与庶人之所以为忧,此则人之变也,而风何与焉?因快哉二字,发此一段论端,寻说到张梦得身上,若断若续,无限烟波。

  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快字从其中看出,才起得张君谪居之快来。今张君不以谪为患,窃会之馀功,会计,指簿书钱谷言。而自放山水之闲,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与上两其中应。将蓬户瓮牗,无所不快;蓬户,编蓬为户也。瓮牖,以破瓮口为牖也。○翻跌。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挹西山之白云,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紧收,正写快哉。何等酣畅!不然,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此皆骚人思士之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乌睹其为快也哉?反结,更有馀味。

前幅握定快哉二字洗發,後幅俱從謫居中生意。文勢汪洋,筆力雄壯。讀之令人心胸曠達,寵辱都忘。

寄欧阳舍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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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巩

  去秋人还,蒙赐书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铭,反复观诵,感与惭并。

  夫铭志之著于世,义近于史,而亦有与史异者。三句是一篇纲领。盖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而铭者,盖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见之;或纳于庙,或存于墓,一也。古之铭志,必勒之石。或留于家庙,或置之墓前,其义一也。茍其人之恶,则于铭乎何有?此其所以与史异也。史兼载善恶,铭独记善,所以异也。○此段申明与史异句。其辞之作,所以使死者无有所憾,生者得致其严。严,敬也。而善人喜于见传,则勇于自立;恶人无有所纪,则以愧而惧。至于通材达识,义烈节士,嘉言善状,皆见于篇,则足为后法。警劝之道,非近乎史,其将安近?。此段申明义近于史句。

  及世之衰,为人之子孙者,一欲褒扬其亲,而不本乎理;故虽恶人,皆务勒铭以夸后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为,又以其子孙之所请也,书其恶焉,则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铭始不实。此段言衰世铭不得实,起下段,当观其人意。后之作铭者,当观其人。铭以人重,此句为通篇关锁。茍托之非人,则书之非公与是,徇私则不公。惑理则失是。则不足以行世而传后。故千百年来,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莫不有铭,而传者盖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书之非公与是故也。又从观其人翻出公与一语。见今世之铭,并其义之近于史者,亦失之矣。

  然则孰为其人而能尽公与是欤?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此一转,徐徐引入欧公身上来。盖有道德者之于恶人,则不受而铭之;公。于众人则,能辨焉。是。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有实大于名,有名侈于实;辨之甚难。犹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恶能辨之不惑,而是。议之不徇?不惑不徇,则公且是矣!从道德侧到文章。而其辞之不工,则世犹不传,于是又在其文章兼胜焉。此以见必畜道德而能文章者,而后可以为。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岂非然哉?此段申明能尽公与是,必待畜道德而能文章者。下便可直入欧公。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虽或并世而有,亦或数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传之难如此,其遇之难又如此。可直入欧公矣,偏又作此一顿,文更曲折。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谓数百年而有者也。千里来龙,至此结穴。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铭其公与是,其传世行后无疑也。挽上略顿。而世之学者,每观传记所书古人之事,至于所可感,则往往衋兴入声。然不知涕之流落也,衋,伤痛也。○波荡。况其子孙也哉?况巩也哉?收转,感慨呜咽。其追晞祖德,晞,明不明之际也。而思所以传之之繇,则知先生推一赐于巩,而及其三世;其感与报,宜若何而图之?即感恩图报意顿住,下乃发出绝大议论。正是铭与史异用而同功。

  抑又思若巩之浅薄滞拙,而先生进之;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而先生显之,则世之魁闳豪杰不世出之士,其谁不愿进于门?潜遁幽抑之士,其谁不有望于世?善谁不为,而恶谁不愧以惧?遥应前段警劝之道。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孙?为人之子孙者,孰不欲宠荣其父祖?此数美者,一归于先生!铭一人而天下之为父祖子孙者,皆知所警劝,其为美更多于作史者。数美归于先生一语,极为推重欧公。若徒为己之祖父作感激,是犹一人之私耳。既拜赐之辱,且敢进其所以然。所以感欧公者。所谕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详焉。承欧公来书之教而加详。愧甚,不宣。并结出自惭意。

子固感歐公銘其祖父,寄書致謝,多推重歐公之辭。然因銘祖父而推重歐公,則推重歐公正是歸美祖父。至其文紆徐百折,轉入幽深,在南豐集中,應推爲第一。

赠黎安二生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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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巩

  赵郡苏轼,予之同年友也。提苏轼说入。自蜀以书至京师遗予,称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点出二生。既而黎生携其文数十万言,安生携其文亦数千言,辱以顾予。读其文,诚闳壮隽伟,善反复驰骋,穷尽事理,而其材力之放纵,若不可极者也。叙出二生之文。二生固可谓魁奇特起之士,而苏君固可谓善知人者也。一总顿住。

  顷之,黎生补江陵府司法参军,将行,请予言以为赠。予曰:“予之知生,既得之于心矣,乃将以言相求于外邪?”通篇意在勉二生以行道,不当但求为文词。黎生曰:“生与安生之学于斯文,插入安生,妙。里之人皆笑以为迂阔,今求子之言,盖将解惑于里人。”因迂阔、解惑二句,生出下两段文字。予闻之,自顾而笑。

  夫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自负不少。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予所以困于今而不自知也。迂阔至此。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叠一句,妙。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为笑于里之人。若予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归,且重得罪,庸讵止于笑乎?一段答他笑以为迂阔句。然则若予之于生,将何言哉?谓予之迂为善,则其患若此。谓为不善,则有以合乎世,必违乎古;有以同乎俗,必离乎道矣。应前,错落有致。生其无急于解里人之惑,则于是焉必能择而取之。一段答他解惑于里人句。

  遂书以赠二生,并示苏君以为何如也。照起作结。

文之近俗者,必非文也。故里人皆笑,則其文必佳。子固借迂闊二字,曲曲引二生入道。讀之,覺文章聲氣,去聖賢名教不遠。

读孟尝君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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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秦昭王囚孟尝君,欲杀之。孟尝君使人抵昭王幸姬求解。幸姬曰:妾愿得君狐白裘。此时孟尝君有一狐白裘,入秦,献之眧王。客有能为狗盗者,乃夜为狗,以入秦宫藏中,取所献狐白裘,以献幸姬。幸姬为言昭王,释孟尝君。孟尝君得出,即驰去。夜半,至函谷关。昭王后悔出孟尝君,求之,已去,即使人驰传追之。孟尝君至关,关法鸡鸣而出客,孟尝君恐追至。客有能为鸡鸣,而鸡尽鸣,遂得出。○立案。

  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陡然一劈。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驳得倒。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断得尽。○疾转疾收,字字警策。

文不滿百字,而抑揚吞吐,曲盡其妙。

同学一首别子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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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

  江之南有贤人焉,字子固,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淮之南有贤人焉,字正之,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两非今所谓贤人者,见其俱以古处自期也。○分提。二贤人者,足未尝相过也,口未尝相语也,辞币未尝相接也,其师若友,岂尽同哉?先翻同字。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曰:学圣人而已矣!次点学字。学圣人,则其师若友,必学圣人者。圣人之言行,岂有二哉?其相似也适然。接上相似总点同学。○合写。

  予在淮南,为正之道子固,正之不予疑也。还江南,为子固道正之,子固亦以为然。空中立说,句法变换,自成隽永。予又知所谓贤人者,既相似又相信不疑也。醒发同学二字,先后缀映,百倍精神。子固作《怀友》一首遗予,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后已。正之盖亦尝云尔。此处微分主客,是文家点题法。

  夫安驱徐行,轥吝。中庸之庭,而造于其室,轥,车践也。舍二贤人者而谁哉?写出两人阶级。到底只用合发。予昔非敢自必其有至也,亦愿从事于左右焉尔,辅而进之,其可也。插入自己。

  噫!官有守,私有系,会合不可以常也。结出别意。同学兄弟,每每若此,言之慨然。作《同学》一首别子固,以相警,且相慰云。正文只此二语。

別子固而以正之陪說,交互映發,錯落參差。至其筆情高寄,淡而彌遠,自令人尋味無窮。

游褒禅山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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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

  褒褒。禅山亦谓之华山。唐浮图慧褒浮图,僧也。始舍于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后名之曰褒禅。今所谓慧空禅院者,褒之庐冢也。叙出所由名。距其院东五里,所谓华山洞者,以其乃华山之阳名之也。通篇借游华山洞发挥,故先点出洞名。距洞百馀步,有碑仆道,伏篇末案。其文漫灭,独其为文犹可识,曰“花山”。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闲文生趣。

  其下平旷,有泉侧出,而记游者甚众,所谓“前洞”也。点前洞。是宾。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入之甚寒,问其深,则其好游者不能穷也,谓之“后洞”。点出后洞。是主。予与四人拥火以入,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隐下正旨在内。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已上叙游事,笔笔伏后议论。盖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然视其左右,来而记之者已少。盖其又深,则其至又加少矣。借此以喻学之深造。方是时,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顿宕。既其出,则或咎其欲出者,而予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乎游之乐也。归结在此一句。

  于是予有叹焉。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文情开拓。夫夷以近,则游者众;应前洞。险以远,则至者少。应后洞。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接入主意。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翻跌尽致,亦以曲折递下。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挽上拥火句。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应咎其欲出句。而在己为有悔。应侮其随之句。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予之所得也。无悔与讥,便是有得,真论学名言。○一路俱是论游,按之却俱是论学。古人诣力到时,头头是道。川上山梁,同一趣也。

  予于仆碑,应篇首。又有悲夫古书之不存,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何可胜道也哉!无限感慨。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直至此,方点明学者。记意寓体,收拾已尽。

  四人者:庐陵萧君圭君玉,长乐王回深父,予弟安国平父、安上纯父。点四人结。

借遊華山洞,發揮學道。或敍事,或詮解,或摹寫,或道故,意之所至,筆亦隨之。逸興滿眼,餘音不絕。可謂極文章之樂。

泰州海陵县主簿许君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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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

  君讳平,字秉之,姓许氏。余尝谱其世家,所谓今泰州海陵县主簿者也。点得有致。君既与兄元相友爱称天下,而自少卓荦不羁,善辩说,与其兄俱以智略为当世大人所器。略顿。宝元仁宗年号。时,朝廷开方略之选,以招天下异能之士,而陕西大帅范文正公、郑文肃公争以君所为书以荐,于是得召试,为太庙斋郎,已而选泰州海陵县主簿。长才屈于下位者,不堪展读。

  贵人多荐君有大才,可试以事,不宜弃之州县。君亦尝慨然自许,欲有所为。然终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噫!其可哀也已。一句断。下发议。

  士固有离世异俗,独行其意,骂讥、笑侮、困辱而不悔,彼皆无众人之求而有所待于后世者也,其龃阻。语。固宜。龃龉,谓不遇也。○此是另一种人,提过一边。若夫智谋功名之士,窥时俯仰以赴势物之会,而辄不遇者,乃亦不可胜数。似说许,又似不说许。辩足以移万物,而穷于用说税。之时;谋足以夺三军,而辱于右武之国,此又何说哉?韩非工说而发愤于韩王,李广善战而终诎于汉武,千古恨事不少。嗟乎!彼有所待而不悔者,其知之矣。收上,妙不说尽。

  君年五十九,以嘉祐仁宗年号。某年某月某甲子葬真州之杨子县甘露乡某所之原。夫人李氏。子男瓌,规。不仕;璋,真州司户参军;琦,太庙斋郎;琳,进士。女子五人,已嫁二人,进士周奉先、泰州泰兴令陶舜元。

  铭曰:有拔而起之,莫挤而止之。指范、郑诸公。呜呼许君!而已于斯,谁或使之?盛慨不尽。

起手敘事,以後痛寫淋漓,無限悲涼。總是說許君才當大用,不宜以泰州海陵縣主簿終,此作銘之旨也。文情若疑若信,若近若遠,令人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