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内,皆鳏民也。自舜曰:“有鳏,而人谁不鳏乎?”迨乎沩、涔降二女嫔,而舜于是乎始不鳏。若所传湘妃、九疑之事,陟方后,犹泪痕染竹,鳏于始者,舜乃不鳏于终。后世称伉俪,曰“偕老”、曰“齐眉”,幸之也!夫既以是为幸,其更有不如是而以为不幸者乎?馀年十九成婚,四十馀年穷有侣,今逾六十而妻死,鳏于始者,乃复鳏于终矣!夫鳏,天下之茕民也。茕则困,困则无言。虽然,天能鳏我身,不能鳏我心。言者,心声也,酒阑梦觉之馀,心不灭则言亦不灭,馀故不能无言。

放者何?纵词也。凡言之道,曰“规矩”、曰“忌讳”。规矩者,行文之谓也;忌讳者,趋时之谓也。馀非行文、非趋时,游思缥缈,忽焉成词,寻之无端,汗漫难稽,故曰放也。吴者,从氏也。吾家季子出自泰伯氏,当从姬,欲称姬,鳏放言而不敢也。虽然,邈民虞仲,隐居放言,则放言者,其我吴家法乎?

天地之内,旷如也。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脊。吾不知局之脊之者之何为而狭小。夫天地也,吾不知天地之何为而乃为局之脊之者之所狭小也。鲲鹏翔乎两间,天地大矣;彼宛鸠之栖乎枋榆,鲂鱼之游乎池沼,安知其视枋榆、池沼之不犹之乎?天地乎,馀所居仅容膝,而饥寒迫其身、妻子撄其心,天耶地耶,局矣脊矣!虽然有术焉,以衡之,曰:“无端。”无端而游旷,旷而御风,而行凌云,而上,而俯视一切犹培𪣻也;无端而游炎炎,而鼎锺在前、竹帛在后,吾不知悲天悯人者之何为而徒撄我心为也!无端而游寂,寂而栖情禅悦、息心空王,而耳目口鼻之咸捐色声香味之交灭也;无端而游山水,而登会稽、探禹穴、浮江淮、涉汶泗在吾几席;无端而游花木,而孤山之梅、濂溪之莲、栗里之菊在吾庭除;无端而游是非之途,而褒讥在吾心、黜陟在吾口;无端而游赏罚之地,而服章在吾笥、斧钺在吾手。时而语,时而默;时而动,时而静。其语也,孰默之?其动也,孰静之?殆天纵之鳏民与?吾乌乎言?吾乌乎不言?庸讵知夫言之者之非鳏乎?庸讵知夫不言者之非鳏而乃自为鳏乎?是曰“放言”而已矣(文章之妙,全在如题。若此篇者,真是“放言”也!尹按:评语为同邑汪价所加,下同。)

破寂之方,惟诗与酒。馀不敢诗,而敢文。三爵后,文思忽然自至,亦一乐也。余尝谓:文思之来如游丝,飏空过而不有,急须笔墨留之,金圣叹所云‘捉住’是也。馀一生不知飏去几许,今乃留之晚矣!

文章之来向有“如潮”之喻。馀更谓:少年之文如潮,老年之文如浪。潮之至也,犹有潮汐;浪则顷刻而平。少年之文善记,老年之文善忘,亦犹是也。馀近日文思益灵,其来也,如潮,顷刻即忘,又如浪之平矣。安得一能书青衣,日久侍左右,一有佳句,口授书之,使馀墨浪长存于天地间乎?

或曰:“子之境苦矣!而为文一似极乐者然,何也?”曰:“乐胜苦,文胜境。处极苦之境,正当作极乐之文。世之吃苦一生者,惟无文章足以胜境也。故笔墨之精,造物平衡。”

酒阑、梦觉,文心荡漾之时也。然有不同者:酒阑之后,文思勃然;梦觉之馀,文思悠然。故酒阑之言大而肆,梦觉之言凄以清。

酒中有禅机、有文机。鳏居后,每当愁绪萦心,辄将极清之酒斟入极洁之杯,灯光下默然静对,一泓澄澈,万念都销,此禅机也;少顷,便觉杯中跃跃生动,即有题目、即有文章,此文机也。此中趣味,惟独饮,故能领略,设有一二俗客哗嚣,则禅机、文机俱被搅破矣!

馀之文章,从酒中来,然脱稿后即忘之矣。嗣后,复取以佐酒,朗然诵之,几不知其为何人之作也。读而饮,饮而醉,醉而又忘。故馀之文章从酒中来,亦从酒中去。

有有题之文,有无题之文。屈子之文,先有“离骚”二字大题,目于胸中,然后逐篇再寻题目以写之,此有题之文也;庄子之文无题,飘飘忽忽,信笔写来,信笔写去,遥想作者当年,亦不自知其所言之何事。有题之文,意至笔随;无题之文,笔至意随。意至笔随者,圣也;笔至意随者,神也。故屈子之文圣,庄子之文神。

人有恒言,皆曰:“看花饮酒。”馀则不然,每对名酒,则默然静坐、注目视之而不饮也。家人以瓶花进,曰:“佐君饮酒。”则酒色与花光泊泊并入肠胃。故他人看花饮酒,馀则看酒饮花。

凄风苦雨,天地之所以助愁也。馀平时遇之,辄不适;鳏居而更难堪矣。有术焉:昼而风雨,吾心皎日;夜而风雨,吾心明月。而助愁之物,乃以遣愁。

客问于馀曰:“子何为而鳏也?”曰:“我非鳏,天鳏之;我不鳏,人鳏之。天鳏之,天之生是使独也;人鳏之,人乃以我为鳏也。虽然天尝鳏,赖有地;帝尝鳏,赖有后;彼帝、天且鳏,而况斯人乎?”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性。中,本无偏倚也。馀则不然。若论遭逢一生,当无喜乐。乃人撄之不怒,天厄之不哀,真天地间之殷顽也。吾知造物者,物将迁我于洛阳,而世世食成周之德矣!

品交如品花:牡丹丰艳,逾时而尽;空谷之兰,花时固是移人,即未花,而花意常在外,此其林梅、陶菊乎?茂叔之莲,犹为粉艳;若夫罂粟,浓丽不让牡丹,则小人而富贵者耳。

选友如选妓,必挟风情。男子朴忠、妇人端正,犹非俊物。

无生问于有子曰:“吾与子并峙乎天地之间,盍各言尔志,可乎?”有子曰:“愿天下人人无。”无生愕然,有子曰: “我之无,彼之有;我而有,彼乃无。”无生曰:“吁!君何见之晚也?吾田间而乘帝王之位,天下之有,皆我有也,俄而帝王者田间矣。吾草莽而登卿相之途,俄而卿相者草莽矣。君不见秦、隋之盛乎?方其有也,天下之有皆吾有也,而胡亥二年、阿麻十三年,试问此十三年、二年以后,犹尚得有其有焉?否也!是非朘民之膏,以为已有与非;其公卿、大夫、庶司、百执事,贪冒无耻,苞苴公行,穷愁其民,俾饥寒切身而生乱与不宁。惟是三皇之长,万有八千岁而无矣!夏、殷、周之盛,四百年、六百年、八百年而无矣!方其有也,琼宫瑶室、鹿台钜桥,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而不知夫亭山牧野小子履、有道曾孙周王发已议其后。周之有也,至东西君而无矣!而不知夫惮狐聚之无而又无也。汉之有,无于莽、操;唐之有,无于贼、温;宋之有,无更难言矣。呜呼!彼帝王且然,而况卿相乎?而况未跻于卿相者乎?”(旷达之言!直将三皇以来几千万年盈虚消息,数语说尽!惟其神通广大,故能要言不烦。篇法之妙,在帝王卿相并起以下,畅发帝王,而卿相意只点一句,居然两对,而不见其少。更妙在未为卿相句,再拖一笔,并上句,分应亦在有意、无意间,真仙笔也!)

盈、虚公相遇于道,争长,虚公曰:“君何为而先我?”盈公曰:“盈。君何为而先我?”虚公曰:“虚!”盈公笑曰:“虚则曷为先我?”虚公曰:“惟虚,故先天地之大也,万物之相生也,其自有乎?其自无乎?其自有也,吾不得而先之矣;其自无也,万有皆吾有也。且夫日盈则昃,月盈则蚀,理之常也。春盈而夏乘之,秋盈而冬乘之。万物之荣枯得丧,其相嬗亦犹是也。盈则尽,尽则穷,穷则变为其无馀,今子既处盈而复自盈我,见子之败也。夫我见子之败也夫?”盈公不听,虚公先之。其后盈公日盈,平帝斩之。(此篇与上《有无》篇平对,前篇用重笔,此用轻笔,谋篇之法亦在错综变化。)

孟襄阳诗云:“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君友并咎,馀谓不然,但令明主不弃,虽多病,故人不疏也。每见阀阅之家,虽病,而亲故盈庭;而绳枢桑户之中,故人一至,如空谷足音,岂由多病哉?《易》曰:“王明并受其福。”故人之罪,当从末减。

天地者,怨府也。夫人贫穷,则呼天,其呼之者之有心耶?无心耶?吾不得而知之也。其无心耶?呼之何为?其有心耶?吾不知呼之者之如何祈之而欲天之如何应之也,雨金耶?天无金;雨粟耶?天无粟。而呼天者转而怨天,故曰:天地者,怨府也。虽然人有怨,人能修之,人故畏之。若夫天,则吾未闻有修怨于天而天顾畏之乃以应之者也。天心定不任怨、亦不辞怨,故君子不怨天、不呼天。(结句妙在“不呼天”,若将“不怨天”作结,便觉少味。)

馀读《霍光传》,至“阴妻邪谋”,不胜有憾也。或曰:“即欲举发,亦难为辞。”馀曰:“易易也。《奏》曰:‘臣光幸得以朴忠侍先帝,被顾命辅陛下。受任以来,夙夜兢兢,惟恐自即于罪戾,以伤先帝知人之明,负陛下付托之重。不意灭族之罪,臣今蹈之。臣妻显,素多凶德,近者穷治乳医淳于衍,乃知先后之崩,衍实毒之,臣妻实使之。臣骤闻之,发指眦裂,不难手刃臣妻,以报陛下。窃复念乱臣贼子,国有常刑,不可令死于非法。伏乞陛下穷治臣妻,明正其罪,然后正臣赤族之诛,庶几汉法令行,而天下知君父之不可弑也。臣谨免冠徒跣,昧死以闻。’《诏》曰:‘弑父、弑君,臣子之大逆也。大义灭亲,人臣之不幸也。将军家素忠顺,弑逆之事,当必无之。其勿问。’复《奏》曰:‘窃闻《春秋》之义:人臣无将,将则必诛。臣妻弑后,其事是实,而陛下犹以臣故勿问。夫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春秋》赵穿弑灵公,赵盾以正卿不讨贼,太史书曰:赵盾弑其君。而盾亦曰:为法受恶。臣妻之事,殆有甚焉。臣尚能与不共之仇共戴天,而腆焉立朝廷、长百僚哉?何辅相之为也?伏乞陛下先戮臣妻,然后污臣之宫、潴臣之室,臣家百口咸伏斧锧,庶几臣死可以见先帝、后于地下。臣谨同妻席槁待罪金马门外以闻。’《诏》曰:‘诛乱讨逆,治世之大纲也。大将军光发举逆谋,其令列侯、丞相、御史大夫、中二千石、博士曾议未央宫,议曰:大将军光妻显弑后是实,宜伏罪;大将军光首行发举,大义灭亲,忠孰甚焉?宜勿问。辅政如故。制曰:可’。”(拟古之文,难于神似,此则居然西京矣。)

有继室而当意者,友人贺之曰:“犹嫌未骚。“众哗之。馀曰:”哗之者非也。夫骚,雅称也。屈原放逐,乃作《离骚》,骚而可哗,《离骚》亦可哗乎?《离骚》之作,原本《三百》,《榛苓》、《山隰》,离骚之祖也,骚而可哗,西方美人其将为燕赵之佳冶、郑卫之清扬乎哉?不宁惟是,《关睢》风始,首咏‘窈窕’,文王宫人亦骚人也。《离骚》之作,更祖《薇》,《大风歌》、《秋风辞》亦骚也,而可哗,岂圣贤亦同游女、帝王不殊思妇乎?夫骚之为称,本同风、雅,而后世以为淫词,而妇女尤以为讳。至于今则直作诟语矣。骚之衔冤,不亦甚乎?”

尤物殢人,以不忍为极至。余尝谓:对名花不忍折、当名酒不忍饮、遇名姝不忍近,方在个中,是谓能物物。或问:“子无声色之好,何故饮酒、掷骰,必取二八佳人?”曰:“意也!郭汾阳声妓满前、牛僧孺金钗十二,其既也,犹吾骰中人也,是谓不物于物。”

物有可忘、有不可忘。心斋坐忘,几疑遗弃天下。忽焉而问为邦,是谓忘而不忘。“老安少怀”,圣人志在斯,人而“春风咏归独与点也”,是谓不忘而忘。

贫富之境,不在生前。结驷、连骑,富矣!身尽之时,车马何在?故曰:货殖非富。箪瓢陋巷,贫矣!千秋之后,俎豆长存,是以屡空非贫。

草木之精,能移我情。馀嗜兰,每当花开,则终日静对,故伴兰如伴妾。馀嗜菊,每当菊月,则朝夕瀹茗相看,故爱菊如爱友。馀嗜梅,每入梅林,必穷其迳之深曲处,故寻梅如寻幽人。馀嗜柳,观其风条摇曳,辄思张绪当年,故攀柳如韵士。外此,则对牡丹如对轩冕,对海棠如对闺艳,对桃李如对门人小子,对松柏如对志士仁人。能移我情而不移我情,是谓定情。

声色之类,能夺我性。馀嗜音而不靡于音;悦色而不淫于色;乐酒而不困于酒;喜风日而喜光风化日,不喜烈风酷日;喜泉石而喜清泉白石,不喜贪泉顽石。能夺我性而不夺我性,是谓贞性。

猛虎踞于当道,百兽不敢近,狐恃其媚,趋而迎之,虎曰:“汝素善媚汝,其供我一脔!”虎啖之。凤凰鸣于九霄,群鸟朝焉,雀亦向而跃舞,凤凰不知。

鳝与龙,天渊也,或谓鳝曰:“鳝化蛇,蛇化蛟,蛟化龙,汝乃龙之曾孙也,盍通焉?”鳝从之。龙曰:“吾族无此曾孙!”命鱼虾食之。

紫燕与黄鹂交飞,黄鹂曰:“子安归?”紫燕曰:“吾归堂。”紫燕曰:“子安归?”黄鹂曰:“吾归柳。”紫燕曰:“柳固不若堂之安也。”黄鹂曰: “不然!夫柳者,天也;堂者,人也。吾昼游乎柔枝,夕荫乎茂叶。吾飞翔自如,而不知夫为人之为拒与为闭也。吾鸣,吾天籁,而人乃以吾为笙簧,为见睆也。吾游乎柳,而吾有时而去,柳无日而不存也。若夫堂,有户有限,而子且为人之拒之、闭之也。子噪而哗焉,而人且憎子也。堂之中有盛有衰、有兴、有废其盛也,兴也,子不得而与焉;其衰也、废也,吾忧子之共之也。而子顾沾沾焉,以处堂自幸,宜乎?子之与雀而同讥也。”紫燕曰:“善。”故君子任天不任人。

有蝉栖于木末,蟋蟀跂而望之,曰:“危哉,子之巢居!固不若予之穴处者之安且吉也。”蝉曰:“卑乎,子之见也!吾踞乎高巅,而人乃不得而近也。吾游乎空际,而天且不得而制也。而子身处污泥之中,日与虾蟆、蚯蚓为伍。宜乎半闲堂中秋壑驱子而斗焉,乃为群妾、狎客之弄物也。”蟋蟀愀然。故君子处高不处卑。

凄风谓苦雨曰:“吾与子同罹乎凄苦之境,而不知谁校甚也?”苦雨曰:“子甚哉!”凄风曰:“何谓也?”苦雨曰:“吾有形,吾虽苦而天下之人犹见吾也;而子,凄凄焉处于无何有之乡,亦自含其凄耳,又谁有知子之凄而怜之者?”凄风曰:“不然!万物之苦,生于有形,故形者,苦之会也。且子谓夫‘有形而祈天下之见其苦而怜之’也,庸讵夫见其苦者之不以为怜而反以为憎乎?而吾游乎广漠之野、放乎垓埏之外,而列子不得而御、宗生不得而乘也。且夫凄者,秋气也,西方之令也。俄焉而自西而朔焉,俄焉而自朔而东而南焉,安知夫吾之凄不转而为和、为薰、为万物之所生长乎?”苦雨曰:“善哉!”故君子宅无不宅有。

炭子谓冰生曰:“吾与子同时而不相入,天下乃以为炎凉之各异也。吾与子且相因而和合焉,可乎?”冰生曰:“不可!炎、凉,异境也;冷、热,异情也。固并行而不悖,亦相嬗而迭乘也。而子欲其相因,因子耶?为就喧。因我耶?为赴寂。庸知夫赴寂者之不以为降尊,而就喧者之不更以为卑已乎?且夫冰山之喻,子亦闻之熟矣,安见夫子之喧,不又同于我之寂乎?”炭子曰:“见见日消,子亦终归断灭,而天下乃以子为清流也。”故君子因凉不因炎。

蜘蛛谓蚕曰:“文心之妙,如独茧抽丝。我之抽丝,不异于子,而天下文章独归子者,何也?”蚕曰:“子之文章,不过自供其食耳,而且杀物而不顾,譬诸刀笔之流,舞文弄法以糊其口,而不计夫人之被其毒也。而我元黄焉、黼黻焉,是朝聘之所荐陈也、是宾嘉之所以将敬也;文王之养老、汉氏之赐帛,所以大庇天下而使无寒颜也;至若虞延之粉米、夏后之黻冕、周公之衮衣绣裳,所以昭宣文治而举明王于三代之隆也。而子顾欲以区区者絜长而校短焉,多见其不知量也。”蜘蛛惭甚。故君子之文章宜衣被天下。

龙与蛇,其先皆潜伏也。亢旱之会,龙见而膏霖四霈,天下颂德。蛇羡之,夤缘而承龙之位。旱魃为虐,赤地千里,蛇莫制也。当时为之谣曰:“龙见蛇潜,天下泰然。龙蛇易位,天造草昧。”故君子之出处宜霖雨苍生。

富贵之乐,随人领取。对花而餐其秀,可当食肉;对酒而挹其清,可当好色。彼食前方丈,侍妾数百,皆糟粕耳。

菊之美者曰相袍白、曰鹤顶红,馀爱红不爱白,相袍不及鹤顶之高洁。酒之美者曰状元红、曰梅花白,馀爱白不爱红,状元不及梅花之幽清。

鲁有两生,一美一鬼,从方先生游。先生讲道而贫,其丑者时有愧遗,先生不以为喜;美者无一饭之德,而先生不以为憎也。爱憎之情,分于美鬼,彼讲道者且然,而况他人乎?

“梅雪争春未肯降”。或曰:“何不质成于四一老人?”梅、雪从之,老人曰:“君辈皆冰雪之操,若欲争春,不如让桃、李独步。”

松、竹梅,向称“三友”。或谮竹于松、梅曰:“此中空空,安能与君友?”松、梅怒曰:“惟容容,故能为我友,所谓此中空洞常无物,何止容卿数百人也?”呜呼!为君子者,能如松、梅之无信谗言、而为小人者自知其之无益而不入于君子之耳,则交道庶乎其有终矣!

海外诸国向有洋禁,不通往来,近以海寇荡平,朝议令民得互市,而趋利者如鹜矣。一人归,自述其舟遇风,樯橹俱废,任其所之,云雾中忽见有城当前,稍近之,则见有鱼张其巨口,以待其舟之入,舟中人大惧,急呼“水官大帝”,鱼遂隐。须臾复见有城当前,乃巨蛇也,仍呼“水官”而灭。又一人泊于海岛,见海滨有大蜂,剖而藏其二珠,舟行则雷电交作,榜人曰:“此神龙取宝,汝辈有怀宝者,当急投之!不然,则舟覆矣!”急掷其一珠,雷电如故。又掷其一,而止。呜呼!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且争利者亦在朝矣。朝市之中,海波沸腾,其为鱼口、蛇城悬而相待者盖旦暮遇之也,“水官”之呼未能保其必应;又不能如投珠者之知几于早也,盖舟覆而为鱼龙之吞者不知凡几矣,而怀宝者犹然不悟,岂不哀哉?岂不哀哉!

南城有周翁者,巍然一丈夫也。见邻女及笄而悦之,以重赀娶之,其女淫而黠,初昏之夕,以其发与翁结,翁问其故,曰:“所谓结发夫妻也。”翁匿之。凡可以得其欢心者,无弗至也。不三年而金尽,而臣精亦已销亡矣,而女遂为买臣妇。翁困甚,乃行乞,遂饿而死。呜呼!<耳少>然一女子杀一巍然丈夫而有馀。三年中,其佯为绸缪以杀其身而破其家者,不啻如西子之沼吴也。盖自其结发之初而已然矣。女德无极,信哉!而人犹不悟,见美色而悦之,而不自知其身之亦同于吴之为沼也。悲夫!

“情”、“交”二字,常相生于天地间。我尝谓:忠厚而无文者,大率无情者也;忠臣孝子信友义士,皆从情生,则皆从文生。设令天地之内而无文,则乾坤削色矣。故椎鲁之人,不可与立节。

道学之人,每兼武勇。明道好田猎,横渠喜谈兵是也。其后一转移,便为醇儒,盖赋性刚果则克复自力也。吾尝谓:斩将易;斩欲难。将为仇人,欲为私人也。故优柔之人,不可与入道。

苍颉制字,取义为多。吾友殷云卜《字说》云:“两戈争一贝,‘贱’孰甚焉?一口养十人,‘困’难免矣!”夫一口养十人,困既难免,则一口而有田能供十口之食,而又有覆盖之者如人在荫下而无室家之累也,安得不“富”?圣人本其意而为馀夫之田,计其十六受田;以及壮而有室,已得三百七十五亩之入,此三代之民所以幼而即“富”也。“贱”因争贝,信矣,然而贝固不可废也。“贵”之义,取“中”、取“一”,下乃为“贝”,一人中天下而立,万国之宝萃焉,其取诸此乎?圣王无利天下之心,未尝不通天下之利,故制为刀贝、龟贝以分天下,而“贫”之为义,则从“分”、从“贝”,岂以伤哉贫也?其有待于分之以贝耶?先王知人之贫者待分于贝,而人之不贫者必不肯分之以贝也。而乃喟然曰:“此其事在我矣!”于是为之分土,而五等无贫侯;为之分田,而四民无贫户;为之分采,而百职无贫官;为之分饩,而百工无贫技;我大分其贝于天下,而天下亦无待分于贝者,猗与盛哉?又谁知千百年后阡陌郡县流弊一至此哉?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封建、井田既不可复作,而封建、井田之意不可以不存。即封建之意不可以复作,而井田之意不可以不存。然则元稹均田,当事者不可不置念也。”或曰: “今天下之田,不均极矣!使骤而均之,保无似道公田之害?”曰:“礼乐百年而后兴,至治百年而后成。今日而议均田,非旦暮可必之效也。当先之以限民名田,多者任其卖,少者任其买,一如其所限而止。而又招集流亡垦天下不耕之田,更籍天下沙门黄冠之田、及罪人籍没之产以为王田。数十年之后,计天下之户口而均分之,其庶几乎?然而百年之内,必不能保君相之同心也。或法立而弊生,或垂成而复隳,皆事所必至,则是三代之治终不可复见于今日也!我能不叹息痛恨于斯民之不幸哉?”

“忙”与“悟”,皆从“心”。亡心曰“忙”,盖谓人之忙者,必将丧失其心也。“悟”从“吾”“心”,岂以人之大悟,不出吾心乎?或曰:“心性之学,尽于《四子》《大易》:《大学》格致诚正、明德知止,《中庸》致中和、至诚尽性,《孟子》存心养性,《大易》穷理尽性至命,皆从切实处做工夫。今谓不出吾心,将毋堕落禅寂耶?”曰:“格物致知,其功安可废?格得一事一物,便悟一事一物,此吾心之悟;从散殊而积也,迨乎无物不格,则全体皆悟,此吾心之大悟也。明德即性,载于人心,明之功首,从知止即悟也。未发之中,浑然一性,中节之和,从性中流出,实从心中悟入,合之戒惧慎独,即所谓‘致中和’。若夫尽性,必归至诚,而诚身必本明善,明亦悟也。《孟子》谓‘尽其心者知其性’,似乎尽心只须知性,而又曰‘存其心,养具性’,盖心者,载性之器也,譬诸笼中之鸟,盆中之鱼,必须调而驯之,此养性之说也;而无笼则鸟飞于空际,无盆则鱼游于江湖,故以笼畜鸟,以盆豢鱼,此存心之说也;性不养则无物,譬诸笼中无鸟、盆中无鱼,谓之虚器;心不存则无器,譬之有鸟无笼、有鱼无盆,谓之逸物。故能全乎器,始能全乎物;能全乎物,始能全乎器,颜子之‘心斋’、孟子之‘求放心’,全乎器也。至诚尽性而尽人性、尽物性,至于参天地、赞化育,全乎物也,究竟只完得吾心分量。完得吾心,乃谓存心,即大易之所谓‘成性存存’也。成性由于尽性,尽性由于穷理,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则直通夫天命之原。《中庸》之所谓‘天地位’,《孟子》之所谓‘知天事’,天与立命也。推之羲文之太极,尧舜之精一执中,内典之妙明圆觉,皆是物也。而后谓之‘能悟’,谓之‘能全心’,故口人之大悟,不出吾心。自后世有‘致良知’之说,而‘悟’之一字视为禅寂,不知学问不从‘悟’入,一屋散钱岂可无索子?且有索子者,亦必不废散钱也。象山、阳明其学,皆从‘悟’入,亦缘天资明窅、了彻无馀耳。究竟天地古今,其理何尝不考究?不然,真空不空。佛氏且然,而况吾儒乎?”(前篇经济,此篇理学,乃绝大文章,不得以“放言”目之。)

萧长倩见霍将军,其门者欲露索,长倩不愿,见而返。其后,终光之世,长倩名位不显。呜呼!显要之地,为欢几何,而必欲屈抑贤者使不得伸其志?亦思魏其失势,灌夫不附武安;长平宠衰,少卿不从骠骑。彼其人岂屈膝由窦者流哉?

杨龟山见蔡京,门者导之从傍而入,龟山怫然,门者曰:“入我门者,皆旁门也。”龟山俯首从之。呜呼!为人门下士而能昂首伸眉者鲜矣!士君子箪瓢陋巷,安在不可自适?何必曳裾侯王之门,伴食鼎锺之座哉?

口惠子谓实君曰:“吾吾与子周旋于世故之中,一举口而吾事已毕也;而子必伤子之财,以从其实,何也?”实君曰:“子以为世故之周旋也,其仅有待于口惠耶?抑不仅有待于口惠也?太上实至,其实口实并至,其次口先至而实随至,最下则口至而实不至。今夫世故之周旋也,曰燕飨耳、馈遗耳,吾猝然而燕之、飨之、馈之、遗之,其人必大喜过望,以未尝期之也、使预为期之而临期践之,其事已在意中,况乎未尝践之也?今有两人于此,彼一人曰:‘尔何不燕我、飨我、馈我、遗我?’此一人者必非而笑之。即旁观者,亦无不非而笑之,以未尝期之也。业已期之而未尝践之,彼则振乎有辞矣!一而再,再而三,而诟詈随之矣,曰: ‘此佞人也!此利口也!此有文而无情者也!’然则口惠而实不至,乃所以招天下之侮,而纳天下之谤也。夫安见‘一举口而吾事已毕也’?”口惠子唯唯,而心不以为然。其后终身口惠,天下弃之。(此俗情也!信手写来,却是一篇大苏文字。其参透人情处,涉世者当人书一通,作箴铭读。)

有妨馀者,或请诅之,馀曰:“天地大矣,当不相妨。而乃有妨我者焉,或者我先有以妨之也。使我而无妨于彼,彼又何为妨我?不然,安见诅其人者之更有其人也?”此之谓大迷,此之谓大悟。

有善馀者,或请祝之,馀曰“祝之而效,天地为我报德也。祝之不效,天地为我任咎也。馀何敢尸德于彼苍,分咎于造物哉?”此之谓任人,此之谓乐天。

中州君素无嗜欲,淡泊宁静,晏如也。自东方贡材木、西方贡金,而土木甲兵之事兴焉。或告之曰:“南国有佳人,遗世而独立;北溟有水,可以酌醴。”中州君乃选妓于吴;更遣使者开朔方,通道于酒泉,而声色曲蘖之事作矣。中州君于是耽于女、荒于饮,索赋于东、征兵于西,方之与国、以讨其贰圉者,以抒其愤焉。中州君方乐甚,而不知夫天下之绎骚也。其后诛求不继,四方兵起,环聚而攻中州,中州君登台而望之:其南则祝融氏之师也,赤常、赤旗、丹甲、朱羽之矰,望之如火;其北则元冥氏之师也,元常、元、黑甲、乌羽之矰,望之如墨;其东则勾龙氏;而西则金天氏之师也,左军如黛,青常、青旗、青甲、碧羽之矰;右军如荼,白常、白旗、素甲、白羽之矰。中州君惧甚,心摇摇如悬旌而靡所终薄,乃步就五大夫谋之,五大夫曰:“君不惟是社稷之灵长,是计左右之臣已知有今日久矣。寇深矣,可若何?且君知臣壮盛之时,而不知臣精亦已销亡矣!”中州君曰:“危事不可以为安,死事不可以为生,则无为贵知矣。先生其幸教寡人!”五大夫曰:“军事大要有五: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不能守则走,其二者则非臣等之所敢言也,君其自为计。”中州君欷歔流涕,曰:“四郊之外,皆敌垒也。内与群臣谋,不足恃也。寡人其何以自立于两间?”乃一蹶不复振。且夫中州之地非小弱也,中州之君非有异于夏后、殷周五帝三皇之数也。曩令守其淡漠安静无为,虽至今存,可也。而乃身死国亡,为天下僇笑者,出见纷华靡丽而悦,而不知夫晏安鸩毒之害也!

馀作《中州文》后,夜梦四人环聚而泣,馀问故,四人曰:“我辈虽不能无罪于天下,然未尝不供天下之用。先生之文一出,即欲功罪相掩,不可得矣。先生其谓我何?”馀曰:“嘻!甚矣,文章之为害也!我当徐思之。”乃自维曰:酒者,我之所嗜也;财者,我之所无,而未尝不愿其有也;气者,一身之忿不可不惩,而天下之忿亦藉一人之怒而平也;若夫色,则国风好色、圣人未尝却嫔嫱而不御、讲诚正于衽席也,是不可不平反。乃呼曰:“酒!予命汝。”一人曰:“臣酒进。”馀曰:“惟汝有罪,亦有功。继自今,其令人有逍遥,无沉湎,予不汝罪。”酒拜稽首而退。又呼曰:“财!予命汝。”一人曰:“臣财进。”馀曰:“有汝则生,无汝则死,汝本天下之功臣,而无如天下之因,汝而杀人、害人,且以富于汝而资汝以杀人、害人者之不知凡几也。汝功不掩罪,汝之罪,其令守财奴锾赎。”财拜稽首而退。又呼曰:“气!汝前来!予命汝。”其一人愤愤而前,曰:“我乃气是也。孟夫子谓我至大至刚,今乃不足君所乎?”馀曰:“刚大之气,非忿忿之气。抚剑疾视,忘身及亲,则职汝之由。”乃命左右囊之三木,以平其忿。又呼曰:”“色何在?汝前来!”迟之久久,一人粉白黛绿、轻盈袅娜而进曰: “臣妾罪当死,惟先生垂怜!”馀曰:“只汝言动,便是移人。”命武士斩之。(或谓:“昌黎作《毛颖传》,当时以为怪而哗之;今子《中州文》,不更怪乎?”馀曰:“凡遇平题,须作怪文。题既平而文亦平,则无文矣。‘酒色财气’为题,何等庸俗?若作正言格论,不独三家村学究能之,即七八十岁老农冬月群聚曝背时,亦能将此作闲话消遣也。馀故从酒卮中幻出此灵异之笔,非怪也,随题耳。即昌黎之毛颖,何常怪?怪之者怪耳。语有之,见怪不怪。今而后,有怪馀之文者,馀见之不怪矣。”)

馀生于甲子,辛卯芹,维时僦居罗溪,文章之会三十人,甲子居其四:奚子研修、施子季彩最强,常以馀为弱而侮之;丁子又哲,禀赋不及二子而家富,恃其药饵。一日见馀有白发,曰:“发而岂可使之白乎?”馀应之曰:“我之不能使发不白,犹君之不能使富不贫也。”丁子默然。后数年,三子皆辞世,而丁子家亦落。其后移居邑中,复与浦子渐奄、孙子亦仕、徐子令闻、朱子豫良作甲子社,不三年而豫良、令闻皆殁。前年,馀丧子;今又与渐庵同丧耦;豫良一子亦死。呜呼!人生岁月,良不可恃。文章朋友之乐,彼苍不轻与人,殆有甚于显名厚实也!古来耆英之会,惟香山九人。曩令甲子诸君同堂,白首以终天年,吾犹谓福享之数远逊香山,而或死其身、或斩其嗣、或丧其耦,岂今人福命诚不及古人?抑施报之理或有以自取也?言乎自取,反之无端;言乎福命,验之无据。我将呼天而问之!罗溪三子,惟研修最莫逆,临没之日,犹过馀长谈,曰:“天下事,不可问矣!我方筑小圃、结茅亭,与君读书饮酒以待时,不亦可乎?”归犹躬亲畚插而不自知,夫黄昏之一笑而逝也。酒兰灯灺之馀,回念前言,历历如昨,而研修不可复作已二十馀年矣。生死何常?皆当作如是观。邑中甲子,惟渐庵、亦仕耳。而渐庵亲且近,鳏居后,每见其有不豫色,馀告之曰:“行乐须及时,无徒效奉倩神伤也。”(清和圆转,神似庐陵。前二篇如龙吟虎啸,山谷震惊;此忽变作黄鸟见睆。前二篇如军中鼙鼓,阗阗如雷;此忽变为笙簧丝竹。吾不知一人手中何以有此许多笔墨也!)

林和靖妻梅子鹤,或曰:“意也。”馀曰:“不然!梅实可妻,鹤实可子。今夫《关睢》,风始首咏,窈窕者,幽闲也、贞静也。花之幽闲之贞静,孰有过于梅者乎?开元之治,梅妃在御;海棠睡而天宝乱矣。艳妻之祸,帝王不免,而况幽人乎?古来高士之妻,如少君之挽车、德耀之举案,皆有得于梅花之意,而其人不多见。至于士庶之家,牝鸡司晨,其家必索,宁如梅妻之无非无仪,可与偕老乎?鹤之可子,则更有说,《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生子而有令闻者似之;《易》曰:‘鹤鸣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我与尔縻之。’生子而被爵禄者似之。若夫不才之子,则曰‘穷奇’、曰‘梼杌’,皆恶兽也。子而不才,不仙禽而恶兽矣。人之生子,取仙禽乎?取恶兽乎?不宁惟是,人生非金石,安得长寿考?每见中寿之后,鼓盆丧明,大率不免,孰若梅之坚贞、鹤之算,可无聚散之悲、死亡之痛哉?”馀今遭逢,实同和靖,惜乎此梅与鹤而并无之也。

忠谤信疑,孰雪当年之共愤?曲直之事,不能言于君父;藏弓烹狗,谁伸千载之奇冤?报施之理,非所论于帝王。

诛戮功臣,向称汉祖。馀谓明祖实过之,何也?韩、彭菹醢,当时犹坐以反名;至于英布、陈豨辈,则实有其事,诛之诚不为过。明祖则不然。傅友德之卒,史臣书曰:“颍国公傅友德暴卒。”颍国之功,不下六王,书爵怜之也。书暴,不敢名言也,我不知暴之为义何取也。意者,其赐剑乎?赐鸩乎?盖不必加之以罪矣。廖永忠之卒,则书:“德庆侯廖永忠坐累,卒。”我不知所坐何累也。永忠之功,本宜封公,明祖谓:“其使所善儒生窥朕意,故降而封侯。”当其封之之时,已存杀之之心矣。钱氏谓永忠之累,由沉小明王,不正其罪,为袭爵也,仁之至、义之尽也、然乎?否乎?夫韩林儿,牧竖耳,刘福通之拥立,亦犹刘崇之拥盆子耳。明初奉其正朔,原无谓也,况即吴王位时,刘诚意已取其牌位而毁之乎?而乃以沉之为永忠累,亦将以毁之为诚意累乎?若必以沉之为永忠累也,则皇孙买的里八刺何故而沉之于海也?亦将援为已罪乎?史官之法,为尊者讳;为明臣,其言安得不尔?若夫中山马肝之谤,开平杜邮之疑,则虽欲讳而不能矣。六王之中,惟信国、卫国考终;而西平则以养子远镇,然犹世锢其族属于京师;而宋国、曹国皆不能令终。宋国无论,我于曹国尤不能无慨焉。曹国于明祖为亲甥舅,遭乱离散,及见上,犹牵衣而戏,明祖曰:“外甥见舅,如见娘也。”其后屡建大功,位次徐、常。功臣即可疑,曹国断无可疑也。“我送舅氏,悠悠我思”,独不念渭阳之谊乎?试问当时何罪?不过曰“通宾客”耳。夫通宾客亦何罪?曹国即有罪,犹当议功、议亲、议贤、议故,而乃以通宾客废八议?呜呼,忍矣!迨后景隆袭爵,而丹书犹扬其罪,则更忍矣!其馀功臣不得其死者不可枚举。当时菹醢,宁独韩、彭,即史官之书,法亦不一;惟此六七公者,皆元勋,馀故不能无千秋之感焉。呜呼!贼平宠衰,人臣既不可存此念,不幸而建大功,则又必兆杀身之祸也。扁舟五湖,赤松黄石,岂非功臣之宝鉴也哉?

客问馀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曹孟德何为有此言也?”曰:“孟德此言,盖自伤其不得为天子也。”客曰:“孟德一生鹰扬虎视,即未为天子,何至自同‘伏枥’?”曰:“孟德之志,岂止位极人臣而已乎?其不为天子也,犹‘伏枥’ 也。”客曰:“其不为天子,何也?”曰:“顾名也。从来名义之绳人,甚于斧钺。亡国之主,赧献并称。而司马错犹知劫天子为恶名,亦犹是也。”客曰:“孟德之时,吴蜀未平。其未篡汉,惧吴蜀也,非顾名也。”曰:“孟德之力,能制吴蜀,即使篡汉,吴蜀安得而禁之?而犹徘徊不果,岂非犹知顾名也哉?观其言,曰:‘若天命在我,我当为周文王矣。’以篡杀予其子,而以周文王自居,名之所在,盖父子不能相顾矣。桓温力能篡晋而不篡,亦好名也。”客曰:“曹操、桓温,皆大奸雄而子力为平反,何也?”曰:“奸雄而有好名之心,其罪即当末减,故曹操、桓温皆当录其功而原其罪。彼刘裕、朱温,革命之事,其能俟之再世乎?盖名义不足以绳之矣。迨后曹丕受禅,而汉帝犹能考终。六朝以后,篡国者必弑君,乱臣贼子亦江河日下也。”客曰:“然则弑伏后、废帝奕,亦当原其罪乎?” 曰:“操不弑后、温不废帝,则有功无罪,为治世之能臣矣,何至千秋万岁同称乱贼哉?”客曰:“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温盖甘心乱贼矣!”曰:“桓温此言,亦为英雄不遇者惜耳。若果甘心乱贼,桓元之事宁待孽子乎?呜呼!人生才命,常不相配,英雄不遇而千里之志沉埋于伏枥者不知凡几也!而曹操、桓温其名不灭,疾没世而名不称,彼奸雄且然,而况文章之士、圣贤之徒乎?”(此篇与上《明祖篇》同一格调,节极短,势极险。校《中州篇》,彼为奇幻,此为严正。校《甲子篇》,彼为婉转,此为劲直,总足异样笔墨也。)

我郡梅花,首称元墓,去翏二百里。翏人士之寻梅者,辄有“道远如何”之叹。其近而易从者,莫若王园。园界畛沪之间,先朝有王公讳圻者,沪产也,以两榜督学,悬车后,首植梅花数亩,里人效之,今且绵亘数十里。馀往过之,披拂于香,迷离于色,游览之馀,魂梦间无非梅也。向羡孤山妻梅,梅可妻,亦可妾。之行也,选吴伎妾五千人入宫矣。徐入王园,台榭多倾圯,有所谓藤龙阁者临池,池上多高柳,紫藤缠之,蜿蜒如龙,父老为馀言曰:“此王公子当年行乐处也。每当花开,则挟群姬饮酒其上。公子之言曰:‘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为?’”馀为慨然。阁之南有曲径,左右皆松柏,迤里而北有一茔,茔前有石台,父老曰:“此王公子当年之所以生祭也。公子尝言: ‘死而后祭我,不知死者之有知否也。’乃筑石台,岁时设祭品,公子南面,群姬左右侍饮,必极欢。”噫!馀思公子,其殆达生者流与?又数年过之,则藤龙阁颓废矣,而紫藤犹存。又数年,则紫藤斩艾矣,而石台犹存。呜呼!人生富贵,诚不可恃!园林台榭之乐,亦有同于短命妾也。每见世之为园者,大率再传而废,弇园之盛,富贵文章,岂非仅事?今且蔓草寒烟矣。王奉常东园,与弇并峙,有所谓“藻野堂”者,堂前之芍药,今巳变为桑柘、化为豆麦也。沧桑陵谷,无在不作如是观,宁独区区王园而已耶?我更为公子慨焉。设令公子性如铜臭,封其黄白以遗子孙,或仅知膏梁纨袴而不知花木竹石,身尽之后亦泯泯灭灭于无何有之乡耳,安得所谓藤龙、石台者而凭而吊之?今公子死而藤龙、石台不死,则以公子之轻财从事花木竹石也,使公子而更从事文章,则其所传不又有进于花木竹石者乎?虽然花木竹石非文章则不工,馀观王园公子非无文章者也,孤坟累然,犹在梅花之下,岂非翩翩浊世之佳公子哉?(太史公传信陵,连呼“公子不置”,尊公子也,惜公子也。此文亦连呼公子,亦有惜公子意。文之抑扬尽致、缠绵动人,全不学《史记》,而神似《史记》,尤妙在惜公子处,有刺讥纨袴之意在若隐若见间,此文家伸缩藏露之法也。)

有善忧者问馀解忧之道,馀曰:“长戚戚,只缘机械变诈;坦荡荡,惟有正大光明。”

有善疑者问馀去疑之方,馀曰:“譛不行,我明自然及远;亿逆不用,先觉乃始称贤。”

天地生人,人者,天之子也。生子多贤不肖,不能不异,幸而高阳,高辛则以元恺为之子,不幸则穷奇,梼杌虽圣人,亦无可如何矣。是故威凤、祥麟不多见于千古,人妖物、怪常并育于两间。

或问:“钧是人也,或为麟凤、或为鬼蜮,何也?”曰:“以麟凤为心,则为麟凤;以鬼蜮为心,则为鬼蜮。麟凤之心,不以天下为鬼蜮;鬼蜮之心,不以天下为麟凤。每见天下鬼蜮之流,其视天下无非鬼蜮也,斯真鬼蜮而已矣。”

忙与闲幼同学,皆登巍科、官京师,忙之为人也,健终日酬应,而不以为疲。闲甚苦之,乃谢病归,杜门却扫,焚香默坐,其于名利澹如也。或曰:“闲之加于忙一等矣。”馀曰:“不然!今夫山林与廊庙不可偏废也。有山林而无廊庙,谓之痼隐;有廊庙而无山林,谓之耽仕。痼隐之极,病为忘君;耽仕之极,病为忘身。忘身,不可也;忘君,尤不可也。龙见而文明,而不知夫凤隐之无妨于清时也;豹隐而雾塞,而不知夫虎啸而风声四应也。龙与虎不羡凤豹之闲,凤与豹宁优于龙虎之忙哉?且亦知忙者之不得有其闲乎?为苞苴、为关节忙矣,谋谟庙堂,都俞吁咈,一日之内忙者无多,闲者仍在也;为登临、为觞咏闲矣,江湖廓庙,后乐先忧,终身之事闲者当前,忙者有待也。今之所谓忙者,非廊庙也,市肆也;所谓闲者,非山林也,室家也。夫诚知致君与泽民也,则忙与闲不得而交讥矣。彻物之中,有极忙而不解何为者,粪窖之蛆也;有极忙而取憎取死者,蝇也。蛆为蝇子,岂其家风有相袭者耶?”口占二偈曰:“粪窖群蛆日日忙,不知何事在心肠。人间车马浑如是,犹道当身富贵香。”“炎日群蝇队队飞,沾人滋味点人衣。不知挥扇能相扑,⒑⒑畺尸不得归。”

不肖待人最为不可,其人而果不肖也,我与俱不肖矣;其人而非不肖也,我则独不肖矣。俱不肖,不可也;独不肖,尤不可也。故圣人视天下无不肖之人。

或问:“天下之大,未尝无不肖,而子顾云然,何也?”曰:“俟其不肖而不肖之,未晚也。彼未形其不肖而先以不肖待之,斯真不肖耳。天下之大,人类之众,真贤智无多,真不肖亦无多也。彼方可以为贤智为不肖,而我先绝其贤智之涂,是驱之使不肖也。大之,则以朋党误天下;小之,则以报复祸一身,皆此不肖待人。一念启之也,使人人如蘧伯玉之耻独为君子,则天下无不肖之祸矣!”

无常人谓澄公曰:“吾之于人也,忽喜、忽怒,而子终身无喜怒之色,何也?”澄公曰:“子以为人之喜怒凭于人乎?凭于心乎?我澄我喜怒之原,而人之可怒者不至乎我前也。不幸而可喜者,忽焉而可怒,则是我澄鉴之不清也,则又我亲故之当念也,而又何喜之忽变,何怒之忽形也?且夫人之喜怒,由于相争,箪食豆羹,得之则喜,失之则怒,夫安知箪食豆羹之不能日得之于人也?且此箪食豆羹之得失,凭乎理而不凭乎情也。自夫人以贪心处之、吝心处之,而得失之数不凭乎理而凭乎情,情之变异,不独相争,更有相触、相争者。犹有为相触,则更无端也。犬与犬同牢,则相咬争在食也;雄鸡相遇,则斗披血淋漓而不顾也;蟋蟀相遇,则亦斗断其股、殒其躯而不顾也。彼其意岂有所争耶?相触则然耳!今之忽喜而忽怒者,其有为耶?则犬也。其无端耶?则鸡与蟋蟀也!彼虽焉,而人面乎?犹禽兽也。而又乌足与之言喜怒哉?”无常人默然无以应也。澄公喟然叹曰:“嗟乎!天地之性,人为贵,而彼乃自同于鸡犬也、蟋蟀也,哀哉!”

天下有绝无可畏而实有可畏者,人言是也。盖斯民直道、三代不枉、圣人无毁誉,亦以人言为可畏也;下而淫奔之女,亦曰“畏人之多言”。即一“畏”字,犹有名心,使此女而得沾后妃之化,不兰而摽梅矣惜乎!不逢周南之盛,而当郑卫之靡耳!王荆公乃曰:“人言不足恤。”其淫女之不若乎?

“名”“节”二字,在人为极当然,亦极自然。一有矫强、有修饰,其后有不可知者矣。是故女子炫节,便为失节之渐;男子修名,即是丧名之基。

云间有顾氏墓者,荐绅先生之葬室也,在峰泖之间。其地甚僻,每当风清月朗,辄闻群鬼啸聚,土人习以为常。潜往听之,则如闻吟咏之声,意者九峰三泖,擅山水之胜,不独骚人墨士之所留连,而亦仙鬼之所乐得以登临者乎?一日,有优人过其下,忽见二青衣呼之曰:“我家老爷宴客,呼汝侑酒。”优人随之而往。潭潭之府,无异人间也。肆筵殊甚,有客数人,皆冠带。传命曰:“今夕止清歌,不用金鼓。”优人惟命。中席以酒食犒优人,觉其异,优人知其为鬼也,骇甚,其黠者曰:“彼所畏者金鼓,当以此震之。”群鬼倏散,向之华堂绮筵,忽变而墓门荆棘矣。是时厥后,永不啸聚。呜呼!山林风月,人鬼之所共乐也,无端而忽思声伎。声伎之乐几何?而山林风月不可复得矣。今之富贵场中,声伎满前,彼方自以为乐此无穷也。达人视之,皆此墓间之片刻也,孰若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常存于天地间乎?选胜行乐,我知在此不在彼矣。而迷者犹然不悟,其不贻刺于扬州鹤者几希!

辽东鹤与扬州鹤相遇,扬州鹤曰:“凄乎,凄乎,子之化身也!盖三百年后而复还辽东,所见城郭人民皆非矣!而我腰缠十万而到扬州,岂非当时则荣哉?”辽东鹤笑曰:“子以为扬之热,有胜于辽之寂耶?辽之寂也,公孙氏安焉、慕容氏昌焉,当日繁华,居然帝京也。扬之热,莫如隋问迷楼故址,萤院风流,犹有存焉者乎?今且梵宇楼台,残荷数叶矣!琼花能再发耶?锦缆能再牵耶?玉钩斜内,芳魂能再世耶?抚今追昔,盖不知涕之何从矣!又安知后之视今,不犹今之视昔耶?且夫冷热之数,如环相循,火之热也,水能灭之;日之热也,月常继之。而子顾谓区区腰缠之十万而能长有之,且假其馀光以自耀也,是何异晏平仲之仆夫以得御宰相为荣也?”扬州鹤甚惭,无以应。

鄙与吝争妍,馀曰:“宁吝无鄙!譬之妇人,吝不过短小,鄙则鬼恶万状矣。”

变与诈斗巧,馀曰:“诈不及变也。诈可逆而知,变则难穷尽也。譬之动物,大人,虎变;君子,豹变,犹为美称。诈,则直谓之狙矣。今之人,不虎豹而狙也。哀哉!”

才与福争能,才曰:“我能回天。”福曰:“我能听天。”馀曰:“才而可以回天,仲尼不陈蔡、颜子不箪瓢矣!是故君子静以俟命。”

贪与廉争利,贪曰:“我利在厚实。”廉曰:“我利在显名。”馀曰:“廉而利在显名,则仍不廉矣!是故君子清畏人知。

幽兰与牡丹同时而花,友人有艺兰于牡丹之下者,花开时,赏花饮酒,竞夸牡丹之胜,而不知其下有幽兰也。天下幽馨之品而为富贵所掩者有如此兰矣!

荆棘与兰蕙同畦,或问兰蕙曰:“君与非类同居,其亦有不适于心者与?”兰蕙曰:“彼自荆棘,我自兰蕙,各任其天焉,可也。天之生物,既不能如管子之制齐四民,各居其乡,则非类同居,势所不免。是故鸾凤与鸱枭同飞,麒麟与豺虎同走。彼其飞、走,亦犹是也,而性之所殊,鸾凤不能得之于鸱枭,麒麟不能得之于豺虎也。必同类之与居然后可,则岐山降而枭獍潜踪,阿阁游而豺狼屏迹,不独伤造物之大,并损麟凤之仁矣。且夫物之相害,不在并育。非物之不害而不物于物者,乃能容物也。不惟物也,惟人亦然。君子不幸,而与非类为群,始而容之,继而格之;格之不得,则怜之、悯之。彼方对珠玉而形秽,而又何足撄我之心乎?”或曰:“兰蕙之尊于天下也,宜哉!”

曲水流觞,相传为周召营洛故事,莫春童冠、兰亭修禊,皆其馀韵也。从来大圣贤名宰相,无有不风流。馀平生每逢此日,必偕胜友,选胜行乐;风雨,则以盆兰为清供,与家人小酌竟日,不呼叱,不言愁。今年鳏居,此乐不可复得矣!因忆茂寅岁,馀年十五,上巳日与群儿缓步水滨,见有野花可爱,手拈一枝,对之微笑,继而投之于水,水流甚迅,顷刻间花忽不见。馀口占曰:“我爱花,我爱水,投花于水花恋水。水流花,少焉花去不复返,但见水兮不见花。人生聚散总如花,何处因缘不似水。”呜呼!今年丁卯,距戊寅已五十年,乃五十年后之恶况,已于五十年前之谶语先见之。人生荣枯得丧,岂非有前定者耶?

上巳无聊,偶一对镜,形骸皆可憎,即以耳目言之:耳司听,目司视,皆有功,今皆有罪。昌黎之“视茫茫”,许丞之“耳重听”,古之人有先我者矣!口占一诗曰:“双眸旧逊离娄视,两耳新惭师旷聪。”盖自嘲也。虽然天下事,不可入见闻者多矣!聋焉,瞆焉,则又馀之幸也夫?昔人论意气,拟于如云,然又有不同者:童稚之意气,如春云之轻;壮盛之意气,如夏云之奇;晚暮之意气,如秋云之淡而冬云之冷。若夫欢愉之意气,如云之绚烂;愁苦之意气,如云之晦冥。将相之意气,如云之从龙;仙隐之意气,如云之拥岫。然则意气之不同,更有如云之出没无定者乎?因思“气蒸云梦”,襄阳壮语至于倾动天子;而“不才明主弃”,竟以一言衰飒放废终身。此时竟气,定有不同于元龙湖海者。而邯郸少年、茂陵游侠,方且肆其鸱张,嘘气成云也。我道之穷,世事之变,感慨可胜道哉?

五官之职,各有专司,若设官然,无虚位也。口司食饮,如司农金部,岁收天下钱谷、金币,以供军国之需,固国之司命矣;至于鼻,而若冗员,虽然口司味,鼻司臭,激浊扬清,全于鼻乎是赖。设令五官之内,有口无鼻,如设官者有府部而无台谏、有守令而无监司,浊秽盈廷,清芬迸迹,成何世界乎?昔人谓“人身一小天地”,馀更谓“人身一小朝廷”。以尊生之旨,作建官之箴,绣衣直指,我知其不可废也已!

昌黎年未四十而齿牙动摇,馀之动摇,幸在四十后。壮时左齿时疼,嚼物常以右,不数年而右齿毁坏,乃易以左。物不可以穷其用,穷则敝,敝则变,理固然也。又数年,而左之毁坏更甚,乃复用右,而反觉其优。此如仕宦者,闲散日久,一朝起废,风采隐然;而当轴之子忽焉罢职,黯然无光。一升一沉,贤否顿异,天下事类有然乎?是故右齿之用,如赐环;左齿之废,如赐玦。赐环者,勿以恩宠方新而忘当年之废置;赐玦者,勿以君恩既替而忘昔日之主知。则一龙一蛇,与时变化,可以徜徉于仕宦之途矣。

内典之言,有所云“本来面目”者。史载:阮步兵能为青白眼,遇俗人则以白眼,视之将毋失却本来目耶?曰:“本来面目,必施于本来面目之人而后有当。彼既失其本来之面,而我遇以本来之目,是我丧我目也。其不同于彼之丧失者几希!馀一生不敢白眼,然亦未尝误用我青。天下流品淆而风俗混其来久矣我!存此一点之青,宁不足当一字之褒、三命之荣、五服之贵、九鼎之重哉?”

馀嗜梅花,时坐卧其下弗忍去也。即无花,未尝不坐卧于心。少壮时,虽有盐梅之志,而孤山之癖不衰。馀故自号“梅庵”。

梅花洁白,对之则馀心亦洁白;梅性坚贞,对之则馀性亦坚贞。此中有禅焉。馀故自号“梅禅”。

兰之幽馨,校甚于梅;惜乎无干,其坚贞不及也。譬之美人,淡扫蛾眉,临风欲堕,对之能不移情?馀故自号“兰痴”。

菊之静,如对陶令,馀故自号“菊侣”。莲之清,如遇濂溪,馀故自号“莲俦”。

馀善评花,每对花,必穷其色香气味之幽深处而进退黜陟之。馀故自号“花林铨部”。

馀善品酒,尝以六等定案:冽居上,苦次之,沚次之,酸次之,淡次之,甜最下,凡六等。馀故自号“曲部文宗”。

馀一生最善自讼,行年五十,知四十九年之皆非也。馀故自号“知非道人”。

馀年六十,花甲⒈矣。天地之数,⒈而复始,必无此理尔。乃皈依空王,惟愿一瓢、一笠、一部楞严、一声“我佛”,以终馀年。馀故自号“四一老人”。

馀一生数奇,凡得意之事,不敢效颦。花甲时,朱子力宣强馀演剧,重违其意,勉尔从之,然梦寐间犹知自咎也。夫行年五十而知其非矣,又十年而仍复蹈其非乎?其明年丧子,又明年丧婿,又明年丧妻,则皆非之所致也。夫知其非,又知其非之所致,则非可已矣。而又有非焉者,平生诗文,脱槁即散,本无意于身后名,近以斩嗣,力宣乃以拙草呈政督学太史西江李惺斋先生。先生文章宗匠,谬膺赏鉴,发县梓行,昔日已灰之名心,乃怦怦复动。夫天既不予我以身后人,而我复不计夫身后名,非也;然天既不与我以身后人,而我犹复计夫身后名,更非也!馀终自号“非庵”而已矣。(丙寅九月,馀丧耦,忽忽逼除。窃念往年此日,方作团𪢮之会,而今孑焉。此身风雨孤灯,形影相吊,有难以卒岁者,因作一破除法:每夕独饮,设笔墨,一有所得,即时书之。至明年上巳,辄得三万言,乃知前此之所谓“游丝飏空过而不留者”盖不知其几也。兹因限于卷帙,先以其半问世,过此以往,其或飏或留,又非今日之所得而逆料矣!)

○跋

南华之文,汪洋浩瀚不可端倪,然具有至理存乎其间,后人不善学之,袛成其为悠谬荒唐而已。非庵《无罪草》非古非今,自成一家,而溯所向往,则皆以南华为根抵,特用笔太纵,虽流入于优诨而不顾,如此帙中《酒色财气》诸条皆是。存瑜匿瑕,雅意可知,较之昔人《广庄》、《拟庄》,有过之无不及也。

甲午夏日,震泽杨复吉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