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语文学史/第三编 两宋的白话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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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绪论
编辑宋太祖得了后周的帝位,在二十年之中,中国又得统一了。这时候,只有契丹民族(称辽国)占据著燕云十六州(直隶、山西的北境),此外,中国本部总算统一了一百六七十年。到十二世纪的初年,女真民族强盛起来,建立金国,并吞了辽国(1125),又乘势南下,攻陷汴京,把宋徽宗、宋钦宗都捉去了(1127)。宋朝南渡,起初还有一班名将力图恢复中原。后来宋高宗信任秦桧,同金国讲和,称臣纳贡,由金国册立宋帝为大宋皇帝(1142)。从此北中国遂归金人,成了一百四十年的南北分裂的局势。到1234,蒙古人灭了金国;1280,蒙古人并吞了南宋遂统一中国。
北宋的一百六七十年的统一时代,因为没有很大的兵乱,可以称为太平时代。这个时代在中国文化史上颇有很大的贡献。最重要的两件是刻板书的提倡与学校的设立。刻板书大概起于唐时;上文引元稹《长庆集序》说“缮写模勒炫于市井”,便是一证(看叶德辉《书林清话》一,十八)。到五代时,后唐、后汉、后周的政府都曾经雕刻经书印板(看《书林清话》一,二十)。但那个兵乱的时代,刻书的风气盛行,政府提倡于上,有种种官刻板本。私家提倡于下,有种种家刻本,有种种坊刻本。这是传播文明的第一利器。宋朝又极力提倡学校。仁宗庆历四年(1044),下诏令各州县皆立学校。我们读宋人文集里的许多州县学记,可以想见这种政策的施行,这是传播文明的第二利器。有了这两种利器,故宋朝的文学哲学都很发达。宋朝政府也很肯提倡美术,故绘画音乐也很发达。后来南宋虽然是偏在南方,但那时南方的文化已很发达,两浙、八闽已成为中国文化的新中心;我们看当时闽中刻书印书的惊人的发达,并可以想见当日南方文化的情形了。因此,北宋与南宋,在文化史上并没有分断,故我们也不把两宋分开来说。
北宋初年的文学颇偏向晚唐温、李诸人传下来的骈偶文与古典诗。这一派大人物是杨亿,他是庙堂文学的大主笔,是贵族文学的领袖。他的汉武帝诗云:
蓬菜银阙浪漫漫,弱水回风欲到难。光照竹宫劳夜拜,露传金掌费朝餐。力通青海求龙种,死讳文成食马肝。待诏先生齿编贝,那教索米向长安?
这真是李商隐的“肖子”了!他的骈体文,我们也可以引一篇来做个例:
毳幕稽诛,銮舆顺动。羽卫方离于象魏,天威已震于龙荒。慰边甿徯后之心,增壮士平戎之气,臣闻涿鹿之野,轩皇所以亲征,单于之台,汉帝因之耀武。用歼夷于凶丑,遂底定于边陲。……矧朔漠馀妖,腥膻败类,敢因胶折之候,辄为乌举之谋,固已命将出师,擒俘献馘;虽达明王之帐,未焚老上之庭;是用亲御戎车,躬行天讨;劳军细柳之壁,巡狩常山之阳。师人多寒,感恩而皆同挟纩;匈奴未灭,受命而孰不忘家?行当肃静塞垣,削平夷落;枭冒顿之首,收督亢之图;使辽阳八州之民得闻声教,榆关千里之地尽入提封;蛇豕之穴悉降,干戈之矢永戢。然后登临瀚海,刻石以铭功;陟降云停,泥金而展礼;逮追八九之迹,永垂亿万之年!臣恭守方州,莫参法从;空劢请缨之志,惭无扈跸之劳。唯聆三捷之首,远同百兽之舞。(《驾幸河北起居表》)
这一派的诗文,一千年来,成为庙堂文学与贵族文学的正式体裁。
这一派文学的兴盛,引起了一种大反动;产生了北宋的古文运动。古文自韩、柳以后,中间经过晚唐的骈偶文复辟,势力又衰落了。宋朝提倡古文最早的,有一个柳开(死于1001)。柳开初名肩愈,字绍先。“肩愈”是把韩愈掮在肩上;“绍先”是要继绍他的贵同宗柳宗元。后来他改名开,字仲涂。他自己说,“谓将开古圣贤之道于时”。(《河东集》二,《东郊野夫传》及《补亡先生传》)。柳开之后,有穆修、尹洙、石介诸人,都是这个古文运动的健将。古文运动是反对骈文的,是要革骈文命的。当日骈文的首领是杨亿,故石介作《怪说》,说佛教、道教与杨亿是三怪;《怪说》中专骂杨亿:
……昔杨翰林欲以文章为宗于天下,忧天下未尽信己之道,于是盲天下人目,聋天下人耳。使天下人目盲,不见有周公、孔子、孟轲、扬雄、文中子、吏部(韩愈)之道;使天下人耳聋,不闻有周公、孔子、孟轲、扬雄、文中子、吏部之道。俟周公、孔子、孟轲、扬雄、文中子、吏部之道灭,乃发其盲,开其聋,使天下唯见己之道,唯闻己之道,莫知其他。今天下有杨亿之道四十年矣。今欲反盲天下人目,聋天下人耳,使天下人目盲不见有杨亿之道,使天下人耳聋不闻有杨亿之道。俟杨亿道灭,乃发其盲,开其聋,使目唯见周公、孔子、孟轲、扬雄、文中子、吏部之道,耳唯闻周公、孔子、孟轲、扬雄、文中子、吏部之道。……今杨亿穷研极态,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浮华纂组;刻锼圣人之经,破碎圣人之言,离折圣人之意,蠹伤圣人之道。……其为怪大矣。
到第十一世纪中叶,欧阳修的古文成为一代的宗师;他的同乡曾巩、王安石都是古文的好手;西南方面又出了苏轼、苏洵、苏辙父子三个文豪。古文的“八大家”之中,六大家都出在这一个时代。古文运动从此成功;虽不曾完全推翻骈文,但古文根基从此更稳固了,势力也从此更扩大了。
但是北宋古文对骈文的革命成功的时期里,白话的文学仍旧继续的发展,诗的方面,“西昆体”的反动,与骈文的反动颇相像;骈文的矫正者是古文,“西昆体”诗的矫正者也须经过一过渡时期。北宋的诗,——除了邵、雍一派之外,——始终不曾作到彻底的改革。直到南宋的几个大家,方才有真正的白话诗。词的方面,北宋、南宋都是白话词的极盛时代。散文的方面,语录的白话散文,由禅宗侵入儒家,到南宋时,更发达了。南宋的白话小说更是承前启后的一大发展。
第二章 北宋诗
编辑最近几十年来,大家爱谈宋诗,爱学宋诗。但是没有一个人能明明白白的说出宋诗的好处究竟在什么地方。依我看来,宋诗的特别性质全在他的白话化。换句话说,宋人的诗的好处是用说话的口气来做诗;全在做诗如说话。杜甫的诗里已有这种体裁。如
熟知茅齐绝低小,江上燕子故来频;街泥点污琴书内,更接飞虫打著人。
第一第二两句,若用平仄写出来,是“仄平平平仄平仄,平仄仄仄仄平平”。他并不是故意要做什么“拗体”。他只是要说话。宋朝“西昆体”太讲究格律与音调了,故当时的反动便是不知不觉的打破这种声调与格律的拘束。第十一世纪前半的大诗人已有这种趋向,十一世纪后半的诗人更朝著这方向走了。十一世纪前半的诗人中,如梅尧臣的诗:
忆在鄱君旧国傍,马穿修竹忽闻香;偶将眼趁蝴蝶去,隔水深深几树芳(《京师逢卖梅花五》之一)
西邻少年今出游。东家女儿不识羞,门前乌白叶已暗,日暮问谁在上头。(《黄莺》)
荒水浸篱根,篱上蜻蜓立;鱼网挂绕篱,野船篱外入。
水上卖瓜女,摘皮陂上田;长麻已不识,满把青铜钱。(皮字《宋诗》抄作瓜,今据徐氏翻明正统)
买鱼问水客,始得鲫与鲂。操刀欲割鳞,跳怒【上髟下香】鬣张。(以上《杂诗绝句》十七首之三)
这种诗的声调的自由,与其说是复古,不如说是恢复自然。与梅尧臣同时的,如苏舜钦的律诗:
东出盘门刮眼明,萧萧疏雨更阴睛。绿杨白鹭俱自得,近水远山皆有情。万物盛衰天意在,一身羁苦俗人轻。无穷好景无缘往,旅棹区区暮亦行。(《过苏州》)
新安道中物色佳,山昏云淡晚雨斜。眼看好景懒下马,心随流水先还家。步头浴凫暖出没,石侧老松寒交加。怀君览古意万状,独转涧口吟幽花。(《寄王几道》)
这种诗,我们一见便认他做宋诗;但是我们不要忘记,他们并非有意作拗句,只是有意趋向说话的自然。
苏舜钦与梅尧臣在当时同负盛名,人称“苏梅”。他们都是当时诗界革命的健将。苏舜钦有诗说“会将趋古淡,先可去浮嚣。”人称梅尧臣的诗,也说他“所去浮靡之习于昆体极弊之际,存古淡之道于诸大家未起之先。”
和苏梅同时的诗人,有一个邵雍,可说是一个白话诗人。邵雍是一个理想的好道士,他真能乐天,真能自得。他自己序他的《伊川击壤集》道:
……其间情累都忘去,……所未忘者,独有诗在焉。然而虽曰未忘,其实亦若忘之矣。何者?谓其所作异乎人之所作也。所作不限声律,不沿爱恶,不立固必,不希名誉;如鉴之感形,如钟之应声。其或经道之馀,因闲观时,因静照物;因时起志,因物寓言;因志发咏,因言成诗;因咏成声,因诗成音。
他早年的诗,如:
我今行年四十五,生男方始为人父。鞠育教诲诚在我,寿夭贤愚系于汝。我若寿命七十岁,眼前见汝二十五。我欲愿汝成大贤,未知天意肯从否。(《生男吟》)
洛城雪片大如手,炉中无火樽无酒。凌晨有人来打门,言送西台诗一首。(《谢张元伯雪中送诗》)
满天风雨为官守,遍地云山是事权。惟我敢开无意只,对人高道不妨言。(《自况》)
他晚年的诗更多白话了。如:
生乎不作皱眉事,天下应无切齿人。断送落花安用雨?装添旧物岂须春?幸逢尧舜为真主;且放巢由作外臣。六十病夫宜揣分,监司无用苦开陈。(《诏三下答乡人不起之意》)
太华中峰五千仞,下有大道人往还。当时马上一回首,十戴梦魂犹过关。生平爱山山未足,由此看尽天下山。求如华山是难得,使人消得一生闲。(《寄华山云台观武道士》)
每度过东街,东街怨暮来。只知闲说话,那觉太开怀?我有千般乐,人无一点猜。半醺欢喜酒,未晚未成迥。(《每度过东街》)
自从新法行,尝苦樽无酒。每有宾朋至,尽日闲相守。必俗丐于人,交亲自无有。必欲典衣买,焉得能长久?(《无酒吟》)
花前把酒花前醉,醉把花枝仍自歌,花见白头人莫笑,白头人见好花多。(《南园赏花》)
有物轻醇号太和,半醺中最得春多。灵丹换骨远如否?白日升天似得么?尽快意时仍起舞,到忌言处只讴歌。宾朋莫怪无拘检,真乐攻心不奈何。(《林下》)
年老逢春春莫悭,春悭不当世艰难,四时只有三春好,一岁都无十日闲。酒盏不烦人诉免,花枝须念雨摧残。却愁千片飘零后,多少金能买此欢(《年老逢春》十三之一)
这种白话诗真可以代表当时白话文学的一种极端趋向。当时与邵雍往来的一般名人,都很像受了他的影响,都做这一类的诗。如司马光、程颢、富弼等,都可说是白话诗人。司马光的《花庵诗呈尧夫》(尧夫即邵雍)
洛阳四时常有花,雨晴颜色秋更好。谁能相与共此乐?坐对年华不知老。
他又《和尧夫年老逢春》云:
年老逢春无用惊,对花弄笔眼犹明。不嫌贫舍旧来燕,唤起醉眠何处莺?一仆相随幅巾出,群童聚看小车行。人间万事都捎去,莫遗胸中气不平。
程颢的诗,精神上与技术上都很像邵雍。千家诗的第一首“云淡风轻近午天”,就是他的诗。又如他的《秋日偶成》:
闲来何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典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这一派的诗人都聚在洛阳;有些散在他处的,也都是崇拜洛阳这一班老辈的。故我们可以教他们做“洛阳诗派”。邵雍、司马光、程颢又都是当时的哲学家,他们重在意境与理想,不重在修辞琢句,故我们又可以教他们的诗做“哲学家的诗”。第十一世纪是哲学发达的时代,当时的文人诗人都是与当时的哲学有关系的,当时的诗,多少总带著一种哲学的意境。但究竟有点分别。洛阳一派的诗可说是哲学家的诗,而江西、四川的几个大诗人和他们的支派的诗究竟还是文人的诗。
和苏舜钦、梅尧臣同时,又和他们极要好的,有一个欧阳修。他的诗虽是文人的诗,但也可以在白话文学史上占一个位地。他的绝句如:
绿树交加山鸟啼,晴风荡漾落花飞。鸟歌花舞太守醉,明日酒醒春已归!
春云淡淡日辉辉,草惹行襟絮拂衣。行到亭西逢太守,篮舆酩酊插花归。
红树青山日欲斜,长郊草色缘无涯。游人不管春将老,来往亭前踏落花。(《丰乐亭游春》二首》
百啭千声随意彩,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中自在啼。(《画眉鸟》)
欧阳修是江西人,他的同乡后辈王安石是北宋的一个大思想家。王安石的诗也很多白话的,我们选他的《拟寒山拾得》二十首之四:
牛若不穿鼻,岂肯推人磨?马若不络头,随宜而起卧。干地终不涴,平地终不堕。扰扰受轮回,只缘疑这个。(一)
我曾为牛马,见草豆欢喜。又曾为女人,欢喜见男子。我若真是我,只合长如此。若好恶不定,应知为物使。堂堂大丈夫,莫认物为己。(二)
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瓦亦自破碎,岂但我血流。我终不嗔渠;此瓦不自由。众生造众恶,亦有一机抽。渠不知此机,故自认愆尤。此但可哀怜,劝令真自修。岂可自迷闷,与渠作冤仇?(四)
傀儡只一机,种种没根栽。被我入棚中,昨日亲看来,方知棚外人,扰扰一场呆。终日受伊谩,更被索多财。(五)
他有许多白话的歌行,我们不能引了,且引他一些白话的绝句:
竹里编茅倚石根,竹茎疏处见前村。闲眠尽日无人到,自有春风为扫门。(《竹里》)
一波春水绕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北坡杏花)
水南水北重重柳,山后山前处处梅。未即此身随物化,年年长趁此时来。(《游齐安》)
小雨春风落栋花,细红如雪点平沙。槿篱竹屋江村路,时见宜城卖酒家。(《钟山晚步》)
茆檐长扫静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书湖阴先生壁》)
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钟山即事》)
荒烟凉雨助人悲、泪染衣巾不自知。除却春风沙际绿。一如看汝过江时。(《送和甫玉龙安微雨因寄吴氏女子》)
欧阳修死于西历1072,王安石死于1086,都可算是第十一世纪下半的诗人了。但十一世纪下半的诗坛差不多完全是苏轼与黄庭坚一派的世界。宋诗到苏黄一派,方才大成。苏轼死于1101,黄庭坚死于1105。他们的影响直到今日,还不曾消灭,近人所崇拜的“江西诗派”,就是奉黄庭坚做祖师的。
依我们用文学史的眼光看起来,苏、黄的诗的好处并不在那不调的音节,也不在那偏僻的用典。他们的好处正在我们上文说的“做诗如说话”,他们因为要“做诗如说话”,故不拘守向来的音调格律。他们又都是读书很多的人,同他们往来唱和的人也都是一时的博雅文人,他们又爱玩那和韵的玩意儿,故他们常有许多用典的诗,有时还爱用很僻的典故,有时还爱押很险的韵。但这种诗并不是他们的长处。这种诗除了极少部分之外,并没有文学价值,并不配叫做诗,只可叫做“诗玩意儿”,与诗谜诗钟是同样的东西。黄庭坚的诗里,这一类的诗更多。如他的《演雅》,《戏书秦少游壁》,同大多数次韵的诗,都是这一类的。但苏轼、黄庭坚的好诗却也不少。我们且举几个例。先看苏轼的诗:
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数上老人头。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密半上钩。(《吉祥寺赏牡丹》)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望湖楼醉书》)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饮湖上初晴后雨》)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惠崇春江晓景》)
父老争看乌角巾,应缘曾现宰官身。溪边古路三叉口,独立斜阳数过人。(《纵笔》)
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被酒独行偏至诸黎之舍》)
读苏诗的人,须知道他的好处不在能用“玉楼”、“银海”一类的典故,而在能用“牛矢”、“牛栏”一类极平常的物事做出好诗来。他的律诗之中那些好的也只是用说话体来做诗。我们不举例了。
黄庭坚的诗,更可以表现这个“做诗如说话”的意思。我最喜欢他的题莲花寺:
狂卒猝起金坑西,胁从数百马百蹄,所过州县不敢谁,肩与虏载三十妻。伍至有胆无智略,谓河可凭虎可搏,身膏白刃浮屠前,此乡父老至今怜。
这虽不全是白话,但这种朴素简洁的白描技术完全是和白话诗一致的。这诗里的小毛病,如“马百蹄”,“不敢谁”也只是因为旧格式的束缚;若打破了这种格式,便没有这种缺点了。他《跋子瞻》(即苏轼)和《陶诗》云:
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
这不是说话吗?又他《题伯时画顿尘马》云:
竹头抢地风不举,文书堆案睡自语。忽看高马顿风尘,亦思归家洗袍裤。
又《戏简朱公武刘邦直田子平》云:
朱公趋朝瘦至骨,归来豪健踞胡床;日看省曹阍者面,何如田家侍儿妆?
这不都是说话吗?我们读黄庭坚的诗,都应该用这一个观点来读他,方才可以真正领会他的精采之处。就是他的律诗也含有这个趋势。如他的《冲雪宿新寨忽忽不乐》一篇云:
县北县南何日了?又来新寨解征鞍。山街斗柄三星没,雪共月明千里寒。小吏有时须束带,故人颇问不休官。江南长尽梢雪竹,归及春风斩钧【钓】竿。
又如《池口风雨留三日》云:
孤城三日风吹雨,小市人家只菜疏。水远山长双属玉,(属玉是一种鸟名,是鸭而大,长颈赤目)身闲心苦一舂锄。翁从旁舍来收网,我适临渊不羡鱼。俛仰之间已陈迹,暮窗归了读残书。
又如《登快阁》云: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睛。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
但这种律诗体究竟不适宜于做白话诗。我们在下文看黄庭坚的白话词,就可以知道他真是一个白话诗人;不过因为旧诗体束缚住了,这个白话的趋势在诗里不能完全表现出来。
苏轼的朋友弟子,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人称为苏门四学士。此外如他的亲戚文同,他的朋友陈师道,都是当日的重要诗人。陈师道更是黄庭坚一派(后人称为江西诗派)的大将。我们也各选一个例:
秦观:
月团(茶名)新碾瀹花瓷,饮罢呼儿课《楚词》。风定小轩无落叶,青虫相对吐秋丝。(《秋日》)
清酒一杯甜似密,美人双鬓黑如鸦;莫夸春色欺秋色,未信桃花胜菊花。(《处州闲题》)
南土四时尽热,愁人日夜俱长。安得此身如石,一齐忘了家乡!(《宁浦书事》六之一)
张耒:
社南村酒白如饧,邻翁宰牛邻媪烹。插花野妇抱儿至,曳枝老翁扶背行。淋漓醉饱不知夜,裸股掣肘时欢争。去年百金易斗粟,丰岁一饮君无轻。(《田家》)
廉织小雨作春愁,吹湿长雪漫不收。架上酴醾浑著叶,眼明新见小花头。(《春雨中偶成》)
病腹难禁七碗茶,小窗睡起月西斜。贫无隙地栽桃李,日日门前自卖花。(《杂诗》)
晁补之:
平时无欢苦易醉,自怪饮乐顾先酡。乃知醉人不是酒,真是情多非酒多。(《漫成呈文赞》)
驿后新篱接短墙,枯荷衰柳小池塘。倦游到此忘行路,徒倚轩窗看夕阳。
一官南北髩将华。数亩荒池净水花。扫地开窗置书几,此生随处便为家。(《题谷熟驿舍》二首》
文同:
掷梭两肘倦,踏镊双足趼。三日不住织,一疋才可剪。织处畏风日,剪时审尺刀。皆言边幅好,自爱经纬密。昨朝持入库,何事监官怒?大字雕印文,浓和油墨污。父母抱归舍,抛向中门丁,相看各无语,泪迸若倾泻。质钱解衣服,买丝添上轴;不敢辄下机,连宵停火烛。当须了租赋,岂暇恤襦裤?前知寒切骨,甘心肩骭露。里胥踞门限,叫骂嗅纳晚——安得织妇心,变作监官眼!(《织妇怨》)
陈师道:
去远即相忘,归近不可忍。儿女已在眼,眉目略不省。喜极不得语,泪尽方一哂。了知不是梦,忽忽心未稳。(《示三子》)
芒鞋竹杖最关身,散发披衣不待人。三五作邻堪共语,五千插架未为贫。
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世事相违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绝句)
我们关于宋诗的结论是:宋诗的好处全在做诗如说话;但旧诗的体裁究竟不能表现自然的说话口气。况且古典主义的势力在北宋的诗里还是很大;所以北宋的诗中,除了洛阳一派之外,都不很能表现那白话文学的趋势,只可以算是“西昆体”的一个不彻底的革新。
第三章 南宋的白话诗
编辑诗到南宋,方才把北宋诗“做诗如说话”的趋势,完全表现出来,故南宋的诗可以算是白话诗的中兴。南宋前半的大家,陆游,范成大,杨万里,都可称作白话诗人。南宋后半的大家,如刘克庄,更不用说了。我们且拿这几个人来做例。南宋初期的诗界里,陆游、范成大、杨万里与尤袤四人称南宋四大家。这四个人都是曾几的弟子;曾几是江西人,作诗学黄庭坚一派。我们看江西诗派的后起竟产生了这许多白话大诗人,就可以知道我们从前论宋诗的话大致不错了。尤袤的诗传下来很少,我们且不论他。先看陆游(死1210)。陆游自己有《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一篇,说他做诗的变迁:
我昔学诗未有得,残馀未免从人乞,力孱气馁心自知,妄取虚名有惭色。四十从戎驻南郑,酣宴军中夜连日;打球筑场一千步,阅马列厩三万匹;华灯纵博声满楼,宝钗艳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乱,羯鼓手匀风雨疾。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元历历。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世间才杰固不乏,秋毫未合天地隔。放翁老死何足论?《广陵散》绝还堪惜。
这是他个人诗史上的一大革命。他自从得了“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的秘诀以后,他的诗便更近白话了。他晚年又有《示子遹》一篇,也是写他做诗的历史的:
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中年始少悟,渐若窥宏大。怪奇亦间出,如石漱湍濑。……诗为六艺一,岂用资狡狯?(原注:晋人谓戏为狡狯,今阃语尚尔)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
这诗更明白了。他不满意于那“藻绘”的诗,他又反对温、李以下的许多“诗玩意儿”(黄庭坚、苏轼大概也在内)。他自己做诗只是真率,只是自然,只是运用平常经验与平常话语。所以他曾说,“诗到无人爱处工”,这七个字可以作他自己的诗的总评。我们举他几首寺做例:
看花南陌复东阡,晓露初干日正妍,走马碧鸡坊里去,市人唤作海棠颠。
为爱名花抵死狂,只愁风日损红芳。绿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阴护海棠。
翩翩马上帽檐斜,尽日寻春不到家。偏爱张园好风景:半天高柳卧溪花。(《花时遍游诸家园》六之三。)
日长无奈清愁处,醉里来寻“紫笑”香。漫道闲人无事,逢春也似蜜蜂忙。(《闻傅氏庄紫花开急棹小舟观之》)。
春暖山中雪作堆,放翁艇子出寻梅。不须问信道傍叟,但觅梅花多处来。(《观梅花玉花经》,《高端叔见寻》。)
过得一日过一日,人间万事不须谋。邻家幸可赊芳酝,红蕊何曾笑白头?(《醉中信笔四》之一)
小甔有米可续炊,纸鸢竹马看儿嬉。但得官清吏不横,即是村中歌舞时。
更事多来见物情,世间常恨太忙生。花开款款宁为晚,日出迟迟却是晴。
四十馀年学养生,虽知所得亦平平,体孱不犯寒时出,路湿常寻干处行。(《春日杂兴》五之三)
少时唤愁作底物,老境方知世有愁。忘尽世间愁故在;和身忘却始应休。(《读唐人愁诗戏作》二之一)
陆游的律诗,也有许多白话的,我且不引了。
范成大(死1193)与杨万里(死1206)都是“天然界的诗人”。他们最爱天然界的美,最能描写天然界的真美。天然的美是不能用贵族文学来描写的,所以他们就不知不觉的成了白话诗人了。范成大的诗,我们先举他描写苏州田家风俗的《腊月村田乐府》十首之二:
古传腊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云车风马少留连,家有杯盘丰典祀。猪头烂熟双鱼鲜,豆砂甘松粉饵圆。男儿酌献女儿避,酹酒烧钱灶君喜。“婢子斗争君莫闻,猫狗触秽君莫嗔。送君醉饱归天门,杓长杓短勿复云:乞取利市归来分!”
除夕更阑人不寐,厌穰滞钝迎新岁。小儿呼叫走长街,云有痴呆召人买。二物于人谁独无?就中吴侬乃有馀。巷南巷北卖不得,相逢大笑相揶揄。栎翁块坐重帘下,独要买添令问价。儿云翁买不须钱,奉赊痴呆千百年。
他的《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更可以代表他的“天然的诗”了。我们也选几首:
社下烧钱鼓似雷,日斜扶得醉翁回。青枝满地花狼籍,知是儿孙斗草来。
种园得果仅偿劳,不奈儿童鸟雀搔。已插棘针樊笋径,更铺鱼网盖樱桃。
桑下春蔬绿满畦,菘心青嫩芥台肥。溪头洗择店头卖,日暮里盐沽酒归。(以上《春日田园杂兴》十二之三。)
蝴蝶双双入菜花,日长无客到田家。鸡飞过篱犬吠窦,知有行商来买茶。
雨后山家起较迟,天窗新色半憙微。老翁欹枕听莺啭,童子开门放燕飞。(以上《晚春田园杂兴》十二之二。)
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
二麦俱收斗百钱,田家唤作小丰年。饼炉饭甑无饥色,接到西风熟稻天。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儿童未解躬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以上《夏日田园杂兴》十二之二。)
橘蠹如蚕入化机,枝间垂茧似蓑衣,忽然蜕作多花蝭,翅粉才干便学飞。
静看檐蛛结网低,无端妨碍小虫飞。蜻蜓倒挂蜂儿窘,催唤山童为解围。(以上《秋日田园杂兴》十二之二。)
杨万里的诗更注重天然的美。他曾说,“我诗只道更无题,物物秋来总是诗”(《戏笔》)又说,“闭门觅句非诗法,只是征行自有诗。”(《下横山滩望金华山》)又说,“烟销日出皆诗句。”(《寄题横秀阁》)这都是自然派诗人的主张。他又说:
传派传宗我替羞,作家各自一风流。黄(庭坚)陈(师道)篱下休安脚,陶(潜)谢(灵运)行前更出头。(《跋徐公仲省翰近诗》)
黄、陈是江西诗派的祖师。陆游、范成大、杨万里都是江西派的后人,后来他们都能推翻江西派的“诗玩意儿”,都宣告独立了。杨万里这首诗便是独立的宣言书。他少年时作的诗有“露窠蛛恤纬,风语燕怀春”、“立岸风大壮,还舟灯小明”一类的句子,后来他把这些少年时代的诗千馀首都烧去了。这也是宣告独立的一种表示。我们举一些例:
园花落尽路花开,白白红红各自媒。莫问早行奇绝处,四方八面野香来。
一晴一雨路干湿,半淡半浓山叠重。远草平中见牛背,新秧疏处有人踪。(《过百家渡》四之二)
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闲居初夏午睡起》二之一)
树头吹得叶冥冥,三日颠风不小停。只是向来枯树子,知他那得许多青?(《晚春即事》)
著尽工夫是化工;不关春雨更春风,已拼腻粉涂双蝭,更费雌黄滴一蜂!(《春兴》)
新蝉声涩亦无多,强与娇莺和好歌。尽日舞风浑不倦,无人奈得柳条何。(《六月六日小集》)
胡壮倦坐起凭栏,人正忙时我正闲。却是闲中有忙处,看书才了又看山。(静坐池亭)
胡蝭新生未解飞,须拳粉湿睡花枝。后来借得风光力,不记如痴似醉时。(《道旁小憩观物化》。此诗可与上引范成大的绝句第九首参看。)
野菊荒苔各铸钱,金黄铜绿两争妍。天公支与穷诗客,只买清愁不买田。(《戏华》)
梅花得雪更清妍,折入灯前细捻看。下却珠帘教到地,横枝太瘦不禁寒。
雪正飞时梅正开,倩人和雪折庭梅。莫教颤脱梢头雪,千万轻轻折取来。(《庆长妹招饮即席赋》十诗之二)
杨万里的律诗,我们也可以引一两首:
初闻一天雨大声,次第远近鸡都鸣。今日明朝何日了?南村北巷几人行?忽思春雨宿茅店,最苦仆夫催去程。是时懒起借残睡,如今不眠愁独醒。(《不寐》三之一)
起视清天分外清,满天一点更无星。忽惊平地化成水!乃是月华光满庭。笔下何知有前辈!醉来未肯赦空瓶。儿曹夜诵何书册,也遣先生细细听。(《迓使客夜归》四之一)
他的歌行,我们也举一两个例:
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笠是兜鍪蓑是甲,雨从头上湿到胛。唤渠朝餐歇半霎,低头折腰只不答。秧根未牢莳未匝,照管鹅儿与雏鸭。(《插秧歌》)
山僮问游何许村。莫问何许但出门:脚根倦时且小歇,山色佳处须细看。道逢田父遮侬住,说与前头看山去。寄下君家老瓦盆,他日重游却来取。(《中途小歇》)
和陆、尤、杨、范四大家同时的,有浙江永嘉的“四灵”诗派。四灵是翁卷(字灵舒)、赵师秀(字紫芝,亦称灵秀)、徐照(字道晖亦称灵晖)、徐玑(字文渊亦称灵渊)。他们嫌北宋及同时的诗人多喜欢“连篇累牍,汗漫而垂禁”(用叶适《徐文渊墓志》中语)。故他们“敛情约性,因狭出奇,合于唐人”(用叶适题《刘潜夫南岳》诗稿中语)。他们主张做晚唐律诗,要“以浮声切响单字只句计巧拙”(徐文渊墓志中语)。叶适称他们“发今人未悟之机,回百年已废之学”(《徐道晖墓志》中语)。这个运动是一个“唐诗复辟”的运动。但他们只想回到晚唐;晚唐的诗,我们前面曾说过,也是白话诗居多。所以四灵的诗,虽然偏重律体,仍旧是白话诗居多。我们也举几个例:
赵师秀:
赁得民居亦自清,病身于此寄飘零。笋泛壤砌砖中出,山在邻家树上青。有井极甘使试茗,无花可插任空瓶。巷南巷北相知少,感尔诗人远扣扃。(《移居谢友人见过》)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约客》)
翁卷:
花石与林卢,皆非俗者居。铺沙为径软,因竹夹篱疏。留客同家食,教儿诵古书。常言治生意,只欲似樵渔。(《友人林居》)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乡村四月》)
徐照(死1211):
杖履相从步野田,坐临阶砌和诗篇。要看隔水人家菊,试借系门渔父船。且缓归舟知有月,不生酒兴为无钱。闲来莫问家中事,才得身闲即是仙。(《同刘孝若野步》)
小船停桨逐潮还。四五人家住一湾。贪看晓光侵月色,不知云气失前山。(《舟上》)
徐玑(死1214)
星明残照数峰晴,夜静惟闻水有声。六月行须早起【阙一字】,一天凉露湿衣轻。宦情每向途中薄,诗句多于马上成。故里诸人应念我,稻花香里计归程。(《六月归途》)
无数山蝉噪夕阳,高峰影里坐阴凉。石边偶看清泉滴,风过微闻松叶香。(《夏日闲坐》)
四灵的诗,虽是学晚唐,其实还是宋诗,还逃不出这个白话文学的趋势。南宋晚年有一个才气很高的诗人刘克庄(字潜夫,号后村,死于1269)不幸也去做四灵一派的诗,却不知道四灵的诗只配那些才气拘谨的诗人做的。刘克庄只该用苏轼、陆游、杨万里的诗体,不该用这种“敛情约性”的诗体。所以他后来不能不打破这种诗派,自成一种变化活动的律体。刘克庄死时年八十三,死后八年,南宋遂被蒙古征服了。我们可举他来代表南宋晚年的诗:
生来拙性嗜清幽,因过山家为小留。顶笠儿归行树杪,提瓶妇去汲溪头。参天老树当门碧,尽日寒泉绕舍流。我料草堂犹未架,规模已被野人偷。(《小梓人家》)
待凿新池引一湾,更规高阜敞三间。缩墙恐犯邻家地,减树图看屋后山。身隐免贻千载笑;书成犹要十年闲。门前蓦有相寻者,但说翁今怕往还。(《即事》四之一)
这还是宋代自然派的诗。他还有许多发议论的诗:
自入崇宁(徽宗年号)政已荒,由来治忽系毫芒。初为御笔行中旨,渐取兵权付左珰。玉带解来须贵幸,珠袍脱下赐降羌。诸公日侍钧天宴,不道流人死瘴乡。
陈迹分明断简中,才看卷首可占终。兵来尚恐妨“恭谢”,事去徒知悔夹攻。丞相自言芝产第,太师频奏鹤翔空。如何直到宣和(徽宗晚年年号)季,始忆元城(刘安世)与了翁(陈)?(《读崇宁后长编》)
这种材料于诗不很适宜,于律诗更不相宜;所以这种诗自从杜甫的《诸将》以来,没有一首真正好诗。宋末的政治腐败,外面有很强的敌国,而里面仍旧是很厉害的党争,故这一类的诗自然发生。后来宋亡了,亡国的惨痛,种族的观念,更容易产生这种诗了。这种诗只是议论,很少好诗。
南宋晚年还有一种重要的运动。有个严羽,著了一部《沧浪诗话》,极力攻击宋人的诗,主张回到盛唐,回到汉、魏、盛唐。他用禅门的话头来说诗:
禅家者流,乘有大小,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是谓第一义。若小乘禅,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唐代宗年号)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此乃从顶【宁+页】上做来,谓之“向上一路”,谓之“直截根源”,谓之“顿门”,谓之“单刀直入”也。……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致。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复终篇,不知著到何处。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张,殊乖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
然则近代之诗无取乎?曰,有之。吾取其合于古人者而已。……予不自量度,辄定诗之宗旨,且借禅以为喻,推原汉、魏以来,而截然谓当以盛唐为法。(原注:后舍汉、魏而独言盛唐者,谓古律之体备也。)
严羽论宋诗的流弊,确然不错。但他因此便主张极端的复古论,要人立志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这就错了。他责备苏轼、黄庭坚诸人“始自出已意以为诗”,他不知道“自出己意以为诗”,正是宋诗的特别长处。宋诗不幸走错了路道,故走入用典和韵种种“诗玩意儿”的魔道上去。挽救的方法,不在复古,乃在扫除种种“诗玩意儿”,乃在采用纯粹的白话。若用白话做诗,自然不会有那用典和韵的种种魔道了。宋诗本有“做诗如说话”的趋势,可惜苏、黄诸人免不了文人阶级“掉文”式的说话,故走入魔道;更可惜四灵的运动虽想革新,却只想回到晚唐的律体;更可惜严羽一派既知江西诗派的弊病,也只想回到盛唐。
自此以后,南方的诗越走越跳不出这个复古的运动了。
第四章 北宋的词
编辑北宋白话文学最发达的方面是在词的方面。我们曾说过,“白话韵文的自然趋势应该是朝著长短句的方向走的。”长短句的词比那五言七言的诗,更近于说话的自然了。故我们看五代的小词觉得比宋人的诗更近于近代的白话。这并不是因为白话文学到了宋朝又退了回去;这是因为白话受了诗体的束缚,不能尽量发展。我们看宋人的词,便知道白话文学在宋朝只有进步,并无退步了。
与杨亿同时的,有一个晏殊,他的诗与杨亿一班人同派,他的词便有许多是白话的了。例如: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浣溪沙》)
画鼓声中昏又晓,时光只解催人老。求得浅欢风日好。齐喝调,神仙一曲《渔家傲》。绿水悠悠天杳杳,浮生岂得长年少?莫惜醉来开口笑。须信道,人间万事何时了?(《渔家傲》)
二月春风,正是杨花满路。那堪更别离情绪!罗巾掩泪,任粉痕沾污。争奈向、千留万留不住!玉酒频倾,愁眉宿聚;空肠断宝筝弦柱。人间后会,又不知何处!魂梦里也须时时飞去。(《殢人娇》)
欧阳修的词,向来最通行的只有汲古阁毛氏刻的《六一词》,那里面已有许多的白话词了。近年吴氏双照楼刻的影宋本《醉翁琴趣外篇》出来之后,我们始知道欧阳修的许多白话词是被删去了的。我们先看《六一词》中的白话词: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南歌子》)
今日北池游,漾漾轻舟,波光漖滟柳条柔。如此春来春又去,白了人头。好妓好歌喉,不醉难休。劝君满满酌金瓯。纵使花时常病酒,也是风流。(《浪淘沙》)
梅谢粉,柳拖金,香满旧园林。养花天气半晴阴。花好却愁深。花无数,愁无数,花好却愁春去。戴花持酒祝东风,千万莫匆匆!(《鹤冲天》)
《醉翁琴趣外篇》里有许多很好的白话词:
罗衫满袖,尽是忆伊泪。残妆粉,馀香被;手把金樽酒,未饮先如醉。但向道,厌厌成病皆因你。离思迢迢远,一似长江水,去不断,来无际。红笺著意写,不尽相思意。为个甚,相思只在心儿里?(《千秋岁》)
楼前乱草,是离人方寸。倚遍阑干意无尽。罗巾掩,宿粉残,眉香未减,人与天涯共远。香闺知人否?长是厌厌,拟写相思寄归信。未写了,泪成行,早满香笺相思字一时滴损。便直饶伊家总无情,也拼了一生为伊成病。(《洞仙歌令》)
为伊家终日闷。受尽恓惶谁问?不知不觉上心头,悄一霎,身心顿也没处顿!恼愁肠,成寸寸。已恁,莫把人萦损。奈每每人前道著伊,空把相思泪眼和衣揾。(《怨青郎》)
极得醉中眠,迤逦翻成病。莫是前生负你来,今世里,教孤冷?言约全无定。是谁先薄幸?不惯孤眠惯成双,奈奴子心肠硬!(《卜算子》)
夜来枕上争闲事,推倒屏山赛绣被,尽人求守不应人,走向碧纱窗下睡。直到起来由自殢。向道“夜来真个醉。”大家恶发大家休,毕竟到头谁不是?(《玉楼春》)
小桃风撼香红碎,满帘笼花气。看花何事却成愁?悄不会,春风意。窗在梧桐叶底,更黄昏雨细。枕前前事上心来,独自个,怎生睡?(《一落索》)
晓色初透东窗,醉魂方觉。恋恋绣衾半拥,动万感脉脉春思无托。追想少年,何处青楼贪欢乐?当媚景,恨月愁花,算伊全忘凤帏约!空泪滴,真珠暗落。又被谁连宵留著?不晓高天甚意,既付与风流,却恁情薄?把身心自解,只与猛拼却!又及至见来了,怎生教人恶?(《看花回》)
这种词,比五代十国的词,更纯粹是白话了。这种俗话词,在当日已成为一种风气。欧阳修是当代的第一文宗,也忍不住做做这种小词。后来的文学大家如苏轼、柳永、黄庭坚、周邦彦都做有这一类纯粹白话词。我们先说柳永。柳永初名柳三变,是仁宗景祐元年(1034)的进士,是欧阳修同时的人。叶梦得《避暑录话》说:
柳永字耆卿,为举子时,多游狭斜,善为歌词。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词,始行于世。……余仕丹徒,尝见一西夏归朝官云,“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叶德辉刻本,卷下页一〇)
柳永的词所以能这样流行,全因为他最能用俗话做词。后来选词的人,如周济、冯煦之流,单选他的文言词,实在埋没了他的特别长处。此如选苏格兰大诗人班思(Burns)的诗,却把他的白话情诗都删了,可不是大笑话吗?我们现在单选柳永的白话词:
一生赢得凄凉。追前事,暗心伤。好天良夜,深屏香被,争忍便相忘?王孙动是经年去,贪迷恋,有何长?万种千般,把伊情分,颠倒尽猜量。(《少年游》)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辗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也拟把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恹恹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忆帝京》)
有个人人真堪羡,问却佯羞回却面,你若无意向咱行,为甚梦中频相见?不如闻(此字有趁字意)早还却愿,免使牵人魂梦乱。风流肠肚不坚牢,只恐被伊牵惹断。(《玉楼春》)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别离情绪?况值阑珊春色莫,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公。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拼,悔不当初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昼夜乐》)
当初聚散,便唤作无由再逢伊面。近日来不期而会重欢宴,向尊前闲暇里,敛著眉儿长叹,惹起旧愁无限。盈盈泪眼,谩向我耳边作万般幽怨。奈你自家心下事难见。待信真个恁别无萦绊,不免收心,共伊长远。(《秋夜月》)
独倚危楼风细细,望极离愁,黯黯生天际。草色山光残照里,无人会得凭阑意。也拟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蝭愁花》)
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小饮归来,初更过,醺醺醉。中夜后,何事还惊起?霜天冷,风细细,触疏窗闪闪灯摇曳。空床辗转重追忆,如愿梦任欹枕难继!寸心万绪,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罗门令》)
皓月初圆,暮云飘散,分明夜色如晴昼。渐销尽醺醺残酒。危楼回,凉生襟袖。追旧事,一饷凭阐久。如何媚容艳态,底死孤欢偶?朝思暮想,自家空恁添情瘦。算到头谁与伸剖?向道我别来为伊牵系,度岁经年,偷眼觑也不忍觑花柳。可惜恁好景良宵,未曾略展双眉暂开口。问甚时与你深怜痛惜还依旧!(《倾杯乐》)
柳永的《乐章集》(上海博古斋有影印汲古阁《六十家词》本,最易得。)是白话文学史的重要史料,我们不能引了。
当时有个故事说,苏轼有一次问一个优人道:“我的词比柳耆卿的如何?”优人答道:“柳屯田的词最配十七八岁的女郎,按红牙拍,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的词却须用铜将军和铁绰板,唱‘大江东去’”。这个批评很有意思。我们现在就可以看看苏轼的白话词:
三度别君来,此别真迟暮。白尽老髭须,明日淮南去。酒罢月随人,泪湿花如雾。后夜逐君还,梦绕湖边路。(《生查子》)
回首乱山横,不见居人只见城。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来送客行。临路晚风清,一枕初寒梦不成。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南乡子》)
持杯遥劝天边月,愿月圆无缺!持杯更复劝花枝,且愿花枝长在莫离披,持杯月下花前醉;休问荣枯事。此欢能有几人知?对酒逢花不饮待何时?(《虞美人》)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蝭悲花》)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潇酒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定风波》)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江城子》。此似是悼亡之词。)
他还有一首《无愁可解》,更是完全白话的:
光景百年,看便一世,生来不识愁味。问愁何处来,更开解个甚底?万事从来风过耳,何用“不著心里”?你唤做“展却眉头,便是达者”,也只恐未?此理本不通言,何曾道欢游胜如名利?道则浑是错,不道如何即是?这里元无我与你,甚唤做“物情之外”?若须待醉了,方开解时,问无酒,怎生醉?
这首词有一篇序说:
国士范日新作《越调解愁》,洛阳刘九伯寿闻而悦之,戏作俚语之诗。天下传咏,以谓几于达者。……此虽免乎愁,犹有所解也。……乃反其词,作《无愁可解》。
这序有可注意之点。第一,当时这种“俚语”的诗词,必然不少,不过保存下来的不多罢了。第二,那位做俚语诗的刘九也是洛阳人,与上一讲说的那班洛阳诗人既同时,又同地。这可见风气有一点地方的关系。
苏轼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的词的意境比柳永高的多。但他的词没有柳永的词那样通行民间,也正是为此。苏轼的究竟是文人的词,柳永的却是平民的文学。
苏门的两大词家,人称“秦七黄九”。秦七是秦观,黄九是黄庭坚。这两个都是白话词的好手。我们先看秦观的白话词: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好事近·梦中作》)
玉漏迢迢尽,银潢淡淡横。梦回宿酒未全醒,已被邻鸡催起怕天明。臂上妆犹在,襟间泪尚盈。水边灯火渐人行,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南歌子》)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鹊桥仙》)
这些词还在文言与白话之间。下面的几首,便真是当日的白话词了:
乱花飞絮,又望空斗合,离人愁苦。那更夜来,一霎薄情风雨。暗掩将,春色去!篱枯壁尽因谁做?若说相思,佛也眉儿聚。莫怪为伊,抵死萦肠惹肚。为没教,人恨处。(《河传》)
幸自得,一分索强,教人难吃。好好地,恶了十来日。恰而今,较些不?须管啜持教笑,又也何须胳织?衠倚赖脸儿得人惜。放软顽,道不得。(《品令》。“胳织”未详。衠音谆。《西厢》有“团衠是娇”。今用“纯”字。首句亦不甚可解。)
掉又【月+翟】,(未详)天然个品格,于中压一。帘儿下,时把鞋儿踢,语低低,笑咭咭。每每秦楼相见,见了无限怜惜。人前强不欲相沾识。把不定,脸儿赤。(《品令》)
秦观有些词,在现在人的眼里,颇觉得太淫亵了(如“瘦杀人,天不管”一首)。但我们不要忘了时代的区别。秦观的时代,道学还不曾成立,社会还不曾受道学的影响,故这一类的文学并不算得“得罪名教”。秦观在当日还有人保举他“贤良方正"呢。
我们看黄庭坚的白话词,也应该存这种眼光。我们若拿“假道学”的眼光来责备道学以前的自然道德观,就像我们现在责备古人为什么不用桌椅却要席地而坐了。黄庭坚是宋朝第一个白话词人。我们拿他的词来比较他的诗,很像相差七八百年。这都是因为诗的方面虽然经过几百年的白话化,究竟不能完全免去庙堂文学与贵族文学的影响。况且五言七言的诗体确是不适宜于白话(说见前)。词曲便不同了。长短不齐的体裁和说话的自然口气接近多了。这是第一好处。有许多词曲是几个词人替乐工做的,替歌妓做的,是要大家懂得,要大家爱唱爱听的。因此,他们用的是小儿女的情感,是平民的材料[1],是小百姓的语言。这是第二长处。故宋人白话词真可以代表那时代民间文学。
黄庭坚的白话词[2]:
把我身心,为伊烦恼,算天便知。恨一回相见,百方做计;未能偎倚,早觅东西。镜里拈花,水中捉月,觑著无由得进伊。添憔悴,镇花销翠减,玉瘦香肌。奴儿又有行期。你去即无妨我共谁?向眼前常见,心犹未足,怎生禁得,真个分离?地角天涯,我随君去,掘井为盟无改移。君须是,做些儿相度,莫待临时。(《沁园春》)
对景还消瘦。被个人把人调戏,我也心儿有。忆我又唤我,见我嗔我。天甚教人怎生受!看承幸厮勾,又是樽前眉峰皱。是人惊怪,冤我忒【扌+闰】就。拼了又舍了,一定是这回休了:及至相逢又依旧!(《归田乐引》)
暮雨濛阶砌。漏渐移,转添寂寞,点点心如碎。怨你又恋你,恨你惜你:毕竟教人怎生是!前欢算未已。奈何如今愁无计?为伊聪俊消得人憔悴。这里诮睡里,诮睡里梦里心理,一向无言但垂泪。(同上)
要见不得见,要近不得近。试问得君多少怜,管不解,多于恨。禁止不得泪,忍管不得闷。天上人间有底愁,向个里,都谙尽。(《卜算子》。词中“底”字应作“的”字解,与“干卿底事”的“底”字不同。)
退红衫子乱蜂儿,衣宽只为伊,为伊去得忒多时,教人直是疑。长睡晚,理妆迟;愁多懒画眉。夜来算得有归期,灯花则甚知?(《阮郎归》)
虫儿真个恶灵利!恼乱得道人眼起。醉归来恰似出桃源,但目断落花流水。不如随我归云际,共作个住山活计。照清溪,匀粉面,插山花,算终胜风尘滋味。(《步瞻宫》)
对景惹起愁闷。染相思、病成方寸。是阿谁先有意?阿谁薄幸?斗顿恁少喜多嗔!合下休传音问:你有我、我无你分。似合欢桃核,真堪人恨:心儿里有两个人人!(《少年心》)
黄庭坚的白话词中,有几首用当时的方言太多了,后来很少人懂得,甚至于句读都读不断。我们也举一个例:
见来便觉情于我,厮守著新来好过。人道他家有婆婆,与一口管教㞘磨。副靖传语木大,鼓儿里且打一和。更有些儿得处啰,烧沙糖,香药添和。(《鼓笛令》)(此中副靖即副净,看王国维先生《宋元戏曲史》页八七)
这种词在柳永、秦观的集子里也有,但黄庭坚词里最多。有人说,“这就可见白话的害处了。白话是常常变的,故一个时代的通行俗话,隔了几百年,就没有人懂得了。到底还是文言不变的好。”这话大错了。我们现在不懂得宋人词里的方言,并不是方言的罪过,乃是注家和做字典的人的罪过。假使任渊(注《山谷内集》的)、史容(注《山谷外集》的)、史温(注《山谷别集》的)一班人当日肯把他们搜求古典出处的工夫分出一小部分来,替《山谷词》里的方言俗话都做出详细的解释,后人便没有困难了。他们只肯费死工夫去注那“司马寒如灰,礼乐卯金刀”(山谷诗)一类不通的古典诗,偏不肯注释方言俗语。编字书词典的人也是如此。怪不得我们现在不懂得当日的方言了。
闲话少说。与黄庭坚同时的,还有一个大词人周邦彦,他也做了不少的白话词。我们也举一些例:
几日来,真个醉。不知道、窗外乱红,已深半指。花影风摇碎。拥春酲乍起,有个人人,生得济楚,来向耳畔,问“今朝醒未?”情性儿,慢腾腾地,恼得人又醉。(《红窗迥》)
千红万翠,簇定清明天气。为怜他种种清香,好难为不醉。我爱深如你,我心在个人心里。便相看老却春风,莫无些欢意。(《万里春》)
佳约人未知,背地伊先变。恶会称停事,看深浅。如今信我,委地论长远。好彩无可怨。自(四印裔本作洎,今从汲古阁本)合教伊,推些事后分散。密意都休,待说先肠断。此恨除非是,天相念。坚心更守,未死终相见。多少闲磨难,到得其时,知他做甚头眼?(《归去难》)
水竹旧院落,樱笋新蔬果。嫩英翠幄,红杏交榴火。心事暗卜,叶底寻双朵。深夜归青锁。灯尽酒醒时,晓窗明,钗横鬓亸。怎生那?被间阻时多。奈愁肠数叠,幽恨万端,好梦还惊破。可怪近来传语也无个。莫是嗔人呵?真个若嗔人,却因何逢人问我。(《浣溪沙慢》)
铅华淡伫新妆束,好风韵天然异俗。彼此知名,虽然初见,情分先熟。炉烟淡淡云屏曲!睡半醒生香透肉。赖得相逢,若还虚过,生世不足。(《玉团儿》)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筝。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少年游》)
以上举的例,很可以代表北宋的白话词了。北宋的词,有两个很显明的趋势。第一是因袭的文人小词。这一种词的特别性质是美丽的字面,谐婉的音调,浮泛的情意。例如:
露下风高,井梧官簟生秋意。画堂筵启,一曲呈珠缀。天外行云,欲去凝香袂。炉烟起,断肠声里,敛尽双蛾翠。(晏殊的《点绛唇》)
这是温庭筠、韩偓以来的“正宗衣钵。”在这一类的词里,北宋的词与晚唐五代的词实在没有什么大分别。所以晏殊、欧阳修等人的词集里有许多词往往又见于晚唐、五代人的集子里。其实这种词见于谁的集里本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他们都是因袭的,模仿的,想做“肖子”的。这一类因袭的不是真宋词。第二类便是宋朝文人做的“俚语”词。这一类便完全不像晚唐、五代的词了。欧阳修的俚语词有时也许跑到柳永的集子里去了。但这种宋人的俚语词决不会跑到韩偓、冯延巳的集子里去。这是时代的区别。我们上文选的欧阳修《醉翁琴趣外篇》以下各家的白话词,大多数是这一类的。这种词用的当日小百姓的言语,写的是当日的感情生活,所以他们是宋代白话文学的正式代表。
第五章 南宋的白话词
编辑词的进化到了北宋欧阳修、柳永、秦观、黄庭坚的“俚语词”,差不多可说是纯粹的白话韵文了。不幸这个趋势到了南宋,也碰著一个打击,也渐渐的退回到复古的路上去。
南宋的词人有两大派。一派承接北宋白话词的遗风,能免去柳永、黄庭坚一班人的淫亵习气,能加入一种高超的意境与情感,却仍能不失去白话词的好处。这一派,我们可用辛弃疾、陆游、刘遇、刘克庄作代表。一派专在声调字句典故上做工夫;字面越文了,典故用的越巧妙了,但没有什么内容,算不得有价值的文学。这一派古典主义的词,我们可用吴文英作代表。
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死时约当1205)本是北方(历城)人。他少年时,与耿京起兵于山东,决策南归,干他几件很英雄的事业(看《宋史》卷四百一〇)。他于宋高宗末年归宋(1162),那时他只有二十三岁。他和南宋的大文人大诗人都往来很密切的。他的天分最高,才气很发扬,读书也很多,故他的词无论长调小令,都能放恣自由,淋漓痛快,确然可算是南宋的第一大家。他的长调有时还免不了用典的习气,这是苏黄一派的遗风,一时不容易摆脱的。刘克庄说,“放翁稼轩一扫纤艳,不事穿凿。高则高矣,但时时掉书袋,要是一癖。”我们且先举几首非白话的长调作例:
一水西来,千文晴虹,十里翠屏。喜草堂经岁,重来野老;斜川好景,不负渊明。老鹤高飞,一枝移宿,长笑蜗牛戴屋行。平章了,待十分佳处,著个茅亭。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解频教花鸟,前歌后舞;更催云水,暮送朝迎。酒圣诗豪,可能无势?我乃而今驾驭卿!清溪上,被山灵却笑,白发归耕。(《沁园春·期思卜筑》)
杯!汝前来。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溢,气似奔雷?漫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许,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人间鸩毒猜。况疾无小大,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有召须来。(《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这种词虽有“掉书袋”的毛病,但他们的口气都是说话的口气。这种词的性质与弊病都和苏轼黄庭坚-派的诗相同;好处在说话的口气,坏处在掉书袋。但辛弃疾有一首《丑奴儿近》,题是“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
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者一夏。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酒。野鸟飞来,又是一般闲暇。却怪白鸥,觑著人欲下未下。旧盟都在,新来莫是,别有说话!
这是一首很妙的白话词,但他们自己说是“效李易安体”,这是很可注意的。李易安乃是宋代的一个女文豪,名清照,号易安居士。李清照是济南人,与辛弃疾是亲同乡。他生于神宗元丰五年(1082),当辛弃疾生时(1140),李清照已是近六十岁的人了。李清照(详见俞正燮《癸巳类稿》中“易安居士事辑”篇)少年时即负文学的盛名,他的词更是传诵一时的。他的词可惜现存的不多(有王氏四印斋辑刻本),但我们知道他是最会做白话词的。例如左(下):
红耦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剪梅》)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添字丑奴儿·芭蕉》)
最有名的自然是他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盖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种白话词真是绝妙的文学,怪不得他在当日影响了许多人。李清照虽生于北宋,到南渡时,他已是五十岁的老妇人了。但他对于北宋的大词家,二晏,欧阳,苏,秦,黄,——都表示不满意(引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故我们把他附见于此。辛弃疾定受他的影响不少。我们上文引的那首“效李易安体”的《丑奴儿近》,乃是辛弃疾在博山道中做的;辛词中还有许多白话词也是在博山做的。博山在山东,这些词当是他少年时代未到南方以前的作品。我们可以说,辛弃疾少年时一定受了他的那位同乡女名士的许多影响。
辛弃疾的小词很多极好的白话作品,例如:
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甚无情,便不得雨僝风僽,向园林铺作地衣红绉!而今春似轻薄浪子难久。记前时送春归后,把春波,都酿作一江醇酎,约清愁杨柳岸边相候。(《粉蝶儿》)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点点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流莺声住。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祝英台近》)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西江月》)
万事云烟忽过,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早趁催科了纳,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旧管些儿:管竹管山管水。(《西江月·示儿曹以家事付之》)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清平乐·村居》)
欲行且起行,欲坐重来坐。坐坐行行有倦时,更枕闲书卧。病是近来身,懒是从前我。净扫瓢泉竹树阴,且恁随缘过。(《卜算子·闻李正之茶马讣音》)
一个去学仙,一个去学佛。仙饮千杯醉似泥,皮骨如金石。不饮便康强,佛寿须千百。八十馀年入涅槃,且进杯中物!(《卜算子·饮酒成病》)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诗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几个相知可喜,才厮见,说山说水。颠倒烂熟只这是,怎奈何,一回说,一回美。有个尖新底,说底话非名即利,说的口干罪过你。且不罪,俺略起,去洗耳。(《夜游宫·苦俗客》。)(此词中两用“底”字,一用“的”字,可注意他们的区别)
长夜偏冷添被儿。枕头儿移了又移。我自是笑别人的,却原来当局者迷。如今只恨因缘浅,也不曾抵死恨伊。合手下安排了,那筵席须有散时。(《恋绣衾》)
走去走来三百里,五日以为期。六日归时已是疑,应是望多时。鞭个马儿归去也,心急马行迟。不免相烦喜鹊儿,先报那人知。(《武陵春》)
有得许多泪,更闲却许多鸳被。枕头儿放处都不是,旧家时,怎生睡?更也没书来,那堪被雁儿调戏,道无书,却有书中意。排几个人人字!(《寻芳草·嘲陈华叟忆内》)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乘风好处,长风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太常引·建康中秋为吕潜叔赋》)
悠悠万世功,矻矻当年苦。鱼自入深渊,人自居平土。红日又西沉,白浪长东去。不是望金山,我自思量禹!(《生查子·题金口尘表亭》)
这些词里有各种性质不同的词,——写情的,写天然风景的,发议论的,滑稽的,代表时代的,感慨的(如“不是望金山,我自思量禹”),都有了。
辛弃疾是南宋的第一大词人。他同时的诗人陆游也会做词。陆游和辛弃疾一样,也是一个很想做点英雄事业的人,不幸没有做事的机会,故他的诗词很可代表当时的爱国志士的文学。例如:
雪晓清笳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铁骑无声望似水。想关河,雁门西,青海际。睡觉寒灯里,漏声断月斜窗纸。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夜游官·记梦》)
刘克庄说陆游也免不了“掉书袋”的毛病,但陆游的小词也有很好的:
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举?酒徒一一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轻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断𬞟洲烟雨。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与?(《鹊桥仙》)
茅檐人静,蓬窗灯暗,春晚连江风雨。林莺巢燕总无声,但月夜常啼杜宇。催成清泪,惊残好梦,又拣深枝飞去。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飘然羁旅!(同,夜闻杜鹃》)
采药归来,独寻茆店沽新酿。暮烟千嶂,处处闻渔唱。醉弄扁舟,不怕黏天浪。江湖上,这回疏放,作个闲人样。(《点绛唇》)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怜,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卜算子·咏梅》)
陆游还有一些白话小词,不曾收到集子里去。我们看《耆旧续闻》记的他的《赠别》词(引见舒梦兰《白香词谱笺》卷二,页十一),可以想见当时词人往往删去他们的白话小词,正如欧阳修的《六一词》删去许多白话小词一样,这是最可惜的。清朝朱彝尊自己编诗集,不删他的《风怀》诗,说,他宁可吃不著圣庙里的冷猪肉,不肯删他的情诗。可惜这块冷猪肉已埋没了不少的好诗词了!
南宋的“时代的文学”自然是陆游、杨万里的诗与辛弃疾一派的词。张孝祥(《于湖词》)、张元干(《芦川词》)、陈亮(《龙川词》)、刘过(《龙洲词》)、刘克庄(《后村词》)都属于这一派。刘过最像辛弃疾,人品与文学都是逼真辛派。他有寄辛稼轩的《沁园春》一篇: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白居易),约林和靖(逋),与坡仙老(苏轼),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传杯。白云:“天竺去来!图画里,峥嵘楼阁开。爱纵横二涧,东西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不若孤山先访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这首词,岳珂说他“白日见鬼”;但这种自由恣肆的精神,确是辛派的特色。刘过有很好的白话小词:
一琐窗儿明快,料想那人不在。熏笼脱下旧衣裳,件件香难赛。匆匆去得忒煞,这镜儿也不曾盖。千朝百日不曾来。没这些儿个采!(《行香子》)
别酒醺醺浑易醉,回过头来三十里!马儿不住去如飞,牵一憩,坐一憩,断送煞人山与水!是则是功名终可喜,不道恩情𢬵得未!云迷村店酒旗斜:去也是?住也是?烦恼自家烦恼你。(《天仙子》)
刘克庄虽然说辛、陆的词免不了“掉书袋”的习气,但是他自己的词实在是辛派的嫡传。他的长调如:
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唤厨人斫就、东溟鲸鲙;圉人呈罢,西极龙媒(马名)。天下英雄,使君与操:馀子谁堪共酒杯?车千两,载燕南赵北,剑客奇才。饮酣画鼓如雷,谁信被晨鸡催唤回?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推衣起,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沁园春·梦方孚若》)
北望神州路,试平章这场公事、怎生分付!记得太行兵百万,曾入宗爷(宗泽)驾驭;今把作握蛇骑虎。君去,京东豪杰喜,看投戈下拜“真吾父!”谈笑里,定齐鲁。两淮萧索惟狐兔!问当年祖生去后,有人来否?多少新亭挥泪客,谁梦中原块土!算事业须由人做!应笑书生心胆怯,向车中闭置如新妇;空目送,寒鸿去!(《贺新郎·送陈子华赴真州》)
这种词,虽然不免掉书袋,但他有悲壮的感情,高尚的见解,伟大的才气,故还站得住,还不失为好词。这是辛派的特别长处,我们再引一首长词:
有个头陀,形等枯株,心犹死灰。幸春山笋贱,无人争吃;夜炉芋美,与客同煨。何处旛花,忽相导引?莫是天宫迎赴斋?又疑道,向毗耶城里,讲席初开。这边尚自徘徊,笑那里纷纷早见猜。有尊神奋杵,拳粗似钵;名缁竖拂、喝猛如雷。老子无能,山僧不会,谁误“檀那”举请哉?山中去,便百千亿劫,休下山来!(《沁园春·癸卯佛生翌日将晓,梦中作。既醒,但易数字》)
我们再举他的小词几首:
片片蝶衣轻,点点猩红小。道天公不惜花,百种千般巧。朝见树头繁,暮见枝头少。道是东君果惜花;雨洗风吹了!(《卜算子·海棠盛开,风雨作祟》,二首之一)
休弹《别鹤》!泪与弦俱落。欢事中年如水薄,怀抱那堪作恶!昨宵月露高楼,今朝烟雨孤舟。除是无身方了,有身长是闲愁!(《清平乐·别意》)
乱似盎中丝,密似风中絮;行遍茫茫禹迹来,底是无愁处?好客挽难留,俗事推难去。惟有翻身入醉乡,愁欲来无路。(《卜算子》)
陌上行人怪府公,还是文穷?还是诗穷?下车上马大匆匆,来是春风,去是秋风。阶衔免得管兵农,嬉到昏钟,睡到斋钟。不须提岳与知官,唤作溪翁,唤作山翁。(《一剪梅·中秋解宜春郡印》)
束缊宵行十里强。挑得诗囊,抛了衣囊。天寒路滑马蹄僵。元是王郎,来送刘郎。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倒胡床。傍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同,余赴广州,王实之夜饯于风亭》)
以上说的是辛弃疾到刘克庄的一派。这一派是“时代的文学”。现在且略说宋词的第二派,——那古典主义的一派。这一派的词,在我们看来,实在没有什么文学价值,只可以代表文学史上一个守旧的趋势。我们不爱多举例来糟蹋我们有用的篇幅,只举姜夔、吴文英两个人罢。姜夔与杨万里、范成大等同时,他的诗也很近白话,但他的词却是古典主义的居多。他是精通音乐的人,一字一句都不肯放过,故不知不觉的趋向雕琢的路上去了。我们且举他自己制的《暗香》与《疏影》两阕: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暗香》)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疏影》)
这两首都是咏梅花的。我们读了,和不曾读一样,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疏影》一首更不成东西了;全篇用了杜甫咏明妃冢的诗和寿阳公主的故事;说到末了,又没有话说了,只好说到画上的梅花!这种毫无意思的词,偏有人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我真不懂了。
吴文英也和他们同时,著有《梦窗四稿》。他的词更是不堪请教了。宋末词人张炎说:“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折下来,不成片段。”这话说的最好。这派的词都只会“堆砌”,堆砌成七宝楼台,并非十分难事;但这种堆砌成的东西,禁不起分析;一分析,便成了砖头灰屑了。我们举他集子里的开卷第一首词做例:
绀缕堆云,清腮润玉,记人初见。蛮腥未洗,梅谷一怀凄惋。渺征槎去乘阆风,占香上国幽心展。遗芳掩色,真姿凝淡,返魂骚畹。
一笑千金换,又笑伴鸱夷共归吴苑。离烟恨水,梦查南天秋晚。比来时瘦肌更销,冷熏沁骨悲乡远。最伤情,送客咸阳、佩结西风怨。(《锁寒窗》)
你看他忽然说蛮腥,忽然说上国;忽然用《楚辞》,忽然说西施,忽然说吴苑,忽然又飞到咸阳了。你看来看去,可知道他究说的是什么东西?原来他的题目是“咏玉兰花”!
这是古典文学的下下品。我们上文说过,辛弃疾一派的词人有时也掉书袋。但是掉书袋之中有个分别。辛弃疾、刘克庄一班人,天才既高,感想又富,见解也好,故他们掉书袋还不令人生厌。例如上文引的刘克庄《沁园春》词里的“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一句,只是借事论事,还不能不算是好句子。至于吴文英那班“低能”的文人,气力只有那么大,掮不起书袋,偏要掉书袋,所以压死在书袋底下,万劫不得翻身了!
吴文英一派的词,居然能受人崇拜,居然有人推他做南宋第一大家。清代《四库提要》说“词家之有吴文英,亦如诗家之有李商隐也。”诗到李商隐,可算是一大厄运;词到吴文英,可算是一大厄运。
宋末的词人,除了少数人(如刘克庄)之外,却不免带一点这种古典主义的臭味。王沂孙(《花外集》)、张炎(《山中白云词》)等都属于这一派。张炎偶有好词,如《西湖春感》云:“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但大部分都是雕琢堆砌的文学。张炎著有一部《词源》,论作词的门径,中有云:
词之语句太宽则容易,太工则苦涩。如起头八字相对,中间八字相对,却须用功。著一字眼如诗眼,亦同。若八字既工,下句便合稍宽,庶不窒塞。约莫宽易,又著一句工致者,便觉精粹。此词中之关链也。
如此论诗,如此论词,便入魔道。他们这一派的词人,颇排斥辛弃疾一派,说他们只会“作豪气词,非雅词也;于文章馀暇,戏弄笔墨,为长短句之诗耳。”可惜他们自己只缺少这一点豪气,故走向书袋里去,爬不出来了。
以上说的都是南宋文人的词。我们在上文曾说过,北宋的词人往往为娼妓乐工做词,柳水、秦观、黄庭坚、周邦彦都做过这种词。这种词是要人人听得懂,又要人人爱听的。故他们很和平民文学接近。当时必定有许多通行的词可作样本,可惜这种真正平民作品都没有了。南宋的妓女文学,我们寻得几首,引在这里作个例。宋末元初的周密(也是当时一个大词家,有《草窗词》)著有一部《齐东野语》,中有一条说:
蜀妓类能文,盖薛涛之遗风也。放翁客蜀挟一妓归,蓄之别室,率数日一往。偶以病少疏,妓颇疑之,因作词自解,妓即韵答之云: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工夫咒你?
又传一蜀妓述送行词云:
欲寄意浑无所有,折尽市桥官柳。看君著上征衫,又相将放船楚江口。后会不知何日又?是男儿休要镇长相守!苟富贵,毋相忘,若相忘,有如此酒。
这都是很好的词。第二首不大像真是妓女作的,第一首真可算是一首好白话词。这种妓女文学不限于四川,别处也有。《齐东野语》又记有台州营妓严蕊的词三首。严蕊在历史上颇有名气,因为他和当时的学者唐仲友相好,唐仲友和朱熹有私怨,朱憙奏参仲友与妓女严蕊为滥,把严蕊捉去拷问,要他承认,他不肯承认。他两月之间受了两次杖责,他终不肯诬害他的朋友。朱熹的后任官哀怜严蕊,命他作词自陈,他作词云: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风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官府即日判令他从良。这个朱熹、唐仲友的案子在道学史上是一桩很有趣味的故事,是道学先生维持风教的开幕戏。洪迈《夷坚志》也记此事:
台州官妓严蕊有才思而通书,究达今古。唐与政(仲友)为守,颇属目。朱元晦(熹)提举浙东,按部,发其事,捕蕊下狱,仗其背;犹以为伍伯行杖轻,复押至会稽,再论决。蕊堕酷刑而系乐籍如故。岳商卿(霖)提点刑狱,因疏决至台,蕊陈状,乞自便。岳令作词,应声口占云(词见上)……。岳即判从良。
洪迈与朱熹同时,又是朋友;况且这案子发生于淳熙九年,洪迈于淳熙十一年起知婺州,地又相近:他的记载,应该可信。《夷坚志》又记一件事云:
江、浙间路伎伶女有慧点知文墨,能于席上指物题咏,应命辄成者,谓之“合生”。其滑稽含玩讽者,谓之“乔合生”。盖京都遗风也。予守会稽,有歌诸宫调女子洪惠英,正唱词次,忽停鼓,白曰:“惠英述怀小曲,愿容举似。”乃歌曰:
梅似雪,刚被雪来相挫折。雪里梅花,无限精神总属他。梅花无语,只有东君来作主。传语东君,来与梅花作主人。
歌毕,再拜云:“梅者,惠英自喻。非敢僭拟名花,姑以借意。雪者,指无赖恶少者。”官奴因言,其人在府一月而遭恶子困扰者至四五,故情见乎词。在流辈中诚不易得。
严蕊与洪惠都是浙江人。四川在极西,浙江在极东,都有这一类的妓女文学。这也是很可注意的了。我的朋友顾颉刚先生近来给我一封信,中有一段说:
那时官妓只许歌舞佐酒,不许私侍枕席;为应歌唱的需要,故容易通文。他们的通文,只要能够缠绵宛转的表达情意,并没有贵族文学古典主义的迫逼,所以做诗做词都成了说话。况且因为要缠绵宛转的表达情思,娱乐狎客,尤不能不用像说话般诗词。他们即便不能自己做去,他们采择来的诗词,也不能不是像说话般明白的作品。又因为他们必须用诗词入乐,所以采择来的诗词必须协律可歌。有此数种原因,我觉得国语文学的推行,娼妓颇有大力。一班士大夫所以能做白话诗词,未必不是受娼妓的同化。……他们所以向白话方面走,正因为有“旗亭画壁”一类的故事在背后引诱。所以我们可以说:一班士大夫维持贵族文学,为的是科举的逼追;一班士大夫提倡白话,为的是乐工娼妓的诱导。假使那时的娼妓也像现在这样不讲究歌舞,唐宋的文家决不会有这样多的白话作品。……唐、宋时白话文学虽很有成绩,但尚未到完全平民化的地位,所以乐工妓女需要文家代为制词。到后来,越传越广,越传越普通明白,所以他们便可以自己做了,不须乞怜士大夫了。所以他们唱他们的曲子;士大夫填词的填词,制曲的制曲,却不必唱了,又可以填塞许多典故了。……
这一段议论,我以为大致不错。但我想当初文人代娼家作词未必那时全没有平民自己作的白话文学,也未必不是文人有意模仿这种白话作品。这一点,我和颉刚所见稍有不同。至于他说后来娼家自己作歌词了,文人自作文人的古典作品了,这话是完全不错的。南宋词人如姜夔、吴文英、张炎、王沂孙都是精通音乐的,他们制了许多词调,都是可歌的。但他们自有他们的“家乐”,如姜夔的“小红低唱我吹箫”,已变成贵族式的赏鉴,故与民间的白话作品分手了。
从此以后,南方的文学又回到复古的路上去。但娼妓与小儿女们仍旧继续做他们的平民作品。后来词一变为小曲,小曲再变为弦索套数,套数加上说白,三变而为戏剧。在这三变之中,北方民族的功劳最大。南方民族虽然也有绝好的民间作品,只可惜这种平民作品被贵族文家的势力遮住了,没有人过问,没有人收集,听他们自生自灭;直到近来方才有人收集这种平民文学,但已太迟了,已不知埋没了多少佳作了。
第六章 两宋白话语录
编辑晚唐以来,禅宗分出许多宗派,散布各地。这种语录的文体也跟著散布各地。当时虽然也有许多和尚爱学时髦,爱做那不通的骈文和那半通的古文,如宋代的契嵩(1006—1072)做的《镡津文集》(《大藏经露》十至十一);但大多数的大师说法讲道的记录,都是用白话的。这种文体到北宋时,更完备了。我们也举宋代的语录几条来做例:
克勤(圆悟禅师)
……知有此事,不从他得。所以道“灵从何来,圣从何起”。只如诸人现今身是父母血气成就;若于中识得灵明妙性,则若凡若圣,觅你意根了不可得,便乃内无见闻觉知,外无山河大地。寻常著衣吃饭,更无奇特。所以道,“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消灭”。方知有如是灵通,有如是自在。……云门大师道:“你且东卜西卜,忽然卜著也不定。”若也打开自己库藏,运出自己家财,拯济一切;教无始妄想一时空索索地,岂不庆快?
老僧往日为热病所苦,死却一日,现前路黑漫漫地,都不知何往。获再苏醒,遂惊骇生死事,便乃发心行脚,访寻有道知识,体究此事。初到大沩,参真如和尚,终日面壁默坐,将古人公案翻覆看。及一年许,忽有个省处。然只是认得个昭昭灵灵,驴前马后,只向四大身中作个动用。若被人拶著,一似无见处;只为解脱坑埋,却禅道满肚,于佛法上看即有,于世法上看即无。后到白云老师处,被他云“你总无见处”,自此全无咬嚼分,遂烦闷辞去。心中疑情终不能安乐。又上白云,再参先师,便令作侍者。一日忽有官员问道次,先师云,“官人,你不见小艳诗道,‘频呼小玉元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官人却未晓,老僧听得,忽然打破漆桶,向脚跟下亲见得了,元不由别人。方信乾坤之内,宇宙之间,中有一宝秘在形山,以至诸佛出世,祖师西来,只教人明此一件事。若也未知,只管作知作解,瞠眉努目,元不知只是捏目生华,檐枷过状,何曾得自在安乐?……若实到此,便能提唱大因缘,建立法幢,与一切人抽钉拔楔,解黏去缚。如是,揭千人万人,如金翅鸟入海,直取龙吞;如诸菩萨入生死海中捞摝众生,放在菩提岸上:方可一举一切举,一了一切了。有时一喝如金刚玉宝剑,有时一喝如踞地狮子,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方可杀活自由,布置临时,谓之“我为法王,于法自在。”
诸人既是挑囊负钵、遍参知识,怀中自有无价之宝,方向这里参学。先师常云,“莫学琉璃瓶子禅,轻轻被人触著,便百杂碎。参时须参皮壳漏子禅,任是向高峰顶上扑下,亦无伤损。劫火洞然,我此不坏。”若是作家本分汉,遇著咬猪狗底手脚,放下复子靠将去。十年二十年,管取打成一片。……万古碧潭空界月,再三捞摝始方知!(《圆悟佛果禅师语录》卷十三)
宗杲(大慧禅师)
妙喜(宗杲的庵名妙喜,故自称如此。)自十七岁便疑著此事,恰恰参十七年,方得休歇。未得已前,常自思维:“我今已几岁,不知我未托生来南阎浮提时从什么处来。心头黑似漆,并不知来处。既不知来处,即是‘生大’。我百年后死时,却向什么处去。心头依旧黑漫漫地,不知去处。即不知去处,即是‘死大’。谓之无常迅速,生死事大。”你诸人还曾恁么疑著么?现今坐立俨然,孤明历历地,说法听法,宾主交参。妙喜簸两片皮,牙齿敲磕,脐轮下鼓起粥饭气,口里忉忉怛怛,在这里说。说者是声。此声普在诸人髑髅里,诸人髑髅同在妙喜声中。这个境界,他日死了,却向甚处安著?既不知安著处,则撞入驴胎马腹亦不知,生快乐天官亦不知。禅和子寻常于经论上收拾得底,问著无有不知者;士大夫向九经十七史上学得底,问著亦无有不知者。离却文字,绝却思惟,问他自家屋里事,十个有五双不知。他人家事却如得如此分晓!如是,则空来世上打一遭,将来随业受报,毕竟不知自家本命元辰落脚处,可不悲哉!所以古人到这里,如救头然,寻师决择,要得心地开通,不疑生死。……赵州和尚有时云,“未出家,被菩提使;出家后,使得菩提。汝诸人被十二时使,老僧使得十二时。”又云,“佛之一字,吾不喜闻。”佛之一字尚不喜闻,达磨灼然是甚老臊胡!十地菩萨是担粪汉!等妙二觉是破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驴橛!十二分教是鬼神薄拭疮脓纸!四果三贤初心十地是守古冢鬼!你既不到这个田地,是事理会不得也。学人粗走大步,便把一句子禅,要只对人。且不是这个道理。所以妙喜室中当问禅和子:“唤作竹篦则触,不唤作竹篦则背。”不得下语,不得无语,不得思量,不得卜度,不得拂袖便行。一切总不得。你便夺却竹篦;我且许你夺却,我唤作拳头则触,不唤作拳头则背,你又如何夺?更饶你道个“请和尚放下著”,我且放下著。我唤露柱则触,不唤作露柱则背,你又如何夺?我唤作山河大地则触,不唤作山河大地则背,你又如何夺?……我真个要你纳物事,你无从所出,便须讨死路去也。或投河赴火,拼得命,方始死得。死了却缓缓地再活起来。唤你作菩萨,便欢喜;唤你作贼汉,便恶发:依前只是旧时人。(《语录》卷十六,《大藏》腾八,页七二)
宗杲集子里还有许多白话的信札,也是极好的。我且举他答吕隆礼的一篇中的一段:
令兄居仁两得书,为此事甚忙。然亦当著忙:年已六十,从官又做了。更待如何?若不早著忙,腊月三十日如何打叠得办?……措大家一生钻故纸,是事要知,博览群书,高谈阔论:孔子又如何?孟子又如何?庄子又如何?古今治乱又如何?被这些言语使得来七颠八倒。诸子百家才闻人举著一字,便成卷念将去,以一事不知为耻。及乎问著他自家屋里事,并无一人知者!可谓“终日数他宝,自无半钱分”,空来世上打一遭!……士大夫读得书多底,无明多;读得书少底,无明少。做得官小底,人我小;做得官大底,人我大。自道我聪明灵利,及乎临秋毫利害,聪明也不见,灵利也不见,平生所读底书,一字也使不著。盖从“上大人,丘一己”时,便错了也。(同书,页一〇一)
我们看了这种绝妙的白话,再来看程颐、尹焞等人的儒家语录,便觉得儒家的语录,除了后来陆、王一派的少数人之外,远比不上禅门的语录。因此,我们不举儒家的例了。
白话语录的大功用有两层:一是使白话成为写定的文字,一是写定时把从前种种写不出来的字都渐渐的有了公认的假借字了。从此以后,白话的韵文与散文两方面都有了写定的文字了;白话的发展,谁也挡不住了,什么压力都压不住了。
宗杲和尚死时,已是南宋孝宗元年了(1163)。禅宗的语录仍旧继续用白话。但后来的禅宗便没有什么创造的大人物了。以后禅宗的文学因袭的多,创作的少,在文学史上不能占什么重要地位了。但南宋是道学发达的时代。朱熹与陆九渊两大派同时并起,使中国近世哲学开一个很热闹的时代。朱熹与陆九渊都是古文的好手,但他们讲学的语录很有许多很好的白话文。这一个时代的白话语录很不少,但我们只能举这两人来作例。陆九渊(字子静,金溪人,人称象山先生,生1139,死1192)先死,故我们先举他的白话语录:
(1)今之论学者,只务添人底,自家只是减他底。此所以不同。
(2)一夕步月,喟然而叹。包敏道侍,问曰,“先生何叹?”曰,“朱元晦泰山乔岳,可惜学不见道,枉费精神,遂自担阁,奈何?”包曰,“势既如此,莫若各自著书,以待天下后世之自择。”先生忽正色厉声曰,“敏道,敏道,恁地莫长进!乃作这般见解。且道:天地间有个朱元晦、陆子辉,便添得些子?无了后,便减得些子?”
(3)大纲提掇来,细细理会去,如鱼龙游于江海之中,沛然无碍。
(4)大凡为学须要有所立。语云,“己欲立而立人。”卓然不为流俗所移,乃为有立。须思量天之所以与我者是甚底?为复是要做“人”否?理会得这个明白,然后方可谓之学问。
(5)“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此乃禅宗的诗。)今有难说处。不近前来底又有病,近前来的又有病。世俗情欲底人,病却不妨;只指教他去彼就此。最是于道理中鹘突(即糊涂)不分明底人,难理会。某平生怕此等人。世俗之过却不怕。
(6)凡事莫如此滞滞泥泥。某平生于此有长,都不去著他事,凡事累自家一毫不得。每理会一事时,血脉骨髓都在自家手中;然我此中却似个闲闲散散全不理会事底人,不陷事中。
(7)学者须是打叠田地净洁,然后令他奋发植立。若田地不净洁,则奋发植立不得。……田地不净洁,亦读书不得。若读书,则是假寇兵,资盗粮。
(8)令人略有些气焰者,多只是附物,元非自立也。若某则不识一个字,亦须还我堂堂地做个人。
(9)士不可不弘毅。譬如一个担子,尽力担去,前面不奈何,却住无怪。今自不近前,却说道担不起:岂有此理?
(10)古人精神不闲用。不做则已,一做便不徒然,所以做得事成。须要一切荡涤莫留一些,方得。
(11)大世界不享,却要占个小蹊小径子;大人不做,却要为小儿态!可惜!
这种体裁与口气都是临济宗的门风。我们看《象山语录》里最精采的话语都是白话的,就可以想见白话的功用了。朱熹(字元晦,婺源人,生1130,死1200)的语录最多,我们也举一些最精采的:
(1)书不记,熟读可记;义不精,细思可精。惟有志不立,直是无著力处。而今贪利禄而不贪道义,要作贵人而不要作好人,皆是志不立之病。直须反复思量,究见病痛起处,勇猛奋跃,不复作此等人;一跃跃出,见得圣贤所说,千言万语,都无一事不是实语,方始立得此志。就此积累功夫,迤逦向上去,大有事在。
(2)直须抖擞精神,莫要昏钝,如救火治病然,岂可悠悠岁月!
(3)学问须是大进一番,方始有益。若能于一处大处攻得破,见那许多零碎只是这一个道理,方是快活。然零碎底非是不当理会;但大处攻不破,纵零碎理会得些少,终不快活。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只缘他大处看得分晓。今且道他那大底是甚物事。天下只有一个道理,学只要理会得这一个道理。这里才通,则天理人欲义利公私善恶之辨,莫不皆通。
(4)知得如此是病,却便不如此是药。若更问何由得如此,则是“骑驴觅驴”,只是一场闲话矣。……《传灯录》云,“参禅有二病:一是骑驴觅驴,一是骑驴不肯下。此病皆是难医。若解下,方唤作道人。”又云,“不解即心是佛,真是骑驴觅驴。”
(5)或问理会应变处。曰,今且当理会“常”,未要理会“变”。常底许多道理,未能理会得尽,如何便要理会变?圣贤说话,许多道理,平铺在那里;且要阔著心胸,平去看;通透后,自能应变。不是硬捉定一物,便要讨常,便要讨变。今也须如僧家行脚,接四方之贤士,察四方之事情,览山川之形势,观古今兴亡治乱得失之迹,这道理方见得周遍。“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不是块然守定这物事,在一室闭户独坐,便了,便可以为圣贤。自古无不晓事情底圣贤,亦无不通变底,亦无闭门独坐底圣贤。圣贤无所不通,无所不能,那个事理会不得?……虽未时洞究其精微,也要识个规模大概,道理方浃治通透。若只守个些子,捉定在这里,把许多都做闲事,便都无事了,——如此,只理会得门内事,门外事便了不得。所以圣贤教人要博约,须是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这道理不是只就一件事上理会见得便了。学时无所不学,理会时却是逐一件上理会去。凡事虽未理会得详密,亦要有个大要处。纵详密处未晓得,而大要处已被自家见了。今只就一线上窥见天理,只恁地了,便要去通那万事。不知如何通得?
白话散文在禅宗语录和儒家语录里,已可算是发达到很高的程度了。但后来白话小说的发达,却不是从禅宗和儒家的语录发展来的,却还要经过一个很长又很幼稚的历程。这是因为什么原故呢?第一,因为禅宗和儒家的语录体都只是一种工具,不是一个目的。那班和尚和那班理学先生并不曾想做白话文学,他们只是要讲学讲道理。读的人也只注重语录的内容,并不注意他们的文学价值。故语录中虽有很好的散文,他们却不曾成为散文的白话文学的出发点。即如今日许多做白话散文的人,也都是跟小说学的,没有跟唐、宋、明的语录学的。第二,况且禅宗和儒家的语录,究竟是少数思想阶级的专有品,普通的平民全不懂得他们说的“公案”、“话头”、“尊德性”、“道问学”是些什么鬼话。因此,语录体虽然发达了,小百姓的白话散文还要从很幼稚的散文做起。向来的学者都以为白话小说起于宋朝,其实不然。《宣和遗事》一类的小说,都是北方的作品,与语录体的发达是没有关系的。
第七章 南宋以后国语文学的概论
编辑从1140年(按:即宋高宗绍兴十年,称臣于金)到1234年(按:即宋理宗端平元年,金亡),这一百年为北金南宋分立的时期。但十三世纪初年北方又来了一个新民族,——蒙古民族,——是历史上一种最厉害的民族。在十三世纪的上半,蒙古南面征服了女真(金),北面征服了俄罗斯,成吉思汗的威名遂震动了欧亚两洲。从1234年到1280年(按:即元世祖至元十七年,宋亡),这四十多年中,是北元、南宋分立的时期。这一百四十年的分裂,——1140至1280,——表面上虽然因元世祖(忽必烈汗)的并吞宋国,复归了统一了,但实际上并不曾统一。文化上的分裂依旧存在。南方仍旧是中国古文化的避难地,种族上没有起什么大变化,所以文化上也没有大变化。北方便不同了。北方本来在南北朝时已吸收了许多新民族;唐以后,经过了契丹、女真、蒙古三大侵入,疆土上起了许多变化,民族的迁徙和人种的混合又发生了无数变化。若从中国旧文明的上面看起来,北方自然不如南方了:中国哲学的中心和旧文学的中心,从此以后,永不在长江流域以北了。但从大处著想,北方也不曾吃亏。第一,北方的种族,受了新民族的加入,体力上确实进步了。第二,民族的迁移与混合,把北中国的语言打通了,使北中国的语言渐渐成为一种大同小异的语言,使中国的国语有一个很伟大的基础。第三,旧文学跟著旧文化跑到南方去了,旧文学在北方的权威渐渐减少;对于那些新来的,胜利的,统治的民族,旧文学更没有权威了。辽、金的科举都很不注重;元灭金以后,科举只举行过一次(1237,按:当元太宗时,即宋理宗嘉与元年金亡后三年),以后科举停了差不多八十年,直到1314年(按:即元仁宗,延祐元年),方才继续举行。只此一端,我们便可以想见旧文学的权威的扫地了,在这个旧文学权威扫地的时候,北方民间的文学渐渐的伸出头来,渐渐的扬眉吐气了,渐渐的长大成人了。小说,小曲,戏剧,都是这个时代的北方出产品。我不能说这三门都起于北方,但北方文人确然把这三门当作正经事业做,不像南方文人把他们只当作玩意儿做。这是一个要点。北方的文学作品,用的多是白话,是白话的文学,作不像南方的文人爱掉书包,爱咬文嚼字。这也是一个要点。
因此,我们可以说,自宋朝南渡到元朝末年,——1140到1370(按:即明太祖洪武三年,元帝崩)——这二百多年是文化上南北分裂的时期。明太祖起兵于南方,打平了群雄,平定了中原,赶走了蒙古人,定都于金陵。这时候,南北的文化已渐渐的有接近的样子了。到明成祖迁都北京以后,文化的统一更容易了。北方的杂剧风行以后,南方文人也跟著做杂剧了;北曲渐渐的南方化了,南曲渐渐的兴盛起来了。这是一个很明显的趋势。小说风行以后,南方文人也跟著做小说了;起初还是南方人做北方的小说,——历史演义居多——后来竟是南方人做南方的小说了,——英雄的小说变为才子佳人的小说。这也是一个很明显的趋势。
在文学史上看起来,文学的南方化是一件不幸的事。明初规定用八股为科举的文字,这事的弊害是不消说的了。在这科举竞争的制度之下,南方人大占胜利;会试时须分南卷北卷,若南北平等待遇,南方人更要胜利了。明清两代的文学完全是南方人的文学。六百年来,有几个大文学家是北方人。文学的南方化的结果是贵族文人的文学又占胜利。元朝的白话文学几乎成为正统的文学了。明初以后,白话文学又被推翻,又退居“旁门小道”的地位。于是有文学复古的运动,激烈的要回到秦、周,让一步的要回到汉、魏,最平和的也要回到唐宋八家。直到清朝,这个趋势还在:一方面是唐宋八家的古文派战胜了,产生了桐城阳湖的古文宗派;一方面是文学复古的馀波,产生了清朝的许多骈文大家。
这是明清六百年的古文文学的大势。但是白话文学不是这样容易压得下的。他是一个不倒翁,跌倒自然会爬起。他是一个皮球;你把他压下去了,你的手一拿开,他又起来了。他是深山里的大树;没人睬他,他最高兴,因为他可以自由生长;等到你去寻著他时,他已成了十人抱不过来的大树了,你不能不尊敬他,没有别的话说,只好请他做栋梁了!
当明朝那许多才子名士努眼挥拳,拍桌跳脚,争论秦、汉、唐、宋的时候,中国文学界里产生了无数的白话小说。说也奇怪,这些白话小说既不能考秀才,又不能举孝廉方正,偏偏有人爱看他们。小孩子不爱读“子曰学而”,偏爱看小说;小童生不爱读《新科墨选》,偏爱看小说;大小姐不爱看《列女传》,偏爱看小说;老百姓不爱读县官催钱粮的告示,偏爱看小说。朝廷不用小说考秀才,学堂不准学生看小说,但小说自己会满地走,会满天飞,会偷进小学生的抽屉里去,会跑进大小姐绣房里去。到后来空气里都是小说了。脑筋里都是小说了,骨髓里都是小说了。那班当日努眼挥拳拍桌跳脚争论汉、魏、唐、宋的才子名士们抬头一看,——不好了!——也就逃不出这个小说世界去了。于是他们里面那大觉大悟的人也就不能不老老实实的宣言道:“《水浒传》可比《庄子》《离骚》、《史记》《国策》!”“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无出施耐庵先生右者!”(金圣叹语)
明代是小说发达的时候,是白话文学成人的时代。小说是北方的文学:你看小说用的白话,便知他是北方的出产品。北方的白话文学三门,杂剧被南方人改成又长又酸的“传奇"了;小曲被南方人的古典文学遮盖住了;只有小说仍旧是北方人的作品居多,南方人如罗贯中之流也不能不用北方的通行语言来作小说。大概起初这种小说总是北方人看的多,故这一类的白话书可说是本来为北方人做的。上海涵芬楼藏有一部直说《通略》,是元朝监察御史郑镇孙编的;《通略》乃是《通鉴》之略,是一部白话的历史演义。涵芬楼所藏乃明成化庚子重刊本,有一篇佚名的序,说原著者所以做这部白话语的历史小说,是因为他“适当胡元夷俗之陋,而处中华文明之域,□□为之不同,语言为之不通,向非因诸旧史,易以方言,则天下贸贸焉莫知所考。”这话大可注意。我们看元、明两朝的小说,最初产生的全是历史演义。从那幼稚的《五代史平话》《宣和遗事》到那发达成全的《三国志演义》,都是这一类。这种演义起初本是一种通俗历史教科书:后来放手做去,方才有不依照旧历史的历史小说。这是小说的第一期。到了《水浒传》《西游记》……出来,小说便不仅是通俗教科书了,便真成了文学的一大门类了,便能使文人学士起敬重之心了。这是小说的第二期。但这个时期的小说还是无名的。到了清朝,雁宕山樵陈忱的《水浒后传》,吴敬梓的《儒林外史》,曹雪芹的《红楼梦》,李汝珍的《镜花缘》,便都是有著者姓名的小说了。这是小说的第三期。到了清末,吴趼人、李伯元、刘鹗一班人出来,专做社会小说,这是小说的第四期。
小说的发达史上,有一件最徼幸的事:小说不曾完全南方化。南方化的小说也有,如那多才子佳人的小说,如《珍珠塔双珠凤》一类的弹词;但南方化的小说都没有什么价值,在文学史上占的地位都不高。此外的重要小说,都是南方人得力于北方小说的,用北方或中部的语言做的,——如《水浒后传》与《儒林外史》。清末的小说家,虽都是南方人,也就不能不用北方或中部的语言来做书了。小说的发达史便是国语的成立史;小说的传播史便是国语的传播史。这六百年的白话小说便是国语文学的大本营,便是无数的“无师自通”的国语实习所。
这南宋以后至今七八百年间的国语文学,总结起来,可分作两段;每段之中,又可分出一些小子目来:
第一段 南北分裂的时期(1140—1370):
(1)南宋与金、元对立的时期。(2)元朝统一之下的南北文学。
第二段 统一时期(1370—1920):
(1)诗词曲的变迁。(2)戏剧的变迁。(3)小说的发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