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語文學史/第三編 兩宋的白話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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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緒論
编辑宋太祖得了後周的帝位,在二十年之中,中國又得統一了。這時候,只有契丹民族(稱遼國)佔據著燕雲十六州(直隸、山西的北境),此外,中國本部總算統一了一百六七十年。到十二世紀的初年,女真民族強盛起來,建立金國,併吞了遼國(1125),又乘勢南下,攻陷汴京,把宋徽宗、宋欽宗都捉去了(1127)。宋朝南渡,起初還有一班名將力圖恢復中原。後來宋高宗信任秦檜,同金國講和,稱臣納貢,由金國冊立宋帝為大宋皇帝(1142)。從此北中國遂歸金人,成了一百四十年的南北分裂的局勢。到1234,蒙古人滅了金國;1280,蒙古人併吞了南宋遂統一中國。
北宋的一百六七十年的統一時代,因為沒有很大的兵亂,可以稱為太平時代。這個時代在中國文化史上頗有很大的貢獻。最重要的兩件是刻板書的提倡與學校的設立。刻板書大概起于唐時;上文引元稹《長慶集序》說“繕寫模勒炫於市井”,便是一證(看葉德輝《書林清話》一,十八)。到五代時,後唐、後漢、後周的政府都曾經雕刻經書印板(看《書林清話》一,二十)。但那個兵亂的時代,刻書的風氣盛行,政府提倡於上,有種種官刻板本。私家提倡於下,有種種家刻本,有種種坊刻本。這是傳播文明的第一利器。宋朝又極力提倡學校。仁宗慶曆四年(1044),下詔令各州縣皆立學校。我們讀宋人文集裡的許多州縣學記,可以想見這種政策的施行,這是傳播文明的第二利器。有了這兩種利器,故宋朝的文學哲學都很發達。宋朝政府也很肯提倡美術,故繪畫音樂也很發達。後來南宋雖然是偏在南方,但那時南方的文化已很發達,兩浙、八閩已成為中國文化的新中心;我們看當時閩中刻書印書的驚人的發達,並可以想見當日南方文化的情形了。因此,北宋與南宋,在文化史上並沒有分斷,故我們也不把兩宋分開來說。
北宋初年的文學頗偏向晚唐溫、李諸人傳下來的駢偶文與古典詩。這一派大人物是楊億,他是廟堂文學的大主筆,是貴族文學的領袖。他的漢武帝詩云:
蓬菜銀闕浪漫漫,弱水回風欲到難。光照竹宮勞夜拜,露傳金掌費朝餐。力通青海求龍種,死諱文成食馬肝。待詔先生齒編貝,那教索米向長安?
這真是李商隱的“肖子”了!他的駢體文,我們也可以引一篇來做個例:
毳幕稽誅,鑾輿順動。羽衛方離于象魏,天威已震于龍荒。慰邊甿徯後之心,增壯士平戎之氣,臣聞涿鹿之野,軒皇所以親征,單于之台,漢帝因之耀武。用殲夷於凶醜,遂底定於邊陲。……矧朔漠餘妖,腥膻敗類,敢因膠折之候,輒為烏舉之謀,固已命將出師,擒俘獻馘;雖達明王之帳,未焚老上之庭;是用親禦戎車,躬行天討;勞軍細柳之壁,巡狩常山之陽。師人多寒,感恩而皆同挾纊;匈奴未滅,受命而孰不忘家?行當肅靜塞垣,削平夷落;梟冒頓之首,收督亢之圖;使遼陽八州之民得聞聲教,榆關千里之地盡入提封;蛇豕之穴悉降,干戈之矢永戢。然後登臨瀚海,刻石以銘功;陟降雲停,泥金而展禮;逮追八九之跡,永垂億萬之年!臣恭守方州,莫參法從;空勱請纓之志,慚無扈蹕之勞。唯聆三捷之首,遠同百獸之舞。(《駕幸河北起居表》)
這一派的詩文,一千年來,成為廟堂文學與貴族文學的正式體裁。
這一派文學的興盛,引起了一種大反動;產生了北宋的古文運動。古文自韓、柳以後,中間經過晚唐的駢偶文復辟,勢力又衰落了。宋朝提倡古文最早的,有一個柳開(死於1001)。柳開初名肩愈,字紹先。“肩愈”是把韓愈掮在肩上;“紹先”是要繼紹他的貴同宗柳宗元。後來他改名開,字仲塗。他自己說,“謂將開古聖賢之道于時”。(《河東集》二,《東郊野夫傳》及《補亡先生傳》)。柳開之後,有穆修、尹洙、石介諸人,都是這個古文運動的健將。古文運動是反對駢文的,是要革駢文命的。當日駢文的首領是楊億,故石介作《怪說》,說佛教、道教與楊億是三怪;《怪說》中專罵楊億:
……昔楊翰林欲以文章為宗於天下,憂天下未盡信己之道,於是盲天下人目,聾天下人耳。使天下人目盲,不見有周公、孔子、孟軻、揚雄、文中子、吏部(韓愈)之道;使天下人耳聾,不聞有周公、孔子、孟軻、揚雄、文中子、吏部之道。俟周公、孔子、孟軻、揚雄、文中子、吏部之道滅,乃發其盲,開其聾,使天下唯見己之道,唯聞己之道,莫知其他。今天下有楊億之道四十年矣。今欲反盲天下人目,聾天下人耳,使天下人目盲不見有楊億之道,使天下人耳聾不聞有楊億之道。俟楊億道滅,乃發其盲,開其聾,使目唯見周公、孔子、孟軻、揚雄、文中子、吏部之道,耳唯聞周公、孔子、孟軻、揚雄、文中子、吏部之道。……今楊億窮研極態,綴風月,弄花草;淫巧侈麗,浮華纂組;刻鎪聖人之經,破碎聖人之言,離折聖人之意,蠹傷聖人之道。……其為怪大矣。
到第十一世紀中葉,歐陽修的古文成為一代的宗師;他的同鄉曾鞏、王安石都是古文的好手;西南方面又出了蘇軾、蘇洵、蘇轍父子三個文豪。古文的“八大家”之中,六大家都出在這一個時代。古文運動從此成功;雖不曾完全推翻駢文,但古文根基從此更穩固了,勢力也從此更擴大了。
但是北宋古文對駢文的革命成功的時期裡,白話的文學仍舊繼續的發展,詩的方面,“西昆體”的反動,與駢文的反動頗相像;駢文的矯正者是古文,“西昆體”詩的矯正者也須經過一過渡時期。北宋的詩,——除了邵、雍一派之外,——始終不曾作到徹底的改革。直到南宋的幾個大家,方才有真正的白話詩。詞的方面,北宋、南宋都是白話詞的極盛時代。散文的方面,語錄的白話散文,由禪宗侵入儒家,到南宋時,更發達了。南宋的白話小說更是承前啟後的一大發展。
第二章 北宋詩
编辑最近幾十年來,大家愛談宋詩,愛學宋詩。但是沒有一個人能明明白白的說出宋詩的好處究竟在什麼地方。依我看來,宋詩的特別性質全在他的白話化。換句話說,宋人的詩的好處是用說話的口氣來做詩;全在做詩如說話。杜甫的詩裡已有這種體裁。如
熟知茅齊絕低小,江上燕子故來頻;街泥點污琴書內,更接飛蟲打著人。
第一第二兩句,若用平仄寫出來,是“仄平平平仄平仄,平仄仄仄仄平平”。他並不是故意要做什麼“拗體”。他只是要說話。宋朝“西昆體”太講究格律與音調了,故當時的反動便是不知不覺的打破這種聲調與格律的拘束。第十一世紀前半的大詩人已有這種趨向,十一世紀後半的詩人更朝著這方向走了。十一世紀前半的詩人中,如梅堯臣的詩:
憶在鄱君舊國傍,馬穿修竹忽聞香;偶將眼趁蝴蝶去,隔水深深幾樹芳(《京師逢賣梅花五》之一)
西鄰少年今出遊。東家女兒不識羞,門前烏白葉已暗,日暮問誰在上頭。(《黃鶯》)
荒水浸籬根,籬上蜻蜓立;魚網掛繞籬,野船籬外入。
水上賣瓜女,摘皮陂上田;長麻已不識,滿把青銅錢。(皮字《宋詩》抄作瓜,今據徐氏翻明正統)
買魚問水客,始得鯽與魴。操刀欲割鱗,跳怒【上髟下香】鬣張。(以上《雜詩絕句》十七首之三)
這種詩的聲調的自由,與其說是復古,不如說是恢復自然。與梅堯臣同時的,如蘇舜欽的律詩:
東出盤門刮眼明,蕭蕭疏雨更陰睛。綠楊白鷺俱自得,近水遠山皆有情。萬物盛衰天意在,一身羈苦俗人輕。無窮好景無緣往,旅棹區區暮亦行。(《過蘇州》)
新安道中物色佳,山昏雲淡晚雨斜。眼看好景懶下馬,心隨流水先還家。步頭浴凫暖出沒,石側老松寒交加。懷君覽古意萬狀,獨轉澗口吟幽花。(《寄王幾道》)
這種詩,我們一見便認他做宋詩;但是我們不要忘記,他們並非有意作拗句,只是有意趨向說話的自然。
蘇舜欽與梅堯臣在當時同負盛名,人稱“蘇梅”。他們都是當時詩界革命的健將。蘇舜欽有詩說“會將趨古淡,先可去浮囂。”人稱梅堯臣的詩,也說他“所去浮靡之習於昆體極弊之際,存古淡之道於諸大家未起之先。”
和蘇梅同時的詩人,有一個邵雍,可說是一個白話詩人。邵雍是一個理想的好道士,他真能樂天,真能自得。他自己序他的《伊川擊壤集》道:
……其間情累都忘去,……所未忘者,獨有詩在焉。然而雖曰未忘,其實亦若忘之矣。何者?謂其所作異乎人之所作也。所作不限聲律,不沿愛惡,不立固必,不希名譽;如鑒之感形,如鐘之應聲。其或經道之餘,因閑觀時,因靜照物;因時起志,因物寓言;因志發詠,因言成詩;因詠成聲,因詩成音。
他早年的詩,如:
我今行年四十五,生男方始為人父。鞠育教誨誠在我,壽夭賢愚系於汝。我若壽命七十歲,眼前見汝二十五。我欲願汝成大賢,未知天意肯從否。(《生男吟》)
洛城雪片大如手,爐中無火樽無酒。凌晨有人來打門,言送西台詩一首。(《謝張元伯雪中送詩》)
滿天風雨為官守,遍地雲山是事權。惟我敢開無意只,對人高道不妨言。(《自況》)
他晚年的詩更多白話了。如:
生乎不作皺眉事,天下應無切齒人。斷送落花安用雨?裝添舊物豈須春?幸逢堯舜為真主;且放巢由作外臣。六十病夫宜揣分,監司無用苦開陳。(《詔三下答鄉人不起之意》)
太華中峰五千仞,下有大道人往還。當時馬上一回首,十戴夢魂猶過關。生平愛山山未足,由此看盡天下山。求如華山是難得,使人消得一生閑。(《寄華山雲台觀武道士》)
每度過東街,東街怨暮來。只知閒說話,那覺太開懷?我有千般樂,人無一點猜。半醺歡喜酒,未晚未成迥。(《每度過東街》)
自從新法行,嘗苦樽無酒。每有賓朋至,盡日閑相守。必俗丐於人,交親自無有。必欲典衣買,焉得能長久?(《無酒吟》)
花前把酒花前醉,醉把花枝仍自歌,花見白頭人莫笑,白頭人見好花多。(《南園賞花》)
有物輕醇號太和,半醺中最得春多。靈丹換骨遠如否?白日升天似得麼?儘快意時仍起舞,到忌言處只謳歌。賓朋莫怪無拘檢,真樂攻心不奈何。(《林下》)
年老逢春春莫慳,春慳不當世艱難,四時只有三春好,一歲都無十日閒。酒盞不煩人訴免,花枝須念雨摧殘。卻愁千片飄零後,多少金能買此歡(《年老逢春》十三之一)
這種白話詩真可以代表當時白話文學的一種極端趨向。當時與邵雍往來的一般名人,都很像受了他的影響,都做這一類的詩。如司馬光、程顥、富弼等,都可說是白話詩人。司馬光的《花庵詩呈堯夫》(堯夫即邵雍)
洛陽四時常有花,雨晴顏色秋更好。誰能相與共此樂?坐對年華不知老。
他又《和堯夫年老逢春》云:
年老逢春無用驚,對花弄筆眼猶明。不嫌貧舍舊來燕,喚起醉眠何處鶯?一僕相隨幅巾出,群童聚看小車行。人間萬事都捎去,莫遺胸中氣不平。
程顥的詩,精神上與技術上都很像邵雍。千家詩的第一首“雲淡風輕近午天”,就是他的詩。又如他的《秋日偶成》:
閑來何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富典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
這一派的詩人都聚在洛陽;有些散在他處的,也都是崇拜洛陽這一班老輩的。故我們可以教他們做“洛陽詩派”。邵雍、司馬光、程顥又都是當時的哲學家,他們重在意境與理想,不重在修辭琢句,故我們又可以教他們的詩做“哲學家的詩”。第十一世紀是哲學發達的時代,當時的文人詩人都是與當時的哲學有關係的,當時的詩,多少總帶著一種哲學的意境。但究竟有點分別。洛陽一派的詩可說是哲學家的詩,而江西、四川的幾個大詩人和他們的支派的詩究竟還是文人的詩。
和蘇舜欽、梅堯臣同時,又和他們極要好的,有一個歐陽修。他的詩雖是文人的詩,但也可以在白話文學史上占一個位地。他的絕句如:
綠樹交加山鳥啼,晴風蕩漾落花飛。鳥歌花舞太守醉,明日酒醒春已歸!
春雲淡淡日輝輝,草惹行襟絮拂衣。行到亭西逢太守,籃輿酩酊插花歸。
紅樹青山日欲斜,長郊草色緣無涯。遊人不管春將老,來往亭前踏落花。(《豐樂亭遊春》二首》
百囀千聲隨意彩,山花紅紫樹高低。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中自在啼。(《畫眉鳥》)
歐陽修是江西人,他的同鄉後輩王安石是北宋的一個大思想家。王安石的詩也很多白話的,我們選他的《擬寒山拾得》二十首之四:
牛若不穿鼻,豈肯推人磨?馬若不絡頭,隨宜而起臥。幹地終不涴,平地終不墮。擾擾受輪回,只緣疑這個。(一)
我曾為牛馬,見草豆歡喜。又曾為女人,歡喜見男子。我若真是我,只合長如此。若好惡不定,應知為物使。堂堂大丈夫,莫認物為己。(二)
風吹瓦墮屋,正打破我頭;瓦亦自破碎,豈但我血流。我終不嗔渠;此瓦不自由。眾生造眾惡,亦有一機抽。渠不知此機,故自認愆尤。此但可哀憐,勸令真自修。豈可自迷悶,與渠作冤仇?(四)
傀儡只一機,種種沒根栽。被我入棚中,昨日親看來,方知棚外人,擾擾一場呆。終日受伊謾,更被索多財。(五)
他有許多白話的歌行,我們不能引了,且引他一些白話的絕句:
竹裡編茅倚石根,竹莖疏處見前村。閑眠盡日無人到,自有春風為掃門。(《竹裡》)
一波春水繞花身,花影妖嬈各占春。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北坡杏花)
水南水北重重柳,山後山前處處梅。未即此身隨物化,年年長趁此時來。(《游齊安》)
小雨春風落棟花,細紅如雪點平沙。槿籬竹屋江村路,時見宜城賣酒家。(《鐘山晚步》)
茆簷長掃靜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書湖陰先生壁》)
澗水無聲繞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簷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鐘山即事》)
荒煙涼雨助人悲、淚染衣巾不自知。除卻春風沙際綠。一如看汝過江時。(《送和甫玉龍安微雨因寄吳氏女子》)
歐陽修死於西曆1072,王安石死於1086,都可算是第十一世紀下半的詩人了。但十一世紀下半的詩壇差不多完全是蘇軾與黃庭堅一派的世界。宋詩到蘇黃一派,方才大成。蘇軾死於1101,黃庭堅死於1105。他們的影響直到今日,還不曾消滅,近人所崇拜的“江西詩派”,就是奉黃庭堅做祖師的。
依我們用文學史的眼光看起來,蘇、黃的詩的好處並不在那不調的音節,也不在那偏僻的用典。他們的好處正在我們上文說的“做詩如說話”,他們因為要“做詩如說話”,故不拘守向來的音調格律。他們又都是讀書很多的人,同他們往來唱和的人也都是一時的博雅文人,他們又愛玩那和韻的玩意兒,故他們常有許多用典的詩,有時還愛用很僻的典故,有時還愛押很險的韻。但這種詩並不是他們的長處。這種詩除了極少部分之外,並沒有文學價值,並不配叫做詩,只可叫做“詩玩意兒”,與詩謎詩鐘是同樣的東西。黃庭堅的詩裡,這一類的詩更多。如他的《演雅》,《戲書秦少遊壁》,同大多數次韻的詩,都是這一類的。但蘇軾、黃庭堅的好詩卻也不少。我們且舉幾個例。先看蘇軾的詩:
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數上老人頭。醉歸扶路人應笑,十里珠密半上鉤。(《吉祥寺賞牡丹》)
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望湖樓醉書》)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飲湖上初晴後雨》)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惠崇春江曉景》)
父老爭看烏角巾,應緣曾現宰官身。溪邊古路三叉口,獨立斜陽數過人。(《縱筆》)
半醒半醉問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西。(《被酒獨行偏至諸黎之舍》)
讀蘇詩的人,須知道他的好處不在能用“玉樓”、“銀海”一類的典故,而在能用“牛矢”、“牛欄”一類極平常的物事做出好詩來。他的律詩之中那些好的也只是用說話體來做詩。我們不舉例了。
黃庭堅的詩,更可以表現這個“做詩如說話”的意思。我最喜歡他的題蓮花寺:
狂卒猝起金坑西,脅從數百馬百蹄,所過州縣不敢誰,肩與虜載三十妻。伍至有膽無智略,謂河可憑虎可搏,身膏白刃浮屠前,此鄉父老至今憐。
這雖不全是白話,但這種樸素簡潔的白描技術完全是和白話詩一致的。這詩裡的小毛病,如“馬百蹄”,“不敢誰”也只是因為舊格式的束縛;若打破了這種格式,便沒有這種缺點了。他《跋子瞻》(即蘇軾)和《陶詩》云:
子瞻謫嶺南,時宰欲殺之。飽吃惠州飯,細和淵明詩。彭澤千載人,東坡百世士;出處雖不同,風味乃相似。
這不是說話嗎?又他《題伯時畫頓塵馬》云:
竹頭搶地風不舉,文書堆案睡自語。忽看高馬頓風塵,亦思歸家洗袍褲。
又《戲簡朱公武劉邦直田子平》云:
朱公趨朝瘦至骨,歸來豪健踞胡床;日看省曹閽者面,何如田家侍兒妝?
這不都是說話嗎?我們讀黃庭堅的詩,都應該用這一個觀點來讀他,方才可以真正領會他的精采之處。就是他的律詩也含有這個趨勢。如他的《沖雪宿新寨忽忽不樂》一篇云:
縣北縣南何日了?又來新寨解征鞍。山街斗柄三星沒,雪共月明千里寒。小吏有時須束帶,故人頗問不休官。江南長盡梢雪竹,歸及春風斬鈞【釣】竿。
又如《池口風雨留三日》云:
孤城三日風吹雨,小市人家只菜疏。水遠山長雙屬玉,(屬玉是一種鳥名,是鴨而大,長頸赤目)身閒心苦一舂鋤。翁從旁舍來收網,我適臨淵不羨魚。俛仰之間已陳跡,暮窗歸了讀殘書。
又如《登快閣》云:
癡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西倚晚睛。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為佳人絕,青眼聊因美酒橫。萬里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
但這種律詩體究竟不適宜於做白話詩。我們在下文看黃庭堅的白話詞,就可以知道他真是一個白話詩人;不過因為舊詩體束縛住了,這個白話的趨勢在詩裡不能完全表現出來。
蘇軾的朋友弟子,黃庭堅,秦觀,張耒,晁補之,人稱為蘇門四學士。此外如他的親戚文同,他的朋友陳師道,都是當日的重要詩人。陳師道更是黃庭堅一派(後人稱為江西詩派)的大將。我們也各選一個例:
秦觀:
月團(茶名)新碾瀹花瓷,飲罷呼兒課《楚詞》。風定小軒無落葉,青蟲相對吐秋絲。(《秋日》)
清酒一杯甜似密,美人雙鬢黑如鴉;莫誇春色欺秋色,未信桃花勝菊花。(《處州閑題》)
南土四時盡熱,愁人日夜俱長。安得此身如石,一齊忘了家鄉!(《寧浦書事》六之一)
張耒:
社南村酒白如餳,鄰翁宰牛鄰媼烹。插花野婦抱兒至,曳枝老翁扶背行。淋漓醉飽不知夜,裸股掣肘時歡爭。去年百金易斗粟,豐歲一飲君無輕。(《田家》)
廉織小雨作春愁,吹濕長雪漫不收。架上酴醾渾著葉,眼明新見小花頭。(《春雨中偶成》)
病腹難禁七碗茶,小窗睡起月西斜。貧無隙地栽桃李,日日門前自賣花。(《雜詩》)
晁補之:
平時無歡苦易醉,自怪飲樂顧先酡。乃知醉人不是酒,真是情多非酒多。(《漫成呈文贊》)
驛後新籬接短牆,枯荷衰柳小池塘。倦游到此忘行路,徒倚軒窗看夕陽。
一官南北髩將華。數畝荒池淨水花。掃地開窗置書几,此生隨處便為家。(《題穀熟驛舍》二首》
文同:
擲梭兩肘倦,踏鑷雙足趼。三日不住織,一疋才可剪。織處畏風日,剪時審尺刀。皆言邊幅好,自愛經緯密。昨朝持入庫,何事監官怒?大字彫印文,濃和油墨污。父母抱歸舍,拋向中門丁,相看各無語,淚迸若傾瀉。質錢解衣服,買絲添上軸;不敢輒下機,連宵停火燭。當須了租賦,豈暇恤襦褲?前知寒切骨,甘心肩骭露。里胥踞門限,叫駡嗅納晚——安得織婦心,變作監官眼!(《織婦怨》)
陳師道:
去遠即相忘,歸近不可忍。兒女已在眼,眉目略不省。喜極不得語,淚盡方一哂。了知不是夢,忽忽心未穩。(《示三子》)
芒鞋竹杖最關身,散發披衣不待人。三五作鄰堪共語,五千插架未為貧。
書當快意讀易盡,客有可人期不來:世事相違每如此,好懷百歲幾回開!(絕句)
我們關於宋詩的結論是:宋詩的好處全在做詩如說話;但舊詩的體裁究竟不能表現自然的說話口氣。況且古典主義的勢力在北宋的詩裡還是很大;所以北宋的詩中,除了洛陽一派之外,都不很能表現那白話文學的趨勢,只可以算是“西昆體”的一個不徹底的革新。
第三章 南宋的白話詩
编辑詩到南宋,方才把北宋詩“做詩如說話”的趨勢,完全表現出來,故南宋的詩可以算是白話詩的中興。南宋前半的大家,陸游,范成大,楊萬里,都可稱作白話詩人。南宋後半的大家,如劉克莊,更不用說了。我們且拿這幾個人來做例。南宋初期的詩界裡,陸游、范成大、楊萬里與尤袤四人稱南宋四大家。這四個人都是曾幾的弟子;曾幾是江西人,作詩學黃庭堅一派。我們看江西詩派的後起竟產生了這許多白話大詩人,就可以知道我們從前論宋詩的話大致不錯了。尤袤的詩傳下來很少,我們且不論他。先看陸遊(死1210)。陸遊自己有《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一篇,說他做詩的變遷:
我昔學詩未有得,殘餘未免從人乞,力孱氣餒心自知,妄取虛名有慚色。四十從戎駐南鄭,酣宴軍中夜連日;打球築場一千步,閱馬列廄三萬匹;華燈縱博聲滿樓,寶釵豔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亂,羯鼓手勻風雨疾。詩家三昧忽見前,屈賈在眼元歷歷。天機雲錦用在我,剪裁妙處非刀尺。世間才傑固不乏,秋毫未合天地隔。放翁老死何足論?《廣陵散》絕還堪惜。
這是他個人詩史上的一大革命。他自從得了“天機雲錦用在我,剪裁妙處非刀尺”的秘訣以後,他的詩便更近白話了。他晚年又有《示子遹》一篇,也是寫他做詩的歷史的:
我初學詩日,但欲工藻繪。中年始少悟,漸若窺宏大。怪奇亦間出,如石漱湍瀨。……詩為六藝一,豈用資狡獪?(原注:晉人謂戲為狡獪,今閫語尚爾)汝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
這詩更明白了。他不滿意於那“藻繪”的詩,他又反對溫、李以下的許多“詩玩意兒”(黃庭堅、蘇軾大概也在內)。他自己做詩只是真率,只是自然,只是運用平常經驗與平常話語。所以他曾說,“詩到無人愛處工”,這七個字可以作他自己的詩的總評。我們舉他幾首寺做例:
看花南陌復東阡,曉露初幹日正妍,走馬碧雞坊裡去,市人喚作海棠顛。
為愛名花抵死狂,只愁風日損紅芳。綠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陰護海棠。
翩翩馬上帽檐斜,盡日尋春不到家。偏愛張園好風景:半天高柳臥溪花。(《花時遍游諸家園》六之三。)
日長無奈清愁處,醉裡來尋“紫笑”香。漫道閒人無事,逢春也似蜜蜂忙。(《聞傅氏莊紫花開急棹小舟觀之》)。
春暖山中雪作堆,放翁艇子出尋梅。不須問信道傍叟,但覓梅花多處來。(《觀梅花玉花經》,《高端叔見尋》。)
過得一日過一日,人間萬事不須謀。鄰家幸可賒芳醞,紅蕊何曾笑白頭?(《醉中信筆四》之一)
小甔有米可續炊,紙鳶竹馬看兒嬉。但得官清吏不橫,即是村中歌舞時。
更事多來見物情,世間常恨太忙生。花開款款寧為晚,日出遲遲卻是晴。
四十餘年學養生,雖知所得亦平平,體孱不犯寒時出,路濕常尋幹處行。(《春日雜興》五之三)
少時喚愁作底物,老境方知世有愁。忘盡世間愁故在;和身忘卻始應休。(《讀唐人愁詩戲作》二之一)
陸遊的律詩,也有許多白話的,我且不引了。
范成大(死1193)與楊萬里(死1206)都是“天然界的詩人”。他們最愛天然界的美,最能描寫天然界的真美。天然的美是不能用貴族文學來描寫的,所以他們就不知不覺的成了白話詩人了。范成大的詩,我們先舉他描寫蘇州田家風俗的《臘月村田樂府》十首之二:
古傳臘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雲車風馬少留連,家有杯盤豐典祀。豬頭爛熟雙魚鮮,豆砂甘松粉餌圓。男兒酌獻女兒避,酹酒燒錢灶君喜。“婢子鬥爭君莫聞,貓狗觸穢君莫嗔。送君醉飽歸天門,杓長杓短勿復云:乞取利市歸來分!”
除夕更闌人不寐,厭穰滯鈍迎新歲。小兒呼叫走長街,云有癡呆召人買。二物於人誰獨無?就中吳儂乃有餘。巷南巷北賣不得,相逢大笑相揶揄。櫟翁塊坐重簾下,獨要買添令問價。兒云翁買不須錢,奉賒癡呆千百年。
他的《四時田園雜興》六十首更可以代表他的“天然的詩”了。我們也選幾首:
社下燒錢鼓似雷,日斜扶得醉翁回。青枝滿地花狼籍,知是兒孫鬥草來。
種園得果僅償勞,不奈兒童鳥雀搔。已插棘針樊筍徑,更鋪魚網蓋櫻桃。
桑下春蔬綠滿畦,菘心青嫩芥台肥。溪頭洗擇店頭賣,日暮裡鹽沽酒歸。(以上《春日田園雜興》十二之三。)
蝴蝶雙雙入菜花,日長無客到田家。雞飛過籬犬吠竇,知有行商來買茶。
雨後山家起較遲,天窗新色半憙微。老翁欹枕聽鶯囀,童子開門放燕飛。(以上《晚春田園雜興》十二之二。)
梅子金黃杏子肥,麥花雪白菜花稀。日長籬落無人過,惟有蜻蜓蛺蝶飛。
二麥俱收斗百錢,田家喚作小豐年。餅爐飯甑無饑色,接到西風熟稻天。
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兒童未解躬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以上《夏日田園雜興》十二之二。)
橘蠹如蠶入化機,枝間垂繭似蓑衣,忽然蛻作多花蝭,翅粉才幹便學飛。
靜看簷蛛結網低,無端妨礙小蟲飛。蜻蜓倒掛蜂兒窘,催喚山童為解圍。(以上《秋日田園雜興》十二之二。)
楊萬里的詩更注重天然的美。他曾說,“我詩只道更無題,物物秋來總是詩”(《戲筆》)又說,“閉門覓句非詩法,只是征行自有詩。”(《下橫山灘望金華山》)又說,“煙銷日出皆詩句。”(《寄題橫秀閣》)這都是自然派詩人的主張。他又說:
傳派傳宗我替羞,作家各自一風流。黃(庭堅)陳(師道)籬下休安腳,陶(潛)謝(靈運)行前更出頭。(《跋徐公仲省翰近詩》)
黃、陳是江西詩派的祖師。陸游、范成大、楊萬里都是江西派的後人,後來他們都能推翻江西派的“詩玩意兒”,都宣告獨立了。楊萬里這首詩便是獨立的宣言書。他少年時作的詩有“露窠蛛恤緯,風語燕懷春”、“立岸風大壯,還舟燈小明”一類的句子,後來他把這些少年時代的詩千餘首都燒去了。這也是宣告獨立的一種表示。我們舉一些例:
園花落盡路花開,白白紅紅各自媒。莫問早行奇絕處,四方八面野香來。
一晴一雨路幹濕,半淡半濃山疊重。遠草平中見牛背,新秧疏處有人蹤。(《過百家渡》四之二)
梅子留酸軟齒牙,芭蕉分綠與窗紗。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閒居初夏午睡起》二之一)
樹頭吹得葉冥冥,三日顛風不小停。只是向來枯樹子,知他那得許多青?(《晚春即事》)
著盡工夫是化工;不關春雨更春風,已拼膩粉塗雙蝭,更費雌黃滴一蜂!(《春興》)
新蟬聲澀亦無多,強與嬌鶯和好歌。盡日舞風渾不倦,無人奈得柳條何。(《六月六日小集》)
胡壯倦坐起憑欄,人正忙時我正閑。卻是閑中有忙處,看書才了又看山。(靜坐池亭)
胡蝭新生未解飛,須拳粉濕睡花枝。後來借得風光力,不記如癡似醉時。(《道旁小憩觀物化》。此詩可與上引范成大的絕句第九首參看。)
野菊荒苔各鑄錢,金黃銅綠兩爭妍。天公支與窮詩客,只買清愁不買田。(《戲華》)
梅花得雪更清妍,折入燈前細捻看。下卻珠簾教到地,橫枝太瘦不禁寒。
雪正飛時梅正開,倩人和雪折庭梅。莫教顫脫梢頭雪,千萬輕輕折取來。(《慶長妹招飲即席賦》十詩之二)
楊萬里的律詩,我們也可以引一兩首:
初聞一天雨大聲,次第遠近雞都鳴。今日明朝何日了?南村北巷幾人行?忽思春雨宿茅店,最苦僕夫催去程。是時懶起借殘睡,如今不眠愁獨醒。(《不寐》三之一)
起視清天分外清,滿天一點更無星。忽驚平地化成水!乃是月華光滿庭。筆下何知有前輩!醉來未肯赦空瓶。兒曹夜誦何書冊,也遣先生細細聽。(《迓使客夜歸》四之一)
他的歌行,我們也舉一兩個例:
田夫拋秧田婦接,小兒拔秧大兒插。笠是兜鍪蓑是甲,雨從頭上濕到胛。喚渠朝餐歇半霎,低頭折腰只不答。秧根未牢蒔未匝,照管鵝兒與雛鴨。(《插秧歌》)
山僮問遊何許村。莫問何許但出門:腳根倦時且小歇,山色佳處須細看。道逢田父遮儂住,說與前頭看山去。寄下君家老瓦盆,他日重遊卻來取。(《中途小歇》)
和陸、尤、楊、范四大家同時的,有浙江永嘉的“四靈”詩派。四靈是翁卷(字靈舒)、趙師秀(字紫芝,亦稱靈秀)、徐照(字道暉亦稱靈暉)、徐璣(字文淵亦稱靈淵)。他們嫌北宋及同時的詩人多喜歡“連篇累牘,汗漫而垂禁”(用葉適《徐文淵墓誌》中語)。故他們“斂情約性,因狹出奇,合於唐人”(用葉適題《劉潛夫南嶽》詩稿中語)。他們主張做晚唐律詩,要“以浮聲切響單字只句計巧拙”(徐文淵墓誌中語)。葉適稱他們“發今人未悟之機,回百年已廢之學”(《徐道暉墓誌》中語)。這個運動是一個“唐詩復辟”的運動。但他們只想回到晚唐;晚唐的詩,我們前面曾說過,也是白話詩居多。所以四靈的詩,雖然偏重律體,仍舊是白話詩居多。我們也舉幾個例:
趙師秀:
賃得民居亦自清,病身於此寄飄零。筍泛壤砌磚中出,山在鄰家樹上青。有井極甘使試茗,無花可插任空瓶。巷南巷北相知少,感爾詩人遠扣扃。(《移居謝友人見過》)
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約客》)
翁卷:
花石與林盧,皆非俗者居。鋪沙為徑軟,因竹夾籬疏。留客同家食,教兒誦古書。常言治生意,只欲似樵漁。(《友人林居》)
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裡雨如煙。鄉村四月閒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鄉村四月》)
徐照(死1211):
杖履相從步野田,坐臨階砌和詩篇。要看隔水人家菊,試借系門漁父船。且緩歸舟知有月,不生酒興為無錢。閑來莫問家中事,才得身閑即是仙。(《同劉孝若野步》)
小船停槳逐潮還。四五人家住一灣。貪看曉光侵月色,不知雲氣失前山。(《舟上》)
徐璣(死1214)
星明殘照數峰晴,夜靜惟聞水有聲。六月行須早起【闕一字】,一天涼露濕衣輕。宦情每向途中薄,詩句多於馬上成。故里諸人應念我,稻花香裡計歸程。(《六月歸途》)
無數山蟬噪夕陽,高峰影裡坐陰涼。石邊偶看清泉滴,風過微聞松葉香。(《夏日閑坐》)
四靈的詩,雖是學晚唐,其實還是宋詩,還逃不出這個白話文學的趨勢。南宋晚年有一個才氣很高的詩人劉克莊(字潛夫,號後村,死於1269)不幸也去做四靈一派的詩,卻不知道四靈的詩只配那些才氣拘謹的詩人做的。劉克莊只該用蘇軾、陸游、楊萬里的詩體,不該用這種“斂情約性”的詩體。所以他後來不能不打破這種詩派,自成一種變化活動的律體。劉克莊死時年八十三,死後八年,南宋遂被蒙古征服了。我們可舉他來代表南宋晚年的詩:
生來拙性嗜清幽,因過山家為小留。頂笠兒歸行樹杪,提瓶婦去汲溪頭。參天老樹當門碧,盡日寒泉繞舍流。我料草堂猶未架,規模已被野人偷。(《小梓人家》)
待鑿新池引一灣,更規高阜敞三間。縮墻恐犯鄰家地,減樹圖看屋後山。身隱免貽千載笑;書成猶要十年閑。門前驀有相尋者,但說翁今怕往還。(《即事》四之一)
這還是宋代自然派的詩。他還有許多發議論的詩:
自入崇寧(徽宗年號)政已荒,由來治忽系毫芒。初為御筆行中旨,漸取兵權付左璫。玉帶解來須貴倖,珠袍脫下賜降羌。諸公日侍鈞天宴,不道流人死瘴鄉。
陳跡分明斷簡中,才看卷首可占終。兵來尚恐妨“恭謝”,事去徒知悔夾攻。丞相自言芝產第,太師頻奏鶴翔空。如何直到宣和(徽宗晚年年號)季,始憶元城(劉安世)與了翁(陳)?(《讀崇寧後長編》)
這種材料於詩不很適宜,於律詩更不相宜;所以這種詩自從杜甫的《諸將》以來,沒有一首真正好詩。宋末的政治腐敗,外面有很強的敵國,而裡面仍舊是很厲害的黨爭,故這一類的詩自然發生。後來宋亡了,亡國的慘痛,種族的觀念,更容易產生這種詩了。這種詩只是議論,很少好詩。
南宋晚年還有一種重要的運動。有个嚴羽,著了一部《滄浪詩話》,极力攻擊宋人的詩,主張回到盛唐,回到汉、魏、盛唐。他用禪門的話頭來說詩:
禪家者流,乘有大小,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學者須從最上乘,具正法眼,是謂第一義。若小乘禪,聲聞辟支果,皆非正也。論詩如論禪,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大曆(唐代宗年號)以還之詩,則小乘禪也,已落第二義矣。晚唐之詩,則聲聞辟支果也。……夫學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此乃從頂【寧+頁】上做來,謂之“向上一路”,謂之“直截根源”,謂之“頓門”,謂之“單刀直入”也。……
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致。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蓋於一唱三歎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務使事,不問興致;用字必有來歷,押韻必有出處,讀之反覆終篇,不知著到何處。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張,殊乖忠厚之風,殆以罵詈為詩。詩而至此,可謂一厄也。
然則近代之詩無取乎?曰,有之。吾取其合于古人者而已。……予不自量度,輒定詩之宗旨,且借禪以為喻,推原漢、魏以來,而截然謂當以盛唐為法。(原注:後捨漢、魏而獨言盛唐者,謂古律之體備也。)
嚴羽論宋詩的流弊,確然不錯。但他因此便主張極端的復古論,要人立志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這就錯了。他責備蘇軾、黃庭堅諸人“始自出已意以為詩”,他不知道“自出己意以為詩”,正是宋詩的特別長處。宋詩不幸走錯了路道,故走入用典和韻種種“詩玩意兒”的魔道上去。挽救的方法,不在復古,乃在掃除種種“詩玩意兒”,乃在採用純粹的白話。若用白話做詩,自然不會有那用典和韻的種種魔道了。宋詩本有“做詩如說話”的趨勢,可惜蘇、黃諸人免不了文人階級“掉文”式的說話,故走入魔道;更可惜四靈的運動雖想革新,卻只想回到晚唐的律體;更可惜嚴羽一派既知江西詩派的弊病,也只想回到盛唐。
自此以後,南方的詩越走越跳不出這個復古的運動了。
第四章 北宋的詞
编辑北宋白話文學最發達的方面是在詞的方面。我們曾說過,“白話韻文的自然趨勢應該是朝著長短句的方向走的。”長短句的詞比那五言七言的詩,更近于說話的自然了。故我們看五代的小詞覺得比宋人的詩更近於近代的白話。這並不是因為白話文學到了宋朝又退了回去;這是因為白話受了詩體的束縛,不能儘量發展。我們看宋人的詞,便知道白話文學在宋朝只有進步,並無退步了。
與楊億同時的,有一個晏殊,他的詩與楊億一班人同派,他的詞便有許多是白話的了。例如: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浣溪沙》)
畫鼓聲中昏又曉,時光只解催人老。求得淺歡風日好。齊喝調,神仙一曲《漁家傲》。綠水悠悠天杳杳,浮生豈得長年少?莫惜醉來開口笑。須信道,人間萬事何時了?(《漁家傲》)
二月春風,正是楊花滿路。那堪更別離情緒!羅巾掩淚,任粉痕沾污。爭奈向、千留萬留不住!玉酒頻傾,愁眉宿聚;空腸斷寶箏弦柱。人間後會,又不知何處!魂夢裡也須時時飛去。(《殢人嬌》)
歐陽修的詞,向來最通行的只有汲古閣毛氏刻的《六一詞》,那裡面已有許多的白話詞了。近年吳氏雙照樓刻的影宋本《醉翁琴趣外篇》出來之後,我們始知道歐陽修的許多白話詞是被刪去了的。我們先看《六一詞》中的白話詞: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閒妨了繡工夫,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南歌子》)
今日北池遊,漾漾輕舟,波光漖灩柳條柔。如此春來春又去,白了人頭。好妓好歌喉,不醉難休。勸君滿滿酌金甌。縱使花時常病酒,也是風流。(《浪淘沙》)
梅謝粉,柳拖金,香滿舊園林。養花天氣半晴陰。花好卻愁深。花無數,愁無數,花好卻愁春去。戴花持酒祝東風,千萬莫匆匆!(《鶴沖天》)
《醉翁琴趣外篇》裡有許多很好的白話詞:
羅衫滿袖,盡是憶伊淚。殘妝粉,餘香被;手把金樽酒,未飲先如醉。但向道,厭厭成病皆因你。離思迢迢遠,一似長江水,去不斷,來無際。紅箋著意寫,不盡相思意。為個甚,相思只在心兒裡?(《千秋歲》)
樓前亂草,是離人方寸。倚遍闌幹意無盡。羅巾掩,宿粉殘,眉香未減,人與天涯共遠。香閨知人否?長是厭厭,擬寫相思寄歸信。未寫了,淚成行,早滿香箋相思字一時滴損。便直饒伊家總無情,也拼了一生為伊成病。(《洞仙歌令》)
為伊家終日悶。受盡恓惶誰問?不知不覺上心頭,悄一霎,身心頓也沒處頓!惱愁腸,成寸寸。已恁,莫把人萦損。奈每每人前道著伊,空把相思淚眼和衣揾。(《怨青郎》)
極得醉中眠,迤邐翻成病。莫是前生負你來,今世裡,教孤冷?言約全無定。是誰先薄倖?不慣孤眠慣成雙,奈奴子心腸硬!(《卜算子》)
夜來枕上爭閒事,推倒屏山賽繡被,盡人求守不應人,走向碧紗窗下睡。直到起來由自殢。向道“夜來真個醉。”大家惡發大家休,畢竟到頭誰不是?(《玉樓春》)
小桃風撼香紅碎,滿簾籠花氣。看花何事卻成愁?悄不會,春風意。窗在梧桐葉底,更黃昏雨細。枕前前事上心來,獨自個,怎生睡?(《一落索》)
曉色初透東窗,醉魂方覺。戀戀繡衾半擁,動萬感脈脈春思無托。追想少年,何處青樓貪歡樂?當媚景,恨月愁花,算伊全忘鳳幃約!空淚滴,真珠暗落。又被誰連宵留著?不曉高天甚意,既付與風流,卻恁情薄?把身心自解,只與猛拼卻!又及至見來了,怎生教人惡?(《看花回》)
這種詞,比五代十國的詞,更純粹是白話了。這種俗話詞,在當日已成為一種風氣。歐陽修是當代的第一文宗,也忍不住做做這種小詞。後來的文學大家如蘇軾、柳永、黃庭堅、周邦彥都做有這一類純粹白話詞。我們先說柳永。柳永初名柳三變,是仁宗景祐元年(1034)的進士,是歐陽修同時的人。葉夢得《避暑錄話》說:
柳永字耆卿,為舉子時,多遊狹斜,善為歌詞。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詞,始行於世。……余仕丹徒,嘗見一西夏歸朝官云,“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葉德輝刻本,卷下頁一〇)
柳永的詞所以能這樣流行,全因為他最能用俗話做詞。後來選詞的人,如周濟、馮煦之流,單選他的文言詞,實在埋沒了他的特別長處。此如選蘇格蘭大詩人班思(Burns)的詩,卻把他的白話情詩都刪了,可不是大笑話嗎?我們現在單選柳永的白話詞:
一生贏得淒涼。追前事,暗心傷。好天良夜,深屏香被,爭忍便相忘?王孫動是經年去,貪迷戀,有何長?萬種千般,把伊情分,顛倒盡猜量。(《少年游》)
薄衾小枕涼天氣,乍覺別離滋味。輾轉數寒更,起了還重睡。畢竟不成眠,一夜長如歲。也擬把卻回征轡,又爭奈已成行計!萬種思量,多方開解,只恁寂寞懨懨地!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憶帝京》)
有個人人真堪羨,問卻佯羞回卻面,你若無意向咱行,為甚夢中頻相見?不如聞(此字有趁字意)早還卻願,免使牽人魂夢亂。風流腸肚不堅牢,只恐被伊牽惹斷。(《玉樓春》)
洞房記得初相遇,便只合長相聚。何期小會幽歡,變作別離情緒?況值闌珊春色莫,對滿目亂花狂絮?直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公。
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早知恁地難拼,悔不當初留住。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系人心處。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晝夜樂》)
當初聚散,便喚作無由再逢伊面。近日來不期而會重歡宴,向尊前閒暇裡,斂著眉兒長歎,惹起舊愁無限。盈盈淚眼,謾向我耳邊作萬般幽怨。奈你自家心下事難見。待信真個恁別無縈絆,不免收心,共伊長遠。(《秋夜月》)
獨倚危樓風細細,望極離愁,黯黯生天際。草色山光殘照裡,無人會得憑闌意。也擬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蝭愁花》)
昨宵裡恁和衣睡,今宵裡又恁和衣睡。小飲歸來,初更過,醺醺醉。中夜後,何事還驚起?霜天冷,風細細,觸疏窗閃閃燈搖曳。空床輾轉重追憶,如願夢任欹枕難繼!寸心萬緒,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羅門令》)
皓月初圓,暮雲飄散,分明夜色如晴晝。漸銷盡醺醺殘酒。危樓回,涼生襟袖。追舊事,一餉憑闡久。如何媚容豔態,底死孤歡偶?朝思暮想,自家空恁添情瘦。算到頭誰與伸剖?向道我別來為伊牽繫,度歲經年,偷眼覷也不忍覷花柳。可惜恁好景良宵,未曾略展雙眉暫開口。問甚時與妳深憐痛惜還依舊!(《傾盃樂》)
柳永的《樂章集》(上海博古齋有影印汲古閣《六十家詞》本,最易得。)是白話文學史的重要史料,我們不能引了。
當時有個故事說,蘇軾有一次問一個優人道:“我的詞比柳耆卿的如何?”優人答道:“柳屯田的詞最配十七八歲的女郎,按紅牙拍,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的詞卻須用銅將軍和鐵綽板,唱‘大江東去’”。這個批評很有意思。我們現在就可以看看蘇軾的白話詞:
三度別君來,此別真遲暮。白盡老髭須,明日淮南去。酒罷月隨人,淚濕花如霧。後夜逐君還,夢繞湖邊路。(《生查子》)
回首亂山橫,不見居人只見城。誰似臨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來送客行。臨路晚風清,一枕初寒夢不成。今夜殘燈斜照處,熒熒,秋雨晴時淚不晴。(《南鄉子》)
持杯遙勸天邊月,願月圓無缺!持杯更復勸花枝,且願花枝長在莫離披,持杯月下花前醉;休問榮枯事。此歡能有幾人知?對酒逢花不飲待何時?(《虞美人》)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裡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蝭悲花》)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瀟酒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定風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江城子》。此似是悼亡之詞。)
他還有一首《無愁可解》,更是完全白話的:
光景百年,看便一世,生來不識愁味。問愁何處來,更開解個甚底?萬事從來風過耳,何用“不著心裡”?你喚做“展卻眉頭,便是達者”,也只恐未?此理本不通言,何曾道歡游勝如名利?道則渾是錯,不道如何即是?這裡元無我與你,甚喚做“物情之外”?若須待醉了,方開解時,問無酒,怎生醉?
這首詞有一篇序說:
國士范日新作《越調解愁》,洛陽劉九伯壽聞而悅之,戲作俚語之詩。天下傳詠,以謂幾于達者。……此雖免乎愁,猶有所解也。……乃反其詞,作《無愁可解》。
這序有可注意之點。第一,當時這種“俚語”的詩詞,必然不少,不過保存下來的不多罷了。第二,那位做俚語詩的劉九也是洛陽人,與上一講說的那班洛陽詩人既同時,又同地。這可見風氣有一點地方的關係。
蘇軾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的詞的意境比柳永高的多。但他的詞沒有柳永的詞那樣通行民間,也正是為此。蘇軾的究竟是文人的詞,柳永的卻是平民的文學。
蘇門的兩大詞家,人稱“秦七黃九”。秦七是秦觀,黃九是黃庭堅。這兩個都是白話詞的好手。我們先看秦觀的白話詞:
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飛雲當面化龍蛇,夭矯轉空碧。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好事近·夢中作》)
玉漏迢迢盡,銀潢淡淡橫。夢回宿酒未全醒,已被鄰雞催起怕天明。臂上妝猶在,襟間淚尚盈。水邊燈火漸人行,天外一鉤殘月帶三星。(《南歌子》)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鵲橋仙》)
這些詞還在文言與白話之間。下面的幾首,便真是當日的白話詞了:
亂花飛絮,又望空鬥合,離人愁苦。那更夜來,一霎薄情風雨。暗掩將,春色去!籬枯壁盡因誰做?若說相思,佛也眉兒聚。莫怪為伊,抵死縈腸惹肚。為沒教,人恨處。(《河傳》)
幸自得,一分索強,教人難吃。好好地,惡了十來日。恰而今,較些不?須管啜持教笑,又也何須肐織?衠倚賴臉兒得人惜。放軟頑,道不得。(《品令》。“肐織”未詳。衠音諄。《西廂》有“團衠是嬌”。今用“純”字。首句亦不甚可解。)
掉又【月+翟】,(未詳)天然個品格,於中壓一。簾兒下,時把鞋兒踢,語低低,笑咭咭。每每秦樓相見,見了無限憐惜。人前強不欲相沾識。把不定,臉兒赤。(《品令》)
秦觀有些詞,在現在人的眼裡,頗覺得太淫褻了(如“瘦殺人,天不管”一首)。但我們不要忘了時代的區別。秦觀的時代,道學還不曾成立,社會還不曾受道學的影響,故這一類的文學並不算得“得罪名教”。秦觀在當日還有人保舉他“賢良方正"呢。
我們看黃庭堅的白話詞,也應該存這種眼光。我們若拿“假道學”的眼光來責備道學以前的自然道德觀,就像我們現在責備古人為什麼不用桌椅卻要席地而坐了。黃庭堅是宋朝第一個白話詞人。我們拿他的詞來比較他的詩,很像相差七八百年。這都是因為詩的方面雖然經過幾百年的白話化,究竟不能完全免去廟堂文學與貴族文學的影響。況且五言七言的詩體確是不適宜於白話(說見前)。詞曲便不同了。長短不齊的體裁和說話的自然口氣接近多了。這是第一好處。有許多詞曲是幾個詞人替樂工做的,替歌妓做的,是要大家懂得,要大家愛唱愛聽的。因此,他們用的是小兒女的情感,是平民的材料[1],是小百姓的語言。這是第二長處。故宋人白話詞真可以代表那時代民間文學。
黃庭堅的白話詞[2]:
把我身心,為伊煩惱,算天便知。恨一回相見,百方做計;未能偎倚,早覓東西。鏡裡拈花,水中捉月,覷著無由得進伊。添憔悴,鎮花銷翠減,玉瘦香肌。奴兒又有行期。你去即無妨我共誰?向眼前常見,心猶未足,怎生禁得,真個分離?地角天涯,我隨君去,掘井為盟無改移。君須是,做些兒相度,莫待臨時。(《沁園春》)
對景還消瘦。被個人把人調戲,我也心兒有。憶我又喚我,見我嗔我。天甚教人怎生受!看承幸廝勾,又是樽前眉峰皺。是人驚怪,冤我忒【扌+闰】就。拼了又捨了,一定是這回休了:及至相逢又依舊!(《歸田樂引》)
暮雨濛階砌。漏漸移,轉添寂寞,點點心如碎。怨你又戀你,恨你惜你:畢竟教人怎生是!前歡算未已。奈何如今愁無計?為伊聰俊消得人憔悴。這裡誚睡裡,誚睡裡夢裡心理,一向無言但垂淚。(同上)
要見不得見,要近不得近。試問得君多少憐,管不解,多於恨。禁止不得淚,忍管不得悶。天上人間有底愁,向個裡,都諳盡。(《卜算子》。詞中“底”字應作“的”字解,與“幹卿底事”的“底”字不同。)
退紅衫子亂蜂兒,衣寬只為伊,為伊去得忒多時,教人直是疑。長睡晚,理妝遲;愁多懶畫眉。夜來算得有歸期,燈花則甚知?(《阮郎歸》)
蟲兒真個惡靈利!惱亂得道人眼起。醉歸來恰似出桃源,但目斷落花流水。不如隨我歸雲際,共作個住山活計。照清溪,勻粉面,插山花,算終勝風塵滋味。(《步瞻宮》)
對景惹起愁悶。染相思、病成方寸。是阿誰先有意?阿誰薄幸?鬥頓恁少喜多嗔!合下休傳音問:你有我、我無你分。似合歡桃核,真堪人恨:心兒裡有兩個人人!(《少年心》)
黃庭堅的白話詞中,有幾首用當時的方言太多了,後來很少人懂得,甚至於句讀都讀不斷。我們也舉一個例:
見來便覺情於我,廝守著新來好過。人道他家有婆婆,與一口管教㞘磨。副靖傳語木大,鼓兒裡且打一和。更有些兒得處囉,燒沙糖,香藥添和。(《鼓笛令》)(此中副靖即副淨,看王國維先生《宋元戲曲史》頁八七)
這種詞在柳永、秦觀的集子裡也有,但黃庭堅詞裡最多。有人說,“這就可見白話的害處了。白話是常常變的,故一個時代的通行俗話,隔了幾百年,就沒有人懂得了。到底還是文言不變的好。”這話大錯了。我們現在不懂得宋人詞裡的方言,並不是方言的罪過,乃是注家和做字典的人的罪過。假使任淵(注《山谷內集》的)、史容(注《山谷外集》的)、史溫(注《山谷別集》的)一班人當日肯把他們搜求古典出處的工夫分出一小部分來,替《山谷詞》裡的方言俗話都做出詳細的解釋,後人便沒有困難了。他們只肯費死工夫去注那“司馬寒如灰,禮樂卯金刀”(山谷詩)一類不通的古典詩,偏不肯注釋方言俗語。編字書詞典的人也是如此。怪不得我們現在不懂得當日的方言了。
閒話少說。與黃庭堅同時的,還有一個大詞人周邦彥,他也做了不少的白話詞。我們也舉一些例:
幾日來,真個醉。不知道、窗外亂紅,已深半指。花影風搖碎。擁春酲乍起,有個人人,生得濟楚,來向耳畔,問“今朝醒未?”情性兒,慢騰騰地,惱得人又醉。(《紅窗迥》)
千紅萬翠,簇定清明天氣。為憐他種種清香,好難為不醉。我愛深如你,我心在個人心裡。便相看老卻春風,莫無些歡意。(《萬里春》)
佳約人未知,背地伊先變。惡會稱停事,看深淺。如今信我,委地論長遠。好彩無可怨。自(四印裔本作洎,今從汲古閣本)合教伊,推些事後分散。密意都休,待說先腸斷。此恨除非是,天相念。堅心更守,未死終相見。多少閑磨難,到得其時,知他做甚頭眼?(《歸去難》)
水竹舊院落,櫻筍新蔬果。嫩英翠幄,紅杏交榴火。心事暗卜,葉底尋雙朵。深夜歸青鎖。燈盡酒醒時,曉窗明,釵橫鬢嚲。怎生那?被間阻時多。奈愁腸數疊,幽恨萬端,好夢還驚破。可怪近來傳語也無個。莫是嗔人呵?真個若嗔人,卻因何逢人問我。(《浣溪沙慢》)
鉛華淡伫新妝束,好風韻天然異俗。彼此知名,雖然初見,情分先熟。爐煙淡淡雲屏曲!睡半醒生香透肉。賴得相逢,若還虛過,生世不足。(《玉團兒》)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箏。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少年游》)
以上舉的例,很可以代表北宋的白話詞了。北宋的詞,有兩個很顯明的趨勢。第一是因襲的文人小詞。這一種詞的特別性質是美麗的字面,諧婉的音調,浮泛的情意。例如:
露下風高,井梧官簟生秋意。畫堂筵啟,一曲呈珠綴。天外行雲,欲去凝香袂。爐煙起,斷腸聲裡,斂盡雙蛾翠。(晏殊的《點絳唇》)
這是溫庭筠、韓偓以來的“正宗衣缽。”在這一類的詞裡,北宋的詞與晚唐五代的詞實在沒有什麼大分別。所以晏殊、歐陽修等人的詞集裡有許多詞往往又見於晚唐、五代人的集子裡。其實這種詞見於誰的集裡本沒有什麼關係,因為他們都是因襲的,模仿的,想做“肖子”的。這一類因襲的不是真宋詞。第二類便是宋朝文人做的“俚語”詞。這一類便完全不像晚唐、五代的詞了。歐陽修的俚語詞有時也許跑到柳永的集子裡去了。但這種宋人的俚語詞決不會跑到韓偓、馮延巳的集子裡去。這是時代的區別。我們上文選的歐陽修《醉翁琴趣外篇》以下各家的白話詞,大多數是這一類的。這種詞用的當日小百姓的言語,寫的是當日的感情生活,所以他們是宋代白話文學的正式代表。
第五章 南宋的白話詞
编辑詞的進化到了北宋歐陽修、柳永、秦觀、黃庭堅的“俚語詞”,差不多可說是純粹的白話韻文了。不幸這個趨勢到了南宋,也碰著一個打擊,也漸漸的退回到復古的路上去。
南宋的詞人有兩大派。一派承接北宋白話詞的遺風,能免去柳永、黃庭堅一班人的淫褻習氣,能加入一種高超的意境與情感,卻仍能不失去白話詞的好處。這一派,我們可用辛棄疾、陸游、劉遇、劉克莊作代表。一派專在聲調字句典故上做工夫;字面越文了,典故用的越巧妙了,但沒有什麼內容,算不得有價值的文學。這一派古典主義的詞,我們可用吳文英作代表。
辛棄疾(字幼安,號稼軒,死時約當1205)本是北方(歷城)人。他少年時,與耿京起兵於山東,決策南歸,幹他幾件很英雄的事業(看《宋史》卷四百一〇)。他於宋高宗末年歸宋(1162),那時他只有二十三歲。他和南宋的大文人大詩人都往來很密切的。他的天分最高,才氣很發揚,讀書也很多,故他的詞無論長調小令,都能放恣自由,淋漓痛快,確然可算是南宋的第一大家。他的長調有時還免不了用典的習氣,這是蘇黃一派的遺風,一時不容易擺脫的。劉克莊說,“放翁稼軒一掃纖豔,不事穿鑿。高則高矣,但時時掉書袋,要是一癖。”我們且先舉幾首非白話的長調作例:
一水西來,千文晴虹,十里翠屏。喜草堂經歲,重來野老;斜川好景,不負淵明。老鶴高飛,一枝移宿,長笑蝸牛戴屋行。平章了,待十分佳處,著個茅亭。青山意氣崢嶸,似為我歸來嫵媚生;解頻教花鳥,前歌後舞;更催雲水,暮送朝迎。酒聖詩豪,可能無勢?我乃而今駕馭卿!清溪上,被山靈卻笑,白髮歸耕。(《沁園春·期思卜築》)
杯!汝前來。老子今朝,點檢形骸:甚長年抱渴,咽如焦釜;於今喜溢,氣似奔雷?漫說劉伶,古今達者,醉後何妨死便埋。渾如許,歎汝於知己,真少恩哉!更憑歌舞為媒,算合作人間鴆毒猜。況疾無小大,生於所愛;物無美惡,過則為災。與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猶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有召須來。(《沁園春·將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這種詞雖有“掉書袋”的毛病,但他們的口氣都是說話的口氣。這種詞的性質與弊病都和蘇軾黃庭堅-派的詩相同;好處在說話的口氣,壞處在掉書袋。但辛棄疾有一首《醜奴兒近》,題是“博山道中,效李易安體”:
千峰雲起,驟雨一霎兒價。更遠樹斜陽風景,怎生圖畫?青旗賣酒,山那畔別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無事過者一夏。午醉醒時,松窗竹戶,萬千瀟酒。野鳥飛來,又是一般閒暇。卻怪白鷗,覷著人欲下未下。舊盟都在,新來莫是,別有說話!
這是一首很妙的白話詞,但他們自己說是“效李易安體”,這是很可注意的。李易安乃是宋代的一個女文豪,名清照,號易安居士。李清照是濟南人,與辛棄疾是親同鄉。他生於神宗元豐五年(1082),當辛棄疾生時(1140),李清照已是近六十歲的人了。李清照(詳見俞正燮《癸巳類稿》中“易安居士事輯”篇)少年時即負文學的盛名,他的詞更是傳誦一時的。他的詞可惜現存的不多(有王氏四印齋輯刻本),但我們知道他是最會做白話詞的。例如左(下):
紅耦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一剪梅》)
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餘情。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添字醜奴兒·芭蕉》)
最有名的自然是他的《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蓋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這種白話詞真是絕妙的文學,怪不得他在當日影響了許多人。李清照雖生於北宋,到南渡時,他已是五十歲的老婦人了。但他對於北宋的大詞家,二晏,歐陽,蘇,秦,黃,——都表示不滿意(引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故我們把他附見於此。辛棄疾定受他的影響不少。我們上文引的那首“效李易安體”的《醜奴兒近》,乃是辛棄疾在博山道中做的;辛詞中還有許多白話詞也是在博山做的。博山在山東,這些詞當是他少年時代未到南方以前的作品。我們可以說,辛棄疾少年時一定受了他的那位同鄉女名士的許多影響。
辛棄疾的小詞很多極好的白話作品,例如:
昨日春如十三女兒學繡,一枝枝不教花瘦。甚無情,便不得雨僝風僽,向園林鋪作地衣紅縐!而今春似輕薄浪子難久。記前時送春歸後,把春波,都釀作一江醇酎,約清愁楊柳岸邊相候。(《粉蝶兒》)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點點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勸,流鶯聲住。鬢邊覷,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祝英台近》)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醉裡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西江月》)
萬事雲煙忽過,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遊宜睡。早趁催科了納,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舊管些兒:管竹管山管水。(《西江月·示兒曹以家事付之》)
茅簷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裡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清平樂·村居》)
欲行且起行,欲坐重來坐。坐坐行行有倦時,更枕閒書臥。病是近來身,懶是從前我。淨掃瓢泉竹樹陰,且恁隨緣過。(《卜算子·聞李正之茶馬訃音》)
一個去學仙,一個去學佛。仙飲千杯醉似泥,皮骨如金石。不飲便康強,佛壽須千百。八十餘年入涅槃,且進杯中物!(《卜算子·飲酒成病》)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詩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
幾個相知可喜,才廝見,說山說水。顛倒爛熟只這是,怎奈何,一回說,一回美。有個尖新底,說底話非名即利,說的口乾罪過你。且不罪,俺略起,去洗耳。(《夜遊宮·苦俗客》。)(此詞中兩用“底”字,一用“的”字,可注意他們的區別)
長夜偏冷添被兒。枕頭兒移了又移。我自是笑別人的,卻原來當局者迷。如今只恨因緣淺,也不曾抵死恨伊。合手下安排了,那筵席須有散時。(《戀繡衾》)
走去走來三百里,五日以為期。六日歸時已是疑,應是望多時。鞭個馬兒歸去也,心急馬行遲。不免相煩喜鵲兒,先報那人知。(《武陵春》)
有得許多淚,更閑卻許多鴛被。枕頭兒放處都不是,舊家時,怎生睡?更也沒書來,那堪被雁兒調戲,道無書,卻有書中意。排幾個人人字!(《尋芳草·嘲陳華叟憶內》)
一輪秋影轉金波,飛鏡又重磨。把酒問姮娥,被白髮欺人奈何!乘風好處,長風萬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太常引·建康中秋為呂潛叔賦》)
悠悠萬世功,矻矻當年苦。魚自入深淵,人自居平土。紅日又西沉,白浪長東去。不是望金山,我自思量禹!(《生查子·題金口塵表亭》)
這些詞裡有各種性質不同的詞,——寫情的,寫天然風景的,發議論的,滑稽的,代表時代的,感慨的(如“不是望金山,我自思量禹”),都有了。
辛棄疾是南宋的第一大詞人。他同時的詩人陸游也會做詞。陸游和辛棄疾一樣,也是一個很想做點英雄事業的人,不幸沒有做事的機會,故他的詩詞很可代表當時的愛國志士的文學。例如:
雪曉清笳亂起!夢游處不知何地。鐵騎無聲望似水。想關河,雁門西,青海際。睡覺寒燈裡,漏聲斷月斜窗紙。自許封侯在萬里。有誰知?鬢雖殘,心未死。(《夜遊官·記夢》)
劉克莊說陸遊也免不了“掉書袋”的毛病,但陸遊的小詞也有很好的:
華燈縱博,雕鞍馳射,誰記當年豪舉?酒徒一一取封侯,獨去作江邊漁父。輕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斷蘋洲煙雨。鏡湖元自屬閒人,又何必官家賜與?(《鵲橋仙》)
茅簷人靜,蓬窗燈暗,春晚連江風雨。林鶯巢燕總無聲,但月夜常啼杜宇。催成清淚,驚殘好夢,又揀深枝飛去。故山猶自不堪聽,況半世飄然羈旅!(同,夜聞杜鵑》)
采藥歸來,獨尋茆店沽新釀。暮煙千嶂,處處聞漁唱。醉弄扁舟,不怕黏天浪。江湖上,這回疏放,作個閒人樣。(《點絳唇》)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憐,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卜算子·詠梅》)
陸遊還有一些白話小詞,不曾收到集子裡去。我們看《耆舊續聞》記的他的《贈別》詞(引見舒夢蘭《白香詞譜箋》卷二,頁十一),可以想見當時詞人往往刪去他們的白話小詞,正如歐陽修的《六一詞》刪去許多白話小詞一樣,這是最可惜的。清朝朱彝尊自己編詩集,不刪他的《風懷》詩,說,他寧可吃不著聖廟裡的冷豬肉,不肯刪他的情詩。可惜這塊冷豬肉已埋沒了不少的好詩詞了!
南宋的“時代的文學”自然是陸游、楊萬里的詩與辛棄疾一派的詞。張孝祥(《於湖詞》)、張元幹(《蘆川詞》)、陳亮(《龍川詞》)、劉過(《龍洲詞》)、劉克莊(《後村詞》)都屬於這一派。劉過最像辛棄疾,人品與文學都是逼真辛派。他有寄辛稼軒的《沁園春》一篇:
鬥酒彘肩,風雨渡江,豈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白居易),約林和靖(逋),與坡仙老(蘇軾),駕勒吾回。坡謂西湖,正如西子,濃抹淡妝臨鏡臺。二公者,皆掉頭不顧,只管傳杯。白云:“天竺去來!圖畫裡,崢嶸樓閣開。愛縱橫二澗,東西水繞;兩峰南北,高下雲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動,不若孤山先訪梅。須晴去,訪稼軒未晚,且此徘徊。”
這首詞,岳珂說他“白日見鬼”;但這種自由恣肆的精神,確是辛派的特色。劉過有很好的白話小詞:
一瑣窗兒明快,料想那人不在。熏籠脫下舊衣裳,件件香難賽。匆匆去得忒煞,這鏡兒也不曾蓋。千朝百日不曾來。沒這些兒個采!(《行香子》)
別酒醺醺渾易醉,回過頭來三十里!馬兒不住去如飛,牽一憩,坐一憩,斷送煞人山與水!是則是功名終可喜,不道恩情𢬵得未!雲迷村店酒旗斜:去也是?住也是?煩惱自家煩惱你。(《天仙子》)
劉克莊雖然說辛、陸的詞免不了“掉書袋”的習氣,但是他自己的詞實在是辛派的嫡傳。他的長調如:
何處相逢?登寶釵樓,訪銅雀台。喚廚人斫就、東溟鯨鲙;圉人呈罷,西極龍媒(馬名)。天下英雄,使君與操:餘子誰堪共酒杯?車千兩,載燕南趙北,劍客奇才。飲酣畫鼓如雷,誰信被晨雞催喚回?歎年光過盡,功名未立;書生老去,機會方來!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推衣起,但淒涼感舊,慷慨生哀。(《沁園春·夢方孚若》)
北望神州路,試平章這場公事、怎生分付!記得太行兵百萬,曾入宗爺(宗澤)駕馭;今把作握蛇騎虎。君去,京東豪傑喜,看投戈下拜“真吾父!”談笑裡,定齊魯。兩淮蕭索惟狐兔!問當年祖生去後,有人來否?多少新亭揮淚客,誰夢中原塊土!算事業須由人做!應笑書生心膽怯,向車中閉置如新婦;空目送,寒鴻去!(《賀新郎·送陳子華赴真州》)
這種詞,雖然不免掉書袋,但他有悲壯的感情,高尚的見解,偉大的才氣,故還站得住,還不失為好詞。這是辛派的特別長處,我們再引一首長詞:
有個頭陀,形等枯株,心猶死灰。幸春山筍賤,無人爭吃;夜爐芋美,與客同煨。何處旛花,忽相導引?莫是天宮迎赴齋?又疑道,向毗耶城裡,講席初開。這邊尚自徘徊,笑那裡紛紛早見猜。有尊神奮杵,拳粗似缽;名緇豎拂、喝猛如雷。老子無能,山僧不會,誰誤“檀那”舉請哉?山中去,便百千億劫,休下山來!(《沁園春·癸卯佛生翌日將曉,夢中作。既醒,但易數字》)
我們再舉他的小詞幾首:
片片蝶衣輕,點點猩紅小。道天公不惜花,百種千般巧。朝見樹頭繁,暮見枝頭少。道是東君果惜花;雨洗風吹了!(《卜算子·海棠盛開,風雨作祟》,二首之一)
休彈《別鶴》!淚與弦俱落。歡事中年如水薄,懷抱那堪作惡!昨宵月露高樓,今朝煙雨孤舟。除是無身方了,有身長是閒愁!(《清平樂·別意》)
亂似盎中絲,密似風中絮;行遍茫茫禹跡來,底是無愁處?好客挽難留,俗事推難去。惟有翻身入醉鄉,愁欲來無路。(《卜算子》)
陌上行人怪府公,還是文窮?還是詩窮?下車上馬大匆匆,來是春風,去是秋風。階銜免得管兵農,嬉到昏鐘,睡到齋鐘。不須提嶽與知官,喚作溪翁,喚作山翁。(《一剪梅·中秋解宜春郡印》)
束緼宵行十里強。挑得詩囊,拋了衣囊。天寒路滑馬蹄僵。元是王郎,來送劉郎。酒酣耳熱說文章,驚倒鄰牆,推倒胡床。傍觀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同,余赴廣州,王實之夜餞於風亭》)
以上說的是辛棄疾到劉克莊的一派。這一派是“時代的文學”。現在且略說宋詞的第二派,——那古典主義的一派。這一派的詞,在我們看來,實在沒有什麼文學價值,只可以代表文學史上一個守舊的趨勢。我們不愛多舉例來糟蹋我們有用的篇幅,只舉姜夔、吳文英兩個人罷。姜夔與楊萬里、范成大等同時,他的詩也很近白話,但他的詞卻是古典主義的居多。他是精通音樂的人,一字一句都不肯放過,故不知不覺的趨向雕琢的路上去了。我們且舉他自己制的《暗香》與《疏影》兩闋: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歎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暗香》)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裡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疏影》)
這兩首都是詠梅花的。我們讀了,和不曾讀一樣,竟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疏影》一首更不成東西了;全篇用了杜甫詠明妃塚的詩和壽陽公主的故事;說到末了,又沒有話說了,只好說到畫上的梅花!這種毫無意思的詞,偏有人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我真不懂了。
吳文英也和他們同時,著有《夢窗四藁》。他的詞更是不堪請教了。宋末詞人張炎說:“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折下來,不成片段。”這話說的最好。這派的詞都只會“堆砌”,堆砌成七寶樓臺,並非十分難事;但這種堆砌成的東西,禁不起分析;一分析,便成了磚頭灰屑了。我們舉他集子裡的開卷第一首詞做例:
紺縷堆雲,清腮潤玉,記人初見。蠻腥未洗,梅谷一懷淒惋。渺征槎去乘閬風,占香上國幽心展。遺芳掩色,真姿凝淡,返魂騷畹。
一笑千金換,又笑伴鴟夷共歸吳苑。離煙恨水,夢查南天秋晚。比來時瘦肌更銷,冷熏沁骨悲鄉遠。最傷情,送客咸陽、佩結西風怨。(《鎖寒窗》)
你看他忽然說蠻腥,忽然說上國;忽然用《楚辭》,忽然說西施,忽然說吳苑,忽然又飛到咸陽了。你看來看去,可知道他究說的是什麼東西?原來他的題目是“詠玉蘭花”!
這是古典文學的下下品。我們上文說過,辛棄疾一派的詞人有時也掉書袋。但是掉書袋之中有個分別。辛棄疾、劉克莊一班人,天才既高,感想又富,見解也好,故他們掉書袋還不令人生厭。例如上文引的劉克莊《沁園春》詞裡的“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一句,只是借事論事,還不能不算是好句子。至於吳文英那班“低能”的文人,氣力只有那麼大,掮不起書袋,偏要掉書袋,所以壓死在書袋底下,萬劫不得翻身了!
吳文英一派的詞,居然能受人崇拜,居然有人推他做南宋第一大家。清代《四庫提要》說“詞家之有吳文英,亦如詩家之有李商隱也。”詩到李商隱,可算是一大厄運;詞到吳文英,可算是一大厄運。
宋末的詞人,除了少數人(如劉克莊)之外,卻不免帶一點這種古典主義的臭味。王沂孫(《花外集》)、張炎(《山中白雲詞》)等都屬於這一派。張炎偶有好詞,如《西湖春感》云:“能幾番遊?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但大部分都是雕琢堆砌的文學。張炎著有一部《詞源》,論作詞的門徑,中有云:
詞之語句太寬則容易,太工則苦澀。如起頭八字相對,中間八字相對,卻須用功。著一字眼如詩眼,亦同。若八字既工,下句便合稍寬,庶不窒塞。約莫寬易,又著一句工致者,便覺精粹。此詞中之關鏈也。
如此論詩,如此論詞,便入魔道。他們這一派的詞人,頗排斥辛棄疾一派,說他們只會“作豪氣詞,非雅詞也;於文章餘暇,戲弄筆墨,為長短句之詩耳。”可惜他們自己只缺少這一點豪氣,故走向書袋裡去,爬不出來了。
以上說的都是南宋文人的詞。我們在上文曾說過,北宋的詞人往往為娼妓樂工做詞,柳水、秦觀、黃庭堅、周邦彥都做過這種詞。這種詞是要人人聽得懂,又要人人愛聽的。故他們很和平民文學接近。當時必定有許多通行的詞可作樣本,可惜這種真正平民作品都沒有了。南宋的妓女文學,我們尋得幾首,引在這裡作個例。宋末元初的周密(也是當時一個大詞家,有《草窗詞》)著有一部《齊東野語》,中有一條說:
蜀妓類能文,蓋薛濤之遺風也。放翁客蜀挾一妓歸,蓄之別室,率數日一往。偶以病少疏,妓頗疑之,因作詞自解,妓即韻答之云:說盟,說誓,說情,說意,動便春愁滿紙。多應念得“脫空經”,是那個先生教底?不茶,不飯,不言,不語,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閒,又那得工夫咒你?
又傳一蜀妓述送行詞云:
欲寄意渾無所有,折盡市橋官柳。看君著上征衫,又相將放船楚江口。後會不知何日又?是男兒休要鎮長相守!苟富貴,毋相忘,若相忘,有如此酒。
這都是很好的詞。第二首不大像真是妓女作的,第一首真可算是一首好白話詞。這種妓女文學不限於四川,別處也有。《齊東野語》又記有台州營妓嚴蕊的詞三首。嚴蕊在歷史上頗有名氣,因為他和當時的學者唐仲友相好,唐仲友和朱熹有私怨,朱憙奏參仲友與妓女嚴蕊為濫,把嚴蕊捉去拷問,要他承認,他不肯承認。他兩月之間受了兩次杖責,他終不肯誣害他的朋友。朱熹的後任官哀憐嚴蕊,命他作詞自陳,他作詞云: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風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官府即日判令他從良。這個朱熹、唐仲友的案子在道學史上是一樁很有趣味的故事,是道學先生維持風教的開幕戲。洪邁《夷堅志》也記此事:
台州官妓嚴蕊有才思而通書,究達今古。唐與政(仲友)為守,頗屬目。朱元晦(熹)提舉浙東,按部,發其事,捕蕊下獄,仗其背;猶以為伍伯行杖輕,復押至會稽,再論決。蕊墮酷刑而系樂籍如故。岳商卿(霖)提點刑獄,因疏決至台,蕊陳狀,乞自便。岳令作詞,應聲口占云(詞見上)……。岳即判從良。
洪邁與朱熹同時,又是朋友;況且這案子發生於淳熙九年,洪邁於淳熙十一年起知婺州,地又相近:他的記載,應該可信。《夷堅志》又記一件事云:
江、浙間路伎伶女有慧點知文墨,能於席上指物題詠,應命輒成者,謂之“合生”。其滑稽含玩諷者,謂之“喬合生”。蓋京都遺風也。予守會稽,有歌諸宮調女子洪惠英,正唱詞次,忽停鼓,白曰:“惠英述懷小曲,願容舉似。”乃歌曰:
梅似雪,剛被雪來相挫折。雪裡梅花,無限精神總屬他。梅花無語,只有東君來作主。傳語東君,來與梅花作主人。
歌畢,再拜云:“梅者,惠英自喻。非敢僭擬名花,姑以借意。雪者,指無賴惡少者。”官奴因言,其人在府一月而遭惡子困擾者至四五,故情見乎詞。在流輩中誠不易得。
嚴蕊與洪惠都是浙江人。四川在極西,浙江在極東,都有這一類的妓女文學。這也是很可注意的了。我的朋友顧頡剛先生近來給我一封信,中有一段說:
那時官妓只許歌舞佐酒,不許私侍枕席;為應歌唱的需要,故容易通文。他們的通文,只要能夠纏綿宛轉的表達情意,並沒有貴族文學古典主義的迫逼,所以做詩做詞都成了說話。況且因為要纏綿宛轉的表達情思,娛樂狎客,尤不能不用像說話般詩詞。他們即便不能自己做去,他們採擇來的詩詞,也不能不是像說話般明白的作品。又因為他們必須用詩詞入樂,所以採擇來的詩詞必須協律可歌。有此數種原因,我覺得國語文學的推行,娼妓頗有大力。一班士大夫所以能做白話詩詞,未必不是受娼妓的同化。……他們所以向白話方面走,正因為有“旗亭畫壁”一類的故事在背後引誘。所以我們可以說:一班士大夫維持貴族文學,為的是科舉的逼追;一班士大夫提倡白話,為的是樂工娼妓的誘導。假使那時的娼妓也像現在這樣不講究歌舞,唐宋的文家決不會有這樣多的白話作品。……唐、宋時白話文學雖很有成績,但尚未到完全平民化的地位,所以樂工妓女需要文家代為制詞。到後來,越傳越廣,越傳越普通明白,所以他們便可以自己做了,不須乞憐士大夫了。所以他們唱他們的曲子;士大夫填詞的填詞,制曲的制曲,卻不必唱了,又可以填塞許多典故了。……
這一段議論,我以為大致不錯。但我想當初文人代娼家作詞未必那時全沒有平民自己作的白話文學,也未必不是文人有意模仿這種白話作品。這一點,我和頡剛所見稍有不同。至於他說後來娼家自己作歌詞了,文人自作文人的古典作品了,這話是完全不錯的。南宋詞人如姜夔、吳文英、張炎、王沂孫都是精通音樂的,他們制了許多詞調,都是可歌的。但他們自有他們的“家樂”,如姜夔的“小紅低唱我吹簫”,已變成貴族式的賞鑒,故與民間的白話作品分手了。
從此以後,南方的文學又回到復古的路上去。但娼妓與小兒女們仍舊繼續做他們的平民作品。後來詞一變為小曲,小曲再變為弦索套數,套數加上說白,三變而為戲劇。在這三變之中,北方民族的功勞最大。南方民族雖然也有絕好的民間作品,只可惜這種平民作品被貴族文家的勢力遮住了,沒有人過問,沒有人收集,聽他們自生自滅;直到近來方才有人收集這種平民文學,但已太遲了,已不知埋沒了多少佳作了。
第六章 兩宋白話語錄
编辑晚唐以來,禪宗分出許多宗派,散佈各地。這種語錄的文體也跟著散佈各地。當時雖然也有許多和尚愛學時髦,愛做那不通的駢文和那半通的古文,如宋代的契嵩(1006—1072)做的《鐔津文集》(《大藏經露》十至十一);但大多數的大師說法講道的記錄,都是用白話的。這種文體到北宋時,更完備了。我們也舉宋代的語錄幾條來做例:
克勤(圓悟禪師)
……知有此事,不從他得。所以道“靈從何來,聖從何起”。只如諸人現今身是父母血氣成就;若於中識得靈明妙性,則若凡若聖,覓你意根了不可得,便乃內無見聞覺知,外無山河大地。尋常著衣吃飯,更無奇特。所以道,“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我若向地獄,地獄自消滅”。方知有如是靈通,有如是自在。……雲門大師道:“你且東卜西卜,忽然卜著也不定。”若也打開自己庫藏,運出自己家財,拯濟一切;教無始妄想一時空索索地,豈不慶快?
老僧往日為熱病所苦,死卻一日,現前路黑漫漫地,都不知何往。獲再蘇醒,遂驚駭生死事,便乃發心行腳,訪尋有道知識,體究此事。初到大溈,參真如和尚,終日面壁默坐,將古人公案翻覆看。及一年許,忽有個省處。然只是認得個昭昭靈靈,驢前馬後,只向四大身中作個動用。若被人拶著,一似無見處;只為解脫坑埋,卻禪道滿肚,於佛法上看即有,於世法上看即無。後到白雲老師處,被他云“你總無見處”,自此全無咬嚼分,遂煩悶辭去。心中疑情終不能安樂。又上白雲,再參先師,便令作侍者。一日忽有官員問道次,先師云,“官人,你不見小豔詩道,‘頻呼小玉元無事,只要檀郎認得聲’?”官人卻未曉,老僧聽得,忽然打破漆桶,向腳跟下親見得了,元不由別人。方信乾坤之內,宇宙之間,中有一寶秘在形山,以至諸佛出世,祖師西來,只教人明此一件事。若也未知,只管作知作解,瞠眉努目,元不知只是捏目生華,簷枷過狀,何曾得自在安樂?……若實到此,便能提唱大因緣,建立法幢,與一切人抽釘拔楔,解黏去縛。如是,揭千人萬人,如金翅鳥入海,直取龍吞;如諸菩薩入生死海中撈摝眾生,放在菩提岸上:方可一舉一切舉,一了一切了。有時一喝如金剛玉寶劍,有時一喝如踞地獅子,有時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時一喝不作一喝用:方可殺活自由,佈置臨時,謂之“我為法王,於法自在。”
諸人既是挑囊負缽、遍參知識,懷中自有無價之寶,方向這裡參學。先師常云,“莫學琉璃瓶子禪,輕輕被人觸著,便百雜碎。參時須參皮殼漏子禪,任是向高峰頂上撲下,亦無傷損。劫火洞然,我此不壞。”若是作家本分漢,遇著咬豬狗底手腳,放下複子靠將去。十年二十年,管取打成一片。……萬古碧潭空界月,再三撈摝始方知!(《圓悟佛果禪師語錄》卷十三)
宗杲(大慧禪師)
妙喜(宗杲的庵名妙喜,故自稱如此。)自十七歲便疑著此事,恰恰參十七年,方得休歇。未得已前,常自思維:“我今已幾歲,不知我未托生來南閻浮提時從什麼處來。心頭黑似漆,並不知來處。既不知來處,即是‘生大’。我百年後死時,卻向什麼處去。心頭依舊黑漫漫地,不知去處。即不知去處,即是‘死大’。謂之無常迅速,生死事大。”你諸人還曾恁麼疑著麼?現今坐立儼然,孤明歷歷地,說法聽法,賓主交參。妙喜簸兩片皮,牙齒敲磕,臍輪下鼓起粥飯氣,口裡忉忉怛怛,在這裡說。說者是聲。此聲普在諸人髑髏裡,諸人髑髏同在妙喜聲中。這個境界,他日死了,卻向甚處安著?既不知安著處,則撞入驢胎馬腹亦不知,生快樂天官亦不知。禪和子尋常於經論上收拾得底,問著無有不知者;士大夫向九經十七史上學得底,問著亦無有不知者。離卻文字,絕卻思惟,問他自家屋裡事,十個有五雙不知。他人家事卻如得如此分曉!如是,則空來世上打一遭,將來隨業受報,畢竟不知自家本命元辰落腳處,可不悲哉!所以古人到這裡,如救頭然,尋師決擇,要得心地開通,不疑生死。……趙州和尚有時云,“未出家,被菩提使;出家後,使得菩提。汝諸人被十二時使,老僧使得十二時。”又云,“佛之一字,吾不喜聞。”佛之一字尚不喜聞,達磨灼然是甚老臊胡!十地菩薩是擔糞漢!等妙二覺是破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驢橛!十二分教是鬼神薄拭瘡膿紙!四果三賢初心十地是守古塚鬼!你既不到這個田地,是事理會不得也。學人粗走大步,便把一句子禪,要只對人。且不是這個道理。所以妙喜室中當問禪和子:“喚作竹篦則觸,不喚作竹篦則背。”不得下語,不得無語,不得思量,不得卜度,不得拂袖便行。一切總不得。你便奪卻竹篦;我且許你奪卻,我喚作拳頭則觸,不喚作拳頭則背,你又如何奪?更饒你道個“請和尚放下著”,我且放下著。我喚露柱則觸,不喚作露柱則背,你又如何奪?我喚作山河大地則觸,不喚作山河大地則背,你又如何奪?……我真個要你納物事,你無從所出,便須討死路去也。或投河赴火,拼得命,方始死得。死了卻緩緩地再活起來。喚你作菩薩,便歡喜;喚你作賊漢,便惡發:依前只是舊時人。(《語錄》卷十六,《大藏》騰八,頁七二)
宗杲集子裡還有許多白話的信劄,也是極好的。我且舉他答呂隆禮的一篇中的一段:
令兄居仁兩得書,為此事甚忙。然亦當著忙:年已六十,從官又做了。更待如何?若不早著忙,臘月三十日如何打疊得辦?……措大家一生鑽故紙,是事要知,博覽群書,高談闊論:孔子又如何?孟子又如何?莊子又如何?古今治亂又如何?被這些言語使得來七顛八倒。諸子百家才聞人舉著一字,便成卷念將去,以一事不知為恥。及乎問著他自家屋裡事,並無一人知者!可謂“終日數他寶,自無半錢分”,空來世上打一遭!……士大夫讀得書多底,無明多;讀得書少底,無明少。做得官小底,人我小;做得官大底,人我大。自道我聰明靈利,及乎臨秋毫利害,聰明也不見,靈利也不見,平生所讀底書,一字也使不著。蓋從“上大人,丘一己”時,便錯了也。(同書,頁一〇一)
我們看了這種絕妙的白話,再來看程頤、尹焞等人的儒家語錄,便覺得儒家的語錄,除了後來陸、王一派的少數人之外,遠比不上禪門的語錄。因此,我們不舉儒家的例了。
白話語錄的大功用有兩層:一是使白話成為寫定的文字,一是寫定時把從前種種寫不出來的字都漸漸的有了公認的假借字了。從此以後,白話的韻文與散文兩方面都有了寫定的文字了;白話的發展,誰也擋不住了,什麼壓力都壓不住了。
宗杲和尚死時,已是南宋孝宗元年了(1163)。禪宗的語錄仍舊繼續用白話。但後來的禪宗便沒有什麼創造的大人物了。以後禪宗的文學因襲的多,創作的少,在文學史上不能占什麼重要地位了。但南宋是道學發達的時代。朱熹與陸九淵兩大派同時並起,使中國近世哲學開一個很熱鬧的時代。朱熹與陸九淵都是古文的好手,但他們講學的語錄很有許多很好的白話文。這一個時代的白話語錄很不少,但我們只能舉這兩人來作例。陸九淵(字子靜,金溪人,人稱象山先生,生1139,死1192)先死,故我們先舉他的白話語錄:
(1)今之論學者,只務添人底,自家只是減他底。此所以不同。
(2)一夕步月,喟然而歎。包敏道侍,問曰,“先生何歎?”曰,“朱元晦泰山喬嶽,可惜學不見道,枉費精神,遂自擔閣,奈何?”包曰,“勢既如此,莫若各自著書,以待天下後世之自擇。”先生忽正色厲聲曰,“敏道,敏道,恁地莫長進!乃作這般見解。且道:天地間有個朱元晦、陸子輝,便添得些子?無了後,便減得些子?”
(3)大綱提掇來,細細理會去,如魚龍游於江海之中,沛然無礙。
(4)大凡為學須要有所立。語云,“己欲立而立人。”卓然不為流俗所移,乃為有立。須思量天之所以與我者是甚底?為復是要做“人”否?理會得這個明白,然後方可謂之學問。
(5)“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此乃禪宗的詩。)今有難說處。不近前來底又有病,近前來的又有病。世俗情欲底人,病卻不妨;只指教他去彼就此。最是於道理中鶻突(即糊塗)不分明底人,難理會。某平生怕此等人。世俗之過卻不怕。
(6)凡事莫如此滯滯泥泥。某平生於此有長,都不去著他事,凡事累自家一毫不得。每理會一事時,血脈骨髓都在自家手中;然我此中卻似個閑閒散散全不理會事底人,不陷事中。
(7)學者須是打疊田地淨潔,然後令他奮發植立。若田地不淨潔,則奮發植立不得。……田地不淨潔,亦讀書不得。若讀書,則是假寇兵,資盜糧。
(8)令人略有些氣焰者,多只是附物,元非自立也。若某則不識一個字,亦須還我堂堂地做個人。
(9)士不可不弘毅。譬如一個擔子,盡力擔去,前面不奈何,卻住無怪。今自不近前,卻說道擔不起:豈有此理?
(10)古人精神不閑用。不做則已,一做便不徒然,所以做得事成。須要一切蕩滌莫留一些,方得。
(11)大世界不享,卻要占個小蹊小徑子;大人不做,卻要為小兒態!可惜!
這種體裁與口氣都是臨濟宗的門風。我們看《象山語錄》裡最精采的話語都是白話的,就可以想見白話的功用了。朱熹(字元晦,婺源人,生1130,死1200)的語錄最多,我們也舉一些最精采的:
(1)書不記,熟讀可記;義不精,細思可精。惟有志不立,直是無著力處。而今貪利祿而不貪道義,要作貴人而不要作好人,皆是志不立之病。直須反復思量,究見病痛起處,勇猛奮躍,不復作此等人;一躍躍出,見得聖賢所說,千言萬語,都無一事不是實語,方始立得此志。就此積累功夫,迤邐向上去,大有事在。
(2)直須抖擻精神,莫要昏鈍,如救火治病然,豈可悠悠歲月!
(3)學問須是大進一番,方始有益。若能於一處大處攻得破,見那許多零碎只是這一個道理,方是快活。然零碎底非是不當理會;但大處攻不破,縱零碎理會得些少,終不快活。曾點、漆雕開已見大意,只緣他大處看得分曉。今且道他那大底是甚物事。天下只有一個道理,學只要理會得這一個道理。這裡才通,則天理人欲義利公私善惡之辨,莫不皆通。
(4)知得如此是病,卻便不如此是藥。若更問何由得如此,則是“騎驢覓驢”,只是一場閒話矣。……《傳燈錄》云,“參禪有二病:一是騎驢覓驢,一是騎驢不肯下。此病皆是難醫。若解下,方喚作道人。”又云,“不解即心是佛,真是騎驢覓驢。”
(5)或問理會應變處。曰,今且當理會“常”,未要理會“變”。常底許多道理,未能理會得盡,如何便要理會變?聖賢說話,許多道理,平鋪在那裡;且要闊著心胸,平去看;通透後,自能應變。不是硬捉定一物,便要討常,便要討變。今也須如僧家行腳,接四方之賢士,察四方之事情,覽山川之形勢,觀古今興亡治亂得失之跡,這道理方見得周遍。“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不是塊然守定這物事,在一室閉戶獨坐,便了,便可以為聖賢。自古無不曉事情底聖賢,亦無不通變底,亦無閉門獨坐底聖賢。聖賢無所不通,無所不能,那個事理會不得?……雖未時洞究其精微,也要識個規模大概,道理方浃治通透。若只守個些子,捉定在這裡,把許多都做閒事,便都無事了,——如此,只理會得門內事,門外事便了不得。所以聖賢教人要博約,須是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這道理不是只就一件事上理會見得便了。學時無所不學,理會時卻是逐一件上理會去。凡事雖未理會得詳密,亦要有個大要處。縱詳密處未曉得,而大要處已被自家見了。今只就一線上窺見天理,只恁地了,便要去通那萬事。不知如何通得?
白話散文在禪宗語錄和儒家語錄裡,已可算是發達到很高的程度了。但後來白話小說的發達,卻不是從禪宗和儒家的語錄發展來的,卻還要經過一個很長又很幼稚的歷程。這是因為什麼原故呢?第一,因為禪宗和儒家的語錄體都只是一種工具,不是一個目的。那班和尚和那班理學先生並不曾想做白話文學,他們只是要講學講道理。讀的人也只注重語錄的內容,並不注意他們的文學價值。故語錄中雖有很好的散文,他們卻不曾成為散文的白話文學的出發點。即如今日許多做白話散文的人,也都是跟小說學的,沒有跟唐、宋、明的語錄學的。第二,況且禪宗和儒家的語錄,究竟是少數思想階級的專有品,普通的平民全不懂得他們說的“公案”、“話頭”、“尊德性”、“道問學”是些什麼鬼話。因此,語錄體雖然發達了,小百姓的白話散文還要從很幼稚的散文做起。向來的學者都以為白話小說起於宋朝,其實不然。《宣和遺事》一類的小說,都是北方的作品,與語錄體的發達是沒有關係的。
第七章 南宋以後國語文學的概論
编辑從1140年(按:即宋高宗紹興十年,稱臣於金)到1234年(按:即宋理宗端平元年,金亡),這一百年為北金南宋分立的時期。但十三世紀初年北方又來了一個新民族,——蒙古民族,——是歷史上一種最厲害的民族。在十三世紀的上半,蒙古南面征服了女真(金),北面征服了俄羅斯,成吉思汗的威名遂震動了歐亞兩洲。從1234年到1280年(按:即元世祖至元十七年,宋亡),這四十多年中,是北元、南宋分立的時期。這一百四十年的分裂,——1140至1280,——表面上雖然因元世祖(忽必烈汗)的併吞宋國,複歸了統一了,但實際上並不曾統一。文化上的分裂依舊存在。南方仍舊是中國古文化的避難地,種族上沒有起什麼大變化,所以文化上也沒有大變化。北方便不同了。北方本來在南北朝時已吸收了許多新民族;唐以後,經過了契丹、女真、蒙古三大侵入,疆土上起了許多變化,民族的遷徙和人種的混合又發生了無數變化。若從中國舊文明的上面看起來,北方自然不如南方了:中國哲學的中心和舊文學的中心,從此以後,永不在長江流域以北了。但從大處著想,北方也不曾吃虧。第一,北方的種族,受了新民族的加入,體力上確實進步了。第二,民族的遷移與混合,把北中國的語言打通了,使北中國的語言漸漸成為一種大同小異的語言,使中國的國語有一個很偉大的基礎。第三,舊文學跟著舊文化跑到南方去了,舊文學在北方的權威漸漸減少;對於那些新來的,勝利的,統治的民族,舊文學更沒有權威了。遼、金的科舉都很不注重;元滅金以後,科舉只舉行過一次(1237,按:當元太宗時,即宋理宗嘉與元年金亡後三年),以後科舉停了差不多八十年,直到1314年(按:即元仁宗,延祐元年),方才繼續舉行。只此一端,我們便可以想見舊文學的權威的掃地了,在這個舊文學權威掃地的時候,北方民間的文學漸漸的伸出頭來,漸漸的揚眉吐氣了,漸漸的長大成人了。小說,小曲,戲劇,都是這個時代的北方出產品。我不能說這三門都起於北方,但北方文人確然把這三門當作正經事業做,不像南方文人把他們只當作玩意兒做。這是一個要點。北方的文學作品,用的多是白話,是白話的文學,作不像南方的文人愛掉書包,愛咬文嚼字。這也是一個要點。
因此,我們可以說,自宋朝南渡到元朝末年,——1140到1370(按:即明太祖洪武三年,元帝崩)——這二百多年是文化上南北分裂的時期。明太祖起兵於南方,打平了群雄,平定了中原,趕走了蒙古人,定都於金陵。這時候,南北的文化已漸漸的有接近的樣子了。到明成祖遷都北京以後,文化的統一更容易了。北方的雜劇風行以後,南方文人也跟著做雜劇了;北曲漸漸的南方化了,南曲漸漸的興盛起來了。這是一個很明顯的趨勢。小說風行以後,南方文人也跟著做小說了;起初還是南方人做北方的小說,——歷史演義居多——後來竟是南方人做南方的小說了,——英雄的小說變為才子佳人的小說。這也是一個很明顯的趨勢。
在文學史上看起來,文學的南方化是一件不幸的事。明初規定用八股為科舉的文字,這事的弊害是不消說的了。在這科舉競爭的制度之下,南方人大占勝利;會試時須分南卷北卷,若南北平等待遇,南方人更要勝利了。明清兩代的文學完全是南方人的文學。六百年來,有幾個大文學家是北方人。文學的南方化的結果是貴族文人的文學又占勝利。元朝的白話文學幾乎成為正統的文學了。明初以後,白話文學又被推翻,又退居“旁門小道”的地位。於是有文學復古的運動,激烈的要回到秦、周,讓一步的要回到漢、魏,最平和的也要回到唐宋八家。直到清朝,這個趨勢還在:一方面是唐宋八家的古文派戰勝了,產生了桐城陽湖的古文宗派;一方面是文學復古的餘波,產生了清朝的許多駢文大家。
這是明清六百年的古文文學的大勢。但是白話文學不是這樣容易壓得下的。他是一個不倒翁,跌倒自然會爬起。他是一個皮球;你把他壓下去了,你的手一拿開,他又起來了。他是深山裡的大樹;沒人睬他,他最高興,因為他可以自由生長;等到你去尋著他時,他已成了十人抱不過來的大樹了,你不能不尊敬他,沒有別的話說,只好請他做棟樑了!
當明朝那許多才子名士努眼揮拳,拍桌跳腳,爭論秦、漢、唐、宋的時候,中國文學界裡產生了無數的白話小說。說也奇怪,這些白話小說既不能考秀才,又不能舉孝廉方正,偏偏有人愛看他們。小孩子不愛讀“子曰學而”,偏愛看小說;小童生不愛讀《新科墨選》,偏愛看小說;大小姐不愛看《列女傳》,偏愛看小說;老百姓不愛讀縣官催錢糧的告示,偏愛看小說。朝廷不用小說考秀才,學堂不准學生看小說,但小說自己會滿地走,會滿天飛,會偷進小學生的抽屜裡去,會跑進大小姐繡房裡去。到後來空氣裡都是小說了。腦筋裡都是小說了,骨髓裡都是小說了。那班當日努眼揮拳拍桌跳腳爭論漢、魏、唐、宋的才子名士們抬頭一看,——不好了!——也就逃不出這個小說世界去了。於是他們裡面那大覺大悟的人也就不能不老老實實的宣言道:“《水滸傳》可比《莊子》《離騷》、《史記》《國策》!”“天下之文章無有出《水滸》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無出施耐庵先生右者!”(金聖歎語)
明代是小說發達的時候,是白話文學成人的時代。小說是北方的文學:你看小說用的白話,便知他是北方的出產品。北方的白話文學三門,雜劇被南方人改成又長又酸的“傳奇"了;小曲被南方人的古典文學遮蓋住了;只有小說仍舊是北方人的作品居多,南方人如羅貫中之流也不能不用北方的通行語言來作小說。大概起初這種小說總是北方人看的多,故這一類的白話書可說是本來為北方人做的。上海涵芬樓藏有一部直說《通略》,是元朝監察御史鄭鎮孫編的;《通略》乃是《通鑒》之略,是一部白話的歷史演義。涵芬樓所藏乃明成化庚子重刊本,有一篇佚名的序,說原著者所以做這部白話語的歷史小說,是因為他“適當胡元夷俗之陋,而處中華文明之域,□□為之不同,語言為之不通,向非因諸舊史,易以方言,則天下貿貿焉莫知所考。”這話大可注意。我們看元、明兩朝的小說,最初產生的全是歷史演義。從那幼稚的《五代史平話》《宣和遺事》到那發達成全的《三國志演義》,都是這一類。這種演義起初本是一種通俗歷史教科書:後來放手做去,方才有不依照舊歷史的歷史小說。這是小說的第一期。到了《水滸傳》《西遊記》……出來,小說便不僅是通俗教科書了,便真成了文學的一大門類了,便能使文人學士起敬重之心了。這是小說的第二期。但這個時期的小說還是無名的。到了清朝,雁宕山樵陳忱的《水滸後傳》,吳敬梓的《儒林外史》,曹雪芹的《紅樓夢》,李汝珍的《鏡花緣》,便都是有著者姓名的小說了。這是小說的第三期。到了清末,吳趼人、李伯元、劉鶚一班人出來,專做社會小說,這是小說的第四期。
小說的發達史上,有一件最徼幸的事:小說不曾完全南方化。南方化的小說也有,如那多才子佳人的小說,如《珍珠塔雙珠鳳》一類的彈詞;但南方化的小說都沒有什麼價值,在文學史上占的地位都不高。此外的重要小說,都是南方人得力於北方小說的,用北方或中部的語言做的,——如《水滸後傳》與《儒林外史》。清末的小說家,雖都是南方人,也就不能不用北方或中部的語言來做書了。小說的發達史便是國語的成立史;小說的傳播史便是國語的傳播史。這六百年的白話小說便是國語文學的大本營,便是無數的“無師自通”的國語實習所。
這南宋以後至今七八百年間的國語文學,總結起來,可分作兩段;每段之中,又可分出一些小子目來:
第一段 南北分裂的時期(1140—1370):
(1)南宋與金、元對立的時期。(2)元朝統一之下的南北文學。
第二段 統一時期(1370—1920):
(1)詩詞曲的變遷。(2)戲劇的變遷。(3)小說的發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