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缘/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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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散鸳鸯无宿处,随风舞转如飘絮。粉面何须红泪倾,美瑕岂被青蝇污。但把芳心紧束住,急流自有人拯救。燕垒堪容孤凤栖,他乡且把流年度。
《木兰花令》
话说金翠娟被郑一恒投在井中,只说淹死,谁知身子落地,却是一眼无水枯井。祇是这眼枯井在荒山漫野之中,又不著村又不著店,那得个人来打救?虽是不曾淹死,少不得还要饿死。金翠娟在井中坐了半日,总不听的有人行走,见的眼下便为泉下之人,心中忽念起他的父母不得见面,又念起与吴瑞生约为婚姻而不得遂,不觉恸由心起,泪从眼落,在井中不住的呜呜啼哭。正哭到伤心,忽见井一个人伸头一看,翠娟看见井上有人,忙叫道:“井边不知是哪个,还不救人!”这人听说,即将手中所拿麻绳坠于井中,令翠娟将腰拴住,用力一提,遂将翠娟救出来了。这人把翠娟上下一看,见他还是一个处女,问道:“小娘子,你是谁人之女?家居何处?为甚事投于井中?”翠娟道:“我是杭州金御史之女,被贼人劫在船中,因官兵追急,贼人将我投于此井。今逢恩人救了,还望恩人施恩到底,将我送回城中,家父自有厚报。”这人听了,遂说道:“这等说来,你竟是我的侄女,我就是你的叔叔金紫垣。幸得今日遇著我来救你,倘遇著外人,就是救了你,你这等青年美貌,未免被人盘算。此处离我家祇有二百馀里,我且带你先到我家,和你婶婶见一面,也是骨肉团聚一番。然后捎信去,著你爹爹来接你。”翠娟道:“我被贼劫去,父母望我之念甚切,我见父母之念亦切。想此处还离城不远,何不先将我送回,又带我往叔家去?”这人道:“侄女你说的太容易了。此处离杭州城已有九百馀里,一时怎能便送你回去?况我在外经商整整三年,今日回家也是至紧的。我的心亦恨不得此时即送你回去,使你早见爹娘一面,也省得两下里盼望。但我的行李可交与何人?还有一说,今日若不是遇著我来救了,倘死在井中,您爹娘虽是盼你,也盼不将你去。这是咱金家祖父没伤了天理,还著自家的人打救。难得侄女遇了我,到我家里就是住几天,少不得还要骨肉团圆,且今日将近我家,你若不和你婶婶见一面,骨肉之情也未免恝然。侄女你性急他怎的?”翠娟见他说的也似乎近理,但听他说离杭州已有九百馀里,未免有些疑心,说道:“我被贼人劫出刚刚半夜,怎么就有九百馀里?”这人道:“侄女你做女子的哪里知道行船的道理?船若遇了顺风,一日可行二千里,他做贼的人久惯行船,这九百里路祇消片时而至。想夜间风还不太顺,若是风顺,此时侄女未必不过去我家了。”翠娟道:“叔叔宅上离杭州亦不甚远,为甚绝不见叔叔回家望望?”这人道:“我当日充徒至此,也还指望回家,祇因在这里立下一个产业,娶了你的婶婶,又是这里人家,就把身子系住了。这几年在外经营,东奔西驰,身子如同生在外边的一般。虽是常常的想念你爹爹,有意回家看看,祇为名利所缠,不得暇工。今日捱明日,今年捱明年,竟把回家的事因循下了。今日既遇著侄女,到我家住些个日子,我再凑合上几两银子的本钱,和你同到杭州,一来送你,二来看你爹爹,三来做我的买卖,也甚觉两便。”翠娟此时虽不敢十分信他,但金紫垣的事他说的句句相投,又见他言语举动无不老成,俨然像个尊辈模样。欲待不跟他,又恐怕是他叔叔﹔欲待跟他,又恐怕不是他叔叔,还要落入圈套。跟又不是,不跟又不是,又虑孤身在外,连东西也辨不出来,独自如何回家?左难右难,拿不定主意。转念道:“罢!罢!我金翠娟已是死过一番的人,万一到他家中,风声不利,也只是拼得一死。如今且死中得活,到那里看是怎样。”向这人说道:“叔叔既要带我看看婶婶去,我亦不敢有违。祇望叔叔到家速速送我回去。”这人道:“侄女你落难在外,你爹娘在家盼你,你在这里盼你爹娘,这是甚么时节?若不是这些行李累身,就是耽搁几个日子也是送你去的。但如今日离的你家远,我家近,少不得先到我家看看。你望你家的心切,不知我为叔的送你的心肠比你还切哩!”翠娟道:“叔叔存心如此,方是骨肉至情。”说完,这人遂在江边雇了一只小船,将翠娟领到船上,安置在后舱之中,自己坐在前舱,便令开船而行。正是: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看官,你道救翠娟的这人是谁?他是江西金溪县人,姓木名榆,别号大有。娶妻花氏,虽然有几分姿色,其性甚暴,木大有又为人软弱,最是惧他。花氏祇生了一个女儿,取名舜华。这舜华却生的聪明,自小即谐音识字,到了十馀岁上,便能吟诗作赋,且姿容秀美,迥异寻常。花氏十分爱惜他。花氏虽是爱惜女儿,却不爱惜木大有,见了木大有,不是骂,就是打。木大有便给他送了个绰号,叫做花夜叉。又因在家受不过这花夜叉的气,遂拿了千把银子出来,在杭州买卖做了三年,便转了个连本三。今日满载回家,途中天气暑热,欲寻水解渴,正行之际,忽见路旁一井,木大有忙下身,向此井打水。到了井边伸头一看,却见一个女子在井中啼哭,慌忙将这女子救了出来,问了他投井的来历,才知是落难之女。又见他生的窈窕风流,遂起了一个不良之心,要骗到家中为妾。这木大有在杭州买卖三年,金家事体他知的最悉,因十馀年前金御史一个伯弟在江西充徒,后来没了音信,所以木大有便充了金紫垣以诓翠娟。金翠娟虽然也有疑心,然亦不敢认定他是奸计,又恐孤身难以回家,没奈何,祇得跟他行走。木大有见翠娟落了他的圈套,心中甚喜,又怕在旱路上被人盘诘出来,遂由水路而行。
翠娟在船上行了数日,不见到他家中,心中甚疑,问木大有道:“叔叔,昨日说你家甚近,怎么行了这几日还不见到?”木大有道:“这几日没有顺风,船行的甚慢,再待三四日就到了。”翠娟虽是疑心未解,但见他随行一路,轻易不到后舱,即有时到后舱,跟也不见他邪视,就是说话之间,连一句狂言也没有,此时翠娟也就九分信是他叔叔了。又行了四五日,木大有进舱说道:“侄女,今日来到我家了。”于是把船湾下,先将行李搬运到江边,打发了船钱,然后领翠娟下船,同上江岸,指道:“前面树林之中就是咱家。”木大有赶著行李在前引路,翠娟骑著驴子在后随行。走了三四里馀地,来到一个村庄,但见:
一泓细水,弯弯曲曲向村流﹔几树垂杨,曳曳摇摇依院舞。茅屋数间,时闻犬吠鸡鸣﹔水田千顷,行见男耕女馈。篱门半掩午阴长,村落人稀槐影静。荒烟锁远山,青天并高峰。千尺乱草迷幽径,密竹忽听鸟一啼。
此村乃是木大有一个小庄,这庄上有他的一位闲宅,村中数十家俱是他家佃户。木大有畏惧花氏,不敢同翠娟进城,所以同他来到这里。到了门首,木大有说道:“此宅就是我家,侄女请进。”翠娟进了大门,见两边蓬蒿长满,极似无人住的一般,心中便疑。及至到了后边,见房门处处封锁,及开门入室一看,祇见蛛网当户,尘土成堆,桌椅床帐,横躺竖卧,绝不见个人影,便著了一惊,问道:“怎的不见婶婶?”木大有笑了一笑,道:“小娘子,卑人得罪了。当时救你出井,论理自当送回府上。但思娘子被难之时偏遇著卑人打救,千里相逢,或是前缘也未可知。在卑人,当日亦不可动此念,祇是此念即起,不可复收,遂瞒著小娘子来到我家。小娘子若是念天心之有在,不弃鄙劣,俯赐良缘,卑人当焚香顶礼,不惜金屋以贮之。不知小娘子意下何如?”翠娟听了此言,方知他以前老成尽是骗局,遂放声大骂道:“清平世界,拐带官家子女,强逼为婚,天理何在?王法何在?良心何在?我金翠娟既到此地,惟有一死,岂肯以白璧无瑕受你玷污!”木大有道:“小娘子你惟知含怨,不知念德。我当初救你一死,何异重生之父母?即借此以报活命之恩,亦不为过,而今反将恩为仇,以德为怨。卑人虽是不才,在小娘子亦觉寡情。”翠娟道:“当日救我一死,你的恩德自不可忘。你若送我回家,我必酬之以金帛,不然,或拜你为义父,如此亦可报你之恩。今乃诓我至此,而欲辱我以非礼,这分明是救人于井而又陷人于井,以乱易乱,你的恩德何在?”木大有道:“卑人所为,诚为非礼。但男女居室,人皆不免。今日即是苟合,不犹愈于当日之死于井中乎?”翠娟道:“当日即死在井中,我的清白自在,今使我落你的奸计,受你的耻辱,反不如死于井中为安。”说罢,又放声大哭。木大有性情原是被花氏制伏下来的,今见翠娟说的句句在理,一时语塞,不能应对。又恐外人知觉,事情决裂,要把翠娟安下,再定良谋,遂哄翠娟道:“小娘子既不肯俯就卑人,卑人还送你回家便了,你不必啼哭。”翠娟道:“你若肯送我回家,我自不胜感激,今日与你说过,你的恩德宁可杀身以报之,必不可辱身以报之。”翠娟说完这话,木大有遂出门去了。
不一时,忽见从外来了两个妇人,就是木大有的佃户之妇,木大有平日与他有些勾搭帐,托了一个来在翠娟近前作说客,又托了一个来在翠娟近前作监守。这两个妇人进房见了翠娟,道:“你今日来到这里,俺们竟不知道。适才木官人说娶了一位新二婶子,俺们听了,故特地来看你,到是一位好标致人物,木官人贪著你,你嫁著木官人,真正一对好夫妻,恭喜,贺喜!”翠娟道:“其中情弊你们哪里晓得?你二人坐下待我细说。我乃杭州人氏,父亲现为当朝御史,不幸夜间被贼盗将我劫出,投于井中,也亏这位客人救了。孰知他心怀叵测,见了我的姿色,竟充作我的叔叔将我诓赚于此,要逼勒为婚,这是甚事?教我如何从他?”那个作说客的妇人道:“你说的这是甚话?青天白日怎能拐带人口?莫说关津渡口盘诘难行,你既不愿从他,一路喊叫,也要喊叫的犯了。况木官人为人本分忠厚,他岂敢为此犯法之事?你既从他至此,何苦为此分外之言诬他?如今就依著你说,他曾救你一死,亦算是有恩之人,也该报补他才是。且木官人性格温柔,你配了他,也不甚难为你,你何必这等性执?”翠娟道:“他的恩德我何曾泯灭他?但我是何等人家,何等人品?岂肯与他作妻为妾?”那作说客的妇人听了这“妾”之一字,祇当是翠娟不肯与他为妾,遂乘机劝道:“你还不知道,那大夫人与木官人甚是合不将来,木官人整年整月不与他见面,今日木官人娶你来,名为做小,实是两头大。且大夫人居城,又不曾生下儿子,离的此庄又远,一时也管不著你,这里又有你的吃,又有你的用。木官人既是爱你,你便是他贴心之人,日后倘生下一男半女,连家事都是你承管。儿子若是做了官,你还做奶奶哩!那做大的祇跟著你看几眼罢了。你今日虽是与木官人做小,做小与做小不同,你快听我说,祇宜一心和气的过日子,别要失了主意。”祇这些话把翠娟烈性激起,变色怒骂道:“你这村妇,全不会说话,你将我看作何等之人?你去对那贼子说,我金翠娟冰清玉洁,心如铁石,尸可碎,头可断,而身决不可辱!”那妇人被翠娟骂的满面羞惭,说道:“我来劝你,无非是为你,你既不听罢了,何必拿著旁人煞火。”说完便出门去了。
这妇人到了前边,见了木大有说道:“这女子性执拗,不可以言词说他。但我劝他时,他一口咬定说是你诓他来此,不知此事果是真的么?”木大有道:“你也不肯走了我话,此乃实事。”那妇人道:“若果如此,外人耳目少不得也要打点打点,我如今替你设一计策:你把平时亲厚的托一位,著他四外传说传说,祇说你新娶美妾,要请客庆贺。似这等明吹明打做事,外人自不起疑难,得把人的耳目掩下,谅这女子有什么牙爪,你怕他怎的?”木大有经这妇人一点,胆便觉的大了,说道:“心肝,你这话说的甚是有理,我就依此而行。”
到了次日,遂托了一个厚友,叫做宋之朝,木大有平时与他有后庭之好,就著他周外邻近闲传了一声。俗语说的好,水向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木大有乃是一方的财主,谁不思去奉承他?听的宋之朝说他娶了美妾,众人便攒全分资做帐子,要举礼来贺。木大有遂定了一个日期,又搬了一伙梨园,厅前还起了一座大棚,棚中陈设下数十席酒。到了贺日,亲戚朋友来贺者共有一百馀人。宾主行礼毕,各道了恭喜,遂入席坐定,斟开酒,梨园扮起戏来。一时间珍馐罗列,众宾客虎咽狼吞,酒饭既毕,天色已晚,棚中掌起数盏明灯,令人将残肴撤去,席上又摆下几品饮酒之物,梨园扮演杂剧侑酒。这木大有祇说被底鸳鸯今夜受,那知道竹篮打水落场空。
大家正饮到兴头,忽听的门外闹闹嚷嚷、乒乒乓乓,一伙人打将进来。灯火下祇见一个少妇领著数十个使女,各执短棍,逢人便打,打到棚中,将席面上家伙掀翻了一地。木大有看见,也顾不的众客,先抱头而逃。众人看见这个光景,也都哄然而散,这个少妇方领一群使女往后去了。
看官,你道这个少妇是谁?不是别人,就是木大有的夫人,叫做花夜叉的便是。木大有在庄上请客贺喜,要逼翠娟为婚的事情,不知甚么人已传到花氏耳朵里,花氏听了这个缘故,一时气破胸脯,遂点了手下数十个使女,领著来打到庄上。及打到棚中,不见木大有,一时怒气无伸,又领著使女们打来到后边。到了后边入房一看,正见那两个妇人坐在床上,在那里咕咕哝哝劝化翠娟。花氏不用分说,将那两个妇人捽倒在地,骂道:“你这两个淫妇,专一领著我家男人干此无王无法之事,不痛打你一顿,如何出我的气?”遂令手下人打个不数。翠娟看见这个形势来的甚恶,祇说没有好意,此时已打点一死。孰知花氏将那两个妇人打罢,近前安慰翠娟道:“我家男子无状,得罪于你,幸得我来冲破,不曾坏你玉体。他的情弊、你的事情我尽知道,千万看我面上别要与这强人计较。”翠娟听了这话,不胜感激,起谢道:“翠娟今夕之祸,如同噬脐,自料多分是死,今得夫人援救,不啻重生。夫人之恩德教翠娟杀身难报。”花氏道:“此处虎视眈眈,不可久居,我且带你同回城中,与小女盘桓几日,以后遇便好送你回家。”翠娟道:“祇凭夫人尊命。”众人便随在庄上宿了一宿。到了次日,令人收拾早饭吃了,然后带著翠娟,领著众使女一同回金溪而去。
到了家中,花氏即唤舜华与翠娟相见,二人一见,竟欢若平生。翠娟年纪比舜华稍长,花氏便令翠娟为姐,舜华为妹,从此情意相投,议论相合,或谈今论古,或分韵联诗,竟成了一对极好的女友。翠娟遂在木家住了半载有馀。
一日花氏正欲安排送翠娟回家,忽传宸濠作反,各处江口关隘俱被宸濠之兵截断,遂把送翠娟的事阻住了。翠娟恩感花氏之德,遂拜之为母,花氏看著翠娟亦如舜华一样,全分不出彼此。祇是苦了那木大有,费心费力竟弄了个画虎不成反输一帖。从此羞见亲朋,依旧还往外边做买卖去了。正是:
姻缘自古皆前定,不是姻缘莫强求。
不知金翠娟在木大有家后来毕竟何如,看至九回,才知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