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先生文集/卷十一
书
编辑答金退甫乐行○壬戌
编辑曏者,以象靖重有功缌之制,远辱以书,慰悼有加,感戢无已。仍审彼时侍学俱胜。惟是大庭信息,动经时月,音疏省旷之怀,何有穷已?每咏“西江波浪”之句,不知天意竟如何耳。象靖索处穷巷,疵悔日积,思欲获近彊辅以自警焉,而邈然不可得,则辄怅尔而罢耳。
向来一番西旆,固知出于迫切之情,人子为亲,亦何所不至?然区区狷滞之见,不能脱然于斯,则不敢辄以姑息之爱自处。顷对李表叔,略说及此,盖将以转浼崇听,以为求教之地也。既而,又自念退甫所遭,情理自别,纵有信未及处,当以观过知仁也者而处之,不当洗痕觅瘢,惹起自中之纷纭,又不于当人而延逮于旁耳,则其所以爱之者,毋亦近于厉人者欤?方惄焉而未瘳,欲缩其展而不得也。而迺兄受之无吝色焉,则仰服其含容宽恕之量,而或者一时妄发,亦可以备省愆攻过之资邪?
大抵此事,自世俗论之,只是寻常事,亦无甚怪。但平日所以待退甫者,固在千岁以前人。窃恐退甫之所以自待者,亦不当遽出古人之下。是以不自觉其言之过于本分,听者须是言外得意,方知故友用心苦处,〈此语太近老练,然象靖亦经历世故多,故有此语,非中实不然而外为过言也。〉非退甫,何以发此哉?象靖自省无似,持身处己,颠倒凸凹,如兄辈袖手冷视,不欲以劳提警。而乃敢开口张胆,径耘人田,往往以此被人怪怒。兄若未忍遽绝,未可赐以一言之重,使得策驽磨钝,自附于征迈之末邪?
光天兄,闻荐遭期制,惊悼何言?王伯书,顷果草出,缘自家于义利分上不分明,所以说得未痛快。且见其自信愈笃,便成一个腔窠,非区区冷谈所可救疗,即坏藳不敢出,虽蒙俯索,未得持纳,愧恨殊甚。此兄刚明警敏,侪流少及者,只是见处不正当,每每向𬬻边沙矿,做自家活计,不是小病。未知近日意思如何?若回转得一分,不是小事。此正友朋之责,而各自远在,不易会面,退甫恐不得辞其责也。
李君希安居相近,故游最旧。看渠志尚见识不在寻常中,恨此空疏未有以相发。今幸得近清范,相与讲讨,不但在渠分上大有利益,时时转叩緖论,以自警勉,亦不可谓莫往莫来者矣。未知兄近日意緖如何?作何工夫?自觉有长进处否?不妨因便垂示以相警益,此友朋之义也。何当拜晤?临纸怅然。
答金退甫甲子
编辑向来所与权丈往复书,只是一时闲争竞,无甚紧要,而不谓转浼长者之听,辱赐指教,一再郑重焉如是。谨当佩服存省,仰塞见教之意。第有一二信不及处,不敢强为唯诺,辄贡胸臆,恭俟进退之命。辞气之间,全欠委曲,非所以处于尊少之节者,此亦性气使然,欲矫而未之得。如兄谨厚者,无此病,所以寻常爱慕,欲学而未能也。
见索讷丈书,适被人借去,今不尽记。其大意以为某甫〈权丈表德〉常言“先事先秦”,固为有病,今言先事六经,不可甚非。被象靖答云:“学者当先论立心义利,不当论文章今古。若有和泥带水意思,与先事先秦者同一意脉,而特改换其头面耳。”此语极僭猥。然自谓颇中权丈之病,未知意下以为如何?
向来一番先辈其立论用心每如此,遂成百年风习。如兄所谓“学文于两汉,学道于宋”者,侪类往往传以为美谈。然象靖犹病其裂道文为二歧,使精神不专,而邂逅蹉跌,或堕于双行并用之科,亦未可知也。如兄地位,敢以百口,保其无他。然流传渐染,恐易生病。
过计之忧,偶及于此。窃惟高明必有一段定论而非区区所敢窥也,毋惜有以辱教之,幸甚。
与金退甫
编辑向来偶尔一出,踏遍好山水,看尽好人物,惟与兄未能讨数日计活,胸中所晦昧而未及决,所窥觇而未及质,与夫高明所独造而未及与闻者,一切有含不吐,抱恨归来,半月十日,犹未瘳也。向后秋深,伏惟尊体万重,阿睹之患,脱去已多时矣。大庭安问,已收闻否?
向者得兄于眉睫之间,见其思索精到,工力深密,比之龟寺时节,又是一格。私心倾倒,自谓区区知照,有在皮面应酬之外,而对面献谀,非所以处于朋友,亦恐非兄之所乐闻者。是以含默而归,私与语家人兄弟则有之矣。未知日来所看何书?所得何义?所用心处别在书册之外否?恨不能相对一发,惟有简书往复,可以导达旨意。而兄德器深厚,不肯容易发露,恐非垂益于下交也。
象靖幸绝外来闲引惹,不无些个意想时,对古人书,不无一两会心处,只是心地闹热,不耐闲閴。且有酬应出入之挠,不能著意作程。又是精神愦愦,昔忘新昧,回顾胸中,枵然无物。自量更后十数年,便是一村夫子。兄从游未数,未叩其囊底,往往备数平人,推借过分,令人瞿然,未知所以措躬也。自是以往,幸切赐规警,使懒废者有所畏而不敢肆,则象靖虽无似,亦当以他山之石自处,不敢以唯诺相从事也。
前后谬说,例蒙印可,或者一得之愚有槪于高明。而心无限量之论、戒惧动静之说,竟不能会之,为一未可。更赐一言,使有睹是之幸,如何?
“义理无穷,日月有限”,古人寻常说此话。平日读之,未知其味,今日迺知其为实际语。况又加以实工未著,好友难得?时时瞻望轩几,实劳心曲,然亦何益哉?南渊秋后之约,不忘在心,未知能无障碍否耳。
《名堂室记》“无不贯乎一”者,盛论所谓“指心而言”,反复思揣,未见其必是。恐指谓太极者,似差长,然未知果如何耳。无已则窃有一义。盖朱子尝读《易》而得两言,及读《中庸》,得持敬之本。又读《大学》,得明义之端,又观二者交用,合乎太极之论。《易》与《庸》、《学》、《太极论》,作者非一手,立言各一义,而其理则贯通只一理。故曰“然后知天下之理云云”,未知如此看如何?恐于文义似相衬而意味不甚深长,未敢自信耳。
牛山木章附注末段张南轩所谓“程子主敬,即周子主静之意”一段,似有商量,幸乞示破。
光天兄、云若戚丈,俱无事否?恨未别幅,可致恨意也。
尊丈所著期三百筭法,尚未承览,幸暂惠旬日如何?所答江左丈《中庸》疑义,想已觅还,幸勿终秘如何?
答金退甫
编辑顷因士兢历过,得十月廿四日惠书,既而学甫传致讲目一通,既而因河上递到初五日所惠长笺,附以疑难数纸。合幷通看,有以知倾倒于不敏者为不浅,诚荷眷念之意厚。然顾贱弊,何足以当是寄哉?仍审寒令,起处胜相,玩索探讨之功,不懈于忧遑煎迫之馀,所以慰沃固陋者多矣。向来阁忧,已获出场。虽其所得不足以仰副大庭千里之望,然万事莫不有命,过此以往,又将奈何?来书不能无戚戚然者,或留在胸中,久未融化,则无或近于不受命者,而延平所谓“积下一团私意”者,又不可不之虑也。区区不量,窃以此道相期,故辄有一言以广兄意,然自恐无病者不知人之疾痛耳。
象靖所患心气无时发作,往往痴然如中酒人,日用应酬之暇,欲稍近书册,则神识短而妨于究索,精力浅而不能藏记,虽欲分寸跻攀,而不足以敌一落千丈之势。所以有望于直谅多闻之友以资其左右提挈之助者,不啻饥渴之于饮食。而每一书来,辄为浮辞过奖,以供一时谀说之资,而于真病实差,未有亲切指教之意。夫人己一致,处于人,所以处乎己,今于己则过谦曲讳抑之,使坠于地;于人则阳推虚借扬之,使上于天。其抑扬仰俯之间,所谓本然之体者,必不能湛然自在而或失其公平之用矣。如何如何?
数条疑问,系是义理深处,平日所听莹而未能窥者,将以奉质于思索之下。而今略开微端,不肯披露,岂不欲遏人话头,使得以极言竭论而徐赐一言以剖之邪?谨以鄙意,逐段具列,以求再教,自觉言语阔疏而少情理,意思广荡而欠平实。盖悬揣不比于实见,在傍而谈人之物,与入其中而据为己有者,其虚实浅深,固有分也。倘蒙不厌违覆,亲切指示,区区荷幸,又奚啻弃敝𪨗而获珠玉邪?
《心经》疑义,伏蒙大丈逐段开示,向日疑晦顿释,有以决两家相持之案,不待亲操几杖,而所以惠我周行者大矣。抵滞之见,不能无一二信未及处,敢私布于下执事。或可宛转求教于隅侍之际,却以回示,毋使象靖陷于唐突妄言之诛则幸也。
学甫一味向学,直是可畏。权景晦亦尝一再见,其意思尽好。乡中此辈人往往有之,只是一等稍长上如我辈者,直汨没无状,极是可愧。于是而所望于尊兄者不浅,幸加意用功,进取竿头之步,使吾侪有所恃而不恐。象靖之愚,亦得凭依抵赖,或有尺寸之进,乃荷君子爱人之德也。
延平书平日亦极爱看,只是义理含蓄,未易窥闯,恨不及当日讲席获听緖馀也。《心经考误》,如戒内上。其间亦有一二可商处,外大父盖欲辨论而未及,至今为子孙之恨耳。《四七新编》,门少辈所誊抄,多有落字阙张处,恐未易看。既蒙俯索,不敢不呈。幸览观而指示其得失醇疵,亦格致之一端也。
别纸
编辑心无限量之说,盖人得天地之理以为性,受天地之气以为形,理与气合则为虚灵之体,以主于一身。盖通天地只是一个理气,而心为总脑,以司其主宰运用之权,形骸躯壳,虽有内外之分,而即此本然之体,彻显微一人己,贯上下通远近,语其大则无外,语其远则莫之御。故程子曰:“心无远近。”又曰:“一人之心,即天地之心。”而朱子亦曰:“此心廓然,初岂有中外之分?”盖皆谓此也。
所谓“腔子外是满腔子物事”者,盖盈天地间,只是一个生生之理,流动充满,愤盈发泄,无分段无间隔。夫人混然中处,得夫是理而为之心。故其隐恻伤怛之意,盎然充塞于一身躯壳之内,疾痛疴痒,触之而觉,不待思虑拟议而后知也。然此是无内外可分,无方体可言,初不可以躯壳而限之也。故即此满腔子者,便是无限量无际岸,天地虽大,万物虽伙,而浑流周遍,逼拶充塞,血气灌注而无毫发之空阙,脉息关通而无顷刻之停歇。〈从程子“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上,体认意思出来。〉此仁者所以浑然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而无一物不在所爱之中,岂若病风患痹之人一膜之外便成胡、越哉?
心无出入,盖谓心体至大,初无限量,凡酬酢万变,虽无所不至,而皆其度内,不可以出入言也。故《语类》有一处说“心大无外,固无出入”,退陶先生亦曰:“一人之心,即天地之心。充满天地之间,安有出入之处?”据此则心之无出入者,其义可知也。故《孟子》“出入”二字,当作操舍意看。如顺理而动,则虽远薄四海,高入千古,而亦只是入;才涉昏放,则虽阖眼兀坐,不接事物,亦不害其为出也。
大抵此心,语其体则为主宰总脑于一身,而语其用则贯事物而通天地。以其主宰总脑于一身也,故虽中国一人,天下一家,而不落于认物为己之病。以其贯事物而通天地也,故虽穷居陋巷,闭门自守,而不流于自私为我之蔽。此儒者之学所以卓然不沦于墨子、杨氏之学而得体用之全者也。区区得于管窥之馀者如此,幸乞斤教以牗蒙陋。
道也者,原于天而具于心,散诸日用事物之间,无一息间断,无一隙空阙。故君子之体之也,其戒慎恐惧之意,无须臾之或息,自平常动作之处,以至不睹不闻之时,亦不敢弛其敬畏之心,盖极言之以至此耳。
慎独云者,又见夫一念动处,是善恶分界,万事根本。故于全体戒惧之中,略加提省检察之工。盖只是戒惧中节度,本不可以对待。然慎独是专言动处,而戒惧却兼包静时。故双关对说,以分动静之工。其义例,如元统四德而有时而与贞对,仁包四常而有时而与义对。盖统体而言而不害其为两端工夫,对待为说而又只是一项道理也。故以统体者言则曰“戒惧是全体工夫”,又曰“戒惧是普说”;以对待者言则曰“戒惧是静工夫”,又曰“戒惧是涵养于未发之前”。〈并朱子说〉随其所指,意各不同,初不以睹闻二字之有无而异其用也。
今曰:“戒惧是兼动静,著不睹不闻则是静工夫。”审如是,则子思本文,既赚连不睹不闻者而为说。是专言静时工夫,而其曰兼动静者,只是后来截取四字孤行说去时,方有此名也。今且熟玩章句“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可见其义。其可以著不见闻字而以常存敬畏者为专说静时邪?
其《答胡季随书》曰:“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乃是彻头彻尾,无时无处,不下工夫。”〈朱子说止此〉是虽著不睹不闻,而亦不害其为兼动静矣。盖“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者,其立言命意,盖曰“道理无乎不在,虽此等耳目不及之地,亦加照管收拾”云尔,非谓拣所不睹不闻之时而别下一段工夫也。故虽著此四字,而其为统体工夫者,固自若也。鄙见如此,乞赐覆惠。
《敬义斋记》中“贯一”之义,向来鄙说,自觉差谬。更贡浅臆,以效再渎之愚。盖朱子尝读《易》而得两言,及读《中庸》、《大学》而得持敬之道、明义之端,又见二者交须互用,有合于太极之论,则于是始知凡天下之理,虽散殊有万,而其要归统会无不贯于一者。盖其发端由于数书磨勘之馀,而其所悟者,盖因此而识彼,推往而知来,正如子贡问无谄无骄,及闻夫子乐与好礼之训而知天下之义理无穷也。此是见解到脱洒处,工夫到极至处,来谕之云,恐亦少通透活络之味,未知如何?
夫人之一心具动静之德,而动为客而静为主,动有资于静而静无资于动。故周子发主静之旨,欲人处静而观动。然自注曰“无欲故静”,则其意盖谓全夫天理之正而不杂以人欲之私,则本体湛然,无纷扰汨乱之患。是则所谓静者,而及其感应之际,品节不差,物各止所,则其湛然之体,依然故在,亦不害为动中之静也。
程子虑夫一向求静,易流于一偏之弊,遂易以敬,则其工夫亲切,意味平实,益有下手用力之地。然整齐严肃而无非僻之干,主一无适而无二三之杂,则即是此心湛然而静,非别有持敬之工在于主静之外也。
夫动静一理,内外无间,苟于平日庄敬持养之工至而不杂以人欲之私,则其未发也,镜明水止,而其发也,自然中节。盖敬则便静,只是一时事。若谓敬而后能静,则犹成两截矣。故程子以“敬则自虚静”与夫“敬而无失,乃所以中”者屡言之,而又曰:“未发更怎生求?只平日涵养便是。”是盖合敬静而一之者也。
“静中须有物”物字,《语类》云:“只太极也。”据此则万象森具之说差长。然寒冈先生以为只是有主宰之意,又与《语类》不同。窃谓合二说而幷观,其义始备。盖至静之中,知觉不昧而万理含具,是则所谓有物者也。寻常看得如此,今此献疑,幸乞批回。
又别纸大丈所答《心经》疑义中,有一两信不及处,敢此献疑。
编辑戒慎恐惧条
鄙意以为专言戒惧则兼动静,而对慎独则属静工夫,是以上下二章而分偏专之异也。退甫以为单言戒惧则包动静,而赚言不睹不闻则为静工夫,是一章之中而有分合之殊也。来教所谓“存养,专言则该动静,对省察则属之静”,此语与鄙意实同,而但所谓“虽不见闻,亦不敢忽,实属静一边”,此句窃听莹。看虽字亦字,则其语意政谓“常存敬畏之心,虽此不见闻无紧要处,亦不敢萌易慢之心”云尔。此实兼包动静而言,恐不可专属之静也。
唐突分疏,极知悚罪,幸自以意禀之隅侍之日,如何如何?
《心经赞》附注西山说
朱子说亦有如此处,不知在何书?蒙陋未即承见,今但示以无可疑,而不教以所以然之故,不胜郁塞。《朱子行状》曰“根于性则为仁义礼智之德”,此却倒用句语,意实无病。而今乃以性对形气,而以声色臭味者对仁义礼智,则似或有些商量,未知如何?
西山学识朱门后第一,而往往议论有失称停处,《太极图说》小注及《性理大全》论人心道心处,有一两处可疑,恨未得奉以质之丈席也。
“语似未安”云者,乃《释疑》中语,溪门质疑中,本无此句耳。
天理、人欲,同行异情。
窃谓此语就一人上说也得,就二人上说亦得。然观《知言》本意,盖曰:“天理人欲,同体异用,同行异情。”皆就一人性情体用上说,而朱子去上句而取下段。《语类》亦曰:“只是一人之心,合道理底是天理,徇情欲底是人欲,正当于其分界处理会。五峯云‘天理人欲,同行异情’,说得最好云云。”先著“一人之心”四字,而却引用此说,则其意可知矣。其曰“一人之心,岂有天理、人欲一幷发出而其情各异”者,恐有不然。此盖平论人情之发,其事虽同,而情实各异,理欲分界只在毫厘之间云尔。正如人心道心之云、理发气发之说,非谓一心之中两端偕发如来教之所虑也。未知如何?
程子曰:“善观者,却于已发之际观之。”
近看朱子《养观说》及《语类》诸说,论此条甚详。盖谓未发只是寂然无可观,发而后方可以施其观省之工也。向来鄙说,似涉太凿,不胜惶悚,谨此拜禀。
答金退甫
编辑向者,伏承辱惠书,五纸谆诲,一倂披读,所警昏惰而开迷谬者,又奚啻合堂之稳邪?大抵鄙见每驰骛于虚旷高远之域,而盛诲多在平铺近实之地,其虚实之分、得失之形,固不待多言。
然象靖亦粗涉书史,岂全然不解此心之为何物而敢发之为此言者?盖古人元有此说,天下元有此理,或有统体说者,或有分开说者,或近言之而不害其有远,或深言之而不害其有浅,横说竖说各有攸当。今此所论,论心无限量,论腔子外,论无出入,则所谓“以统体说而言远且深”者也。故不得不为此说,非谓只有此而不知有所谓分殊者也,亦不谓浅近之外别有所谓深且远者也。
今高明于象靖之论统说者,以其分殊者而攻之;论远且深者,以其浅且近者而斥之,固不患于无辞。然于天下元有此理,不可执一而废二,何哉?虽然,本其不能相合者,亦有说焉。盖鄙意本不如此,而或来诲有错看者,来诲不啻丁宁而或鄙意有未安者,或来诲与鄙见,语同而意有不合者,数疑相碍,互相牵连,所以愈久而愈未合也。玆敢逐条分段,各以鄙意疏注于其下,以为求教之地。且因以宛转乞请于异时隅侍之日,未知能不鄙夷,终有以辱收之否?
大抵鄙论,极言心体之大,故说到筑底处。然于下学下工处,却未衬切,不若且以浑然在中者为体,感而应者为用,而却加存养省察之工,是为日用最要处。及其真积力久,致中和位育之功,则所谓“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始有可得以言者而不为空虚无实之归矣。〈【〉《〈中庸》致中和章句,亦有此意思。〉虽然,胸里意思,说时不能无病,说得纵不大悖,而于反身自省处,全无丝发得力,只自抚躬自慨而已。
兄见处平实,说得酝藉。但恐于大原处,终有些商量。又执一说而欲废众论,至于“一团物事”、“一头在千里外”、“天地皆吾心”,则殆若以象靖为痴人说梦,不能不以浅之知我者,致介介于座下。然亦恐自家谈空说虚,自有以召此讥耳。
所谓“不若以浑然在中感而应为体用”,此语亦本北溪《心说》中语,幸更检取元本,仔细勘破,却以回教。若早得斤正,何幸?而或恐南辕不少留,奈何?
《心箴》附注,溪门人亦有两释。老先生以“伯恭甚忽之”为句绝,问是门人之问。而朱子之答,止于“说得如此者”,“此意盖有在”,是门人解朱子之意云云。今当依此读如何?
理气无限之说,曾于《与学甫书》中,见得盛论。今又承示横看直看时分地头之说,极分明有条理。所谓“通透洒落”者,正自道语也。但“分数不足”四字,或为语言微疵邪?
所去学甫书,以不别封裹,恐其中无不可与人言者。故犯《小学》开坼之戒,悚甚。
延平书中“官命未改”,分明是左氏语,而未详出处。“前后际断”、“使言语不著”,退陶答吴子强书曰:“前后际断,未详。恐前后,只如瞻前忽后之前后;际断,似指圣人地位人所不及处,如程子所谓‘此地位,直是峻绝,大段著力不得’处耳。使言语不著,犹言用言语不得也。”象靖未见此说,尝妄有一说云:“前后只如本末始终之意,际如下文极际气象之际。言此一句形容圣道之本末始终,极其际而判断,不可著言语也。”今先生定论如此,妄说当在所废。然不敢辄隐以盖不知妄言之罪,幸赐恕照。
别纸
编辑心无限量ː高明以为四海九州之内、千岁之前、百岁之后,皆为吾一人之心乎?
窃谓通天下亘古今,只是一个理气,吾乃得此而以主于一身,故为万理之总脑,而天下之大、古今之远,皆为其度内也。今谓天下古今,皆为度内则可,盖天下古今,浑同一理而心者其主宰也。谓天下古今,皆为吾心则不可,盖天下古今,为物而在外,吾心主于身而在内,不可认物而为己,唤外而做内也。
高明果谓吾一个心,自腔子里,至腔子外,天地万物之间,一直相连,漫漫然作一团物事乎?ː何尝以六合八荒莽莽荡荡之地,便作吾心体段哉?诚如是,吾在此而应千里外,非方寸中之心,乃心之一头,本在千里之外,即其地而应之也。
高明果谓此心在方寸中者,实作一团物事乎?实有体段头尾乎?窃谓在方寸中者无物事无体段。故即此无物事无体段者,足以管乎物而应乎事。盖主于身而管乎物,非相连万物为一团也。处乎内而足以应乎彼,非一头在千里而应之也。
盛意以为在内者亦吾心,在外者亦吾心,天地之间无非吾心,是不可以出入言乎?
窃谓心只是一个,安有三般两样?心只是内底,安有在外在天地?以其一而在内者,其度量之大足以贯事物而通天地也。吾兄又疑鄙说所谓贯通者,直如一串物。从此而亘彼,则心本无形,安有自此至彼之迹?如孔子所谓“一贯”者,亦自此贯彼,如一个钱索样乎?天地之间,只一理气,而禀其秀而体其全者为心,则心与天地万物,果不可以贯通而为一乎?出入二字,别有说在下,今不论。
右三条,来诲错看鄙说。
方寸之间,虚灵洞彻,万理咸备,此其所以为大。
此说固是。然万理散在事物,如何咸备于方寸之中?谓物理来具吾心,固不得;谓此心去管物理,亦不可。盖天下只是一理,而此心为其总会。故凡事物之理皆即吾心之所具者,此其所以为大者然也。
只此方寸之间,凡天下之物,无不为其度内。
方寸自是方寸,天下之物自是天下之物,如何为其度内?于此究其所以然,则当知鄙说所自。
谓心为神妙者,以其在躯壳之内、方寸之中,而其体至大,其用至广,万事万物无不管摄云尔。
此说亦是。然腔内至小,体用何以能广大?方寸在中,事物何以能管摄?盖同一理气,无分段无间隔,不可以躯壳而限之也。于此识得,则可以见其无体之体、不宰之宰,足以普四海而弥六合。只以神妙二字,儱侗包罩,则所谓广大管摄者,不几于无情理无头当乎?
右三条,来诲与鄙见,语合意异。
“腔子外是满腔子物事”ː自天地之心至人物之心,皆可谓恻隐之心。在此恻隐之心,即在彼恻隐之心;在彼恻隐之心,即在此恻隐之心,非谓腔子外皆吾恻隐之心也。
盖人得天地之帅塞而为体性,故天地万物本吾一体。一个恻隐之心,充塞贯彻,无所不周,所以腔子之外,亦只是这个物事也。盖以分而言,则固有人己彼此之异。然以理而言,则初无内外物我之限。故先儒往往发明此理,指示仁体。今以天地人物各有恻隐之心者为说,则是天地人物互成窠窟,各自把弄,一膜之外便成秦、越,何处见得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气象邪?
盖兄见心与万物有内外之分,而不知其所具之理本无隐显之异;见人与万物有尔我之形,而不知其所禀之气初无彼此之间。以其无隐显之异,故浑涵周溥,不以内而有外而无;以其无彼此之间,故贯彻亘塞,不以形而拘体而局。张子《西铭》、程子论医书一段,正说此义,退陶答黄仲举一书尤十分明白,细赐勘照,当知鄙说非全然无稽也。
程子曰:“心,生道也。〈止〉人之生道也。”
此说与论满腔子者,各是一义,不可以彼而攻此。然善观之,亦不害为同归也。
举斯心加诸彼
平论推广仁术处,则可如此说。而今方论天地万物为一体,则恐用此说不得。语各有攸当,所就而言之者不同也。
右三条,来诲不合鄙见。
何必以地势、步武拟其所以远且大者,有若一个有形体之物哉?
鄙说初无地势、步武等语,何从而得之也?若指远薄四海、高入千古者而言,则兄所谓“四方八面无所障碍”者,又何谓也?
“通天下一理”一段,意语圆足,义理明白。象靖之所以为说者,亦若此而已矣。试取前书,仔细勘过,当知区区妄揣。或可以备愚者之千虑,恐不可一例断置也。
不几于释氏和虚空沙界为己身,而他人食饱,公可以无馁矣乎?
通天下只是一理,而我乃为之主宰。故以我为大本,则自干而达支,由体而达用,不妨与天地万物混为一体。若不知大本之在我而却向腔外,泛指天下公共之理而便认以为一体,则莽莽荡荡,全无交涉于自家界分矣。故释氏之病在于不敬其父母所生之身,而不专在于和虚空沙界为己身;陈氏之失在于不复知我身之所为我,而不必在于见天地万物皆我之性。盖徒知理之一,而不审其分之殊;但见一体之无不爱,而不识其爱之有差等也。试观前后鄙说,还曾有如此气象、如此意思否?〈释氏不可谓见理一处,而其规模略有相似,故如此说耳。〉
右二条,来诲错看鄙见。
以统体言,则所谓“腔子外是满腔子物事”者也。以分殊言,则腔子外自是腔子外,满腔子自是满腔子。
此说固是。然亦须知以统体言而不害其有分殊。所谓分殊者又未尝离夫统体者之外也。虽然,以统体论腔子外者,亦主自家恻隐之心而言,非如来谕所谓“天地人物各有恻隐之心”者也。
圣贤言心处,固非一端。然其大意,皆不过就此一身内指出虚灵知觉之体用而已。
心固是虚灵知觉,然此虚灵知觉,用之有数说。有以动静言者,如“寂然感通”是也;有以度量言者,如“体与天地同其大,用与天地相流通”是也。〈陈北溪《心说》,朱子称其甚善。〉有以内外言者,如“未发谓中,已发谓和”是也;有以无内外言者,如“一人之心,即天地之心,此心廓然,岂有中外之分”是也。学者须知此一虚灵知觉而其用之有不同,又须知言之虽不同而不害为一虚灵知觉者之为。然后方是周遍,方有下落处,恐不可执定一边,存一而废百也。
右二条,来诲与鄙见,语同意异。
心无出入
盛论亦不可谓无此理。但见前辈所言,皆不如此,故不敢辄从。今虽多言,恐无可合之理。玆引诸老先生说,复此烦溷,盖不敢自信而信师说者也。
《语类》曰:“心大无外,固无出入。”
退陶答赵起伯心有出入之问曰:“谢上蔡曰‘心无出入远近精粗之间’,今有物有形体者,则立其形体,自有内外,心则一人之心,天地之心,充满天地之间,安有出入之处?”
西厓《心无出入说》曰:“心之为物虽在于一身之中,而实有以管摄天下之理。凡宇宙内上下四方,皆心之境界,不可以在内者为入而在外者为出也。《中庸》言‘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体物而不可遗’,此虽说鬼神,而实所以状心之体也。既知体物,则可知逐物非外,特于是加省察之功耳。”
愚伏答人心岂有出入之问曰:“此心廓然,本无内外之限,四方八纮,皆其境界,故不可以出入言也。孔子所谓‘出入无时’,特以存亡操舍而言耳。”
据此三说,则溪门授受之旨,可得以窥覰。然所谓“充满天地”者,非一团物事之谓;所谓“皆其境界”者,亦非一头相连之谓也。今或虑此而欲尽废此等之说,则何处见得心体之大?如不可废,则区区鄙说亦在所择,恐不宜一笔句断也。
大抵高明见心体在内,不可以外言。故稍涉向外之论者,皆欲废之,然不知其在内者实包乎外而无馀也。见心在方寸,不可以包物。故凡言度量之大者,皆不乐闻,然不知其理实贯乎彼而无不尽也。无方体也,故内可以包外而无团成一物之累;无形迹也,故此可以管彼而无一头相连之碍。此心之所以活而不可以拘、大而不可以局者,夫岂若有形之物随其大小远近,而自成一物,不可以相通哉?
戒惧、慎独
此条,所贡鄙说,似不大错,而又此勤渠见教,恐所以言之者未达其旨乎?大抵来谕所谓“戒惧于不睹不闻则为静工夫”者非不是也。象靖所以前后献疑者,盖言戒慎恐惧四字,则其所睹闻与不睹闻者,皆包摄在其中。故曰“兼动静”以该之,则静时之为不睹不闻者,固不言而自明矣。以其兼动静而该睹闻与不睹闻也,故或备举而兼言之,或对举而偏言之。今必欲就一章之中而析言之,故曰“子思已自言无时不戒惧,而又发得不睹不闻字”云尔,则试看子思只言“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而已,其曰“已自言”、曰“又发得”者,果可谓本文正义乎?一段之中而离绝其句读,一义之中而累析其意趣,恐非所以随文释经之义也。
静无资于动,动有资于静。
鄙说何足备数?高明殆欲引而进之耳。“静无资于动”此语,本朱先生说。盖一动一静,互为其根。然亦不无主客之分,故干不专一,则不能直遂;坤不翕聚,则不能发散,龙蛇之蛰、尺蠖之屈,盖莫不然。故朱子又曰:“动静理均,而但静字势重耳。”又曰:“体立而后,用有以行。”据此则动之资于静者,可知也。
又别纸
编辑偶见《语类》,有一处论横渠“一故神,譬之人身,四体皆一物”一段云:“发于心,达于气,天地与吾身,共只是一团物事。所谓鬼神者,只是自家气。自家心下思虑才动,这气即敷于外,自然有所感通云云。”今且道,自家形骸与万物,分明有物我,如何合而为一?然亦可如此说者,以气言也。至于心,独不可如此说乎?所谓一团物事者,非一直相连之谓,则可知此心之亦非一直相连矣。
又按论横渠“天大无外,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一段云:“横渠此说固好。然只管如此说,相将便无规矩无归著,入于邪遁之说。且如夫子为万世道德之宗,都说得语意平易。从得夫子之言,便是无外之实。若便要说天大无外,则此心便瞥入虚空里去了云云。”此其虑患之意深矣。然须知其说固好而不能无病,又须知所谓“语意平易”者,便只是无外之实,非是此无外者之外别有所谓平易也。但此等义理,高了阔了深了,一向说著,便无规矩无归著,不若且谨守先圣平易明白底话,从事于所谓“无外之实”者,真积力久,下学上达。此正当门路,端的蹊径,是则不可不知耳。然如来谕必欲废此一节,则恐终有碍处,不敢辄从。未知在盛见又以为如何耳。
“久假不归”之归,又无本册,不能检看。然臆料五伯假借仁义,托名尊攘,以僭窃美号而不知逊让,如今倩人物事,因不还归本主相似,此孟子语法耳。如此看如何?
答金退甫《朱书讲录刊补》考疑问目
编辑《答何叔京》ː先生后答
伊川文集答张闳中元书“有理而后有象云云”,其下低一字,有数行语云:“理无形也,故因象以明理云云。”所谓“后答”,疑或指此也欤?
《答胡广仲》ː以前后而对者,截去其一段云云。
所论甚精诣。“左右偏枯”以下,条理极分明,排置极亭当,平日固爱其辞旨之痛快明白,而不能细意硏核究竟至极,承示晓然。信乎书不可易读,讲论不可少也。但此义,又有更要仔细处。盖阴阳,虽以左右对,然以流行者而言,则不害其有前后;善恶动静,虽以前后言,然以对待者而言,则亦不害其为左右。此等类例,且以语意理势之宾主轻重而略分配之耳,非有墙壁遮拦绝不可相通也。
《答汪太初》ː杂者似博
胡五峯曰:“学欲博云云。”“杂似博,陋似约云云。”恐当从《刊补》。
《答潘叔度》ː醍醐毒药
本书截去上下,孤行一句。本注,盖亦以义推之。今亦未见其必然。然此等处,无他证左,无他按本,且当以阙疑之道处之,而涵泳于其所易知者而用力焉,此为日用著紧工夫。如此推说,固未敢保其必然,恐反有害于涵养之工。未知盛意以为如何?
《答孙仁甫》ː保养发挥
鄙意注说,恐未可轻破。盖成己固当发挥,然对物而言,则占得保养意思多;成物当使保养,然对己而看,则占得发挥意思多。此等,只以语势之轻重、文义之宾主而略分属之耳,恐未有大害也。如何如何?
答金退甫
编辑向者辄因便风,仰诉哀臆,自知庸陋不足以有槪于盛心。迺蒙还赐手教,辞旨郑重,既又驳订谬疑,垂惠盛辨,所以倾倒教诏之意,勤恳如此。庐居废伏之踪,又无异执简史而奉谈䜩于从容也。仍审彼时孝候支相。信后秋清,伏惟时节之感,触緖增剧,有不能自已者耳。
来书缕缕,有以窃窥观书玩理之业,不以创钜而或废,而其内省反修之功有进进而无已者,此古人所谓为己之学者而高明有意焉。象靖未之能也而有闻焉,故其得此于人,不啻饥渴之与饮食,非敢以色笑相然诺也。
窃伏听于道途,贤者执礼过苦,其疏节细行往往在于人之耳目。而及得盛谕,所以内讼自悼之意,若反居于寻常鲁人之后者,虽出于一时退让之馀,然其欲寡未能之意,居然自见于言外,与夫得一善而懑焉以自足者,其气味自不同也。
象靖每窃自念,不肖无状,既无以承颜先意,以供弟子之职于前日,惟有茹哀抱痛,用心于哭泣颜色之际,以少赎平生不孝之罪,而心虑荒乱,志气颓愦,加以日月之久而杂以事为之烦,则又忽焉忘之,往往不知衰绖之在其身。如所谓爱惜躯命者,在高明则压于慈天,有不得自如其心者。若象靖,孤露险衅,无所为于斯世,而乃过自保养,言语、饮食、居处、衣服,恬然无以自别于平人,则必分为孝思之罪人,而不可以高明之所处也者自诿也。
至若隔壁咆哮之举,在于粗㬥之性,尤为难制之证。常患是而未能有以自救,而适高明之教及焉。悚然起立,未知所以措其躬也。虽然,窃详来谕,说病详而下药之功少,悔咎克责之意胜而积累完养之味有不足。凡庸德之见于行与夫过动之慊于心者,一一体验推究,加以灌漑涵泳之功,使日用之间,行著习察,病根融化,本心昭著,则所谓“孝弟之至,通于神明”,而尽性至命之功亦不离于此而得焉。又推其馀,以永不匮之思,则忝在交游之后者,亦与被锡类之功矣,何其幸也?
所谕观书善忘之患,此吾侪之通病。区区之齿,后于贤者,殆五筭矣,而患是则有年矣。贤者以十年患难之馀而遽罹大故,虽随处有以检摄,然灵明之体,安得不随而少损哉?尝闻之,惟敬可以收其放心,而聪明睿知亦由是而出焉。涵养于本原之地,操存于未发之体,肃然以立其主宰,然后应事则主一不贰而靡及乎他,读书则深体熟玩而不务于多,若动若静,有事无事,常截然严整,不为外物之所胜,则志专而气壹,神闲而宇定。伊川夫子所谓“记性倍进”者,有实然之验而不可诬矣。
大抵朋友之道专在讲磨,此古人所以有取于直谅多闻之益,而四伦之所赖而明者也。鄙性褊隘,往往信口胡说,以求过于无过,而高明德性深厚,省己周而责人恕。如此书者,殆数千言而太半自悼反省之意。至其施于人,则门路规橅之拟、识见工夫之谕,世间当别有一等人,可以当是语,此区区者未有万分或一近似者。是以每得书,辄赧然自愧,不敢持以示人。以高明之自省甚审而所以察于人者,必不如是其昧然也,则是必有其故矣。高明接人持己,自有定见,以㧑谦若虚为处身之一路,而以吹嘘引掖、薄责扬善为接人之大端,其意则固近厚矣。然使听者或未能默识于言外,而以一时巽与之言,直为终身可诵之资,则不惟无以进人于日新,而或反以肆其自恣无惮之心,恐亦非小故也。
昔朱先生之于南轩,盖屡书以箴之,而东莱亦每每以损减敛藏之戒,进于朱子。自今观之,彼数贤者固粹然未有一疵之可指。其从容应酬之际,宜相与称扬其德媺,而乃切切以从事于此,则是岂欲以交相厉哉?适所以尽朋友之职焉耳。今吾辈交际,不敢援引古人。然来谕盖将有意于三先生居丧之礼者,其必以三先生之所以处人也者自处也,故敢僭易及之。且念正此罪伏,无以出而资于师友,惟有简书往复,可以导达其志意,而又一向赞诵,无以攻实病而进实功,则徒取人之骇笑,而奚益于人己哉?惟高明更思而有以辱教之,幸也。
《朱书刊补》自是一部成书,不敢辄有指拟。而向来一番览观,不免随手箚记以备还塞,未论义理当否,已犯不韪之罪矣。不能深藏固闭,遽登崇览,汗怍靡措。然因此得承箴砭之益,则区区妄发,不害为求教之一端也。及得来诲,乃反盛加奖谕,而指点斤教,不及十之一二,非始望于高明者。然一二斤教皆切中其病处,其八九之所未言者,亦可以类推矣。近日略加再校,自觉前日之疑,多过越不中,或本自无病而妄生疑难,或偶有窥觇而不能周完;析之苦而反少意味,核之切而全无含蓄。要之不能深思潜玩,而从傍看覰,随手指摘,所以意屡偏而言多错,恐或有妨于笃信师说、尊畏前辈之义。信乎书未易读,理未易精,而此事未易以朝耕而暮获也。盛辨,辞约意明,足以见求义之精、析理之审。鄙意所未安者,别纸求教,幸有以批回也。
濂溪主静之旨,此义理蕴奥,自顾蒙陋,何足以与闻斯义?特因来谕之意而效其疑,可否,当俟教也。盖人生而静,五性具焉,则其分固属乎静。然又自各具动静之德,故其所就而言者或不同。上文五性感动之云者,皆以其由体达用者言,此章则又以其中仁流行发舒之用,对夫正义收敛确定之体而互为动静之德焉。盖四德各具动静,故又有时而互为体用,错综交罗,似若参差不齐。然徐究其所以然,则条緖分明,血气灌输,言之虽或不同而其理固未尝不一耳。〈《孟子或问》曰:“以性言之则皆体也,以情言之则皆用也,以阴阳言之则义体而仁用也,以存心制事言之则仁体而义用也云云。”五性感动,以性言者也;中正仁义而主静,以阴阳言者也。盖四德虽分,而实一性之真,故举起一头,全体浑然,随处异用而不害其为理之一。上既以五性为体,此以其性中之中仁为用,似若相碍。然所就而言者有性与阴阳之分,则其理之体面不得不随而异。然又是一理,故仁之厚重、礼之严敬,固默具于正义之中;义之时措、智之运用,实同流于中仁之际。但据其方盛而为主者言,而其寓而客者,在所不言耳。脉理交互而自有条緖,间架分明而实无遮拦,惟在人活看如何耳。〉其曰主静云者,又以见夫人欲尽处,本心虚静,而正义之体,于是而立焉。故特言之,以明其所谓静者,以其无人欲纷扰之私耳,非若异教所谓寂灭者也。及其动也而其无欲者固自在,故发而中节,各当其则,则中仁之用,于是而行而不害其为动中之静。此静字所以势重,而动之所以资于静者,又可以默谕矣。今因正义属乎无欲之静而疑中仁之为有欲而动,则不几于滞泥而不通乎?
至于阴阳动静异天人之属,则恐亦有说。盖天地之阴阳五行、人心之动静四德,有则俱有,固无先后之可言。然即其见成之中,各就其地头而言,则亦不害其有主宾向背之分。阴阳固统乎五行,而以五行分阴阳,亦可也;动静固管乎四德,而以四德分动静,亦无不可。且上文既曰“形生神发,五性感动”,则固以阴阳统五性矣。五性既具,则又自互为阴阳而有动静之分,亦如阴阳生五行。而五行既生,则以质具气行,统言错论而有互为阴阳之异。是则天人之际,实未尝不相契也。
抑尝闻之,穷理之工固无所不至。然亦有先后缓急次第之宜。今且当先究仁义中正之德其体面何如,无欲主静之旨其意味何如,今所以用工者其下手何地,圣人所以定之而吾之所以未能者其病根何在。一一如此,亲切体验,真实履历,涵泳浸渐,日积月累,则意思平贴,功夫的当,日用之间,有实地之可据,而义理精微之际,其纤悉曲折,不待一一究索而往往自呈于心目之间矣。
象靖之所闻者如此,而不能试用一日之力,欲收之桑楡之景,而病根深锢,非岁月之功所可救治。敢因来谕而僭易诵言,亦因以求药石之剂,未知高明又将何以见教也。
别纸论《刊补》疑义
编辑《答程允夫》ː“可者欲之”ː因善端之发而要人识得云云。
鄙意窃恐注意,或涉扩充以后事,敢有记疑,不谓盛论亦如此也。即此可欲底心,只缘文句短涩,不免著一心字,其意只如孟子所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之心,以见此可欲底,即是本心发见,善端呈露,不涉人功处。然便觉带累,则当依示抹去此一字耳。考疑中所论发处言善一段,意语明的,义理完足,自非用工夫实见得,如何说得到此?不胜叹仰也。
《答林择之》ː“太山顶上”,太山谕事业,顶上谕道体。
太山、顶上谕道体、事业,如此对说固好,但鄙意终觉有碍。盖道体无穷,无物不有,事业虽大,亦道体中一段耳。道体包乎事业而有馀,而事业不足以尽道体。故程子又以太虚中点云取谕,太山即点云之谓,而道体即太虚之比,何得谓点云在太虚之外?又何得谓太虚与点云相对各为一物也?
若如来说,直以太山为事业所占而无与乎道体,则是顶上空处,仅属道体。所谓道体者亦有空阙不满之处,而特与事业略争高下大小之分耳。盖理事道器在他处,则或可对说,此方论道体之无穷,则举天下之物,无一不在其度内,然后方见其所以无穷之实,恐不可以寻常属对之例分开看也。鄙见如此,必不中理,乞赐反复。
《答詹元善》ː不作士大夫
浙学二字,似近迫切,鄙说亦甚泛忽,来谕所谓“罪轻罚重”,是也。但恐此句借引《晋纪》,以谕世间读得孙、刘诸书,便有飞扬掀动立功名树事业之意,无复雍容敛饬守绳墨谨礼法以遵士大夫规模之意。盖当时必有此一等人,今不可必指以实之耳。如此看如何?
《答潘叔度》ː和自家这里有病
只就忿字上说,恐失曲折。盖恶恶之心本出羞恶之端,初非有病。但加一忿字,则便是自家这里有偏系夹杂等病,〈或是气质偏重,或是物欲牵累,皆在其中。〉于羞恶分上,添加得些子,拕拽得些子,所以做出病痛,毕竟是心术上证患。今曰“只就忿上说”,便与自家不相涉入,未知如何?
《答李守约》ː大纲收敛
尝见朱子《答曾光祖书》曰:“念欲刻苦加励,又恐遂成助长之病云云。”“大纲且得以敬自守,而就其间讲论省察云云。”《答余国秀书》曰:“学问之工,无内外身心之间、粗细隐显之分,初时且要大纲持守,勿令放逸,而常切提撕,渐加严密,更读圣贤之书,一一理会云云。”看此等用大纲字,只如大槩大总之语。
盖持敬工夫,不能穷理涵养,而徒欲强加抑擦制缚之工,则迫切纷扰,反成坐驰之病。须是收敛得大纲,不至放逸,而更著穷格工夫,到义理精后,思虑自无妄动而心体不期静而自静矣。
盖凡百工夫先须把得大体,立定纲领,然后内加细密之功以充之。此先后之序、缓急之宜,只作不大段之义看,则意味或反不足,未知如何?
《答郑子上》“大体、规模”ː实下手处
盖《大学》以三纲为大规模,注说固本此,不敢更有他语。但鄙意恐当更有仔细处。若只领略纲领旨趣,以八目为实下手处,则未知格致当如何?诚正当如何?恐未有著紧用力处。又下文所谓“行程节次”者,正指此大体规模而言,恐不可以三纲领当之。〈朱子曰:“《大学》一书,如行程相似。自某处到某处几里,自某处到某处几里,识得行程,须便行始得。”又曰:“《大学》如行程历,皆有节次。今日行得到何处,明日行得到何处,方可渐到那田地。”○按此皆指八条而言。〉故愚意看《大学》时,先须领取三纲、八目大体规模,有许多间架,有几个等级,然后却回头就其中,寻得下手孔穴。如格致,因其已知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如诚正,则“无自欺”、“慎其独”、“去四有”、“存三不”,皆是著紧用力处,不可只守格致、诚正、修齐等行程节次,便认作到头看也。
大抵此规模二字,随处异用。以三纲、八条对言,则三纲为规模,而八条为节目;〈朱子语及许氏说,见《大学序》注中。〉以三纲言,则止至善便是规模,而明明德、新民便是节目;〈朱子语,见《语类》。〉以八条言,则平天下为规模,而上七条为节目;〈朱子曰:“如明明德于天下,是大规模。其中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等,便是次序。”〉以学者用功言,则八条又为规模,而杂出于他经者,为其中修为节目。〈朱子曰:“某要人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语》、《孟》,次读《中庸》云云。”又曰:“《大学》是为学纲领。先读《大学》,立定纲领,去看他经,方见得此是格物、致知事,此是诚意、正心事,此是修身事,此是齐家、治国、平天下事。”〉盖义理无穷,随处活用。今此书,以下文行程节次之云而知其为统指八条也。用大体字亦然。故朱子曰:“《大学》,曾子述孔子说,门人又传述,以明其旨,前后相因,体统都具。玩味此书,知古人为学所向,后面工夫虽多而大体已立矣。”盖用大体、规模等字多如此,岂可专指三纲为规模而槩谓八条为节目邪?
表里、虚实
以理言则心为粗而性天为妙,以工夫言则穷理为实而尽心为虚。盖下得穷字尽字,粗细迥别,与平论理字,恐不同也。且尽字,是知性工夫到筑底处,此心无一毫不尽处。对理而言则不害为工夫一边,而并知性而言则又自是成就效验,不可幷指为著力用工处也。
谓此书与《集注》不同,尤不敢闻命。盖其曰“尽其心者,即是知性而知天者也”,观此语句,即与《集注》一串意思。又曰“只是一时事,非有工夫渐次”,则亦是物格而知自至底意思。今并作工夫看,则是知性与尽心,别是一项工夫,有渐次有时节矣。鄙见如此,更赐斤教。
答金退甫别纸
编辑月半奠值俗节
月半奠,与俗节同日,鄙亦致疑,而不能就质于礼家,承示,不知所报也。盖朝设望奠而别荐时食,恐有烦渎之碍,欲废奠而行俗节,则不惟世俗通行而特然废之之为未安,如寒食、冬至或值朔朝,则亦当废朔而献时食乎?以朔重于望,又废时食而行朔奠,则一殡之内、一岁之间,举废无常,望朔异礼,亦未知为允惬也。无已则遇朔节同日,朝设奠仪,兼荐时食,于告朔之中,仍寓时节之感,礼意宛转,庶几两全,未知如何?鄙家方如此见行,敢仍以就正,幸赐反复如何?
参礼及殷祭献酌异仪
大抵家礼参礼及殷祭献酌异仪,而世俗例不能准礼,鄙家亦从俗未有以矫之,今不敢妄有云云。然尝闻之,丧与其易也宁戚。此等若未至于大害义理,则或循世俗,或用家家见行之仪,亦无甚妨否?恐如此立论,又易堕于因循苟简之弊,是又可惧也。
丧服补缉
绽裂甚害事处,虽不可别用布补贴,只略用线缀住,使堪著而已,恐不至大害否?
头巾汗渍,澣洗及别制是否?
亦未知当如何。澣濯则冠裳生熟稍异,或碍人见。世俗或别用新布以著,亦未见得是如何。幸更思而有以教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