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先生文集/卷四十三
序
编辑《圣贤遗像卷》序庚戌
编辑宋莆田进士周进隆得圣贤图本于绍兴郡斋,其后有高宗哲者,又集得是图,入石以布之。今皆不传于世,其详略伪真,固无得以考焉。间有一二绘本,寖以传布,而又恨舛讹散佚,往往多爽其本真,则好古嗜学之士盖深病之。
往岁著雍,偶得一摹本,喜其精该明白,与向所闻者异。又其编辑次第,大略仿古之《通纪》、《实录》等书。上自尧、舜、周、孔以及宋之八君子,是皆承传继统,为万世渊源之正者也。若夫董、葛、陶、韩、文文山数子,虽不得与闻圣人之道,然或有一言之几焉而为大贤所推许。故又各以类附之,凡二十有五本。遂谨自摹写,成一巨编。既又掇取先儒赞述之语与夫退陶李先生所为《屏铭》者而附焉,所以摭其言语行实之槪,明夫传授来历之正者也。炉薰开卷,宛对千古圣贤真面目,吁其可敬也哉!而况因此而可想见其盛德光辉形外接物之万一,则其观感亲切,恍若承謦欬奉燕申于圣贤无恙之日者为如何哉?穷乡晩进之士有志于圣贤而恨不得承颜接辞者,得而寓羹墙之慕焉,其想像兴起,心融神契而不自止者,将不待他求而得诸此矣。
昔山阳度周卿得伊川手刺一纸十数字,朱子犹称其意欲甚美,令广询其馀。今此之为,固圣贤仪刑之所寓,非复数行笔札为人娱玩之比,则如遇鉴赏之贤如向日者,其见许又岂在周卿之下哉?虽然,圣贤之所以为圣贤,后人之所以求之者,岂徒容貌仪刑之见于外已哉?盖必有所以为圣贤之实,而后之求之者,亦在此而不在彼矣。何则?“精一执中”,尧、舜、禹之相授也;“建中建极”,成汤、文武之相传也;曰诚、曰敬、曰博约、曰知言养气,是又颜氏、曾氏之所闻于孔子而以授夫子思、孟子者也。苟非密印正法,直指单传,可以百世俟圣人而不惑者,岂如是丁宁告戒哉?
下及汉、唐,其说寖微,惟董、韩、诸葛数子,能有见乎此。故其正谊明道之论、博爱尽瘁之说,皆有契于圣贤传授之道而为君子之所取焉。及宋之兴,有若周、程、张、朱诸夫子出而接夫千载不传之统,则其主静居敬之训与夫存心致知之说,虽其言有殊,究其理之所自,宁有一言之不本于“精一”、“博约”之训者哉?向所称为圣为贤为万世渊源之正者,益信有征,而是卷也特怀道尚德,寓高山景行之思而已,吾党之士,盍相与勉之哉?
《制养录》序辛酉
编辑夫人之有是身,内而有心,外而有耳目口体之用与夫彝伦事为之接。是虽有内外本末之分,然体用一原,显微无间,凡动止应接之见于外者,亦即此心运用之实而初未有精粗远近之别也。是以君子之学,常急于保养此心,以为修身之本、应事之纲。然心之为物,神妙不测,出入无定。苟无顿身措足之地,而欲强探无形之物、径造不言之工,则愈见其急迫纷挐,摇荡难安,卒无以为存体应用之地矣。是以善学者,必自其外面有形可见者而施其制治之功,以为养中安内之本,此操存之妙法,修省之要道。自非生知大圣之资,未有不由此而入。故《易》著闲存、孔训重威、颜渊之请事、曾氏之善言,亦莫不致谨于斯,则是岂可舍此而他求哉?
夫以一心之微而攻之者众矣。凡视听言动之作于身与夫事物纷纠之感于外者,投间抵隙,更侵迭钻,反复牵引之久,则理昏性凿,其中固漂荡而不存。此君子制养之工,所以不可顷刻而暂缓者,而若其用力之方,则古昔圣贤固已言之详矣。
后之欲从事于学者,且当硏究体验,战兢祇慎,观省之工至而不使有毫差,持守之力深而不容其暂辍,渐涵浸渍,积累纯熟。及其力久功深,表里一致,则此心全体卓然有主,静而不昧,涵万理而立大本;动必中节,酬万化而行达道,私胜理复而为仁之功不外,动容周旋而盛德之至可几,则向所谓“一原无间之妙”者,至是而始造次呈露于日用动静之间矣。岂徒区区致饰于仪度容止之末,以是为能事而止哉?
象靖赋质偏驳,行己颠踬,盖将有意于斯而未能也。乃敢采摭古人正容谨节之要,裒为一编,以自省览。既又取圣贤容貌辞气之槪,别为下篇。朝夕讽玩,恍若亲见有道者气象于风范神彩之间,其感发兴起,心融而神会者,安知不有得于斯?则亦或为进德凝道之一助也。
岁辛酉六月甲寅,韩山李象靖序。
《敬斋箴集说》序
编辑夫人之一心,虚灵洞彻,贯动静而包外内,其为德盛矣。然其体本真而有时而或昏,其用本善而易流而入于恶。于是而无术以持之,则冥昧放逸,其不渊溺而焦火也者盖无几矣。是以古昔圣神发端启键,固已致谨于此,《丹书》之敬胜、《帝典》之钦明,皆是物也。
后圣继作,其说寖明,见于《诗》、《书》、《语》、《孟》之旨者,无非所以维持防范以毋失其本心,而其所以为道则不越乎敬之一言而已。特以立言多端,各是发明一义,顾未易以合众说而会其归。至二程夫子始表章而发挥之,然后问学有纲领而工夫有准的,此扩前圣所未发而最有功于圣门者也。其门人弟子相与授纳,以及朱夫子出,则其义悉著,无复遗蕴矣。盖尝以程子、谢氏、尹氏之说,载之《大学或问》,以示内外交养之功,而又作为是箴,揭斋壁以自警焉。其节目详而地头不遗,精粗该而浅深有序,盖合四说而约以著之一篇者也。特其言句简严,义理浑成,说其目而不及其所以名,举其一而以例其所未言。学者于此,不能究其精微之奥而推类而达夫其馀,则亦何以融贯会通,以尽其旨义归趣之所极哉?朱夫子尝劝何叔京类集程门言敬,称其最为直截。
象靖窃不自揆,分揭箴辞,铺叙地头,而取夫洛、建以下以及退陶之言,门分汇摭,随类附见,仍略注其所以去取之意。采辑经年,仅成草稿,每一寓目,辄有阙误,是为甚可惧焉者。然其言则皆群哲精义之所萃,诚能专精一意,硏求体认,有以洞见其路脉之易险、节度之舒疾。然后真实操持,密切提撕,干惕之虑,不懈于日夕;儆省之工,罔间于隐显。绝二三而去走作,戒间断而谨差缪;优游渐渍而勿过于拘迫,笃厚悠远而毋坠于怠废。如是积累之多,践历之久,则理定而仁熟,德成而道凝,畏敬根于日用而中和位育之功可致,笃恭本于修己而体信达顺之效斯应矣。此吾儒之实学而工夫之准极,所谓“圣学始终之要”者,至是而讵不信然矣乎?晩生蔑学,无所知识,岂敢以是求多,轻犯不韪之罪?特以私便览省,且密与同志者共勉焉耳。
岁庚午十二月上浣,序。
《丰山柳氏族谱》序
编辑《周礼》小史氏掌邦国之志,以奠系世辨昭穆,此系牒之所由起,而《姓苑》、《氏族志》以及欧阳、苏氏之谱,大抵皆是物也。余观世之得姓者,或以德行,或以功名,或以文章。三者有一焉,皆足以垂裕而传诸后。然惟德行为之本焉,故根深而叶茂,源远则流长,非如一切徇华衒名者之朝荣而夕瘁也。
柳之氏于丰山,肇自胜国,代有闻人,亦尝以文章科宦显于世矣。而迺其所本则懿德深仁有以积于躬而著于家,尚质而耻于文,务实而外夫名,盖恂恂躬行君子之风焉。是宜毓善锺美,以流庆于子孙者将无穷也。试考诸谱,典书、立岩、龟村诸公固已光启于前,而谦庵、西厓二先生有以继緖于后,则其德行道义之媺,固领褎儒林矣。而发之为功业文章者,又柱石邦家,贲饰王猷,郁然为东方大姓。然推原反始,以究其所自来,则盖其美德懿行积于前而裕诸后耳。彼徇华衒名以夸耀于一世者,往往声沈响寂,磨灭而不可寻,而独其不食之德、未艾之福,足以与天壤幷久,则其源远而流之长也。又岂与夫朝荣而夕瘁者可同日语哉?
一日,其嗣曾孙泳氏辱命于象靖曰:“我柳自曾高以前,族亲而居近,固无待于谱。今子姓繁而亲属竭,散处远迩而会合疏,以已竭之属而迫于渐疏之势,则其忽然忘之而异于路人也者几希,又乌可以无谱?拙斋、主一诸公,盖尝留意而未及就,不肖等谨续以成之,方付诸剞劂以广其传。然不弁诸其首,无以识本末。子固我之自出,用以是累焉。”
象靖顾眇然后生,识肤语绵,曷足以当是寄?盖起而辞者三焉而不获,则仰而复曰:“此小史氏之遗也而诸君子有意焉,甚盛举也。然抑本之则有焉,请以其先祖之所以饬于躬者而日勉焉,懋德而积仁,尚质而敦行,用之以晦而笃暗修之功,持之以谦而守若虚之量,使本立而道生,实积而华发,则所以绳前而启后者孰有大于此哉?象靖忝在外裔,得其世德详焉,故用是以勖夫诸公。且以警夫世之骛虚徇名者而使之知所择焉。”
《一庵辛公遗集》序
编辑古者教人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与夫六艺之文,然后次而进于大学之道,圣人岂不欲人一蹴而至于道哉?而顾为是卑近浅切之教,以从事于节文周旋之际者,何哉?盖道体,虽极广大而实本于彝伦;心法,虽极精微而不外乎日用,苟不有以先成乎其近小,亦何所据而造夫远且大哉?此孔门之教所以必致谨于孝弟忠信之道、博约省克之工,而至性与天道,则有不得以闻者,非若后世之处下窥高,轻自大而卒无得也。
鹫城一庵辛公先生,生于遐乡学绝之后,未有渊源授受之传,而乃独慨然发愤,得于残编败册之中,有以知问学必本于彝伦、工夫全在于日用,而病夫世之学者径慕悬揣,驰骛于空虚玄眇之域,而卒不可以入圣人之道。是以发于言论、见诸行事之间者,阶级平实,践履笃厚,黾勉于规矩绳约之中,体验于言动食息之际。盖无一日不学,亦无一事非学者,而俛焉以终其身而靡懈焉,使其及于孟氏之门其殆善信之列,而朱先生所谓“得于古之洒扫应对进退”者,不独在湖学为然也。至其深造自得之妙,有非后生所敢轻议。然所与文敬庵书,论性命之理殆数千言,而明白剀切,率不戾于先儒之旧。视夫世之强探臆揣寄命于耳目而了然无得于己也者,又奚足以议公之阃奥哉?
公素不以著述自居。今得于收拾烂脱之馀者,率多遇兴肆笔之作、与人答问之辞。然其色黝而长,其味淡而永;质而不失于俚,简而不揜于陋,盖悫乎有德之言也。公隐居自乐,不求人知,而英华彪蔚,孚允旁达,则远近大夫士翕然慕悦,相与论荐于朝。盖尝三授以官,而东冈之志确乎不变。然爱君忧国、伤时悼学之意,往往发于哦咏酬酢之际,于是又知公之不果于忘世也。
其曾孙德锺氏尝以公遗集,求订于征士讷翁李公,且托以弁卷首者,而不幸征士公下世,遂以属于象靖,则顾眇然后生,未及供洒扫于当日,又何足以相玆役哉?惟是慈孙见责之意甚勤,有不可以终孤者,敢推本其平日所以为学者而窃附所感于心者,以寓夫高山景行之思云。
《海内奇观》小叙庚寅
编辑余素抱幽忧之疾,思欲自放于山水以泻其胸次,而顾力未及,方域之内,犹未能尽履,况四海之内万里之远哉?每读古人书,如天台、雁荡、西湖、南岳之胜,如在天上,不可幸而睹,辄怅然太息以自悼也。
铁城李君宗岳山甫以卧游道人所为《海内奇观》者见示,凡天下名山异水、仙人佛子之所宫、圣贤之所宅、隐居栖遁、贵游繁华一切可惊可喜可怪,靡不冥搜遐采,载之一篇。披图按说,历历如身莅而目遌,平生所怅想而不可幸而得者,而乃一朝致之几案跬步之内,何必策驴赢粮,问津于鸭水、莱岛之滨,然后为真游邪?
盖桐溪郑先生得此于晴沙高公用厚,山甫又得之于其后孙,璞琢之八册而逸其半,先生有手题在卷端而亦亡矣。西原郑君櫄又归以二册,盖逸半之中而又得其半。乃知天下异物聚散有数,终不为尘沙虫蠧所埋蚀,而独其二册者未可得。然其目录具在,想像讽玩,其烟霞诡怪,未始不在吾目也。
山甫手补残缺,褙起妆䌙,其中如黄鹤楼、岳阳楼、滕王阁,临写别本,以补本书之缺。首阳、磻溪、姑苏、凤凰诸台,非本书所载,而特附于卷末,以备好事之阙。噫!此书出自桐溪、晴沙,已使人想慕爱悦,而二郑君不私其所有,以广其传,亦可喜者。然非山甫之风流好事,岂能起弊为新,使奇闻异迹不泯于世间邪?
山甫所居临清阁,据洛之上游,号称山南形胜之甲乙者,而又得是书以充案实,使心存目想,不离于泉光岳色之中,天之所以饷清福于山甫者,何其夸且多与?余晩卜高山一曲,欲抱云以送老,山甫惠然以一棹,舣于晩对岩下,弹《感君恩》一阕,兴阑相与读是书一过,当有感会又别者矣。第未知山甫肯有意否耳。
《勿岩金公文集》序
编辑退陶夫子尝论朱门诸子曰:“登门请益,捧书质疑,以发其师传之旨。至教之发,由斯人而得,则同归于有裨斯道,是亦考亭之徒也。”嗟夫!我东方道学之传,莫盛于退陶。实承朱门之正适,而抠衣请业之士,皆极一时之选。相与质疑辨难以发其师旨者殆数十家,而勿岩先生金公居其一焉。
盖自童穉之岁,受《小学》、《家礼》、《太极图》、《易通》诸书而录其答问之辞,虽句读训诂之末,亦皆谨记而详载。条例缜密,旨义简明,而其文理密察之工、诲人不倦之诚,呈露于文字言语之外。今读而玩之,恍若身操几杖,周旋于函丈之次而亲聆其音旨。是则师门传受之实,亦可因是而有得焉,若先生者岂非退陶之徒也欤?
及退而处于家,则承颜尽懽之外,杜门净扫,硏穷体验,做人有录而进修著于日用,训蒙有箴而行谊笃于彝常,以所闻于师门者而推广会通,得之心而见诸行事。至其论天将之弊而明复仇之大义、拒赈济之任而严持丧之正礼,皆所以明天理、淑人心而有补于名教,不特载之空言而已也。惜其不大显庸于世以展布其所学,而仅添一命,旋即不幸,不得以其所得于心者而沈酣饱饫以极其中晩之工,岂非百载不尽之憾哉?
有诗文杂著若干卷,仅存于煨烬之馀。荣之人士谋所以锓诸梓,使先生六世孙世椀甫辱命于象靖,俾有以勘校而弁其首,自知不敏,何足以闻斯事?窃念先生六世祖三路先生与吾先祖牧隐相友善,有赠行诸诗,即古所谓有通家之义焉者,不敢终辞,遂书其所感于心者如此。
《鹤沙金先生文集》序
编辑道与文无二致,道得于己而英华著于外则为文。故传曰“道之显者谓之文”,岂外道而别有所谓文哉?自夫世教衰,士不知学,操觚弄墨,务𫄨章棘句,往往畔道倍理而不之恤。噫!文之敝而僿也久矣。孰能挽洪流而反之正哉?
近世鹤沙先生金公,生长诗礼之家,周旋师友之门,颖敏之资而加刻厉之工,宏博之识而探渊源之要,道存乎彝伦常行之间,功著乎日用应接之际,刍豢理义之实则物累不足以婴,羹墙圣贤之慕则利诱不能以夺,盖俛焉孶孶八十年而如一日。至其德成行尊,孚尹外达,则符彩精明,气宇简严,望之知其为蔚然有道之人。是以其发而为文者,辞顺而理惬,言迩而旨深,平易明白而不肯为高奇,简约亲切而不流于冗蔓,扬潜阐幽之功、尊贤卫道之诚,盎然溢于言意之外,岂非孔子所谓有德而韩氏所谓仁义之人者欤?
虽然先生之学,其必有所本矣。燕居如斋,整襟默存,其主静之功也;涵泳节制,不息不贰,其持敬之方也。嘉山韵水,随意偃仰,而万虑消尽,一尘不到,则其清心养气之助也。夫以存乎内者,专静而不杂;养于外者,洁清而无累,则其潜修默玩进进而不已者,必有所独觉而人不及与闻者矣。嗟夫!先生既策名清朝,位跻卿宰,使其从容廊庙,展尽其所蕴,必有以匡君泽民,敷教正俗,以贲饰一代之治化,而观象玩占,与道进退。末乃引年告老,牢卧于鹤沙寂寞之境,感行休于泉木,寓经济于园林,超然为物外之高蹈、圣世之闲逸,而其爱君忧国之意、牖世敦俗之志,屡形于歌咏应酬之际。在《易》之翼曰:“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先生盖庶几焉。
平生著述甚富,不欲其广传,以故藏在巾衍且百数十年。其曾孙牧使公〈�〉尝裒稡勘订而未克就,乃今一乡人士惧夫久而堙没,欲锓梓以永其传,牧使公之子瑞必问序于象靖而俾相其编骘。自惟弊陋何足以与此?既屡辞不获,则谨受而卒业,窃识其所感于心者,以自寓其平日执鞭之慕焉,乌足以有发于先生之道之文乎哉?
岁丙申仲春上浣,韩山李象靖谨序。
《槃涧黄公遗集》序
编辑子谓子贱,曰:“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盖称人之善而本之父兄师友,厚之至也。然向使子贱非有资质之媺、进修之力,亦何以渐磨将就,以成君子之德哉?
我东岭南,素号邹、鲁之乡,而商之一州,尤彬彬多君子。畜翁先生黄公以节义文章显于世,愚伏郑先生以道德事业为学者师,时则有若槃涧先生,以畜翁之孙而学于愚伏之门,周旋诗礼之训,服习教育之化,熏陶括磨,以成其德器者,自有不劳而就。此人之所以乐有贤父师,而使商之无君子者,亦何所取而至于然哉?
试以公所著杂录与夫诸贤所为状诔者而观之,盖公资性沈厚,才器超迈,其得于天者固完粹,而益自刻厉用功,硏究之工,细入于几微;进修之志,不怠于斯须。体敬肆于动静之际,验诚伪于应酬之顷,动容起居饮食之微,皆有所事而不敢忽,其殆有得于主静居敬之学者欤。故其见于行者,事亲孝、接人恭,容貌端以凝,辞气和而庄,理义精详而言议简严。盖得于玩索涵养之功者为多,而父师之教特发端而启其要耳。斯不亦君子乎哉?
使其浸灌饱饫,以极其中晩之工,则庶乎深造自得之域而出为世用,论思经幄,润饰鸿猷,以推其学道之效者,必有以过人者。而筮仕未几,旋遭阳九,及际会清明,职跻近列,而公已疾病谢世矣。天既降之以才而不与之以年与时,无以充夫天赋之量而尽其成己成物之功。是固当时从游之士所共悼惜,而后世志士之恨,亦渠有穷已哉。
公有所著诗文若干篇,仅存于烂脱之馀,而文章沈浑,义理明晳,诗亦冲澹雅健,骎骎乎魏、晋之响。是亦足以不朽公,千载之后,必有读之而想见其为人者矣。公之四世孙湛氏,与诸宗谋所以锓诸梓,走书于象靖,责其所以识卷首,则非其任也。第象靖从公诸孙游,窃闻其遗风而有执鞭之慕焉,义何敢终辞?遂以平日所感于心者为说,以塞慈孙之请。
《晩翠金公遗稿》序
编辑天之赋于人也,气质不齐,厚于内者,未必兼乎外,优于用则往往歉于德。二者有本末轻重之殊,然均之倚于一偏而不足为君子之全德矣。是以宗族称孝,仅能为士之次,而有才而不闻道,则君子无取焉。若晩翠先生金公者,其殆有才有德而不偏于外内者欤。先生禀端懿之资,秉谦光之德,刻厉用功,廉靖自守,不贬道以徇人,所以修于己者确乎醇儒之矩度。然是则凡学者或可以勉焉,而先生诚孝天出,爱养纯至,遭丧尽哀,泣血孺慕,柴毁以自终,虽古者颜丁、二连之孝,又何过焉?
先生当龙蛇之乱,为义将则募众设伏,多所斩获;佐湖幕则接应天将,措置军食,规模区画,动合机宜,其见于施为者,优乎有用之才。然是则有智计者皆足以能之,而先生莅郡数月,祛弊苏瘼,未施信而民自服,遭丧而归,一境号哭若赤子之失慈母,揆诸古,即鲁恭、李元綋其人也。噫!丁、连之才,未施于用;鲁、李之德,不见于史。古今人同不同未易论,然若先生,可谓兼有而全乎君子之体用者矣。惜乎!天既赋之以才与德而独不与之以年,不得涵淹种绩以充其所赋之量,使德之修于内者愈弘而才之见于用者愈广,是岂不为后学不尽之憾哉?
先生未有论著,今无以考其造诣之详。然交游称诩有柏岩之诔、苍石之铭,后贤赞述有鹤沙之享祝欐颂,千载之后,欲求先生之至行懿范而不可得者,犹可于此而想像其万一也。逸诗若干篇仅存于兵烬之馀,不足为岱岳之芒豪,然大氐多出于爱亲恋国之忱、忧民愍难之意,皆有补于世教。而其引物寓兴之作,冲澹萧散,陶写性灵,绝无荤血查滓之杂。善观者亦可以哜一脔而知九鼎,又奚多乎哉?
其五世孙上庠相玄甫属于象靖曰:“不锓诸梓,惧无以永传,盍以一言识卷首?”象靖礼辞。又曰:“吾先祖萝葍山人,实为子之先君子牧隐门下,所为《上札赞》,至今宝畜为屏障,即有孔、李通家之契焉,子何庸辞?”象靖瞿然曰:“诺。”遂以前辈称述者,敷而为说,窃附以平昔感慨之意,使览者有所考信云。
《静乐斋金公诗集》序
编辑诗者,本乎情性而发之为咏歌,必其冲澹闲远,绝去世俗之荤血,然后为贵。彼以秾艶华丽为尚则失之陋,矜豪跌宕为高则流于荡,皆未足以言诗矣。
近世静乐斋上洛金公,隐居自乐,未尝求知于人,自放于山颠水涯,凡虫鱼鸟兽之变、烟云花草之玩与夫穷通悲喜愉佚有感于心,一切寓之于诗,华而不邻于陋,健而不涉于荡。大抵得于陶、邵门庭者为多,未知公何修而能得此也。
象靖生也后,未及供洒扫于门。然按公之状,曰:“公温厚岂弟,乐善好义,律己有方而持论平恕,世间一种外诱,不入于灵台。”噫!此一言者,知公之所存有为诗之本也。状又曰:“读《静乐吟》,知公之静中有乐;读《八戒箴》,知公之不放于礼法之外。”噫!此一言者,知公之自乐与所戒有在于诗之外也。夫以所存有为诗之本而其所事有在于诗之外,则发于咨嗟咏叹者,宜其闲淡而有馀味,高古而无俗累。与夫世之喝月吟风侈然以自多者,其高下浅深,可同日语哉?
盖公既没而有诗文若干卷,嗣胤公箕应氏尝就订于逋轩权公,求序于讷翁李公。既而家失火,荡然无复存者。偶得诗稿于宗人所传写者,辱以示象靖,曰:“某疾病且死矣。幸而得此于煨烬。倘惠以一言,庶几借手而归拜于先人也。”自惟蒙陋何足以语此事?窃尝因家从叔,闻“少游川沙,见诸长老,咸会一堂,笑语谈噱,公独敛容端坐,不妄交一语,真恬雅君子也。”象靖窃志于心不忘,今日之托义,岂忍终辞?遂按状为说,以见公之有本与所事有如此。
《听天堂张公遗集》序
编辑人得天地之正气以生,其体固至刚以直。然气质所拘,鲜有以全其所赋。吾夫子尝喟然而叹刚者之未见,而于赞《易》,大率以阳刚为君子,引翼扶将,犹恐其或衰。其忧患后世之意,岂不深切著明哉?
近世听天先生张公,气质方严,持守坚定,毅然自立,不随俗俯仰。及释褐登朝,出入于柏府、薇垣之间,则随事献替,固以直道著名,而至国有大论,天威震叠,盈廷股栗,愕眙而不敢发,公独挺立不挠,极言正论,章十上而不止,直声满朝。下至街童巷卒,为之前导致敬,有堂堂正论之谣。盖公之心,只知有其国而不知有其身,只知有义理而不知有利害。自信之笃,则虽鼎镬而有不避;自守之固,则虽贲育而有莫夺。若公者岂非得夫天地之正气而孔门之所谓刚者欤?
嗟夫!公之前后疏启,盖自敌以下所不堪,而仁庙辄施优容,不加威怒,主圣臣直,抑不可谓不遇。然其苦心血悃,不尽见用于世,而龂龂之徒已侧目而旁伺矣,公之迹不能一日安于朝廷,而栖遑窜迸于岭海之间。直道之不容,自古而已然。有识之士莫不为之扼腕感欷,而公方且随遇而安,一听于天,偃息于山岨水曲,觞咏以自娱。伤时忧国之思,往往发于歌吟,而少无尤怨无聊不平之意。方其正色直言,凛乎汲戆之风采,而及其任天安命,超然有范景仁之高名。世之人徒见其著于外之刚严,而不知其存乎内者之和易而宽平,则是岂足以尽公之实哉?虽然,公之德,盖亦有所本矣。服习诗礼之训,周旋偲切之益,所以熏陶刮磨以成就其德器者,固有以异于人人。是以发而见于事为者,光明俊伟,卓然不刿于外至之势利,是岂一朝感慨慕义,可以强勉而力取哉?
公不自著述,只有疏启诗文若干卷。诸孙等方谋所以寿其传,责象靖以弁其首者。公之忠言直节载于史册者,固无待于是,然其隐德细行得于家庭、遗于子孙者,无是亦莫得以传,宜诸孙之汲汲于是也。是为序。
《孤山李公文集》序
编辑君子之处世,或出或处,或去或不去,皆适于义而已。彼隐以为高者,长往而不返;仕而为通者,决性命而不知止,二者均之倚于一偏耳。惟见可而动,知难而避,其进也非耽位,其去也非洁身,而傥然惟义之从,然后可以语夫出处之正。在古而或难其人,矧末俗之益渝哉?
近世孤山处士李公先生,晦迹林泉,抱道自乐,泊然无求于世。及孚尹旁达,令闻弥章,则大臣交口以荐,屡授之官,而东冈之志,确乎其不变。至拜储宫翊卫之命,则翻然一出,其志若将有为,而不十日归袖已翩然矣。是其前日之不起,非果于忘世;今日之一出,非急于耽位。譬如云间之月,时见复隐,而本体之炯然者自若,则其去就行违之际,必有权度素定于中者而有不可劝之而行、尼之而止者矣。先生虽投分畎亩,玩心高明,而不以嚣嚣之乐,忘其忧世之志,伤时愍俗之叹、济人裕物之思,往往呈露于歌咏酬酢之际。于是,人又知先生之未尝无意于世也。
虽然,先生岂无所本而然哉?盖先生挺醇悫之资而加刻厉之功,以经学为门户,以诚实为主本,道存乎彝伦而不骛于高奇,工著于日用而不弛于宴息,亹亹毋怠而日有积累之功,谦谦自牧而益见尊光之美,视世间一切穷通、毁誉、死生、荣枯,举无足以动乎中。是以其见于外者符彩精明,气象严毅,望之如孤松癯鹤迥然尘表,可敬而不敢狎。盖其所本者如是,是以其自待之重而不轻于世用。然屹然特立于颓波之中,使世之人知身道之不可诎、爵禄之不可婴,则所以扶世教而敦薄俗者,自有不言之功。何必进为而抚世,然后为可以及人哉?
先生不喜著述,只有诗文若干卷。今无以考其工程阶级之详,然其言典重雅健,质而不俚,淡而有味,读而玩之,犹可以想像其风范神彩之万一,讵不休哉?一乡人士盖尝俎豆于有洛之滨,而格于朝禁,无所寓其诚,则谋所以刊劂遗文以永其传,俾象靖以叙其颠委,自惟晩出未及供洒扫于门,何敢摸拟德媺以犯不韪之罪?第以事契深重,有不敢终辞,遂以所感于心者为说,亦聊以自表见区区景行之思耳,乌足以有发于先生之盛德乎?先生有曾孙象辰氏,能嗣闻先烈,善信有文章,尝校正遗文,未及卒业而不幸死矣。悲夫!
《省吾堂李公文集》序
编辑有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欤!”夫人之性,有五常而仁为之长;仁之用,有百行万善而孝弟为之本。本之立焉,则火然泉达,自身而家而及于物,苟无其本而徒规规于细行疏节,曷足以语于君子之道哉?
省吾先生李公,禀贞悫之资,加刻厉之工,事亲至孝,顷步不忘,病而祷天尝粪,有黔娄之诚;没而泣血庐墓,有子羔、二连之行。事伯兄如事严父,生尽友敬,丧极哀痛,其诚意往往交于神明。噫!其孝弟之修于身而行于家如此,为仁之本在玆矣,其道之生也,孰将御焉?当龙蛇之乱,纠合义旅,为士友唱,读哀痛之诏而感涕甿隶,受耕屯之任而尽瘁措画。及膺百里之命,则变呻吟为讴歌,济沟壑而衽席,其忠义之著于危难,才猷声绩之见于施为者,亦足以见其本立之效。而世昏则超然自靖,仰屋而窃欷;𢽾学则随才设科,式谷而蛾述。其出处隐显之义、锡类育英之功,恂恂乎君子守身成物之道矣。备经险阻而行不玷,寿跻大耋而德弥卲,粹然为圣世之逸民、儒林之仪表。然其道则本乎孝弟而已矣,而能尽乎孝弟之实,则抑又有所本者矣。
公少从鹤峯金先生游,得闻为学之大方,不屑举业,沈潜典训,帘几萧然,端坐讽诵,涵淹饱饫之馀,其玩养深造之功,必有人不能与知者矣。然则其见于日用常行者,皆本诸问学之力而非如乡里一节笃行之士也。当时学子之信向、乡士之趋慕而归仰焉,自有不期而然者。既没而屡闻于朝,褒赠亚卿,俎豆畏垒,永享百世之祀。秉彝好德之心其在人者固如此,而非至诚懿行有以积中而彪外,亦乌能久而不渝哉?
今遗文散佚,无以考其平日用功之次第,而只凭诸贤纪载之文,想慕其气象风范之万一而已,呜呼其可慨也已!诗文若干篇,仅得于残朽烂脱之馀,不足以备岱、泰之芒豪。然其言忠厚恳恻,绝无浮艶娴饰态,诗亦冲澹闲远,陶写性灵,蔼乎仁人之言也。
来孙骑省郞光培,与其族侄龟镜,携以过象靖,俾考订其讹谬,且征一言以识其卷首,自惟晩生蔑学何足以与此?窃念伯子龟溪先生尝寓于是邦,先生时往来省问,实有遗躅在孤云南水之间,幼从村父老,习闻其高风远韵而致执鞭之慕焉。今日之役,义何敢终辞?遂以状碣文字为按本,而窃附以所感于心者,为读是卷者引路云。
《柏岩金先生文集》序壬辰
编辑君子之学,本诸彝伦而发之为事业,本末兼该而不偏,然后方为体用之全。然不能无小大轻重之分,故必其笃于根本,而后其见于事功者,有可得而言。使其于大且重者而无取焉,虽有不世之勋、非常之业,亦何足以自列于君子之林哉?
柏岩金先生,当穆陵之世,历敭华显,论思献替,固以清名直道著称。逮及龙蛇之乱,受岭左安集之命,披荆冒刃,露胆吐肝,激忠义谕祸福,辟守宰收土丁,储偫糇粮,调恤兵民,黜陟抚摩之政、捕斩督察之令,巨细毕举,动合机宜,卒以佐成中兴之业。其劳勚事功,焯然有以感天衷而浃民髓。然谓以是而尽先生之蕴则未也。先生尝守宁越,首访鲁陵,置斋舍复守户,祀祭必亲尝。为都御史,上万言疏,惓惓以复仇雪耻伸大义,三致意焉,是以忠于君者而及于陵庙也。先生事母至孝,归省乞养诸疏读之,使人流涕。光海追崇私庙仪节视太庙,先生建议请裁损,遂左贬以去国,是移孝于亲者而达于母后也。
夫尽瘁于御难,诸贤之所共,而厉志于尝胆,先生之所独有;抗义于废后之日,清议之所同,而防微于匹适之初,先生之所独见。盖其忠孝之性郁然根于中,是以当造次危难之际,而为人之所不敢为,言人之所不能言,隐然有扶持宇宙之力,则彼功业之著于外,特其緖馀之因事而见者耳。
先生早从啸皋、锦溪诸先生学,既而游退陶夫子之门,得闻君子立身行己之方。虽其资质之美,固有得于天者,而熏陶渐染之功,与为多焉。然则论先生之事功者,当先求其笃伦之行;欲知其笃伦之行者,又当考其授受渊源之所自,然后可以得其大小本末之具备。徒以一时之功、一事之善,欲以议先生,则亦浅之为知人也。
先生素不喜著述,只有诗文杂著若干卷,自今溯求,无以详其学问造诣之实。然其言平淡典雅,温厚简重,确乎有德之言,而箚疏奏状之文,辞旨剀切,诚意恻怛,而指陈事情,明白的当,足以感动人主之听。后世论事之臣,皆可以取法焉。先生从孙正郞公鍌、外孙寝郞金公烋,编辑年谱未及就。后孙前持宪㙔,与一二宗人,更加收补,辱命于象靖以校其舛误,辞不获,谨受而卒业。既而将锓梓以寿其传,又辱命于象靖以识其卷首,辞不获,谨起而许诺。象靖,永嘉人也。盖受先生奠邑兴学之惠,幸以孤陋之辞,托名其间,以效区区慕仰之私,第僭越是惧焉。
《温溪李先生逸稿》序
编辑天之生刚大俊伟非常之人,盖将以有裨于世,而往往厄于奸小之手,横罹祸孽者,古今不可胜纪。然或恃其公心直道,过为激扬,不合于中庸,则亦未足为贵。惟本诸宽伟而济之以刚毅,傥然惟义之视而不得免,然后归之于命焉。退陶先生状赵静庵之行,详其出处始终,而结之以“关时运、系邦厄,天地之所憾”。愚尝以是观温溪李先生之事为,痛伤流涕也。
先生挺和粹之资,禀宽厚之德,蔼乎如阳春之温,皎乎如玉树之临风,真超伦之表,瑞世之姿,而清修之操,不为势利所挠;自守之力,不为祸福所动,则又凛乎不恶之严而仁者之勇矣。退陶先生寔铭其墓,今撮其大要而言,以薰然可亲之德而内坚弥珍之守,以无欲害人之心而中持不阿之正,德合乎刚柔而行全于宽毅,则其立朝言事之际,宁有倚于一偏而过为激发之论哉?当仁庙初服,事有安危治乱之几,乙巳合启,实出于防微折萌之见,而时事一变,彼乃得志以逞其胸臆,先生于是难乎免矣。始之所论劾、终之所树立,固毅然有不可夺者,而其恳惓忧国之诚、扶护善类之意,又盎然恻怛仁爱之发。夫既尽其在我之所当为,则祸患之来,亦命而已矣,岂可容智力于其间哉?
抑先生见世道而不乐于仕进,盛满之戒、孤踽之叹,屡形于寻常应酬之间。其急流勇退之志,盖已素定于中,而乞暇之请,动被沮挠,屡求外藩,欲引以自疏而骇机已遽发矣。是则时运邦厄之所系,而人乌得无憾于天地也?既而日月重明,雷雨作解,被诬诸贤次第昭雪,而先生爵秩如初。天道之舛于一时者,久而后乃定。然使玉瓒黄流不得盥荐于清庙,而只以高名直节,树百世之风声,是岂先生之所素期?而天之生是人之意又安在哉?
先生与退陶先生,金昆玉友,志合道同,尝有逍遥风雨之约。使其婆娑家食,磨礲浸灌,以致其积累饱饫之功,则其高明光大,且将与河南伯叔,并美于千载,而登仕之早、求退之难、谪日之终,又同其不幸于静庵。今以得于前辈之所传诵,有曰“先生以学行名世”,又曰“启发退陶之正学”,是则必有所据而言者。而遗文散佚,世代寖远,无以考其造诣征迈之实,岂非后学不尽之恨哉?
今其所著,仅有寂寥数十首诗耳,而格力高古,韵致清远,发于肆笔之馀者,大抵忧国思田之心、埙篪勉励之意,读而味之,亦可以得先生之万一,又奚多焉?后孙上舍见龙续加搜辑,得如干首,持宪君级又著为年谱,大略始终具焉。将付诸剞劂,属象靖以叙其卷端,藐然后生无所识知,何敢摹拟德美,以犯不韪之罪?窃以所得于墓铭者而为之说,以塞慈孙之请,且以寓高山景行之思云。
《溪岩金先生文集》序
编辑吾夫子称伯夷、叔齐之贤曰“求仁得仁”,而孟氏曰“圣人,百世之师也。闻其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夫子论其心,孟氏语其迹。然二子以殷室遗老,无委质之义于周,则叩马之谏、采薇之殂,可以惟吾所适而其所处无甚难也。
乃若我溪岩金先生,当光海之世,主昏政乱,人纪斁坏,遂褰裳远引,俭德以辟难。是则当时贤士大夫之所共,固无以甚异于人者。及龙飞九五,万物咸睹,彝伦叙而社稷重安,昔之高翔遐蹈泊然无意于世者,方且弹冠结绶,相与佐成中兴之治。而先生独杜门坚坐,托以足痿,前后征召皆不就,积十七八年而终。人莫得以窥其际者,而先生尝语子弟曰:“嫠妇岂可以夫之不义而改其节也?”于是始测其微意之所在。然为伯夷之去则易,而为先生之不就则难;为伯夷之死则显,而为先生之病则隐。夫子尝称泰伯之至德,而传者曰:“其心即夷、齐叩马之心,而事之难处有甚焉者。”盖父子君臣之际,义亦相近。先生以伯夷之心而处泰伯之难。故其操心也苦,其厉志也笃,其处身也危,抱孤忠于不言之地,閟血忱于泯迹之中。伯夷之行昭乎日月,而先生之志深于渊海;伯夷之风巍乎泰山之可仰,而先生之烈隐若松柏之有心,均之得仁而可以为百世之师。然难易隐显之际,抑有古今之异焉。千载之下,必有想像兴起而得其心者矣。
或者以为当时诸贤既皆乐为之用,而先生独守一隅,似若有过于中庸之道者。朱夫子盖尝论此义矣,有曰“泰伯所处,又高于文王”。夫事有经权,义有正变,二者幷行而不悖。然经者万世无弊,而不得已而后语权。先生与诸贤同其退而不同其进,俱合于义而独守其正,正所谓“泰伯之又高于文王”者。摎其表里无憾于心,则先生独有焉。传曰“中立而不倚”、“至死不变”,是乃中庸之不可能者,而或疑于守一隅,则亦浅之为知先生也。虽然,先生之节,岂无所本哉?先生生雪月之门而私淑陶山之教,擩染于诗礼之训,沐浴乎道德之化,熊鱼取舍之分,固已素定于胸中,非若一朝感慨慕义者之所可强勉而苟难也。然则求先生,当于平日问学之中,而后之所树立,乃其充积之馀,发见之验耳。乌可以是而尽先生哉?
先生不喜著述,间有引物寓兴之作,而辄弃不收,只有诗文若干卷在巾衍,方议付诸剞劂以永其传。夫先生有所谓大者,轩天地而薄日月,顾何待于文字而传?虽然,古之想慕贤者,虽饮食嗜好器物之微,亦必爱玩而不欲弃,矧先生精神咳唾之所寓乎?今读而味之,其辞简而确,其趣幽而长,其音忧深而思远,庶几得先生之心于卷中,是又乌可以无传哉?是为序。
《家礼辑遗》序己亥
编辑礼之用,散诸三百三千,而其关于有家之常体而不可一日废者,惟冠昏丧祭为尤切,此朱夫子《家礼》之所为作。然书既成而见窃于童行,往往有议论早晩之异。至其事变无穷,则疑文错节,或有出于《家礼》之所未言,此后来儒者有《补注》、《集览》、《仪节》之编。得失详略之不同,然均之为《家礼》之羽翼舆卫,亦不可以莫之考也。独其纪载散出,未易统会,穷乡晩进之徒,未能遍观尽识,仓卒之际,率不免于茅缠纸裹之陋。有志之士慨然思有以裒稡成书以便览观。然记识不广,则有窾启之病;取舍未精,则有駮杂之失;陈其数而或昧于义,徇乎文而反灭其质,则亦一史祝之事耳。又乌足贵哉?
梅坞处士闻韶金公,晩好礼书,刻意探玩,积十数年之功,殆若汉儒所谓专门名家者。遂采摭《仪礼》、《礼记》、《通典》与夫程、张、司马、朱氏之说以及东方儒先之书,因《家礼》之门目而类辑焉。如小儿礼、居乡仪、国恤杂礼议等,虽《家礼》所未及,而亦有家之所不能无者,亦因以附见焉,总之若干万言。规橅广大,节目详备,尽乎为礼家之大方而迷涂之指南,所以羽翼乎《家礼》而有益于后学者,其功又曷可少哉?
初,盖广搜博取,将次第润削,渐就精约,而公已不幸下世矣。公之弟斗濂希道氏惧其久而堙没也,属其甥李君宗洙,精加勘校,删去繁蔓,命诸子弟分卷缮写。讫,希道氏委扣弊庐,责以弁其首者。象靖,及公无恙之日,亦尝与闻次辑之意,许以书成,相与往复参订,而今老矣,精力已不逮,无以副平日辱期之意,幽明之间,愧负实多。遂略序其辛勤采辑之意与夫区区感慨于心者,以为《家礼辑遗》序。
《联芳世稿》序
编辑天之生才也不数,间世而一有,或累世而无闻。其父子兄弟接武并肩而名于世者,数百世而仅一二睹焉。如荀之八龙、窦之五龙,古今称为异事。然窦氏徒以功名声誉夸耀于一时,固不足道。荀氏以厚德清名重于世,如慈明又其最贤者,而乃濡迹于董卓之朝,则大节已亏缺矣。人才之难得与夫仅有而难全,果若是哉!
我朝明、宣之际,治化鸿煕,髦誉云兴,闻韶金氏一门之内,父子济美,兄弟联辉。科宦之隆,固无让于窦氏,而乃以诗礼为贻燕之谟,问学为征迈之业,次第执贽于陶山之门,与被善诱之化而亟蒙师席之所奖诩,鹤峯先生卒得渊源授受之传,卓然为百世道学之宗。视夫荀氏之徒以气禀习尚为高而已者,又可同日而语哉?乡之人士依董泽陈克俭故事,立庙而妥父子之灵,像设俨然,恍若陪侍唯诺于燕申之际,吁其盛矣哉!
诸先生诗文杂著,炳耀一时,《鹤峯集》已刊行于世,而其馀尚在巾衍。恐其久而泯没,遂裒辑为一编,名曰《联芳世稿》,总若干卷。嗟夫!以间世而一有、累世而无闻者,而乃叠璧联珠,焜耀门阑,使文章道德之懿便成一家私传之宝。吾夫子尝谓子贱,曰:“鲁无君子,斯焉取斯?”说者曰:“称人之善而必本于父兄师友,厚之至也。”夫以青溪为父而毓庆锺美于前,得退陶为师而成德达材于后,虽其资禀之高有得于天,而其熏陶渐染之功本于父师者与为多焉。周有八士而王化之盛可见,然则诵读其诗书而论其世者,亦可以想像当日治化之隆、人才之盛,是岂一家之庆、一乡之光而已哉?
其八世孙龙普携是卷,俾象靖考其讹漏而置一语,以弁其卷首,自惟蒙陋,何足以堪是寄?第忝在外裔,亟拜于先生之庙,恨生也晩,未及隅侍而近道德之容。今执笔为玆事役,亦与有荣耀焉,其何说之敢辞?是为序。
《尚贤录》序
编辑祭酒禹先生,挺刚毅之资,躬诚正之学,佩符莅郡,则革淫秽之俗;正笏立朝,则厉謇谔之风。其直道劲节,固已震耀一世,而乃卷怀高蹈,硏精问学,博通经史,而尤深于易,默契洁净精微之体。教授生徒,使义理之学始行于世。虽其文献无传,无以考其緖馀之万一,而所以抽关启秘以开东方理学之渊源者,实肇于先生,不可诬也。
退陶先生,后先生且数百载,而闻风慕德,实始表章而阐扬之,既推为孔、孟心学之徒,议建祠院,以开后学崇报之方。盖先生之道,得退陶而益著。自是以后,丹之丹岩、宁之丹山、安之龟溪,次第立庙,以广其报享之道。噫!非先生之盛德宏业有以入人之深,乌能久而益虔如是哉?
先生所著诗文,皆散佚不传,独有近体诗一首在耳。先生后孙某某等,与龟溪士子,缀缉史传诸家称述之语以及列院文字,并得榜目红牌一编,名曰“《尚贤录》”,盖仿寒暄金先生《景贤录》之为也。夫先生之道,固已轩轾天地,有不待文字而传。区区掇拾于断烂之馀,又不成篇体。然记载散出,未易考究,辑成一书,俾览者一开卷而尽得其本末,则是录也与有助焉。其功又曷可少哉?某等俾象靖一言以识其卷首。
《南州日录》序
编辑龙山之阳,有所谓龟潭书堂者,故掌宪顺天张公与龟村柳公实经始之,以启一方之文献,其遗风馀教,至今数百载不绝。象靖自总丱随洞之诸父兄游,每读其板上诗,未尝不敛衽而起敬也。第张公之世屡绝,重以兵燹,仅逾公羊传闻之世,而德行文章,率堙没而无传,又未尝不抚古而兴喟也。
公之闻孙佥枢公世衡,以公所为《南州日录》者示象靖,曰:“先祖遗迹,仅有此一编耳,而残朽烂脱,殆不可读。赖金友弼衡克夫,誊成别本,附以墓表、书札与夫一时侪友唱酬之作,子亦知慕吾先祖者,岂可无一言?”象靖谨受而卒业焉。
盖公尝佐岭幕,日记其暄凉雨旸与其道涂行李、事为应酬之常,随手箚录,往往杂以闲漫娱戏之言。然职思其忧,救灾恤荒,驱驰干旋,不遑一息之宁处,则温乎龚、召之慈惠。间与一代名胜,游览山水,一觞一咏,迥出尘垢之外,则蔼然晋、宋之风流。及其留意学舍,劝课诸生,勉勉以坚定志气,静中下工,则仿佛乎苏、湖之学规。其力量规模、雅度风致,隐约溯求于一编之中而不觉世代之为远也。惜乎!不能置之岩廊以展其所蕴,而栖迟于簿书朱墨之间,未几而公又下世矣。顾今数百载之后,其嘉言懿范,无以证向其万一。然晋阳竖寓思之碑,基川留苏敝之政,退陶先生诩其慈详不挠,西厓惜其位不满德,松岩称其清约自持,是数说者足以不朽公于千载,又何恨焉?
公星南故居,在龟潭之南数里,有溪山池沼之胜。中间屡经废兴,佥枢公就其东偏结小屋,而草堂仍其旧制,亦可谓能肯构者。年且八十一而拳拳于发明先迹如此,是又可敬也已。是为序。
《野村孙公遗集》序
编辑往在崇明之际,士大夫率多敦本实、励清俭,风流笃厚,恂恂有古君子之风焉。若东都大尹野村孙公,禀俊迈之资,全宽毅之德,自其幼少,已有成人之行,老莱舞彩之诚、司马拊背之爱,固已著于乡党宗族。而及释褐筮仕,正笏朝端,则持直言敢谏之风;分符列郡,则有剸烦理剧之用;衔命出疆,膺专对之责,则律己清而御下严,同僚畏惮,异类敬服。夫以孝弟为之本而发于施为运用者无所处而不当,虽未能展布所蕴以极其所至,而亦可见其有体有用,才与德俱全者矣。
盖公少厉志于经传,晩而益好看书,如《礼记》、《心经》诸书,常置诸座右,留心玩绎,至老而不懈。是以其见于行者,持己谦逊,秉心平恕,傲慢之私,不形于辞色;忿厉之气,不及于仆隶。取予揆以义,而无清高自标之迹;是非不苟同,而绝畦畛自异之形。及其休官家居,随寓自乐,了无穷通得丧之念,而望实益隆,蔼然被于乡邻,人皆心悦而敬惮之,是岂声音笑貌而得哉?其必有所本焉者矣。
嗟夫!公当观化之夕,咏诗一律,道其闲居自得之乐,戒子孙以明农劬书,辞气从容,怡然无怛化之意,岂非所谓“明乎昼夜之道而得君子之正终”者欤?公素不喜著述,间有哦咏应酬之作,其辞淡而章,其音和而有节。其遗风賸馥溢于文字之外者,犹可想像于百载之后矣。
曾孙益显氏持遗文若干卷,俾象靖弁其首,自视眇然,何足以堪是寄?既屡辞不获,则窃识其所感于心者,以寓夫平日慕庸之私云。
《涵溪郑公遗卷》序癸巳
编辑古之学者,以涵养德性为本,而涵泳于义理以发挥之,二者之功,交修而不偏,然后有以全乎道体之大小。然自夫世教衰,人各异学,专内养者,沦于禅家之空寂;务讲讨者,流为俗学之口耳。或幸而知二者之当务,则又不能沈酣浸渍以致其完养游泳之功,其不为中途而废也者几希矣。
近世涵溪郑公先生,少负气自豪,击剑骋马,高歌大醵,若不可以绳墨者,而乃回头转脑,慨然有求道之志,日取古圣贤之书,反复究穷之馀,有以知德性之具于吾心、万理之著于日用,而不主静居敬,则无以致涵养之功;不精硏玩索,则无以得涵泳之味。是以出而资于师,退而讲于友,以求其理义之实而反诸身。盖不沦于空寂,不流于口耳,而有以知吾道之正路在是矣。公晩卜仙原之奧区,结茅数椽,前俯小溪,爱其渟蓄澄泓,遂名以涵溪,而因取而自号。兢存硏索之暇,倚筇而临焉,则一鉴空明而证此心之虚静,万象森罗而契此理之昭著,其观物反己之功,自有进进而人不能与知者矣。
象靖晩生末学,未及折旋于函丈之间,无以扣其造诣之实。然今考诸遇物吟哢之作、与人酬酢之际,皆陶写性灵,根据义理,志游事物之表,而功在日用之中。其志道之恳、用力之专,岂与夫世之名为问学而堕于一偏不能以自达也者,可同日语哉?
公隐居自养,不求闻于世,世亦莫识其贵。卒老且死于嵁岩寂寞之中,是为深可慨已。然公既有以自乐,人之知不知,固不足为重轻,而惜乎仅得下寿,不能饱饫于晩暮以极其所志。是则岂非后生之憾也欤?公不屑为文章,脱口肆笔,不事雕饰。今见于诗文者,往往质俚而少华。然其色暗而章,其味淡而不厌,温乎有德者之言,视夫𫄨章绘句烨然以自多者,虚实有不同。后之览者必有抚卷而得其心者矣。
公有子侍郞公嗣守先业,以儒学闻于世。其子一钻甫以公遗集属象靖,俾有以弁其首,曰:“此先侍郞之遗志也。”自惟藐然后生,无足以辱长者之命。惟是公尝游吾外氏之门,往复文字,多在集中,义有不得以辞者,遂书其所感于心者如此,以塞慈孙之请,且以寓平日执鞭之慕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