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炎文录初编/与人论国学书

与人论国学书
作者：章太炎

(上略)自馀稍有条法者，则多攘窃他人而没其名，亦公理所谓三奸者也。及其自抒膺臆，纠葛不驯，虚张类例，以奋笔施评于先正。皇甫持正有言：“书字未识偏旁，高谈稷、契；读书未知句度，下视服、郑。”今之言国粹者，多类是矣。窃谓渔仲《通志》、实斋《通义》，其误学者不少。昔尝劝人浏览，惟明真伪、识条理者可尔。若读书博杂，素无统纪，则二书适为增病之阶。渔仲所长，独在《校雠》、《图谱》、《氏族》数事，其他皆无可采，《六书》尤谬。实斋欲护其短，则云创条发例，未尝与小学专家絜长短。若尔，但作略例可矣，焉用繁辞曲证为耶？实斋虽少谬语，然其用只在方志，内篇《易教》以佛书本于羲、文，诞妄实甚！至谓象通六艺，取证尤肤，无异决科之策，且于文人作传，则斥辨职之言。《傅记》篇。准是为例，范晔作《后汉书》、习凿齿作《汉晋春秋》，亦非身居左史，奉敕编定者也。史可私作，不嫌僭窃王章，上凝麟笔，独于《太玄》、《潜虚》，谓其非分，适自相攻伐矣。《史德》一篇，谓子长非作谤书，将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语亦谛审。至谓微文讥谤，为贼乱之居心，宁知史本天职，君过则书，不为讪上？又述朱元晦语，以为《离骚》不甚怨君，是则屈平哀歌，徒自悲身世耳。逐臣失职，类能为之，何当与日月争光，而《古今人表》列于仁人孟、荀之伍哉？刘子玄云：怀、襄不道，其恶存于楚赋。斯为至言！实斋之论，徒教人以谄耳。其馀陋者，自撰文德，以为新奇，不悟《论衡》已有斯语。(《论衡▪佚文篇》：“上书陈便宜，奏记荐吏士，一则为身，二则为人，繁文丽辞，无文德之操，治身完行，徇利为私，无为主者。”)文气出于魏文《典论》，而徒推本韩、苏，何其厚弇古人也！至以庄子为子夏门人，《经解上》。盖袭唐人率尔之辞，未尝订实。以庄生称田子方，遂谓子方是庄子师，斯则《让王》亦举曾原，而则阳、无鬼、庚桑诸子，名在篇目，将一一皆是庄师矣。以《艺文志》“《平原君》七篇”，谓是著书之人自托儒家，而述诸侯公子请益质疑，因以名篇居首。不晓平原固非赵胜，《艺文》本注，谓是朱建。建与郦生、陆贾、娄敬、叔孙通同传。陆、娄之书亦在儒家，《汉书》明白，犹作狐疑，以此匡谬，其亦自谬云尔。昔人云：玉卮无当，虽宝非用。学者熹郑、章二家言，至杜佑、刘知几则鲜留意。杜固括囊大典，朴质无华，刘亦精审，不作犷语。学之既非骤了，以资谈助，则不如郑、章之恢宏，故其弃录如此。由斯以谈，亦见学人苟简，专务窃剽矣！故其铺陈流别，洋洋盈耳，实未明其条系，甄其得失也。陵虚画局，有若蛛丝，校轸既多，中窾无实，言国粹者，固若尔率易耶？且牙侩持衡，犹知器物真伪，工艺良楛。今者钞集杂书，采辑异论，虚实谛妄，一切无辨章者，此虽博若渊溟，亦奚以为？往见乡先生谭仲修，有子已冠，未通文义，遽以《文史》、《校雠》二种教之，其后抵掌说《庄子▪天下篇》、刘歆《诸子略》，然不知其义云何？又见友人某教于杭州，以博观浏览导人，其徒有高第者，类能杂引短书，而倜然无所归宿。以此二事，则知学无绳尺，鲜不眯乱，徒知派别，又不足与于深造自得者。世徒以是为国粹，其与帖括房行，相去几何？近所述左氏义，大致已了，尚未编次，《叙录》一卷，昔已付国粹馆印行。今次得《刘子政左氏说》一卷，《新方言》亦著录讫，自谓精审。然皆履蹈绳墨，说义既了，不为壮论浮词以自芜秽。百年以前，学者惟患琐碎，今则不然，正患曼衍，不患微言大义之不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