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炎文录初编/论汉字统一会
| 论汉字统一会 作者：章太炎 |
汉字统一会者，规设于日本人，以反对罗甸字母，且欲联合亚东三国，遵循旧文，勿令坠地，亦微显阐幽之义也。然选择常用之字以为程限，欲效秦皇同一文字事，斯在日本，则因陋就简可也。顾中国人亦争附之，张之洞、端方辈且代表国人为会长矣。端方胡座，素未习中土学术，特佻巧效名士以自豪，固无足论。张之洞盖略知小学者也，亦含胡与其会，何哉？日本与中国名为同文，其源流固绝异。中国文字自古文、小篆以至今隶，形体稍减省，而声音训诂，古今相禅。不知双声叠韵者，不可以识音变之条；不知转注假借者，不可与论义变之例。故虽习用今隶，而不得无溯其源于古文、小篆。日本则不然，强用汉字以为符号，汉字以外自有假名，今隶不备，则切假名以足之。是故所用汉文虽不越二千馀字，绰然无匮乏忧，以自有补阙之具也。然则日本虽用汉文，犹清书之取于唐古特字而已，皮傅则相似，指实则相违也。原中国所以便俗致用者，其字虽稀，然方言处处不同，俗儒鄙夫，不知小学，咸谓方言有音而无正字，乃取同音之字用相摄代。亦有声均小变，猝然莫知其何字者，如耳耿之作耳光，尻子之作钩子，下辅之作下爬，亚要之作呼要，是也。既非本义本形，惟强借常文以著纸帛，终莫晓其语根云何？故用字差少耳。若综其实，则今之里语，合于《说文》、《三仓》、《尔雅》、《方言》者正多。双声相转而字异其音，邻部相移而字异其韵，审知条贯，则根柢豁然可求。余是以有《新方言》之作，虽甚简略，得三百七十事，然字为《说文》正体，而不习见者，多矣。推此，则余所未知者，或当倍蓰。适阅焦里堂《易馀籥录》，有跳驼子一条：“扬越之间，凡欺诈干没人钱者谓之跳驼子。”里堂以为驼即《说文》詑字，其训为欺。蕲黄间有君子告余曰：“《诗》言不吴不敖。《说文》云：吴，大言也。何承天音胡化反。今吾土谓大言曰吴言，正作胡化反，特末俗不能举其字耳。”于是知余所集者，犹未周备。虽然，是三百七十事者，文理密察，知言之选，自谓县诸日月不刊之书矣！自子云以后，未有如余者也。若偏讨九州异语，以稽周、秦、汉、魏间小学家书，其文字往往而在，视今所习用者，或增千许，此固非日本人所能知，虽中国儒流乐文采者，亦莫知也。俗士有恒言，以言文一致为准，所定文法，率近小说、演义之流。其或纯为白话，而以蕴藉温厚之词间之，所用成语，徒唐、宋文人所造，何若一返方言，本无言文岐异之征，而又深契古义，视唐、宋儒言为典则耶？昔陆法言作《切韵》，盖集合州郡异音，不悉以隋京为准。今者音韵雕宜一致，〈如所谓官音者。然顺天音过促急，平入不分，难为准则。〉而殊言别语，终合葆存。但令士大夫略通小学，则知今世方言，上合周、汉者众，其实贵过于天球、九鼎，皇忍拨弃之为！彼以今语为非文言者，岂方言之不合于文，顾士大夫自不识字耳。若强立程限，非直古书将不可读，虽今语亦有窒碍不周者。代以同音之字，则异地者勿能通晓。夫正名百物，所以明民共财，汗漫书之，甚无谓也！余每怪新学小生，事事崇信日本，专举政事，或差可耳。一言学术、则日本所采摭者，皆自西方，而中国犹有所自得。老、庄、朱、陆，日本固不可得斯人，黜我崇彼，所谓“轻其家丘”者矣。若乃文字一途，本自汉人创造，日本特则而效焉，末流之不如本源，断可识也！日本人用汉字，惟知今隶，不明于篆文部首。夫知今隶而不知秦篆，蒙于六书之法，则一点一画，所取何义？下笔作书，不异于画蚓矣。彼欲用罗甸字母以切音者，辨声有法，犹有规则可求，不至散无友纪。此之绌而彼之优，则宜其弗能相胜。余观日本图书目绿，《说文》列金石类，才比印谱，不知其为文字本根。而编辑汉文字典者，部类舛讹，肢体横决，百家一概，逐末之道固然。夫学欧洲文字者，无不知其切音之法，于汉字则绝不晓六书，此可谓识汉字乎？本形本义之不知，而欲窥求义训，虽持之也有故，其言之必不能成理。自德川幕府以来，儒者著书，多有说六艺诸子者，物茂卿、大宰纯、安井衡辈，训诂考证，时有善言，然其学位特旁皇阎百诗、陈长发间，于臧玉林、惠定宇诸公，犹不能涉其庭庑，又况戴、钱、王、段之学乎？岂日本诸通儒，其材力必不汉人若？正由素未识字，故擿埴冥行如此也。复讨其原，终以声音不同为碍，土风异操，唇舌相戾，虽强用其文字，所谓削趾适屦者。尝观日本发音，重浊简少，计纽则穿彻不殊于心审，言韵则东锺无异于文魂，今韵未分，况能远识周秦部类？夫字失其音，则荧魂丧而精气萎，形体虽存，徒糟魄也，义训虽在，犹盲动也。是故杨、许故书，非不入目，而《一切经音义》且视汉土藏本为完周，然皆纷如散钱，勿能施以条贯也。汉土自中唐以降，小学日微，其芒昧亦几与日本等。二徐、邢叔明、贾昌朝之流，不绝如线，而皆执守单文，勿能左右采获。王介甫新学起，小学遂大破坏，硕果不食，则王圣美始发右文之绪，郑庠、吴棫潜伏孳芽，稍益旁求古韵，数遭绳削，以有宁人、慎修之书，由音索义，廓尔洞通。休宁有大儒出，九变复贯，传之其人，百馀年中，形、音、义，三皆得俞脉，非特超轶唐、宋，其神解聪察，虽汉儒犹愧之矣！方宜简稽古语，以审今言，如执左券，以合右方之契，虽更千载，而豪忽未尝相左，乃以限制文字为汉字统一之途，不亦远乎？夫日本之规设此会者，皆素不识字者也。彼以己国为主，而震旦、朝鲜皆其宾从，斯则无责尔矣。若欲旁达中区，从其节度，譬之以卖饼家而制大官之羹剂，亦不自量度哉！中国人虽自枉屈于此，固自知其胜于日本，俛而殉之，则何也？若谓十年以内，士气夸毗，惟变古易常是务，不如是，将不足保存汉文者，此则学校宜置小学一科，比于浅露不根之经史学，其虚实相悬矣。不然，小学既亡，而欲高款古义，何异浮绝港以趋溟渤哉？余于张之洞戎夏异途，然故非有私怨小忿，念其窥知古学，于当今百执事间，亦佣中之佼也。且国文之用，不以朝姓变易而殊，虽仕清廷，于此不宜抑挫。故略疏斯事是非，以激其意。鼓钟在宫，声闻于外，亦犹杨子云之望伯松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