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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言》第十七卷评

钝翁曰:

这古城隍示梦一段,一提明众人来路,照应首回,二明三妇改心之故,不是无因。

常平仓之弊,说尽地方官肺腑,为上司者能一力清查,上不负朝廷爱民至意,下使饥荒百姓受福不浅。

拥百万之富,以万馀石米济众,直九牛一毛耳。在慷慨豪杰为之,何足为异。所可异者,出在财主耳。况于又是极鄙吝不堪铜臭之财主,竟慨然为之,出人意想之外。

写王恩负心处,正写小人之奸诈。正人君子往往为其所欺,及到结局时,何尝欺了人,自欺耳。为小人顶门一针。

少林僧传术一段,是他千算万计写来。不如此,铁氏一生终以角先生为乐具乎。不如此,童自大何以能多子。更有妙处,峨嵋山人虽已结过,此处又将他一影。

乐公初才临任,这一片忧国忧民的心肠,真有寝食不安之意,此等官那可多得。

杨大之杀水氏,写尽小人之凶恶无良,彼私人之妻则可,人私彼之妻则不可。水氏一淫妇也,固可杀。以卜通之亲夫杀之则可,以杨大奸夫而杀淫妇则不可也。故有水氏索命之报,非报杀淫妇之人,索命于杀淫妇之奸夫耳。这一杀也有妙处,不但结去奸夫淫妇一段公案,且完卜之仕结局。

李幕宾之贪,郑瞎子之恶,刘大悛之毒,写尽小人心肠。若非乐公之明察仁慈,童自大亦危矣哉。

吴老儿一生贪鄙,宜乎有杜氏为之妻,以绝其后。继而有崔命儿为之妾,以绝其命。要知非杜氏崔氏之罪,乃此老自取之耳,自作孽不可活。期人之谓欤?

厥夫多谊,又有厚道之妻,所生子女,自然昌大其后。至于夫名忘恩,其妇又薄,所生之女而为人妾,不亦宜乎?

《姑妄言》卷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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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童自大舍贵粮救苦赈流民 少林僧传异术为欢娱胖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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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乐府尹念穷黎 杨轿夫杀淫妇

话说宦贾童三人向锺生说古城隍召他们,锺生暗想道:“我蒙尊神恩庇久矣,何不同进去一叩。”此写锺生自梦到此,妙。若再说神去招来,便不成话矣。正想间,只见一个乌襆头皂袍角判官出来,传呼道:“奉王旨召尔三人并钟情一同进去。”锺生吃惊道:“王何知我在此?”是个梦境。忙随了那判官进到丹墀,俯伏道:“某数年未得瞻仰圣容,今幸到此,特虔诚叩谢。”那尊神笑道:“你来得好,今该尔诸人梦醒之时,特召尔等来剖示明白。钟情,尔夫妻前世姻缘,吾神向已示知。彼宦萼等三人,前世是风流文士,却家道贫穷,也求白氏为婚,他父母本要于中选择一婿,白氏因彼家贫寒,誓死不从,皆因此抱恨而殁。后都到我案下,因他三人抱—贫穷之恨,遂至捐生,故使他今生愚丑痴顽,豪华富足,与钱氏买笑逼欢,遂彼前生之愿,而钱氏一相遇即厌恶彼等者。亦缘前世之故耳。”王又唤道:“宦萼、贾文物、童自大,尔三人倚势横行,到处作恶,本要夺尔纪算,横死以报,今因尔等悔心改过,姑从宽释。尔三人皆因绝嗣,因改过之故,皆得生子,只要尔等执定此心,自能保守家业善终,若再蹈前非,明有王法,幽有鬼神,尔当自省。”三人吓得叩首如捣蒜相似。王又道:“取那三兽过来!”众人看时,一猴一虎一狐,匍匐案下。妇人中,奸诈者无一不猴,悍妒者无一不虎,淫媚者无一不狐,见此不足为异。王问宦萼等道:“尔三人识此么?”三人不知何意,不敢妄称。王笑道:“著他现了今形。”又一个绿袍虬髯的判官走上前,吹了一口气,忽然变做三个妇人。他三人正惊疑间,仔细一看,原来是他各人的妻子,心下大骇。王道:“此三妇,前世原来本男身,因前生孽重,堕落畜道,后罪限已满,始得转生为妇人。以为尔三人之妻室,他虽转世为人,兽心未能尽革,故尔悍恶淫妒异常。世人悍恶淫妒之妇,大约皆系畜类托生者。尔等遭其茶毒者,以偿前世好色轻生之戒耳。今尔等改过迁善,吾神冥冥之中已抽去了他的妒筋,换了他的恶肠,俱已化成人心。世间妒妇的妒筋恶肠,安得尊神尽都抽去换却,使者些怕婆好汉受福无量。与尔等同偕到老,尔等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久久必获吉庆,去罢。”两边将吏齐喝一声“出去”,如震霆一般。众人齐叩首趋出,因他三人改过获福,这一番事有四句打油道:

人能行善当生福,事若违天必受殃。
此理易明何不省,宁为良懦莫横强。

锺生一惊醒来,原来是一场大梦,想了一想,一字不忘。唤醒钱贵向他细说,方知有这些往因,锺生又想道:“我虽得此奇梦,不知他三人可有梦否,改日会著一问,若果此梦皆同,就真是奇异了。”

锺生得梦之夕,那宦贾童并侯氏富氏铁氏六人,所得梦皆同。醒了,各人夫妇细说梦中之浯,深为诧异。这三妇甚惭,深悔向日之丑态。若非抽筋换肠,决未必知惭。世间恶妇妒悍而不知惭悔者,定是未曾抽筋换肠之故。这宦萼还不深信,恐是他自己偶有所梦,尚在疑心之间,叫人请了贾童二人来,坐下,问道:“昨夜我做了一个奇梦,梦见你二位连二位老嫂嫂都在那里,二位贤弟可有梦见甚么?”他二人大惊,各述梦中所见所闻,无不称奇。遂道:“昨夜有锺兄的,我们一同过去再问问他。”又一齐到锺生家来。锺生问道:“三位兄同来赐顾,必有所谓,想是都做了甚么梦?”三人惊道:“弟辈正是一样的梦,昨夜兄也在彼的,曾有所见闻否?”锺生亦备述了一番,因笑道:“三位尊嫂的前身真令人可畏,亏三兄的福量好,竟熬过来了。”他三人也笑道:“神灵已改了他们的心肠,从此不惧了。”笑了一场散去。他大家方知这番会合都是前生的事,虽然已是亲戚,更加亲密。那三位夫人也越发亲热起来,时常往来,此后连一丝悍妒之气全无,至于枕席上之事,又是妇人常情,不足为责。

宦、贾二人各有壮大本钱,久矣将侯富二妇征服,只是铁氏身子越胖,阴户越肥越深,童自大之物越用不得了。况且又是那角先生将他做了学馆,时常出入,揎得其宽无当。童自大间或试试,弄上了一会,只见那人同二物相合并不知觉,童自大竟弃前而取后,前门竟奉让了先生,日久坏了,又买了八九个来,凭他取用,只难为了两个丫头的手腕。

一夜,他夫妇同卧,童自大道:“我好些时没有走水路了,再试试看。”遂弄了进去,抽了两下,童自大道:“这不中用,还是后门有些边岸。”铁氏笑道:“难道你这么著著就一点乐处也没有么?”童自大道:“四边都挨不著,就像个小娃娃坐在大澡盆里面一般,有甚么乐趣?”铁氏道:“人在澡盆里洗澡,到底人也快活。”童自大道:“这样说,我弄著,你必定也快活了?”铁氏道:“好像个小耳挖放在大耳朵里,那有甚快活?”童自大笑道:“你说人在澡盆里洗澡快活,难道耳挖掏耳朵耳朵里不快活么?”两人大笑,将后庭舞弄了半夜方歇。

再说锺生一日在书房闲坐,翻阅《宋史》,看到“韩侂胄建一花园,竹篱茅舍,宛如村庄气象,心中甚喜,道:‘惜无鸡犬之声衬点耳。’少顷,闻鸡鸣犬叫,遣人视之,乃京兆尹赵师遣伏于篱下作鸡狗之声。侂胄大喜。又有一个谏议大夫程松,他买了一个美人进与侂胄,取名‘松寿’。侂胄道:‘奈何与大谏同名?’程松道:‘正要使贱名常达尊听耳。’”锺生掩卷叹道:“小人无耻,为谄媚之事,犹可言也。士大夫既登廊庙,为朝廷之臣宰,尚然为止,廉耻丧尽,是何心哉!”笑骂由他笑骂,好官在我为之,二语尽之耳。正叹笑间,忽梅生到来,满面笑容,问道:“兄所看何书?”锺生答道:“弟偶看宋史,到赵师遣程松之媚侂胄。正在可笑。”梅生道:“千古来,不乏人,又不独二人可笑。今日眼下就有一个可堪喷饭,弟特来为吾兄言之,以供一噱。”锺生道:“请道其详。”梅生道:“舍表弟昨日曾来奉拜么?”锺生道:“昨日承他赐顾,弟即往拜矣。”梅生道:“舍表弟当日之岳翁王朝林,兄也曾会过来。弟所说可笑之事,即此人也。”锺生道:“弟当日一见其人,即知为不端之士,故不敢亲近,每讶令母舅老年伯高明君子也,当日为何与彼结亲,虽有此心而不敢言。彼令爱已故,令表弟也另娶了,今日有何笑话?”梅生细细说他的这可笑之处。正是:

君子不失为君子,小人枉自做小人。

你道是何缘故?锺生的母舅姓多,单名一个谊字。二十岁就游了庠,是个慷慨丈夫,心直口快的男子。娶亲后氏,可称聪慧贤淑,生得一女二男。女适陈宅,陈仁美中了进士,选了陕西褒城县知县,即周幽王时褒姒所产之地。长子名必达,他二人当日与锺生同窗,都是广先生的门人。多必达与锺生又是乡榜同年。次子必进在庠。这多谊少年的时候有一个窗友,名字叫做王恩。幼无父母,与兄嫂同居。兄嫂待之如奴隶,鹑衣百结,终日枵腹,以草带束腰,忍饥以度。他兄嫂只当不曾看见,他那令嫂比苏季子不为炊之嫂,汉高祖的戛羹嫂,还利害几分。那王恩苦在心头,无门可诉,他虽二十多岁,是一个书呆,只知道捏著个书本,一日苍蝇之声不绝,哼哼的念。轩辕弥明古鼎联句中有两句,正是他的行乐图,道是:

常于蚯蚓窍,时作苍蝇声。

他除此以外,别无一能,拿轻不得,负重更不得。他每每要赌气出来,不但无置之地,且无糊口之方。别人穷无立锥之地,他真穷得连锥也无。当日有一个笑话,正合著他:

一个人无处谋生,专与丧家做陪堂。一日,他家出殡,他抚棺痛哭,道:你的尸灵倒有处去了,我的这尸灵放在那里。

正是这王恩之谓了。一日,他嫂子生辰,他娘家送了些鱼肉酒面之类来给女儿,他烹庖了,留著夫妻同享。但碍著小叔,要给他些吃,心中又舍不得,不给他些,又觉不好意思。还算面皮薄,要在今日,大多好意思者甚多。遂忍不住发话道:“当日公婆又不曾留下半点家俬,今年二十多岁的后生,不想些营运,只啃哥哥嫂子,脸弹子也不害羞么?成日牙疼似的捏著个书本子,哼也哼得出饭来吃么?要等你哼出个举人进士来,哥嫂也好累死了,亏自己也过得去。”嘴里说著,将瓢儿碗儿摔得一片声响。王恩一腔忿气,走到多家来,多谊见他满面怒容,两眉如锁,心中像有万千为难的事一般。多谊问道:“我看兄像是有甚么不悦之事么?”王恩长叹了一声,忍著泪,不能答,多谊道:“我与兄自幼同窗,所谓侵颈之交,有事何妨为我言之,古押衙云,老夫一片有心人也,弟虽非押衙之比,然亦有心人也,或可为兄助一臂之力,也不可知。”王恩不得已,将他兄嫂恶薄的话说了,复堕泪道:“今日投身无地,欲住不可,是以悲耳。”多谊激出一腔义气来,道:“世情嚣薄,手足之谊何至于此,罢,兄既无处栖身,若不见弃,就在我小斋来住著,但恐家常日食不堪,兄若不责,弟还可以供给,就是几件冬夏衣服,弟也还力有可为,兄意若何?”王恩道:“承兄雅爱,弟铭刻五衷,但岁月甚长,如何敢常在府上叨扰。”多谊道:“朋友乃五伦之一,近来人情恶薄,将朋友一道几几废尽,弟每每痛恨,我与兄多年友谊,犹如手足了,何必还做客套话,不愧名多谊。不妨今日就来,弟扫榻以候。”王恩见他义气侠肠,感之不置,说道:“既承兄见爱,弟还有几本残书取来。”遂起身别去,少刻来了,卷了一床破被,捆了一束烂书,背负而来。到多家书房住下,他竟毫不务外,终日对著书本咿喔。多谊喜道:“他有这一番苦志,将来必有可成,安心要培植他成人。”先替他换了一身衣服,又做了被褥与他,数月之后,多谊向他道:“弟痴长吾兄三岁,大小女今已八龄,古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兄今已二十外了,婚姻一事,亦不可缓。”王恩道:“弟之此身,当日不知飘泊何所,蒙兄收留,已出望外,今在此得衣食丰足,可以读书,就是万幸了,何敢复何奢望,想及婚姻一事,托兄福庇,异日若稍有寸进,再做商议罢了。”

多谊也就不做声,却暗暗叫人打听,替他寻亲事,说成了一个老童生家的女儿,整二十岁。到了下定之日,才对王恩说知,王恩感恩不尽,道:“兄如此爱弟,虽是兄一片热肠,但使弟何以克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愿终身效衔结以报耳。”多谊笑道:“丈夫处在世间,于陌路之人施恩,犹不望报,何况你我朋友之间,些须微情,怎么讲报答的话?兄不但轻弟,亦自轻了。”王恩不敢复言,唯心中感愧而已。多谊就将书室收拾,做了他的洞房,到了吉期,娶过门来,一应供给,皆出自多谊,是不用说的了,后氏时常请薄氏到后边吃茶饭,闲谈说笑,如嫡亲妯娌一般的。那薄氏心地聪明,齿牙伶俐,世间聪明伶俐人无有不薄,倒是老实人还有些厚道。二人著实相投。那年王恩进了学,多谊甚喜,以为不枉收留他一场。蓝衫酒礼并送学师之费,皆是多谊拿出。次年多谊生了一子,就是多必达了。王恩之妻薄氏同月产了个女儿。

时光迅速,日月如流,不觉就是五个年头。那日多谊同王恩正坐著闲话,见那两个孩子从里边出来,相携著顽笑,如亲兄妹相似,多谊欢喜得了不得,笑说道:“我同兄真算得异姓骨肉了,我看这两个孩子也如同兄妹,我同兄何不做个先朋友而后亲家,把两个孩子配成夫妇,兄意若何?”王恩受了他的无限恩德,三口在他家穿吃数年,门槛都踢豁了,毫无闲言,连妻子都是他替娶的,何况要他的女儿做媳妇,可有不肯之理?他每常就想扳这门亲,好图久远,因自己还靠著他家,自鄙寒贱,不敢启齿。有此数语,彼后日负心,愈觉可恨也。今听见说这话,满脸是笑,说道:“承兄不弃,小女得配令郎,真得所天了,但弟不敢仰扳耳。”多谊见他喜允,进来对后氏说知,后氏道:“我也久有此意,如此甚好!”王恩就告诉薄氏,薄氏巴不能够,连声怂恿。过了两日,多谊选了个好日期,备了两席酒,先送了几件头面,两套小衣服与媳妇,做小定。然后请王恩吃喜酒,请了女婿陈仁美,外甥梅根来相陪,做个媒人的意思。后来始终成全,陈仁美之大力,所以名成人美也。内里请薄氏,后氏母女二人陪他,一家甚是欢喜,自不用说。过后,他男女四个亲家愈加亲热。多谊同王恩走了几科,总不得中,到了天启甲子科,他二人同女婿陈仁美同进场去,不意放榜之日,王恩同陈仁美都中了,多谊反落孙山之外。

多谊虽然未中,见女婿中了,还在次,见王恩中了,倒欢喜得比自己中了还胜。他女儿去年嫁到陈家,女婿中的这一日又添了个外孙,真是喜事重重。次年,王恩上京会试,路费家人皆是多谊预备,托女婿与他同往。一路到京会场,又同中了进士,王恩殿在二甲,选入庶起士。报到家中,多谊那喜真快乐不过,也不是喜亲家连捷,图他的荣耀,喜的是王恩一个无归的人,成就他妻子功名,不负当初一片热心。

次年,王恩给假回来祭祖,仍在多家住著。拜谢多谊夫妇,感恩戴德的话说了无限,口口声声念之不置。他此时是荣归了,从不上门的亲戚不知从何而来,一日来来往往拜贺不绝,连他那无情兄嫂,虽然不曾像苏秦的兄嫂侧目而视,蛇行匍匐的样子,也老著脸重新来亲热,做了许多丑态。一应贺客来往,都是多谊替他应酬,限期将满,要回京去。多谊劝他带了家眷同往,此时他女儿十三岁了,生得十分标致,多谊夫妇疼爱他无比,恐王恩路费不敷,又送了些盘缠,多谊、后氏同他夫妇同居了十数载,一旦言别,心中戚戚然,恋恋难舍。那王恩薄氏毫无留恋之情,欢然而去。忘恩薄情已见一斑。

王恩到了京中,那时正是魏珰秉政,他的头一个干儿就是大学士魏广微。王恩初进,不敢投见魏忠贤,就拜在魏广微门下走动。那魏广微有了这样个赛皇帝的太监老子,自己又做了首相,声势无双,富贵已极,是《浣纱记》夫差打围上说的,富贵已极,不图欢乐待何时,他就是这个意思了。别无他想,只要寻些美女到家中来取乐,差人四处访求。王恩听得这信,打动了他一个富贵的妄念。同薄氏商议道:“我如今名虽做官,一个翰林院庶起士,是人说的写大字拜帖的穷鬼,巴到那一日才有升转,我想走一个捷径。这魏中堂他因做了魏上公的干儿,不过一两年间,就做到阁下。我官卑贱小,不敢望到魏上公跟前,做他的义子干孙,如今在魏中堂的门下,若得了他欢心,甚么一日三迁的事怕不得。他如今发狠,在边外寻美女,我家女儿虽算不得十分绝色,也还算个十全的容貌,虽才交十四岁,已长成大人规模,我想献了与他,不愁他不欢喜。果然中了意,我这官,眼见得腾腾的就起去了。”他一面说著,一面挺著胸脯,满地走道:好形容。“那时就是琵琶记上的曲子了,唱道:

身穿著紫罗兰,腰系著黄金带,皂朝靴在脚下踹,五花头踏马前排。

请教那时岂不体而面乎?你也就是响当当的一位夫人了。珠其头而缎其体,凤其冠而霞其帔,黄其伞而四其轿,呼其奴而使其婢。”则天朝有个四其御史,他今是个八其翰林。摇摆著道:“何等威武。”又把脚跌了两跌道:描写丑态甚趣。“但可恨许过了多家,当日受他厚情,扰他多年,又替我娶你,这个恩情忘不过去,二来女儿年幼,魏中堂五十多岁了。怕不相配,恐女儿不愿,你的意思怎么说?”薄氏道:“人说黑心人才有马骑,如今世上不忘恩负义的,能有几个。古语说,大恩不报,何况于小惠。你当日在他家,我是见的,每日不过是粗茶淡饭,没有见他弄甚么三牲五鼎的供养。你娶我的时候,不过是几根簪棒,套把衣服,所费有限。我在他家多年,那一年不帮他做些针指,他女儿出嫁,我帮著做了多少生活。没良心人大都如此。受人大德,一扫帚扫得干干净净。自己稍有小惠到人,便念念不忘。你中举人进士,虽费了他几个钱,一来是你的命好,二来是他要做疏财仗义的好汉,也是他自己要博好名,岂单是好心为你。至于女儿许他家,也不过是一时儿戏的话,又不曾大酒大礼的行下,痴痴的守著这个名做甚么,等女儿到了魏家,你写个信带与多家去,只说女儿死了更隐密。他往那里去查帐,就算著那知道我女儿与了魏家,他可敢到魏家去哼一哼么?我们有魏府做了靠山,料道也不怕他。心肠愈转愈恶,但人心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我说的可是否?若记怕魏阁老的年纪大,那甚么相干,他去做阁老的小,穿吃不了,不强似嫁那秀才家的少年儿子么?况且我们养他一场,拿他替娘老出些力,也不为过,就是他不愿,且瞒著他,送到了那样人家去,还怕他跳到那里?且顾了我夫妻眼下著,也顾不得他了,你不要呆,趁早去行,我做父母的且博一场富贵,也不枉生他一场,不然,著这清淡衙门,活活的熬死人呢。”王恩听了薄氏这些话,笑颜逐开,不住点头道:“说得妙,有智妇人胜似读书男子,好见识,好见识。”

次早,到了魏广微私宅门口伺候。等到将午,饿得腰酸腹痛,在管门的人跟前陪了多少小心笑面,再四相求,才得禀了。魏广微在书房中,传了进去,见了礼,魏广微叫他坐下,他做了许多谄媚的样子,说了无限奉承,才说道:“生蒙师相夫子收禄,天恩无以为报,门生有个亲生幼女,不敢称为美丽,也还可寓目。愚夫妇意欲送到老师相府中为婢妾,不识台意可肯俯纳?不敢造次,门生先来上达。”魏广微大喜道:“既是贤契闺秀,我怎么好立为小星。”王恩深深一恭道:“此不过门生仰报老师相天恩之万一,若能小女得先得充下陈,留备驱使,不但小女之万幸,亦门生愚夫妇之万幸了。”魏广微道:“你有这样好情,我亦当有厚报,既承你雅意,今晚就可过来,更妙。”王恩道:“小女在家穿戴著,不过荆布,如何送得到府中来,既蒙老师相不弃,还须俟一二日,制些须衣饰,才可送上。”魏广微笑道:“这有何难。”问了他女儿身材高矮,遂吩咐小厮,传了进去,要了一匣子金珠首饰,数套衣服。是个宰相家行事。一个猩红毡包装著,拿了出来。魏广微命交与王恩家人拿著。王恩辞了回家,忙叫薄氏将女儿香汤沐浴彻底,换了衣服,也不回答,收拾完了,日色将暮,一乘轿子,王恩亲自送到魏府。传禀进去,许多丫环仆妇出来,簇拥而入,王恩归去了。

魏广微见好个女子,年又甚少,十分心爱,当晚就宠幸了。那女子知他自幼许了多家,今日忽然被父母送到这里来,被这个五旬多的苍髯老汉同他比翼鹣鹣,鸾颠凤倒起来,心虽暗恨,说不出口。

那王恩以为女儿这一去,虽不能像董卓之于蔡邑,一日三迁,大约不过一二月之中,定然高转。不想过了数日,便是冬至,天启重𫘤愚昧,自己不去郊天。魏广微是首相,遣他代祭,他半夜就到天坛祭了回来。又朝贺礼毕,他将望六的人,连日幸王恩的乃爱,享那又小又嫩的美物丧过了些,又辛苦了半夜。一早晨神疲力倦,要到他令尊魏珰处叩贺,因身子怕动,恐这一去,留赐酒饭,未必就得回来。况且父子之间,自有怜惜儿子的,那里就肯责善,且回家歇息歇息再去。

不意魏忠贤朝贺回府,阖朝大小文武干儿门下厮养都来叩贺,惟独长子魏广微不到,他那里知道是被新得的小媳妇弄瘫了。只疑他目中无父,大怒骂道:“这狗弟子孩儿,你是个甚么黄黄子,咱抬举你这个宰相,也就算咱的大恩了。你今日竟公然连我老子都不来磕,岂不是虚设的了。”叫过小儿子锦衣卫田尔耕来,吩咐道:“魏广微这狗攮的弟子孩儿,连咱老子都不来磕,好大胆子,你去把他即刻逐出都门,不许容情迟缓迁延片刻。快快的去了,来回咱的话。”

那田尔耕奉了恩父的怒命,那里还顾得长兄的私情,亲带了许多官旗校尉到他家驱逐。

魏广微吃了些人参汤,正在暂歇,听了这信,魂飞魄丧。这田尔耕素常谄事魏广微,奴颜婢膝,要一奉十,放一个屁他也是要钦此钦遵的,二人极其亲厚。魏广微此时恳他稍缓须臾,要去面见魏忠贤哀求,或可挽回。田尔耕不但不准,且放下脸来,道:“上公待你的恩典也算极厚了,你今日竟公然藐视他,冬节都不去叩贺,不加罪于你就是万幸了,趁早走路是你的造化,我怎敢徇你的私情,违了上公的严旨?况你目中无父,我又焉得有兄,亏你还读过几日书,从井救人的事也有的么?写小人反面无情,面孔口角如见。快快的走,不要讨我个大没趣。”

魏广微见他这样子,大非往昔,料道求他也没用,况且又恐那没卵袋的假老子,比不得有膫子的真老子,还有些天性之恩,或再触了他的怒,连性命还不能保,只得带领家小踉跄而去。及至王恩得了这信,连忙赶了去,要看看女儿,他已经去了,只得忍泪回来。父女连别也不能一别,生生的离散了,那时人人都去拜魏忠贤做老子。也有一个笑话儿道:

一个拜在他门下做了个干儿,欣欣自得。有一个朋友戏他道:“你拜魏上公做老子,倒也罢了,不怕难为了令堂些。”那人沉吟了一会,道:“他是没有卵袋,家母还不曾吃甚么亏。”

却说王恩见把魏中堂顷刻逐去,把一座泰山化成一泓秋水,悔恨无及。一级不曾升,半文不曾见,把个娇娇滴滴的女儿白白送去,垂首丧气,惟有咂嘴咨嗟,顿足叹恨而已。反被薄氏骂了数日,说他见事不确,如何就行。当日说得这魏阁老怎样尊贵,如何被一个太监老子就撵去了,带累了他的女儿。王恩也无言可答,只是哎哎叹气。后来写了封书带与多谊,内中说女儿不幸于某月日身故,不能得终前盟,并许多谢他的鬼话。

多谊见了书,念与后氏听,夫妻著实悲叹,他倒不惜失此亲家,倒可惜失了个好媳妇,也就放过一边。

此时他女婿陈仁美与王恩同榜进士,等了两年,补了褒城县知县,已同女儿上任去了。

到了天启七年丁卯科,多必达同锺生那年中式,他已定了个荆贡生的女儿为媳,榜下成亲,两重喜事临门,又是一番热闹。

那年八月内天启驾崩,崇祯以皇弟信王嗣位,就是魏珰的贤郎杨维恒攻击他起,举朝纷纷参劾,逆珰事败,附逆诸人尽皆问罪,魏广微虽系逆珰干儿,后革职逐去,先亲后疏,姑从轻议。比傅应星等减罪一等,家俬籍没入官,阖家男妇发陕西庆阳府充军,王恩的令爱不消说是跟著去了,王恩是魏广微姻党,株连革职回籍,他夫妻一场妙算,富贵不曾到手先送掉一个女儿,后连功名误,虽是忘恩薄情之报,然而人自不如天算,奈何,奈何,他真是:

王郎妙计高天下,陪了娇儿又折官。

多谊在家闻这信,向后氏道:“王亲家别无子女,他与魏中堂是甚么亲家,如何就到连累革职的地位。”后氏想一想道:“他前次寄信说他女儿死了,我常看那孩子,不像个短命的,我素常疑心,不曾出门,他做了官,恐嫌我们是秀才门弟,或者是把他女儿与了魏家了。”多谊变色道:“岂有此理,你妇道家见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这样的事,禽兽之所不为;要知这样的事,禽兽所不为,偏是衣冠中人肯为。他一个读书的人,可肯做这无耻坏心的事。”多必达在傍边说道:“如今的世情,这样事也是有的。母亲这一想倒也不错。”多谊道:“胡说,少年人也跟著这样乱讲,你母亲妇人之见罢了,你也曾读几行书,这话如何出之于口。”

次年,多必达上京会试,不第而归,那王恩夫妻已回来了,还是一个空囊,他做了一场官来家,女儿又送了人去,没有还来多家住的理,只得拼凑买了几间房子栖身,家中艰难之甚。多谊虽见他女儿死了,念昔日交情,还时常资助他柴米盘费。王恩见多家近来比当日更觉兴旺,女婿又中了举,娶了妻,一家和美。想起女儿来,嫁了他家岂不好。常同薄氏暗暗悔恨饮泣,见多谊还常常照顾,良心不死,又是那内愧。多谊一日偶然同他闲叙,问他同魏家是甚么关系,竟到株连至此,他无言可答。谓说:“当日承魏公垂青,时常到他府中,他有一个心爱的幼儿,认弟做义父,所以说是亲家,因此拖累了。”多谊叹:“君子不可不择交,辱翁曰:灯台不照己。兄也是大通明理的人,难道冰山泰山者看不出么?那时逆珰上无君父,自不能久,这些依草附木者,又岂得长,原不该同他亲近,都是自错,怨不得人。可惜十数载灯窗辛苦,功名犹在次,还落一个污辱之名,只好自恨罢了。”多谊是个真心的人,就把他的假话信了实,那里知道魏广微是他令爱沾皮贴肉的亲家,还进内向后氏、多必达说知其故,道:“你们向日还疑他是那样坏人,我就知其决不然。”那王恩夫妇要靠他家过日子,见了多必达夫妻,一口一个姑爷姑娘,假做亲热。多必达听他两口子说他女儿之死千真万真,也就信为确然。多必达幼年同他女儿亲如兄妹,又曾下过定,想念旧情,也时常来往。

过了两年,多谊接女婿来信,已经行取进京,升了山西太原府推官,舅子若上京会试,务必绕道任上一会,以慰数年久别。多谊见女婿荣升,心中甚喜。王恩知道这信,越发自恨,他两个是同年,那一个听天山命的,何等荣耀。自己趋炎附势一场,弄得冰消瓦解,隐恨在心,说不出口。

且说那陈仁美行取之时,沿路州县拜往,馈送下程,好不热闹。一日,到了庆阳店中住下,他偶然到店门口看看,见一个人来寻那店主,道:“我们夫人问你的回信怎么样了?”店主道:“今日有位老爷下著,不得去讨信,明日才得去。”那人道:“你做媒人图中用钱使,倒要我们两头跑。”咕咕哝哝的去了。陈仁美问店家是甚么事,店主道:“小人当著个官媒,隔壁这魏夫人是魏阁老的奶奶,充发到这里来的,魏老爷去年死了,家中穷了过不得,有几个小奶奶要卖给人做妾,托小人去卖,都卖完了,只剩了两个上好的,价钱大些,昨日有人要,叫小人今日去讨信,老爷驾到小店,不得闲去,才又著又来催。”陈仁美道:“你可知道这两个小是那里人,可果然生得好,他也肯与人相看么?”店主道:“小人都见过,生得真好,一个是北京人,一个是南京人。这个南京的还不到二十岁,生得又强些,说他是好人家的闺女,他父亲还是个官儿呢。他既要卖,可有个不与人相看的。”陈仁美道:“既与人相,你把那个南京的带来我看看。”遂走了进去向多氏说。多氏道:“你要娶小,要那后婚老婆做甚么?”陈仁美笑道:“我那里要他。店主说他生得好得很,不过带来看看。”

正说著,店主带了一个女子进来。多氏一见,便觉眼熟,问他道:“你是南京那一府的人,你家姓甚么?”他答道:“我姓王,就是应天府的人。”多氏忽然想起他是王恩的女儿,他兄弟所定的媳妇了,这女子在他家长了十二三岁,终日相见,还替他梳头,教他做针指,如何不认得。那女子别他时年幼,况在异乡,一时想不起,倒忘记了多氏。又问了他一句,道:“你当日在南京谁家住来?”答道:“在一个姓多的亲戚家住的。”多氏听了这话,越发是他无疑,问道:“你如何到魏家的?”那女子一腔气愤,多年郁结,遂将他父亲是官,他并不知道被他父母送到魏家,以至到此处来的话,详细说了。落了几点泪,多氏也不再问,仍叫店主领回。他夫妻商议道:“王恩这个没良心的畜生,受了我家多少恩惠,才得一步好处,便忘恩负义,献女豪门,还假说女儿死,来哄我父亲,我们如今把这女人买来,带了去,等我兄弟到京,竟与他做小,带他回家,看他父母有何脸面相见。”定了主意,叫店主讲明价钱买了,次日起身,到了京中,后来升了太原司理。故此写信回来,叫兄弟到他任上,也不说破其中缘故。

多必达中了甲戌进士,回家绕路到山西看姐夫姐姐。到他任上相会了,饮酒接风,多氏道:“我替你寻了个小,等了这三四年你才来?”多必达道:“虽是姐夫姐姐疼我,恐怕回去父亲嗔怪?”陈仁美道:“不妨,又不是你自己寻的,是我同令姐的意思。我细细写信禀知岳父,料道决无话说,但这女子原是魏中堂的小,不是女儿了。因为生得好,我同令姐在陕西买了带来的。”多必达正在少年,离家日久,见姐夫姐姐这样美情,又听说女子生得好,有何推辞,欣然领命。

多氏命收拾了间房子床帐,叫那女子洗沐,更了新衣以待。这王氏一买来,以为是陈仁美要他做如夫人的了,数日总不见他说及,每日好食好衣养膳,不知何故。今日听说是赠他舅爷,是新科少年进士,心中暗喜,到晚上见多必达进房,好一个齐整少年,越发相爱。多必达见他生得果好,也甚快乐,但是觉像在那里见过一般,十分面熟,再想不起。二人上床,春风一度之后,多必达盘问他的家世,他哀肠细告,方知是王恩的令爱。多必达大诧道:“怪得我觉面熟,原来是你。”也把自家姓氏前后的事说了。王氏羞愧无地,多必达推枕穿衣而起,叫人请了姐夫姐姐来,说道:“这女子原来是王恩的女儿?”他姐姐笑道:“我当日一见,就认得他,我故此买了来,安心叫你带回去。叫他父母看看,羞一羞这忘恩的小人,看他有甚么脸面见乡党亲友,不然我替你买个妾做甚么呢?”多必达道;“他父母如此无良,我怎肯要这女子?”陈仁美道:“一来时令姐就问过,是他父母瞒著把他送到家,他还不知,及到了那里,欲回已是不能,这也还怪他不得。你如今为妻则不可,做妾却不妨,不但羞辱他父母,正可出你之气。”多必达想了想:“甚是有理。”留做了小星,见彼聪敏知事,倒也心喜。住了几日,辞了回家。

到了家中,他拜过天地祖先,又拜过父母,然后叫王氏拜见,并见了荆氏。多谊见儿子中了进士荣归,心中甚喜,见他娶了妾回来,大有几分不悦。多必达将姐夫的书呈上,多谊看了,多必达又细说底里,多谊后氏不胜恨怒,道:“有这样没良心的人,真是人质兽行。那禽兽听得你回来,清早就在外边坐著,不要放了他去。再著众人去请他妻子来,当著众亲友,叫他父女相见,看他何以见人?”遂差人去请薄氏,薄氏听说女婿中了,归到家。当日真女婿却弄成假女婿,如今虽似丈夫却算不得丈夫了。叫人来请,他来得也没有那样快,到了多家上房,有许多亲戚内眷都相见了,他见多谊夫妇怒容满面,不像每常相会亲热,又不敢问。多谊见薄氏来了,叫人出动请王恩同众亲戚都进来,说道:“古人有还魂的事,我常不信,今日竟有一个女子死了数载,忽然又活转来,昨日我小儿在途中娶了他做妾,带了回来。特请列位来见一见这异事。”因对多必达道:“你叫了他女子来。”倾刻来了,一进房门,王恩薄氏正在疑心要看这还魂的女子是怎个模样,不想是他的令爱,他夫妻羞得要死,掩面就跑。被他女儿一把拉住,连哭带骂,数说了一番。此时对著许多男亲女眷,他两口子比杀一刀还难过,挣脱跑了回去。夫妻互相埋怨了一场,在城中无颜见人,躲了几日,将房子卖了,迁往远乡而去,后来竟不知下落。·真是:

饶伊掬尽西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这一件事传得人人皆知,无不唾骂王恩为小人。王恩固当可骂,或有王恩之类亦唾骂之,则不可也。昔有一笑谈:众人共坐,不知谁放一屁,其臭不可闻。众人指定一人笑骂之,其人大笑,众问其故。彼曰:“我笑那放屁的也在那里笑我。”梅生那日也在表弟家,目观这事,今特来相告锺生。锺生笑道:“令表姐丈处得他好,把这些负心小人,也叫他知此警愧。”大笑而别。

且说自崇祯七八年来,山东河南连年蝗旱,又屡经流寇,生民涂炭,这些逃出命来的百姓,先还罗雀薰鼠救饥,后来连草根树皮都吃尽了,弄得易子而食,析骨而炊。那困苦之状,真个伤心。虽有几次恩旨赈济,但这些地方上的州县官,把那常平仓的米,久矣干转入在他的囊中,仓内颗粒无存。上司通同作弊,都素常知道。奉了旨,不过行了文书,来叫赈济。州县官正愁这米没处开销,见了这文,好生欢喜,也不过空回上一角文去,已经赈济了。这叫做虚应故事,百姓耽了虚名,州县得了实利,饿得七死八活的穷民,何尝沾了一升半合的恩惠。大小官员大家鬼混而已,谁人肯尽心尽力,为国为民。

这些百姓虽知朝廷这有样大恩,他们虚沾其惠,料想到上台处告也是没用,不过如水上打了一棒。人说天高皇帝远,又谁肯到京中去告,穷的力不能去,富的又不肯去。就有几个义愤些的要为穷民去出头,又想这个阍也是难叩的,事也便中止。

这些百姓站不住了,以为南京是个大去处,都奔了下来逃命,约有数万多人。三停中沿途饿死了有一停,此时十月天气,这些穷百姓可还有甚么衣服,不过一衫,一裤而已。有一件鱼网般破棉袍穿著,就算富足得很了,又冻死了有一停。只有万馀人口,厌厌待毙形状,人来得多了,又没处存身。

这一年,值南京也大旱,米价涌贵。每常的料不过七八钱一石,一两就算贵了。这年因湖广江西两省都遭流贼之害,也不甚收,地方官不许米粮出境,江南的米价就长到二两四五钱一石。本地自给不暇,那里还有得舍与别人。这万馀人在街上哭喊叫化,惨不可言,日里既不得吃饱,夜间又无处栖身,就都蹲在各寺庙并人家门口过夜,身子单寒,无日不死许多。地方上多官虽未必无救济之心,但不肯尽心去画一救济之术,都推聋装哑,竟做不知。

却说那童自大有一日有事出门,在街上走过,看见这些男妇携儿牵女,鹑衣百结,鸠形鹄面,都不似人形。又听得人说他们栖身无地,乞食无门的这些苦楚。他心下愀然凄惨,自己暗想道;“我家的富也算到极处了,我连年托天福庇田上大收,各房内现堆著许多稻子,我一家也吃不了这许多,我的银子也够了,又不犯著去卖,不如做个好事,舍了,救这万把饥民,也是一场义举。况我前日梦见我家奶奶竟是一支大黑狐狸,那一位城隍爷说因我改过,神道保佑,暗化了他的凶心,不然我已死在他手里了。如今他也竟贤慧起来,可见神道爷说得一点不差。前次我虽摆了那几日戏酒,破费了些银子,不过只算得不吝啬了,还恐有人背地说我臭的。我再要做了这件大事,一来报答了神恩,二来人不但不敢说我的臭,还要夸我香呢。自古及今,能流而博香名者,能有几人?不意此老呆有此巨识。再者,我听得人说,人生在世,只要求妻财子禄寿五个字完全就好了。”又道:“我的妻也有,妾也有,虽然丑些,人说丑是家中宝,他如今又不打我,又不骂我,又不管我,快快活活的过日子,这就尽够了。我吃的有,穿的有,用的有,银子堆著的有,铺面佃房洲场田地样样都有,财字是不用说的了。子字我有了一男一女,我如今人说一个儿子是险子,我若再做些好事,或者龙天保佑,再养两个,也不可知?不然,只求这两个长命百岁,聪明伶俐些,人说好的不用多,一个抵十个,他这一种知足的念头,便应享大福大寿。较那贪无厌足者,何啻天渊。也就罢了。禄字人说官高必险,我虽是个监生,人看银子的面子,谁不叫我声老爷,敬我几分。俗语道,有钱的大十岁,无钱的小一轮,我看那没钱的穷官,还不如我体面,穷官岂只于不如财主。唐末司空图曾为相国,破后至于无食。一日,途遇一银工,乃向在他门下者。怜而邀至家,盛设款待。司空图感而赠之以诗,末句云:悔不当初学冶银。失时宰相求为银工而不得,况于穷官乎?也就罢了。多少读书人求进而不知止者,较此老呆心胸何如。这个寿字就保不定,要一死了,人说,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这个大家俬白白的撂下,一文也拿不去。更达,妙。我常听见人说,一个阴德十年寿,我若救活了万数多人的命,一百个人保我过一岁,一万个人可不保我活一百岁了,这岂不妙。”念头虽贪,以天绠人事论之,亦雅当然。想定了主意,欣欣自得。

他又算计道:“不要冒失,且再算算著,扯大带小,一个人一日半升米,一万多人一日要五六十担米,如今是十月起,到明年四月尽,才接得上新麦,那时就好了,方可歇得。这七个月,一个月用一千五六百担,毛毛要一万一二千担米。我家不知可有这些?不要弄得有头没尾,就没趣了。因叫了个管事的家人童可用来,道:谚云:有了铜,救了穷。这名字甚合拍。“你把各房堆的稻子帐查了来我看,算共有多少?”童可用把帐取来一算,道:“这几年南乡江北各庄上收的稻子吃不著,总没有动,约有三万多担。”他听了一算,三万多担做得一万五六千担米,心中大喜,道:“够了,够了。”又想道:“这事不要对奶奶说,倘或他一时舍不得,可不把我这场好心打脱了,如今且瞒著他,过后他不知道就罢了,要知道了再说不迟。舍了出去的难道还要得回来么?”自己赞道:“我这个想头真正妙极。”忽又算计道:“这万把人得多大地方才存得住,在那里煮饭与他们吃,这倒是件难事。”想了半日,总想不出个道路来。他道:“一人不如二人智,去请了锺兄同宦家二位哥来,再约了邬合,大家来商量个妙法。”叫家人备下酒饭,又叫人去请他众人。

不一时,都来了,大家坐下,看那童自大满面喜色,喜色,妙。所谓诚心喜舍,不是屈意沽名,才是大英雄手段。笑嘻嘻的,都疑他有甚么喜事。锺生先问道:“兄今日喜气洋洋,府上有甚喜事么?”他笑道:“没有喜事,倒有一件破财的事,故请众位来,大家商议。”众人道:“有甚么破财的事,但请见教?”他遂把看见这些难民无食,意思要独力养活他们,因没这个大地方,想不出主意来,故请众位来计较。二者我家没多人,还要借二位哥的管家相帮照看,众人听见他有这番好事,都赞扬道:“贤弟有这一番盛举,真是莫大阴功,我们共做善事。”宦萼道:“贤弟既舍饭食,我盖几百间大席蓬与他们安身。人人都是没有衣服的,我再舍万把件棉袍与他们救寒。”贾文物道:“我虽不能如长兄贤弟这样巨富,也还薄有家俬,柴是我认,腌小菜盐酱我出。”邬兄我供他家紫米盘费,托他在那里照管,只是没这地方,倒是难事,邬合道:“晚生愚见,万不得己,借各寺庙分开赈济罢。”童自大道:“我也想来,人太多了,一座寺能容多少,庙中分得七零八落,那里有这些人手照看,做著日里吃饭罢了,夜间叫他们何处存身?”锺生见他三人如此仗义,各有所任,思量了一会,便道:“弟自弃官归来,从未足至公门,于竭当道,三兄既有此美举,弟也说不得了,明早到魏国公府内去求,暂借教场中空地搭棚赈粥,以活众人,以朝廷之地救朝廷之民也,未必就为不可。他如今理管京营,不得不先去求他,他若不肯,再往各上台处去讲,虽是弟破了戒,此乃公事,非为私情。也还无妨。”众人大喜,道:“妙极,事不宜迟,明日兄就去,倘说明白了,我们明日就要动手的。”童自大吩咐拿酒肴来,众人有此高兴,都心中甚喜。说说笑笑的共饮。正饮之间,童自大道:“哎呀,几乎忘了?”叫了童可用来,道:“你到各房。叫他们连夜做米,陆续送来,不可迟误。”童可用答应去了。

却说这新任应天府府尹,姓乐名为善,系原任北京礼部侍郎。向日与辅臣杨嗣昌不合,告病回去。崇祯素常知他是个好官,因与宰相参差,只得放了他去。此时杨嗣昌以阁部督师在外,征讨流寇,他畏贼如虎,探听得贼在数百里之外,他便引兵趋避,任贼攻城屠杀,他只袖手旁观。每日在营中叫军士们搓绳子,云预备困贼,众人无不匿笑。

张献忠攻破了几座城池,杀害了几位亲王,杨嗣昌畏避,总不敢领兵去救援,又恐陷藩伏法,只得在军中自尽了。崇祯见杨嗣昌已死,又闻知南京荒歉时,起用了他,以侍郎卫管府尹事。他到任才数日,见了这些流民,伤心惨目,要想救济,因人多了,不能遍及,就自己一人捐,谅不济事。到任未几,又不知这些众官谁人可以同为善事,要劝地方上财主共助,这是强不得人的,必定要乐心行善者才可劝。他想不出个妙策来,偶然想起,道:“我的门生钟情,他是本京人,必定知道这城中可有好善者。除非请了他来商议,况他那样敢为的豪杰,胸襟自别有个主见,但我到任数日,他竟不来见我,这也古怪?或者他不在城中住,也不可知?”因叫了一个衙役来,问道:“有一个致仕回来的刑部员外姓锺,你们可知道这人在那里?”衙役道:“不知可是上本参论太监,坏官回来的锺老爷?”乐公道:“正是他。”衙役道:“这是阖城闻名的,小的知道。”乐公道:“你问礼房拿来我个侍生门帖去请他来,说我立等要会。”那衙役应诺而出。

少顷,同了礼房书办进来,禀道:“这锺老爷做人孤介得很,他终日闭门在家,从不肯到各衙门当道拜往,人去拜他,他往往推病不出。前任慕老爷也曾去拜过请过,他都辞有病不会,也竟不来会拜,只差人拿帖来谢罪,说病躯不能出门,慕老爷虽久慕他,始终竟不曾会著。如今老爷差人去请他,大约也是不来的。”有此书办一禀,方见锺生之高。闭门静坐,绝口不言当道事也。故乐公到任数日,彼但知其姓而不问其名。若钻头见缝,访闻新府尹姓名,忙忙求见,则是钻热灶门之滥乡绅行事,大非锺丽生之本色矣。乐公笑道:“只管叫衙役去请,你看他来不来?”那书办不敢多言,将帖子付与衙役去了。

锺生正在童家吃酒,忽见家人忙忙拿了个名帖来递上道:“新任府尹乐老爷差衙役到家中,立请老爷去会,小的领了他来的。”锺生接帖一看,见是乐为善,又惊又喜,道:“原来乐老师补了本处京兆,我竟不知。”因对他众人道:“这乐府尹是弟会场座师,为人极忠直仁慈,他告病回去久了,昨日虽闻得小介们说新府姓乐,况他是侍郎,如何改调府尹,决想不到是他。有此一句,所以更不知其名也。弟因从不问当道的事,所以竟不知他的名字,竟不曾去拜见,他今来请,自然要去。”又道:“人有善愿,天必从之,一丝不谬,适见三兄发了这一段菩提心,今遇乐老师在此,弟去恳求他,转说借教场,他万无不肯之理,岂不强如我求别人。”众人听说,也是欢喜,锺生忙叫人去买了个大红全柬来。妙,此物是童家所无者。写了,别了众人,便坐轿到了府尹衙门。先烦巡捕官将门生帖投进,里面就差人出来请锺生进到后堂。

乐公见了,一把手拉住,笑道:“贤契闭门养高,连我也不来会一会?”锺生挪正了坐儿,请他坐了拜见,乐公那里肯,锺生只得作了揖,跪下,道:“门生叩迟,万望海涵。”乐公扶住,道:“贤契快些请起。”锺生道:“门生向蒙老师培植之恩,毫无仰报,礼当一叩。再者门生被放归来,惟闭户在家,所以老师荣任到此,门生竟不知道,叩迟,又当谢罪。”乐公道:“贤契高尚,我学生尽知了。”苦苦拉住,锺生只得立起作揖,师生坐了,彼此说了许多想慕的话,乐公道:“向年我学生告病回家之后,后来闻得贤契上谏监军一本,恨那时我已还乡,我若在朝,宁舍此一官一身,决不肯使贤契抱屈放归。”锺生逊谢道:“蒙老恩师过爱,门生一片愚忱,恨不能挽回圣心为愧耳?”乐公道:“贤契虽失此一官,直声动朝野,无不慕其忠义,羡其胆勇,为荣多矣。”锺生又谦逊了几句,复道:“老恩师今日宪临此地,不但门生得觐慈颜,欣喜若狂,古所谓,一路福星,这些闾阎小民皆得蒙恩庇了。”乐公惨然道:“我学生不才,本心终老林泉,不意荷蒙圣恩,改授此职,连日来见这些流来难民,竟无一策可救,赧愧之甚,真令我寝食不安,今日屈贤契到敞署来,一者久别,要想一会,以伸积愫。二来仰仗贤契高明,为我筹一良策耳。”锺生正要求他要转借地方,听了这话,满心暗喜,答道:“老恩师这一种爱民盛心,百姓闻知,定当感泣,老恩师不须过虑,门生与舍亲辈俱有成议了。”遂将童自大捐米,宦萼搭蓬舍衣,贾文物助柴助菜等详说了。道:“这三人俱是门生先好友而后亲戚,只因无地方可为,正在商议要将教场暂借数月。门生正拟破戒到魏国公府中去恳求,尚不知他允与不允,今幸老师驾临,望祈鼎言,或易于为力。”乐公大喜,道:“贤契一时之英杰,贵亲友定非凡品,他诸兄这一番为国为民的盛举,真令我辈汗颜,借教场这一件事,我力任之。”锺生深深一恭,道:“老恩师爱民盛心,门生辈亦感激不尽,但这些穷民都冻饿久了,皆将就木的时候,还要求老恩师以速为妙。”乐公道:“贤契辈倒如此热肠,我学生上蒙圣主之恩,下有地方之责,忝为民之父母,可还有稽缓之理。本欲留贤契一饭,容日奉请罢。我此刻就去拜魏国公,若说明了,明日就可举事。”

锺生大喜,就起身辞别出来,仍到童家,把上项事说了,众人道:“既如此,必定就有回信,我们大家坐坐等一等佳音?”又浅盏更酌,不多时,门上人进来说道:“府尹差了个书办来见锺老爷。”忙叫把酒肴撤开,然后叫那书办进来,锺生让他坐,他再三谦让不敢。锺生道:“你我都是乡里,况你又是我老师差来的,敬其主以及其使,坐了好说话。”他方把座儿挪在下边坐了,说道:“适才本官到魏国公处,把众位老爷的盛举说了,徐老爷也甚是欢喜。道只管盖棚赈粥,特遣在下来奉复。还说或有不周,他还约这些动爵老爷们捐俸帮助。”锺生道:“烦兄回去多多致谢老师的鼎力,等我们诸事停妥了,同来叩谢。若再会徐公,承他借地,就是盛情了。一应事务都是他三位元力行,捐俸一节,不必他盛心。”那书办辞了去了。

锺生道:“事已明白,不必坐了,大家都去行事,就是明日起手,早行一刻,穷民早沾一刻之福。三位兄行此好事,弟无可为助,我今晚写数百张报帖,明日黎明遣小价四处张贴,知会众人齐到教场,尽我之穷心而已。”他三人道:“非兄借地,这一段好事还做不成,论起来,吾兄之功还在我们之上。”锺生道:“那是乐老师与徐公之美意,与我何涉。”众人道:“非兄鼎言,徐乐二公何以及此?”大家散了回去。

天地间的事,只要有了钱财,何事不可为。宦萼回去对他父亲说了,宦公也甚欢喜,他次早一面差人去买布棉花,雇了几百裁缝来做棉袄,一面雇了许多扎彩匠,买了许多毛竹杉篙庐席麻绳,运到教场,人众物齐,真是不日成之。贾文物的盐酱小菜也运到,童自大各房的米,也有人挑的,也有驴驮的,陆续送到。又运买带借数百口锅水缸并桶勺粗碗竹筷之类,无不齐备,就搭起灶来。他三家约来了有三四十人,同邬合前来照看。这些穷民闻得此信,都扶老摧幼,欢呼勇跃,蜂拥而来:

他一个个形容枯槁,尽鸠形鹄面之人。衣敝履穿,俱鳏寡孤独之辈,老翁携带幼子,喘吁吁难向前行。饿夫挽著病妻,气奄奄不能趋步。妇女欢而男子喜,弱者后而强者先。言语喧哗,尽喊大恩人救苦救难救馀生。颂声盈耳,齐祝众施主多福多寿多男子。

那难民中有些精壮的,就去帮著挑水烧火煮饭,邬合看著每人散了一个碗,一双筷。贾文物又买了几千束草来,铺在蓬内地上,与他们睡觉。不几日,宦萼抬了棉袄来,每人散了一件,这些人将冻饿要死的时候,忽然有吃又有穿,而且有住处,这个感恩诵德,更何用说,就是阖城的人,也无有一个不夸念他们的好处。

一日,那童自大忽然寻思道:“我的行事,可是人说的,茅山的灵官,照远不照近,外路来的难民固然该赈济,难道本乡本土鳏寡孤独那些穷人,是该饿著他的,在十三门,不论城里城外,拣了十三座宽阔寺庙,就托本寺庙当家的和尚道士,每日早晚,煮两担米的粥,与这些无依无靠的人吃。每一处一月米六十担,柴六十挑,并小菜之类,都送了去。也烦锺生写了许多报子,各处贴了。他众人这好事,直到次年四月尽,新麦上来,天气暖了,这些人也有回乡的,也有去佣工的,大家才散了。

这乐府尹著实敬爱他们四人,都亲自拜望请酒,时常往来,不必多叙。那童自大又送了锺生一百担米,锺生先不肯受,他再三不依,方领了,又分惠了梅生三十担,郝氏十担,童自大把这些穷亲戚,十担五担不等,都送了些,人人感激。

一日,他偶然在门口站著,只见一个乞丐跪倒,哀求施舍,童自大正要问他来历,忽见锺生同宦萼邬合到来,忙迎著拱手,锺生一眼看见那花子,叹说道:“这样一个精壮少年,何事不可为,为何走了这条道路?”童自大道:“正是呢,弟方才正要问他缘故,因二兄驾到,未及细问。”邬合道:“此人晚生知道,他父亲叫做卜通,做了半世先生,不但误人子弟,又且行止不端。此人叫做卜之仕,又痴又俊傻。好吃懒做,虽然是他自己不成人,也缘他亡父的遗孽。”大家叹息了几声,童自大叫家人取了几文钱打发那花子去了。

你道卜之仕他随娘嫁了杨大,如何流落做乞丐,那水氏自嫁杨大之后,夜夜不肯放空,那杨大虽然是强壮之年,当日母上司偶然降临,还可竭力奉承,如今成了夫妇,日间辛苦抬轿,夜里当了差,劳碌催科抚字一齐督并起来,如何支撑得住。起先还勉强应酬,后来渐渐不能支应,竟挂冠而逃,只说外边有事,躲在码头上公房中去睡。水氏明知其故,不胜痛恨,也曾变下脸来同他闹过几番,说道:“我是没饭吃,嫁到你家来吃饭的么?还是图你的甚么好门第,嫁你做甚么来?我整夜孤眠独宿,守了活寡,何不当日我守了死寡,还有个名节,你也自己摸摸良心,可过得去?”杨大明知道他是因此道发怒,但自己是抬轿的,别无进益,一日不抬,便没米下锅。先娶水氏来,是他收生著娃娃,生意盛行,所得之物除吃用之处,还有馀积,故此那时可抬可不抬。靠著老婆吃饭,少不得在被窝中要打勤劳。近来水氏因向日人都称他卜奶奶,而今知他嫁了个轿夫,都改称他姥姥或称杨大嫂,他不服气,也不出去做生意了。

他既赌气不出门,只靠杨大抬轿度日。日间费力,夜里又要费力,如何支持得来。要去勉强应酬,自己性命要紧,况当初水氏色量尚未大开,自己尽力,也还可以供他个饱足。自从经过又粗又长之后,杨大已考在三等,把满身精力使尽,要想拔置前列,亦不能够,如何有这些力量去对付他,只得装呆做痴而已。把唐代宗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两句金言,做了护身符。且当日未娶他时,偶然一偷,如同获了尤物;既娶了来,终日如此,其味不过如此而已。未娶他时,同他偷偷,以为他是多情不过的妇人;及到了此时,又以他是个淫滥不堪的贱妇。说尽人情。索性躲在码头上不回。水氏虽气恨胀满胸膛,却也无法可处。

忽然一日,有一个姓竹的来请他收生,水氏自己出去道:“我久不做这事了,你另请别人罢?”那人道:“我知道奶奶不出门,但我家同奶奶还有些瓜葛,我家女人胎死在肚里,不知别人的手段好歹,不敢去请。奶奶是久闻名的,故此我母亲打发来请。”水氏道:“我同你家有甚么瓜葛,你姓甚么?”那人道:“我姓竹,叫做竹美。我母亲姓郝,当日原在钱家,我家大姑娘如今嫁在锺老爷家的,就是我母亲亲生的女儿。是当日过世卜先生的学生,我母亲是后嫁我父亲的。”水氏猛然想起,当年卜通在日,曾做笑话,常说他有个女学生钱贵,他娘相与了个姓竹的,混名叫做赛敖曹,阳物其大无比,后来没有妇人禁得他的,惟独这郝氏受得,大约就是他了。又一句道:“你父亲可是混名叫赛敖曹的么?”竹美笑道:“这是人混说的顽话。奶奶怎得知道?”水氏沉吟了一会,想道:“我家这没良心的忘八,绝情绝义,他既不顾我,我也另走走道路。这赛敖曹的名虽说得怕人,我自己量著我的也还不小,我去看做缘法。或者得尝尝是个甚么味儿,也不可知。”遂笑吟吟的道:“我本是不出门的,既说起来是亲,此时还算不得亲,今夜同竹思宽如此,过明日才是亲呢。只得去走走。”竹美见他肯去,十分欢喜,他进去把头抿了抿,又把下身洗了洗,替人家收生,先自己洗了下身,趣。腰里拽了块旧袖帕出来。真老在行。同竹美走著,问道:“请我替谁收生?”竹美道:“就是我的女人,他怀著胎有七八个月了,这几日总也不动,肚子只往下堕著疼,我母亲遂想起奶奶来,故此著我来请。”

不多时,到了竹家,进去同郝氏厮见了,水氏看那财香面如蜡纸,愁眉苦脸,水氏摸了摸,急忙下手舞弄了半日,直到更阑,方才取下。扶财香上了床,水氏洗了手,穿了衣服,郝氏要照看财香,对竹思宽道:“杨奶奶是好亲戚,劳动了半日半夜,乏倦了,夜深回不去,你就陪在东屋里坐坐,快看酒饭。”竹思宽在堂屋里答应著,就请水氏到东屋里去。

到了房中,桌椅摆设停当,竹美点上大烛,竹思宽让他坐下,竹美就送酒菜来。竹思宽忙斟了一杯,奉与水氏,道:“著实有劳奶奶,请用一杯,解解辛苦。”水氏接过,彼此对饮,竹思宽道:“多蒙奶奶蒙情肯来,我一家感激不尽,容后报答罢。”水氏道:“我久不出门了,因方才你家大官儿说起锺府上大姑娘来,他原是我前夫的学生,都是瓜葛,我才来了。”竹思宽道:“我也知道奶奶不出门,是我老伴儿说你只说得明白,杨奶奶是极有情的人,再没有个不来的,果然奶奶肯下降,没有好东西款待,奶奶用一杯薄酒。”水氏吃了几杯,合了《杨妃醉酒》曲子上的两句,道:“酒兴儿高,色兴儿渐渐起。”想起他那大物来,人虽观面,不得相亲,领教领教。

淫心一动,两只眼饧瞪瞪的不转眼看著竹思宽。竹思宽是油里的泥鳅,滑极了的老惯家,心中就猜了几分,遂笑说道:“奶奶当日在卜府上,卜先生是有名的人。配了奶奶,也还不错。近来嫁到杨家,未免屈了奶奶些,奶奶这样个人儿,夫人还做不过么,杨老大有福,怎么就得了奶奶?”水氏绯红了脸,含愧笑道:“也因孩子小,没人支当门户,误听人言,到了他家。”水氏触动了心事,恨了一声,道:“谁知是恁个没良心的人。”竹思宽介面道:“难道他这不遂心么,真是得福不觉,要是个好人,得了奶奶这样有情有义的人,不知怎样疼爱呢?”说著话,又让水氏吃了几杯,水氏这几杯浇肚,有些忍耐不住了,先勾一句道:“我当日听见先夫说,人称竹大爷的大名叫做赛敖曹,是怎么说?”竹思宽已明白他来相就了,又见他有了几杯,眉目间骚态毕露,也就大胆笑说道:“奶奶不要见笑,我的这根贱具,实在要算个放样的,故此人起我这个混名,可惜他没福,空有这样出奇的物件,没有遇过妙人,要得遇著奶奶这样佳人儿,也不枉生他一场,当日长在杨老大身上,他可不就造化了。”那水氏靠著椅子背,捂著嘴嘻嘻的笑。竹思宽再让酒,水氏不吃了,叫竹美拿饭来,竹思宽道:“请你母亲来陪杨奶奶吃饭。”竹美道:“母亲辛苦了几日,,刚才打发媳妇上床,他老人家在火厢里睡著了。”

竹思宽陪水氏吃了饭,茶嗽了口,又坐了一会,说道:“不堪的床铺,奶奶请歇息歇息罢,我老伴儿又乏困睡著了。”笑道:“我要来奉陪,又恐奶奶不稀罕。”水氏也笑道:“主人陪客,也是理当。”竹思宽道:“先道了谢罢。”笑嘻嘻带上门出去,在堂屋中支了个铺睡,水氏吹了灯上床。乘著酒兴,脱了个精光睡下,想道:“他方才的口气,夜里定然进来。”心中胡思乱想,翻来覆去。—点困意俱无。听见竹思宽问道:“竹美。你睡了么?”竹美答道:“睡了。”就不见做声,又听得轻轻推得门响,心中喜道:“来了,来了,我假装睡著,等他上床,省多少客气。”倒仰面假睡,两腿大开。

只见竹思宽爬上床来,轻轻揭开被,摸著他赤身仰卧,爬上身,摸著门,拿他那如驴之物,就想要往里顶,水氏此时文章已做到后股,少不得要收尾。故做惊醒,假意去捂阴门,却是要去摸摸他有多大一个。攥著他的龟头,一把握不过来,心下也吃一惊,道:“果然不谬”。问道:“你做甚么?”竹思宽低声道:“我来陪奶奶了。”水氏道:“我好意来替你家救人,你倒这样,快些下去。”竹思宽笑著将阳物乱顶,道:“我倒也罢了,奶奶可怜他那样急,赏他尝尝吧。”水氏再要做作,被他戳得心口手三样都软了,做作不来,说道:“你这样大东西,是弄得进去的么?”竹思宽道:“奶奶你放手,包你不妨。”水氏将手一松,竹思宽搽了许多唾沫,然后再弄,顶了几下,头进得去,龟棱不得入。水氏淫心火炽,也顾不得了,用手摸了摸自己,吐些唾,将龟棱四周搽了,两手把阴门捩得开开的,道:“你用力顶一下看。”竹思宽狠狠一顶,水氏哎哟一声,莫时已入。虽然狠了一下,尚不至十分痛苦,水氏阴中先已水出,此时越多,滑溜无碍,渐渐送入。水氏觉得顶到心口之下深处,甚疼,拿手在腹外按时,像条硬棍在里边挺著,再摸他的阳物时,只剩二卵在外,心中固喜,但有些痛,说道:“我深处痛得很,你拔出些来,看捣通了心口。”竹思宽笑道:“不妨事,难道穿胸国的人不过日子么?”竹思宽也就拔出寸馀,抽了一会,兴发如狂,顾不得他了,一送到根,尽力捣起来。水氏虽然内中甚痛,见他高兴,不好拦阻。只得任他冲突,往外一拔,扯得快活,便哼了一声;向里一顶,到了疼处,便哎哟一声。竹思宽得紧箍箍,又下下顶著软肉,心中甚乐,更觉兴豪。弄了多时,外面已时三鼓,方才完了。

水氏虽丢了数次,却也疼了几千疼,只算得苦乐相伴,不能全美如意。二人只歇息了一会,水氏捏弄著他的阳物,说道:“可恨太大,再短个寸把略细些,就是个宝贝了。”竹思宽笑著将指头探到他的牝中,道:“何不说你的再略深些宽些呢。”二人笑了一会,水氏道:“你生平除了你家奶奶,可还遇过对子么?”思宽道:“当日还有一个姓昌的禁得,第三个就是算你了。”水氏道:“我算不得十分对手,只好算七分罢了。”竹思宽笑道:“怎么说你的水穴不如昌穴了。”水氏笑著拧了他两下,说道:“你出去罢,恐一时睡著了,有人看见,不好意思。”竹思宽道:“主人陪客,也怕人么?”说著,也就笑著摸出去了。

水氏也乏倦了,睡到日出起来,摸摸阴门,肿虽消了些,内中反抽著小肚子疼。少刻,郝氏过来,道了许多劳动简慢,称谢不已。水氏刚梳洗完,就看上饭来,郝氏陪著劝了几杯酒,吃毕了饭,水氏要回去。郝氏要盘子捧出二两一封谢资,两顶绉纱包头,两条大花布手巾,一块草纸,水氏只收了草纸。这是江南收生婆的规矩。馀者再三不收,郝氏只管尽让,水氏只得又收了二条手巾,郝氏甚不过意。

水氏回家,养息了一日,下身才好些。次早饭后,竹思宽押著一架食盒,送了十二色水礼,一坛酒,亲自送来道谢。水氏笑道:“一个至亲家,至亲二字,此时用得当了。又多个这个心做甚么?”竹思宽见左右没人,笑道:“前日劳动,我家没甚管待你,倒反扰你的美物,今日送这几色不堪的礼,将就遮遮羞罢。”水氏瞅了他一眼,笑著收了,拿了几十文钱打发抬盒人去了,说道:“你请坐,我去烧茶来你吃。”竹思宽一把搂住,道:“不敢劳动?”捧过脸来亲了个嘴,道:“吃点甜唾沫当了茶罢。”水氏笑著伸过舌头,咂了一会,水氏道:“我借花献佛,烫壶酒来请你。”竹思宽搂他在怀,就伸手到裤中摸著牝户,道:“上嘴当茶,下嘴当了酒罢。”水氏道:“还当酒呢,昨日疼了一日,今日才得好些,这个主人做不得。”竹思宽道:“前夜是初弄,今日既好了,便没事,不要辜负了我的来意?”水氏也觉好些,便有些高兴,说道:“等我关了门来,你到屋里床上去。”

他家是两间小房,外边一半做客位,一半做厨房,给卜之仕睡,里间做卧房,房后堆破烂东西。

水氏关了门进来。竹思宽已上床脱光,水氏一眼看见他阳物竖在那里,上前一把攥住,吐舌道:“好像个小人国的和尚一般,前日夜里弄著还罢了,怎这样怕人子难看,亏我这里头怎竟容下了?”竹思宽拉他上床,也脱光睡倒,用手将他两腿推得开开的,低头一看,好个肥物件,牝户大张,也笑著说著,前日夜里弄著还不觉,怎这样大张著个胡子嘴难看。”水氏笑著说著打了他一下,道:“都是你撑的,还说呢。”竹思宽对上了,往里送了两送。水氏连声道:“疼呢,使不得,使不得,还著些唾沫润润。”竹思宽道:“就是弄女孩子,也只头一回用些,那里有只管用的。”又往里头送。水氏道:“你不用,让我用。你千万不要狠深了,留些在外头,里头疼得受不得。”把唾沫用上许多,掼在阴门内。竹思宽笑著把两腿摣开坐下,将水氏两足放在两傍,把他屁股抱起来挨著肚子,然后才顶了入去,送进了一个头,往外一拔,瓜答一声响,又一进,又一出,又响一声,不住的如此。水氏见他屁股一进,忙将屁股往上一迎,他又拔出,总不深入。水氏急得说道:“你这叫做甚么顽法?”竹思宽道:“又说弄进去疼。”水氏道:“不过叫你留些在外头,难道只叫你弄进这一点子去么?”竹思宽也不理他,抽著,且听那响声,看那一出一进之势,龟头大了,将他阴门塞紧,并无一隙,往里一顶,连那两一长心子都带了进去,向外一拔,那长心子吐了出来,如两个蝙蝠翅一般翻覆有趣。水氏淫兴大动,忍耐不得了,哀求:“好亲亲,不要弄急我了,快些弄弄罢。”竹思宽道:“我也巴不得要弄,怕你疼呢。”水氏骂道:“刻薄鬼,我知道你是要全弄进去,说不得我忍著些,凭你弄罢。”竹思宽道:“你既知道,就好讲了。”几送至根,竹思宽也兴浓了,这一上手就抽了有千数,把个水氏弄得张嘴瞪目,只呼得鼻孔哼哼的响,弄了多时,水氏将他的腰一把搂紧。道:“罢了我了,我的哥哥,让我逼逼气。”竹思宽也就慢了些,过了一会,重新哼起来道:“哎哟,我被你弄死了,抽得气不出来还罢了,里头像枪戳一般难受,你拔出些来,我歇歇著。”竹思宽也依他拔出了些,浅浅慢送,抽了一会,兴又复起,一下尽根,大抽起来。水氏道:“哎哟,受不得了,你浅著些。”竹思宽一阵乱捣,捣得那水氏口里祖宗亲爹乱叫。竹思宽见那样子,心中乐极,也就泄了,又往内顶了几下。水氏哎了几声,然后他抽出来,水氏揉著肚子,哼哼道:“肠子断了,肠子断了。”竹思宽一面穿著衣裳,笑道:“你当真还疼么,我当是你哄我的。”水氏笑道:“活强盗,哄你呢,再要一会,实在要断了。”竹思宽道:“好时候,怕有人来,我去罢,你不必起来,多谢你,改日再来望你。”水氏道:“你空去了,回去多谢奶奶。”竹思宽笑道:“我倒没有空,此时你那里头倒空了。”说著笑出去,开了门,反带上去了。水氏疼得起不来,拉过被来盖著,哼声不绝。

这晚,杨大恰好回来走走,见了这些食物,问水氏是那里的。水氏沉著脸,也不答他,他自觉没趣,到厨下同卜之仕煮肉煎鱼蒸馒头热酒,收拾停当,拿进来让水氏吃。水氏也不答应,让之再三。水氏道:“我不吃,你们吃去。”杨大同卜之仕拿到外边来享用,杨大悄悄问卜之仕是甚么人送的?卜之仕道:“我没在家,不知道。前日有个人来请妈收生,昨日才回来,想是那家送来的谢礼。”杨大听得水氏又出门做生意,又有好日子过了,心中暗喜,那知他是出去寻野食吃。

杨大吃了半酣,思量道:“他既肯出去,这日子不愁过了,趁今日同他温温,后来好回来受用。”晚间捱著不去,要同水氏睡。水氏要是每常,也就笑纳了,此时被竹思宽弄得疼得要死,同他睡,可阻得他不弄,说道:“我不要你,你到大房里去睡。”杨大陪著笑脸,要挨上床,水氏推推搡搡,决意不依,杨大以为嫌恨他,故不肯同卧,也气狠狠的去了。水氏过了三四日才好些。

一日,暗想道:“老竹的那东西真算是一件奇物,可惜我不济,不是对手,要像这样弄一会痛一会,不是取乐,竟是寻苦吃了,已尝过这个辣味,再也不敢招惹他了。我家这忘八心已死透,他不恋我,我还恋他怎么?还是去寻那张三李四来,一来他们是同类,就时常往来,街上人看著不叉眼,他都是穷汉,我给他弄了,再破著我的私恩养著他,他再没有不尽力报答我的。岂不强似填坏了这没良心的忘八。但不知他两个可有老婆没有。”又想道:“他就有老婆,也未必强似我,岂有不爱我的。”主意拿定。

一日,杨大抬应考的秀才往句容去了。水氏叫卜之仕去码头上约他二人来,支了卜之仕出去。水氏已预备了酒肴,搬出来相待他两个。他二人见水氏约来共饮,知他是要续前情,说道:“向日承奶奶美情,我两个睡梦中都是感激的,又蒙奶奶赏戒指,我们时刻带在身边,见了就感念不尽。杨大哥是有福的人,奶奶就嫁了他,我们虽然知道奶奶嫁到这里,不敢走来亲近,今日蒙奶奶叫了来,这是我兄弟两个的造化到了。”李四道:“杨大哥有福不会享,怎么奶奶在家,他倒躲了出去睡,要是我得了奶奶,拿棍撵我,一夜也舍不得离的,可怜我弟兄两个,巴一个丑老婆做伴儿也不能够,何况像奶奶这样的容貌,谬奖。忍心离开?”水氏听他说尚没妻子,心中暗喜。张三介面道:“你我那里有这样的福,想得奶奶这等标致老婆,若是奶奶不忘旧情,容我们时常来亲近服事,就是造化了。”水氏三杯落肚,淫兴方浓,笑说道:“我当日原爱你两个,只因同他相与久了,遂嫁了他。谁知这忘八没良心,早知,嫁了你两个,何等不好?如今悔也迟了。”他两人道:“也不妨事,此后但是杨大哥不在家,得空就来服事奶奶,也不迟。”张三向著李四道:“我们不要贪嘴,耽误了奶奶的正经事。”水氏笑道:“你两个在这里怎么样的?”李四道:“三哥,我们还是论年纪,你大似我,你先服事奶奶。我去关门。”

李四关了门进来,见他二人脱得精光,就在椅子上干呢。李四也忙脱了,就看他们弄了一会。张三道:“老四,让你罢。”李四等得冒火,阳物胀得如铁杵一般,忙上前插了进去,尽平生之力一阵乱捣,水氏不住叫道:“好心肝,好弄,不要轻了,就是这样的。”李四一口气捣了有数百。水氏口中先还声唤,张三看上兴来,说道:“该让让我了。”李四也力乏,拔了出来,张三连忙著就弄,因见水氏先夸李四,他便腰中趱劲,往内直攘,那管撞肿了阴门,捣通了底子。这水氏快活非常,说道:“好哥哥,不枉人自叫做铁棒槌。”二人轮流弄了多时,水氏兴也足了,二人也泄了,方才穿衣别去。

他二人时常来看水氏。会无不吃,吃无不弄,也来往了多半年,这两个精壮汉子弄得水氏虽南面为王乐也不过如此。他年虽半百,骚淫比少年更甚,交媾一次,他那淫液真合了他的姓。

一日,水氏正同张三弄著,李四在傍候缺。看了一会,阳物胀硬得受不得,向水氏道:“奶奶,蒙你这样大恩,我们是感激不尽的了,但是一个弄一个等,实在有些忍不得,你请看看我胀得这样青筋暴湛,眼子里涎长淌,急得要死,若奶奶再抬举,我们一个在前面服事,赏我在后面服事,尝尝奶奶的宝贝,真要我死也肯,要我的心肝煮汤吃,我要打个瞪儿,忘八也不如。”水氏正弄得快活,闭著眼哼,听他说得苦恼,眼睁一看,果然阳物胀得多粗,又怜又爱,向张三道:“你下来侧楞著弄,让他从头来。”张三就下来侧卧弄上了,李四欣喜非常,就往里顶,水氏忙道:“你慢慢的来。”一句话还没说完,被他冒冒失失狠命的一下,已将送到了根。水氏哎哟了几声,道:“这也比得前头么?叫你慢些,还这样冒失,不怕捣断我肠子么?”李四笑道:“我一时急了,粗卤了些,奶奶不要见怪。才慢慢抽了一会,见水氏不啧声,知己相安,又奋力冲突。水氏被他前后夹攻,弄得哼成一块。弄了一会,又二人转换,弄了多时,方才兴止。

水氏自有了这二男妾,竟把杨大似有如无,相待甚是情淡。宠妾弃妻,原太薄情。杨大间或回来走走,水氏面上像刮得下霜来一般,恶言恶语相侵,并无一句好活,杨大赌气也不归家,心中也疑他有了外遇,又常见张三李四不在码头上,心里就猜了几分,暗喑留心打听,世上事可有瞒得人的,这些原委他都知道了。他一个卤夫,不想当日自己如何淫人妻子,今见水氏偷汉,他便怒道:“这淫妇当日瞒著汉子偷我,今日又瞒我偷人,若撞到我手中,叫他白刀进去,红刀子出来,定然双双杀了,方泄我恨。”他便留心伺察。

一日,冷眼见张三李四往他家里去,他便随后尾了来。他三人正在房中取乐,不防杨大回来,见门关著,轻轻掇下,走了进去。向窗洞内张时,此窗初次卜之仕张他,二次李四张他,这一次是他自己张,便张出祸来了。三个都精光,张三坐在椅子上,将水氏抱在怀中,阳物自后插入后庭之内坐住,李四将水氏两腿夹在肋下,对面抽弄,前一推后一攮的乐。听那水氏颤声道:“好哥哥,我要快活死了,我恨当初瞎了眼,嫁了这懒忘八,要早知他是这样,我嫁了你两个,岂不是下半世快乐。”那杨大不由得怒气腾腾,恶向胆生,推门进来,跑到厨下去寻切菜刀。

那李四正弄著,猛听得脚步声,忙拔出,往外一看,见杨大一脸凶气,顾不得穿衣,往外飞跑。杨大见他跑了,奔进来杀这两个。张三见他来得势凶,自己性命要紧,那里还顾得水氏,将水氏挣著光屁股往杨大身上一掀,杨大劈面一刀斫著,张三就这空里,将杨大夹脸一掌,一个眼花,他也趁空跑了。杨大拿刀赶出时,二人已不知去向,进来看那水氏,头颅脸鼻劈做两半,这真是快活死了。已死了。

杨大正收拾水氏的细软私囊,要想逃走,不想卜之仕回来,见娘精光的杀在血泊里,吓得之仕跑到街上大叫道:“不好了,我爹把我妈杀了。”众邻居听见杀人的事,都攒将拢来到他屋内。杨大知走不成,只得将三人衣裤并行凶刀拿著,同到县中自首,将详细禀了官。

知县差典史带仵作相验,虽然衣裤有据,不曾杀得奸夫,难以开释,责十板收了监,拟了一个监候绞,把张三李四拿来,和奸只杖,以二男朋奸一妇,行同兽类,且因奸而毙二命,凡奸加一等,杖八十,徒三年。申详上司,听候发落。水氏尸骸发前夫之子领埋,定了案。那杨大在监中,但合眼就见水氏赤条条赤淋淋的向他索命。如狂如痴,混喊乱叫,不多几日,申文未下来,早已呜呼。仵作拖出牢洞。

一个背夫偷汉,一个淫人凶杀,皆不得其死,足见这淫之一字,可不深戒哉。卜之仕将他娘买棺埋葬了,水氏当日私蓄原不多,后来又不出门做生意,每日用度只有去无来,半年多买酒买肉供给两个奸夫,也就没了。杨大一个轿夫,有何积蓄,房子是租的,所剩不过几件衣服家伙而已。卜之仕百无一能,卖一件吃一件,坐食山崩,不久而流为乞丐。

再说锺生、宦萼、邬合在童自大家闲谈了一会,备酒饭款待了,抵暮方散,别了各自归家。锺生到了上房坐下,恰值两个儿子锺文、锺武放了学,上来作揖。锺生偶有所触,向钱贵道:“人家儿子不可不叫他各习一技,读书不成,急寻别路,庶可将来糊口,若因因循循,岂不误了后辈,我今日见一壮年乞丐,说起来,他父亲名叫卜通,做了半世先生,不能训子,一旦至此,岂不可叹。”钱贵听了,颜色愀然,锺生道:“贤妻此是何故?”钱贵叹道:“此人乃我先生之子也,我当日蒙先生训诂,今彼子流离至此,于心何安,故不觉戚戚然耳。”锺生见他不忘旧师,著人寻了卜之仕来,不友不仆,养活了他数年。—日,病绞肠沙而死。此是卜通夫妇子女的结果,不复再叙。

再说童自大那日无事,在大门口站著闲望,只见一个和尚走到跟前。打一了个问讯,道:“借问一声,这里有一位大善人童财主,可是此处。”童自大仔细打一看时,好一个和尚,只见他:

双眉剑扫,两眼波横,腰跨戒刀,足穿芒履,身披七幅布偏衫。手拄九环锡禅杖,虽非圆寂光中客,定是空门异样僧。

他龙眉大目,隆准丰颐,就像个泥塑的罗汉,挑著一个衣包,袖衣僧帽麻履腿绷,像是个远路来的行脚僧。童自大道:“我就是童财主,却不是甚大善人。”人行大善,而自不以为善,方是真善。未有些须之善,而洋洋以善人自居者,则小人哉,何善之有?那僧人笑道:“救了成万人之性命,不是大善人是甚么?”童自大道:“那也算不得甚么善人,师傅,你寻我有甚么话说?”那僧人道:“贫僧是河南少林寺来的,敝处连年饥荒,又遭流寇之难。今岁五月间,有千馀流贼想来掳掠敝寺,被我合寺僧行一阵连枷棍,尽行打死,只剩得数十人逃去。馀贼知道了,虽不敢到敝寺来,把左近一带人口屠戮,粮食作践一空。我敝寺中僧人甚多,日食皆无,因前听见有乡亲们回去说道这里有一位姓童的大善人。拾几万担米,现救这万馀人性命。贫僧是一位大知识大施主,故不远千里,特来募化,结一个善缘。”童自大道:“既然如此,且请进去。”

此时正是腊月初间,天气甚寒,让他到书房内围炉坐下,问他道:“师傅,你要化我些甚么?”那僧人道:“敝有五百馀众僧行,斋粮不断,日只一食,要求老施主施一二百担粮与众僧度命,过此残冬。”童自大道:“粮倒有,斋僧布施也是好事,只是你怎么拿了去?”那僧人道:“施主若肯大发慈辈,贫僧再往别处募化水脚银两,雇船运去,到了敝省,那就好处了。”童自大道:“众人饿著肚子等饭吃,还要等你东化西化,知道等到那一日才化到手?”那僧人道:“贫僧巴不得此刻就回,如何得能够。”童自大道:“一客不烦两主,我既要做好事,一个人情就做到底,是人说的,头都磕了,又舍不得一个揖,我如今送你五百担米,一百两银,全美了你罢。省得又到别处去化,你如今拿这银子雇船装了去,可好么?”那僧人快立起问讯谢道:“怎敢望施主布施这许多,贫僧来意指望化百十担就是大缘了。”童自大道:“人的俗话说,斋僧不饱,不如活埋,你寺里人多,那一点子够做这甚么,你可有来的伙伴么?你一个人怎么照料去,你这个水路打那里去?”那僧人道:“雇船从长江入下河直到下梁。”那到寺便不远了,再雇车运了去。”童自大道:“这好。”因问道:“师傅,你吃了饭没有?要没吃,吃了饭去。”僧人道:“若蒙施主见赐,贫僧就拜领。但蒙厚赐多了,何敢叨扰。”童自大道:“一餐便饭,何必作谦。”因笑道:“我素常听见传说,你少林寺的师傅都吃荤酒,你可用么?”那僧人也笑道:“贫僧荤蔬不拘,也不戒酒,但随施主之便。”童自大吩咐家人拿饭来,他如今不像当日待邬合的一块冷豆腐几片臭堿鱼的那个局面,虽不十分丰盛,也就拿了四碗菜来,牵荤搭蔬,鱼肉,瓢儿菜,豆腐之类。先待邬合时写臭腌鱼冷豆腐者,笑其吝鄙也。今写此四品者,谓彼虽不吝,不肯过于奢侈者,正所谓惜福之故,非笑其仍臭也。又叫取了一大壶酒来,他陪著和尚吃。那僧人也不作谦,拿起一口一钟。

不一时,壶酒一罄,四碗菜也都吃了个八分。童自大见他不足兴,又叫取了一壶酒来,吩咐家人道:“我看这师傅的食量好,这几碗菜不济事。你快去街上买两只板鸭,一只金漆鹅,他河南人爱吃面食,把大馒头买几十个来。”家人如飞而去,顷刻即来,童自大叫快拿了切去,那僧人笑道:“既蒙施主盛心,就是这样放著贫僧领罢。”童自大道:“好,这样倒也托契。”叫拿盘子装了,放在和尚跟前。他道了一声多扰,腰间拔出戒刀,一面割做大肉,酒肉点心一齐大嚼,不多时,如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干净净。童自大都看痴呆了,暗道:“这和尚不知饿了多少日子,就吃上这些东西。”只见那和尚吃罢,把刀擦了插上,揩了手。笑著道:“多谢施主,贫僧今日却得了一饱。”童自大道:“师傅,你不要怪我说,你就吃上这些,不怕穿坏了肚子么?”他笑道:“贫僧食量颇这才算得一个半饱,如何得穿著。”童自大吃惊道:“这才算半饱,若要大饱,得多少吃?”家人收拾器皿。

童自大命他叫了童可用来,道:“你到当铺里要一百两银子来,替掌柜的朝奉说,有当死了的绵直裰,查一件来送这师傅穿,我看他有些冷。”那僧人道:“敢蒙施主如此错爱,小僧无可答报,唯有在诸佛菩萨座前,保佑施主发财发福,多子多孙罢。”童自大道:“我也不求财了,他人虽呆,但开口便是知足语,宜有大福。我只得一个儿子,再求生得一个,也就罢了,我不但要图多活几年,就是造化了。”人皆有些奢望,不独他为然。那僧人道:“施主这样积德,况且又是便家,多娶几个姬妾,自然子嗣就多了。”童自大道:“不瞒师傅说,我的力量也有限,就有妇女,也没本事去打发他。”亦是知足语。是人说的笑话,不要为了一个子,先送掉了八父子呢。”多少明人未悟,而此呆翁悟之。那僧人道:“贫僧当日到处云游,曾在陕西遇见一个异人,是个羽士,传了我一种异术。他再三嘱咐,不可轻传匪人,罪过不小。贫僧出家人用不著,我见过多少人,没一个至诚君子,不敢妄传。今遇施主这样盛德,我奉传了,不但多子,且可延寿。”童自大听了,喜笑道:“好师傅,是甚么方法,你可告诉我?”那僧人道:“施主可知道从来有采战种子的两个法子么?”童自大摇著头道:“我活了三十多岁,从没有听见这里新闻。采战两个字,不知是甚么话。至于儿子,是两口子误打误撞遇巧弄出来的,拿个甚么种去种,这话荒唐。”因大笑道:“我倒听见人说膫子是人种,难道切碎了塞在妇人那里头去种么?”好悟性。和尚道:“施主不知,等贫僧一件件分解与你听。古人这两个方法是分做两途的,采战就不能种子,种子就不能采战,我的这个法则是可相并行的,所以说是异术,方为至宝。”童自大道:“你一样样说与我听听,怎么叫做采战?”僧人道:“男女交媾,男人的阳精就是身上的脑髓,人的头颅谓之髓海,临泄时,精由髓海而下走,夹脊至尾闾至肾而出。所以通身快畅。若作丧得多了,脑枯髓竭,所以人就身弱至病,久而久之,如油干灯灭,命便丧了。若会了采战,不但自己的阳精不泄出去,反把妇人的阴精采了,吸在自己的身中来补养髓血,坎离既济,那身子自然一日一日的强壮起来。身强髓满,自然就延寿了,所以叫做采战。”

童自大道:“这个法儿果然好,我倒听见人说,和尚偷老婆,不说不歇不泄,想就是会采战了?”那和尚笑道:“这是人贬骂僧家的话,那里个个都会采战。”童自大道:“我不知道,得罪得罪,你再说怎么叫做种子。”僧人道:“妇人不怀孕,或是子宫冷,或是男子的精冷,我有一种药方,男女皆服,经行之次一交合,便可得子,男人的精脉壮而暖,就是种子。”童自大听得津津有味,笑吟吟的道:“你先说采战不能种子,种子不能采战,是怎么说?我到底不明白这话。”僧人道:“种子是要自己的阳精泄了出去,采战是要把阴精吸了过来。当日人有采战的法,过来只能采过来,不能吐出去。若是把持不住,忽然一走,不但前功尽弃,还要丧命。所以说采战不能种子,生子不能采战,我这个法是要采就采,要种就种,既可保养身子,却病延年,又可多得子嗣。所以不肯轻授匪人。”童自大道:“这样说起来,这个法儿果然奇妙。但你先说这事有大罪过,这是人说你们的,做和尚的人偷老婆,自然有大罪过。像我们在家人是家家干,个个干,有甚么罪,要入穴有罪,连人种都要绝了。”那僧人笑道:“罪过不是说男女交媾的话,种子不妨,施主不知这采战利害多著哩。男人的阳物十分大了,死夯也没用,十分小了,又不济事,要酌乎中,方才伶范。这一采起来,那妇人快活到心窝里去,吸出来的阴精也是他的脑髓。男人的快活,周身通泰,比泄出时更乐。采战的妇人,二十岁以外,三十四五岁以内的方可,那老的小的都用不得。小的精血未足,老的精血已衰,多致成疾,大捐阴功。就是中年妇人,瘦怯的还行不得,要胖胖壮壮无病的方可。若采过—次,要好好的将养七日,才得复原。过了七日,又才采得,若次数多了,要身子虚弱,成痨病死的,就不死,也再不能生子,因他的精血枯了。我说不敢妄传匪人者,恐他混逞淫毒,纵意乱弄起来,伤了妇人性命,这岂不是我传法的大罪过么?说罪过,就是这个缘故,但这个法,除非像府上这样富足,才行得来,若是穷汉守著一个妻子,可干得这事么?须得有十数个婢妾,才可供得过来,这里头还有一个不损阴德的妙法。妇女们二十来岁寻了来,十年之内若生了子,就不用说了,那无子的,到三十岁上,就与他一夫一妻嫁了去,再换少年的,这个更没罪过。”童自大道:“师傅说了这半日,我只好听听罢了,是做不来的。”僧人道:“这是为何?”童自大道:“一来我的奶奶未必肯容我娶小,惧内者世不乏人,然而无不自悔。童自大逢人便自陈,人则谓之愚呆,我却取其诚实。二来我的这件匪物不堪之甚,你方才说要酌乎中,我的这东西虽算不得六等考下下,是要算五等考下中的,如何做得?”和尚笑道:“若恐夫人不容,这就没法,若说阳具太小,只算得五等,我自然会叫他大起来,超拔到二等上。不然何以叫做术?”童自大听了,欢喜非常,道:“既然有这妙法,师傅传了我,我重谢你,我若学会了,再慢慢的去求奶奶,师傅,这也要学多少日子?”那和尚道:“也得三七工夫,才可完成。”童自大道:“二十一日也不为多,只是你怎么等得。”和尚道:“若施主果要传此,贫僧同来了五众,著师兄们先去,我在此传授了,以报施主盛情,然后再回。”童自大喜极,此时银子衣服都拿来好一会了,童自大交付与他,便道:“我也不留师傅了,你同我这家人去到房内,兑五百担米的票子与你,你随早随晚打发他们起了身,到我家来住著罢。”那僧人打问讯谢,童自大送他出门,和尚又谢,童自大也叮嘱他快来,僧人同著童可用去了。

过了两日,童自大正眼巴巴盼那和尚,忽家人来说,前日那和尚来了。童自大欢喜的忙出来接著,吩咐家人快备酒饭,知道他食量好,都是膀蹄肥肉,大鹅壮鸡,点心米饭,又是几大壶玉兰陈酒,尽他受用了一饱。然后问他道:“师傅要用甚么东西,你只管说。”那和尚要笔砚。童自大忙叫人在门口当铺里取了来,文人拿著一支笔胡写乱画,不知作了多少孽。他这样地主家连笔砚都没有,宜乎应享大福。开了一个药单,童自大道:“这件事我家人不在行,索性烦师傅买罢。”叫人取了五十两银子来,和尚笑道:“何须用许多,十分之一足矣。”拿了两锭有五六两,起身出去了一会,买了许多药来。

晚间,童自大也出来同他在书房中睡,到临卧的时候,和尚取出一丸药来,叫童自大用无灰陈酒服下,然后睡觉,过了一会,童自大觉得浑身骨缝中都滚热得受用,下边的阳物也热胀得快活。睡了一夜,次早,和尚叫煎了药草水,叫他薰洗阳物,搓扯个不歇,有一个时辰才止,又叫他用盐滚汤服了一丸药,每日早晚如此者七日,看那阳物具时,浑身青筋暴绽,色若羊肝,一个头些紫威威亮铮铮,形如染的鸡子,约有七寸来长,一虎零一指粗细。童自大拿手捏著,左看右看,越看越得意,笑个不住。

和尚又到街上将前次打的一把小银刀取了来,到第八日早起,就不吃药了,替他用麻药把头搽上,过了一会,掐著都不知疼,用手心揉著,揉了多时,散了血脉。然后用银刀将马口大大的割开,赶忙用灵药敷上,用绢帕包好。

先童自大还有些胆怯,到后来,见割得不但不痛,连血都没有,他才放了心。僧人见他阳具已成,然后将采战的法传他。如何采吸,如何运功,如何吐泄,童自大生平极蠢,此时竟聪明起来,就能领略。

和尚无事之时,修合种子丸药。又过了七日,叫童自大将阳物打开看时,那刀疮盖儿也掉了,那马口就像一张小嘴一般。这才是樱桃小口。叫他运气试试,竟会一张一闭,把个童自大喜得倒在一张凉床上打著滚大笑,和尚道:“施主的大功已成八九了,还要学熟方妥,第一是吸来的阴精要会运动行到周身才妙,不然有一阻滞,恐生病毒,为害非小。”又尽心教了七日,童自大也虚心领教,全然尽得其妙。又把修合的种子丸药付与他,道:“可依方服之,自有效验,倘若妇人种了子,怀了孕,万不可再采,不但坠了胎,还恐伤了孕妇,定要等生产百日之后,然后才可采得的,紧记紧记。”又叫取了半斤烧酒来,和尚叫他吸了看,倒在一个碗内,童自大取出阳物,一吸一吸,顷刻而尽。和尚道:“施主法已学成,你虽是盛德人,不用我多嘱,切记著万不可伤损妇人,你寻小的,若要女儿,定是二十岁上下的,方若是少年寡妇,十七八岁也还不妨,七日之限万不可少。倘若有十分肥壮妇人,年少身强,那样好鼎器,五日也还可,你原是要图益寿生子。若纵欲伤人起来,反要损寿了,万万留心。”和尚可谓叮咛告诫。他满口应允。

那和尚要作辞回去,童自大忙道:“好师傅,师傅加上一个好字,感之至也。离年不几日,你也赶不到家,何苦在路上过年,你过了元旦去罢?”和尚道:“贫僧足力颇健,一日可行三百馀里,此处到敝寺不过千馀里,不用到除夕便到了家了。前日众师兄去,我也要赶了去看看,多扰施主了。”童自大见留不住,叫人捧出替他做的一身新棉衣服,一百两盘缠。和尚道:“蒙施主厚赐多了,棉衣贫僧拜领,银子决不敢受。”而今世上那里去寻这不爱银子的和尚。童自大再三强著他,道:“师傅,承你这样好情,应该谢你的,况且是我的恩人,越发该谢,定要求求你收。”那和尚见他话虽说得可知,却倒是一片实心。便道:“施主既然这般谆谆下爱,贫僧够盘缠回去就罢了。”遂伸手取过一封打开,拿了数两,别的定不肯要。前贾文物送道士百金而不受。今童自大送和尚百金,先不受而后稍受,虽是遥遥一对,却是两样,仍系对而不对。妙。童自大甚不过意,忙叫备酒饭,家人掇了上来,和尚吃罢,起身作别,将送他的衣服装入囊中,收拾完了,挑上肩头,道了数声多谢而去。

童自大满脸笑容,走进卧房,铁氏正在那里向火吃酒,见了,问道:“你这些日子,每晚在外边过夜,做些甚事?我听见有一个会吃酒肉的和尚,此奇话,那一个和尚不吃酒肉?在这里住著,你要与他做徒弟么,你如今为何这样欢喜?”童自大也不答应,只有嘻嘻的笑,铁氏也好笑起来,道:“你不像疯了,问著话不说,只管笑甚么,你想是吃了笑菌子了?”童自大笑著道:“我一些也不疯,奶奶,晚上怕你要疯呢。”铁氏道:“我看你有些古怪,不要是当真疯了罢?”那葵心、莲瓣看见主人公的光景有些可疑,钉钉的望著他。只见童自大笑著把衣服搂起,裤子扯开,把阳具取出来,像八蛮献宝似的一手托著,向铁氏道:“奶奶,你看看这个宝贝,你可要喜欢疯了么?”铁氏定睛一看,失惊道:“怎么肿成这么个样子了?”他道:“你道是肿么,到晚上试试看。”铁氏又见那马口不同往日,用手捩开一见大张著,笑道:“这是怎的了,好黄研子。”童自大道:“说不尽这好处,等晚上试验了,再慢慢的告诉你。”铁氏也欢喜得了不得,不忍释手,捏著细赏玩了一会。若不因天气冷,大约也等不到晚上了。也就不再问,同著他吃酒。那葵心、莲瓣看了这个稀奇物件,要近前细细的赏鉴一番,又碍著主母在跟前,料道今夜轮不到他尝这新物,恨不得一口咬了下来,拿去取乐,心中又喜又急。

看看天晚,吃了晚饭,铁氏等不得了,就上床脱衣去睡。童自大也要试新,忙也上来,将铁氏两腿分开,弄将进去,铁氏也还不觉其妙,童自大运用起来,那马口张开,在内中东咬一下,西啃一下,咬得他阴中痒痒酥酥,快活难当,只是格格的笑。咬了多时,那铁氏搂得他紧紧的。笑道:“我的里头要痒死了。”鼻子内哼声不绝,牙齿咬得格支支的响,童自大见了他这个样子,更觉高兴,然后一下咬住内中花心,如小孩咂乳一般,一阵咂,把那铁氏乐得要死,浑身肥肉乱抖,就像发虐疾寒战的样势,连喉中声气也颤笃酥的,牙齿斗得乱响,不多时,只见他打了两个寒禁,喉咙格格响了两声,就身子动也不动,声也不啧,竟像瘫化了。童自大觉得一股热气自尾闾穴直冒天庭,乐不可言,方知这个妙法果然奇妙。

这铁氏嫁了丈夫多年,何尝经过这一番乐境,虽有他粗而且长的角先生,那是个死物,不过只塞满了,挨皮擦肉,出进多番,也觉快活。今日同著这大而且活的东西,怎不叫他受用得要死。铁氏酥软了好一会,醒过来,道:“我从来没有这样受用过,里头的那个乐处,说不出来的那种妙法,浑身竟像打骨缝里头去了些东西一样,遍身都松散了,这是谁教你的这个好方儿?”童自大把和尚传的方法,并妇人要七日一轮,多则生病,这法还可以种子。若多买些婢妾,可以延寿,都对他说了。只有胖壮妇人五日也可以行得这一句,瞒了不曾说。铁氏笑道:“既如此说,你买小老婆就讨一百个我也不管,只要你有本事去做,只做定了例子,但是七日你就来同我弄一回,你若再有本事,在我肚里种出个儿子来,就是十日我也等得。”世间妇人未有不巴儿子者。看此忆起一事,也可谓之笑谈。余友胡致还娶妻曾氏,将二十年,总不生育。曾氏常向人道:“我也不望长命百岁的儿子,只求养下一个会叫一声妈妈,死了我也甘心,不枉我做妇人一生。童自大听了他这话,喜不可言。次夜,又同他二位如夫人去试了一试。把一朵葵花心几乎咬碎,把两片莲花瓣险些咂开。乐得他两人次日还咧著大嘴,笑个不住。童自大虽学会了这件妙术,几乎弄出一场大祸,若不亏乐府尹是个正人君子,纵不至于破产亡身,也要损一股大财。

这是甚么缘故?童自大赈济流民的时候,内中有一个难民姓刘名弘,为人奸狡百出,负义忘恩。这八个字是病症,世人犯者甚多。却生得汉仗魁梧,口舌便利。因他到处无情,以怨报德,受了人的恩惠眨眼便忘,还是小事。有下石处,就想害那恩人。因此人人切齿,为乡党所不容,人见他害人不曾害得,到处害了自己,众人起了他一个混名,叫做刘大傻。他在席篷中吃了几日饱饭,穿上了宦公子舍的棉衣,饱暖了又想高飞,他心中自商道:“我的坏名,乡人皆知,将来就是回去,也无安身之地,这童百万是南京第一个富翁了,我何不投在他家看风使舵,或者还有个出产。”定了主意,到来求见了童自大,再四哀求道:“小人已是将冻饿死的人了,蒙老爷活命之恩,无以为报,如今不愿还乡,情愿投在老爷府上,做个家奴,稍效犬马之劳,虽赴汤蹈火,亦不敢辞,报天恩万一。”童自大是个诚实的人,见他说得如此恳切,也就留下,替他彻底做了一身衣服帽履之类。他终日小心殷勤,真是一个滚盘珠,活动至极。童自大家中的人,全是些算盘珠,拨拨动动的,从不曾见过这等活说人,心中著实相爱。

一日,向他说道:“我看你身材也好,又小心又勤谨,你在我家有甚么出路?我改日看巧有好地方,举荐了你去想一个出身。”刘弘忙叩头道:“这是老爷天恩,若蒙老爷提拔,小人得有寸进,粉骨碎身也不能报大恩了。”童自大记在心里。

一日,乐府君子请锺生同宦贾童四人小叙,刘弘也跟了去,说话之间,童自大见乐公相待殷殷,甚是情笃,见刘弘在旁边,忽然想起他的事来,童自大向乐公道:“晚生有一事奉禀?”乐公和颜悦色的道:“有甚么话,但请见教了。”童自大因叫过刘弘来与乐公叩头,说道:“此人名叫刘弘,也是山东难民,他情愿到晚生舍下来服役,晚生见他小心殷勤,做事又能干,晚生一个庶民人家,恐误了他。意思要送到老爷府中,求大老爷收留使用,若果然殷勤妥当,求大老爷提拔他,就是老爷的天恩了,不但他感恩,就是晚生也感恩不尽。”乐公道:“兄既如此说,我岂不领命,明日叫他来,我留用就是了。”童自大作揖道谢,抵暮回家,童自大取了五两银子与刘弘,道:“你在我家这些时,也没有甚么给你的,你一到乐老爷府中,那里就有钱使,这个你带去盘缠,你到衙门里,凡事要小心,不要说他府里的幕宾事事要周到,就是到府中的管家也要圆活,禁不得众人一欢喜,向主人一说你,就是造化了。”刘弘叩首道:“老爷恩典,教导小人,小人敢不遵依?小人若稍有好处,必图后报。”童自大道:“我也不图你的报,但你投奔我一场,举荐你的个好处,我就完了一番心事。”次日,又亲送到乐公署中,乐公收下,刘弘果然活泛至极,无处不周到。

乐公有一个幕宾,是江西人,姓李名舞,乐公与他宾主甚是相投,真是言听计从,这李相公也善伺乐公之意,他见乐公常夸童自大的好处,说他一个货殖中人,竟有此大英雄手段,救济若许流民,况宦贾二位,还是他鼓舞起来的豪举。李相公也极力称扬,赞不绝口,这刘弘见李相公是乐公心腹,要图得他的欢心,强拿强做小献勤是不消说得,他身边有童自大给他的几两银子,时常买些新鲜果品,上样细点来孝敬,谁知这李相公腹虽甚通,性极爱小,受他些小惠,喜爱他了不得。

他府中还有一个大管家,姓郑,幼眇一目,人顺口都叫他郑瞎子,他做事伶透,也是乐公得用的人。刘弘见他在乐公跟前说得话,诸事要仰仗他,遂买了一口猪,一缸酒,拜认他做娘舅。刘弘诌说他母亲也是姓郑,那郑管家也是甚喜,时常叫他到家中吃酒吃饭。李郑二人屡次在乐公面前说他的好处,乐公虽是个他两个的话,多因童自大面上,也格外抬举他,他站在高枝上了。

过了些时,就拿出那中山狼的心肠来了,想道:“童百万算南京有名的财主了,放著这样的肥主儿,何不在他身上想他一个道路。我如今下一个毒计,同李相公郑舅舅商议,怂恿老爷拿他一个轮头,弄他一主大大的钱出来,奉承他众位,不但他们欢喜我,我至少也得一个小富,可以快乐下半世,不然替人家蹋门槛到那一日。”他想定了主意,欣欣自得,向郑瞎子说道:“我蒙老爷抬举,舅舅照看,无恩可报,如今有一个主财是乐得吃的,手到就可擒来。若弄到了手,老爷何止得一二十万,就是舅舅,三五万也是容易的。”郑瞎子大惊大喜,道:“是那里有这样的好事,若果然老爷得了这大财,难道是好白了你么?你且说是甚么事,是谁家?”刘弘道:“就是童百万家,他近日养著个妖僧在家里,说是河南来的,藏在书房中传法,每日不知做些甚么?近来流贼四处抢劫,他的党羽散在各处。做奸细的甚多,舅发禀了老爷,只用把这妖僧拿来,做他是流贼差来的,约童百万里应外合,要想攻陷南京,就是他养活些流民,也是要图谋不轨,这一个罪名他的性命还保不住,何况家财。他要想保得无事,三头几十万银子,怕他不拿出来么?这事须开通了李相公同做方可,如今只算得三十万,老爷得二十万,那十万舅舅同李相公分用。谅李相公再没有不在老爷面前尽力帮衬的,他不强似做几百年的主文相公么?至于我,听凭老爷舅舅尊意,多寡给我些就罢,便不给我也罢,我原不报银子,真谦,是满心想坑人害人弄钱,却违心满口说清廉话。何世上此辈之多也?不过是我报老爷,真义。同舅舅真贤甥。李相公的恩,叫做个借花献佛。”

郑瞎子被他说得心热如火,忙同他去向李相公计较,李舞听得可分数万金,心中那喜里那还说得出来,暗想道:“《牡丹亭》传奇中陈最良道:要腰缠十万,除非是教学千年,方才贯满。我辛苦做幕,背井离乡,抛妻撇子,在此不但终日忙忙碌碌,还要伺东君颜色,只得二百四十金一年,此一举得五万,做二十多年的幕才挣得来,何乐不为。得此回家,也就算荣归了,做一个大富翁,何等受用。

他的这计策虽毒,就明知是假,何妨弄假成真,况他百万财翁,便拿出三十万来,只损了三分之一,在他不至于重伤,在我们便获了大济。”遂满口应承,道:“这在我说,等老爷下来,你们大家在这里帮衬说说,自然可成。”他甥舅二人也心中暗喜。

次日午间,公事毕了,乐公到书房中来,同李舞谈了些公务,李舞就将童自大藏妖僧的话上达,乐公惊道:“他果有此事,必定紧密的了,先生何以知之?”郑管家在旁禀道:“是刘弘向小的说的,小的因是地方上的大事,关系非小,不得不向李相公说,禀知老爷。”乐公又问刘弘,道:“要是个好和尚,何妨明公正气的,他两个成日关著书房门,在内中商议,不与人知道,不是想谋反是做甚么?小的虽在他家一场,受过些须恩惠,今日蒙老爷天恩抬举,事情重大,关系著老爷,老爷有地方的责任,小的穿青衣抱黑柱,故不敢不说,恐负了老爷大恩。”乐公大怒。不便呵叱李舞,骂郑瞎子道:“童财主做了赈救难民这番好事,我几次要题请求个旌表,恐倒反玷了他的德行,乐公此心,诚可谓君子爱人以德。我敬爱他了不得。他那种盛德人,可肯做这样坏事,你这奴才,敢来无故陷害好人,到我跟前献谗。”喝叫家人打了一二十嘴巴,又道:“我只说人用得,故此抬举你,谁知也是见利忘义的坏人。”见利忘义的人何止恒河沙数,焉得人人而痛挞之。吩咐:“撵下去马房中养马,再不许到我跟前。”又骂刘弘道:“你这没良心,人面兽心的恶奴,骂得当,但恐世上不止刘弘一个。你也是个流民,他好意留养你,救了你饥寒性命,就是他的大恩了。还恐怕误了你,特送到我衙门里来,托我抬举你,也可谓恩情毕至了,你当子子孙孙感他的恩德才是。你今日无中生有,倒反想害他的身家性命。你这恶奴心肠,不过想于中取利,真青天,洞鉴小人肺腑。你良心丧尽,禽兽不若了。我且问你,他有百万之产,何求而尚欲为逆。人家养外来的僧道也甚多,难道都是想通流寇的不成,你道他养流民是想谋反,你难道不是流民么?但恐他不养流民,你也早矣冻饿而死,未必活到今日了。说得痛快,令他死而无怨。人说利令智昏,就是你了。一处无恩,百处无恩,今日幸亏你自犯,不然焉知后来你不算计害我?刘弘何辞以辩?你诬陷良善,罪当反坐,本当立刻处死,姑念小人无知,从宽发放。”传了一个书办进来,命行文上元县,将刘弘重责三十板,即刻解回原籍,不许时刻停留,登时去了。

刘弘到县中受了重刑,即时起解,寒冬冷月,又无盘费,走了几日,便病故了。解差同地方报官验过,抛于荒郊,喂了猪狗,可为负心之报。

押了刘弘后,乐公怒犹未息,正言厉色将李相公说了几句,道:“先生是读书君子,如何听小人无稽之言,便欲害人谋利。我请先生来做西宾,原欲匡我之不逮,恐我诸事有差谬处,还要先生救正。今反欲陷我于不义,大非我延请先生之意了。”李舞面红耳赤,无言可答,此时恨无地洞可入。乐公气忿忿的上去了,李舞自觉无颜。次日,欲辞乐公,试探其意,乐公也不留,将修金送出,只得回去了。五万银子不见一分,扫了一鼻子灰,反讨一场大没趣,真是:

羊肉不吃得,空惹一身膻。

那郑瞎子贪了些猪酒小惠,认了这一个好外甥,被他一阵说话得利欲熏心,卖了一篇谗,一文不得。弄做了一名马头,悔之无及,把那一只眼也气成了青盲,越没用了。乐公此事并不曾向童自大题起,后来童自大屡次到乐公署中,总不见刘弘,暗暗询问他家人,那人将前事详细说与,童自大心下大骇,感激乐公不尽,乐公病终之后,童自大因此厚赠赆仪,就是报他这件恩德。后来便见。

再说童自大同妻妾都试过了些时,已是岁底,忙过了年,到上元节后,他著人把七老八少的媒婆叫了十数个来到书房中,拿果碟与他们吃酒,他陪著吃,众媒婆道:“老爷叫了我们来,有何吩咐?”童自大道:“我们请你们来替我寻小。”众媒人道:“这是容易的事,凭老爷要多少都有。”他道:“我有个难题目呢,我有个三不要。”众媒婆道:“怎么叫做三不要。”童自大道:“我寻小,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我不要,只要好小寡妇,这叫做一不要。就是小寡妇,或是瘦弱,或是暗疾的,我也不要,要那生得厚厚实实,胖胖壮壮,干干净净的,这叫做二不要。我只要二十二三以里,十八九岁以外,十分老少我又不要,这叫做三不要。”众媒婆不解其意,都笑起来,道:“别的也罢了,人巴不得要真女儿,老爷为何倒说不要。”童自大笑嘻嘻的道:“不瞒你众位说,我的这东西虽不叫做十分大,却是个活的,那小女孩子禁不得,所以要小寡妇,那是破了的倒好。”众人听了,都不好做声,内中一个老媒婆,他以老卖老,笑著道:“谁人的膫子不是活的,难道这东西也会死么?况且活人身上的物件,怎么得死,我就不懂得这话。”童自大道:“你们不知道,我这东西比不得别人的,连酒都会吃,要酒量小些的人,还吃他不过呢,所以说是活的。”众人听说,只道是打趣他们吃酒,都笑起来,道:“蒙老爷赏酒,我们领了几钟,就把我们比做老爷的那东西了,我们当是好话要的,还侧著耳朵听呢?”童自大道:“我说的是正经话,你们当说谎么?”叫了个家人来,道:“你拿个碗去取半斤烧酒来,我试与你们看。”

不多时,取了一碗酒来,童自大叫他出去,众媒婆不知其意,看他做甚么事,他笑著道:“你们不要见笑,我献丑了。”搂起衣服,扯开裤子,把阳物取出来,放在酒碗中。有几个少年的媒婆羞得脸绯红,背过身子去。几个年老些的正要看这稀奇故事,看他怎个吃法,见见世面,都眼睛睁得多大,看著那金漆桌子腿一般的物件大张著马口,果然一吸一吸,顷刻吃了半碗。都拍手打掌,哈哈大笑,道:“这个作怪的东西,都实实不曾见过,怪不得老爷说是活的,会吃酒,真乃好大量大根,小菜也不用,一气就吃了半碗。”那几个少年的听见这话,也顾不得了,都挤到跟前来,目不转睛的看,见他张著嘴,一开一闭,不一时,把那碗酒全吃完了,有一调《驻云飞》赞他的厥物,道:

此物跷蹊,盖民寰中少见之。口大非为异,妙在能张闭。还有更稀奇,酒吞满斛,被底绸缪,自有别滋味。怎不教少妇魂消魄也飞。

童自大笑道:“你们看见了,有这个缘故,所以我不要你小女孩子。”他把裤子拽上,这些妇人眼睛里的火都看得爆了出来,那两个老媒婆道:“实不相瞒,我们少年时走走邪路,那长的短的粗的细的也见过些,像老爷这个活的,会吃酒,不要说没见过,连听也没有听过,我倒听见人说慈悲庵有个大姑子,原是个乡绅的小奶奶出家的,他会吸男人的精髓,凭你甚么精壮小伙子到他身上,几吸便完帐,便请下马。我想那还罢了,妇人下身的那张口原是会吃男人的,大约不过他的利害些。老爷这东西这样个小嘴也会这样吃酒,明日不知便宜那些有造化的小媳妇享用呢?”几个年纪小的媒婆见了这大又活的罕物,好生动得火,嘴中说不出,心里骚极了。这个把那个拧一下,道:“你去试试看是个甚么味道。”那个把这个往童自大跟前一推,道:“你急了就去试试罢了,又拧我怎的。”嘻嘻哈哈笑做一团,滚做一堆。众人心中都巴不得同他试验试验,尝尝这个异味,因彼此人多相碍,不好意思,脸上火喷喷一般,心中好不发急,他们一个个:

上面口中咽了好些唾沫入去,下边嘴内流出许多清水出来。

众媒婆大家起身,道:“多谢老爷赏酒,我们打听著了,再来回老爷的信。”辞谢而去。众媒婆替他传扬,人人皆知童百万是个绝大的活物,会吃酒。这些小寡妇,就是他公婆父母不肯把他与人做妾,他听见了这话,一心情愿去做他的小,尝尝这活物件是甚味道?俗话道初嫁凭爷娘,再嫁由自己,他自己愿意,父母也没奈他何。童自大跟著这些媒婆各处相看了许多,只拣了十个,他暗算道:“我听见人说金钗十二,我家中有一双。”带这十个,岂不是十二了,奶奶独当一夜,他们两人当二夜,恰恰是七日一轮。遂将六间厢房收拾得甚是华丽,制了十分首饰衣裳,并房中床帐,箱柜桌椅,摆设的香炉花瓶,镜台粉盒之类,件件簇新。虽是财主气象,总离不得一个俗字。故妙。娶了这十个妇人来家,每人又买了一个丫头与他。葵心、莲瓣有了丫头,真是楼上楼了。一边六人住著,派定两个一班,也将西屋做了一个官铺,这些妾接著日子轮流上来伴宿,该铁氏的这一日,他自己过去当值。

铁氏此后把那先生砸得稀烂,撂在净桶中,弃之于粪坑之内,虽是铁氏得新忘故,实在那先生空自长大壮观,腹内空物。抛入粪中,在臭气内潜身,也不为过。童自大他采战则战,种子则种,四五年间,生得十多个儿女,他那个乐那里还说得出来。铁氏虽不曾生育,这些娃娃谁敢不叫他做娘。他看见大大小小一群在面前,好不热闹,也喜欢得不得。铁氏今虽改变,毫无凶暴之气,但童自大素常畏威慑服惯了,每常敬他到十分的地位。今见他这样宽恩,先畏威而后感德,竟尊他到二十分上。这些妾见主人公犹然如此,可敢有一毫胆大怠忽之习,都恨不得把他顶在头上奉承。铁氏见他众人小心侍奉,也著实疼爱,妻妾过得甚是和美。

话分两头,后再归一。先那媒婆说慈悲庵的姑子,会吸男人精髓,他姓甚么,是何来历,听我慢慢说来。

且说那万历未年,城中有个显官,姓吴名友,别号归翁,生平贪鄙不堪,家资富厚无比。古人说,贪乃无后之相,一丝不爽。他家金银绣缎,房产地土,无一不有,真可富赛王侯。但只缺了一件,不要说没有儿子,连想个女儿看看也不能够。他夫人姓杜,那生性也就奇妒不过,姓不好,怪不得他。自己既无所出,又不容丈夫娶小。不姓杜的夫人不容丈夫娶小者甚多,何况他姓杜,如何容得?吴友想儿心切,暗地同丫头们做那偷摸勾当。起先那些丫头见主人要来同他做这样风流乐事,可有不欢喜乐从,也还巴不得生出个儿子来,将来就是副主母,岂不荣耀。知道有一个身孕,杜氏若知道了,鬓发熏目,截指剜耳,百般的惨刑无不做出,定至于死而后已。或有竟生下子女来的,杜氏明知是丈夫的骨血,冤说丫头不长进,何处偷来的私孩,不但将孩子弄死了,连生孩子的娘也不想活。那归翁在傍看著,连那护庇也不敢说一句,听他施为。辱翁曰:此等人岂真无有,汉成帝就是前辈先生。后来这些丫头们看见这个光景,大约这儿子难生,副主母也做不成,且留著命多活几年。吴友要去高兴,像强奸一般,死也不依,若使威凌逼反喊得主母知道,不但有赏,且护庇著他。那归翁惟有暗气暗恨而已,亦无可奈何。

这杜氏少年的时候还想生育,捐资建了一座慈悲庵。内中供著送子张仙神像,著了家中七八个寡妇在内侍奉香火。世间但是贵人家,你叫他周济贫穷亲戚,照看困苦朋友,他半个破钱也决乎舍不得。到了奶奶们拿去布施和尚道士,或是修盖庵观庙宇,成千成百,毫不吝惜,他都肯出手。

这个慈悲庵是杜氏为求子而建,越发不惜工价,费了数千金,果然盖造好。内中回廊曲槛。楼阁亭台,异卉奇花,苍松怪石,虽地方不甚大,却也无一不备。他老夫妇也时常来瞻仰礼拜,游玩盘恒。不想供了二十多年,毫无灵感,仍旧是他夫妻两个,并不曾添得一丁。正经杜氏建庵求子的,不曾生育,倒是看守香火的寡妇,有三四个年少些的,倒生了好几个儿子,也不知从何而来,张仙送来的,又何用说。却又弃之。吴友五十多岁,有人劝他侄儿中选一个立嗣,他一来舍不得家资付与犹子,二来还痴想自己生儿。到了六十多岁,他夫人杜氏才呜呼哀哉。大吉利市。他吃了正夫人一生的亏苦,不敢续弦,忙忙娶了一个美妾,你道这个美妾姓甚名谁,后来曾生子曾生女否?下回便知分晓。

《姑妄言》卷十七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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