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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言》第十七卷評

鈍翁曰:

這古城隍示夢一段,一提明眾人來路,照應首回,二明三婦改心之故,不是無因。

常平倉之弊,說盡地方官肺腑,為上司者能一力清查,上不負朝廷愛民至意,下使饑荒百姓受福不淺。

擁百萬之富,以萬餘石米濟眾,直九牛一毛耳。在慷慨豪傑為之,何足為異。所可異者,出在財主耳。況於又是極鄙吝不堪銅臭之財主,竟慨然為之,出人意想之外。

寫王恩負心處,正寫小人之奸詐。正人君子往往為其所欺,及到結局時,何嘗欺了人,自欺耳。為小人頂門一針。

少林僧傳術一段,是他千算萬計寫來。不如此,鐵氏一生終以角先生為樂具乎。不如此,童自大何以能多子。更有妙處,峨嵋山人雖已結過,此處又將他一影。

樂公初才臨任,這一片憂國憂民的心腸,真有寢食不安之意,此等官那可多得。

楊大之殺水氏,寫盡小人之兇惡無良,彼私人之妻則可,人私彼之妻則不可。水氏一淫婦也,固可殺。以卜通之親夫殺之則可,以楊大姦夫而殺淫婦則不可也。故有水氏索命之報,非報殺淫婦之人,索命於殺淫婦之姦夫耳。這一殺也有妙處,不但結去姦夫淫婦一段公案,且完卜之仕結局。

李幕賓之貪,鄭瞎子之惡,劉大悛之毒,寫盡小人心腸。若非樂公之明察仁慈,童自大亦危矣哉。

吳老兒一生貪鄙,宜乎有杜氏為之妻,以絕其後。繼而有崔命兒為之妾,以絕其命。要知非杜氏崔氏之罪,乃此老自取之耳,自作孽不可活。期人之謂歟?

厥夫多誼,又有厚道之妻,所生子女,自然昌大其後。至於夫名忘恩,其婦又薄,所生之女而為人妾,不亦宜乎?

《姑妄言》卷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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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童自大舍貴糧救苦賑流民 少林僧傳異術為歡娛胖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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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樂府尹念窮黎 楊轎夫殺淫婦

話說宦賈童三人向鍾生說古城隍召他們,鍾生暗想道:「我蒙尊神恩庇久矣,何不同進去一叩。」此寫鍾生自夢到此,妙。若再說神去招來,便不成話矣。正想間,只見一個烏襆頭皂袍角判官出來,傳呼道:「奉王旨召爾三人並鍾情一同進去。」鍾生吃驚道:「王何知我在此?」是個夢境。忙隨了那判官進到丹墀,俯伏道:「某數年未得瞻仰聖容,今幸到此,特虔誠叩謝。」那尊神笑道:「你來得好,今該爾諸人夢醒之時,特召爾等來剖示明白。鍾情,爾夫妻前世姻緣,吾神向已示知。彼宦萼等三人,前世是風流文士,卻家道貧窮,也求白氏為婚,他父母本要於中選擇一婿,白氏因彼家貧寒,誓死不從,皆因此抱恨而歿。後都到我案下,因他三人抱—貧窮之恨,遂至捐生,故使他今生愚醜癡頑,豪華富足,與錢氏買笑逼歡,遂彼前生之願,而錢氏一相遇即厭惡彼等者。亦緣前世之故耳。」王又喚道:「宦萼、賈文物、童自大,爾三人倚勢橫行,到處作惡,本要奪爾紀算,橫死以報,今因爾等悔心改過,姑從寬釋。爾三人皆因絕嗣,因改過之故,皆得生子,只要爾等執定此心,自能保守家業善終,若再蹈前非,明有王法,幽有鬼神,爾當自省。」三人嚇得叩首如搗蒜相似。王又道:「取那三獸過來!」眾人看時,一猴一虎一狐,匍匐案下。婦人中,奸詐者無一不猴,悍妒者無一不虎,淫媚者無一不狐,見此不足為異。王問宦萼等道:「爾三人識此麼?」三人不知何意,不敢妄稱。王笑道:「著他現了今形。」又一個綠袍虯髯的判官走上前,吹了一口氣,忽然變做三個婦人。他三人正驚疑間,仔細一看,原來是他各人的妻子,心下大駭。王道:「此三婦,前世原來本男身,因前生孽重,墮落畜道,後罪限已滿,始得轉生為婦人。以為爾三人之妻室,他雖轉世為人,獸心未能盡革,故爾悍惡淫妒異常。世人悍惡淫妒之婦,大約皆系畜類托生者。爾等遭其茶毒者,以償前世好色輕生之戒耳。今爾等改過遷善,吾神冥冥之中已抽去了他的妒筋,換了他的惡腸,俱已化成人心。世間妒婦的妒筋惡腸,安得尊神盡都抽去換卻,使者些怕婆好漢受福無量。與爾等同偕到老,爾等諸惡莫作,眾善奉行,久久必獲吉慶,去罷。」兩邊將吏齊喝一聲「出去」,如震霆一般。眾人齊叩首趨出,因他三人改過獲福,這一番事有四句打油道:

人能行善當生福,事若違天必受殃。
此理易明何不省,寧為良懦莫橫強。

鍾生一驚醒來,原來是一場大夢,想了一想,一字不忘。喚醒錢貴向他細說,方知有這些往因,鍾生又想道:「我雖得此奇夢,不知他三人可有夢否,改日會著一問,若果此夢皆同,就真是奇異了。」

鍾生得夢之夕,那宦賈童並侯氏富氏鐵氏六人,所得夢皆同。醒了,各人夫婦細說夢中之浯,深為詫異。這三婦甚慚,深悔向日之醜態。若非抽筋換腸,決未必知慚。世間惡婦妒悍而不知慚悔者,定是未曾抽筋換腸之故。這宦萼還不深信,恐是他自己偶有所夢,尚在疑心之間,叫人請了賈童二人來,坐下,問道:「昨夜我做了一個奇夢,夢見你二位連二位老嫂嫂都在那裏,二位賢弟可有夢見甚麼?」他二人大驚,各述夢中所見所聞,無不稱奇。遂道:「昨夜有鍾兄的,我們一同過去再問問他。」又一齊到鍾生家來。鍾生問道:「三位兄同來賜顧,必有所謂,想是都做了甚麼夢?」三人驚道:「弟輩正是一樣的夢,昨夜兄也在彼的,曾有所見聞否?」鍾生亦備述了一番,因笑道:「三位尊嫂的前身真令人可畏,虧三兄的福量好,竟熬過來了。」他三人也笑道:「神靈已改了他們的心腸,從此不懼了。」笑了一場散去。他大家方知這番會合都是前生的事,雖然已是親戚,更加親密。那三位夫人也越發親熱起來,時常往來,此後連一絲悍妒之氣全無,至於枕席上之事,又是婦人常情,不足為責。

宦、賈二人各有壯大本錢,久矣將侯富二婦征服,只是鐵氏身子越胖,陰戶越肥越深,童自大之物越用不得了。況且又是那角先生將他做了學館,時常出入,揎得其寬無當。童自大間或試試,弄上了一會,只見那人同二物相合併不知覺,童自大竟棄前而取後,前門竟奉讓了先生,日久壞了,又買了八九個來,憑他取用,只難為了兩個丫頭的手腕。

一夜,他夫婦同臥,童自大道:「我好些時沒有走水路了,再試試看。」遂弄了進去,抽了兩下,童自大道:「這不中用,還是後門有些邊岸。」鐵氏笑道:「難道你這麼著著就一點樂處也沒有麼?」童自大道:「四邊都挨不著,就像個小娃娃坐在大澡盆裏面一般,有甚麼樂趣?」鐵氏道:「人在澡盆裏洗澡,到底人也快活。」童自大道:「這樣說,我弄著,你必定也快活了?」鐵氏道:「好像個小耳挖放在大耳朵裏,那有甚快活?」童自大笑道:「你說人在澡盆裏洗澡快活,難道耳挖掏耳朵耳朵裏不快活麼?」兩人大笑,將後庭舞弄了半夜方歇。

再說鍾生一日在書房閑坐,翻閱《宋史》,看到「韓侂胄建一花園,竹籬茅舍,宛如村莊氣象,心中甚喜,道:『惜無雞犬之聲襯點耳。』少頃,聞雞鳴犬叫,遣人視之,乃京兆尹趙師遣伏於籬下作雞狗之聲。侂胄大喜。又有一個諫議大夫程松,他買了一個美人進與侂胄,取名『松壽』。侂胄道:『奈何與大諫同名?』程松道:『正要使賤名常達尊聽耳。』」鍾生掩卷歎道:「小人無恥,為諂媚之事,猶可言也。士大夫既登廊廟,為朝廷之臣宰,尚然為止,廉恥喪盡,是何心哉!」笑駡由他笑駡,好官在我為之,二語盡之耳。正歎笑間,忽梅生到來,滿面笑容,問道:「兄所看何書?」鍾生答道:「弟偶看宋史,到趙師遣程松之媚侂胄。正在可笑。」梅生道:「千古來,不乏人,又不獨二人可笑。今日眼下就有一個可堪噴飯,弟特來為吾兄言之,以供一噱。」鍾生道:「請道其詳。」梅生道:「舍表弟昨日曾來奉拜麼?」鍾生道:「昨日承他賜顧,弟即往拜矣。」梅生道:「舍表弟當日之岳翁王朝林,兄也曾會過來。弟所說可笑之事,即此人也。」鍾生道:「弟當日一見其人,即知為不端之士,故不敢親近,每訝令母舅老年伯高明君子也,當日為何與彼結親,雖有此心而不敢言。彼令愛已故,令表弟也另娶了,今日有何笑話?」梅生細細說他的這可笑之處。正是:

君子不失為君子,小人枉自做小人。

你道是何緣故?鍾生的母舅姓多,單名一個誼字。二十歲就遊了庠,是個慷慨丈夫,心直口快的男子。娶親後氏,可稱聰慧賢淑,生得一女二男。女適陳宅,陳仁美中了進士,選了陝西褒城縣知縣,即周幽王時褒姒所產之地。長子名必達,他二人當日與鍾生同窗,都是廣先生的門人。多必達與鍾生又是鄉榜同年。次子必進在庠。這多誼少年的時候有一個窗友,名字叫做王恩。幼無父母,與兄嫂同居。兄嫂待之如奴隸,鶉衣百結,終日枵腹,以草帶束腰,忍饑以度。他兄嫂只當不曾看見,他那令嫂比蘇季子不為炊之嫂,漢高祖的戛羹嫂,還利害幾分。那王恩苦在心頭,無門可訴,他雖二十多歲,是一個書呆,只知道捏著個書本,一日蒼蠅之聲不絕,哼哼的念。軒轅彌明古鼎聯句中有兩句,正是他的行樂圖,道是:

常於蚯蚓竅,時作蒼蠅聲。

他除此以外,別無一能,拿輕不得,負重更不得。他每每要賭氣出來,不但無置之地,且無糊口之方。別人窮無立錐之地,他真窮得連錐也無。當日有一個笑話,正合著他:

一個人無處謀生,專與喪家做陪堂。一日,他家出殯,他撫棺痛哭,道:你的屍靈倒有處去了,我的這屍靈放在那裏。

正是這王恩之謂了。一日,他嫂子生辰,他娘家送了些魚肉酒麵之類來給女兒,他烹庖了,留著夫妻同享。但礙著小叔,要給他些吃,心中又捨不得,不給他些,又覺不好意思。還算麵皮薄,要在今日,大多好意思者甚多。遂忍不住發話道:「當日公婆又不曾留下半點家俬,今年二十多歲的後生,不想些營運,只啃哥哥嫂子,臉彈子也不害羞麼?成日牙疼似的捏著個書本子,哼也哼得出飯來吃麼?要等你哼出個舉人進士來,哥嫂也好累死了,虧自己也過得去。」嘴裏說著,將瓢兒碗兒摔得一片聲響。王恩一腔忿氣,走到多家來,多誼見他滿面怒容,兩眉如鎖,心中像有萬千為難的事一般。多誼問道:「我看兄像是有甚麼不悅之事麼?」王恩長歎了一聲,忍著淚,不能答,多誼道:「我與兄自幼同窗,所謂侵頸之交,有事何妨為我言之,古押衙雲,老夫一片有心人也,弟雖非押衙之比,然亦有心人也,或可為兄助一臂之力,也不可知。」王恩不得已,將他兄嫂惡薄的話說了,復墮淚道:「今日投身無地,欲住不可,是以悲耳。」多誼激出一腔義氣來,道:「世情囂薄,手足之誼何至於此,罷,兄既無處棲身,若不見棄,就在我小齋來住著,但恐家常日食不堪,兄若不責,弟還可以供給,就是幾件冬夏衣服,弟也還力有可為,兄意若何?」王恩道:「承兄雅愛,弟銘刻五衷,但歲月甚長,如何敢常在府上叨擾。」多誼道:「朋友乃五倫之一,近來人情惡薄,將朋友一道幾幾廢盡,弟每每痛恨,我與兄多年友誼,猶如手足了,何必還做客套話,不愧名多誼。不妨今日就來,弟掃榻以候。」王恩見他義氣俠腸,感之不置,說道:「既承兄見愛,弟還有幾本殘書取來。」遂起身別去,少刻來了,卷了一床破被,捆了一束爛書,背負而來。到多家書房住下,他竟毫不務外,終日對著書本咿喔。多誼喜道:「他有這一番苦志,將來必有可成,安心要培植他成人。」先替他換了一身衣服,又做了被褥與他,數月之後,多誼向他道:「弟癡長吾兄三歲,大小女今已八齡,古雲,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兄今已二十外了,婚姻一事,亦不可緩。」王恩道:「弟之此身,當日不知飄泊何所,蒙兄收留,已出望外,今在此得衣食豐足,可以讀書,就是萬幸了,何敢復何奢望,想及婚姻一事,託兄福庇,異日若稍有寸進,再做商議罷了。」

多誼也就不做聲,卻暗暗叫人打聽,替他尋親事,說成了一個老童生家的女兒,整二十歲。到了下定之日,才對王恩說知,王恩感恩不盡,道:「兄如此愛弟,雖是兄一片熱腸,但使弟何以克當?中心藏之,何日忘之,願終身效銜結以報耳。」多誼笑道:「丈夫處在世間,於陌路之人施恩,猶不望報,何況你我朋友之間,些須微情,怎麼講報答的話?兄不但輕弟,亦自輕了。」王恩不敢復言,唯心中感愧而已。多誼就將書室收拾,做了他的洞房,到了吉期,娶過門來,一應供給,皆出自多誼,是不用說的了,後氏時常請薄氏到後邊吃茶飯,閒談說笑,如嫡親妯娌一般的。那薄氏心地聰明,齒牙伶俐,世間聰明伶俐人無有不薄,倒是老實人還有些厚道。二人著實相投。那年王恩進了學,多誼甚喜,以為不枉收留他一場。藍衫酒禮並送學師之費,皆是多誼拿出。次年多誼生了一子,就是多必達了。王恩之妻薄氏同月產了個女兒。

時光迅速,日月如流,不覺就是五個年頭。那日多誼同王恩正坐著閒話,見那兩個孩子從裏邊出來,相攜著頑笑,如親兄妹相似,多誼歡喜得了不得,笑說道:「我同兄真算得異姓骨肉了,我看這兩個孩子也如同兄妹,我同兄何不做個先朋友而後親家,把兩個孩子配成夫婦,兄意若何?」王恩受了他的無限恩德,三口在他家穿吃數年,門檻都踢豁了,毫無閑言,連妻子都是他替娶的,何況要他的女兒做媳婦,可有不肯之理?他每常就想扳這門親,好圖久遠,因自己還靠著他家,自鄙寒賤,不敢啟齒。有此數語,彼後日負心,愈覺可恨也。今聽見說這話,滿臉是笑,說道:「承兄不棄,小女得配令郎,真得所天了,但弟不敢仰扳耳。」多誼見他喜允,進來對後氏說知,後氏道:「我也久有此意,如此甚好!」王恩就告訴薄氏,薄氏巴不能夠,連聲慫恿。過了兩日,多誼選了個好日期,備了兩席酒,先送了幾件頭面,兩套小衣服與媳婦,做小定。然後請王恩吃喜酒,請了女婿陳仁美,外甥梅根來相陪,做個媒人的意思。後來始終成全,陳仁美之大力,所以名成人美也。內裏請薄氏,後氏母女二人陪他,一家甚是歡喜,自不用說。過後,他男女四個親家愈加親熱。多誼同王恩走了幾科,總不得中,到了天啟甲子科,他二人同女婿陳仁美同進場去,不意放榜之日,王恩同陳仁美都中了,多誼反落孫山之外。

多誼雖然未中,見女婿中了,還在次,見王恩中了,倒歡喜得比自己中了還勝。他女兒去年嫁到陳家,女婿中的這一日又添了個外孫,真是喜事重重。次年,王恩上京會試,路費家人皆是多誼預備,託女婿與他同往。一路到京會場,又同中了進士,王恩殿在二甲,選入庶起士。報到家中,多誼那喜真快樂不過,也不是喜親家連捷,圖他的榮耀,喜的是王恩一個無歸的人,成就他妻子功名,不負當初一片熱心。

次年,王恩給假回來祭祖,仍在多家住著。拜謝多誼夫婦,感恩戴德的話說了無限,口口聲聲念之不置。他此時是榮歸了,從不上門的親戚不知從何而來,一日來來往往拜賀不絕,連他那無情兄嫂,雖然不曾像蘇秦的兄嫂側目而視,蛇行匍匐的樣子,也老著臉重新來親熱,做了許多醜態。一應賀客來往,都是多誼替他應酬,限期將滿,要回京去。多誼勸他帶了家眷同往,此時他女兒十三歲了,生得十分標緻,多誼夫婦疼愛他無比,恐王恩路費不敷,又送了些盤纏,多誼、後氏同他夫婦同居了十數載,一旦言別,心中戚戚然,戀戀難舍。那王恩薄氏毫無留戀之情,歡然而去。忘恩薄情已見一斑。

王恩到了京中,那時正是魏璫秉政,他的頭一個乾兒就是大學士魏廣微。王恩初進,不敢投見魏忠賢,就拜在魏廣微門下走動。那魏廣微有了這樣個賽皇帝的太監老子,自己又做了首相,聲勢無雙,富貴已極,是《浣紗記》夫差打圍上說的,富貴已極,不圖歡樂待何時,他就是這個意思了。別無他想,只要尋些美女到家中來取樂,差人四處訪求。王恩聽得這信,打動了他一個富貴的妄念。同薄氏商議道:「我如今名雖做官,一個翰林院庶起士,是人說的寫大字拜帖的窮鬼,巴到那一日才有升轉,我想走一個捷徑。這魏中堂他因做了魏上公的乾兒,不過一兩年間,就做到閣下。我官卑賤小,不敢望到魏上公跟前,做他的義子乾孫,如今在魏中堂的門下,若得了他歡心,甚麼一日三遷的事怕不得。他如今發狠,在邊外尋美女,我家女兒雖算不得十分絕色,也還算個十全的容貌,雖才交十四歲,已長成大人規模,我想獻了與他,不愁他不歡喜。果然中了意,我這官,眼見得騰騰的就起去了。」他一面說著,一面挺著胸脯,滿地走道:好形容。「那時就是琵琶記上的曲子了,唱道:

身穿著紫羅蘭,腰系著黃金帶,皂朝靴在腳下踹,五花頭踏馬前排。

請教那時豈不體而面乎?你也就是響噹噹的一位夫人了。珠其頭而緞其體,鳳其冠而霞其帔,黃其傘而四其轎,呼其奴而使其婢。」則天朝有個四其御史,他今是個八其翰林。搖擺著道:「何等威武。」又把腳跌了兩跌道:描寫醜態甚趣。「但可恨許過了多家,當日受他厚情,擾他多年,又替我娶你,這個恩情忘不過去,二來女兒年幼,魏中堂五十多歲了。怕不相配,恐女兒不願,你的意思怎麼說?」薄氏道:「人說黑心人才有馬騎,如今世上不忘恩負義的,能有幾個。古語說,大恩不報,何況于小惠。你當日在他家,我是見的,每日不過是粗茶淡飯,沒有見他弄甚麼三牲五鼎的供養。你娶我的時候,不過是幾根簪棒,套把衣服,所費有限。我在他家多年,那一年不幫他做些針指,他女兒出嫁,我幫著做了多少生活。沒良心人大都如此。受人大德,一掃帚掃得乾乾淨淨。自己稍有小惠到人,便念念不忘。你中舉人進士,雖費了他幾個錢,一來是你的命好,二來是他要做疏財仗義的好漢,也是他自己要博好名,豈單是好心為你。至於女兒許他家,也不過是一時兒戲的話,又不曾大酒大禮的行下,癡癡的守著這個名做甚麼,等女兒到了魏家,你寫個信帶與多家去,只說女兒死了更隱密。他往那裏去查帳,就算著那知道我女兒與了魏家,他可敢到魏家去哼一哼麼?我們有魏府做了靠山,料道也不怕他。心腸愈轉愈惡,但人心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我說的可是否?若記怕魏閣老的年紀大,那甚麼相干,他去做閣老的小,穿吃不了,不強似嫁那秀才家的少年兒子麼?況且我們養他一場,拿他替娘老出些力,也不為過,就是他不願,且瞞著他,送到了那樣人家去,還怕他跳到那裏?且顧了我夫妻眼下著,也顧不得他了,你不要呆,趁早去行,我做父母的且博一場富貴,也不枉生他一場,不然,著這清淡衙門,活活的熬死人呢。」王恩聽了薄氏這些話,笑顏逐開,不住點頭道:「說得妙,有智婦人勝似讀書男子,好見識,好見識。」

次早,到了魏廣微私宅門口伺候。等到將午,餓得腰酸腹痛,在管門的人跟前陪了多少小心笑面,再四相求,才得稟了。魏廣微在書房中,傳了進去,見了禮,魏廣微叫他坐下,他做了許多諂媚的樣子,說了無限奉承,才說道:「生蒙師相夫子收祿,天恩無以為報,門生有個親生幼女,不敢稱為美麗,也還可寓目。愚夫婦意欲送到老師相府中為婢妾,不識臺意可肯俯納?不敢造次,門生先來上達。」魏廣微大喜道:「既是賢契閨秀,我怎麼好立為小星。」王恩深深一恭道:「此不過門生仰報老師相天恩之萬一,若能小女得先得充下陳,留備驅使,不但小女之萬幸,亦門生愚夫婦之萬幸了。」魏廣微道:「你有這樣好情,我亦當有厚報,既承你雅意,今晚就可過來,更妙。」王恩道:「小女在家穿戴著,不過荊布,如何送得到府中來,既蒙老師相不棄,還須俟一二日,制些須衣飾,才可送上。」魏廣微笑道:「這有何難。」問了他女兒身材高矮,遂吩咐小廝,傳了進去,要了一匣子金珠首飾,數套衣服。是個宰相家行事。一個猩紅氈包裝著,拿了出來。魏廣微命交與王恩家人拿著。王恩辭了回家,忙叫薄氏將女兒香湯沐浴徹底,換了衣服,也不回答,收拾完了,日色將暮,一乘轎子,王恩親自送到魏府。傳稟進去,許多丫環僕婦出來,簇擁而入,王恩歸去了。

魏廣微見好個女子,年又甚少,十分心愛,當晚就寵倖了。那女子知他自幼許了多家,今日忽然被父母送到這裏來,被這個五旬多的蒼髯老漢同他比翼鶼鶼,鸞顛鳳倒起來,心雖暗恨,說不出口。

那王恩以為女兒這一去,雖不能像董卓之於蔡邑,一日三遷,大約不過一二月之中,定然高轉。不想過了數日,便是冬至,天啟重騃愚昧,自己不去郊天。魏廣微是首相,遣他代祭,他半夜就到天壇祭了回來。又朝賀禮畢,他將望六的人,連日幸王恩的乃愛,享那又小又嫩的美物喪過了些,又辛苦了半夜。一早晨神疲力倦,要到他令尊魏璫處叩賀,因身子怕動,恐這一去,留賜酒飯,未必就得回來。況且父子之間,自有憐惜兒子的,那裏就肯責善,且回家歇息歇息再去。

不意魏忠賢朝賀回府,闔朝大小文武乾兒門下廝養都來叩賀,惟獨長子魏廣微不到,他那裏知道是被新得的小媳婦弄癱了。只疑他目中無父,大怒駡道:「這狗弟子孩兒,你是個甚麼黃黃子,咱抬舉你這個宰相,也就算咱的大恩了。你今日竟公然連我老子都不來磕,豈不是虛設的了。」叫過小兒子錦衣衛田爾耕來,吩咐道:「魏廣微這狗攮的弟子孩兒,連咱老子都不來磕,好大膽子,你去把他即刻逐出都門,不許容情遲緩遷延片刻。快快的去了,來回咱的話。」

那田爾耕奉了恩父的怒命,那裏還顧得長兄的私情,親帶了許多官旗校尉到他家驅逐。

魏廣微吃了些人參湯,正在暫歇,聽了這信,魂飛魄喪。這田爾耕素常諂事魏廣微,奴顏婢膝,要一奉十,放一個屁他也是要欽此欽遵的,二人極其親厚。魏廣微此時懇他稍緩須臾,要去面見魏忠賢哀求,或可挽回。田爾耕不但不准,且放下臉來,道:「上公待你的恩典也算極厚了,你今日竟公然藐視他,冬節都不去叩賀,不加罪於你就是萬幸了,趁早走路是你的造化,我怎敢徇你的私情,違了上公的嚴旨?況你目中無父,我又焉得有兄,虧你還讀過幾日書,從井救人的事也有的麼?寫小人反面無情,面孔口角如見。快快的走,不要討我個大沒趣。」

魏廣微見他這樣子,大非往昔,料道求他也沒用,況且又恐那沒卵袋的假老子,比不得有膫子的真老子,還有些天性之恩,或再觸了他的怒,連性命還不能保,只得帶領家小踉蹌而去。及至王恩得了這信,連忙趕了去,要看看女兒,他已經去了,只得忍淚回來。父女連別也不能一別,生生的離散了,那時人人都去拜魏忠賢做老子。也有一個笑話兒道:

一個拜在他門下做了個乾兒,欣欣自得。有一個朋友戲他道:「你拜魏上公做老子,倒也罷了,不怕難為了令堂些。」那人沉吟了一會,道:「他是沒有卵袋,家母還不曾吃甚麼虧。」

卻說王恩見把魏中堂頃刻逐去,把一座泰山化成一泓秋水,悔恨無及。一級不曾升,半文不曾見,把個嬌嬌滴滴的女兒白白送去,垂首喪氣,惟有咂嘴咨嗟,頓足歎恨而已。反被薄氏罵了數日,說他見事不確,如何就行。當日說得這魏閣老怎樣尊貴,如何被一個太監老子就攆去了,帶累了他的女兒。王恩也無言可答,只是哎哎歎氣。後來寫了封書帶與多誼,內中說女兒不幸於某月日身故,不能得終前盟,並許多謝他的鬼話。

多誼見了書,念與後氏聽,夫妻著實悲歎,他倒不惜失此親家,倒可惜失了個好媳婦,也就放過一邊。

此時他女婿陳仁美與王恩同榜進士,等了兩年,補了褒城縣知縣,已同女兒上任去了。

到了天啟七年丁卯科,多必達同鍾生那年中式,他已定了個荊貢生的女兒為媳,榜下成親,兩重喜事臨門,又是一番熱鬧。

那年八月內天啟駕崩,崇禎以皇弟信王嗣位,就是魏璫的賢郎楊維恆攻擊他起,舉朝紛紛參劾,逆璫事敗,附逆諸人盡皆問罪,魏廣微雖系逆璫乾兒,後革職逐去,先親後疏,姑從輕議。比傅應星等減罪一等,家俬籍沒入官,闔家男婦發陝西慶陽府充軍,王恩的令愛不消說是跟著去了,王恩是魏廣微姻黨,株連革職回籍,他夫妻一場妙算,富貴不曾到手先送掉一個女兒,後連功名誤,雖是忘恩薄情之報,然而人自不如天算,奈何,奈何,他真是:

王郎妙計高天下,陪了嬌兒又折官。

多誼在家聞這信,向後氏道:「王親家別無子女,他與魏中堂是甚麼親家,如何就到連累革職的地位。」後氏想一想道:「他前次寄信說他女兒死了,我常看那孩子,不像個短命的,我素常疑心,不曾出門,他做了官,恐嫌我們是秀才門弟,或者是把他女兒與了魏家了。」多誼變色道:「豈有此理,你婦道家見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這樣的事,禽獸之所不為;要知這樣的事,禽獸所不為,偏是衣冠中人肯為。他一個讀書的人,可肯做這無恥壞心的事。」多必達在傍邊說道:「如今的世情,這樣事也是有的。母親這一想倒也不錯。」多誼道:「胡說,少年人也跟著這樣亂講,你母親婦人之見罷了,你也曾讀幾行書,這話如何出之於口。」

次年,多必達上京會試,不第而歸,那王恩夫妻已回來了,還是一個空囊,他做了一場官來家,女兒又送了人去,沒有還來多家住的理,只得拼湊買了幾間房子棲身,家中艱難之甚。多誼雖見他女兒死了,念昔日交情,還時常資助他柴米盤費。王恩見多家近來比當日更覺興旺,女婿又中了舉,娶了妻,一家和美。想起女兒來,嫁了他家豈不好。常同薄氏暗暗悔恨飲泣,見多誼還常常照顧,良心不死,又是那內愧。多誼一日偶然同他閑敘,問他同魏家是甚麼關係,竟到株連至此,他無言可答。謂說:「當日承魏公垂青,時常到他府中,他有一個心愛的幼兒,認弟做義父,所以說是親家,因此拖累了。」多誼歎:「君子不可不擇交,辱翁曰:燈檯不照己。兄也是大通明理的人,難道冰山泰山者看不出麼?那時逆璫上無君父,自不能久,這些依草附木者,又豈得長,原不該同他親近,都是自錯,怨不得人。可惜十數載燈窗辛苦,功名猶在次,還落一個污辱之名,只好自恨罷了。」多誼是個真心的人,就把他的假話信了實,那裏知道魏廣微是他令愛沾皮貼肉的親家,還進內向後氏、多必達說知其故,道:「你們向日還疑他是那樣壞人,我就知其決不然。」那王恩夫婦要靠他家過日子,見了多必達夫妻,一口一個姑爺姑娘,假做親熱。多必達聽他兩口子說他女兒之死千真萬真,也就信為確然。多必達幼年同他女兒親如兄妹,又曾下過定,想念舊情,也時常來往。

過了兩年,多誼接女婿來信,已經行取進京,升了山西太原府推官,舅子若上京會試,務必繞道任上一會,以慰數年久別。多誼見女婿榮升,心中甚喜。王恩知道這信,越發自恨,他兩個是同年,那一個聽天山命的,何等榮耀。自己趨炎附勢一場,弄得冰消瓦解,隱恨在心,說不出口。

且說那陳仁美行取之時,沿路州縣拜往,饋送下程,好不熱鬧。一日,到了慶陽店中住下,他偶然到店門口看看,見一個人來尋那店主,道:「我們夫人問你的回信怎麼樣了?」店主道:「今日有位老爺下著,不得去討信,明日才得去。」那人道:「你做媒人圖中用錢使,倒要我們兩頭跑。」咕咕噥噥的去了。陳仁美問店家是甚麼事,店主道:「小人當著個官媒,隔壁這魏夫人是魏閣老的奶奶,充發到這裏來的,魏老爺去年死了,家中窮了過不得,有幾個小奶奶要賣給人做妾,託小人去賣,都賣完了,只剩了兩個上好的,價錢大些,昨日有人要,叫小人今日去討信,老爺駕到小店,不得閒去,才又著又來催。」陳仁美道:「你可知道這兩個小是那裏人,可果然生得好,他也肯與人相看麼?」店主道:「小人都見過,生得真好,一個是北京人,一個是南京人。這個南京的還不到二十歲,生得又強些,說他是好人家的閨女,他父親還是個官兒呢。他既要賣,可有個不與人相看的。」陳仁美道:「既與人相,你把那個南京的帶來我看看。」遂走了進去向多氏說。多氏道:「你要娶小,要那後婚老婆做甚麼?」陳仁美笑道:「我那裏要他。店主說他生得好得很,不過帶來看看。」

正說著,店主帶了一個女子進來。多氏一見,便覺眼熟,問他道:「你是南京那一府的人,你家姓甚麼?」他答道:「我姓王,就是應天府的人。」多氏忽然想起他是王恩的女兒,他兄弟所定的媳婦了,這女子在他家長了十二三歲,終日相見,還替他梳頭,教他做針指,如何不認得。那女子別他時年幼,況在異鄉,一時想不起,倒忘記了多氏。又問了他一句,道:「你當日在南京誰家住來?」答道:「在一個姓多的親戚家住的。」多氏聽了這話,越發是他無疑,問道:「你如何到魏家的?」那女子一腔氣憤,多年鬱結,遂將他父親是官,他並不知道被他父母送到魏家,以至到此處來的話,詳細說了。落了幾點淚,多氏也不再問,仍叫店主領回。他夫妻商議道:「王恩這個沒良心的畜生,受了我家多少恩惠,才得一步好處,便忘恩負義,獻女豪門,還假說女兒死,來哄我父親,我們如今把這女人買來,帶了去,等我兄弟到京,竟與他做小,帶他回家,看他父母有何臉面相見。」定了主意,叫店主講明價錢買了,次日起身,到了京中,後來升了太原司理。故此寫信回來,叫兄弟到他任上,也不說破其中緣故。

多必達中了甲戌進士,回家繞路到山西看姐夫姐姐。到他任上相會了,飲酒接風,多氏道:「我替你尋了個小,等了這三四年你才來?」多必達道:「雖是姐夫姐姐疼我,恐怕回去父親嗔怪?」陳仁美道:「不妨,又不是你自己尋的,是我同令姐的意思。我細細寫信稟知岳父,料道決無話說,但這女子原是魏中堂的小,不是女兒了。因為生得好,我同令姐在陝西買了帶來的。」多必達正在少年,離家日久,見姐夫姐姐這樣美情,又聽說女子生得好,有何推辭,欣然領命。

多氏命收拾了間房子床帳,叫那女子洗沐,更了新衣以待。這王氏一買來,以為是陳仁美要他做如夫人的了,數日總不見他說及,每日好食好衣養膳,不知何故。今日聽說是贈他舅爺,是新科少年進士,心中暗喜,到晚上見多必達進房,好一個齊整少年,越發相愛。多必達見他生得果好,也甚快樂,但是覺像在那裏見過一般,十分面熟,再想不起。二人上床,春風一度之後,多必達盤問他的家世,他哀腸細告,方知是王恩的令愛。多必達大詫道:「怪得我覺面熟,原來是你。」也把自家姓氏前後的事說了。王氏羞愧無地,多必達推枕穿衣而起,叫人請了姐夫姐姐來,說道:「這女子原來是王恩的女兒?」他姐姐笑道:「我當日一見,就認得他,我故此買了來,安心叫你帶回去。叫他父母看看,羞一羞這忘恩的小人,看他有甚麼臉面見鄉黨親友,不然我替你買個妾做甚麼呢?」多必達道;「他父母如此無良,我怎肯要這女子?」陳仁美道:「一來時令姐就問過,是他父母瞞著把他送到家,他還不知,及到了那裏,欲回已是不能,這也還怪他不得。你如今為妻則不可,做妾卻不妨,不但羞辱他父母,正可出你之氣。」多必達想了想:「甚是有理。」留做了小星,見彼聰敏知事,倒也心喜。住了幾日,辭了回家。

到了家中,他拜過天地祖先,又拜過父母,然後叫王氏拜見,並見了荊氏。多誼見兒子中了進士榮歸,心中甚喜,見他娶了妾回來,大有幾分不悅。多必達將姐夫的書呈上,多誼看了,多必達又細說底裏,多誼後氏不勝恨怒,道:「有這樣沒良心的人,真是人質獸行。那禽獸聽得你回來,清早就在外邊坐著,不要放了他去。再著眾人去請他妻子來,當著眾親友,叫他父女相見,看他何以見人?」遂差人去請薄氏,薄氏聽說女婿中了,歸到家。當日真女婿卻弄成假女婿,如今雖似丈夫卻算不得丈夫了。叫人來請,他來得也沒有那樣快,到了多家上房,有許多親戚內眷都相見了,他見多誼夫婦怒容滿面,不像每常相會親熱,又不敢問。多誼見薄氏來了,叫人出動請王恩同眾親戚都進來,說道:「古人有還魂的事,我常不信,今日竟有一個女子死了數載,忽然又活轉來,昨日我小兒在途中娶了他做妾,帶了回來。特請列位來見一見這異事。」因對多必達道:「你叫了他女子來。」傾刻來了,一進房門,王恩薄氏正在疑心要看這還魂的女子是怎個模樣,不想是他的令愛,他夫妻羞得要死,掩面就跑。被他女兒一把拉住,連哭帶罵,數說了一番。此時對著許多男親女眷,他兩口子比殺一刀還難過,掙脫跑了回去。夫妻互相埋怨了一場,在城中無顏見人,躲了幾日,將房子賣了,遷往遠鄉而去,後來竟不知下落。·真是:

饒伊掬盡西江水,難洗今朝滿面羞。

這一件事傳得人人皆知,無不唾駡王恩為小人。王恩固當可罵,或有王恩之類亦唾駡之,則不可也。昔有一笑談:眾人共坐,不知誰放一屁,其臭不可聞。眾人指定一人笑駡之,其人大笑,眾問其故。彼曰:「我笑那放屁的也在那裏笑我。」梅生那日也在表弟家,目觀這事,今特來相告鍾生。鍾生笑道:「令表姐丈處得他好,把這些負心小人,也叫他知此警愧。」大笑而別。

且說自崇禎七八年來,山東河南連年蝗旱,又屢經流寇,生民塗炭,這些逃出命來的百姓,先還羅雀薰鼠救饑,後來連草根樹皮都吃盡了,弄得易子而食,析骨而炊。那困苦之狀,真個傷心。雖有幾次恩旨賑濟,但這些地方上的州縣官,把那常平倉的米,久矣乾轉入在他的囊中,倉內顆粒無存。上司通同作弊,都素常知道。奉了旨,不過行了文書,來叫賑濟。州縣官正愁這米沒處開銷,見了這文,好生歡喜,也不過空回上一角文去,已經賑濟了。這叫做虛應故事,百姓耽了虛名,州縣得了實利,餓得七死八活的窮民,何嘗沾了一升半合的恩惠。大小官員大家鬼混而已,誰人肯盡心盡力,為國為民。

這些百姓雖知朝廷這有樣大恩,他們虛沾其惠,料想到上臺處告也是沒用,不過如水上打了一棒。人說天高皇帝遠,又誰肯到京中去告,窮的力不能去,富的又不肯去。就有幾個義憤些的要為窮民去出頭,又想這個閽也是難叩的,事也便中止。

這些百姓站不住了,以為南京是個大去處,都奔了下來逃命,約有數萬多人。三停中沿途餓死了有一停,此時十月天氣,這些窮百姓可還有甚麼衣服,不過一衫,一褲而已。有一件魚網般破棉袍穿著,就算富足得很了,又凍死了有一停。只有萬餘人口,厭厭待斃形狀,人來得多了,又沒處存身。

這一年,值南京也大旱,米價湧貴。每常的料不過七八錢一石,一兩就算貴了。這年因湖廣江西兩省都遭流賊之害,也不甚收,地方官不許米糧出境,江南的米價就長到二兩四五錢一石。本地自給不暇,那裏還有得舍與別人。這萬餘人在街上哭喊叫化,慘不可言,日裏既不得吃飽,夜間又無處棲身,就都蹲在各寺廟並人家門口過夜,身子單寒,無日不死許多。地方上多官雖未必無救濟之心,但不肯盡心去畫一救濟之術,都推聾裝啞,竟做不知。

卻說那童自大有一日有事出門,在街上走過,看見這些男婦攜兒牽女,鶉衣百結,鳩形鵠面,都不似人形。又聽得人說他們棲身無地,乞食無門的這些苦楚。他心下愀然淒慘,自己暗想道;「我家的富也算到極處了,我連年托天福庇田上大收,各房內現堆著許多稻子,我一家也吃不了這許多,我的銀子也夠了,又不犯著去賣,不如做個好事,舍了,救這萬把饑民,也是一場義舉。況我前日夢見我家奶奶竟是一支大黑狐狸,那一位城隍爺說因我改過,神道保佑,暗化了他的凶心,不然我已死在他手裏了。如今他也竟賢慧起來,可見神道爺說得一點不差。前次我雖擺了那幾日戲酒,破費了些銀子,不過只算得不吝嗇了,還恐有人背地說我臭的。我再要做了這件大事,一來報答了神恩,二來人不但不敢說我的臭,還要誇我香呢。自古及今,能流而博香名者,能有幾人?不意此老呆有此巨識。再者,我聽得人說,人生在世,只要求妻財子祿壽五個字完全就好了。」又道:「我的妻也有,妾也有,雖然醜些,人說醜是家中寶,他如今又不打我,又不罵我,又不管我,快快活活的過日子,這就盡夠了。我吃的有,穿的有,用的有,銀子堆著的有,鋪面佃房洲場田地樣樣都有,財字是不用說的了。子字我有了一男一女,我如今人說一個兒子是險子,我若再做些好事,或者龍天保佑,再養兩個,也不可知?不然,只求這兩個長命百歲,聰明伶俐些,人說好的不用多,一個抵十個,他這一種知足的念頭,便應享大福大壽。較那貪無厭足者,何啻天淵。也就罷了。祿字人說官高必險,我雖是個監生,人看銀子的面子,誰不叫我聲老爺,敬我幾分。俗語道,有錢的大十歲,無錢的小一輪,我看那沒錢的窮官,還不如我體面,窮官豈只於不如財主。唐末司空圖曾為相國,破後至於無食。一日,途遇一銀工,乃向在他門下者。憐而邀至家,盛設款待。司空圖感而贈之以詩,末句云:悔不當初學冶銀。失時宰相求為銀工而不得,況於窮官乎?也就罷了。多少讀書人求進而不知止者,較此老呆心胸何如。這個壽字就保不定,要一死了,人說,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這個大家俬白白的撂下,一文也拿不去。更達,妙。我常聽見人說,一個陰德十年壽,我若救活了萬數多人的命,一百個人保我過一歲,一萬個人可不保我活一百歲了,這豈不妙。」念頭雖貪,以天綆人事論之,亦雅當然。想定了主意,欣欣自得。

他又算計道:「不要冒失,且再算算著,扯大帶小,一個人一日半升米,一萬多人一日要五六十擔米,如今是十月起,到明年四月盡,才接得上新麥,那時就好了,方可歇得。這七個月,一個月用一千五六百擔,毛毛要一萬一二千擔米。我家不知可有這些?不要弄得有頭沒尾,就沒趣了。因叫了個管事的家人童可用來,道:諺云:有了銅,救了窮。這名字甚合拍。「你把各房堆的稻子帳查了來我看,算共有多少?」童可用把帳取來一算,道:「這幾年南鄉江北各莊上收的稻子吃不著,總沒有動,約有三萬多擔。」他聽了一算,三萬多擔做得一萬五六千擔米,心中大喜,道:「夠了,夠了。」又想道:「這事不要對奶奶說,倘或他一時捨不得,可不把我這場好心打脫了,如今且瞞著他,過後他不知道就罷了,要知道了再說不遲。舍了出去的難道還要得回來麼?」自己贊道:「我這個想頭真正妙極。」忽又算計道:「這萬把人得多大地方才存得住,在那裏煮飯與他們吃,這倒是件難事。」想了半日,總想不出個道路來。他道:「一人不如二人智,去請了鍾兄同宦家二位哥來,再約了鄔合,大家來商量個妙法。」叫家人備下酒飯,又叫人去請他眾人。

不一時,都來了,大家坐下,看那童自大滿面喜色,喜色,妙。所謂誠心喜舍,不是屈意沽名,才是大英雄手段。笑嘻嘻的,都疑他有甚麼喜事。鍾生先問道:「兄今日喜氣洋洋,府上有甚喜事麼?」他笑道:「沒有喜事,倒有一件破財的事,故請眾位來,大家商議。」眾人道:「有甚麼破財的事,但請見教?」他遂把看見這些難民無食,意思要獨力養活他們,因沒這個大地方,想不出主意來,故請眾位來計較。二者我家沒多人,還要借二位哥的管家相幫照看,眾人聽見他有這番好事,都讚揚道:「賢弟有這一番盛舉,真是莫大陰功,我們共做善事。」宦萼道:「賢弟既舍飯食,我蓋幾百間大席蓬與他們安身。人人都是沒有衣服的,我再舍萬把件棉袍與他們救寒。」賈文物道:「我雖不能如長兄賢弟這樣巨富,也還薄有家俬,柴是我認,醃小菜鹽醬我出。」鄔兄我供他家紫米盤費,托他在那裏照管,只是沒這地方,倒是難事,鄔合道:「晚生愚見,萬不得己,借各寺廟分開賑濟罷。」童自大道:「我也想來,人太多了,一座寺能容多少,廟中分得七零八落,那裏有這些人手照看,做著日裏吃飯罷了,夜間叫他們何處存身?」鍾生見他三人如此仗義,各有所任,思量了一會,便道:「弟自棄官歸來,從未足至公門,於竭當道,三兄既有此美舉,弟也說不得了,明早到魏國公府內去求,暫借教場中空地搭棚賑粥,以活眾人,以朝廷之地救朝廷之民也,未必就為不可。他如今理管京營,不得不先去求他,他若不肯,再往各上臺處去講,雖是弟破了戒,此乃公事,非為私情。也還無妨。」眾人大喜,道:「妙極,事不宜遲,明日兄就去,倘說明白了,我們明日就要動手的。」童自大吩咐拿酒餚來,眾人有此高興,都心中甚喜。說說笑笑的共飲。正飲之間,童自大道:「哎呀,幾乎忘了?」叫了童可用來,道:「你到各房。叫他們連夜做米,陸續送來,不可遲誤。」童可用答應去了。

卻說這新任應天府府尹,姓樂名為善,系原任北京禮部侍郎。向日與輔臣楊嗣昌不合,告病回去。崇禎素常知他是個好官,因與宰相參差,只得放了他去。此時楊嗣昌以閣部督師在外,征討流寇,他畏賊如虎,探聽得賊在數百里之外,他便引兵趨避,任賊攻城屠殺,他只袖手旁觀。每日在營中叫軍士們搓繩子,雲預備困賊,眾人無不匿笑。

張獻忠攻破了幾座城池,殺害了幾位親王,楊嗣昌畏避,總不敢領兵去救援,又恐陷藩伏法,只得在軍中自盡了。崇禎見楊嗣昌已死,又聞知南京荒歉時,起用了他,以侍郎衛管府尹事。他到任才數日,見了這些流民,傷心慘目,要想救濟,因人多了,不能遍及,就自己一人捐,諒不濟事。到任未幾,又不知這些眾官誰人可以同為善事,要勸地方上財主共助,這是強不得人的,必定要樂心行善者才可勸。他想不出個妙策來,偶然想起,道:「我的門生鍾情,他是本京人,必定知道這城中可有好善者。除非請了他來商議,況他那樣敢為的豪傑,胸襟自別有個主見,但我到任數日,他竟不來見我,這也古怪?或者他不在城中住,也不可知?」因叫了一個衙役來,問道:「有一個致仕回來的刑部員外姓鍾,你們可知道這人在那裏?」衙役道:「不知可是上本參論太監,壞官回來的鍾老爺?」樂公道:「正是他。」衙役道:「這是闔城聞名的,小的知道。」樂公道:「你問禮房拿來我個侍生門帖去請他來,說我立等要會。」那衙役應諾而出。

少頃,同了禮房書辦進來,稟道:「這鍾老爺做人孤介得很,他終日閉門在家,從不肯到各衙門當道拜往,人去拜他,他往往推病不出。前任慕老爺也曾去拜過請過,他都辭有病不會,也竟不來會拜,只差人拿帖來謝罪,說病軀不能出門,慕老爺雖久慕他,始終竟不曾會著。如今老爺差人去請他,大約也是不來的。」有此書辦一稟,方見鍾生之高。閉門靜坐,絕口不言當道事也。故樂公到任數日,彼但知其姓而不問其名。若鑽頭見縫,訪聞新府尹姓名,忙忙求見,則是鑽熱灶門之濫鄉紳行事,大非鍾麗生之本色矣。樂公笑道:「只管叫衙役去請,你看他來不來?」那書辦不敢多言,將帖子付與衙役去了。

鍾生正在童家吃酒,忽見家人忙忙拿了個名帖來遞上道:「新任府尹樂老爺差衙役到家中,立請老爺去會,小的領了他來的。」鍾生接帖一看,見是樂為善,又驚又喜,道:「原來樂老師補了本處京兆,我竟不知。」因對他眾人道:「這樂府尹是弟會場座師,為人極忠直仁慈,他告病回去久了,昨日雖聞得小介們說新府姓樂,況他是侍郎,如何改調府尹,決想不到是他。有此一句,所以更不知其名也。弟因從不問當道的事,所以竟不知他的名字,竟不曾去拜見,他今來請,自然要去。」又道:「人有善願,天必從之,一絲不謬,適見三兄發了這一段菩提心,今遇樂老師在此,弟去懇求他,轉說借教場,他萬無不肯之理,豈不強如我求別人。」眾人聽說,也是歡喜,鍾生忙叫人去買了個大紅全柬來。妙,此物是童家所無者。寫了,別了眾人,便坐轎到了府尹衙門。先煩巡捕官將門生帖投進,裏面就差人出來請鍾生進到後堂。

樂公見了,一把手拉住,笑道:「賢契閉門養高,連我也不來會一會?」鍾生挪正了坐兒,請他坐了拜見,樂公那裏肯,鍾生只得作了揖,跪下,道:「門生叩遲,萬望海涵。」樂公扶住,道:「賢契快些請起。」鍾生道:「門生向蒙老師培植之恩,毫無仰報,禮當一叩。再者門生被放歸來,惟閉戶在家,所以老師榮任到此,門生竟不知道,叩遲,又當謝罪。」樂公道:「賢契高尚,我學生盡知了。」苦苦拉住,鍾生只得立起作揖,師生坐了,彼此說了許多想慕的話,樂公道:「向年我學生告病回家之後,後來聞得賢契上諫監軍一本,恨那時我已還鄉,我若在朝,寧舍此一官一身,決不肯使賢契抱屈放歸。」鍾生遜謝道:「蒙老恩師過愛,門生一片愚忱,恨不能挽回聖心為愧耳?」樂公道:「賢契雖失此一官,直聲動朝野,無不慕其忠義,羨其膽勇,為榮多矣。」鍾生又謙遜了幾句,復道:「老恩師今日憲臨此地,不但門生得覲慈顏,欣喜若狂,古所謂,一路福星,這些閭閻小民皆得蒙恩庇了。」樂公慘然道:「我學生不才,本心終老林泉,不意荷蒙聖恩,改授此職,連日來見這些流來難民,竟無一策可救,赧愧之甚,真令我寢食不安,今日屈賢契到敞署來,一者久別,要想一會,以伸積愫。二來仰仗賢契高明,為我籌一良策耳。」鍾生正要求他要轉借地方,聽了這話,滿心暗喜,答道:「老恩師這一種愛民盛心,百姓聞知,定當感泣,老恩師不須過慮,門生與舍親輩俱有成議了。」遂將童自大捐米,宦萼搭蓬舍衣,賈文物助柴助菜等詳說了。道:「這三人俱是門生先好友而後親戚,只因無地方可為,正在商議要將教場暫借數月。門生正擬破戒到魏國公府中去懇求,尚不知他允與不允,今幸老師駕臨,望祈鼎言,或易於為力。」樂公大喜,道:「賢契一時之英傑,貴親友定非凡品,他諸兄這一番為國為民的盛舉,真令我輩汗顏,借教場這一件事,我力任之。」鍾生深深一恭,道:「老恩師愛民盛心,門生輩亦感激不盡,但這些窮民都凍餓久了,皆將就木的時候,還要求老恩師以速為妙。」樂公道:「賢契輩倒如此熱腸,我學生上蒙聖主之恩,下有地方之責,忝為民之父母,可還有稽緩之理。本欲留賢契一飯,容日奉請罷。我此刻就去拜魏國公,若說明了,明日就可舉事。」

鍾生大喜,就起身辭別出來,仍到童家,把上項事說了,眾人道:「既如此,必定就有回信,我們大家坐坐等一等佳音?」又淺盞更酌,不多時,門上人進來說道:「府尹差了個書辦來見鍾老爺。」忙叫把酒餚撤開,然後叫那書辦進來,鍾生讓他坐,他再三謙讓不敢。鍾生道:「你我都是鄉里,況你又是我老師差來的,敬其主以及其使,坐了好說話。」他方把座兒挪在下邊坐了,說道:「適才本官到魏國公處,把眾位老爺的盛舉說了,徐老爺也甚是歡喜。道只管蓋棚賑粥,特遣在下來奉復。還說或有不周,他還約這些動爵老爺們捐俸幫助。」鍾生道:「煩兄回去多多致謝老師的鼎力,等我們諸事停妥了,同來叩謝。若再會徐公,承他借地,就是盛情了。一應事務都是他三位元力行,捐俸一節,不必他盛心。」那書辦辭了去了。

鍾生道:「事已明白,不必坐了,大家都去行事,就是明日起手,早行一刻,窮民早沾一刻之福。三位兄行此好事,弟無可為助,我今晚寫數百張報帖,明日黎明遣小價四處張貼,知會眾人齊到教場,盡我之窮心而已。」他三人道:「非兄借地,這一段好事還做不成,論起來,吾兄之功還在我們之上。」鍾生道:「那是樂老師與徐公之美意,與我何涉。」眾人道:「非兄鼎言,徐樂二公何以及此?」大家散了回去。

天地間的事,只要有了錢財,何事不可為。宦萼回去對他父親說了,宦公也甚歡喜,他次早一面差人去買布棉花,雇了幾百裁縫來做棉襖,一面雇了許多紮彩匠,買了許多毛竹杉篙廬席麻繩,運到教場,人眾物齊,真是不日成之。賈文物的鹽醬小菜也運到,童自大各房的米,也有人挑的,也有驢馱的,陸續送到。又運買帶借數百口鍋水缸並桶勺粗碗竹筷之類,無不齊備,就搭起灶來。他三家約來了有三四十人,同鄔合前來照看。這些窮民聞得此信,都扶老摧幼,歡呼勇躍,蜂擁而來:

他一個個形容枯槁,盡鳩形鵠面之人。衣敝履穿,俱鰥寡孤獨之輩,老翁攜帶幼子,喘吁吁難向前行。餓夫挽著病妻,氣奄奄不能趨步。婦女歡而男子喜,弱者後而強者先。言語喧嘩,盡喊大恩人救苦救難救餘生。頌聲盈耳,齊祝眾施主多福多壽多男子。

那難民中有些精壯的,就去幫著挑水燒火煮飯,鄔合看著每人散了一個碗,一雙筷。賈文物又買了幾千束草來,鋪在蓬內地上,與他們睡覺。不幾日,宦萼抬了棉襖來,每人散了一件,這些人將凍餓要死的時候,忽然有吃又有穿,而且有住處,這個感恩誦德,更何用說,就是闔城的人,也無有一個不誇念他們的好處。

一日,那童自大忽然尋思道:「我的行事,可是人說的,茅山的靈官,照遠不照近,外路來的難民固然該賑濟,難道本鄉本土鰥寡孤獨那些窮人,是該餓著他的,在十三門,不論城裏城外,揀了十三座寬闊寺廟,就托本寺廟當家的和尚道士,每日早晚,煮兩擔米的粥,與這些無依無靠的人吃。每一處一月米六十擔,柴六十挑,並小菜之類,都送了去。也煩鍾生寫了許多報子,各處貼了。他眾人這好事,直到次年四月盡,新麥上來,天氣暖了,這些人也有回鄉的,也有去傭工的,大家才散了。

這樂府尹著實敬愛他們四人,都親自拜望請酒,時常往來,不必多敘。那童自大又送了鍾生一百擔米,鍾生先不肯受,他再三不依,方領了,又分惠了梅生三十擔,郝氏十擔,童自大把這些窮親戚,十擔五擔不等,都送了些,人人感激。

一日,他偶然在門口站著,只見一個乞丐跪倒,哀求施捨,童自大正要問他來歷,忽見鍾生同宦萼鄔合到來,忙迎著拱手,鍾生一眼看見那花子,歎說道:「這樣一個精壯少年,何事不可為,為何走了這條道路?」童自大道:「正是呢,弟方才正要問他緣故,因二兄駕到,未及細問。」鄔合道:「此人晚生知道,他父親叫做卜通,做了半世先生,不但誤人子弟,又且行止不端。此人叫做卜之仕,又癡又俊傻。好吃懶做,雖然是他自己不成人,也緣他亡父的遺孽。」大家歎息了幾聲,童自大叫家人取了幾文錢打發那花子去了。

你道卜之仕他隨娘嫁了楊大,如何流落做乞丐,那水氏自嫁楊大之後,夜夜不肯放空,那楊大雖然是強壯之年,當日母上司偶然降臨,還可竭力奉承,如今成了夫婦,日間辛苦抬轎,夜裏當了差,勞碌催科撫字一齊督並起來,如何支撐得住。起先還勉強應酬,後來漸漸不能支應,竟掛冠而逃,只說外邊有事,躲在碼頭上公房中去睡。水氏明知其故,不勝痛恨,也曾變下臉來同他鬧過幾番,說道:「我是沒飯吃,嫁到你家來吃飯的麼?還是圖你的甚麼好門第,嫁你做甚麼來?我整夜孤眠獨宿,守了活寡,何不當日我守了死寡,還有個名節,你也自己摸摸良心,可過得去?」楊大明知道他是因此道發怒,但自己是抬轎的,別無進益,一日不抬,便沒米下鍋。先娶水氏來,是他收生著娃娃,生意盛行,所得之物除吃用之處,還有餘積,故此那時可抬可不抬。靠著老婆吃飯,少不得在被窩中要打勤勞。近來水氏因向日人都稱他卜奶奶,而今知他嫁了個轎夫,都改稱他姥姥或稱楊大嫂,他不服氣,也不出去做生意了。

他既賭氣不出門,只靠楊大抬轎度日。日間費力,夜裏又要費力,如何支持得來。要去勉強應酬,自己性命要緊,況當初水氏色量尚未大開,自己盡力,也還可以供他個飽足。自從經過又粗又長之後,楊大已考在三等,把滿身精力使盡,要想拔置前列,亦不能夠,如何有這些力量去對付他,只得裝呆做癡而已。把唐代宗不癡不聾,不做阿家翁兩句金言,做了護身符。且當日未娶他時,偶然一偷,如同獲了尤物;既娶了來,終日如此,其味不過如此而已。未娶他時,同他偷偷,以為他是多情不過的婦人;及到了此時,又以他是個淫濫不堪的賤婦。說盡人情。索性躲在碼頭上不回。水氏雖氣恨脹滿胸膛,卻也無法可處。

忽然一日,有一個姓竹的來請他收生,水氏自己出去道:「我久不做這事了,你另請別人罷?」那人道:「我知道奶奶不出門,但我家同奶奶還有些瓜葛,我家女人胎死在肚裏,不知別人的手段好歹,不敢去請。奶奶是久聞名的,故此我母親打發來請。」水氏道:「我同你家有甚麼瓜葛,你姓甚麼?」那人道:「我姓竹,叫做竹美。我母親姓郝,當日原在錢家,我家大姑娘如今嫁在鍾老爺家的,就是我母親親生的女兒。是當日過世卜先生的學生,我母親是後嫁我父親的。」水氏猛然想起,當年卜通在日,曾做笑話,常說他有個女學生錢貴,他娘相與了個姓竹的,混名叫做賽敖曹,陽物其大無比,後來沒有婦人禁得他的,惟獨這郝氏受得,大約就是他了。又一句道:「你父親可是混名叫賽敖曹的麼?」竹美笑道:「這是人混說的頑話。奶奶怎得知道?」水氏沉吟了一會,想道:「我家這沒良心的忘八,絕情絕義,他既不顧我,我也另走走道路。這賽敖曹的名雖說得怕人,我自己量著我的也還不小,我去看做緣法。或者得嚐嚐是個甚麼味兒,也不可知。」遂笑吟吟的道:「我本是不出門的,既說起來是親,此時還算不得親,今夜同竹思寬如此,過明日才是親呢。只得去走走。」竹美見他肯去,十分歡喜,他進去把頭抿了抿,又把下身洗了洗,替人家收生,先自己洗了下身,趣。腰裏拽了塊舊袖帕出來。真老在行。同竹美走著,問道:「請我替誰收生?」竹美道:「就是我的女人,他懷著胎有七八個月了,這幾日總也不動,肚子只往下墮著疼,我母親遂想起奶奶來,故此著我來請。」

不多時,到了竹家,進去同郝氏廝見了,水氏看那財香面如蠟紙,愁眉苦臉,水氏摸了摸,急忙下手舞弄了半日,直到更闌,方才取下。扶財香上了床,水氏洗了手,穿了衣服,郝氏要照看財香,對竹思寬道:「楊奶奶是好親戚,勞動了半日半夜,乏倦了,夜深回不去,你就陪在東屋裏坐坐,快看酒飯。」竹思寬在堂屋裏答應著,就請水氏到東屋裏去。

到了房中,桌椅擺設停當,竹美點上大燭,竹思寬讓他坐下,竹美就送酒菜來。竹思寬忙斟了一杯,奉與水氏,道:「著實有勞奶奶,請用一杯,解解辛苦。」水氏接過,彼此對飲,竹思寬道:「多蒙奶奶蒙情肯來,我一家感激不盡,容後報答罷。」水氏道:「我久不出門了,因方才你家大官兒說起鍾府上大姑娘來,他原是我前夫的學生,都是瓜葛,我才來了。」竹思寬道:「我也知道奶奶不出門,是我老伴兒說你只說得明白,楊奶奶是極有情的人,再沒有個不來的,果然奶奶肯下降,沒有好東西款待,奶奶用一杯薄酒。」水氏吃了幾杯,合了《楊妃醉酒》曲子上的兩句,道:「酒興兒高,色興兒漸漸起。」想起他那大物來,人雖觀面,不得相親,領教領教。

淫心一動,兩隻眼餳瞪瞪的不轉眼看著竹思寬。竹思寬是油裏的泥鰍,滑極了的老慣家,心中就猜了幾分,遂笑說道:「奶奶當日在卜府上,卜先生是有名的人。配了奶奶,也還不錯。近來嫁到楊家,未免屈了奶奶些,奶奶這樣個人兒,夫人還做不過麼,楊老大有福,怎麼就得了奶奶?」水氏緋紅了臉,含愧笑道:「也因孩子小,沒人支當門戶,誤聽人言,到了他家。」水氏觸動了心事,恨了一聲,道:「誰知是恁個沒良心的人。」竹思寬介面道:「難道他這不遂心麼,真是得福不覺,要是個好人,得了奶奶這樣有情有義的人,不知怎樣疼愛呢?」說著話,又讓水氏吃了幾杯,水氏這幾杯澆肚,有些忍耐不住了,先勾一句道:「我當日聽見先夫說,人稱竹大爺的大名叫做賽敖曹,是怎麼說?」竹思寬已明白他來相就了,又見他有了幾杯,眉目間騷態畢露,也就大膽笑說道:「奶奶不要見笑,我的這根賤具,實在要算個放樣的,故此人起我這個混名,可惜他沒福,空有這樣出奇的物件,沒有遇過妙人,要得遇著奶奶這樣佳人兒,也不枉生他一場,當日長在楊老大身上,他可不就造化了。」那水氏靠著椅子背,捂著嘴嘻嘻的笑。竹思寬再讓酒,水氏不吃了,叫竹美拿飯來,竹思寬道:「請你母親來陪楊奶奶吃飯。」竹美道:「母親辛苦了幾日,,剛才打發媳婦上床,他老人家在火廂裏睡著了。」

竹思寬陪水氏吃了飯,茶嗽了口,又坐了一會,說道:「不堪的床鋪,奶奶請歇息歇息罷,我老伴兒又乏困睡著了。」笑道:「我要來奉陪,又恐奶奶不稀罕。」水氏也笑道:「主人陪客,也是理當。」竹思寬道:「先道了謝罷。」笑嘻嘻帶上門出去,在堂屋中支了個鋪睡,水氏吹了燈上床。乘著酒興,脫了個精光睡下,想道:「他方才的口氣,夜裏定然進來。」心中胡思亂想,翻來覆去。—點困意俱無。聽見竹思寬問道:「竹美。你睡了麼?」竹美答道:「睡了。」就不見做聲,又聽得輕輕推得門響,心中喜道:「來了,來了,我假裝睡著,等他上床,省多少客氣。」倒仰面假睡,兩腿大開。

只見竹思寬爬上床來,輕輕揭開被,摸著他赤身仰臥,爬上身,摸著門,拿他那如驢之物,就想要往裏頂,水氏此時文章已做到後股,少不得要收尾。故做驚醒,假意去捂陰門,卻是要去摸摸他有多大一個。攥著他的龜頭,一把握不過來,心下也吃一驚,道:「果然不謬」。問道:「你做甚麼?」竹思寬低聲道:「我來陪奶奶了。」水氏道:「我好意來替你家救人,你倒這樣,快些下去。」竹思寬笑著將陽物亂頂,道:「我倒也罷了,奶奶可憐他那樣急,賞他嚐嚐吧。」水氏再要做作,被他戳得心口手三樣都軟了,做作不來,說道:「你這樣大東西,是弄得進去的麼?」竹思寬道:「奶奶你放手,包你不妨。」水氏將手一鬆,竹思寬搽了許多唾沫,然後再弄,頂了幾下,頭進得去,龜棱不得入。水氏淫心火熾,也顧不得了,用手摸了摸自己,吐些唾,將龜棱四周搽了,兩手把陰門捩得開開的,道:「你用力頂一下看。」竹思寬狠狠一頂,水氏哎喲一聲,莫時已入。雖然狠了一下,尚不至十分痛苦,水氏陰中先已水出,此時越多,滑溜無礙,漸漸送入。水氏覺得頂到心口之下深處,甚疼,拿手在腹外按時,像條硬棍在裏邊挺著,再摸他的陽物時,只剩二卵在外,心中固喜,但有些痛,說道:「我深處痛得很,你拔出些來,看搗通了心口。」竹思寬笑道:「不妨事,難道穿胸國的人不過日子麼?」竹思寬也就拔出寸餘,抽了一會,興發如狂,顧不得他了,一送到根,盡力搗起來。水氏雖然內中甚痛,見他高興,不好攔阻。只得任他衝突,往外一拔,扯得快活,便哼了一聲;向裏一頂,到了疼處,便哎喲一聲。竹思寬得緊箍箍,又下下頂著軟肉,心中甚樂,更覺興豪。弄了多時,外面已時三鼓,方才完了。

水氏雖丟了數次,卻也疼了幾千疼,只算得苦樂相伴,不能全美如意。二人只歇息了一會,水氏捏弄著他的陽物,說道:「可恨太大,再短個寸把略細些,就是個寶貝了。」竹思寬笑著將指頭探到他的牝中,道:「何不說你的再略深些寬些呢。」二人笑了一會,水氏道:「你生平除了你家奶奶,可還遇過對子麼?」思寬道:「當日還有一個姓昌的禁得,第三個就是算你了。」水氏道:「我算不得十分對手,只好算七分罷了。」竹思寬笑道:「怎麼說你的水穴不如昌穴了。」水氏笑著擰了他兩下,說道:「你出去罷,恐一時睡著了,有人看見,不好意思。」竹思寬道:「主人陪客,也怕人麼?」說著,也就笑著摸出去了。

水氏也乏倦了,睡到日出起來,摸摸陰門,腫雖消了些,內中反抽著小肚子疼。少刻,郝氏過來,道了許多勞動簡慢,稱謝不已。水氏剛梳洗完,就看上飯來,郝氏陪著勸了幾杯酒,吃畢了飯,水氏要回去。郝氏要盤子捧出二兩一封謝資,兩頂縐紗包頭,兩條大花布手巾,一塊草紙,水氏只收了草紙。這是江南收生婆的規矩。餘者再三不收,郝氏只管盡讓,水氏只得又收了二條手巾,郝氏甚不過意。

水氏回家,養息了一日,下身才好些。次早飯後,竹思寬押著一架食盒,送了十二色水禮,一壇酒,親自送來道謝。水氏笑道:「一個至親家,至親二字,此時用得當了。又多個這個心做甚麼?」竹思寬見左右沒人,笑道:「前日勞動,我家沒甚管待你,倒反擾你的美物,今日送這幾色不堪的禮,將就遮遮羞罷。」水氏瞅了他一眼,笑著收了,拿了幾十文錢打發抬盒人去了,說道:「你請坐,我去燒茶來你吃。」竹思寬一把摟住,道:「不敢勞動?」捧過臉來親了個嘴,道:「吃點甜唾沫當了茶罷。」水氏笑著伸過舌頭,咂了一會,水氏道:「我借花獻佛,燙壺酒來請你。」竹思寬摟他在懷,就伸手到褲中摸著牝戶,道:「上嘴當茶,下嘴當了酒罷。」水氏道:「還當酒呢,昨日疼了一日,今日才得好些,這個主人做不得。」竹思寬道:「前夜是初弄,今日既好了,便沒事,不要辜負了我的來意?」水氏也覺好些,便有些高興,說道:「等我關了門來,你到屋裏床上去。」

他家是兩間小房,外邊一半做客位,一半做廚房,給卜之仕睡,里間做臥房,房後堆破爛東西。

水氏關了門進來。竹思寬已上床脫光,水氏一眼看見他陽物豎在那裏,上前一把攥住,吐舌道:「好像個小人國的和尚一般,前日夜裡弄著還罷了,怎這樣怕人子難看,虧我這裏頭怎竟容下了?」竹思寬拉他上床,也脫光睡倒,用手將他兩腿推得開開的,低頭一看,好個肥物件,牝戶大張,也笑著說著,前日夜裡弄著還不覺,怎這樣大張著個鬍子嘴難看。」水氏笑著說著打了他一下,道:「都是你撐的,還說呢。」竹思寬對上了,往裏送了兩送。水氏連聲道:「疼呢,使不得,使不得,還著些唾沫潤潤。」竹思寬道:「就是弄女孩子,也只頭一回用些,那裏有隻管用的。」又往裏頭送。水氏道:「你不用,讓我用。你千萬不要狠深了,留些在外頭,裏頭疼得受不得。」把唾沫用上許多,摜在陰門內。竹思寬笑著把兩腿摣開坐下,將水氏兩足放在兩傍,把他屁股抱起來挨著肚子,然後才頂了入去,送進了一個頭,往外一拔,瓜答一聲響,又一進,又一出,又響一聲,不住的如此。水氏見他屁股一進,忙將屁股往上一迎,他又拔出,總不深入。水氏急得說道:「你這叫做甚麼頑法?」竹思寬道:「又說弄進去疼。」水氏道:「不過叫你留些在外頭,難道只叫你弄進這一點子去麼?」竹思寬也不理他,抽著,且聽那響聲,看那一出一進之勢,龜頭大了,將他陰門塞緊,並無一隙,往裏一頂,連那兩一長心子都帶了進去,向外一拔,那長心子吐了出來,如兩個蝙蝠翅一般翻覆有趣。水氏淫興大動,忍耐不得了,哀求:「好親親,不要弄急我了,快些弄弄罷。」竹思寬道:「我也巴不得要弄,怕你疼呢。」水氏罵道:「刻薄鬼,我知道你是要全弄進去,說不得我忍著些,憑你弄罷。」竹思寬道:「你既知道,就好講了。」幾送至根,竹思寬也興濃了,這一上手就抽了有千數,把個水氏弄得張嘴瞪目,只呼得鼻孔哼哼的響,弄了多時,水氏將他的腰一把摟緊。道:「罷了我了,我的哥哥,讓我逼逼氣。」竹思寬也就慢了些,過了一會,重新哼起來道:「哎喲,我被你弄死了,抽得氣不出來還罷了,裏頭像槍戳一般難受,你拔出些來,我歇歇著。」竹思寬也依他拔出了些,淺淺慢送,抽了一會,興又復起,一下盡根,大抽起來。水氏道:「哎喲,受不得了,你淺著些。」竹思寬一陣亂搗,搗得那水氏口裏祖宗親爹亂叫。竹思寬見那樣子,心中樂極,也就泄了,又往內頂了幾下。水氏哎了幾聲,然後他抽出來,水氏揉著肚子,哼哼道:「腸子斷了,腸子斷了。」竹思寬一面穿著衣裳,笑道:「你當真還疼麼,我當是你哄我的。」水氏笑道:「活強盜,哄你呢,再要一會,實在要斷了。」竹思寬道:「好時候,怕有人來,我去罷,你不必起來,多謝你,改日再來望你。」水氏道:「你空去了,回去多謝奶奶。」竹思寬笑道:「我倒沒有空,此時你那裏頭倒空了。」說著笑出去,開了門,反帶上去了。水氏疼得起不來,拉過被來蓋著,哼聲不絕。

這晚,楊大恰好回來走走,見了這些食物,問水氏是那裏的。水氏沉著臉,也不答他,他自覺沒趣,到廚下同卜之仕煮肉煎魚蒸饅頭熱酒,收拾停當,拿進來讓水氏吃。水氏也不答應,讓之再三。水氏道:「我不吃,你們吃去。」楊大同卜之仕拿到外邊來享用,楊大悄悄問卜之仕是甚麼人送的?卜之仕道:「我沒在家,不知道。前日有個人來請媽收生,昨日才回來,想是那家送來的謝禮。」楊大聽得水氏又出門做生意,又有好日子過了,心中暗喜,那知他是出去尋野食吃。

楊大吃了半酣,思量道:「他既肯出去,這日子不愁過了,趁今日同他溫溫,後來好回來受用。」晚間捱著不去,要同水氏睡。水氏要是每常,也就笑納了,此時被竹思寬弄得疼得要死,同他睡,可阻得他不弄,說道:「我不要你,你到大房裏去睡。」楊大陪著笑臉,要挨上床,水氏推推搡搡,決意不依,楊大以為嫌恨他,故不肯同臥,也氣狠狠的去了。水氏過了三四日才好些。

一日,暗想道:「老竹的那東西真算是一件奇物,可惜我不濟,不是對手,要像這樣弄一會痛一會,不是取樂,竟是尋苦吃了,已嚐過這個辣味,再也不敢招惹他了。我家這忘八心已死透,他不戀我,我還戀他怎麼?還是去尋那張三李四來,一來他們是同類,就時常往來,街上人看著不叉眼,他都是窮漢,我給他弄了,再破著我的私恩養著他,他再沒有不盡力報答我的。豈不強似填壞了這沒良心的忘八。但不知他兩個可有老婆沒有。」又想道:「他就有老婆,也未必強似我,豈有不愛我的。」主意拿定。

一日,楊大抬應考的秀才往句容去了。水氏叫卜之仕去碼頭上約他二人來,支了卜之仕出去。水氏已預備了酒餚,搬出來相待他兩個。他二人見水氏約來共飲,知他是要續前情,說道:「向日承奶奶美情,我兩個睡夢中都是感激的,又蒙奶奶賞戒指,我們時刻帶在身邊,見了就感念不盡。楊大哥是有福的人,奶奶就嫁了他,我們雖然知道奶奶嫁到這裏,不敢走來親近,今日蒙奶奶叫了來,這是我兄弟兩個的造化到了。」李四道:「楊大哥有福不會享,怎麼奶奶在家,他倒躲了出去睡,要是我得了奶奶,拿棍攆我,一夜也捨不得離的,可憐我弟兄兩個,巴一個醜老婆做伴兒也不能夠,何況像奶奶這樣的容貌,謬獎。忍心離開?」水氏聽他說尚沒妻子,心中暗喜。張三介面道:「你我那裏有這樣的福,想得奶奶這等標緻老婆,若是奶奶不忘舊情,容我們時常來親近服事,就是造化了。」水氏三杯落肚,淫興方濃,笑說道:「我當日原愛你兩個,只因同他相與久了,遂嫁了他。誰知這忘八沒良心,早知,嫁了你兩個,何等不好?如今悔也遲了。」他兩人道:「也不妨事,此後但是楊大哥不在家,得空就來服事奶奶,也不遲。」張三向著李四道:「我們不要貪嘴,耽誤了奶奶的正經事。」水氏笑道:「你兩個在這裏怎麼樣的?」李四道:「三哥,我們還是論年紀,你大似我,你先服事奶奶。我去關門。」

李四關了門進來,見他二人脫得精光,就在椅子上幹呢。李四也忙脫了,就看他們弄了一會。張三道:「老四,讓你罷。」李四等得冒火,陽物脹得如鐵杵一般,忙上前插了進去,盡平生之力一陣亂搗,水氏不住叫道:「好心肝,好弄,不要輕了,就是這樣的。」李四一口氣搗了有數百。水氏口中先還聲喚,張三看上興來,說道:「該讓讓我了。」李四也力乏,拔了出來,張三連忙著就弄,因見水氏先誇李四,他便腰中趲勁,往內直攘,那管撞腫了陰門,搗通了底子。這水氏快活非常,說道:「好哥哥,不枉人自叫做鐵棒槌。」二人輪流弄了多時,水氏興也足了,二人也泄了,方才穿衣別去。

他二人時常來看水氏。會無不吃,吃無不弄,也來往了多半年,這兩個精壯漢子弄得水氏雖南面為王樂也不過如此。他年雖半百,騷淫比少年更甚,交媾一次,他那淫液真合了他的姓。

一日,水氏正同張三弄著,李四在傍候缺。看了一會,陽物脹硬得受不得,向水氏道:「奶奶,蒙你這樣大恩,我們是感激不盡的了,但是一個弄一個等,實在有些忍不得,你請看看我脹得這樣青筋暴湛,眼子裏涎長淌,急得要死,若奶奶再抬舉,我們一個在前面服事,賞我在後面服事,嚐嚐奶奶的寶貝,真要我死也肯,要我的心肝煮湯吃,我要打個瞪兒,忘八也不如。」水氏正弄得快活,閉著眼哼,聽他說得苦惱,眼睜一看,果然陽物脹得多粗,又憐又愛,向張三道:「你下來側楞著弄,讓他從頭來。」張三就下來側臥弄上了,李四欣喜非常,就往裏頂,水氏忙道:「你慢慢的來。」一句話還沒說完,被他冒冒失失狠命的一下,已將送到了根。水氏哎喲了幾聲,道:「這也比得前頭麼?叫你慢些,還這樣冒失,不怕搗斷我腸子麼?」李四笑道:「我一時急了,粗鹵了些,奶奶不要見怪。才慢慢抽了一會,見水氏不嘖聲,知己相安,又奮力衝突。水氏被他前後夾攻,弄得哼成一塊。弄了一會,又二人轉換,弄了多時,方才興止。

水氏自有了這二男妾,竟把楊大似有如無,相待甚是情淡。寵妾棄妻,原太薄情。楊大間或回來走走,水氏面上像刮得下霜來一般,惡言惡語相侵,並無一句好活,楊大賭氣也不歸家,心中也疑他有了外遇,又常見張三李四不在碼頭上,心裏就猜了幾分,暗喑留心打聽,世上事可有瞞得人的,這些原委他都知道了。他一個鹵夫,不想當日自己如何淫人妻子,今見水氏偷漢,他便怒道:「這淫婦當日瞞著漢子偷我,今日又瞞我偷人,若撞到我手中,叫他白刀進去,紅刀子出來,定然雙雙殺了,方泄我恨。」他便留心伺察。

一日,冷眼見張三李四往他家裏去,他便隨後尾了來。他三人正在房中取樂,不防楊大回來,見門關著,輕輕掇下,走了進去。向窗洞內張時,此窗初次卜之仕張他,二次李四張他,這一次是他自己張,便張出禍來了。三個都精光,張三坐在椅子上,將水氏抱在懷中,陽物自後插入後庭之內坐住,李四將水氏兩腿夾在肋下,對面抽弄,前一推後一攮的樂。聽那水氏顫聲道:「好哥哥,我要快活死了,我恨當初瞎了眼,嫁了這懶忘八,要早知他是這樣,我嫁了你兩個,豈不是下半世快樂。」那楊大不由得怒氣騰騰,惡向膽生,推門進來,跑到廚下去尋切菜刀。

那李四正弄著,猛聽得腳步聲,忙拔出,往外一看,見楊大一臉兇氣,顧不得穿衣,往外飛跑。楊大見他跑了,奔進來殺這兩個。張三見他來得勢凶,自己性命要緊,那裏還顧得水氏,將水氏掙著光屁股往楊大身上一掀,楊大劈面一刀斫著,張三就這空裏,將楊大夾臉一掌,一個眼花,他也趁空跑了。楊大拿刀趕出時,二人已不知去向,進來看那水氏,頭顱臉鼻劈做兩半,這真是快活死了。已死了。

楊大正收拾水氏的細軟私囊,要想逃走,不想卜之仕回來,見娘精光的殺在血泊裏,嚇得之仕跑到街上大叫道:「不好了,我爹把我媽殺了。」眾鄰居聽見殺人的事,都攢將攏來到他屋內。楊大知走不成,只得將三人衣褲並行兇刀拿著,同到縣中自首,將詳細稟了官。

知縣差典史帶仵作相驗,雖然衣褲有據,不曾殺得姦夫,難以開釋,責十板收了監,擬了一個監候絞,把張三李四拿來,和姦只杖,以二男朋奸一婦,行同獸類,且因奸而斃二命,凡奸加一等,杖八十,徒三年。申詳上司,聽候發落。水氏屍骸發前夫之子領埋,定了案。那楊大在監中,但合眼就見水氏赤條條赤淋淋的向他索命。如狂如癡,混喊亂叫,不多幾日,申文未下來,早已嗚呼。仵作拖出牢洞。

一個背夫偷漢,一個淫人兇殺,皆不得其死,足見這淫之一字,可不深戒哉。卜之仕將他娘買棺埋葬了,水氏當日私蓄原不多,後來又不出門做生意,每日用度只有去無來,半年多買酒買肉供給兩個姦夫,也就沒了。楊大一個轎夫,有何積蓄,房子是租的,所剩不過幾件衣服傢伙而已。卜之仕百無一能,賣一件吃一件,坐食山崩,不久而流為乞丐。

再說鍾生、宦萼、鄔合在童自大家閒談了一會,備酒飯款待了,抵暮方散,別了各自歸家。鍾生到了上房坐下,恰值兩個兒子鍾文、鍾武放了學,上來作揖。鍾生偶有所觸,向錢貴道:「人家兒子不可不叫他各習一技,讀書不成,急尋別路,庶可將來糊口,若因因循循,豈不誤了後輩,我今日見一壯年乞丐,說起來,他父親名叫卜通,做了半世先生,不能訓子,一旦至此,豈不可歎。」錢貴聽了,顏色愀然,鍾生道:「賢妻此是何故?」錢貴歎道:「此人乃我先生之子也,我當日蒙先生訓詁,今彼子流離至此,於心何安,故不覺戚戚然耳。」鍾生見他不忘舊師,著人尋了卜之仕來,不友不僕,養活了他數年。—日,病絞腸沙而死。此是卜通夫婦子女的結果,不復再敘。

再說童自大那日無事,在大門口站著閑望,只見一個和尚走到跟前。打一了個問訊,道:「借問一聲,這裏有一位大善人童財主,可是此處。」童自大仔細打一看時,好一個和尚,只見他:

雙眉劍掃,兩眼波橫,腰跨戒刀,足穿芒履,身披七幅布偏衫。手拄九環錫禪杖,雖非圓寂光中客,定是空門異樣僧。

他龍眉大目,隆準豐頤,就像個泥塑的羅漢,挑著一個衣包,袖衣僧帽麻履腿繃,像是個遠路來的行腳僧。童自大道:「我就是童財主,卻不是甚大善人。」人行大善,而自不以為善,方是真善。未有些須之善,而洋洋以善人自居者,則小人哉,何善之有?那僧人笑道:「救了成萬人之性命,不是大善人是甚麼?」童自大道:「那也算不得甚麼善人,師傅,你尋我有甚麼話說?」那僧人道:「貧僧是河南少林寺來的,敝處連年饑荒,又遭流寇之難。今歲五月間,有千餘流賊想來擄掠敝寺,被我合寺僧行一陣連枷棍,盡行打死,只剩得數十人逃去。餘賊知道了,雖不敢到敝寺來,把左近一帶人口屠戮,糧食作踐一空。我敝寺中僧人甚多,日食皆無,因前聽見有鄉親們回去說道這裏有一位姓童的大善人。拾幾萬擔米,現救這萬餘人性命。貧僧是一位大知識大施主,故不遠千里,特來募化,結一個善緣。」童自大道:「既然如此,且請進去。」

此時正是臘月初間,天氣甚寒,讓他到書房內圍爐坐下,問他道:「師傅,你要化我些甚麼?」那僧人道:「敝有五百餘眾僧行,齋糧不斷,日只一食,要求老施主施一二百擔糧與眾僧度命,過此殘冬。」童自大道:「糧倒有,齋僧佈施也是好事,只是你怎麼拿了去?」那僧人道:「施主若肯大發慈輩,貧僧再往別處募化水腳銀兩,僱船運去,到了敝省,那就好處了。」童自大道:「眾人餓著肚子等飯吃,還要等你東化西化,知道等到那一日才化到手?」那僧人道:「貧僧巴不得此刻就回,如何得能夠。」童自大道:「一客不煩兩主,我既要做好事,一個人情就做到底,是人說的,頭都磕了,又捨不得一個揖,我如今送你五百擔米,一百兩銀,全美了你罷。省得又到別處去化,你如今拿這銀子僱船裝了去,可好麼?」那僧人快立起問訊謝道:「怎敢望施主佈施這許多,貧僧來意指望化百十擔就是大緣了。」童自大道:「人的俗話說,齋僧不飽,不如活埋,你寺裏人多,那一點子夠做這甚麼,你可有來的夥伴麼?你一個人怎麼照料去,你這個水路打那裏去?」那僧人道:「僱船從長江入下河直到下樑。」那到寺便不遠了,再雇車運了去。」童自大道:「這好。」因問道:「師傅,你吃了飯沒有?要沒吃,吃了飯去。」僧人道:「若蒙施主見賜,貧僧就拜領。但蒙厚賜多了,何敢叨擾。」童自大道:「一餐便飯,何必作謙。」因笑道:「我素常聽見傳說,你少林寺的師傅都吃葷酒,你可用麼?」那僧人也笑道:「貧僧葷蔬不拘,也不戒酒,但隨施主之便。」童自大吩咐家人拿飯來,他如今不像當日待鄔合的一塊冷豆腐幾片臭堿魚的那個局面,雖不十分豐盛,也就拿了四碗菜來,牽葷搭蔬,魚肉,瓢兒菜,豆腐之類。先待鄔合時寫臭醃魚冷豆腐者,笑其吝鄙也。今寫此四品者,謂彼雖不吝,不肯過於奢侈者,正所謂惜福之故,非笑其仍臭也。又叫取了一大壺酒來,他陪著和尚吃。那僧人也不作謙,拿起一口一鐘。

不一時,壺酒一罄,四碗菜也都吃了個八分。童自大見他不足興,又叫取了一壺酒來,吩咐家人道:「我看這師傅的食量好,這幾碗菜不濟事。你快去街上買兩隻板鴨,一隻金漆鵝,他河南人愛吃麵食,把大饅頭買幾十個來。」家人如飛而去,頃刻即來,童自大叫快拿了切去,那僧人笑道:「既蒙施主盛心,就是這樣放著貧僧領罷。」童自大道:「好,這樣倒也托契。」叫拿盤子裝了,放在和尚跟前。他道了一聲多擾,腰間拔出戒刀,一面割做大肉,酒肉點心一齊大嚼,不多時,如風捲殘雲,吃了個乾乾淨淨。童自大都看癡呆了,暗道:「這和尚不知餓了多少日子,就吃上這些東西。」只見那和尚吃罷,把刀擦了插上,揩了手。笑著道:「多謝施主,貧僧今日卻得了一飽。」童自大道:「師傅,你不要怪我說,你就吃上這些,不怕穿壞了肚子麼?」他笑道:「貧僧食量頗這才算得一個半飽,如何得穿著。」童自大吃驚道:「這才算半飽,若要大飽,得多少吃?」家人收拾器皿。

童自大命他叫了童可用來,道:「你到當鋪裏要一百兩銀子來,替掌櫃的朝奉說,有當死了的綿直裰,查一件來送這師傅穿,我看他有些冷。」那僧人道:「敢蒙施主如此錯愛,小僧無可答報,唯有在諸佛菩薩座前,保佑施主發財發福,多子多孫罷。」童自大道:「我也不求財了,他人雖呆,但開口便是知足語,宜有大福。我只得一個兒子,再求生得一個,也就罷了,我不但要圖多活幾年,就是造化了。」人皆有些奢望,不獨他為然。那僧人道:「施主這樣積德,況且又是便家,多娶幾個姬妾,自然子嗣就多了。」童自大道:「不瞞師傅說,我的力量也有限,就有婦女,也沒本事去打發他。」亦是知足語。是人說的笑話,不要為了一個子,先送掉了八父子呢。」多少明人未悟,而此呆翁悟之。那僧人道:「貧僧當日到處雲遊,曾在陝西遇見一個異人,是個羽士,傳了我一種異術。他再三囑咐,不可輕傳匪人,罪過不小。貧僧出家人用不著,我見過多少人,沒一個至誠君子,不敢妄傳。今遇施主這樣盛德,我奉傳了,不但多子,且可延壽。」童自大聽了,喜笑道:「好師傅,是甚麼方法,你可告訴我?」那僧人道:「施主可知道從來有采戰種子的兩個法子麼?」童自大搖著頭道:「我活了三十多歲,從沒有聽見這裏新聞。采戰兩個字,不知是甚麼話。至於兒子,是兩口子誤打誤撞遇巧弄出來的,拿個甚麼種去種,這話荒唐。」因大笑道:「我倒聽見人說膫子是人種,難道切碎了塞在婦人那裏頭去種麼?」好悟性。和尚道:「施主不知,等貧僧一件件分解與你聽。古人這兩個方法是分做兩途的,采戰就不能種子,種子就不能采戰,我的這個法則是可相並行的,所以說是異術,方為至寶。」童自大道:「你一樣樣說與我聽聽,怎麼叫做采戰?」僧人道:「男女交媾,男人的陽精就是身上的腦髓,人的頭顱謂之髓海,臨泄時,精由髓海而下走,夾脊至尾閭至腎而出。所以通身快暢。若作喪得多了,腦枯髓竭,所以人就身弱至病,久而久之,如油乾燈滅,命便喪了。若會了采戰,不但自己的陽精不泄出去,反把婦人的陰精采了,吸在自己的身中來補養髓血,坎離既濟,那身子自然一日一日的強壯起來。身強髓滿,自然就延壽了,所以叫做采戰。」

童自大道:「這個法兒果然好,我倒聽見人說,和尚偷老婆,不說不歇不泄,想就是會采戰了?」那和尚笑道:「這是人貶罵僧家的話,那裏個個都會采戰。」童自大道:「我不知道,得罪得罪,你再說怎麼叫做種子。」僧人道:「婦人不懷孕,或是子宮冷,或是男子的精冷,我有一種藥方,男女皆服,經行之次一交合,便可得子,男人的精脈壯而暖,就是種子。」童自大聽得津津有味,笑吟吟的道:「你先說采戰不能種子,種子不能采戰,是怎麼說?我到底不明白這話。」僧人道:「種子是要自己的陽精泄了出去,采戰是要把陰精吸了過來。當日人有采戰的法,過來只能采過來,不能吐出去。若是把持不住,忽然一走,不但前功盡棄,還要喪命。所以說采戰不能種子,生子不能采戰,我這個法是要采就采,要種就種,既可保養身子,卻病延年,又可多得子嗣。所以不肯輕授匪人。」童自大道:「這樣說起來,這個法兒果然奇妙。但你先說這事有大罪過,這是人說你們的,做和尚的人偷老婆,自然有大罪過。像我們在家人是家家幹,個個幹,有甚麼罪,要入穴有罪,連人種都要絕了。」那僧人笑道:「罪過不是說男女交媾的話,種子不妨,施主不知這采戰利害多著哩。男人的陽物十分大了,死夯也沒用,十分小了,又不濟事,要酌乎中,方才伶範。這一采起來,那婦人快活到心窩裏去,吸出來的陰精也是他的腦髓。男人的快活,周身通泰,比泄出時更樂。采戰的婦人,二十歲以外,三十四五歲以內的方可,那老的小的都用不得。小的精血未足,老的精血已衰,多致成疾,大捐陰功。就是中年婦人,瘦怯的還行不得,要胖胖壯壯無病的方可。若采過—次,要好好的將養七日,才得復原。過了七日,又才採得,若次數多了,要身子虛弱,成癆病死的,就不死,也再不能生子,因他的精血枯了。我說不敢妄傳匪人者,恐他混逞淫毒,縱意亂弄起來,傷了婦人性命,這豈不是我傳法的大罪過麼?說罪過,就是這個緣故,但這個法,除非像府上這樣富足,才行得來,若是窮漢守著一個妻子,可幹得這事麼?須得有十數個婢妾,才可供得過來,這裏頭還有一個不損陰德的妙法。婦女們二十來歲尋了來,十年之內若生了子,就不用說了,那無子的,到三十歲上,就與他一夫一妻嫁了去,再換少年的,這個更沒罪過。」童自大道:「師傅說了這半日,我只好聽聽罷了,是做不來的。」僧人道:「這是為何?」童自大道:「一來我的奶奶未必肯容我娶小,懼內者世不乏人,然而無不自悔。童自大逢人便自陳,人則謂之愚呆,我卻取其誠實。二來我的這件匪物不堪之甚,你方才說要酌乎中,我的這東西雖算不得六等考下下,是要算五等考下中的,如何做得?」和尚笑道:「若恐夫人不容,這就沒法,若說陽具太小,只算得五等,我自然會叫他大起來,超拔到二等上。不然何以叫做術?」童自大聽了,歡喜非常,道:「既然有這妙法,師傅傳了我,我重謝你,我若學會了,再慢慢的去求奶奶,師傅,這也要學多少日子?」那和尚道:「也得三七工夫,才可完成。」童自大道:「二十一日也不為多,只是你怎麼等得。」和尚道:「若施主果要傳此,貧僧同來了五眾,著師兄們先去,我在此傳授了,以報施主盛情,然後再回。」童自大喜極,此時銀子衣服都拿來好一會了,童自大交付與他,便道:「我也不留師傅了,你同我這家人去到房內,兌五百擔米的票子與你,你隨早隨晚打發他們起了身,到我家來住著罷。」那僧人打問訊謝,童自大送他出門,和尚又謝,童自大也叮囑他快來,僧人同著童可用去了。

過了兩日,童自大正眼巴巴盼那和尚,忽家人來說,前日那和尚來了。童自大歡喜的忙出來接著,吩咐家人快備酒飯,知道他食量好,都是膀蹄肥肉,大鵝壯雞,點心米飯,又是幾大壺玉蘭陳酒,盡他受用了一飽。然後問他道:「師傅要用甚麼東西,你只管說。」那和尚要筆硯。童自大忙叫人在門口當鋪裏取了來,文人拿著一支筆胡寫亂畫,不知作了多少孽。他這樣地主家連筆硯都沒有,宜乎應享大福。開了一個藥單,童自大道:「這件事我家人不在行,索性煩師傅買罷。」叫人取了五十兩銀子來,和尚笑道:「何須用許多,十分之一足矣。」拿了兩錠有五六兩,起身出去了一會,買了許多藥來。

晚間,童自大也出來同他在書房中睡,到臨臥的時候,和尚取出一丸藥來,叫童自大用無灰陳酒服下,然後睡覺,過了一會,童自大覺得渾身骨縫中都滾熱得受用,下邊的陽物也熱脹得快活。睡了一夜,次早,和尚叫煎了藥草水,叫他薰洗陽物,搓扯個不歇,有一個時辰才止,又叫他用鹽滾湯服了一丸藥,每日早晚如此者七日,看那陽物具時,渾身青筋暴綻,色若羊肝,一個頭些紫威威亮錚錚,形如染的雞子,約有七寸來長,一虎零一指粗細。童自大拿手捏著,左看右看,越看越得意,笑個不住。

和尚又到街上將前次打的一把小銀刀取了來,到第八日早起,就不吃藥了,替他用麻藥把頭搽上,過了一會,掐著都不知疼,用手心揉著,揉了多時,散了血脈。然後用銀刀將馬口大大的割開,趕忙用靈藥敷上,用絹帕包好。

先童自大還有些膽怯,到後來,見割得不但不痛,連血都沒有,他才放了心。僧人見他陽具已成,然後將采戰的法傳他。如何采吸,如何運功,如何吐泄,童自大生平極蠢,此時竟聰明起來,就能領略。

和尚無事之時,修合種子丸藥。又過了七日,叫童自大將陽物打開看時,那刀瘡蓋兒也掉了,那馬口就像一張小嘴一般。這才是櫻桃小口。叫他運氣試試,竟會一張一閉,把個童自大喜得倒在一張涼床上打著滾大笑,和尚道:「施主的大功已成八九了,還要學熟方妥,第一是吸來的陰精要會運動行到周身才妙,不然有一阻滯,恐生病毒,為害非小。」又盡心教了七日,童自大也虛心領教,全然盡得其妙。又把修合的種子丸藥付與他,道:「可依方服之,自有效驗,倘若婦人種了子,懷了孕,萬不可再采,不但墜了胎,還恐傷了孕婦,定要等生產百日之後,然後才可採得的,緊記緊記。」又叫取了半斤燒酒來,和尚叫他吸了看,倒在一個碗內,童自大取出陽物,一吸一吸,頃刻而盡。和尚道:「施主法已學成,你雖是盛德人,不用我多囑,切記著萬不可傷損婦人,你尋小的,若要女兒,定是二十歲上下的,方若是少年寡婦,十七八歲也還不妨,七日之限萬不可少。倘若有十分肥壯婦人,年少身強,那樣好鼎器,五日也還可,你原是要圖益壽生子。若縱欲傷人起來,反要損壽了,萬萬留心。」和尚可謂叮嚀告誡。他滿口應允。

那和尚要作辭回去,童自大忙道:「好師傅,師傅加上一個好字,感之至也。離年不幾日,你也趕不到家,何苦在路上過年,你過了元旦去罷?」和尚道:「貧僧足力頗健,一日可行三百餘里,此處到敝寺不過千餘里,不用到除夕便到了家了。前日眾師兄去,我也要趕了去看看,多擾施主了。」童自大見留不住,叫人捧出替他做的一身新棉衣服,一百兩盤纏。和尚道:「蒙施主厚賜多了,棉衣貧僧拜領,銀子決不敢受。」而今世上那裏去尋這不愛銀子的和尚。童自大再三強著他,道:「師傅,承你這樣好情,應該謝你的,況且是我的恩人,越發該謝,定要求求你收。」那和尚見他話雖說得可知,卻倒是一片實心。便道:「施主既然這般諄諄下愛,貧僧夠盤纏回去就罷了。」遂伸手取過一封打開,拿了數兩,別的定不肯要。前賈文物送道士百金而不受。今童自大送和尚百金,先不受而後稍受,雖是遙遙一對,卻是兩樣,仍系對而不對。妙。童自大甚不過意,忙叫備酒飯,家人掇了上來,和尚吃罷,起身作別,將送他的衣服裝入囊中,收拾完了,挑上肩頭,道了數聲多謝而去。

童自大滿臉笑容,走進臥房,鐵氏正在那裏向火吃酒,見了,問道:「你這些日子,每晚在外邊過夜,做些甚事?我聽見有一個會吃酒肉的和尚,此奇話,那一個和尚不吃酒肉?在這裏住著,你要與他做徒弟麼,你如今為何這樣歡喜?」童自大也不答應,只有嘻嘻的笑,鐵氏也好笑起來,道:「你不像瘋了,問著話不說,只管笑甚麼,你想是吃了笑菌子了?」童自大笑著道:「我一些也不瘋,奶奶,晚上怕你要瘋呢。」鐵氏道:「我看你有些古怪,不要是當真瘋了罷?」那葵心、蓮瓣看見主人公的光景有些可疑,釘釘的望著他。只見童自大笑著把衣服摟起,褲子扯開,把陽具取出來,像八蠻獻寶似的一手托著,向鐵氏道:「奶奶,你看看這個寶貝,你可要喜歡瘋了麼?」鐵氏定睛一看,失驚道:「怎麼腫成這麼個樣子了?」他道:「你道是腫麼,到晚上試試看。」鐵氏又見那馬口不同往日,用手捩開一見大張著,笑道:「這是怎的了,好黃研子。」童自大道:「說不盡這好處,等晚上試驗了,再慢慢的告訴你。」鐵氏也歡喜得了不得,不忍釋手,捏著細賞玩了一會。若不因天氣冷,大約也等不到晚上了。也就不再問,同著他吃酒。那葵心、蓮瓣看了這個稀奇物件,要近前細細的賞鑒一番,又礙著主母在跟前,料道今夜輪不到他嚐這新物,恨不得一口咬了下來,拿去取樂,心中又喜又急。

看看天晚,吃了晚飯,鐵氏等不得了,就上床脫衣去睡。童自大也要試新,忙也上來,將鐵氏兩腿分開,弄將進去,鐵氏也還不覺其妙,童自大運用起來,那馬口張開,在內中東咬一下,西啃一下,咬得他陰中癢癢酥酥,快活難當,只是格格的笑。咬了多時,那鐵氏摟得他緊緊的。笑道:「我的裏頭要癢死了。」鼻子內哼聲不絕,牙齒咬得格支支的響,童自大見了他這個樣子,更覺高興,然後一下咬住內中花心,如小孩咂乳一般,一陣咂,把那鐵氏樂得要死,渾身肥肉亂抖,就像發虐疾寒戰的樣勢,連喉中聲氣也顫篤酥的,牙齒鬥得亂響,不多時,只見他打了兩個寒禁,喉嚨格格響了兩聲,就身子動也不動,聲也不嘖,竟像癱化了。童自大覺得一股熱氣自尾閭穴直冒天庭,樂不可言,方知這個妙法果然奇妙。

這鐵氏嫁了丈夫多年,何嘗經過這一番樂境,雖有他粗而且長的角先生,那是個死物,不過只塞滿了,挨皮擦肉,出進多番,也覺快活。今日同著這大而且活的東西,怎不叫他受用得要死。鐵氏酥軟了好一會,醒過來,道:「我從來沒有這樣受用過,裏頭的那個樂處,說不出來的那種妙法,渾身竟像打骨縫裏頭去了些東西一樣,遍身都鬆散了,這是誰教你的這個好方兒?」童自大把和尚傳的方法,並婦人要七日一輪,多則生病,這法還可以種子。若多買些婢妾,可以延壽,都對他說了。只有胖壯婦人五日也可以行得這一句,瞞了不曾說。鐵氏笑道:「既如此說,你買小老婆就討一百個我也不管,只要你有本事去做,只做定了例子,但是七日你就來同我弄一回,你若再有本事,在我肚裏種出個兒子來,就是十日我也等得。」世間婦人未有不巴兒子者。看此憶起一事,也可謂之笑談。余友胡致還娶妻曾氏,將二十年,總不生育。曾氏常向人道:「我也不望長命百歲的兒子,只求養下一個會叫一聲媽媽,死了我也甘心,不枉我做婦人一生。童自大聽了他這話,喜不可言。次夜,又同他二位如夫人去試了一試。把一朵葵花心幾乎咬碎,把兩片蓮花瓣險些咂開。樂得他兩人次日還咧著大嘴,笑個不住。童自大雖學會了這件妙術,幾乎弄出一場大禍,若不虧樂府尹是個正人君子,縱不至於破產亡身,也要損一股大財。

這是甚麼緣故?童自大賑濟流民的時候,內中有一個難民姓劉名弘,為人奸狡百出,負義忘恩。這八個字是病症,世人犯者甚多。卻生得漢仗魁梧,口舌便利。因他到處無情,以怨報德,受了人的恩惠眨眼便忘,還是小事。有下石處,就想害那恩人。因此人人切齒,為鄉黨所不容,人見他害人不曾害得,到處害了自己,眾人起了他一個混名,叫做劉大傻。他在席篷中吃了幾日飽飯,穿上了宦公子舍的棉衣,飽暖了又想高飛,他心中自商道:「我的壞名,鄉人皆知,將來就是回去,也無安身之地,這童百萬是南京第一個富翁了,我何不投在他家看風使舵,或者還有個出產。」定了主意,到來求見了童自大,再四哀求道:「小人已是將凍餓死的人了,蒙老爺活命之恩,無以為報,如今不願還鄉,情願投在老爺府上,做個家奴,稍效犬馬之勞,雖赴湯蹈火,亦不敢辭,報天恩萬一。」童自大是個誠實的人,見他說得如此懇切,也就留下,替他徹底做了一身衣服帽履之類。他終日小心殷勤,真是一個滾盤珠,活動至極。童自大家中的人,全是些算盤珠,撥撥動動的,從不曾見過這等活說人,心中著實相愛。

一日,向他說道:「我看你身材也好,又小心又勤謹,你在我家有甚麼出路?我改日看巧有好地方,舉薦了你去想一個出身。」劉弘忙叩頭道:「這是老爺天恩,若蒙老爺提拔,小人得有寸進,粉骨碎身也不能報大恩了。」童自大記在心裏。

一日,樂府君子請鍾生同宦賈童四人小敘,劉弘也跟了去,說話之間,童自大見樂公相待殷殷,甚是情篤,見劉弘在旁邊,忽然想起他的事來,童自大向樂公道:「晚生有一事奉稟?」樂公和顏悅色的道:「有甚麼話,但請見教了。」童自大因叫過劉弘來與樂公叩頭,說道:「此人名叫劉弘,也是山東難民,他情願到晚生捨下來服役,晚生見他小心殷勤,做事又能幹,晚生一個庶民人家,恐誤了他。意思要送到老爺府中,求大老爺收留使用,若果然殷勤妥當,求大老爺提拔他,就是老爺的天恩了,不但他感恩,就是晚生也感恩不盡。」樂公道:「兄既如此說,我豈不領命,明日叫他來,我留用就是了。」童自大作揖道謝,抵暮回家,童自大取了五兩銀子與劉弘,道:「你在我家這些時,也沒有甚麼給你的,你一到樂老爺府中,那裏就有錢使,這個你帶去盤纏,你到衙門裏,凡事要小心,不要說他府裏的幕賓事事要周到,就是到府中的管家也要圓活,禁不得眾人一歡喜,向主人一說你,就是造化了。」劉弘叩首道:「老爺恩典,教導小人,小人敢不遵依?小人若稍有好處,必圖後報。」童自大道:「我也不圖你的報,但你投奔我一場,舉薦你的個好處,我就完了一番心事。」次日,又親送到樂公署中,樂公收下,劉弘果然活泛至極,無處不周到。

樂公有一個幕賓,是江西人,姓李名舞,樂公與他賓主甚是相投,真是言聽計從,這李相公也善伺樂公之意,他見樂公常誇童自大的好處,說他一個貨殖中人,竟有此大英雄手段,救濟若許流民,況宦賈二位,還是他鼓舞起來的豪舉。李相公也極力稱揚,讚不絕口,這劉弘見李相公是樂公心腹,要圖得他的歡心,強拿強做小獻勤是不消說得,他身邊有童自大給他的幾兩銀子,時常買些新鮮果品,上樣細點來孝敬,誰知這李相公腹雖甚通,性極愛小,受他些小惠,喜愛他了不得。

他府中還有一個大管家,姓鄭,幼眇一目,人順口都叫他鄭瞎子,他做事伶透,也是樂公得用的人。劉弘見他在樂公跟前說得話,諸事要仰仗他,遂買了一口豬,一缸酒,拜認他做娘舅。劉弘謅說他母親也是姓鄭,那鄭管家也是甚喜,時常叫他到家中吃酒吃飯。李鄭二人屢次在樂公面前說他的好處,樂公雖是個他兩個的話,多因童自大面上,也格外抬舉他,他站在高枝上了。

過了些時,就拿出那中山狼的心腸來了,想道:「童百萬算南京有名的財主了,放著這樣的肥主兒,何不在他身上想他一個道路。我如今下一個毒計,同李相公鄭舅舅商議,慫恿老爺拿他一個輪頭,弄他一主大大的錢出來,奉承他眾位,不但他們歡喜我,我至少也得一個小富,可以快樂下半世,不然替人家蹋門檻到那一日。」他想定了主意,欣欣自得,向鄭瞎子說道:「我蒙老爺抬舉,舅舅照看,無恩可報,如今有一個主財是樂得吃的,手到就可擒來。若弄到了手,老爺何止得一二十萬,就是舅舅,三五萬也是容易的。」鄭瞎子大驚大喜,道:「是那裏有這樣的好事,若果然老爺得了這大財,難道是好白了你麼?你且說是甚麼事,是誰家?」劉弘道:「就是童百萬家,他近日養著個妖僧在家裏,說是河南來的,藏在書房中傳法,每日不知做些甚麼?近來流賊四處搶劫,他的黨羽散在各處。做奸細的甚多,舅發稟了老爺,只用把這妖僧拿來,做他是流賊差來的,約童百萬里應外合,要想攻陷南京,就是他養活些流民,也是要圖謀不軌,這一個罪名他的性命還保不住,何況家財。他要想保得無事,三頭幾十萬銀子,怕他不拿出來麼?這事須開通了李相公同做方可,如今只算得三十萬,老爺得二十萬,那十萬舅舅同李相公分用。諒李相公再沒有不在老爺面前盡力幫襯的,他不強似做幾百年的主文相公麼?至於我,聽憑老爺舅舅尊意,多寡給我些就罷,便不給我也罷,我原不報銀子,真謙,是滿心想坑人害人弄錢,卻違心滿口說清廉話。何世上此輩之多也?不過是我報老爺,真義。同舅舅真賢甥。李相公的恩,叫做個借花獻佛。」

鄭瞎子被他說得心熱如火,忙同他去向李相公計較,李舞聽得可分數萬金,心中那喜裏那還說得出來,暗想道:「《牡丹亭》傳奇中陳最良道:要腰纏十萬,除非是教學千年,方才貫滿。我辛苦做幕,背井離鄉,拋妻撇子,在此不但終日忙忙碌碌,還要伺東君顏色,只得二百四十金一年,此一舉得五萬,做二十多年的幕才掙得來,何樂不為。得此回家,也就算榮歸了,做一個大富翁,何等受用。

他的這計策雖毒,就明知是假,何妨弄假成真,況他百萬財翁,便拿出三十萬來,只損了三分之一,在他不至於重傷,在我們便獲了大濟。」遂滿口應承,道:「這在我說,等老爺下來,你們大家在這裏幫襯說說,自然可成。」他甥舅二人也心中暗喜。

次日午間,公事畢了,樂公到書房中來,同李舞談了些公務,李舞就將童自大藏妖僧的話上達,樂公驚道:「他果有此事,必定緊密的了,先生何以知之?」鄭管家在旁稟道:「是劉弘向小的說的,小的因是地方上的大事,關係非小,不得不向李相公說,稟知老爺。」樂公又問劉弘,道:「要是個好和尚,何妨明公正氣的,他兩個成日關著書房門,在內中商議,不與人知道,不是想謀反是做甚麼?小的雖在他家一場,受過些須恩惠,今日蒙老爺天恩抬舉,事情重大,關係著老爺,老爺有地方的責任,小的穿青衣抱黑柱,故不敢不說,恐負了老爺大恩。」樂公大怒。不便呵叱李舞,罵鄭瞎子道:「童財主做了賑救難民這番好事,我幾次要題請求個旌表,恐倒反玷了他的德行,樂公此心,誠可謂君子愛人以德。我敬愛他了不得。他那種盛德人,可肯做這樣壞事,你這奴才,敢來無故陷害好人,到我跟前獻讒。」喝叫家人打了一二十嘴巴,又道:「我只說人用得,故此抬舉你,誰知也是見利忘義的壞人。」見利忘義的人何止恆河沙數,焉得人人而痛撻之。吩咐:「攆下去馬房中養馬,再不許到我跟前。」又罵劉弘道:「你這沒良心,人面獸心的惡奴,罵得當,但恐世上不止劉弘一個。你也是個流民,他好意留養你,救了你饑寒性命,就是他的大恩了。還恐怕誤了你,特送到我衙門裏來,托我抬舉你,也可謂恩情畢至了,你當子子孫孫感他的恩德才是。你今日無中生有,倒反想害他的身家性命。你這惡奴心腸,不過想於中取利,真青天,洞鑒小人肺腑。你良心喪盡,禽獸不若了。我且問你,他有百萬之產,何求而尚欲為逆。人家養外來的僧道也甚多,難道都是想通流寇的不成,你道他養流民是想謀反,你難道不是流民麼?但恐他不養流民,你也早矣凍餓而死,未必活到今日了。說得痛快,令他死而無怨。人說利令智昏,就是你了。一處無恩,百處無恩,今日幸虧你自犯,不然焉知後來你不算計害我?劉弘何辭以辯?你誣陷良善,罪當反坐,本當立刻處死,姑念小人無知,從寬發放。」傳了一個書辦進來,命行文上元縣,將劉弘重責三十板,即刻解回原籍,不許時刻停留,登時去了。

劉弘到縣中受了重刑,即時起解,寒冬冷月,又無盤費,走了幾日,便病故了。解差同地方報官驗過,拋於荒郊,餵了豬狗,可為負心之報。

押了劉弘後,樂公怒猶未息,正言厲色將李相公說了幾句,道:「先生是讀書君子,如何聽小人無稽之言,便欲害人謀利。我請先生來做西賓,原欲匡我之不逮,恐我諸事有差謬處,還要先生救正。今反欲陷我於不義,大非我延請先生之意了。」李舞面紅耳赤,無言可答,此時恨無地洞可入。樂公氣忿忿的上去了,李舞自覺無顏。次日,欲辭樂公,試探其意,樂公也不留,將修金送出,只得回去了。五萬銀子不見一分,掃了一鼻子灰,反討一場大沒趣,真是:

羊肉不吃得,空惹一身膻。

那鄭瞎子貪了些豬酒小惠,認了這一個好外甥,被他一陣說話得利慾薰心,賣了一篇讒,一文不得。弄做了一名馬頭,悔之無及,把那一隻眼也氣成了青盲,越沒用了。樂公此事並不曾向童自大題起,後來童自大屢次到樂公署中,總不見劉弘,暗暗詢問他家人,那人將前事詳細說與,童自大心下大駭,感激樂公不盡,樂公病終之後,童自大因此厚贈贐儀,就是報他這件恩德。後來便見。

再說童自大同妻妾都試過了些時,已是歲底,忙過了年,到上元節後,他著人把七老八少的媒婆叫了十數個來到書房中,拿果碟與他們吃酒,他陪著吃,眾媒婆道:「老爺叫了我們來,有何吩咐?」童自大道:「我們請你們來替我尋小。」眾媒人道:「這是容易的事,憑老爺要多少都有。」他道:「我有個難題目呢,我有個三不要。」眾媒婆道:「怎麼叫做三不要。」童自大道:「我尋小,十四五歲的女孩子我不要,只要好小寡婦,這叫做一不要。就是小寡婦,或是瘦弱,或是暗疾的,我也不要,要那生得厚厚實實,胖胖壯壯,乾乾淨淨的,這叫做二不要。我只要二十二三以裏,十八九歲以外,十分老少我又不要,這叫做三不要。」眾媒婆不解其意,都笑起來,道:「別的也罷了,人巴不得要真女兒,老爺為何倒說不要。」童自大笑嘻嘻的道:「不瞞你眾位說,我的這東西雖不叫做十分大,卻是個活的,那小女孩子禁不得,所以要小寡婦,那是破了的倒好。」眾人聽了,都不好做聲,內中一個老媒婆,他以老賣老,笑著道:「誰人的膫子不是活的,難道這東西也會死麼?況且活人身上的物件,怎麼得死,我就不懂得這話。」童自大道:「你們不知道,我這東西比不得別人的,連酒都會吃,要酒量小些的人,還吃他不過呢,所以說是活的。」眾人聽說,只道是打趣他們吃酒,都笑起來,道:「蒙老爺賞酒,我們領了幾鐘,就把我們比做老爺的那東西了,我們當是好話要的,還側著耳朵聽呢?」童自大道:「我說的是正經話,你們當說謊麼?」叫了個家人來,道:「你拿個碗去取半斤燒酒來,我試與你們看。」

不多時,取了一碗酒來,童自大叫他出去,眾媒婆不知其意,看他做甚麼事,他笑著道:「你們不要見笑,我獻醜了。」摟起衣服,扯開褲子,把陽物取出來,放在酒碗中。有幾個少年的媒婆羞得臉緋紅,背過身子去。幾個年老些的正要看這稀奇故事,看他怎個吃法,見見世面,都眼睛睜得多大,看著那金漆桌子腿一般的物件大張著馬口,果然一吸一吸,頃刻吃了半碗。都拍手打掌,哈哈大笑,道:「這個作怪的東西,都實實不曾見過,怪不得老爺說是活的,會吃酒,真乃好大量大根,小菜也不用,一氣就吃了半碗。」那幾個少年的聽見這話,也顧不得了,都擠到跟前來,目不轉睛的看,見他張著嘴,一開一閉,不一時,把那碗酒全吃完了,有一調《駐雲飛》贊他的厥物,道:

此物蹺蹊,蓋民寰中少見之。口大非為異,妙在能張閉。還有更稀奇,酒吞滿斛,被底綢繆,自有別滋味。怎不教少婦魂消魄也飛。

童自大笑道:「你們看見了,有這個緣故,所以我不要你小女孩子。」他把褲子拽上,這些婦人眼睛裏的火都看得爆了出來,那兩個老媒婆道:「實不相瞞,我們少年時走走邪路,那長的短的粗的細的也見過些,像老爺這個活的,會吃酒,不要說沒見過,連聽也沒有聽過,我倒聽見人說慈悲庵有個大姑子,原是個鄉紳的小奶奶出家的,他會吸男人的精髓,憑你甚麼精壯小夥子到他身上,幾吸便完帳,便請下馬。我想那還罷了,婦人下身的那張口原是會吃男人的,大約不過他的利害些。老爺這東西這樣個小嘴也會這樣吃酒,明日不知便宜那些有造化的小媳婦享用呢?」幾個年紀小的媒婆見了這大又活的罕物,好生動得火,嘴中說不出,心裏騷極了。這個把那個擰一下,道:「你去試試看是個甚麼味道。」那個把這個往童自大跟前一推,道:「你急了就去試試罷了,又擰我怎的。」嘻嘻哈哈笑做一團,滾做一堆。眾人心中都巴不得同他試驗試驗,嚐嚐這個異味,因彼此人多相礙,不好意思,臉上火噴噴一般,心中好不發急,他們一個個:

上面口中咽了好些唾沫入去,下邊嘴內流出許多清水出來。

眾媒婆大家起身,道:「多謝老爺賞酒,我們打聽著了,再來回老爺的信。」辭謝而去。眾媒婆替他傳揚,人人皆知童百萬是個絕大的活物,會吃酒。這些小寡婦,就是他公婆父母不肯把他與人做妾,他聽見了這話,一心情願去做他的小,嚐嚐這活物件是甚味道?俗話道初嫁憑爺娘,再嫁由自己,他自己願意,父母也沒奈他何。童自大跟著這些媒婆各處相看了許多,只揀了十個,他暗算道:「我聽見人說金釵十二,我家中有一雙。」帶這十個,豈不是十二了,奶奶獨當一夜,他們兩人當二夜,恰恰是七日一輪。遂將六間廂房收拾得甚是華麗,制了十分首飾衣裳,並房中床帳,箱櫃桌椅,擺設的香爐花瓶,鏡臺粉盒之類,件件簇新。雖是財主氣象,總離不得一個俗字。故妙。娶了這十個婦人來家,每人又買了一個丫頭與他。葵心、蓮瓣有了丫頭,真是樓上樓了。一邊六人住著,派定兩個一班,也將西屋做了一個官鋪,這些妾接著日子輪流上來伴宿,該鐵氏的這一日,他自己過去當值。

鐵氏此後把那先生砸得稀爛,撂在淨桶中,棄之於糞坑之內,雖是鐵氏得新忘故,實在那先生空自長大壯觀,腹內空物。拋入糞中,在臭氣內潛身,也不為過。童自大他采戰則戰,種子則種,四五年間,生得十多個兒女,他那個樂那裏還說得出來。鐵氏雖不曾生育,這些娃娃誰敢不叫他做娘。他看見大大小小一群在面前,好不熱鬧,也喜歡得不得。鐵氏今雖改變,毫無凶暴之氣,但童自大素常畏威懾服慣了,每常敬他到十分的地位。今見他這樣寬恩,先畏威而後感德,竟尊他到二十分上。這些妾見主人公猶然如此,可敢有一毫膽大怠忽之習,都恨不得把他頂在頭上奉承。鐵氏見他眾人小心侍奉,也著實疼愛,妻妾過得甚是和美。

話分兩頭,後再歸一。先那媒婆說慈悲庵的姑子,會吸男人精髓,他姓甚麼,是何來歷,聽我慢慢說來。

且說那萬曆未年,城中有個顯官,姓吳名友,別號歸翁,生平貪鄙不堪,家資富厚無比。古人說,貪乃無後之相,一絲不爽。他家金銀繡緞,房產地土,無一不有,真可富賽王侯。但只缺了一件,不要說沒有兒子,連想個女兒看看也不能夠。他夫人姓杜,那生性也就奇妒不過,姓不好,怪不得他。自己既無所出,又不容丈夫娶小。不姓杜的夫人不容丈夫娶小者甚多,何況他姓杜,如何容得?吳友想兒心切,暗地同丫頭們做那偷摸勾當。起先那些丫頭見主人要來同他做這樣風流樂事,可有不歡喜樂從,也還巴不得生出個兒子來,將來就是副主母,豈不榮耀。知道有一個身孕,杜氏若知道了,鬢髮熏目,截指剜耳,百般的慘刑無不做出,定至於死而後已。或有竟生下子女來的,杜氏明知是丈夫的骨血,冤說丫頭不長進,何處偷來的私孩,不但將孩子弄死了,連生孩子的娘也不想活。那歸翁在傍看著,連那護庇也不敢說一句,聽他施為。辱翁曰:此等人豈真無有,漢成帝就是前輩先生。後來這些丫頭們看見這個光景,大約這兒子難生,副主母也做不成,且留著命多活幾年。吳友要去高興,像強姦一般,死也不依,若使威淩逼反喊得主母知道,不但有賞,且護庇著他。那歸翁惟有暗氣暗恨而已,亦無可奈何。

這杜氏少年的時候還想生育,捐資建了一座慈悲庵。內中供著送子張仙神像,著了家中七八個寡婦在內侍奉香火。世間但是貴人家,你叫他周濟貧窮親戚,照看困苦朋友,他半個破錢也決乎捨不得。到了奶奶們拿去佈施和尚道士,或是修蓋庵觀廟宇,成千成百,毫不吝惜,他都肯出手。

這個慈悲庵是杜氏為求子而建,越發不惜工價,費了數千金,果然蓋造好。內中迴廊曲檻。樓閣亭臺,異卉奇花,蒼松怪石,雖地方不甚大,卻也無一不備。他老夫婦也時常來瞻仰禮拜,遊玩盤恆。不想供了二十多年,毫無靈感,仍舊是他夫妻兩個,並不曾添得一丁。正經杜氏建庵求子的,不曾生育,倒是看守香火的寡婦,有三四個年少些的,倒生了好幾個兒子,也不知從何而來,張仙送來的,又何用說。卻又棄之。吳友五十多歲,有人勸他侄兒中選一個立嗣,他一來捨不得家資付與猶子,二來還癡想自己生兒。到了六十多歲,他夫人杜氏才嗚呼哀哉。大吉利市。他吃了正夫人一生的虧苦,不敢續弦,忙忙娶了一個美妾,你道這個美妾姓甚名誰,後來曾生子曾生女否?下回便知分曉。

《姑妄言》卷十七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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