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真子
作者:马永卿 北宋
马永卿撰。是编乃其杂记之书,然亦多述刘安世语。又开卷冠以司马光事,书中亦多称,盖其渊源所自出也。宋史·艺文志著录,二家书目乃皆不载。然袁文建炎绍兴间人,王楙庆元嘉泰间人,费衮绍熙开禧间人。瓮牖闲评驳其中“印文五字”一条,野客丛书驳其中“承露衰”一条,梁溪漫志驳其“汉太公无名、母媪无姓”一条,是其书未尝不行於世,特二家偶遗之耳。其书末称绍兴六年,盖成於南渡以後。中间颇及杂事,而考證之文为多。如據汉书王嘉封事,谓书无教逸欲有邦,“教”当作“敖”。谓陶潜遊斜川诗“开岁倏五十”当作“五日”,与殷晋安别诗本十韵,传本误脱一韵,东坡亦误和九韵。谓杜甫诗虬鬚十八九字出汉书·丙吉传。谓韩愈感二鸟赋序贞元十一年误作十五年。又考正曹成王碑衍文讹字及笺释句读,谓前汉百官表少府之“遵官”,據唐·百官志当作“导官”。谓成元英庄子疏不知其时已有县令,误读“县”为“悬”,解为高名令闻。谓古者席面之宾乃称客,列座之宾皆称旅,引左传为证。谓二十八宿中亢、氐、觜三星韵略皆误音。谓赐酺始赵武灵王。谓河鼓之“河”当作“何”。谓中兴颂复复指期,“复复”字本汉书·匡衡传。皆引據确凿,不同臆说。其谓离骚正则灵均乃小名小字,虽无所考,亦足以备一解。惟颇参杂以二氏,至谓韩愈亦深明佛理,是亦安世之学,喜谈禅悦之馀派,存而不论可矣。

温公之任崇福,春夏多在洛,秋冬在夏县。毎日与本县从学者十许人讲书,用一大竹筒,筒中贮竹签,上书学生姓名。讲后一日,即抽签,令讲;讲不通,则公微数责之。公毎五日作一暖讲,一杯、一饭、一面、一肉、一菜而已。温公先垄在鸣条山,坟所有馀庆寺。公一日省坟,止寺中,有父老五六辈上谒云:“欲献薄礼。”乃用瓦盆盛粟米饭,瓦罐盛菜羹,真饭土簋、啜土铏也。公享之如太牢。既毕,复前启曰:“某等闻端明在县,日为诸生讲书,村人不及往听,今幸略说。”公即取纸笔,书《庶人章》讲之。既已,复前白曰:“自《天子章》以下,各有《毛诗》两句,此独无有,何也?”公默然,少许,谢曰:“某平生虑不及此,当思其所以奉答。”村父笑而去,毎见人曰:“我讲书曾难倒司马端明。”公闻之,不介意。 庐州东林寺有画须菩提像,如人许大,梵相奇古,笔法简易,真奇画也。题曰:“戊辰岁樵人王翰作。”此乃本朝开宝四年画也。南唐自显德五年用中原正朔,然南唐士大夫以为耻,故江南寺观中碑多不题年号,后但书甲子而已。后戊辰七年,岁次乙亥,遂收江南。

仆友人陈师黯子直尝谓仆云:“汉诸儒所传《六经》,与今所行《六经》不同,互有得失,不可以偏辞论也。王嘉奏封事曰:臣闻咎繇戒帝舜曰:‘亡敖佚,欲有国,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师古曰:‘《虞书·咎繇谟》之辞也。言有国之人不可敖慢佚欲,但当戒慎危惧,以理万事之几也。敖音傲。’”今《尚书》乃作“无教逸,欲有邦”,恐“敖”字转写作“教”字耳。若谓天子教诸侯逸欲,恐非是也。仆曰:《书·序》:“科斗书废已久,时人无能知者,为隶古更,定以竹简写之。”所写讹,或有此理。

自唐以来呼太常卿为“乐卿”,或云太常礼乐之司,故有此名。然不呼为“礼卿”,何也?然此二字古有之:《前汉·食货志》武帝“置赏官,名曰武功爵”,第八级曰“乐卿”,故后之文人因取二字用之,亦自无害耳。

元城先生有言:《魏徵传》称:帝仆所为碑,停叔玉昏,顾其家衰矣。此言非也。郑公之德,国史可传,何赖于碑而停叔玉昏?乃天以佑魏氏也。且房、杜何如人也,以子尚主,遂败其家。仆后考魏氏之谱,郑公四子:叔玉、叔瑜、叔琬、叔珪,而叔瑜生华,华生商,商生明,明生冯,冯生謩,至此五世矣。使其家尚主,而其祸或若房、杜,岂有再振之理?故先生曰“停叔玉昏,乃天以佑魏氏也”,信哉!

《杜牧传》称牧仕宦不合意,而从兄悰位将相,怏怏不平,卒年五十。仆以《杜氏家谱》考之:襄阳杜氏,出自当阳侯预,而佑盖其后也。佑生三子:师损、式方、从郁。师损三子:诠、愉、羔。式方五子:惮、憓、悰、恂、慆。从郁二子:牧、颛。群从中悰官最高,而牧名最著。岂以富贵声名不可兼乎?杜氏凡五房:一京兆杜氏,二杜陵杜氏,三襄阳杜氏,四洹水杜氏,五濮阳杜氏。而杜甫一派不在五派之中,岂以其仕宦不达而诸杜不通谱系乎?何家谱之见遗也。《唐史》称杜不通襄州襄阳人,晋征南将军预远裔。审言生闲,闲生甫,由此言之,则甫、佑同出于预,而家谱不载。未详。

陜府平陆主簿张贻孙子训尝问仆鱼袋制度,仆曰:今之鱼袋,乃古之鱼符也。必以鱼者,盖分左右可以合符,而唐人用袋盛此鱼,今人乃以鱼为袋之饰,非古制也。《唐·车服志》曰:随身鱼符,左一右一。左者进内,右者随身,皆盛以袋。三品以上饰以金,五品以上饰以银。景云中,诏衣紫者以金饰之,衣绯者以银饰之。谓之章服,盖有据也。

天道远矣。汉再受天命,其兆见于孝景程姬之事。然长沙定王发,凡十有五子,并载于王子诸侯年表:元光六年七月乙巳受封者四人,元朔四年三月乙丑受封者六人,元朔五年三月癸丑受封者一人,其年六月壬子受封者四人。内舂陵侯买乃其一也。而舂陵侯者,乃光武之祖也。舂陵节侯买卒,戴侯熊渠嗣;卒,孝侯仁嗣;卒,侯敞嗣。建武二年,立敞子祉为城阳王,盖以祉者,舂陵之正统也,故光武立为王。然则国之兴废,岂偶然哉?仆以光武出于舂陵买之后,而长沙定王发,本传中不载,其详因备载之。

张子训尝问仆曰:“蒙恬造笔,然则古无笔乎?”仆曰:“非也。古非无笔,但用兔毛,自恬始耳。《尔雅》曰:‘不律谓之笔。’史载笔诗云‘贻我彤管’,‘夫子绝笔获麟’。《庄子云》:‘舐笔和墨。’是知其来远矣。但古笔多以竹,如今木匠所用木斗竹笔,故其字从竹。又或以毛但能染墨成字,即谓之‘笔’。至蒙恬乃以兔毛,故《毛颖传》备载之。”

田敬仲、田稚孟、田湣、田须无、田无宇、田开、田乞、田常,“五世之后,并为正卿”,谓田无宇也;“八世之后,莫之与京”,谓田常也。自齐桓公十四年陈公子完来奔,岁在己酉,至简公四年田常弑其君,凡一百九十二年,其事始验。《史记》但云“旧敬仲完世家”,不谓之齐,不与其篡也,与《庄子·胠箧篇》同义。

元城先生尝言:古之史出于一人之手,故寓意深远。且如《前汉书》,毎同列传者,亦各有意。杨王孙,武帝时人;胡建,昭帝时人;朱云,元帝时人;梅福,成帝时人;云敞,平帝时人。为一列传,盖五人者皆不得其中,然其用意,则皆可取。王孙裸葬,虽非圣人之道,然其意在于矫厚葬也;胡建为军正丞,不上请而擅斩御史,然其意在于明军法也;朱云以区区口舌斩师傅,然其意在于去佞臣也;梅福以疏远小臣而言及于骨肉权臣之间,然其意在于尊王室也;云敞犯死救师,虽非中道,然忠义所激耳,稍近其中。故《叙传》云:“王孙裸葬,建乃斩将,云廷讦禹,福逾注云:“远也。”刺凤,是谓狂狷,敞近其衷。注云:“中也。””言此五人皆狂狷不得中道,独敞近于中耳。此其所以为一列传。

世言“五角六张”,此古语也。尝记开元中有人献俳文于明皇,其略云:“说甚三皇五帝,不如来告三郎。既是千年一遇,且莫五角六张。”“三郎”谓明皇也。明皇兄弟六人,一人早亡,故明皇为太子时号“五王宅”。宁王、薛王,明皇兄也;申王、岐王,明皇弟也,故谓之“三郎”。“五角六张”,谓五日遇角宿,六日遇张宿。此两日作事多不成,然一年之中,不过三四日。绍兴癸丑岁只三日:四月五日角,七月二十六日张,十月二十五日角。多不过四日,他皆仿此。

王禹玉,年二十许,就扬州秋解试,《瑚琏赋》官韵“端木赐为宗庙之器”。满场中多第二韵用“木”字,云“唯彼圣人,粤有端木”。而禹玉独于第六韵用之:“上睎颜氏,愿为可铸之金;下笑宰予,耻作不雕之木。”则其奇巧亦异矣哉。

世所传《五柳集》数本不同,谨按:渊明乙丑生,至乙巳岁赋《归去来》,是时四十一矣。今《遊斜川诗》或云辛丑岁,则方三十七岁;或云辛酉岁,则已五十七;而诗云:“开岁倏五十。”皆非也。若云“开岁倏五日”,则正序所谓正月五日,言开岁倏忽五日耳。近得庐山东林旧本,作“五日”,宜以为正。又旧“气和天象澄”作“此象”,讹耳。集中如此类极多,今特举此一篇。

《诗》、《书》之序,旧同在一处,不与本篇相连,如《尧典》、《舜典》以下,《关雎》、《葛覃》以下,并一简牍而书之,至孔安国乃移之,故曰《书序》。序所以作者之意昭然易见,宜相附近,故引之各冠其篇首。后毛公为《诗传》,亦复如是。故《逸书》、《逸诗》之名可以见者,縁与今所存之序同此一处故也。若各冠其篇者,则亡之矣。盖其馀则简编众多,故或逸之,今之《逸书》、《逸诗》是也。

“成汤既没,太甲元年。”注云:“太甲,太丁之子,汤之孙也。太丁未立而卒,及汤没,而太甲立,称元年。”“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伊尹祠于先王。”注云:“成汤崩逾月,太甲即位,奠殡而告。”据此文意,则成汤之后,中间别无君也。然《孟子》云:“汤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据此,则中间又有两君矣。《史记》:“汤崩,太丁未立而卒,于是乃立太丁之弟外丙,是为帝外丙。外丙即位二年崩,立外丙之弟仲壬,是为帝仲壬。帝仲壬即位四年崩,伊尹乃立太丁之子太甲。太甲,成汤适长孙也。”以此考之,然则《书》所谓“成汤既没,太甲元年”者,盖为伊尹欲明言成汤之德以训嗣王,故须先言成汤既没,非谓中间无二君也。而注误认此语,遂失之,当以《孟子》、《史记》为正。

五柳《与殷晋安别诗》旧本十韵,第九韵云:“才华不隐世,江湖多贱贫。”第十韵云:“脱有经过便,念来存故人。”今世有本无第十韵,故东坡诗《送张中》亦止于“贫”字,云“不救归装贫”。又今本云:“遊好非久长,一遇尽因勤。”而旧本云:“遊好非少长,一遇定因勤。”盖其意云:吾与子非少时长时遊从也,但今一相遇,故定交耳。此语最妙,识者自知之。

唐秘书省吏凡六十七人,典书四人,楷书十人,令史四人,书令史九人,亭长六人,掌故八人,熟纸匠十人,装潢匠六人,笔匠六人。且世但知乡村之吏谓之“亭长”,殊不知唐诸司多有之。《尚书省志》云:“以亭长启闭传禁约。”则知三省亦有也。然装潢恐是今之表背匠,然谓之潢,其义未详。

元祐中,东坡知贡举日,并行诗赋、经义,《书》题中“出而难任人,蛮夷率服”。注云:“任,佞也。难者,拒之使不得进也。难任人,则忠信昭而四夷服。”东坡习大科日曾作《忠信昭而四夷服论》,而新经与注意同。当时举子谓东坡故与金陵异说,以为难于任人则得贤者,故四夷服。及东坡见说,怒曰:“举子至不识字。”辄以“难”去声为“难”平声,尽黜之,惟作“难”去声字者皆得。盖东坡原不曾见新经,而举子未尝读注故也。闻之于柴慎微。

古今之事有可资一笑者,太公八十遇文王,世所知也。然宋玉《楚词》云:“太公九十乃显荣兮,诚未遇其匡。”合东方朔云:“太公体行仁义,七十有二,乃设用于文武。”噫!太公老矣,方得东方朔减了八岁,却被宋玉展了十岁。此事真可绝倒。

古人吟诗,绝不草草,至于命题,各有深意。老杜《独酌》诗云:“步屧深林晩,开樽独酌迟。仰蜂粘落絮,行蚁上枯梨。”《徐步》诗云:“整履步青芜,荒庭日欲晡。芹泥随燕嘴,花蕊上蜂须。”且独酌则无献酬也,徐步则非奔走也,以故蜂蚁之类微细之物皆能见之。若夫与客对谈,急趋而过,则何睱视详至于是哉?仆尝以此理问仆舅氏,舅氏曰:“《东山》之诗盖尝言之:‘伊威在室,蟏蛸在戸。町畽鹿场,熠耀宵行。’此物寻常亦有之,但人独居闲时乃见之耳。杜诗之源,出于此。”

“吴兴老释子,野雪盖精庐。诗名徒自振,道心常晏如。想子栖禅夜,见月东峰初。清磬落岩谷,焚香满空虚。夙慕端成旧,未识岂为疏。愿以碧云思,方君怨别余。茂苑繁华地,流水野僧居。何当一遊咏,倚阁吟踌蹰。”右苏州《招昼公》诗。昼公,即皎然也,居于湖。旧说皎然欲见韦苏州,恐诗体不合,遂作古诗投之。苏州一见,大不满意。继而皎然复献旧诗,苏州大称赏曰:“几误失大名,何不止以所长见示,而辄希老夫之意?”且苏州诗格如此高古,而皎然卒然效之,宜乎不逮也。士欲迎合者,以此少戒。

同州澄城县有“九龙庙”,然只一妃耳。土人云:“冯瀛王之女也。”夏县司马才仲戏题诗云:“身既事十主,女亦妃九龙。”过客读之,无不一笑。才仲名棫,兄才叔,名槱,皆温公之侄孙,豪杰之士,咸未四十而卒。文季毎言及之,必惨然也。

圣人之言何其远哉,虽弟子皆可与闻,而又择其中尤可与言者言之。仲尼之弟子皆孝也,而曾子为上首,故孔子与之言《孝经》。佛之弟子皆解空也,而须菩提为上首,故佛与之言《金刚经》,馀弟子不与也。

《楚辞·山鬼》曰:“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仆读至此,始悟《庄子》之言曰:“西施捧心而颦,邻人效之,皆弃而走。”且美人之容,或笑或颦,无不佳者,如屈子以笑为宜,而庄子以颦为美也。若丑人则颦固增丑状,而笑亦不宜矣。屈、庄皆方外人,而言世间事,曲尽其妙,然亦不害为道人也。

襄、邓之间多隐君子。仆为淅川令,日与一老士人郑正字楚老往还。楚老之言可取者极多,今但记其论天一说。楚老之言曰:古今言天者多矣,皆无所考据,独一说简易可信。《列子》之言曰:“终日在天中行止。”张湛注曰:“自地以上,皆天也。”此言可信。仆初未信其言,俄被差为金州考试官,行金房道中,过外朝、鸡鸣、马息、女娲诸岭,高至十里或二十里,然则自下望之,岂不在天中行乎?后又观《抱朴子》言:“自地以上四十里,则乘刚气而行。盖自此以上,愈高愈清,则为神灵之所居,三光之所县,盖天积气耳,非若形质而有拘碍,但愈高则愈远耳。”若曰自地至天凡若干里,仆不信也。

杜工部《送重表侄王砯评事》诗云:“秦王时在坐,真气惊戸牖。”又云:“次问最少年,虬须十八九。”然“十八九”三字,乃出于《丙吉传》云:“武帝曾孙在掖庭外家者,至今十八九矣。”其语盖出于此,始信老杜用事若出天成,其大略如此,今特举此一篇。

县尉呼为“少府”者,古官名也。《汉·百官表》云:大司农供军国之用,少府则奉养天子,名曰“禁钱”,府是别藏,少者小也,故称少府,以亚大司农也。盖国朝之初,县多惟令、尉,令既呼“明府”,故尉呼“少府”,以亚于县令。

东坡至黄州,邀一隐士相见,但视传舍,不言而去。东坡曰:“岂非以身世为传舍相戒乎?”因赠以诗,末云:“士廉岂识桃椎妙,妄意称量未必然。”此盖用朱桃椎故事也。高士廉备礼请见,与之语,不答,瞪目而去。士廉再拜曰:“祭酒其使我以无事治蜀耶?”乃简条目,州遂大治。东坡用事之切当如此,皆取隐士相见不言之意也。

今之契丹谓中国为汉者,盖有说也。《西域传》载武帝《轮台诏》曰:“匈奴缚马前后足,言秦人我丐若马。”注:“谓中国人为秦人,习故言也。”故今契丹谓中国为“汉”,亦由是也。

《郑吉传》云:“威振西域,并护西北道,故号都护。”“中西域而立幕府,治乌垒城,镇抚诸国,诛伐怀集之。汉之号令班西域矣,始自张直,成于郑吉。”仆以《西域传》考之,乌垒去龟兹国三百五十里,而乌垒去阳关二千七百三十八里,于西域为中。然乌垒戸百一十,口千二百,胜兵三百人,而西域五十馀国,咸听指挥,盖汉积威之所致也。始信女骞以三五胡人守中国一大郡,而人不敢图者,良有以夫。

沈传师《遊岳麓寺》诗云:“承明年老辄自论,乞得湘守东南奔。”盖用严助故事也。严助为会稽太守,数年不闻问,赐书曰制诏会稽太守君厌承明之庐劳侍从之事。今以《传师传》考之:穆宗时,“召入翰林为学士,改中书舍人。翰林阙承旨,次当传师,穆宗欲面命,辞曰:‘学士院长参天子密议,次为宰相,臣自知必不能,愿治人一方,为陛下长养之。’因称疾出。遂以本官兼史职。俄出为湖南观察使”。故传师于诗以见其志。

元城先生曰:某之北归,与东坡同途,两舟相衔,未尝一日不相见。尝记东坡自言少年时与其父并弟同读富郑公《使北语录》,至于说大辽国主,云:用兵则士马物故,国家受其害;爵赏日加,人臣受其利。故凡北朝之臣劝用兵者,乃自为计,非为北朝计也。辽主明知利害所在,故不用兵。三人皆叹其言,以为明白而切中事机。时老苏谓二子曰:“古人有此意否?”东坡对曰:“严安亦有此意,但不如此明白。”老苏笑以为然。

仁宗皇帝道德如古帝王,然禅学亦自高远。仆游阿育王山,见皇祐中所赐大觉禅师怀琏御书五十三卷,而偈、颂极多。内有一颂留怀琏住京师云:“虚空本无碍,智解来作祟。山即如如体,不落偏中位。”又有一颂,后作一圆相,下注两行云:“道著丧身失命,道不著瞒肝佛性。”仰窥见解,实历代祖师之上。宜乎身居九重,道超万物,外则不为奸邪所蔽,内则不为声色所惑,而享永年。推其绪馀,燕及天下;昆虫草木,咸受上赐。故《宸奎阁记》云:“古今通佛法者,一人而已。”至哉言乎!

本朝宰相衔带译经润文使,盖本于唐也。显庆元年正月,玄奘法师在大慈恩寺翻译西天所得梵本经论。时有黄门侍郎薛元超、中书侍郎李义府问“古来译仪式如何”,师答云:“苻坚时,昙摩瞿译,中书侍郎赵整执笔。姚兴时,鸠摩罗什译,安城侯姚嵩执笔。后魏时,菩提留支译,侍中崔光执笔。贞观中,波罗颇那译,左仆射房玄龄、赵郡王李孝恭、太子詹事杜正伦、太府卿萧璟等监阅。今独无此。”正月壬辰敕曰:“大慈恩寺僧玄奘所翻经论,既新传译,文义须精,宜令太子太傅尚书左仆射燕国公于志甯、中书令来济、礼部尚书许敬宗、黄门侍郎薛元超、中书侍郎李义府、杜正伦时为看阅,有不稳当处,即随事润色之。”右出《藏经•三藏法师传》。

关中隐士骆耕耕道常言:“修养之士,当书《月令》置坐左右,夏至宜节嗜欲,冬至宜禁嗜欲。盖一阳初生,其气微矣,如草木萌生,易于伤伐,故当禁之,不特节也。且嗜欲四时皆损人,但冬夏二至,阴阳争之时,大损人耳。”仆曰:不独《月令》如此,唐柳公度年八十,有强力,人问其术,对曰:“吾平生未尝以脾胃熟生物、暖冷物,以元气佐喜怒。”此亦可为座右铭也。耕道曰然。

旧说载:王禹玉久在翰苑,曾有诗云:“晨光未动晓骖催,又向坛头饮社杯。自笑治聋终不是,明年强健更重来。”或曰:“古人之诗有此意乎?”仆曰:“白乐天《为忠州刺史九日题涂溪》云:‘蕃草席铺枫岸叶,竹枝歌送菊花杯。明年尚作南宾守,或值重阳更一来。’亦此意也。但古人作诗必有所拟,谓之‘神仙换骨法’,然非深于此道者,亦不能也。”

六一先生作事,皆寓深意。公生于景德之四年,至庆历五年坐言者论张氏事,责知滁州,时方年三十九矣。未及强仕之年,已有醉翁之号,其意深矣。后韩魏公同在政府,六一长魏公一岁,魏公诸事颇从之。至议推尊濮安懿王,同朝俱攻六一,故六一遗令托魏公作墓志。墓志中盛言初议推尊时,乃政府熟议,共入文字,欲令魏公承当此事,以破后世之惑耳。或云:张氏事虽下六一千百辈人,犹且不为。至若推尊,则遽亡前朝盛德,而大违典礼,故诸公攻之,不少贷也。然六一深以此事为然,故于《五代史•义儿传》极致意焉。噫!人心不同,犹其面也。此言得之。

温公熙甯、元丰间,尝往来于陕、洛之间,从者才三两人,跨驴道上,人不知其温公也。毎过州县,不使人知。一日,自洛趋陕,时陕守刘仲通讳航,元城先生之父也,知公之来,使人迓之,公已从城外过天阳津矣。刘遽使以酒四樽遗之,公不受。来使告云:“若不受,必重得罪。”公不得已,受两壶。行三十里,至张店镇,乃古傅岩故地,于镇官处借人,复还之。后因于陕之使宅建“四公堂”,谓召公、傅公、姚公、温公,此四公者,皆陕中故事也。唐姚中令,陕之硖石人,今陕县道中路旁有姚氏墓碑,徐峤之书并撰。

仆少时在高邮学,读《送穷文》至“五鬼相与张眼吐舌,跳踉偃仆,抵掌顿脚,失笑相顾”,仆不觉大笑。时同舍王抃彦法问曰:“何矧?”笑至甚为矧。仆曰:“岂退之真见鬼乎?”彦法曰:“此乃髑髅之深颦蹙頞,盖想当然耳。且古人作文,必有所拟,此拟扬子云《逐贫赋》也。”仆后以此言问于舅氏张奉议从圣,舅氏曰:“不然。规矩,方圆之至也,若与规矩合,则方圆自然同也。若学问至古人,自然与古人同,不必拟也。譬如善射,后矢续前矢;善马,后足及前足,同一理也。”昨日读韩文,忽忆此话,今三十年矣,抚卷惊叹者久之。

诗人之言,为用固寡,然大有益于世者,若《长恨歌》是也。明皇、太真之事,本有新台之恶,而歌云:“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不识。”故世人罕知其为寿王瑁之妃也。《春秋》为尊者讳,此歌真得之。

谥之曰“灵”,盖有二义。《谥法》曰:“德之精明曰灵。乱而不损曰灵。”若周灵王、卫灵公是美谥也;若楚灵王、汉灵帝是恶谥也。《庄子》曰:“灵公之为灵也,久矣。”此褒之也。《汉•赞》之曰“灵帝之为灵也优哉”,此贬之也。故曰:此一字兼美恶两谥。

唐世士大夫崇尚家法,柳氏为冠,公绰唱之,仲郢和之,其馀名士亦各修整。旧传:柳氏出一婢。婢至宿卫韩金吾家,未成券,闻主翁于厅事上买绫,自以手取视之,且与驵侩议价。婢于窗隙偶见,因作中风状,仆地。其家怪问之,婢云:“我正以此疾,故出柳宅也。”因出,外舍问曰:“汝有此疾,几何时也?”婢曰:“不然。我曾伏事柳家郎君,岂忍伏事卖绢牙郎也?”其标韵如此,想是柳家家法清高,不为尘垢卑贱,故婢化之,乃至如此。虽今士大夫妻有此见识者,少矣。哀哉!闻之于田亘元邈。

仆友王彦法,善谈名理,尝谓世人但知韩退之不好佛,反不知此老深明此意。观其《送高闲上人序》云:“今闲师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胶,是其为心,必泊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泊与淡相遭,颓随委靡,溃败不可收拾。”观此言语,乃深得历代祖师向上休歇一路,其所见处大胜裴休。且休尝为《圆觉经序》,考其造诣,不及退之远甚。唐士大夫中,裴休最号为奉佛,退之最号为毁佛,两人所得浅深乃相反如此,始知循名失实,世间如此者多矣。彦法名抃,高邮人,慕清献之为人,卒于布衣。仆今日偶读《圆觉经序》,因追书之。

退之《感二鸟赋》云:“贞元十五年五月戊辰,愈东归。”又云:“读书著文自七岁至今,凡二十二年。”以文集详考之,是年乃贞元十一年也。今按贞元十一年退之年二十八,是年三上书宰相,不遇而出关,故曰“自七岁至今,凡二十二年”。至十二年七月从董晋平汴州,至十五年二月晋薨。退之护丧归葬洛阳,半道闻汴州乱。退之既至洛阳,径走彭城,省视其家,遂复在徐州节度使张建封幕下。是年五月作《董晋行状》,其后书云:“贞元十五年五月十八日,故吏前汴、宋、亳、永等州观察推官将仕郎秘书省校书郎韩愈状。”是时退之年三十二,则知作《感二鸟赋》时贞元十一年明矣,但后人误书十五年也。

杜牧之《华萼楼》诗云:“千秋佳节名空在,承露丝囊世已无。唯有紫苔偏称意,年年因得上金铺。”“金铺”出《甘泉赋》云:“排玉戸而扬金铺。”注云:“金铺,门首也。言风之所至,排门飏铺,击鼓锾钮。”盖此楼久无人登,而苔藓生其门上矣。汉以金盘承露,而唐以丝囊。丝囊可以承乎?此不可解。

襄、邓之间多隐君子。仆尝记陕州夏县士人乐举明远尝云:“二十四气其名皆可解,独小满、芒种说者不一。”仆因问之,明远曰:“皆谓麦也。小满,四月中,谓麦之气至此,方小满而未熟也;芒种,五月节,‘种’读如‘种类’之‘种’,谓种之有芒者,麦也,至是当熟矣。”仆因记《周礼》:稻人“泽草所生,种之芒种”。注云:“泽草之所生,其地可芒种,种稻麦也。”仆近为老农,始知过五月节,则稻不可种。所谓芒种五月节者,谓麦至是而始可收,稻过是而不可种矣。古人名节之意,所以告农候之早晩深矣。

《庄子》之言,有与人意合者,今辄记之。《庄子》之言曰:“地非不广且大也,今之所用容足耳。然侧足而垫之,致黄泉。”解之者曰:垫者,掘也。地亦大矣,人之所用,不过容足。若使侧足之外,掘至黄泉,则人战栗不能行矣。仆因从而解之曰:所以然者,以足外无馀地也。今有人廉也,而人以为贪;正也,而人以为淫。何也?以廉正之外,无馀地也。若云伯夷之廉也,柳下惠之正也,则人无不信者,以有馀地也。故曰:君子能为可信,不能使人之必信。人若未信,当求之己,不可求之人。

政和中,仆为邓州淅川县令,与顺阳主簿张持执权同为金州考试官。毕,同途而归,至均州界中,宿于临汉江一寺。寺前水分两股,行十馀里复合。主僧年六十馀,极善谈论。因言股河,主僧曰:“不独江汉如此,天汉亦复如是。”因取《天汉图》相示:天汉起于东方,经箕尾之间,谓之汉津,乃分为二道:其南道则经傅说星、天籥星、弁星、河鼓星;其北道则经龟星、南斗魁星、左旗下至天津,而合为一道。故知股河,天地皆然也。仆曰:“凡水之行,前遇堆阜,则左右分流,遂如股之状。今天汉乃水象,亦有高卑坳平之状乎?”其僧笑曰:“吾不知也。”后有知星者亦不能答。

天下之事有一可笑者,今辄记之。子路在弟子中号为好勇,天下之至刚强人也;而卫弥子瑕者,至以色悦人,天下之至柔弱人也,然同为友婿。故《孟子》曰:“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夫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夷考其时,正卫灵公之时,何二人赋性之殊也?《尔雅》曰:“两婿相谓为亚。”注云:“今江东人呼同门为僚婿,严助传呼友婿。江北人呼连袂,又呼连襟。”

“壮士感恩起,变服不变姓。朋友改旧观,僮仆生新敬。”右孟东野《赠韩退之为行军司马》诗。以《传》考之,非也。东野卒于元和九年,时退之为史馆修撰,至元和十二年冬,乃以右庶子为彰义军行军司马,而东野不及见也。前诗乃退之从董晋入汴州为汴州观察推官时诗也。退之年二十五及第,四五年不得官,至贞元十二年乃为董相从事,故有“旧观新敬”之语。其后为中书舍人,左迁右庶子,乃为行军司马,位望隆盛久矣,何“新敬”之说哉。

《曹成王碑》句读差讹,说不可解;又为人转易其字,故愈不可解。仆旧得柴慎微善本,今是正之。一本云:“观察使残虚使将国良戎界,良以武冈叛。”柴本作:“初,观察使虚使将国良戎界。”本无“残”字。盖虚使其将国良,往戎界,故良不往,以武冈叛也。又一本云:“披安三县,咏其州,斩伪刺史。”柴本“咏”字作“訹”,披音,鹿非反。盖言披剥安州之三县,故以威名訹惧其州人,使斩其不当为刺史者。盖当时刺史,李希烈之党也。

今之僧尼戒谍云“知月黑白大小”及“结解夏之制”,皆五印度之法也。中国以月晦为一月,而天竺以月满为一月。《唐西域记》云:“月生至满谓之白月,月亏至晦谓之黑月。”又其十二月所建,各以所直二十八宿名之,如中国建寅之类是也。故夏三月,自四月十六日至五月十五日,谓之额沙茶月,即鬼宿名也;自五月十六日至六月十五日,谓之室罗伐挐月,即柳星名也;自六月十六日至七月十五日,谓之婆达罗钵陁月,即翼星名也。黑月或十四日或十五日,月有大小故也。故中国节气与印度递争半月,中国以二十九日为小尽,印度以十四日为小尽;中国之十六日,乃印度之初一日也。然结解夏之制,宜如《西域记》用四月十六日,盖四月十五日乃属道瑟吒月,乃印度四月尽日也。仆因读《藏经》,故谩录出之。

《陇石》诗云:“旊大瓶瓮小,所任各有宜。”《考工记》“抟埴之工陶旊”,注云:“旊,读如甫始之甫。”郑元谓旊读如放,《音义》甫冈切,《韵略》:“甫两切,与昉同音。”注云:“抟埴工。”以此考之,则旊者乃抟埴之工耳,非器也。而退之乃言“旊大瓶瓮小”者,何也?《考工记》:“旊人为簋,实一觳,崇直,厚半寸,唇寸,豆实三而成觳,崇尺。”注:“觳受斗二升,豆实四升。”故云“豆实三而成觳”。然则旊人所作器,大者不过能容斗二升,小者不过能容四升耳。《考工记》前作“陶旊”,后作“旊人”,当以后为正。

退之《石鼓歌》云:“镌功勒成告万世,凿石作鼓隳嵯峨。从臣才艺咸第一,简选撰刻留山阿。”或云:此乃退之自况也。淮西之碑,君相独委退之,故于此见意。此说非也。元和元年,退之自江陵法曹征为博士,时有故人在右辅,上言祭酒,乞奏朝廷,以十橐驼载十石鼓安太学,其事不从。后六年,退之为东都分司郎官,及为河南令,始为此诗。歌中备载此事明甚。后元和十二年春,退之始被命为《淮西碑》,前歌乃其谶也。又云“日消月铄就埋没”,而《淮西碑》亦竟磨灭,恐亦谶也。

《曹成王碑》云:“王姓李氏,讳皋,字子兰,谥曰成。其先王明,乙太宗子国曹。”又云:“太支十三,曹于弟季;或亡或微,曹始就事。”今按:曹王明之母杨氏,乃齐王元吉之妃也,后太宗以明出继元吉后,此人伦之大恶也。故退之为国讳,既言“其先王明,乙太宗子国曹”,又云“太支十三,曹于弟季”。其言“弟季”,尤有深意,盖元吉之变在于蚤年,及其暮年,乃有曹王,故曰弟季,盖非东昏奴之比也。前辈用意,皆出忠厚,诚可法哉。

李方叔初名豸,从东坡遊。东坡曰:“《五经》中无公名,独《左氏》曰:‘庶有豸乎?’乃音直氏切,故后人以为虫豸之豸。又《周礼》:‘供具絼。’亦音治,乃牛鼻绳也。独《玉篇》有此豸字。非《五经》不可用,今宜易名曰‘廌’。”方叔遂用之。秦少遊见而嘲之曰:“昔为有脚之豸乎?今作无头之廌乎?”豸以况狐,廌以况箭,方叔仓卒无以答之,终身以为恨。

长安慈恩寺塔有唐新进士题名,虽妍媸不同,然皆高古有法度,后人不能及也。宣和初,本路漕柳瑊集而刻之石,亦为奇玩,然不载雁塔本末。仆读《藏经》,因谩记之。唐玄奘法师贞观三年八月往五印度取经,至十九年正月复至京师,得如来舍利一百五十粒,梵本六百五十七部,始居洪福寺翻译。至二十二年,皇太子治为文德皇后于宫城南晋昌里建太慈恩寺。寺成,令玄奘居之。永徽二年,师乃于寺造砖浮屠以藏梵本,恐火灾也。所以谓之雁塔者,用西域故事也。王舍城之中有僧娑窣堵波。僧娑者,唐言雁也;窣堵波者,唐言塔也。师至王舍城,尝礼是塔,因问其因縁,云:“昔此地有伽蓝,依小乘食三净食。三净食者,谓雁也、犊也、鹿也。一日,众僧无食,仰见群雁翔飞,辄戏言曰:‘今日众僧阙供摩萨埵宜知。’好施谓之萨埵。其引前者应声而堕。众僧欲泣,遂依大乘,更不食三净,仍建塔,以雁埋其下。”故师因此名塔。先是,师先翻《瑜珈师地论》,成,进御,太宗制《大唐三藏圣教序》,时皇太子治又制《述圣记》。有宏福寺僧怀仁,集王右军字勒二文于碑。及雁塔成,禇遂良乃书二帝序记,安二碑于塔上,其后遂为遊人咸集之地。故章八元诗云:“七层突兀在虚空,四十门开面面风。却讶乌飞平地上,自惊人语半天中。回梯暗路如穿洞,绝顶初攀似出笼。落日凤城佳气合,满城春睡雨濛濛。”此诗人所脍炙,然未若少陵之高致也。杜诗人所易见,此更不录。

唐人欲作《寒食》诗,欲押“饧”字,以无出处,遂不用。殊不知出于《六经》及《楚辞》也。《周礼》:“小师掌教箫。”注云:“箫,编小竹管,如今卖饴饧者所吹也。管如篴,并而吹之。”《招魂》曰:“粔籹密饵,有𫗠𫗮些。”注云:“𫗠𫗮,饧也。”但战国时谓之𫗠𫗮,至后汉时乃谓之饧耳。

尚书谓之八座,其来久矣,然学者少究其源。或以六曹二丞为八座,或以六曹二仆为八座,皆非也。此事载于《晋书•职官志》甚详,今录于左。汉光武以三公曹主岁尽考课诸州郡事,改常侍曹为吏部曹,主选举祠祀事,民曹主缮修功作盐池园苑事,客曹主护驾羌胡朝贺事,二千石曹主治地者。

得一序石刻,题云“前乡贡进士韩愈撰”,乃知作此文时年未三十,故能豪放如此。今按退之年二十五及第,后三试博学宏辞科,皆被黜落,故曰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继而以乡贡进士三上书宰相,复不遇,即出关,时年二十八矣。且以退之文辞宏放如此而被黜,何哉?盖唐人之文,皆尚华丽妥贴,而退之乃聱牙如此,宜乎点额也。

艺祖既平江南,诏以兵器尽纳扬州,不得支动,号曰“禁库”。方腊作乱,童贯出征,许于逐州军选练兵仗。既开禁库,两房将士望见所贮弓挺直,大喜曰:“此良弓也!”因出试之,宛然如新。是日,弓数千张立尽。噫!自开宝之乙亥至宣和之辛丑,一百四十七年而胶漆不脱,可谓异矣。女真犯阙,东南起勤王之师。仆时为江都丞,帅臣翁彦国令扬州作院造神臂弓,限一月成,皆不可用。当时识者以为国初之弓限一年成,而今成于旬日之间,宜乎美恶之相绝也。仆考《考工记》,然后知弓非一年不可用也。“弓人为弓,取六材必以其时”。“凡为弓,冬析干,春液角,夏治筋,秋合三材。寒奠体,冰析灂,春被弦”。则一年之事。郑氏注云:“期年乃可用。”且三代之时,百工传氏,孙袭祖业,子受父训,故其利害如此详尽。我艺祖奋起于五代之后,而制作之妙远合三代,不亦圣谟之宏远乎? 洛中邵康节先生,术数既高,而心术亦自过人。所居有圭窦、瓮牗。圭窦者,墙上凿门,上锐下方,如圭之状;瓮牗者,以败瓮口安于室之东西,用赤白纸糊之,象日月也。其所居谓之“安乐窝”。先生以春秋天色温凉之时,乘安车,驾黄牛,出遊于诸公家。诸公皆欲其来,各置安乐窝一所。先生将至,其家无老少、妇女、良贱,咸迓于门。迎入窝,争前问劳,且听先生之言。凡其家妇姑、妯娌、婢妾有争竞,经时不能决者,自陈于前,先生逐一为分别之,人人皆得其欢心。于是酒肴竞进,厌饮数日,徐遊一家,月馀乃归。非独见其心术之妙,亦可想见洛中士风之美。闻之于司马文仲楫。

《前汉•百官表》“少府”之属官凡五十馀人,有导官掌米谷以奉至尊。然学者多疑“导”字之义。仆考《唐•百官志》导官令“掌导择米麦,凡九谷皆随精粗,考其耗损而供”。然《汉》“导”字下从“寸”,《唐》“䆃”字下从“禾”。今按:《韵略》:“瑞禾一茎六穗谓之䆃。”恐唐以瑞禾名官也。仆尝以此问舅氏,笑云:“此盖读司马长卿《封禅书》误耳。《书》云:‘导一茎六穗于包。’注云:‘导,择也。一茎六穗,谓嘉禾之米也。’后人误以瑞禾为䆃,遂并官名失之,可一笑也。”舅氏张文林相茂实,端方不偶,卒于铨曹。

前汉初,去古未远,风俗质略,故太上皇无名,母媪无姓。然《唐•宰相世系表》叙刘氏所出云:“昔士会适秦,归晋,有子留于秦,自为刘氏。秦灭魏,徙大梁,生清。徙沛,生仁,号丰公。生煓,煓音端。字执加,生四子:伯、仲、邦、交。邦,汉高帝也。”噫!高皇之父,汉史不载其名,而唐史乃载之。此事亦可一笑。

《唐史•韩退之传》:“擢监察御史,上疏极谏宫市,德宗怒,贬阳山令。”此说非也。集中自载《御史台论天灾人饥状》,故退之《寄三学士》诗云:“是年京师旱,田亩少所收。适会除御史,诚当得言秋。拜疏诣阁门,为忠宁自谋。上陈人疾苦,无令绝其喉;下言畿甸内,根本理宜优。积雪验丰熟,幸宽待麦麰。天子恻然感,司空叹绸缪。谓言即施设,乃返迁炎州。”以此验之,其不因宫市明矣。然退之所论,亦一时常事,而遽得罪者,盖疏中有云“此皆群臣之所未言,陛下之所未知”,故执政者恶之,遽遭贬也。既贬,未几有“八司马”之事。使退之不贬,与刘、柳辈俱陷党中,则终身禁锢矣。或云:退之岂与柳、刘辈同乎?仆曰:退之前诗又云:“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使其不去,未必不落党中,然则阳山之贬,其天相哉?司空谓杜佑也,《宰相年表》十九年二月“佑检校司空”。

俗谚云:“一絇丝能得几时络。”以喩小人之逐目前之乐也。然“絇”字当作“𦈕”。《太玄经》“络之次五”曰:“蜘蛛之务,不如蚕一𦈕之利。”𦈕,音七侯反,与絇同音。今以《太玄》证之,故絇当作𦈕。

唐时,前辈多自重,而后辈亦尊仰前辈而师事之,此风最为淳厚。杜工部于《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首云:“文章有神交有道,端复得之名誉早。”又云:“坐中薛华善醉歌,醉歌自作风格老。”一篇之中,直呼三人之名,想见当世士人一经老杜品题,即有声价。故当世愿得其品题,不以呼名为耻也。近世士大夫,老幼不复敦笃,虽前辈诗中亦不敢斥后进之名,而后进亦不复尊仰前辈,可胜叹哉!

陈待制先字应贤,初任差作试官,发解进士程文中犯圣祖讳,冲替。问之,云:“因用《庄子》‘饰小说以干县令。’而《疏》云:‘县字,古悬字,多不著心。悬,高也,谓求高名令闻也。’”然仆以上下文考之:“揭竿累以守鲵鲋,其于得大鱼亦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道亦远矣。”盖“揭竿累”以譬“饰小说”也,“守鲵鲋”以譬“干县令”也。彼成玄英肤浅,不知《庄子》之时已有县令,故为是说。《史记•庄子列传》:庄子“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史记•年表》“秦孝公十二年”:并诸小乡聚为大县,县一令。是年乃梁惠王之二十二年也,且周尝往来于楚、魏之间,所谓监河侯,乃西河上一县令也,时但以“侯”称之耳。而《疏》乃以为魏文侯,不知与惠王之时相去远矣。且监河侯云“我得邑金”,是以知为县令也。若晋申公巫臣为邢大夫,而其子称邢侯之类是也。

唐人字画见于经幢碑刻文字者,其楷法往往多造精妙,非今人所能及。盖唐世以此取士,而吏部以此为选官之法,故世竞学之,遂至于妙。《唐•选举志》云:“凡择人之法有四:一曰身,体貎丰伟;二曰言,言辞辩正;三曰书,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优长。”或曰:此敝政也,岂可以字画取人乎!难之者曰:“今之士人于此状貎奇伟,言辞辩博,判断公事既极优长,而更加以字画遒美,有欧、虞、禇、薛、颜、柳之法,士大夫能全此美者,亦自难得,况铨选之间乎?”闻之者皆服。

天圣中,邓州秋举,旧例主文到县,乡中长上率后进见主文。是年,主文乃唐州一职官,年老,须鬓皓然。说贽,见有轻薄后生前曰:“举人所系甚大,愿先生无渴睡。”既引试,赋《桐始华》,以“姑洗之月,桐始华矣”依次用韵。满场阁笔不下,乃复至帘前启曰:“前日无状后进辄以妄言仰渎先生,果蒙以难韵见困,愿易之。”主文曰:“老人渴睡,不能卒易,可来日再见访。”诸生诺而退。是夜,主文遂遁去,车运司云:“邓州满场曳白。”是年遂罢举。闻之于南阳老儒李亿。亿又云:“昔待监司极小,又士人多自重,不肯妄求,故多老于选调。”

今印榜文额有“之”字者,盖其来久矣。太初元年夏五月正,历以正月为岁首,色尚黄,数用五。注云:“汉用土数五,五谓印文也。若丞相,曰‘丞相之印章’;诸卿及守相,印文不足五字者,以‘之’字足之。”仆仕于陕洛之间,多见古印。于蒲氏见“廷尉之印章”,于司马氏见“军曲侯丞印”,此皆太初以后五字印也。后世不然,印文榜额有三字者足成四字,有五字者足成六字,但取其端正耳,非字本意。

五柳《与子俨等疏》云“汝等虽不同生”,又云“况共父之人”,则知五子非一母。或云:以五柳之清高,恐无庶出,但前后嫡母耳。仆以《责子》诗考之,正自不然。诗云:“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堕固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且雍、端二子,皆年十三,则其庶出可知也已。噫!先生清德如此,而乃有如夫人,亦可一笑。醒轩云:“安知雍、端非双生子?”

富郑公留守西京日,因府园牡丹盛开,召文潞公、司马端眀、楚建中、刘凡邵先生同会。是时,牡丹一栏凡数百本,坐客曰:“此花有数乎?且请先生筮之。”既毕,曰:“凡若干朵。”使人数之,如先生言。又问曰:“此花几时开,尽请再筮之。”先生再三揲蓍,坐客固已疑之。先生沉吟良久,曰:“此花命尽来日午时。”坐客皆不答,温公神色尤不佳,但仰视屋。郑公因曰:“来日食后可会于此,以验先生之言。”坐客曰:“诺。”次日食罢,花尚无恙。洎烹茶之际,忽然群马厩中逸出,与坐客马相蹄啮,奔出花丛中。既定,花尽毁折矣。于是洛中逾服先生之言。先生家有“传易堂”,有《皇极经世集》行于世。然先生自得之妙,世不可传矣。闻之于司马文季朴。

元城先生尝言:异哉,卢杞之为人也,不独愧见父祖,又且愧见其子也。卢氏,唐甲族也,而怀慎一派为盛。怀慎以清德相玄宗,号为名相。而生东都留台弈,弈骂禄山被害,在《忠义传》。弈生杞,相德宗,败乱天下,在《奸臣传》。杞生元辅,《元辅传》云:“端静介正,能绍其祖。故历显剧任,而人不以杞之恶为异。”亦附《忠义传》。故曰:杞不独愧见其父祖,又且愧见其子也。元城先生刘待制安世字器之云。

“葭灰秋吹季月管,日出卯南晖景短。友生招我佛寺行,正直万株红叶满。光华闪壁见神鬼,赫赫炎官张火伞。然云烧树火实骈,金乌下啄頳虬卵。魂翻眼晕忘处所,赤气冲融无间断。有如流传上古时,九龙照烛乾坤旱。”右韩退之《遊青龙寺》诗。仆旧读此诗,以为此言乃喩画壁之状。后见《长安志》云:“青龙寺有柿万株。”此盖言柿熟之状。“火伞”、“頳虬卵”、“赤气冲融”、“九龙照烛”,皆其似也。青龙寺在长安城中,白乐天《新昌新居》诗云:“丹凤楼当后,青龙寺在前。”以此可知。长安诸寺多柿,故郑虔知慈恩寺,有柿叶数屋,取之学书。仆仕于关陕,行村落间,常见柿连数里,欲作一诗,竟不能奇,毎嗟“火伞”等语,诚为善喩。

东坡诗云:“剩欲去为汤饼客,却愁错写弄麞书。”“弄麞”乃李林甫事。“汤饼”,人皆以为眀皇王后故事,非也。刘禹锡《赠进士张盥》诗云:“忆尔悬弧日,余为座上宾。举箸食汤饼,祝辞添麒麟。”东坡正用此诗,故谓之“汤饼客”也。必食汤饼者,则世所谓长命面者也。

古今之语大都相同,但其字各别耳。古所谓“阿堵”者,乃今所谓“兀底”也。王衍口不言钱,家人欲试之,以钱绕床不能行,因曰:“去阿堵物!”谓口不言去却钱,但云去却兀底尔。如“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盖当时以手指眼,谓在兀底中尔。后人遂以钱为“阿堵物”,眼为“阿堵中”,皆非是。盖此两“阿堵”,同一意也。然“去”有两音:一邱据反,乃去来之去;世常从此音,非也,当作口举反。《韵略》云:“撤也。”然此义亦非也。苏武掘鼠所去草实而食之,乃鼠所藏者也。盖衍之意,以谓此钱不当置于此,当屏藏之于他处也。

蔡忠怀持正少年,尝梦为执政,仍有人告之曰:“俟汝父作状元时,汝为执政也。”持正觉而笑曰:“鬼物乃相戏乎!吾父老矣,方致仕闲居,乃云作状元,何也?”后持正果作执政。一日,侍殿上听唱进士第,状元乃黄裳也。持正不觉失惊,且叹梦之可信也。持正父名黄裳,乃泉州人,清正恬退,以故老于铨曹。尝为建阳令,及替,囊无建阳一物,至今父老能道之。最后以赞善大夫为镇安军节度推官。镇安,陈州也。官满,贫不能归,故忠怀遂为陈州人。此闻之于忠怀之孙橝子正。仆问子正:“为幕职而带赞善大夫,何也?”子正云:“此祖宗时官制,盖以久次而得之,自不可解。”

仆仕于关中,尝见一方寸古印,印文云“关外侯印”。其字作古隶,气象颇类《受禅碑》。仆意必汉末时物也,然疑只闻有“关内侯”,不闻有“关外侯”。后于《魏志》见之:建安二十三年,始置名位侯十二级,以赏军功,关外侯乃其一也。注云:“今人虚封,盖始于此。”

扬州检法寇中大,河朔人也。好为大言,以屈座人。一日,于客次中问坐客云:“《左传》‘山木如市,弗加于山;鱼盐蜃蛤,弗加于海。’注云:‘如在山海,贾不加贵。’何也?”庠乃以此八字平分作两句,故座客卒然不能答,庠意气甚自得。时仆为江都丞,独后至,见诸人默然,庠复举前语问仆。笑曰:“此乃一句,何为分为两句也?”庠笑曰:“果然谩不得。”盖晏子之意,以谓陈氏施私恩以收人心,故低价以授与民,是以山木鱼盐之类,虽在齐国,如在山海之中,不加贵也。“贾”读如“价”,非“商贾”之“贾”。

今之同席者皆谓之“客”,非也。古席面谓之“客”,列座谓之“旅”;主谓之“献”,客谓之“酬”。故“宋享晋楚之大夫,赵孟为客”注云:“客,一座所尊也。”“季氏饮大夫酒,臧纥为客。既献,臧孙命北面重席,新樽洁之。召悼子,降逆之。大夫皆起,及旅,而召公鉏”注云:“献酬礼毕而通行为旅。”然则古者主先献客,客复酬之,然后同席皆饮;不如今之时,不待献酬,而同席皆饮也。

韩退之《上宰相书》云:“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九品之位其可望,一亩之宅其可怀。”仆尝怪:贞元七年,兵部侍郎陆贽知礼部贡举,退之是时及第。八年四月,贽拜相,而退之以宰相门生连三年试于吏部而不得,何也?十年十二月,贽罢为太子宾客。十一年,退之于正月、二月、三月连三上书于贾耽辈,不亦疏乎?只取辱耳。后世之士,可以为戒。

本朝取士之路多矣,得人之盛,无如进士,盖有一榜有宰相数人者,古无有也。太平五年,苏易简下李沆、向敏中、寇准、王旦;咸平五年,王曾下王随、章得象;淳化三年,孙向下丁谓、王钦若、张士逊;庆历三年,杨置下王珪、韩绛、王安石、吕公著、韩缜、苏颂;元丰八年,焦蹈下白时中、郑居中、刘正夫。其馀名臣,不可胜数。此进士得人之明效大验也。或曰:不然,以本朝崇尚进士,故天下英才皆入此科。若云非此科不得人,则失之矣。唐开元以前,未尝尚进士科,故天下名士杂出他涂。开元以后,始尊崇之,故当时名士中此科者,十常七八。以此卜之,可以见矣。

佛果禅师川勤,极善禅,纚纚可听。尝云:“阎浮提雨清净水,具诸天相。方时大旱,雨时忽降,莫知其价,此兜率天上雨摩尼也。方欲收禾,霖雨不止,实害人命,此阿修罗中雨兵仗也。甘雨得时,人皆饱足,此护世城中雨美膳也。但名不同,其实一也。”坐客云:“经中所言,皆譬喩也,岂有雨宝珠等事乎?”仆曰:“不然。雨金、雨血、雨土,皆班班载于前史,何况六合外事,其有无不可悬料也。”坐客咸以为然。其上因縁出《华严经》第十五卷。

二十八宿,今《韵略》所呼与世俗所呼往往不同。《韵略》宿音绣,亢音刚,氐音低,觜音訾,皆非也。何以言之?二十八宿,谓之二十八舍,又谓之二十八次。次也,舍也,皆有止宿之意。今乃音绣,此何理?《尔雅》云:“寿星,角亢也。”注云:“数起角亢,列宿之长。”故有高亢之义,今乃音刚,非也。《尔雅》:“天根,氐也。”注云:“角亢下系于氐,若木之有根。”其义如《周礼》“四圭有邸”、《汉书》“诸侯上邸”之邸,音低误矣。西方白虎,而觜参为虎首,故有觜之义,音訾误矣。彼《韵略》不知,但欲异于俗,不知害于义也。学者当如其字呼之。

国初号令,犹有汉唐之遗风。大中祥符元年正月三日,天书降,大赦改元,东都赐酺三日。此盖汉遗事也。汉律,三人以上无故饮酒,罚金四两。故汉以赐酺为惠泽,令得群饮酒也。酺,音蒲,注曰:“王德布于天下,而令聚饮食为酺。”或问:“赐酺起于汉乎?”仆对曰:“《赵世家》载:武灵王行赏大赦,置酒酺五日。则自战国时已如此矣。”祥符诏书圣祖殿有刻石。

吾祖仆射忠肃公亮知荆南府日,常苦嗣续寡少。因闻玉泉山顶有道人草庵其上,号白骨观。道人年八十矣,宴坐庵中,常想自身表里洞达,惟见白骨,以观他人亦复如是,如此五十年矣。忠肃因使人问讯,亦不答;赠遗,亦不受。频频如此,亦略受。公继而入山访之,道人亦喜,因请出山,暂至府第,延之正寝安下,经月乃归。一日,忠肃梦道人策杖径入正寝,方惊愕间,梦觉。且叹讶之,急使人往问讯,曰昨夕已迁化矣。既茶毗,骨有舍利。后遂生给事子山仲南,两岁已能趺坐,方学语时,但言凡所见人,皆是白骨。后至七岁,已往渐不见。噫!其性移矣。给事学佛有见处,古君子也。仆以此语长芦了老,了老云:“吾门谓之空门,今作白骨观,已自堕落,况有人诱引之乎!”仆以此言为然。

俗说以人嚏喷为人说,此盖古语也。《终风》之诗曰:“寤言不寐,愿言则嚏。”笺云:“言我愿思也。嚏,当为不敢嚏咳,我真忧悼而不能寐,如思我心如是,我则嚏也。今俗人嚏云人道我,此乃古之遗语也。”《汉•艺文志》杂占十八家三百一十卷内“《嚏耳鸣杂占》十六卷”,注云:“嚏,丁计反。”然则嚏、耳鸣皆有吉凶,今则此术亡矣。

山涛见王衍曰:“何物老妪,生甯馨儿?”宁作去声,馨音亨,今南人尚言之,犹言“恁地”也。前宋废帝悖逆,太后怒语侍者曰:“将刀来剖我腹,那得生甯馨儿!”此两“宁馨”,同为一意。

仆仕于关中,于士人王君求家见一古物,似玉,长短广狭正如中指,上有四字,非篆非隶,上二字乃“正月”字也,下二字不可认。问之君求,云:“前汉刚卯字也。”汉人以正月卯日作佩之,铭其一面曰“正月刚卯”,乃知今人立春或戴春胜、春幡,亦古制也。盖刚者,强也;卯者,刘也;正月佩之,尊国姓也。与陈汤所谓强汉者同义。

《兰亭序》在南朝文章中少其伦比。或云:丝即是弦,竹即是管,今叠四字,故遗之。然此四字,乃出《张禹传》云:“身居大第,后堂理丝竹管弦。”始知右军之言有所本也。且《文选》中在《兰亭》下者多矣,此盖昭眀之误耳。

蔡忠怀持正,其父本泉州人,晩年为陈州幕官,遂不复归。持正年二十许岁时,家苦贫,衣服稍敝。一日,与郡士人张师是同行,张亦贫儒也。俄有道人至,注视持正久之,因谩问曰:“先生能相乎?”曰:“然。”又问曰:“何如?”曰:“先辈状貎极似李德裕。”持正以为戏己,因戏问曰:“为相乎?”曰:“然。”“南迁乎?”曰:“然。”复相师是,曰:“当为卿监。家五十口时”,指持正云:“公当死矣。”道人既去,二人大笑曰:“狂哉道人,以吾二人贫儒,故相戏耳。”后持正谪新州,凡五年。一日,得师是书云“以为司农无补,然阖门五十口居京师,食贫,近蒙恩守汝州”,持正读至此,忽忆道人之言,遂不复读。数日得疾而卒。闻之于忠怀之孙橝子正。

有客问仆曰:“古今太守一也,而汉时太守赫赫如此,何也?”仆曰:“汉郡极大,又属吏皆所自除,故其势炎炎,非后世比。只此会稽郡考之:县二十六,吴即苏州也;乌伤即婺州也;毗陵即常州也;山阴即越州也;由拳注云‘古之槜李’,即秀州也;大末,衢州也;乌程,湖州也;馀杭,杭州也;鄞,明州也。以此考之,即今浙东西之地,乃汉一郡尔,宜乎朱买臣等为之,气焰赫赫如此也。”

《前汉》凡三处载召平:《萧何传》,召平即东陵侯也;《项羽传》,召平即广陵人也;《齐悼惠王传》,齐相召平,不知何许人,为魏勃所绐至自杀,乃曰:“嗟乎!道家之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仆顷在海州,常与任景初、陈子直论之。景初曰:“此必非东陵侯。且淮阴侯在萧何术中,而东陵常为何画策,其术高矣,必不为勃所绐。”子直曰:“不然。夫为人画策则工,若自为计多拙,故曰傍观者审,当局者迷。”二人争论不已。仆从傍解之曰:“谓之非东陵侯,既无所据;必为东陵侯,恐受屈。”子直曰:“独广陵召平不在论中,何也?”仆因大笑曰:“仆广陵人也,上不敢望东陵,下不肯为齐相。况仆平生处已常在于才与不才之间,宜乎不在论中也。”子直由此号余为“广陵召平”。

仆自南渡以来,始信前人言之可信也。盖北人长于骑射,其所以取胜,独以马耳。故一人复有两马,此古法也。《北征》诗云:“阴风西北来,惨淡随回鹘。其王愿助顺,其俗喜驰突。送兵五千人,驱马一万匹。”是知一人有两马也。中国若不修马政,岂能胜之?盖用兵之法,弓、马必有副。《诗》云“交韔二弓”,畏毁折也,与两马同意。

元城先生与仆论唐十一族事。先生曰:“甘露之事,盖亦疏矣。考其时乃太和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也,是时,李训谋以甘露降于禁中,诏百官入贺,因此欲杀宦官耳。十一月末岂甘露降之时耶?其谋之疏,想见大抵色色如此。吾意宦官知此谋久矣,故不可得而杀。且天下之事,有大于死者乎?凡可以救死者,无不为也。若当时只贬黜之,其祸未必至此;今乃以死逼人,而疏略如此,宜其败也。《易》曰:‘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圣人之言,信矣。”

章圣皇帝东封,礼成,幸曲阜县,谒先圣庙,时丁晋公扈从。前一日,与同辈两三人先驰至庙,省视馔具,因入后殿,乃孔子妃也。问于孔氏族,孔氏之妃何姓,延祐、延渥同对曰:“孔子年十九娶于宋之其官氏女,而生伯鱼,伯鱼年五十而卒,时孔子七十矣。”次日,上至妃殿,亦问其姓。众人未及对,晋公以延祐之言对。上曰:“出何典据?”晋公错愕不及答。延祐徐前曰:“出《孔子家语》。”时扈从者皆以此事为耻。闻之于舒州下寨老儒俞汝平。 “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独把一麾江海去,乐遊原上望昭陵。”右杜牧之自尚书郎出为郡守之作,其意深矣。盖乐遊原者,汉宣帝之寝庙在焉,昭陵即唐太宗之陵也。牧之之意,盖自伤不遇宣帝、太宗之时,而远为郡守也。藉使意不出此,以景趣为意,亦自不凡,况感寓之深乎!此其所以不可及也。

元城先生与僕论《礼记·内则》“鸡鸣而起,适父母之所”,僕曰:“不亦太早乎?”先生正色曰:“不然。礼事父与君,一等一体。父召无诺,君命召无诺;父前子名,君前臣名。今朝谒者必以鸡鸣而起,适君之所,而人不以为早,盖以刑驱其后也。今世俗薄恶,故事父母之礼得已而已尔。若士人畏犯义如犯刑,则今人可为古人矣。”僕闻其言,至今愧之。

余中行老、朱服行中、邵刚刚中、叶唐懿中夫、何执中伯通、王汉之彦昭,彦昭常于期集处自叹曰:“某独不幸,名字无中字,故为第六。”行老应之曰:“只为贤不中。”时以为名答。

阳翟涧上丈人陈恬叔易,一日忽改名钦命。或者疑之,曰:“岂非钦若王之休命,而有仕宦之意乎?”叔易曰:“不然。吾正以时人不畏天,故欲钦崇天道,永保天命。”

建中间,京西都运宋乔年以遗逸举授文林。李方叔以诗嘲之曰:“文林换却山林兴,谁道山人索价高。”晁以道嘲之曰:“处士何人为作牙,尽携猿鹤到京华。今朝老子成长笑,六六峰前只一家。”闻之于王元道敦古。

淳化二年,均州武当山道士邓若拙善出神。尝至一处,见二仙官议曰:“来春进士榜有宰相三人,而一人极低,如何?”一人曰:“高下不可易也,独科甲可易耳,不若以第二甲为第一甲。”道士既觉,与其徒言之。明年唱名,上意适有宫中之喜,因谓近臣曰:“第一甲多放几人,言止即止。”遂唱第一甲,上意亦忽忽忘之,至三百人方悟。是年孙何榜三百五十三人,而第一甲三百二人,第二甲五十一人,丁谓第四人,王钦若第十一人,张士逊第二百六十人。后士逊三人入相。致仕归乡,遊武当山,若拙弟子常为公言之。僕为邓州淅川令日,闻之于郧乡士人刘可道。

僕尝问元城先生:“先儒注《太玄经》,毎首之下必列二十八宿,何也?”先生曰:“周天二十八宿,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而《太玄经》凡七百二十九赞,乃此数也。”僕曰:“七百二十九赞分而为二,合三百六十四度有半而不相应,何也?”先生曰:“扬氏之意,以谓其半不可合也。故有踦赞、嬴赞,以应周天之数。汉之正统,以象岁也;莽之僣窃,乃闰位也。故先儒于踦赞、嬴赞之下,注‘以为水火之闰’,而《王莽传·赞》所称‘馀分闰位’者,盖谓是。”噫!子云之数深矣。

《同年小录》载小名小字,或问:“有故事乎?”或曰:“始于司马犬子。”僕曰:“不然。《离骚经》曰:‘皇览揆予于初度兮,肇锡予以嘉名。名予曰正则兮,字予曰灵均。’且屈原字平,而正则、灵均,则其小字小名也。所谓‘皇’者,三闾称其父也。后人遂以皇览为进御之书,误矣。”

《唐·外戚传》云:“外家之成败,视主德之何如耳。”至哉此言也。明皇之宠太真极矣,故有马嵬之事。故《老子》云:“甚爱必大费。”《孟子》云:“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惟老杜于此事殊为得体,诗云:“不闻商周衰,中自诛褒妲。”谓若此事自出于明皇之意,与夫“君王掩面救不得”相去远矣。

僕友司马文季朴极知星,尝云:“《前汉·天文志》:牵牛为牺牲,其北河鼓,大星,上将;左右星,左右将。此说非也。且何鼓乃牵牛也,今分为二,则失之矣。《尔雅》云:‘何鼓谓之牵牛。’注云:‘今荆楚人呼牵牛为担鼓。担者,何也。’盖此星状如鼓,左右两星若担鼓之状,故谓之何鼓。何者,如‘何天之休’之‘何’,人但见何鼓在天潢之间,故易谓河,非也。”

僕为夏县令,寄居司马文季朴家。出藏先圣画像示僕,传云王摩诘笔也。僕因令善工摹之,眼中神彩殊不相类,使人意不满。画象上长下短,其背微偻,以传考之,想当然尔。《庄子》载:老莱弟子出薪,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于此,修上而超下,末偻而后耳,视若营四海。”注云:“长上而促下,耳却近后而上偻。末偻,谓背微曲也。”然此皆可画。若夫“视若营四海”,乃圣人忧天下之容,非摩诘不能作。

关中名医骆耕耕道曰:《庄子》之言,有于孙真人医方相合者。五苓散,五味而以木猪苓为主,故曰五苓。《庄子》之言曰:“药也,其实堇也,桔梗也,鸡壅也,豕零也,是时为帝者也。”郭注云:“当其所须则无贱,非其时则无贵。”故此数种,若当其时而用之则为主,故曰是时为帝者也。疏云:“药无贵贱,愈病则良。”斯得之矣。故药有一君、二臣、三佐、四使。且如治风,则以堇为君,堇,乌头也。去水则豕零为君,豕零,水猪零也。他皆类此。彼俗医乃以《本草》所录上品药为君,中品药为臣,下品药为佐使,可一笑也。

“祸福茫茫不可思,大都早退是先知。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顾索素琴应不暇,忆牵黄犬定难期。蛟龙作醢麟为脯,何似泥中拽尾龟。”右白乐天《遊玉泉寺》诗。李训、郑注初用事,公知其必败,辄自刑部侍郎乞分司而归。时宰相王涯好琴,舒元舆好猎,故及之,而“拽尾龟”所以自喩也。龙醢事见《左氏》,麟脯事见《列仙传》。

《晋史》乃唐时文士所为,但托之御撰耳。《天文志》云:“天聪明自我民聪明。”以民为人,且太宗不应自避其名。又“洛书乾曜度”,以干为甄,则太宗又不应为太子承乾避名也。以此足见乃当时臣下所为尔。臣下之文驾其名于人主,已为失矣;而人主傲然受之而不辞,两胥失矣。

僕之故友柴慎微尝云:开元太平宰相七人,五人出太平公主门下,谓岑羲、窦怀真、萧至忠、崔湜、陆象先也;二人明皇自用,谓张说、郭元振也。且象先贤者也,何为预五人之列?按《象先传》:太平公主欲相崔湜,湜力荐象先于主,故遂相之。噫!象先何为交结崔湜也。开元元年七月,太平公主既败,而宰相出门下者如岑羲等四人皆被诛,独象先免。使其不幸,与四人者皆死,岂不痛哉!然则士大夫之所处,宜以此为戒。

老杜《遣闷》诗云:“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所说不同。《笔谈》以为鸬鹚,能捕黄鱼,非也。黄鱼极大,至数百斤,小者亦数十斤,故诗云:“日见巴东峡,黄鱼出浪新。脂膏兼饲犬,长大不容身。”又有《白小》诗云:“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细微沾水族,风俗当园蔬。”盖言鱼大小之不同也。僕亲见一峡中士人夏侯节立夫言:“乌鬼,猪也。峡中人家多事鬼,家养一猪,非祭鬼不用,故于猪群中特呼‘乌鬼’以别之。”此言良是。僕又见浙人呼海错为虾菜,毎食不可阙,始悟“风俗当园蔬”之意。

始元五年春正月,夏阳男子张延年诣北阙,自称卫太子。然《隽不疑传》云“本夏阳人,姓成名方遂”,且“廷尉逮诏乡里识之者张宗禄等”,则人识之者多矣,不应如此差舛。然若以纪传不相照,误立两姓名,则《不疑传》末又云“一姓张名延年”,则是当时廷尉验问之时,一人已有两姓名矣,则是非未可定也,故史家于此微见其意。初,不疑缚送诏狱之时,已自云:“卫太子得罪先帝,亡不即死,今来自诣,此罪人也。”天子与大将军闻而嘉之。史著此语,亦欲后人推原其意耳。

汉时送葬之礼极厚。武帝之葬,昭帝幼弱,霍光不学,取金钱、财物、鸟兽、鱼鳖、牛马、虎豹、生禽凡百九十物,尽瘗藏之,又以后宫守园陵,于是园妾自此始矣。后世因之,遂不复变。白乐天有《园陵妾》诗,读者伤之。

今之阙角谓之“觚棱”,盖取其有四棱也。僕友柴慎微云:“觚,酒器也,可容二升,腹与足皆有四棱。汉宫阙取其制以为角隅,安兽处也,故曰‘上觚棱而栖金爵’。爵、觚,皆酒器名,其腹之四棱,削之可以为圆,故《汉书》曰‘破觚为圜’。”

南方朱鸟。盖未为鹑首,午为鹑火,已为鹑尾。天道左旋,二十八宿右转,而朱鸟之首在西,故先曰未,次曰午,卒曰已也。然南方七宿之中,四宿为朱鸟之象。《汉·天文志》:柳为鸟咮,星为鸟颈,张为鸟啄,翼为鸟翼。或问:“朱鸟而独取于鹑,何也?”僕对曰:“朱鸟之象,止于翼宿,而不言尾,有似于鹑,故以名之。”然谓之鹑尾者,尝问元城先生,先生曰:“盖以翼为尾云故。《甘氏星经》云:‘鸟之斗,竦其尾;鹑之斗,竦其翼。’以此知之。”

柴慎微言:“《春秋》载二百四十二年之事,其为简册无几耳,故多从省文。后世妄行穿凿,故其说不胜繁芜。且如成十四年,‘秋,叔孙侨如如齐逆女’。‘九月,侨如以夫人妇姜氏至自齐’。《左氏》曰:‘称族,尊君命也。’‘舍族,尊夫人也。’殊不知乃经之省文也,经中若此书者多矣。成十八年‘公孙归父如晋’,‘归父还自晋,至笙,遂奔齐’,昭十三年‘晋人执季孙意如以归’,十四年‘意如至自晋’,二十三年‘晋人执我行人叔孙舍’,二十四年‘叔孙舍至自晋’,皆省文也。譬之水性本清,尘泥汨之则浊也;若复去之,则水性明矣。今读《春秋》者,但不为诸家所汨,则圣人之意见矣。”

古人重谱系,故虽世胄绵远,可以考究。渊明《命子》诗云:“天集有汉,眷于湣侯。赫赫湣侯,运当攀龙。抚剑风迈,显兹武功。泰誓山河,启土开封。”今按《汉书·高帝功臣表》:开封湣侯陶舍以左司马从汉破代,封侯。昔高帝与功臣盟云:“使黄河如带,泰山若砺,国以永存,爰及苖裔。”所谓泰誓山河,谓此盟也。高帝功臣百有二十人,舍其一也。又云:“亹亹丞相,允迪前从。浑浑长源,郁郁洪河。群川载导,众条载罗。时有语默,运同隆窊。”此盖谓陶青也。今按《汉·高帝功臣表》:开封湣侯陶舍,封十一年薨;十二年夷侯青嗣,四十八年薨。《汉·百官表》:孝景二年“六月,丞相嘉薨。八月癸未,御史大夫陶青为丞相”。七年“六月乙巳,丞相青免。太尉周亚夫为丞相”。所谓“群川众条”,以喩枝泒之分散也;“语默隆窊”,以言自陶青后未有显者也。渊明乃长沙公之曾孙,然《侃传》不载世家,独于此见之。后世累经乱离,谱籍散亡。然又士大夫因循灭裂不如古人,所以家谱不传于世,惜哉!

亳州祁家极收本朝前辈书帖。僕尝见其家所收孙宣公奭书尺有云:“行李鼎来。”盖古之“行李”,乃今之“行使”也。鲁僖公之三十年,烛之武见秦伯曰:“若舍郑以为东道主,行李之往来,共其困乏。”注云:“行李,使人也。”鲁襄公之八年,郑及楚平晋,责曰:“君有楚命,亦不使一个行李告于寡君。”注云:“一个,独使也。行李,行人也。”然古之“李”字,从“山”下“人”、“人”下“子”,作“ ”,后人乃转作“李”也。“一个行李”谓“一介行使”,今人以“行李”为随行之物,失之远矣。

司马温公祖茔在陜府夏县之西二十四里,地名“鸣条”,山有坟,寺曰“馀庆”,山下即温公之祖居也。僕为夏县令日,屡至其处。及十许里有涑水,故温公号“涑水先生”。鸣条山即汤与桀战之地,去解州安邑县五十里,乃桀之都也。吕相《绝秦书》曰:“伐我涑川,俘我王官。”以此见秦、晋两国境上二邑也。涑川即涑水也。王官属今河中府虞乡县,唐末司空表圣隐于王官谷,有天柱峰、休休亭,乃一绝境也。

韩退之三上宰相书,但著月日而无年。今按李汉云:“公生于大历戊申。”而退之书云:“今有生人二十八年矣。”大历三年戊申至贞元十一年乙亥,退之时年二十八。以《宰相年表》考之,是年宰相乃贾耽、卢迈、赵憬也,但不知退之所上为何人耳。且以前乡贡进士上书,而文格大与当时不同,非贤相不能举也,岂耽辈所能识哉?

今之士人简尺中,或以“解茩”字易“邂逅”字,非也。《离骚经》云:“制芰荷以为衣兮。”王逸注云:“芰,蓤也。秦人作‘薢茩’。薢音皆,茩音茍。”僕仕于关、陜之间,不闻此呼,正恐王逸别有义尔。后又读《尔雅》“薢茩芵茪”,注云:“芵,明也。或云蓤也,关西谓之薢茩。”以僕所见,芵茪者,即今之草芵明也。其叶初出,可以为茹,其子可以治目疾。盖谓可以解去垢秽,或恐以此得名。又《尔雅》云:“蓤,厥攗。”注云:“蓤也,今水中芰。”然则蓤自有正名,不谓之薢茩明矣。或曰:然则王逸、郭璞皆误乎?僕曰:“古者信以传信,疑以传疑。郭璞多引用《离骚》注,故承王逸之疑。而多出此注,所以广异闻也,学者幸再考之。”

“夜梦神官与我言,罗缕道妙角与根。提携陬维口澜翻,百二十刻须臾间。”右退之《记梦》诗,殊为难解。僕尝考之,此乃言二十八宿之分野也。《尔雅》曰:“寿星,角亢也。”注云:“数起高亢,列宿之长。”又曰:“天根,氐也。”注云:“下系于氐,若木之有根。”“娵訾之口,营室东壁也。”注云:“营室东壁,星四方似口,故以名之。”所谓“百二十刻”者,盖浑天仪之法,二十八宿,从右逆行,经十二辰之舍次,毎辰十二刻,故云百二十刻。所谓“壮非少者哦七言,六字常语一字难”者,只上所谓哦字也,退之欲神其字,故隐其语。

元城先生与僕论十五国风次序,僕曰:“《·王黍离》在《邺》、《鄘》、《卫》之后,且天子可在诸侯后乎?”先生曰:“非诸侯也,盖存二代之后也。周既灭商,分其畿内为三国,即邺、鄘、卫是也。自纣城以北谓之邺,南谓之鄘,东谓之卫。故邺以封纣子武庚也;鄘,管叔尹之;卫,蔡叔尹之,以监商民,谓之三监。武王崩,三监畔,周公诛之,尽以其地封康叔,故《邺诗》十九篇,《鄘诗》十篇,共二十九篇,皆《卫诗》也。序诗者以其地本商之畿内,故在于《王·黍离》上,且列为三国,而独不谓之卫,其意深矣。”以毛、郑不出此意,故备载之。

鄱阳湖水连南康军江一带,至冬湖水落,鱼尽入深潭中。土人集船数百艘,以竹竿搅潭中,以金鼓振动之,候鱼惊出,即入大网中,多不能脱。惟大赤鲤鱼最能跃,出至高丈馀后,入他网中,则不能复跃矣,盖不能三跃也。故禹门化龙者,是大赤鲤鱼,他鱼不能也。杜子美《观打鱼歌》云:“绵州江水之东津,鲂鱼泼泼色如银。鱼人溠溠沉大网,载江一拥数百鳞。众鱼常材尽却弃,赤鱼腾出如有神。”僕亲见捕鱼,故知此诗之工。

亳州士人祁家,多收本朝前辈书帖,内有李西台所书小词,中“罗敷”作“罗紨”。初亦疑之,后读《汉书》,昌邑王贺妻十六人,生十一人男、十一人女。其妻中一人严罗紨,纣音敷,乃执金吾严延年长孙之女。罗紨生女曰持辔,乃十一中一人也。盖采桑女之名偶同耳。

自古中国与边方战多用弩。晁错上疏曰:“劲弩长戟,射疏及远,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遊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平城之歌曰:“不能控弩。”李陵以连弩射单于,马隆用弩阵取凉州,盖中国各用所长。夫骑射,契丹所长也;弩车,中国所长也。盖车能作阵而骑不可突,弩能远而入深,可以胜弓,且得其矢,而契丹不可用。近世独不用弩,当讲求之。

《孝经序》云:“鲁史《春秋》,学开五传。”韩退之云:“《春秋》五传束高阁。”然今独有三家。今按《前汉·艺文志序》云:《春秋》分为五注,云左氏、公羊氏、谷梁氏、邹氏、夹氏,而邹氏、夹氏有录无书,乃知二氏特有名尔。然《王阳传》称能为驺氏《春秋》,何也?岂非至后汉之初,此书亦亡乎?故曰有录无书。前汉“邹”、“驺”同音通用。

《韩退之列传》云:“从愈遊者,若孟郊、张籍,亦皆有名于时。”以僕观之,郊、籍非辈行也。东野乃退之朋友,张籍乃退之为汴宋观察推官日所解进士也,而李翺、皇甫湜则从退之学问者也。故诗云:“东野窥禹穴,李翺观涛江。”又云:“东野动惊俗,天葩吐奇芬。张籍学古淡,轩昻避鸡群。”故于东野则称字,而于群弟子则称名,若孔子称蘧伯玉、子产、回也、由也之类。而《唐史》乃使东野与群弟子同附于退之传之后,而世人不知,遂皆称为韩门弟子,误矣。

老杜《赠李潮八分歌》云:“秦有李斯汉蔡邕,中间作者寂不闻。峄山之碑野火烧,枣木传刻肥失真。苦县光和尚骨立,书贵瘦硬方通神。”“峄山之碑”至于“苦县光和”人多未详,王内翰亦不解。谨按:老子,苦人也,今为亳州卫真县。县有明道宫,宫中有汉光和年中所立碑,蔡邕所书。僕大观中为永城主簿日,縁檄到县,得见之。字画劲拔,真奇笔也。且杜工部时已非峄山真笔,况于今乎?然今所传摹本亦自奇绝,想见真刻奇伟哉。

涑水先生一私印曰“程伯休甫之后”,盖出于《司马迁传》,曰:“重黎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当宣王时,官失其守,而为司马氏。”故涑水引用之耳。伯休甫者,其字也。古字一字多矣,如袁丝、房乔、颜籀之类,三字无之。独本朝有刘伯贡父、刘中原父。或云二人本字贡甫、原甫,以犯高鲁王讳,故去“甫”而加“伯”、“中”,时人因并三字呼之。此说非也。六一先生作《原甫墓志》云:“公讳敞,字中原父,姓刘氏。”“熙宁元年四月八日卒。”以此可知,彼但见钱穆甫以避讳,人或呼为钱穆,或呼为穆四,遂并二刘失之误矣。

《曹成王碑》句法严古,不可猝解,今取其尤者笺之。“大选江州,群能著直略反职。王亲教之,抟徒官反力勾卒。羸越之法,曹诛五畀必利反。”今释于此:著职者,各安守其职也。抟力者,结集其力也。勾卒者,伍相勾连也。羸越之法,“羸”当为“嬴”,谓秦商君、越勾践教兵之法。曹诛五畀者,曹,朋曹也;若有罪,则凡与之为朋曹者,咸诛之。五,什伍也,凡有所获,则分而畀其什伍之兵也。盖利害相及,则战不敢溃,而居不敢盗,此乃勾卒嬴越之法。或曰:羸,谓衰羸也;越,谓超越也;凡战,罚其衰羸,赏其超越也。然无勾卒之义,当从前说。

“日临公馆静,画满地图雄。剑阁星桥北,松州雪岭东。华夷山不断,吴蜀水相通。兴与烟霞会,清樽幸不空。”右杜工部《严公厅咏蜀道画图》。是时,武跋扈,微有割据之意,故公于诗讽之。云“山不断”、“水相通”,以言蜀道不可割据也。幕下有益于东道者,如此。

鲁臧武仲名纥,孔子之父,鄹人。纥,乃叔梁纥也。皆音恨发反,而世人多呼为核。有一小说:唐萧颖士轻薄,有同人误呼武仲名,因曰:“汝纥字也不识。”或以为瞎字也,不识误矣。

亳州永城县之七十里有芒砀山,山有岩曰紫气,此盖高帝避难所也,复有梁孝王墓。僕尝与宿州知录邵渡同遊,入隧道中百馀步,至皇堂。如五间七架屋许大,周回有石门子十许,上镌作内臣宫女状。中有大石柱四,所以悬棺,棺不复见矣。入时必用油圈以为烛。其中盛夏极凉,如暮秋。时山下有居民数百家,今谓之保安镇,盖当时守冢之遗种也。土人呼墓为梁王避暑宫,故老云:“前数年,时有人入其中,常得黄金而出,今不复有矣。”《孝王传》云:未死“财以钜万计,不可胜数。及死,府藏馀黄金尚四十馀舆,他财物称是。”想见当时送葬之物厚矣。魏武帝置发冢中郎、摸金校尉,如此冢盖无不发者。然古人作事奇伟可惊,非后世比也。

绍兴三年夏六月,明州阿育王山住持净昙,以宸奎阁所藏仁宗御书诣行在。所献书凡五十三轴,字体有三:一曰真书,二曰飞白,三曰梵书。其上二书世多见之,而梵书亦自奇古可骇愕也。又有团绢扇三柄,皆有御书。一长柄者三尺许,恐是打扇,用白藤缚柄。而三扇皆以青笺纸为上下承萼,制度极草草,今中产之民所耻也。大哉,仁宗之盛德也! 《唐史》载:郑虔集当世事著书八十馀篇,目其书为《荟蕞》。老杜《哀故著作郎贬台州司户荥阳郑公虔》诗云:“荟蕞何技痒。”又按《韵略》:荟,乌外切,草多貌,如“荟兮蔚兮”之荟。蕞,徂外切,小也,如“蕞尔国”之“蕞”。虔自谓其书虽多,而皆碎小之事也。后人乃误呼为《会粹》,意为会取其纯粹也,失之远矣。盖名士目所著书多自贬,若《鸡肋》、《脞说》之类,皆是意也。“技痒”者,谓人有技艺不能自忍,如人之痒也,老杜以谓虔私撰国史,亦不能自忍尔。“蕞”一音在外切,小也,两音一意。

楚子问齐师之言曰:“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注云:“马牛之风佚,盖末界之微事,故以取论。”然注意未甚明白。僕后以此事问元城先生,曰:“此极易解,乃丑诋之辞尔。齐、楚相去南北如此远离,马牛之病风者,犹不相及。今汝人也,而辄入吾地,何也?”僕始悟其说,即《书》所谓“马牛其风”,注云“马牛其有风佚”,此两“风”字同为一意。

僕读《史记》,因叹曰:“天道远矣。吁,可畏也!”秦昭王四十八年,始皇生于邯郸,年十三即位,是岁甲寅。然是年丰沛,已生汉高皇帝矣。后十五年己巳,项羽生;二十七年,始皇南巡会稽,时年已二十三矣。其年七月,始皇崩。二世元年九月,沛公起沛,时年三十九;项羽起会稽,时年二十四。汉元年,高帝至灞上,时年四十二。十二月,羽继至,遂杀子婴而灭秦。高帝在位十二年,五十三而崩,时岁在丙午。噫!消长倚伏,其运密矣。

政和中,僕仕关中,于同官蒲氏家,乃宗孟之后,见汉印文云“辑濯丞印”。文奇古,非隶非篆,在汉印中最佳。辑濯,乃水衡属官。“辑”读如“楫”,“濯”读如“棹”,盖船官也,水衡掌上林。上林有船官,而楫濯有令丞,此盖丞印也。然皆太初元年已前所刻,太初已后皆五字故也。

元城先生尝与僕论魏丞相不能救盖宽饶之死,今追录之。神爵二年九月,司隶校尉盖宽饶有罪下有司,自杀。三年三月丙午,丞相相薨。识者以谓有天道焉,且相尝谓“次公醒而狂”,且以字呼之,是必平日朋友也。平日以狂待之,则宣帝之怒,相必无一言以救之。宣帝初下其书中二千石议也,执金吾议以为大逆不道。然则中二千石共议以为大逆不道,独执金吾一人耳。《百官表》神爵二年,南阳太守贤为执金吾,不知贤者何人也,必丑邪恶正,尝为盖司隶所劾者也。贤不足道也,独相号为贤相,又与宽饶彼此皆儒者,平日交友,独不能为地,相可责哉!

礼记》载:曾子数子夏之罪云:“吾昔与女从夫子于洙泗之间,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人疑汝于夫子,汝罪三也。”注云:“言其不称师也。”盖古之君子言必称师,示有所授,且不忘本也。故《子张》一篇载群弟子之语,子夏之言十一,而未尝称师;曾子之言五,而三称曰“吾闻诸夫子”,则子夏为曾子所罪,固其宜矣。《礼记》“乐正子春曰:吾闻诸曾子,曾子闻诸夫子”,盖曾子称师,故子春亦称师也。又知古人注解,各有所本,不若后人妄意穿凿也。

渊明之为县令,盖谓贫尔,非为酒也。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盖欲得公田之利,以为三径闲居之资用尔,非谓旋创田园也。旧本云:公田之利过足为润,后人以其好酒,遂有公田种秫之说。且仲秋至冬,在官八十馀日,此非种秫时也。故凡本传所载,与《归去来辞序》不同者,当以序为正。

高邮老儒黄移忠彦和,僕幼稚常师之。尝谓:孟子去齐,三宿而出画,读如昼夜之昼,非也。《史记·田单传》后载“燕初入齐,闻画邑人王蠋贤”,刘熙注云:“齐西南近邑,音获。”故孟子三宿而出,时人以为濡滞。

今之书尺称人之德美,继之曰“不佞”。不佞,意谓不敢谄佞,非也。《左氏·昭公二十一年》载奋扬之言曰“臣不佞”,注云:“佞,才也。”汉文帝曰:“寡人不佞。”注云:“才也。”《论语》云:“不有祝𬶍之佞。”注亦云“才也”。古人“佞”能通用,故佞训“才”。《左氏》载祝𬶍之言行极备,盖卫之君子也。卫之宋朝姿貌甚美,卫灵公夫人南子通之。孔子之意,盖为无祝𬶍之才,而有宋朝之容,则取死之道,故曰“难乎免于今之世矣”。

僕友孙亚之自呼曰“雅”,朱耆卿自呼曰“刑”。或问:有故事乎?僕曰:“孟施舍之养,勇也。”又曰:“舍岂能为必胜哉?”注曰:“施舍自呼其名。”但曰舍,盖其好勇而气急也,恐起于此。

僕任夏县令,一日,会客于莲塘上,时苦蛙声。坐中有州官,乃长安人,以微言相戏,妄谓僕:“南人食此也。”僕答曰:“此是长安故事。”客曰:“未闻也。”僕取《东方朔传》示之,客始伏。武帝欲籍阿城以南,盩厔以东,宜春以西,为上林苑,朔谏以谓:此“地土宜姜芋,水多䵷鱼,贫者得以人给家足,无饥寒之忧。”师方曰:“䵷即蛙字,似虾蟆而小,长脚,盖人亦取食之。”

僕尝与陈子真、查仲本论“将无同”。仲本曰:“此极易解,谓言至无处皆同也。”子真曰:“不然。晋人谓将为初,初无同处,言各异也。”僕曰:“请以唐时一事证之:霍王元轨与处士刘平为布衣交。或问王所长于平,曰:‘王无所长。’问者不解,平曰:‘人有所短,则见所长。’盖阮瞻之意,以谓有同则有异;今初无同,何况于异乎?此言为最妙,故当时谓之‘三语掾’。”二子皆肯之。

扬州天长道中地名甘泉,有大古冢如山,未到三十里已见之,土人呼为“琉璃王冢”。按:广陵王胥,武帝子也,都于广陵。后至宣帝时,坐谋不轨,赐死,谥曰厉。后人误以刘厉为琉璃尔。汉制:天子、诸侯即位,即立太子,起陵冢,故能如此高大。胥虽以罪死,尚葬其中,故胥且死,谓太子霸曰:“上遇我厚,今负之甚,我死骸骨当暴,幸而得葬,薄之无厚也。”旁有居民数十家,地名“甘泉”,或恐胥僭拟云。

文房四物见于传记者,若纸、笔、墨皆有据;至于砚,即不见之。独前汉张彭祖少与上同研席书。又薛宣思省吏职,下至笔研,皆为设方略。盖古无“砚”字,古人诸事简易,凡研墨不必砚,但可研处只为之尔。矛盾、螭蚴载于前世,不若今世事事冗长,故只为之研,不谓之砚。然任缉之《北征记》:孔子庙中有石砚一枚,乃夫子平生物。非经史,不足信。

荆公字解“妙”字云:“为少为女,为无妄少女,即不以外伤内者也。”人多以此言为质,殊不知此乃郭象语也。《庄子》云:“绰约若处子。”注云:“处子不以外伤内。”公之言盖出于此。

退之以毛颖为中山人者,盖出于右军《经》云:“唯赵国毫中用。”盖赵国平原广泽,无杂木,唯有细草,是以兔肥;肥则毫长而锐,此良笔也。

孟子》云“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又云“引而置之庄岳之间数年”。盖庄岳乃齐国繁会之地,孟子在齐久,故知其处。今以《左传》考之,可见庄岳之地。襄公二十八年,齐乱,十一月丁亥,庆封“伐西门,弗克;伐南门,克之;又伐内宫,弗克;又陈于岳。”注云:“岳,里名也。”哀公六年夏六月戊辰,陈乞、鲍叔以甲入于公宫。国夏、高张“乘如公,战于庄,败”,注云:“庄,六轨之道也。”以最繁会,故可令学齐语。

古以“右”为上,且以“左”相言之,谓非正相,如辅佐之“佐”耳。《左氏传》:薛宰之言“仲虺居薛,以为汤左相”。又“齐崔杼立景公而相之,庆封为左相”。盖伊尹者,汤之相也,而仲虺特辅佐伊尹耳,故曰左相。崔杼、庆封,亦复如此。故汉孝惠时,王陵为右丞相;王陵既免,徙平为右丞相。文帝初立,周勃功高,陈平谢病,上“视平病,问之。平曰:‘高帝时,勃功不如臣;及诛诸吕,臣功不如勃。愿以相逊勃。’于是以太尉勃为右丞相,位第一;平为左丞相,位第二”。非独如此,周昌自御史大夫左迁为赵相,黄霸以财入官两府不与右职,与此同类。今人亦以降为左迁。

古人姓名有不可解者。文公十八年季文子云“高阳氏有才子八人”,注云:“高阳,颛顼帝号也。八人,其苖裔。”“苍舒、𬯎敳、梼戭、大临、尨降、庭坚、仲容、叔逵。”注云:“此即垂、益、禹、皋陶之伦。庭坚,皋陶字也。”然有可疑者:文公五年,楚灭六、蓼,臧文仲闻六灭,曰:“皋陶庭坚,不祀忽诸。”注云:“六、蓼,皆皋陶后也。”且既云庭坚即皋陶字,则文仲不应既曰“皋陶”,又曰“庭坚”也。若据其意,则皋陶、庭坚又似两人。山谷老人名“庭坚”,字“鲁直”,其义不可解。或云慕季文子之逐莒僕,故曰“鲁直”。

《唐史》载:崔湜执政时年三十八,尝暮出端门,缓辔讽诗。张说见之,叹曰:“文与位固可及,其年不可及也!”僕初读此,谓说之年迟暮,与湜相去绝矣。及以二人本传考之,相去才四岁尔。今按《宰相年表》:湜执政时,乃景龙二年戊申,推而上之,生于咸宁二年之辛未。《张说传》称说开元十八年卒,年六十四。推而上之,乃生于乾封二年之丁卯;至景龙二年戊申,说本年四十二岁,而叹慕之如此,藉使宋广平见之,必无此语。广平尝见萧至忠出太平公主第,谓至忠曰:“非所望于萧傅。”非独不慕,且以为戒。

眉山苏氏《文集》著《权书》、《衡论》。《衡论》,世皆知出处,独《权书》人少知之。汉哀帝时,欲辞匈奴使不来朝,黄门郎扬雄上书谏曰:“高皇后尝怒匈奴,群臣廷议,樊哙请以十万众横行匈奴中,季布曰:‘哙可斩也!’于是大臣权书遗之。”注曰:“以权道为书,顺辞以答之。”“权书”之名盖出于此。衡取其平,权取其变;衡为一定之论,权乃变通之书。

柴慎微云:淮阴信可谓忠矣,汉待之何其薄也。《赞》曰:天下既定,命韩信申军法。此乃信为淮阴侯在长安奉朝请时也。汉五年二月,汉王即皇帝位;六年十二月,执信于陈;十二年九月,伏诛。且信之长安也。汉实囚之,而乃能为汉申军法,即其忠可知矣。盖汉实畏其能,故信卒不免。田肯有云“陛下已得韩信,又治关中”,则知此两事,乃当时安危存亡之机。且信之声名,使人畏之如此,其不亡何待?

李百药父与友陆人等共读徐陵文,有“刈琅邪之稻”之语,叹不得其事。百药进曰:“《春秋》‘鄅子籍稻’,杜预谓在琅邪。”客大惊,号奇童。今按:昭公十八年《传》“鄅人籍稻”注云:“鄅,妘姓国也。其君自籍稻,盖履行之。”昭公十八年经书“邾人入鄅”注云:“鄅国,今琅邪开阳县也。”盖“籍”当呼为“典籍”之“籍”,谓履行之而记其数也。周之六月,夏之四月,稻方生也,而徐陵以为刈,非矣。

《庄子》之疏,有可以一大笑者。《徐无鬼》语武侯相马曰:“直者中绳,曲者中钩,圆者中规,方者中矩。”谓马步骤回旋,中规矩钩绳也。故东野后以御见庄公,进退中绳,左右旋中矩,同一意也。《疏》乃以直为马齿,曲为马项,方为马头,圆为马眼。且世间岂有四方马头乎?故可以一大笑。

《唐中兴颂》云:“复复指期。”或云:以复两京,故曰复复。非也,此两字出《汉书》。今按《匡衡传》云:“所更或不可行而复复之。”注云:“下复扶目反。”又“何武为九卿时,奏言宜置三公官,又与翟方进共奏罢刺史,更置甘州牧。后皆复复故。”注云:“依其旧也。下复扶目反。”盖上音服,下音福,谓复如故也。唐《中兴颂》宜亦如此读之。

“玉子纹楸一路饶,偏宜檐竹雨萧萧。羸形暗去春泉长,猛势横来野火烧。守道还如周伏柱,鏖兵不愧霍嫖姚。得年七十更万日,与子同于局上消。”右杜牧之《赠国手王逄》诗。或云此真赠国手诗也,棋贪必败,怯又无功。“羸形暗去”,则不贪也;“猛势横来”,则不怯也;“周伏柱”以喩不贪,“霍嫖姚”以喩不怯,故曰高棋诗也。杜牧尝云:“棋于贪勇之际,所得多矣。”“七十更万日”者,牧之是时年四十二三,得至七十,犹有万日。

韩魏公父谏议大夫国华,尝仕于蜀。蜀中士人胡广善相术,见谏议而奇之曰:“是必生贵子,请纳女焉。”后谏议出守泉州,祥符元年戊申岁七月二日生魏公于泉州州宅。僕与韩氏交遊,尝见谏议、胡夫人画像,皆奇伟,宜其生贵人也。世言魏公世居河朔,故其状貌奇伟,而有厚重之德。然生于泉州,故为人亦微任术数,深不可测,有闽之风,皆其土风然也。闻者以为然。

或问汉臣朝服,僕云:张敞议云:“敞备皂衣二十馀年。”注云:“虽有五等服,至朝皆著皂衣。”又谷永书云:“擢之皂衣之吏,厕之诤臣之末。”则知汉朝之服皆皂衣也。《周礼》衮冕九章,鷩冕七章,毳冕五章,𫄨冕三章,元冕衣无文、裳刺黻而已。故曰:卿大夫之服,自元冕而下如孤之服,则皂衣者,乃周之卿大夫元冕也。汉之皂衣,盖本于此。

《金陵》诗云:“岁晩苍官聊自保,日高青女尚横陈。”苍官谓松也,青女谓霜也,言日高而松上霜犹不消也。“横陈”出《楞严经》,六欲界中云:“我无欲应女行事,当横陈时,味如嚼蜡。”以言道人处世间,虽有欲而无味也。盖荆公自谓如苍官自保,但青女横陈不能已耳。此言近于雅谑,殊有深意。

元城先生尝论及汉高帝功臣曰“屠狗贩缯之徒”,呼“缯”字与“饧”相近,后检《汉·灌婴传》注,云“帛之总名”而已。今按《韵略》:缯,慈陵切。注云:“帛也。增,咨登切。”则世人以缯为增,诚非也。《尚书》“厥篚玄纤缟”注云:“玄,黑缯也;缟,白缯也。”释音云:“似陵反。”《礼运》云:“瘗缯。”注云:“弊帛曰缯。”释音“似仍反”。《左氏》:卫文公大帛之冠。注云:“大帛,厚缯。”“缯,疾陵切。”《晋书·地理志》:“缯,才陵反。”以诸音义考之,当以疾陵为正。

许、洛之间极多奇士。宣和中,崔朝奉𬸘德符监洛阳稻田公务。一日,送客于会节园。官客佐拘入会,节以为景华御苑,德符不知也。晩春,复骑瘠马,与老兵由园内,坐梅下哦诗,其间有曰:“去年白玉花,结子深林间。少憩藉清影,低颗遂微酸。”次日,佐入园,见地有马粪,知是崔朝奉。是时,府官事佐恐不及,而德符未尝谒之,因此劾奏擅入御苑作践,遂勒停。德符传食于诸人家,久之,敛钱复归阳翟。闻之田元邈云。

洛中士人张起宗,字起宗,以教小童为生,居于会节园侧,年四十馀。一日,行于内,前见有西来行李甚盛,问之,曰:“文枢密知成都回也。”姬侍皆骑马,锦绣兰麝,溢人眼鼻。起宗自叹曰:“我丙午生相远如此。”傍有瞽卜辄曰:“秀才,我与汝算命。”因与藉地,卜者出算子约百馀布地上,几长丈馀,凡关两时,曰:“好笑诸事不同。但三十年后,有某星临某所,两人皆同,当并案而食者九个月。”起宗后七十馀岁,时文公亦居于洛。起宗视其交遊饮宴者,皆一时贵人,辄自疑曰:“余安得并案而食乎?”一日,公独遊会节园,问其下曰:“吾适来,闻园侧教学者甚人?”对曰:“老张先生。”曰:“请来。”及见,大喜,问其甲子,又与之同,因呼为会节先生。公毎召客,必预;召赴人会,无先生则不往。公为主人,则拐于左;公为客,则拐于右。并案而食者,将及九月。公之子及甫知河阳府,公往视之。公所居私第地名东田,有小姬四人,谓之东田小藉,共升大车随行。祖于城西,有伶人素不平之,因为口号曰:“东田小藉,已登油壁之车;会节先生,暂别玳筵之宴。”坐客微笑。自此潞公复归洛,不复召之矣。瞽之言异哉!闻之于司马文季朴。

苏秀道中有地名五木,出佳酒,故人以“五木”名之。然白乐天为杭州太守日,有诗序云:“钱湖州以箬下酒,李苏州以五酘酒相次寄到。”诗云:“劳将箬下忘忧物,寄与江城爱酒翁。铛脚三州何处会,瓮头一盏几时同。倾如竹叶盈樽绿,饮作桃花上面红。莫怪殷勤最相忆,曾陪西省与南宫。”僕尝以此问于僕之七舅氏,云:“‘酘’字与‘羖’同意,乃今之羊羔儿酒也。详其诗意,当以五羔为之。以是酒名,故从‘酉’云。乐天诗云‘竹叶盈樽绿’,谓箬下酒,取竹有绿之意也。‘桃花上面红’,谓五酘酒,取桃花五叶也。后人不知,转其名为五木,盖失之矣。”僕检韵中“酘”字乃窦同音,注云:“重酿酒也。”恐“酘”难转而为“木”。

温公私第在县宇之西北数十里,质朴而严洁,去市不远,如在山林中。厅事前有棣华斋,乃诸弟子肄业之所也。转斋而东,有柳坞,水四环之,待月亭及竹阁西东水亭也。巫咸榭乃附县城为之,正对巫咸山。后有赐书阁,贮三朝所赐之书籍。诸处榜额皆公染指书,其法以第二指尖抵第一指头,指头上节微屈,染墨书之。字亦尺许大,如世所见“公生明”字,惟巫咸榭字差大尔。园圃在宅之东,温公尝宿于阁下,东畔小阁侍吏唯一老僕。一更二点即令老僕先睡,看书至夜分,乃自罨火灭烛而睡。至五更初,公即自起,发烛点灯著述,夜夜如此。天明,即入宅起居其兄,且或坐于床前问劳,话毕即回阁下。

驸马都尉之名,起于三国,故何晏尚魏公主,谓之驸马都尉。然不独官名以驸马给之,盖御马之副,谓之驸马,从而给之,示亲爱也。故杜预尚晋文帝妹高陆公主,至武帝践祚,拜镇南大将军,给追锋车第二驸马。且晏如傅粉,宜为禁严。若预乃瘿如瓠尔,何至妻帝之女也。始信前古帝婿唯择人材,不专以貌也。后世浸失此意,惜哉!

后汉以来方书中有五石散,又谓之寒食散。论者曰:“服金石人不可食热物,服之则两热相激,故名谓之寒食。”则可也。然《晋史》载裴秀服寒食散,当饮热酒而饮冷酒,薨,年四十八。据此则又是不可饮冷物也。后问一名医,答云:“食物则宜冷,而酒则热耳。”僕初不信,后读《千金方》第二十五卷:“解五石毒,一切冷食,唯酒须令温。”然则《裴秀传》所谓“当饮热酒”亦非。

王元道尝言:《陜西于仙姑传》云:“得道术,能不食,年约三十许,不知其实年也。”陜西提刑阳翟李熙民逸老,正直刚毅人也,闻人所传,甚异,乃往青平军自验之。既见,道貌高古,不觉心服。因曰:“欲献茶一杯,可乎?”姑曰:“不食茶久矣,今勉强一啜。”既食,少顷垂两手出,玉雪如也;须臾,所食之茶从十指甲出,凝于地,色犹不变。逸老令就地刮取,且使尝之,香味如故,因大奇之。

绍兴六年夏,僕与年兄何元章会于钱塘江上。余因举东坡诗云:“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元章云:“立字最为有力,乃水踊起之貌。老杜《三大礼赋》云:‘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欲立。’东坡之意,盖出于此。或者妄易‘立’为‘至’,只可一笑。”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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