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斋集 (魏伯珪)/卷十五

卷十四 存斋集
卷之十五
作者:魏伯珪
1875年
卷十六

杂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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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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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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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盛于,谈者尚之。自《始音》至《遗响》累千万篇,何处用之?《诗经ㆍ国风》虽女子闾巷之言,皆可以观、可以言、可鉴戒、可体行者。诗何尝有是哉?歆慕富贵,则口角流涎,五脏掀倒,怨恶贫贱,则痛心刻骨,宁欲溘死。离别则肠肺寸断,讪刺则剑戟露刃。讥议侠少,而其实艶之,讽咏山野,而其实怨之。大体伤风败俗,荡心丧性之资也。

《二南》尚矣。至于变风,其思人则曰“道之云远,曷云能来”,其比讽则曰“椒聊且,远条且”,其讥刺则曰“不绩其麻,市也婆娑”,言约而意至,优闲而渊永,人警句,何曾有此等气象哉?且诗人每言“陶写即景,玩弄时物,草木禽虫,风云月露,触境吟哢”。然《周南》曰:“葛之覃兮,施于中谷,其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读之令人心神和怡,精彩彯畅,人何尝梦到此哉?

且圣人曰:“不为《周南》、《召南》,正墙面而立,”必非欺我之言。今读诗千篇,何以掇面墙哉?是以诗名人,其近正可取十仅一二,其馀都是轻薄鄙夫也。杜子之外,李白高矣,而过歆富贵,流荡不归于正,托兴于神仙过多,皆是无用,毕竟“狼狈于胁迫上楼船”,无足怪也。

以后,诗律为儒士胜业,至于,皆不免浮薄之空言。末至于大明季运,举天下去诗,则无以名士矣。其弊至于陆沉,理所固然也。今之人开口便吟诗,其气象污陷轻亵,殆有不可言者,将奈何哉?

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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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宗身遭卢杞之害,蒙尘奉天,而犹不悟其奸,恋恋不忘于既黜之后。目见颜太史之忠诚烈日秋霜,而送之必死之地。更无惋叹于既死之后,至如李晟马燧陆贽,皆亲赖诚勤,拨定祸乱,而少有谗言,则疑之不已,至于贬窜,并不能终君臣之契,至愚至𫘤之难乎为人,有如是者矣。

况丧乱奔走,艰于乏财,则知之而蓄私财于板荡抢攘之日,难于乏人,则不知而疑荩臣于祸难甫定之后。苟有一二分为国忠亮之意者,无不疏之斥之,其十分邪佞欺君之类,无不亲之爱之,甚哉,不人也!观其往往发于言语者,亦似了了非全儱侗者,但猜愎自圣,不能与人为善,终为万古一愚,哀哉!非独帝王如此,自卿大夫下至士庶人,猜愎自圣者,无不亡身覆宗。故曰:“祸莫大于猜,愚莫大于愎,殃莫大于自圣。”

杜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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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学大儒,观《通典》可知也。然当韦执谊王伾叔文乱政之时,以平章伴食不去,如此之学,何处用之哉?学者所以明义理也,乃以身命当富贵而莫之悟,万古同患,是皆无耻之祸也。善读《孟子》不受尔汝之实义不可胜用章,庶几可悟。

李光弼光弼子仪,同在朔方牙门,不相能。及同受讨贼之命,光弼难之,子仪下堂握手曰:“共济王国,岂记私憾?”遂同事,则已不如子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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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弼勋望,郭令公一辈人,而特未达于义命。一不赴朝,万事瓦裂,竟忧恚以死,可胜惜哉?功勋地望,汾阳自忘,故人亦忘之,人亦忘之,故谮间不得售,光弼自有,故人亦有之,人亦有之,故疑阻生于其间。疑生于己,则亦生于人,我疑而人疑,则自成骑虎之势,虽欲善处,莫之柰何矣。

光弼之勋业,人臣所当为之职分,非我加毫分之劬也。国家之兴覆,社稷之灵,非我贤能而与有功也。知其然,则震主而人不疑,时违而祸不成。其或不幸而有求全之毁、诬捏之谗,是无妄之灾也,其于命何哉?朝廷有召,拥兵不朝,何为哉?入朝而死命也,死于命,吾何与焉?幸而不死,亦命也。吾所安者命也,可为两得矣。不朝则虽不死,而其生也、死也,果何乐乎生也?生而无乐,则不如死于命而全吾生也。畏死不朝而死以生以,亏吾平生,岂非两失乎?

且一不朝则再召,尤不可入朝,再不朝、三不朝,而朝廷声罪致讨,则其将效安禄山称兵向两京乎?虽至愚者,可知自处之方,光弼不知,可胜惜哉!凡人之达义命者,上自王公下至士庶,皆有此不难辨之理,为私意所蔽,滔滔狼狈,可胜痛哉!夫义与命非二物,义之所在,命亦在是;命之所定,义亦不外。君子只循义而行,命亦随之,知命而安,义亦因之。故死生竆通,不能动其心也。小人循私而不顾义,趋利而干其命,故无义无命,禽兽而已。

郭子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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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古数全福,独称郭汾阳,人孰不歆羡哉?只慕郭公全福,而不慕郭公之为人,岂不愚哉?郭公有大勋而不自矜,临大难而不自挫,处大疑而不自阻。休休焉与人善而无猜愎,绰绰然守其分而无攀援,以生附之于天,富贵若固有之,满而不溢,盛而不居,虽欲不全,其可辞乎?《诗》曰“求福不回”,公有焉,又曰“景命有仆”,郭公是耳。郭公之往鱼朝恩章敬寺也,将士束甲以从。郭公曰:“彼无天子之命,安敢害国之大臣?若受命以来,汝曺欲何为?”只从数僮行。李光弼未达此义,故至于忧愤以死。大凡古今达此义者无几人,苟达此,天下无难处之事。

白居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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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易历敭清显,位至参政,不可谓不富贵也;富贵之事,如音乐女色酒食,不可谓不尝试也。然而平生所为诗歌,全是龂龂于富贵,歆羡若未得也,咨嗟若不足也。及其老也,则尤怨嗟叹,不胜其情,诚不免于鄙夫者哉?晩结香山社,为方外游,则必非斯人所能优为,而既不得专时得君,朱门华屋,百年耽佚,则簪组几时,倏然白发,酒色无聊,志气沮丧,不耐寂寥,聊且寄兴,以赛其馀生者欤!闻道君子,无论行止老少,自有庸德素履,别无此等奇绝之行也。

且《长恨歌》脍炙今古,然如此文字万不关系于世道,非戏、非刺、非讽,只是荡人意惹悲緖而已。况起句“皇重色思倾国”等语,非臣子所敢乱道者。其末则又以道士、金盒不经之语终之,是诚诗家之罪人也。

李德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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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裕亦贤相之流也。然其与牛僧孺分轧,显有排拉角胜加之意者,此与党将无同者乎?至如悉怛谋之死,诚有关于国计,则其败事者,自有公议,吾何与焉?悉怛谋虽向化,其本降胡也,恐不必追赠立祠也。凡事能行其所无事而加之意,则虽至公之善事,不得为公而服众。况未必是善十分事乎?是以古今朝廷分党,虽义理当然之事,其发于心也,不能出之以无所为。故甲之党举有快意矜酬之色,乙之党自有激伤增愠之心,互相翻转,终无一是者此也。

文饶虽自处以善党,然才有一分加诸心者,则不过彼善于此而已。但观于百年之后,则文饶之党多好人,党多憸壬,安得使时君觉察于当日耶?虽然,德裕平泉庄极其奢丽,已是不解事者,而为《花石记》遗戒子孙,“不得以一石一木与人,世世守之”,何其愚之至于此极也?是私意胜,而心窍塞者也。私意胜,何事可做?只当为牛僧孺之耦耕者耳。

郑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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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后郑五非是不辨寒暑者,岂不欲锦衣、肉食、华堂、朱轮哉?然而堂吏上谒,笑曰:“人皆不识字,宰相必不及我。”及制下则曰:“歇后郑五作相,时事可知。”及固辞不许,则入府三月,乞骸而致仕。人之自知若郑五,必无冒据贪恋之祸,自知非分,通古今只是郑綮一人,若使人人皆郑綮不受非分之职,天下其庶几乎!然则郑歇后亦可谓百世师也。

末宗室宫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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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茂贞之乱,六宫饥绝,以稺儿锦段斑斓之衣,出卖于市,易米肉以入,十六院幽锢宗室,始出门外,见牛马而不知,皆年过二三十而未婚娶者也。六宫以斑斓为儿衣,则生子而知爱者也。才八九岁,则已幽废而不得婚娶,绝人道以死,是其为子女则爱之,而为兄弟则恶之者也。兄弟之初生也,吾父母盖衣之以锦绣斑斓,而顾复之矣,于我乎为兄弟,则只见其可恶可幽而已。

吾且生子,则复衣之以锦绣斑斓,未念非久此又为吾子之所幽废也。呜呼,哀哉!世俗之情,吾子则生生而皆爱之,父母之子则不爱,何其不恕之甚也?且当时都民在围中,人相屠食,朝不虑夕,而见宫中珍镂之衣,犹以米钱易之,则愚夫之愚于目前,亦尤可笑也。此可以反隅矣。

李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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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靖治第,厅事前仅容旋马,曰:“宰辅厅事,诚狭矣,大祝奉礼厅事,已宽矣。”自始皇万年计后,无人觉此理,文靖真圣人哉!自帝王至士庶,连世贤喆,自古绝少。若世世贒喆,则不须奢丽,若不贒,则奢丽尤以速祸,覆辙昭然,而万古不悟,既自累于吾身,为祸于子孙,哀哉!

王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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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正诚贤相也,而封禅天书之际,内愧伴食,而终不能奉身而退者,终是方丈之食、妻妾之奉,茅塞其心也。惜哉,万古几人能超出此臼欤!

仁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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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宗立相而人情贤、梦卜之言,自其口出,不啻真知其贒相也,而未一年旋罢其相,至相夏竦,则才罢旋收,至死不舍,而自定其谥为文正,不啻不觉其奸也。其于,则若玄宗之于韩休;其于夏竦,则若德宗之于卢杞。甚矣,君子之易踈,而小人之易狎也!仁宗而如此,无怪乎其他也。

盖君子警人之过,小人逢人之意。警过者主于敬,逢意者流于怠。常情惮敬而恣怠,故君子不觉踈而自踈,小人不期狎而自狎也。夫狐能訹人,然人之有精神者不能訹,精散神昏,则狐乃迎以媚之,渐至于夺精换神而杀之。若仁宗之精凝神清,夏竦安能訹之哉?其不至于换夺,则幸而免矣。

韩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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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公德量气业,大似郭汾阳,《昼锦堂记》所谓“垂绅正笏,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者,可谓传神。□像于百世之下,如对面前。其谓王安石曰“此人颇识难字云”者,正是安石行状,亦可见魏公弘量。此等人物,如蜾蠃螟蛉。

富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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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公尝与韩公阅故事,韩公曰:“起复非朝廷美事。”其后富公母死,累诏起复终不起,上章曰:“臣曾与韩琦有言,故不敢起。”韩公叹曰:“吾但以义理言之,不料以为怨。”自此二人稍稍有隙。夫起复非美事,义理当然之言也,而不能平心听之,则岂以其老母在,而心中预拟吾当起复者欤?不然则其辞起复也,只言礼义不可起而已,何必引魏公之言乎?然则若无魏公言,当起矣。

墨缞从戎,为社稷不得已之事,犹非孝子之所安心。国家无事之日,越绋而坐黄阁,行呼唱于道路,剑佩趋阙庭,于汝心安乎?是为贻令名于亡亲乎?立殊勋于国家乎?只是名利之私而已。虽召公周公太公,则不当起,况其他乎?况韩公是何如人欤?岂豫为此言,以防彦国起复乎?吾有某日,吾当起复之心,等待拟议,故彼无心之言,刻心不忘也。富彦国如此,其馀何足云。富公未必是狎于富贵者,但不能忘其才,有自负之意,故有此陋,可胜惜哉!

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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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石之狼狈,先知者多矣。苏洵以为必为大奸慝,李师中以为眼多白,恰似王敦,必乱天下,吕献可弹其必乱朝廷,则其必有所以然者矣。然而司马公以下皆取之者,以其不爱官职,不耽声色,有操守者也。盖其不爱官爵不耽声色,非其德性有定力也。眼多白,则其心猜险刚戾,故好名之欲,能有所不为也。执拗之性,偶然撞着好事,则为好事,而其实非性之也。安石酷爱冯道,以为五季之名士、之流。

匹夫冯道初年以士自名,远女色救贫乏,多有可取者。及出身而事四姓十主,皆为佐命劝进之臣,专是浊于富贵者也。安石歆艶,以为名士,其心即冯道之心也。此岂不爱官爵者哉?尽食钓饵,自欺之甚者也。

自欺者无所不为。若使契丹神宗而入汴,安石必先称臣矣。以冯道比之伊尹五就、五就,以如此义理解经义,岂有一节可取者哉?韩魏公曰:“此人颇识奇字。”盖安石所长,只此而已。大人之言,简而尽,有如是者矣。然观安石字说,非特无所用而已。亦皆牵强杜撰,太半不成说。然则难字亦不能识者也。

苏子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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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瞻家学,全是纵横家智力权数之术,而文之以儒者也。以管晏之糟粕为治道之胎骨,以文章之英华为人道之极则。方其始出中州也,三之名,脍炙天下,莫之敢抗衡,自视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已,忽有河南程氏兄弟者出。

观其仪容,面背粹盎;听其言论,义理精粹。且其从游,皆宿德令望,其弟子皆俊雅端饬。令名稳藉,渐觉逼己,既无横渠勇撤皋比之德量,自惹钦若城下孤注之猜肠,遂欲每事与程子分歧。殊不知天下万古真正大道,只是一条路,舍此一条,前后左右,毫厘一跬,皆是荆刺坑堑。程子虽未必是圣人,而其所履则一条大路也。嫉程氏而并嫉其路,自落坑堑,是何等愚夫也。

惜乎!以本分英望,又与程氏而合德,其高于程氏果几许层耶?顾此之不为,至于对人公言曰“吾何日打破这敬字耶”,这敬字是以来十二圣相承之一字符也。打破这敬,则为丹朱之傲虐、三苗之侮慢、有扈之威侮、之简贤、之夷居、盗跖之恣睢、桓魋之顽傲而已。何幸子瞻不尽打破也?若使十分打破去,是宋朝又生出小三苗也,虽中国之妇孺,谁复问大也?

夫国忌食素,大公之义理也。座上初无此言则已,既有此言则岂可立异哉?子瞻伊川主食素,而呼其徒以左袒,恣供肉膳。为君食素,是一条路,而嫉伊川以偝驰,其归则是慢君也。一念之差,至于慢君,其为坑堑,果何如哉?元丰奸党,虽非尽党,其使世道灭裂,君子逢罹,小人得势,驯致司马家为魁奸,皆党为羸豕之蹢躅,而辈刺卞庄子之虎也。章惇言论智慧,岂不知刘元城君子哉?既放逐之,必欲杀之,至嗾运判,则未知子厚之报父仇,若是之烈乎?是不过平日惮元城之至诚持敬,不敢自试其怠傲,有若芒背之故也。正是苏轼欲打破敬字之同一心肠也。

盖敬者天地之神髓,人生之胎骨,一息有间,天地晦塞,人生灭绝。或者未之斯信也,殊不知为君而为,不敬之故也;为臣而为羿,不敬之故也;为子而为许止隋广,不敬之故也。其馀不夫妇、不兄弟、不朋友,皆不敬之故也。然则靖康,岂非苏轼打敬字之祸欤?然而自当时至于今,诵氏不啻贒于程伊川,呜呼,人之自绝于敬若是甚也!

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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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宗常称苏轼奇才,之再入也,闻其言发哭于便殿。之发哭诚是矣,然是能文善诗,议论颖发而已,是何奇才铭心而不能忘也?神宗亦尝不恶程颢矣,其德容和气,义理明确,岂亦非奇才欤?一退而不复记臆,至其死后,一不闻可惜之叹,是何君子之难遇至于此极也?是亦畏之敬字,若芒刺在背,一去而不啻快心肆体而已者也。以此推之,打破敬字,果可以为国乎?

之见黜由诗案也。若使“应教碧海变桑田”之句出于程颢之口,虽程氏死后,必施孥籍之律矣。至于闻《水调歌头》,则曰“苏轼终是爱君”,未知爱君者之诗,亦有此等语乎?之诗蛰龙二字,诚是诬捏罔极,至于“海变桑田”、“儿童语好”、“三月无盐”等语,岂是忠厚者之语?是倾侧危殆,去息夫躬无几矣。然苏氏海外文字,亦颇自艾,多婉娈语。晩年议论,多折臂成医处,后之论者,亦可末减而奏当也。朱子诗文忧国、爱君、至诚、恻怛之语,奚啻“玉楼不胜寒”而已?无人诵之君前者,已是异事,而虽或上闻,时君决无称某终是爱君之理,吁亦异哉!呜呼,何其异哉!

司马君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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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实长揖曰:“天若祚,不宜有此事。”是君子之言也。君子恃天,故凡事不以加之吾心,而循理自然,从容不迫;小人无天,故凡事专以吾私心为之,刻毒险迫。故彼恃天者天终不顾,此无天者天必曲护,惜乎,君实昧于是也!

儿童诵司马而独道君不诵,走卒知君实而独天公不知,彼九万里不审于听卑无足怪也。鼎铛尚有耳,道君者宁不闻司马君实是好人乎?手碑文曰“奸党第一人司马光大观元年太上道君书”,贞珉雕镂,银钩玲珑,将传之万古而不泯,天公之生得神笔,果有意乎?

其冻杀五国城也,犹应悔司马光奸邪不早辨以致此也,何不早自决以从章平章童太师于地下欤?天若有灵,宁忍生此浪子于天王家欤?通宇宙一罪人,是徽宗也。

高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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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单之攻狄,有黄金横带之乐,则尚不克。况荡败之馀,讨贼复仇者乎?必有死之心,无生之气,然后可冀其万一也。高宗之不住建康而趋临安,则已有龟玆足王之意。卧薪握冰,元是度外,富厚锦玉,甘心百年,谁肯衽金革,更北向图事乎?况幸而事成,二帝南还,则吾之富贵,将为骑虎者乎?

肃宗之迎上皇,尚以精兵二千,则其所以待上皇之心可知也。若史思明执上皇归于范阳肃宗未必不召还矣。然则高宗不欲旋父兄之心,明若可知也。小人辈逢迎以和字愚之,固其所也。为其臣者,亦有枕戈尝胆之志,然后可以回君心而感天意也。举皆名园华堂,饰珠翠、焚沈香、拥女而饭嘉,虽赵鼎辈皆如此,况他一种辈,下至西湖人士,谁复舍吾目前安乐,而用力于万死之地哉?呜呼!绍兴初复,乐工百十六户,则高宗之所乐可知也。太上道君北地饥寒,何曾念到于梦里哉?

岳飞辈独煎无限血肺,反自取祸,噫嘻,痛哉!此事万古,惟少康句践文公光武,能有志矣,能从事矣。宣王尚未尽善,况其下者乎?始知圣贒以一身奉养为外物,盖欲为吾所当为也。苟有一分燕安耽乐之念,不能尽于义理所当为也。余尝于刘先主忘归,不能无慨然也。呜呼!衣宝玉而投火,丽华而入井,死犹不忍舍,况一息尚存乎?

孝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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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当时皆称孝宗有复仇之志,而遇世宗赍志未遂,至今为孝宗惜之,此皆未然之论也。之南渡后事,皆秦桧误之也,孝宗在东宫时,不能审知,则不慧甚矣,乌能有志而恢复旧物也?若少有知也,则即位之初,即当追削官爵,斲棺戮尸,上告宗庙,下告天下,以雪神人之愤。

人心抃贺,义士增气,曩时为贼桧之党而全驱图富贵者,丧胆缩首,朝廷清明,士气激慨。虽使世宗少有令誉,我则以倍蓰之德、名正之义,兴师执言。设或天运不幸,未得尽复神州,岂至于受书之礼,叔侄之名,若是其区区争之而不得请也?便当驱之于会宁燕涿之北,比之大宋西夏而已矣。

或曰:“高宗尚在,若追罪一德之臣,则恐伤养志之孝,故不为也。”曰:否否!义有轻重,事有大小。帝王之义,宗社为重;继述之事,盖愆为大。孝宗正当声罪秦桧以欺天罔君,而正其天讨,布告中外曰:“贼臣欺罔我上皇,陷君父于忘君事仇之地,我光尧寿圣皇帝晩始觉悟,而天厌贼臣,经自殒毙,未施显戮。予小子其承厥志,追举王章,削棺斩尸,昭告于天地宗庙,颁示于普天士民。自今以后,或有绍述凶贼,惑乱国是者,天地神人所共戮云。”则南方之士气如雨沛苗兴,中原之义声如鼔鸣响应,旌旗变色于南天,壶浆争徯于河北矣。完颜雍虽有小之名,安敢南向而牧马哉?

顾此不为者,非嫌于上皇而不为也,元无复仇之志。故若追罚秦桧,则恐惹起虏吓,害于和议也。不然则曾觌之奸佞,而屡黜还召,终不能忘甘昪之譣邪,而称其有才,竟不能去。陈贾郑丙请禁伪学,则听从如啖糖;刘珙上经远之谟,则大怒詈骂。杨申对策而言恢复之志不坚,则不悦而抑置下第。

朱熹《戊申封事》,秉烛而读之,非不知其有学、有才、有诚,而终不能使之立朝任职。至如张栻吕祖谦辈诸君子皆在散僚冷职,而其所委任,皆依违随行之类也。况不能为句践之草次、卫文之大白,而南面尊荣之乐则备具之矣,岂有志者之所为哉?是以在位二十七年,生聚教训之事,一无所施,有志者果如是乎?

朱子之德容言动,其目击而可认者,必有异于曾觌陈贾辈,而私意茅塞,目如盲瞽,噫嘻,痛哉!况亲习骑射,至弦断伤目,是即匹夫复仇之事也。帝王只当任贒命将,六师问罪,而我则制胜于樽俎之间,其或亲临誓师之日,只是山立麾白旄而已。何必自习弓马,然后为有志哉?

大抵孝宗之于,是十世之亲,休戚已是不相关。况烛影移席,两王非命,含冤忍痛,世世不忘,而高宗之选立孝宗,未必非悔祸盖愆之意也,得伸于十世之后,被袗衣御黄屋,幸之幸矣。谁肯尝胆卧薪,舍此南面之乐,与强虏争锋于万一之地哉?孝宗心事,诚有未可知者也。是以历观其二十馀年政事,谓之有意则可,谓之有志则不可。匹夫之志,可通金石,况万乘之志哉?若真有志,武夷云谷早已入于梦画矣,安知朱熹必复仇之志,反不为其君之所厌斁也耶?呜呼,惜哉!

宁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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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王是皇长子也,光宗有疾,当立者非嘉王而谁?赵汝愚以宗戚大臣,定策立之,是当然之职分也,未必奇功异勋。况其时使令之韩侂胄乎?若称以大勋而酬之,则赵汝愚为首勋,韩侂胄当时第三第四。嘉王时年二十七,机事首末,皆是目击,而汝愚则不数月贬逐竆治,如去仇雠,侂胄则宠眷优渥,位极人臣,是知愚𫘤罔极者。不记恩怨,有若菽麦不辨,以此人主大宝三十年,国安得不亡哉?朱子之得免大祸,考终于寝,岂非天未丧斯文欤?

理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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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宗之位即济王之位也。理宗何负于理宗哉?有天命则沂王贵诚得之,无天命则皇子不得。既得之后,何所嗛于未得者哉?即当晓喩曰:“大行皇帝育王于宫中,天下即王之天下也。朕何可干于大宝乎?但天与人归,朕叨缵大统。天人之际,伯益不能受之禹后不得让于。朕非冒据,王亦何憾?所乐乎为君者,富贵安乐也。今封王为济阳王,袗衣玉食,耳目之玩,身体之奉,未必不足,何必皇帝,然后为贵哉?慎乃服命,与国同休,永世不替,则反不愈于外攘强虏,内修捍御之皇帝哉?是王有朕之乐,而无朕之忧也,是亦天也,王其钦哉!”遂册为元侯,而敢以济王事有所惎议者,论以大不敬之意,布告中外,源源而见之,以政接于,厚往薄来,情义交孚,则奸臣安敢间之哉?仁至义尽,足以祈天永命矣。

不此之为,而至于贬迫而杀之,既死之后,又何猜疑而至于降封郡王,再降县公?小人之刻毒狠鸷,无天无人,至于此极矣。四十年不君之政,史不殚记。但尊奖,颁行其书,颇施茂典,以是得庙号理宗。然之书,岂有是哉?虚读之书者也,是以若真西山辈当时之话也,而终不能登庸,其不覆亡于当年,盖幸而免者也。然死后头骨为蕃僧之净器,万古亡国丘陵之祸,未有若是烈者。论祸淫之理者,亦可以有辞云。净器即僧徒所谓净甁,登厕洗后之器也。发陵事见下,太祖索取于西僧,纳旧穴而瘗之。

赵师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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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罼侂胄犬,古今孰不笑之?然师罼官工部侍郞,是宰相也。以金官玉佩,乘朱轮辟人而行也,岂非魁然丈夫人也?及其嗥于丛薄,视之则犬也。夫患得患失,昏夜乞哀,胁肩谄笑者,皆不嗥之犬也。人生世间,能免为不嗥之犬,则幸之幸也。

珠实金蒲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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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作镂金蒲萄架,明珠为实,馈侂胄,夫此物用之何处,玩之何益?创意造作者犬也,受而喜悦者贼也。此即所为奇伎淫巧也,在国亡国,在家亡家。欲壑逆辙,败轴如山,而金脚珠驷,扬鞭稛载而趋之,昼夜不息,送古迎今,将翻天穴地而后止。末至西洋、东倭之伎巧,遍于中国,则金蒲萄还,是卖饼家笆子边物也。

宫室园亭、衣服饮食、佩用什器,其馀无用之玩好,淫亵之机巧,皆广之所不曾梦,蜡薪玉炊之所未尝谋。府寺郡邑,日夜所营造,都是金葡萄。邮亭街陌昕夕所转输,都是金蒲萄。非薄蚀,而日月晦盲,非泸南,而草木焦毛,孰谓师罼侂胄之害,至于此极耶?

朱夫子封事,有“珠玉为脯醢、契券为诗文”等语,甚痛疾之辞也。是以夫子平居,与门人言,至于贿赂赃物,不觉甚怒曰“此类当大字面决去”,已而却曰“惩忿之难”,呜呼,夫子岂得已乎?大字面,强盗面上刺强盗字也。

陈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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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中虱附似道,骤登政府,专事壅蔽,恣为蟊蠈。及江上师溃,问军吏曰“督府何去”,对以不知,宜中以为似道死,乃上䟽数其误国之罪,请诛之以正邦刑。及郑虎臣似道,则天下莫不快之,而独宜中虎臣而杀之,其心果何如也?

不问社稷安危如何若何,而我欲富贵,则谄事似道阿衡冢宰,似道既死,欲免党奸之名,则陈告阿衡冢宰以竆奇梼杌似道为人所诛杀,则初年卵覆之恩,还有恋恋于心,为之复仇,其心果何如也?小人罔极,曷至此欤?

何不早投人,而立度宗则来会,立端宗则来会,立帝昺则来会,讨贼好会,随机内沮,主和大议,航海犹坚,使忠胆义肝,寸断火焚?至于帝入崖山,则快走占城国而不顾,是秦桧之后身、飓风之飞廉,未知宋祖有何冤缘,而生此鬼蜮于末运耶?

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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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听卑,以理言之而已,未见其必然之迹,故人不能无疑,至于亡飓风而观之,果信然矣。况张世杰祝天,言才讫而覆舟,则天耳只在人左右,何其神哉?况军住江沙,而潮水三日不至,则天视亦在人目下矣。但其视听多神佑于小人之事,今又奇验于兴胡而亡,岂其所欲者,果异于人情欤?

或曰:“为周公大风,岂不神哉?”曰:否。当初生三叔文王太姒家,已是天视蒙蒙。周公请代何人,背负何人,而生此流言,已是天听茫茫,更有何神于万事杌捏,几败乃公之后乎?其时大风,是元圣之诚心上格,天亦不得已而应之者欤!不然则万古何使人难谌若是甚耶?

许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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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问践履,验其乡邻之感化服从,可知也。然虽曰生于,而其实以中国之人,生于中国之地,蒙古入主中国,岂无慨然之心乎?况宋室犹存,岂无“谁能西归,怀之好音”之叹乎?目击生缚中原之主,奴隶其母子妃嫔,囚俘其衣冠士大夫,至于再度则统天下六合之内,更无二帝三王之影响。则为二帝三王之学者也,其心宁无廓然感痛乎?

生于铁木真立国之四年,即宁宗之十五年,则其父与祖皆大宋人也。蒙古衣冠,入其父祖之庙,宁无颡泚乎?以孝孙集贤殿大学士兼国子祭酒,祭告酹酒父祖之灵,其忍顾歆乎?况世祖行事违天悖人者,不一而足。设使格其非而尽正改,犹近严尤之谏王莽则一无所正,而逐队于桑哥阿合马之列,委蛇委蛇,䩄然自公,宁不自愧其影乎?

诚使真知圣人之学,真行君子之道,不义富贵,宜如浮云,遁世无悯,确乎不拔,隐居教授,以终天年,其声名必不下于白云处士许谦。内省不疚,将质天地而无愧,岂不快活丈夫哉?尝言尊信《小学》如父母神明,《小学》中何曾有冒羞忍耻,以取官爵之义理乎?

或曰:“以人仕元朝,有何冒羞忍耻乎?”曰:诵五帝、三王之书,读之文,谈之道,而被发左衽,百拜顿首于奇渥温忽必烈曰“宪天述道仁文义武大光孝皇帝陛下”。生之杀之,贵之贱之,惟天所命,此而不羞耻,世间更有何羞耻哉?临终属其子曰:“虚名所累,不能辞官。死后必勿请谥立碣,但表曰‘许某之墓’。”丘琼山以为“此将死而悔,其言也善”,诚得之矣。

赵孟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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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𫖯孝宗同母兄献靖王伯圭玄孙也。曾祖师垂、祖希永、父永訔皆大官。孟𫖯荫补司户参军,其于,非特宗姓而已,有子房五世相之家者也。目见一帝为僧,一帝沈海,忠臣义士,皆归泉下,岿然独生于世。又见西僧奉诏发诸陵,劫取宝玉,以其遗骸杂牛马骨建浮图,折理宗头骨为净器。,曾祖、祖、父所尝臣事者也。度宗即其所委质受命者也,宁忍忘之若瘠耶?

蒙古学士院非蓬莱金阙,翰林俸禄,非琼膏玉液,谁使汝抗颜曳履,委蛇踏花砖?自称小臣即太祖十一世孙,拜受恩旨耶?方主之问“汝太祖孙,太宗孙也”,其颡能无泚乎?以其文章笔画,优游自终,可以万古不埋没。况必有为之续传于文山之后者哉?官爵于渠何有焉?以翰林承旨四字,恰放一块粪于文殊佛顶上,真可哀哉!真不人哉!

吴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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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贡进士也。未尝委质通籍,然犹是臣,苟有高致,不合事二姓。且革命若如,而吾有名世拯民之材德,虽出而仕,亦或一道。蒙古以夷变夏,绝五帝三王之文物,换侏离、左衽之政俗。虽夷人而生于夷者,苟禀最灵之性,宜有惋叹之心。况以中华族姓,贡为礼闱进士,读以下十二圣之书,生老于正统大宋皇帝之雨露者哉?

读《大学》之陆秀夫何人?而负帝沈海,上《万言策》之文天祥何人?而死义不仆,无书不读之谢枋得何人?而死为鬼,况以道学自负之草庐吴进士何为而出仕乎?发诸帝陵骨,杂牛马枯骸建浮屠,则彼唐珏以遗民,尚破产拾骨而葬之,林德阳以前太学生,亦赂求两帝骨而瘗之。此两义士亦岂不知富贵之可欲哉?赏之万锺,必不仕于是朝矣。

也独非遗民欤?进士岂非太学生欤?虽地远时违,未得为之所为,其宁无痛怛激烈之义胆乎?忍以朝衣朝冠,与桑哥趋走云衢哉?发陵,西僧倡之,桑哥成之。何况主定民十等,自一官、二吏至于七匠、八倡、九儒、十丐。之所业,正是倡之下、丐之上也,忍为六品官五斗米,自显以九儒成均司业乎?

以明于《春秋》、《礼记》称焉。《春秋》之所攘何事,《礼记》之所叙何事?可谓不善读者也。隐居讲学,不失为名士,殁而表其墓曰“故乡贡进士君之墓”,岂不快活开颜于万古哉?理宗头骨为净器,太祖始索取于西僧,纳之旧圹,则世祖不忍于此尤著,而人仕于其时者,真有罪矣。

大明君臣有史论内容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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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贵尊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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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所求为富,无所屈为贵。人皆敬戴为尊,人服英华为荣,此君子之富贵尊荣也。积货财以为富,高爵位以为贵,矜大以为尊,侈肆以为荣,此小人之富贵尊荣也。小人之富尊,或败于中途,止于身死,君子之富荣,异于是。人力而不能夺,身殁而不遂亡。大者与天地常存,小不下数千百载,其视小人之富贵尊荣,不啻黄鹄之与壤虫。

然莫之御而不为,滔滔趋于彼,何也?为锦衣玉食计也,为高车驷马计也,为使令呼唱计也,为夸耀市童计也。若言君子厌此而不为计,则似不近情。然审思则亦可厌也,亦不足为也。乃若不为计而自至,之所不辞也,岂不美哉?

然圣贤若固有之,锦衣之御寒,与缊袍同而不知其乐也;玉食之疗饥,与蔬食同而不见其美也。玉辂匀驷之代步,与鹿车同。执事百工之使令,各供分职,而非吾所以尊;愚氓市童之瞻望,渠所自仰,而非吾所以荣也。故不为计也,若为之计,则失吾真富贵尊荣可以与天地长存者也。况为之计而得者,祸必随之,而并丧其富贵尊荣之身,身亡,其谁富贵尊荣哉?此理甚明。帝王知此,则必不为,公卿知此,则必不为郿坞宝阁。然且不知,何哉?由未知人心惟危,而一念之差,至于亡国亡家亡身,孰知圣人一言一字,为生民万金地哉?孰知曰十六字为吾人富贵尊荣之无量宝藏也?

以无我为极,则儒道佛三教一也。人受天地之理气,生而为我,既以生矣,我乌得无乎?吾儒我有,故爱而珍之,欲其无过也,欲其尽美也,恐其自亡也,恐其不寿也,不敢以私心助之也,不敢以放心忘之也。

因天之命、循性之则,存我而养之,全我而成之,无将、无迎、无固、无必,不使我加于心中,故曰无我,此所谓“无有于有而不有之”之谓也。不以生有,不以死亡,与天齐寿也,此之谓爱我。老佛有我,故不胜其有,恶之而欲其无也。吾儒践形以成我,而彼则欲希夷罔象,而为枯木死灰也,称为尘根,而以抛弃为胜乐也。

食货,吾儒之所以养我也,而彼则必欲去之。父子、夫妇、君臣、兄弟、朋友,吾儒之所以成我也,而彼则必欲绝之。凡我所以为我,尽绝而去之,乃曰“无我矣,得道矣”。我诚无矣,得道者谁耶?吾儒则我有,故可以得道。凡不得者可哀,得者可乐,无者乌乎乐哉?吾儒则我有,故可以乐。彼乃曰“并与其得与乐而无之,故谓之道也”。既无矣,乌有所谓道也?吾儒我有,故有道。既无所谓道矣,求之者果谁欤?

庄周为髑髅之说曰:“吾何舍南面王乐,而复为人乎?”其意以为已归于无,故其乐如南面。既知南面王乐,则知之者谁?其非我乎?吾儒虽真南面王,未始加于心以为乐。此则无我也。彼髑髅设辞,而犹以为大乐,诚陋矣哉!

佛者言断三根、入三昧、离轮回之苦、登极乐之岸,离苦者非我而谁,极乐者非我而谁?我欲离苦得乐,而舍四大弃六亲,有我孰甚焉?诚如其言,度尽众生,皆往净土无量寿界,菩萨、罗汉如林似沙,而赡部三千,只是空洲而已,便是无天、无地。

学仁义,而差至于无父、无君。佛氏治心性而差至于无天、无地,孰谓有我之祸,至于若是烈耶?吾儒以天地万物为一身,故必欲仁民爱物、博施济众宜矣。

佛氏自吾身形,谓之秽器,亲属事物,皆谓业尘,必以舍弃断绝为度。更何慈悲必欲使之超火坑济苦海也?非相非色,缘法俱灭,千手千眼,不能忘情于度众生耶?果是不能无我之甚者也!若如吾儒之无我而位天地、育万物,则两只眼看见,不患不足,而只此左右手,亦当端拱。若如佛言,则可度之众,不止亿万,虽千手千眼,岂非太不足欤?是知千手千眼等说,非至人真诠,是后来杜撰。庄周好为丧我之说,而拶到究竟,终不成说,则必曰“虽然吾且言之”,果是不能无我之大者也。

吾圣人则不然,曰“予欲无言”,岂非亦洒洒真无我欤?老佛欲超有而言无,故究竟至于未始有无,而终不能无,则不胜愤悯。每每推上,而只是一个无字话头而已,其有固自若也。《道德经》、《庄子》、《列子》皆然。终不能脱落有字,怏入于无,盖其本皆私意弸塞,不能克己而无我,故怕死生荣辱竆通,心中懆悸,不可柰何。故为汪洋自恣之言,以自慰耳。虽然老子庄周释迦元是出众之英豪,只因一念之差而枉入,久而自得,亦自结裹者,必非至人之徒。但一传而低一等,则皆淫惑矫诬,愚民祸世,甚于洪水矣。

人说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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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圣贤千言万语垂之经传者,片句只字,无非为人道理也。但读书者不能体之于心,翫而味之,故读书万卷,依旧愚人,岂不哀哉?苟不体验而读,则于文亦不能通其旨意,故虽寻章摘句,犹不能得妙达趣,岂不惜哉?人苟不能为人,其发为文章,只是鸟哢虫啼,其可曰文章乎哉?遂不量不佞,略举读书一得之馀意,书之为“人说”。其意则欲与众人同为圣贒徒也,诚愚矣、妄矣。圣贤万卷经书,谆谆晓告而不能开者,岂可以愚耄者数十百言指告而谕乎人哉?诚知其良工心独苦劳而无益,而其心则诚切而望于人者厚矣。但念隔靴于圣经,括毛于贤传者,谁能着心而赐观者哉?一番披阅之爱,反不如《剪灯新话》、《御眠楯》之类矣,几何不为覆瓿之物也?虽然,不忍弃之,书之为帙云。

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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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万物之一也。四肢运动,鼻咽呼吸,耳目视听,口吻饮食,牝牡交媾,人与犬豕豺狼一也。然而人为万物之贵而最灵者,只以其有仁义礼智故也。若无此四者,则五万四千年之间,一番得生,幸而为人,与犬豕豺狼无异矣。人而与彼众物,同生于天地之间,不能为贵为灵,驹隙倏忽,但知暖而乐,饱而嬉,才过百年,羽降毛渍,草亡木卒,则其为生也,岂不虚哉?以此幸生,不免虚生,宁不悲哉?人苟能知耻知悲,庶几不虚其生,而为贵为灵矣,岂不快哉,岂不乐哉?

圣人曰:“朝闻道,夕死可矣。”道即仁义礼智之谓也。苟闻此道,其一日生之快乐,有胜于虚生百年之耻且悲也。傥不免耻悲,还不如速死,《诗》所谓“胡不遄死”,盖为此也。人情莫不以尊贵为荣,卑贱为辱。然尊卑贵贱,在天而不在人,由吾而不由彼。苟不知在天由吾,而欲以人求之,欲望彼致之,则不惟不得,违乎天、悖乎彼,反害滋甚,殊不知仁义恭俭礼让。天所以与我者,我因以修之,其尊莫尚,其荣莫大。虽舆儓妇孺,皆尊敬而贵重之,其荣孰大焉?

鄙悖奸滥狼愎,人所共弃者也,我乃愚而行之,虽名门士族,其卑莫甚,其贱莫比。人皆笑侮而凌蹴之,其辱孰甚焉?孟子曰:“人皆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诚哉,言乎!

存乎人者,莫大乎分。非特尊卑上下之为分也,天地间事事物物,莫不有当然之分,是以褐者锦,麻者苎,粥者饭,菜者鱼,厞者屦,仆者我,徐行者在先,步行者乘马,竹笠者黑笠,当勤苦者好卧宿,当一妻者畜妾,此皆犯分也。触类长之,无事无分,无物无分。凫之效鹤,人皆知脚裂,而殊不知虎之效雉,亦是招祸,是以越分则一事起十祸,安分则心安而福臻,君子慎之。虽唾洟便旋之间,皆有当然之则,所以终身无忧也。

人之祸莫大乎骄矜,人之妄莫甚于多上。以今俗见知者言之,则苟得一品官,其心已痒,足趾自高,目眦已斜。为文者才得一张入格,言语已矫妄;食贫者才得一两钱,已买盈尺鱼;投笺者才得十两榜,已宿花房。习书者才写一张名纸,开口便说王右军,奴视赵孟𫖯,读书者才读《通鉴ㆍ西汉记》,便詑无所不读;习做者才作十篇诗、七章疑,便称八体俱能,以之乎者也,编成数行,便称曺七步李倚马,自欺欺人,盗虚誉望迁乔。小则亡身丧名,大则亡家覆族,举世惑而不悟,故希觊侥幸之习,滔滔成风。

士子才参白场优等,则已备赐花板,点定啸竹材,品官才得尊位,则已窥风宪堂首席。朝官才得一张告身,已习行步于政府大门。人吏才穿吏服,便耻三十前不能吏房。缁徒才读初心食经,已称大师。才免路卜,已望住持摠摄。人奴才娶妻受雇价,已谋赎良补充队。卜筮者才付飞伏神,已称邵康节袁天纲,佩铁者才识二十四方,便谈周公洛邑朱子风吹萝带,都是蚁慕虎走,鷃效鹏抟。小则蹉一步,而落九坑,大则垫一身,而败九族。上一段骄矜为病祟,下一段多上为祸根,可不惧哉,可不悲哉!

《诗》曰:“无然攀援,无然歆羡。”赞帝谓之德,不过此八字,则人如文王,更何求哉?攀援与歆羡,皆是多上之心也。其终则便生骄矜,骄则败矣,乌能以百里之地,成八百年之基也?“温温恭人,维德之基”,斯其挚矣。

人之患在于不能大,盖有大者,有知大者,有见大者,有效大者,有慕大者,有无所不大者,无所不大,则小之至者也。维天则不自为大,而无有与大者。焦明则视蚊为大,而栖其眉,安知无飞尘视焦明为大者乎?

余与村人饮宴,饮食颇大,幼孙女晩至,饮食已无见在也。余闷之,拾取筵上漏蚶五个,刮取器中糁菜五条与之。其两握已溢,孙女急归,蹈舞轩房,呼唤三兄而分之曰:“余往村宴,大有饮食,大爷以此与我。”言笑哄聒,矜夸极大。余见而哂之曰:“此儿巢于蚊眉矣。”若使蝇蚋得此,其自大岂不如赵佗南越,稚狗逢泄溷耶?

古人以骄字接溢字,称为骄溢。夫溢者,器小水多之患也。器大,则海受水而不溢,山受壤而不溢,天覆物而不溢,地载物而不溢。器小者反是,溢则败矣。有天下而不与,不与者不以有天下干其心也,之心,何尝有吾为天子,吾有天下之念哉?处茅茨以土宇,坐南薰以耕夫,心中常忘天子与天下矣。心既虚矣,何物可以溢乎?圣人之量,与天地同,而未尝溢,故赞其德者,曰允恭,曰温恭,曰不伐,曰敬跻,文王曰懿恭,武王曰不亵,至于孔子,乃曰温良恭俭让。

恭者,骄之对也。是以恭则大,骄则小,恭则天,骄则人,恭则德尊而日益贵,骄则德悖而日益贱。圣人常曰“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身临渊冰,栗栗危惧,夙夜不宁,奚暇其骄哉?,为天子而有天下,故非肉山酒池无以饱,非琼宫玉门无以处。及其殒身于南巢,焚玉于牧野,则求为匹夫而不得,求立一锥而无所处,乌在其天子与天下哉?小而溢者之祸,果如是哉?

董卓之量,自满于郿坞,则僇死于燃脐;似道之量,方盈于多宝,则拉胁于木绵。不克作露台,故太仓红腐;光武不克开玉关,故子坐明堂。万古君臣,不满者几人,不溢者几人?只有郭令公匹夫于将相,诸葛武侯抱膝于三分,司马君实一马二僮于平章军国,是其高人几等?无物可以盈其量,呜呼大哉!

试观物之小者,则坳堂之芥舟,雨滴而溢覆,枪楡之鸴鸠,风至则径投。饮河之鼹鼠,半勺而肚裂,逢阴之蠛蠓,乍旸而翅干。朝菌日出而萎,秋蛩霜降而毙,是皆方其得意也。岂不汪扬自得乎?根器本小,便为物所掩,诚可笑也。人亦有芥舟蠛蠓,欲举风帆,欲凌云霄者,不思甚矣。岂不可哀哉?

人之衣服,所以掩身而蔽寒也。随贫富贵贱,厚薄麤丽,各有当然之分。其分不可丝毫违越。但无贫富贵贱,而一而无二者,人之心也。以樵牧之心,着卿相之锦衣,其可谓之贵乎?以司马公之心,加庶人之布被,其可谓之愚乎?盖衣服,身之外物,而不属于己者也。今以绣缋被泥猪,见之者果以其服而爱之哉?以褐冕加虎狼,见之者果以其服而不畏哉?子路衣弊缊袍,人尤爱而美之;王恺被火浣布,人尤笑而憎之。衣服果有关乎人乎哉?

心之无良者,不耻心不如人,反耻衣服之不如人。不顾其分,不顾其财,专以侈衣丽服为务,才得一䌷衣,足趾已高,目眦已闪,才借一锦囊、一色带,言语骄妄,已字其诸父,殊不知其为禽心兽肠已久,锦囊何有焉?况因此而家业板荡,甁无斗粟,稺子弱妻垢腻脚不袜,老父母将为纥干山冻雀?然且自好谈时体矜稠人,岂不可哀哉?子路衣弊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达此故也。

饮食,人所以充腹而免死者也。粝藿与珍膳,美恶虽殊,其为充腹一也。脯林与酒池,腹非不饱也,而牧野冷灰,头骨不保,菲食薄饮,非珍味也,而克俭大圣,万古不死,其得失果何如耶?然人之度量、万品不齐。蔡泽世所谓丈夫哉!而其所詑是持粱啮肥,则志气可怜,局量可哀。丈夫之心,得明君行吾道,泽生民、安天下,是其所欲也。若为此则爵自贵禄自厚,只是不厌而已,所乐不在于此。若乐之则颜渊必忧箪食瓢饮,曾子之歌声,必不出于金石矣。是以万古血食,其鬼常饱。

饴釜蜡炊之王恺石崇,东市遗魂,云消草腐。是其生前之只为犬豕之饫糠粥,牛马之餍刍秣而已,肌肤膏骨,只供馋人之口而已。彼犬马之饱食,果有益于渠哉?然而人物每求饱不已,自陷祸阱。鱼死于香饵,兽死于嚊啖,鸟死于贪粟,人死于求禄。万古滔滔不悟,皆为鱼生鸟死,诚可哀也夫!孟子曰:“饮食之人,则人贱之。”其贱之也即宜。既生而为人,苟欲以人生而以人死,君子知所择矣。

大抵饮食、衣服、宫室、器用,皆外物而不与于我者,君子所贵,在人而不在彼。然而世之以身发财者,全求衣食,竟为禽兽。是与贾胡之剖腹藏珠者,何以异哉?呜呼,不思之甚也!设令愚夫食具鱼肉,服丽锦绣,观者其果敬畏乎哉?庶可自反而自觉矣。富贵贫贱,皆有命于我生之初,不可以人力求也,欲以力求者,非徒不得,心莫劳焉,祸亦随至。《孟子集注》曰:“求利未得,而害已随之。”读书者谁不读诵?而不能反躬自思,哀哉!

父子之亲,天伦之至者也。虽之孝,其心反不如父母爱我之心,况下于斯者,其能有一半分爱亲之心哉?是以经曰“孝子之有深爱”,《孟子》曰“养而不爱是豕畜之也”,甚言其无爱之罪也。平时无爱,及其既没,则吉地蒙福之念弸中,杀牛豕损钱币,以奉佩铁者,爱而敬之,尽其心力。其亲生时,其果有此等诚心哉?彼造物翁,岂肯以吉地与彼,许其长远之福哉?噫噫,愚哉!

君臣之义,人伦之大者也。出身许国,则吾身荣贵,美食好衣,高其门、大其家,其恩与生我者同。是以古人有事一方丧之义,非是苟为此比并也。父虽生我,无君则不得其生,谓之“生之族”者,其理诚然矣。君子审知其然也,故君死与死,报恩之道,与孝一也。三代以后,傍蹊曲迳,求得富贵,则认之为己力,不以为君恩。欺君害国,无所不为,而对人言,则例曰“圣恩罔极”,其欺心欺天之罪,甚至无谓。

夫欺君,未必廷对欺罔也,毒民败法,蠧财害物,都是欺君也。之外,能免于斯者几人哉?仕于国而富贵则一也,有君臣恩义,而则忘之者也。有恩义者也,弃之者也。历代皆然,有恩义则君死亦死,国亡亦亡。苟忘而弃之,则皆不兵之竆羿,不戈之成济也。

夫妇之别,人伦之密者也。异姓胖合,情志无间,配德天地,化成万物者也。然而世人只有牝牡之情,昵而无别,狎而苟合。亲过则酿成大祸,踈甚则乖作行路。是以古之君子,相敬如宾,无私谋,无曲听,有相规,有正分,百年同德,造端大道。此所以为五伦之本始也。

长幼之序,人伦之懿者也。年岁先后,天之所生,非人所强;后当敬先,理之自然,非力可凌。此所谓天叙之序也。顺其序而次次敬,而不越则事事不乱,人理顺成。年幼而敬事年长,非以俊劣、贵贱、愚智、差池之势,而强为之下也。天序自然之所为也,吾何耻焉。

然而世人耻为之后,故为之躐等而凌蔑之,殊不知敬长之风一乖,则吾年既长之后,幼于我者复凌我也,其不思之甚也。孟子曰:“徐行后长者,谓之悌。”其言似非难事,而行之甚难。心苟无顺德者,自幼已不能后长者,苟不能后,则百恶俱备矣。

朋友之信,人伦之成者也。人苟不信于朋友,不足以事亲,不可以事君,不能宜其家室。是以古圣特取之,参于父子、君臣、夫妇、兄弟而为五伦,其意可知也。苟不信于朋友,其心无实也,无实心者,其果尽人道乎?

然所谓朋友,非如今世面交、执袂、拍肩之谓也。其初则问年许友,其终则如弃弊屣,何友之有?朋友之信,只是情志也。情不通,则事事乖戾,志不同,则节节伤悖,乖则相害,悖则相弃。既害而弃,则按剑于呑舌,投石于同袍,是以存乎人者,莫大乎情。苟无人情,父子为行路,兄弟为仇雠,行路父兄者,乌能事君?仇雠兄弟者,乌能蓄妻?故朋友之信,如五行之有土,无土则水火金木皆虚矣,其理信然哉!

孝者,顺德也,顺者,恭逊敬谨之摠名。《诗》曰:“温温恭人,维德之基。”古人以孝为百行之源者,盖以是也。是故孝子以爱亲为主,有深爱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夫孝于亲者亦人也,岂无忧愁忿懑之事乎?但至爱在心,忧愁忿懑,如冰消风息于视无形、听无声之地。及其趋庭、问寝之际,色容自然和怡,如春花迎日,雨柳随风,故经于事亲之节,必曰“下气愉声,顺色怡颜”,非是孝子必欲如此而为之也,自然如此也。其不深爱者,对亲之时,虽勉强和愉,皱眉蹙额,弸心捩肝,终不和解,触处乖激,便不得恭人,安能为百行之源德之基哉?

今世所谓孝子,未免斗乖宗族,捏争乡党,攘取钱财,斗讼他人,甚至于兄弟为仇,夫妻反目。此辈虽日用三牲之养,岁供丝绣之服,未足言孝也。况毕竟未免于戮身亡家乎?吾身即父母之身也,吾家即父母之家也,苟至于戮亡,父母其果以甘温而安之哉?

夫孝者,美名也。人皆趋之,故多掠名而求之者,苟平日无愉色婉容,和仪顺德,温言懿行,而但断指割股于忧患急遽之时者,或有自欺而求名者也。自欺则欺天,欺天,天必殃之。夫断指割股,至难事也。有深爱于其亲者,不觉其为而自为之,是无所事而出于天者也。

苟有一分有意于孝而为之,其事则孝,而其人则非孝也。夫孝者,苟一分不及于圣孝,欠一分者也。是以不合妻子,不和宗族,不谐乡邻,非孝也;凌侮贫贱、鳏寡,非孝也;妄取不义之财,非孝也;妄伐无故之草木,妄杀无故之犬鸡,非孝也;贪嗜酒食;非孝也,轻为驱打;非孝也,剧忿妄詈;非孝也。

亲没则乃言曰“吾无所拘”,自行自止,非孝也;攀援崇高,歆羡富贵,非孝也;亲没而自任为老者,非孝也,无财而侈丽衣服器用者,非孝也;不顾名节者,非孝也;不好古事、不慕古人者,非孝也。是以苟有意于孝,全之则为君子,下不失于令名。苟有令名,其美则归亲,其为孝顾不大耶?

恕者,三才之通理也。天道非恕,日月不得明,风雨不得行,万物不得生。地道非恕,山川相薄,万物相扎,是以存乎人者,莫大乎恕,视人若己,物我无间,与天地同德。所求于吾子者事亲为孝,所求于吾下者事君为忠,所求于朋友者反躬为信。每事不专以利己为心,每以彼心自度,则天下无难处之事,身便为吉人。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忠者,体也;恕者,用也。尽吾心,则恕自尽;尽乎恕,则忠自全矣。天地至诚无息,忠也;物之各定性命,恕也。夫子之道,惟此二字而已,则与天为一。人苟存心于恕,便是学天,而不及者,其超出众人,岂不万万哉?世人只知有己,则吾身益卑,视人若己,则吾身益尊,愚者不知,专事为己,甚至亡己,是其天亡故也。

猜者,万善之仇,百恶之长。见人有善,喜若在己,从而学之,其善在己,自为好人。于甲学一善,于乙学一善,于丙学一善,合而全之,则为君子为圣人,岂不大哉?是以大舜善与人为善,则是所谓取于人为善也,此其为大圣也。

众人则至愚至惑,见人有善,猜而忮之,伤而害之。苟至伤害,则众善无一学,众恶集于己,终为凶人而已。上自共工驩兜下至南衮沈贞,逢圣主生明时,不免为凶人,皆猜一字为之祟也。其馀千古小人,岂无才智巧辩?皆是此一字存乎心,故不觉其陷为禽兽,岂不哀哉?《秦誓》曰:“人之有技,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能保我子孙黎民。”岂不信哉?

上等人畏己心,其次畏天,其次畏人,最下者无所畏。夫畏心者不忍为非,畏天者不敢为非,畏人者不得为非,无所畏者,无所不为。无所不为之大者,王莽杨广,小者赵高李林甫,又小者穿窬,又小者饮食之人也。

耻之于人大矣,君子耻不如圣人,圣人耻不如天,庶人则不然。耻不善盗攘,耻不善诙谐,耻不善角抵,耻不善博奕,耻不善行淫,耻不善服食,陋哉!

一元终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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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聚则形成而为始,气散则形坏而为终。三才一理也,但人之始终,百年而近,故易见,天地之始终,一元而远,故难信,一元是十三万六千年虽人之始终,愚者或未之理会,殊不知百年即一日之朝暮也。以一日之理推之,一元可知也。

《史略》所记“人皇氏兄弟一百五十世四万五千六百年”,是上古神圣所传,而作史者记之。盖寅会之半人始生,得本会五千四百年,计到午会七千八百年,则恰是四万五千六百年也。夫以一日验之,子时之半天气始开,丑时地形始分,寅时人物始辨,至巳时旸气始盛,正是燧人钻燧时也。巳午之交,万物咸畅,是之交也。午时之半,虽日影正中,而深林幽嵌,阴风已嘘,至正初刻,西崖生阴,物象带黪,所谓四万五千六百年,是午时正二刻时候也。

人皇氏最灵之化,人理之生,止于此,而渐复为洪荒,晡于申,曛于酉,至于亥时,天地消矣。若自洪荒燧人以前,不知火食,不知衣服,不知婚嫁,是犹幼儿。咀生裸体,不辨男女。然神日旺而智日开,自迷入悟,故渐就圣睿,为太昊神农之时。黄帝时犹人二三十年也,唐虞犹人四五十岁,犹人六七十岁,计虑知识,虽曰练熟,而精血已耗。

春秋以后至于今日,而犹人八九十岁,食色筋力居处,还似幼儿。神日消而智日昏,自悟入迷,若至百岁,则只有形骸而已。此则一元之幼老也,其幼则自禽兽而入人,鹑居鹿游,而其智则人也,鳞身角首,而其神则圣也。其老则自人而入兽,羝羯蛮狄之擅弄中夏,是入兽之渐也。然而午时方中,故驱罗夷亶幽都流鬼,日光遍照,书文不殊。但泰冲元和之气,已过半而向虚,故俗化不及巳午之交矣。

过此以往,宫居室游,而鹑心鹿性,言语服食,而鳞肠角肺。末至于酉戌,安知无马牛熊虎之世也?韩子曰:“夷狄禽兽皆人也。”是理到之言也。呜呼!吾辈不幸,而不出于巳午之交,未蒙纯阳之化也。其亦幸而出于四万五千六百年之前,得见人道也。

且天地之生也,中土之地脐先成,故三皇皆起于,而风气先开。四裔则水渐褪,而土渐坚,约四万年,而夷貊始有君长,其大数可推而知也。及其终而消也,亦四裔先软融,渐垫入于水,人物渐以内尽,至于中土,然后尽消矣。今吾辈生于海东之滨,尤亦幸而免于先融也,一元之内,一度之得生,而幸而免于入兽,又幸而免先融,宁可不思尽人道以生,不忝为人皇氏之民欤?

论河ㆍ洛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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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天图,干南坤北,是天地定位之义也。天赢于南,日月星辰皆就之。凡天道之可见者,征于南,故南为干之位,坤之北亦然矣。然此是天地自在之体也,无以见其行变化之用,故乾卦因其见行之用,而换易其卦。

夫离于象为大阳,其为火、为赤、为羽、为热、为丽、为长养,皆南方之义也。且离为日,日之体始于东,故先天居东,而日之用盛于午,故其位宜于南。且中函一阴,为阴之胞,正是南方之事也。天之色玄,地之色赤,坎离之交,玄黄之杂,天地之泰也。离为中女,能字养万物而成就之者,又是长夏之事也。皆是干之用也。

乃若河图明天地之体,故五行各居所生之方,二七之居南,固其宜矣。洛书明天地之用,故阳正阴隅,而是天地定位。六是老阴而位于北,九即老阳而位于南,然六退于隅而九进于正者。阴输而阳赢,阴静而阳动也。北东以阳而用静,西南以阴而用动之义也。

且生成之数,顺逆相对,自合于先天卦气,皆是自然之妙也。大抵先后天,本非彼一局、此一局也。前后交换。假如干南坤北,则离南坎北之理自在其中,六北九南,则阴生阳阳生阴之理亦合先天之体,潜心默玩,触类究验,自可推认也。

且凡阴阳之理,验之人身,最近而著。人身之头上足下,即先天干南坤北之体也。目在头阴在下,即离南坎北之用也。五脏之肾居下,即图书一六之居北也。肺为金脏而乃居五脏之上,其叶则九也。即九以金数,而处于上之理也,莫非先后天本非相离,迭为体用之实理,而引而宣之,则近而吾身之肢体荣卫、寤寐、言笑,细而草木昆虫之生息、动静,莫非图书之证也。

礼说说本二卷,丙辰入内阁,无家藏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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秫灰非特为杀虫而已,盖将以蘸蓄化汁,使不漏外也。汁漏则非特人恶之,亦有欠于全归之义故也。七星板所以隔秫灰,而凿孔所以导汁,亦不可徒孔,故又取北斗司死之义以为象,俗不达本意,或不用秫灰,而但用七星板者,甚无谓。凡用秫五斗足,四斗亦可。

棺最忌异日空旷,故古人衣衾,非不优足,而必为上大下小之制。今人必欲正方,而以去核散衣揳之使盈,以下小者为薄丧,是不知本也。

袭则象生右衽,而结带必纽。俗因小敛不纽之文,袭亦不纽。甚者或割去小带,可笑也。盖因贫俗小敛不更用衣,袭敛又同时为之,故讨不纽处不得,遂施之于袭也。

括发是去缯縰,而用麻若布之节也。至是敛发为髻,以麻括束也。或者乃收散发,向后垂之,以麻束之,名为括发,至大敛始作髻,甚无谓。古礼无散发之时,已有括发之名,未知古之括发,束而垂之何处欤且大敛条何无作髻之文欤?《礼》既曰“麻绳撮髻”,则岂有发垂后之名也?又小敛时着环绖,既敛袭绖,则绖岂垂发可着者欤?此不足深辨。

俗于人始死,则坚束肩胛,以缩体广,要及气才绝体未冷时束者为得法,猛一猛束者为良。又引肩耸上,使头两傍空处缩小者又尤良,故治棺时苟有广稍阔者,众诮之曰“是不习于治丧,不善束肩者也”,其丧人亦赧然自服其不习,诚可叹也!

父母气绝,遽以死人处之,即令束缚不饶,以极小为度,果人情之所可忍乎?况两肩前蹙而上耸,有若雪中丐儿貌㨾,死若有知,以此安往乎?广阔板材诚难得,只当用付板,世人甚忌付板,殊不知终归朽灭之物,全板与付板何择焉?宁不愈于急缚,而忍其死变其形乎?

且六十以下热病与痘疮、红疹、中恶、风症死者,尤不可即以死处之,必过一日,然后方治死事可也。但两肩病时委贴于席,因以不敛,亦失生时本形,但当以枕衣等物支两肩,使与胸前平,而如生时仪象可也。大抵今时广板极难,以狭板苟联白边用之,大不如削去白边,付板用之。此等不可与拘儒论也。

不忍死其亲,是饮食居处奉养之节,不忍遽变于生也,谓小小节目,可以生之而无碍者也。若父死三年之内,母死若祖父母死者,犹以父在处之而服期年,则不忍死其父之义。到此推去不得,而以死父为生父,吾谁欺?欺天乎?其葬母也,其将以“亡室”题主乎,其将以“夫某”告祝乎?到此虽欲不死其父,得乎?不得不题以“显妣”,不得不告以“孝子”,则既以死其亲矣,独于衰绖之事而不死之,果人情乎?

且祖父无论先后殁于父,苟以亡父之心为心,忍使祖父几筵无斩衰之主人乎?不忍死其亲之义,尤当服代父之服也。然则虽一日之内,母之皋复在父复之前,服母以期,而父丧成服,告于母之几筵。

练祭前一日,又以练祭之由,并告于父母几筵。翌日行母之练,初期行祥祭,而前一日以大祥彻几筵之意,并告于父母几筵。既祭而彻母之几筵,禫则不行,但父葬前不可行练祥之祭,俟既葬行练,后月行祥祭为可。

父居丧而殁者,成服告于祖父两几筵,服承重服以至大祥,而禫则不行焉。父殁三年内祖父殁,既发丧,告于父殡,既成服,因服承重服为可。服祖与服母异者,于母则压而不申之义为重,于祖则继志述事之义为重故也。徐邈云“素服临祭”,服令云“申心丧云”者,皆不可晓。方在父服,何时可以素服,何为而可申心丧?“小祥受服”及“小祥后不受服云”者,尤不通。祖父练祥,其将以祖之期衰主之乎?以父之斩衰主之乎?其将不主其祭乎?不得不服祖之服也。古人于此数节,似失消详。

今俗惑于地师之说,例不用地灰,通龙气,甚无谓也。若不用地灰,其埋于土一也,四墙灰,亦不必用也。盖吉地气聚,则自然温燠蒸郁,圹中自安,如房温酒沸一般。若如术师言,酒亦去瓮可也。且廉贞亦是地气,而透入于灰,吉气独不能透灰,何也?诸杀之气,亦将避四墙之难入,而从无灰易入处入矣。今葬者地之全吉,既未可必,则与其不用地灰,以待不可必之吉气,宁用地灰,以防必入之杀气,顾不善乎?

大抵术家诸说,一无可取。若言地气上升,如甑孔气上,则圹中只上一席之气,圹外之气,安得曲入棺中?若言龙气自圹壁而来,则气到四墙而止,安得屈曲下寻无灰处入棺乎?且地家既言阴阳宅一理,则阳居房室,以死石干土隔之,又以烟火炙之,龙气何从蒸上而人膺其吉乎?穿崖作屋者,疏凿后庭,厚筑墙壁,重之以屏簇帷帐,龙气何从而入室乎?平地作屋者,龙气由地中用力,必如竹笋迸出,然后可以入室,其自四方者,皆止于四山,而为风所冲散矣。以此推之,地家不用地灰之说,果近于理乎?甚者乃有不用棺及黄土葬者。噫,愚夫之眩于祸福一至于此乎!

术家又以山运定葬年,乃曰“某年不当用某山”,近来其法益琐而密,或曰“今年不当犯旧坟”,或曰“今年不当作某向”。甚者又避旧山太岁、定命、三支等诸杀,故妻不得祔于夫,子不得祔于父。其或祔之者,不敢从东西正位,不敢一考妣坐向,不敢用三月葬期,上下左右邪正尊卑,乱杂无序。

又况邪师占穴于旧山者,妄争一金井、半金井,则竟无一葬得夫妇双坟合葬,如古礼合情理者,是其祸福妄念,已招祸祟于自己心头,安得膺吉地之福乎?殊不知古无此说之时,及期而葬,双坟合葬,而今人皆当时人之子孙,愚夫之难悟,若是其甚也。

且死则同穴,夫妇之常理,故孔子以祔而离之者为非,况各葬于他山乎?况一兆而斜其案偝其荣乎?人家祸福,皆有先定,岂有葬父而不得吉地者,母而独得其吉,夫不得吉而妻独得吉之理乎?今人惑于祸福,以父母两柩,为罔利之奇货,或冀其双举而两得,或冀其失此而得彼,或冀其得十而加百,全不念父母生时同穴之至愿。苟推其心之所极,必天地之所共弃也,宜其举世滔滔而终无一得者矣。

世人于主材,则不必预备,临时觅得,而近来主材甚贵,故十之八九,都是不堪用之材也。况丧家不能亲自监造,泛嘱匠人,造卖工匠,岂有能知义理者几人乎?能致敬尽诚而造之乎?且栗木易缺,伤于斤钜,而代以他材,至有其或缺不忍言之弊,甚可惧也。且蓄主材者,欲其易干,置之房中,妇孺之慢亵,臭恶之浸污,岂是他日依神之物乎?宜庋之净处,使木之真气不丧可也。

栗封所出材,恐其坼裂,必蒸干云,凡木之自干者,犹全生理,若蒸之则是死木也。神主有生道,焉用蒸木?恐不若自干者矣。凡造主必邀匠人,躬自看捡,必断主身下方为趺。或取木理以上端为跌,甚不可。以木下为跌前,以木南为趺上面可也。造主时新帨巾,新袜子,新洁席,虽家贫,不可不备也。

古礼曰“丧车不夜行”,又曰“日中而堋”,又曰“日中而虞”,其义好矣。丧车之行,何等重难?而夜行易失于颠仆。况妇人从之,尤不可以夜。况五服之人,与宾客俱从,然后亦为死者荣,而夜行则老幼不可从也。况平时惟奔丧见星而行,而今夜行非如事生之道也,故不夜行。

悬棺而堋,何等慎重?而夜堋易致不谨,况永归于万年幽宅,岂可以夜?况亲戚朋友当临圹永诀者,或不及至,死生俱有憾矣。日中而堋,体魄才入于地,神魂飘忽无依,即为题主以依之可也,而夜不可题主,题主或可夜为,而神魂之依主,尤为苍茫于昏暗之中,故白昼而题,白昼而返,礼意之详,慎委曲有如此矣。

俗惑于日家说,不敢违时日,例多夜行而夜封,甚不可也。见今葬者虽白昼,鲜能得时之正,况昏夜乎?其不失时者,十无一二,然则与其用日时,而不可必得,曷若用古礼而有所凭据,与其用术家之荒唐,曷若用圣人之经文,好古而审于理者?量而行之可也。

《仪礼》贾公彦疏“大夫之家臣为大夫斩衰,而布带斩衰”,布带之说自此始,而经文则无有也。《丧服图式》因以施之于父丧练后,盖从渐杀之义也。然斩齐之别,在于绳与布,故虽冠绖之系,不许相浑,练而相浑,顾可乎?若斩衰杀于练而用布,则齐衰亦当杀于练而用他带矣。今斩衰则降同大功之布,而齐衰只用练布,其何轻重之颠错欤?

斩既用绳,以绳而杀而终之,岂不始终俱全,而无害于义理耶?前后圣人皆以绳布别斩齐,而独贾公彦浑而通之,后人乃舍古圣,而必从贾氏何也?斩衰既练,以练麻为绞带,则何损于渐杀之义欤?间传有“葛带三重四股”之文,岂非绖与带俱用葛欤?独注家以葛带之带字,释为绖字,䟽家又从而撰出布带,诚可怪也。

今人于礼文平易大经,多不能行,而独于横出别路处,必忒守不挠,此圣人所以恶索隐也。且葛若用麁葛,则比麻尤凶,不可为受服,若去麁皮,则过于鲜矣,只当练麻用之为得中,以用顈之说推之,葛去麁皮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