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论
狭义的言之,可云儒术本非教;广义的言之,亦可云儒术为教。吾国从来本有儒、释、道三教之称,西人亦谓孔、佛、耶、回为世界四大宗教,盖皆取广义的解释也。儒术之是教非教,亦不必争之事,但余不以定为国教、载于宪法为然耳。
儒术与佛、耶、回三教不同之处有数事:一则彼三教皆崇拜教主为神,而吾人则仍认孔子为人。二则彼三教皆有礼拜堂,为普通人民礼拜之所;中国之文庙,则限于入学者始得入而礼拜,幷不及于女子。三则彼三教皆有执行教务之教士,俨然成一职业,吾国则无之。四则信奉彼三教者各有宗派,守一尊而排异己;中国人之读儒书者,则颇自由,可以兼收各教之所长。余在英国时,英人问中国人信教情形,余谓中国普通人民,莫能外于五伦,即皆孔教徒也;然同时又拜佛,或请道士作道场,居然似并属于儒、释、道三教者。此等奇异之现象,乃西人所惊怪也。西人则除少数无宗教者外,大概必属于一教。既属于此教,则不得复属于他教。盖神有嫉妒之性,责信徒以专一之信仰,恰如中国人所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事二夫,固不容如此分属也。友人尝言,宗教必说未来,而孔子但说现世,故不得以儒术为宗教。此则儒术本非教之意义也。
然若为广义的解释,则孔子受全国人之崇拜已二千馀年,实已具教主之资格。吾人既设庙祀之,即不能不认孔子为有半神之资格。释迦、耶稣、摩哈默德亦不过半神而已。普通人虽不能入文庙祭祀,然可各人自由在家礼拜孔子(从前每年上学时均拜孔子)。吾人之敬上帝,亦各人在家行之,初不必集合行之于礼拜堂也。中国人有行文公丧礼者,其赞礼之人,居然与和尚、道士之作道场者对抗,是亦与泰西教士执行婚丧之礼者同科。若说教之职,则吾国士人之责任。不过泰西则说教与普通教育分离,吾国则说教即为普通教育,是则不同而已。吾国人可以自由信道教、佛教,然不过汎汎之祈祷而已,必道人始可谓真奉道教,必和尚始可谓真奉佛教,不得以普通人民之并属三教为疑。耶教行于我国多年,而信者犹少,则信奉孔子者排外自守之力亦不可谓不强。孔子不说未来,然吾国古来所有敬神之礼,孔子亦行之,是仍含有宗教的臭味。大抵各教不同,多在于敬神、婚丧之仪式。吾国人自有吾国敬神、婚丧之习惯,截然与奉他教者不同,故不得不谓吾国自有吾国之国风,而因孔子集大成之故,乃名之曰孔教。孔教之名词,固各国文字之所有也。余在德国时,每居一地,必开列姓名、年岁、籍贯、职业等事,报告警察局,且必载明属何宗教。中国人则皆书曰“孔教”,是吾人之为孔教徒,乃他国法律之所承认矣。故强执儒术非教之说者,亦未免争所不必争也。
道家奉老子为宗,实强冒而已。老子《道德经》,不失为吾国古时一大哲学书。后世道家所诵之经,则至为鄙俚。现在出家修行之道人,不婚而茹素,栖于深山,有似罗马教之神父。至吾邑所谓道士,为人作道场者,则古事神之巫。彼辈结婚,与人民杂居,有似新教之教士。此两种人皆于社会无大关系。惟袁了凡一派道家文学,如《太上感应篇》等,劝善惩恶,以神道设教,则风俗人心亦颇受其影响。中国人之慈善事业,多自此派人为之。彼等刊印善书,散布四方,亦与耶教徒之刊送《圣经》相类,此则其带有宗教的长处者。佛教之影响,则入人更深。彼之“轮回说”,既足以启发普通人之想像,而悚动其心神,而其经论所含之哲理,广大精深,又能使贤智者钦服。其教大盛于日本,而其说渐播于欧美,洵哉世界一大宗教,非道教之所可同日语矣。蒙古、西藏均信奉佛教,回部则信奉回教。信仰自由,乃约法所明载,又吾辈所当知也。
以上所言,乃余近日所记对于孔教问题之感想也。余前在英国考察教育情形,于宗教事曾有所论述,请幷陈之。宗教于英国之普通教育,有密切之关系。儿童幼时受宗教之教训于其父母,每日教之诵《新约全书》一小段,必成诵而后已,如我国之读四书然。小学堂教科中,亦间有讲解《新约全书》之课,每晨校长及各教员集儿童于礼堂中,唱赞美上帝之歌,然后分入各教室。吾国先民立教之精神,全置重于人事,如“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某之祷久矣”“子不语神”“子罕言命”,皆可以见吾国先民对于宗教之态度。然吾国自有宗教之精神,如“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敬天爱人,乃人道所当然,放之四海而皆准者也。特如耶教徒所云耶稣为上帝之子,及《新约全书》所载种种灵异之事迹,实不足以启吾人之信,今欧洲学界中亦多有不信之者。教育与宗教分离,已成为现在之事实,而伦理教化与宗教分离之运动,方骎骎发达。彼素奉耶教之国既若此矣,吾国国民有敬天爱人之精神,而无教会专制门户分争之弊,处今日而言普通教育,自当与宗教分离,不待言矣。
又余前在日本时,曾论及美育与宗教,大致以不拂凡民之信仰为言,此亦与本问题有关,故遂连类而及之。其说曰:吾国山水佳景甚多,惜无人力经营,又交通不发达,旅馆亦无可住者,故游览旅行之乐缺焉,此事于国民之趣味有大关系。盖人未有能终岁勤动而无游戏之欲望者,吾国普通人民无爱赏山水花月之习惯,而多有鸦片、赌博之嗜好,此社会之所以腐败也。总之人不能无慰安之道,进之以天然之美景,而后不流于野鄙之嗜好。记曰:“人情以为田。”移风易俗,一转移间而已矣。省城之迎城隍会,乡间之演戏敬神,皆游戏之欲望之发表也。省中曾因禁迎城隍会而致演出焚布政使司衙门之惨剧,吾乡绅士亦曾因禁神像行香时之铳会,而被逐于乡人不能安居于乡里者,皆不能体察人情之故也。吾乡亦曾有永远禁止演戏之公议,而卒不能行。盖农民终岁劳作,惟此数日之游戏为其慰安之道,而又夺之,诚非人性之所堪矣。相传罗慎斋先生主讲岳麓,谓桃花坪之桃花可以生学生好色之情也,遂伐去之。果有此事,真所谓焚琴煮鹤煞风景之尤者矣。人皆谓吾国无宗教,其实所谓儒、释、道三教皆具有宗教之性质。吾乡数年必打醮一次,此数日之中,合境皆持斋戒杀,道士代民祈祷,表忏悔祈福之意。此亦美俗,于风教不为无补,而躁者辄欲执无神之论以反对之,是诚可以不必矣。近日办学堂者,往往浅躁而不知大体,纵学生痛诋敬神之为迷信,不知众民之信仰不可轻犯也,往往激怒乡人,致有焚毁学校之事。夫迷信诚有弊,而宗教心要为不可缺者。任教育者,但当徐以学理去迷信,而以至诚养普通信仰之心,断不可有躁迫之举动也。闻吾乡有欲以演说开通乡人智识者,登坛演说,谓雷非殛人者,乃电气之偶触耳。是固真理,而乡人大哗,谓雷若不殛人,则恶人岂复有所忌惮?余非谓演说者之甚为不当,但以为为乡人演说,尚有许多切要之事当先说者,至雷之殛人与不殛人,于实际无大关系。且人有此迷信,固毫无损处而有益者也,何必急急于破之耶?总之信仰与游戏,乃人性中固有最真挚、最迫切之要求,非可以法令论说破灭之者,人能知人情之真相,斯可以知支配社会之道矣。
总以上所言,可以知吾对宗教之态度。余承认宗教之有益于人心,而不满足于其教会专制门户纷争之弊。欲以耶教救中国者,吾固不甚赞成,欲以孔教抗耶教者,吾尤觉其多事。至儒术是教非教之争,要由各人下宗教之定义有所异同,所争乃在虚名,于事实固无甚关系。今得黄岩柯君峄希所译英人斐斯脱氏对于孔教之论调,乃与余前言儒术是教之义,互相发明。兹特录其精要之言,以引申鄙人之说。斐氏之言曰:
黄人尚有不承认孔子为教主者,揆其原因,厥有数端:其一则不知宗教为何物也。中华古代无宗教之名词、宗教之形式。夫宗教者,具一种绝对的无形势力,所以培养民德,促进政治,其为功诚不可以道里计。然宗教所以具无形势力者,盖有其无形之义理,以制人类精神上之生命者也。宗教所以为宗教,既不以形式为要素,则有形式不为尊,无形式不为卑。徒具形式者,不得即谓之宗教;不具形式者,不得谓之非宗教。形式者,惯习状态之表现耳,安知各教徒以曲膝祈祷为信仰形式者,孔教徒不以身体力行恂恂忠恕为其信仰之形式耶?必信各教之形式为形式,孔教之形式为非形式;具形式者为宗教,乏形式者为非宗教,此余所以迷离恍惚,大惑于此派之见解者也。余谓宗教二字之解释,举凡足以陶铸一民族之道德,维系一民族之风化,范围一民族人民之精神者,即无不足为一民族之教,为一民族人民之宗。虽或教义之浅深不伦,神人殊趣,而其为教则一也。故夫教者往往视民族之程度为比例,程度高者,则其教亦愈良,其信仰亦愈臻于自然。盖足乎内则遗其外,得乎神则忘其形。神得者不必求其形,形全者惟恐歉于神,此生物之情,理之固然也。夫不告而知,不驱而行,知矣行矣,而不知其所以知所以行者,此其化渥,其泽周也。告而后知,驱而后行,盖其次也。辉煌其形式,多方侈其功,以强纳于其感觉俾饰其行者,盖其化不渥,其泽不周,抑又其次矣。
观斐氏此论,谓孔教虽不具教之形式,亦无害其为教。且以其不重形式之故,可以证其程度之独高,可谓特识。彼以为耶教不复足以范围人心,而有归宗孔教之意,尤与研究宗教问题者以不少之光明。其言曰:
人类未进化以前,无所谓运会,亦无所谓理感。人类既进化以后,又必视其人民大部分,脑髓上所凝结之理数之多寡,以为时运之标准。理数最寡者为榛狉时期,则必有相当之宗教应运而起,以适用于此时期。理数渐次增加,其民族亦渐进于文明,亦必有相当者应运而起,以递相蜕嬗于其间。迄于近世,哲学大辟,空间时间之玄理,盖亦强半洞达。教于此时期者,必非复荒唐不稽之说,所能范围斯世。文欧族之身,裸华人之体,吾知其必不甘矣。今文明各族之脑筋,亦既锻炼数千年之久,杂劣之质,销镕殆尽。必举前此劣脑质所发生模糊惝恍之幻景,复纳于良美脑质中,曰信教必如是,夫岂理之情哉?然则不合伦理上道德之自然者之教旨,当然为理之所弃而与时会倶谢矣。综各教而细论之,若者不悖于理,若者适合吾人精神上之新生活,而若者反乎此,不难立决,曷待吾之质言耶?
夫神之问题,余尝究之矣。神乎,岂空间中别有具体之神乎?抑即吾人之精神乎?一切现象,皆神也,皆非神也。其人民皆能神之也,则吾因而神之而已矣。其人民皆不神之也,则吾虽神之,适博嗤笑,而无补于事,亦独何为?既莫之神矣,而必强神之,则神之者非诚,是为社会增一伪也。伪者良知之敌,而道德之仇,吾知信神者未必不审之,审之而必宗之,其或别有见解,藉为一部分人物团结之符号则可也。物无非所有,运去非所留,亦既揭橥文明鄙夷蛮野矣,而附赘悬疣胡为者?
斐氏此言,于破除迷信,独标真谛,可谓痛快绝伦。此不独可用以讥迷信耶教之人,亦可用以讥涂饰孔教之人。吾征引至此,亦将搁笔。要之,吾不尚迷信,而不欲强拂他人之信仰。孔子之道,本为吾所服膺,固无论矣。他教之流行,亦尽可听其自由。为国者对于民间之信仰,义在放任,无取干涉。建立国教,无益事实,徒召政争,此则微旨之所存,当为读者所共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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