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論
作者:楊昌濟
1915年6月10日
本作品收錄於《甲寅

署名「CZY生」發表

狹義的言之,可云儒術本非教;廣義的言之,亦可云儒術爲教。吾國從來本有儒、釋、道三教之稱,西人亦謂孔、佛、耶、回爲世界四大宗教,蓋皆取廣義的解釋也。儒術之是教非教,亦不必爭之事,但余不以定爲國教載於憲法爲然耳

儒術與佛、耶、回三教不同之處有數事:一則彼三教皆崇拜教主爲神,而吾人則仍認孔子爲人。二則彼三教皆有禮拜堂,爲普通人民禮拜之所;中國之文廟則限於入學者始得入而禮拜幷不及於女子。三則彼三教皆有執行教務之教士,儼然成一職業,吾國則無之。四則信奉彼三教者各有宗派,守一尊而排異己;中國人之讀儒書者則頗自由可以兼收各教之所長。余在英國時,英人問中國人信教情形,余謂中國普通人民,莫能外於五倫,卽皆孔教徒也;然同時又拜佛,或請道士作道場,居然似並屬於儒、釋、道三教者。此等奇異之現象,乃西人所驚怪也。西人則除少數無宗教者外,大概必屬於一教。旣屬於此教,則不得復屬於他教。蓋神有嫉妬之性,責信徒以專一之信仰,恰如中國人所謂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事二夫,固不容如此分屬也。友人嘗言,宗教必說未來,而孔子但說現世,故不得以儒術爲宗教。此則儒術本非教之意義也。

然若爲廣義的解釋,則孔子受全國人之崇拜已二千餘年,實已具教主之資格。吾人旣設廟祀之,卽不能不認孔子爲有半神之資格。釋迦、耶穌、摩哈默德亦不過半神而已。普通人雖不能入文廟祭祀,然可各人自由在家禮拜孔子(從前每年上學時均拜孔子)。吾人之敬上帝,亦各人在家行之,初不必集合行之於禮拜堂也。中國人有行文公喪禮者,其贊禮之人,居然與和尙、道士之作道場者對抗,是亦與泰西教士執行婚喪之禮者同科。若說教之職,則吾國士人之責任。不過泰西則說教與普通教育分離,吾國則說教卽爲普通教育,是則不同而已。吾國人可以自由信道教、佛教,然不過汎汎之祈禱而已,必道人始可謂眞奉道教,必和尙始可謂眞奉佛教,不得以普通人民之並屬三教爲疑。耶教行於我國多年,而信者猶少,則信奉孔子者排外自守之力亦不可謂不強。孔子不說未來,然吾國古來所有敬神之禮,孔子亦行之,是仍含有宗教的臭味。大抵各教不同多在於敬神婚喪之儀式吾國人自有吾國敬神婚喪之習慣截然與奉他教者不同故不得不謂吾國自有吾國之國風而因孔子集大成之故乃名之曰孔教。孔教之名詞,固各國文字之所有也。余在德國時,每居一地,必開列姓名、年歲、籍貫、職業等事,報告警察局,且必載明屬何宗教。中國人則皆書曰「孔教」,是吾人之爲孔教徒,乃他國法律之所承認矣。故強執儒術非教之說者,亦未免爭所不必爭也。

道家奉老子爲宗,實強冒而已。老子《道德經》,不失爲吾國古時一大哲學書。後世道家所誦之經,則至爲鄙俚。現在出家修行之道人,不婚而茹素,棲於深山,有似羅馬教之神父。至吾邑所謂道士,爲人作道場者,則古事神之巫。彼輩結婚,與人民雜居,有似新教之教士。此兩種人皆於社會無大關係。惟袁了凡一派道家文學,如《太上感應篇》等,勸善懲惡,以神道設教,則風俗人心亦頗受其影響。中國人之慈善事業,多自此派人爲之。彼等刊印善書,散布四方,亦與耶教徒之刊送《聖經》相類,此則其帶有宗教的長處者。佛教之影響,則入人更深。彼之「輪迴說」,旣足以啟發普通人之想像,而悚動其心神,而其經論所含之哲理,廣大精深,又能使賢智者欽服。其教大盛於日本,而其說漸播於歐美,洵哉世界一大宗教,非道教之所可同日語矣。蒙古、西藏均信奉佛教,囘部則信奉回教。信仰自由,乃約法所明載,又吾輩所當知也。

以上所言,乃余近日所記對於孔教問題之感想也。余前在英國考察教育情形,於宗教事曾有所論述,請幷陳之。宗教於英國之普通教育,有密切之關係。兒童幼時受宗教之教訓於其父母,每日教之誦《新約全書》一小段,必成誦而後已,如我國之讀四書然。小學堂教科中,亦間有講解《新約全書》之課,每晨校長及各教員集兒童於禮堂中,唱贊美上帝之歌,然後分入各教室。吾國先民立教之精神,全置重於人事,如「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某之禱久矣」「子不語神」「子罕言命」,皆可以見吾國先民對於宗教之態度。然吾國自有宗教之精神,如「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相在爾室,尙不愧於屋漏」。敬天愛人,乃人道所當然,放之四海而皆準者也。特如耶教徒所云耶穌爲上帝之子,及《新約全書》所載種種靈異之事迹,實不足以啓吾人之信,今歐洲學界中亦多有不信之者。教育與宗教分離已成爲現在之事實而倫理教化與宗教分離之運動方駸駸發達彼素奉耶教之國旣若此矣吾國國民有敬天愛人之精神而無教會專制門戶分爭之弊處今日而言普通教育自當與宗教分離不待言矣

又余前在日本時,曾論及美育與宗教,大致以不拂凡民之信仰爲言,此亦與本問題有關,故遂連類而及之。其說曰:吾國山水佳景甚多,惜無人力經營,又交通不發達,旅館亦無可住者,故游覽旅行之樂缺焉,此事於國民之趣味有大關係。蓋人未有能終歲勤動而無游戲之欲望者,吾國普通人民無愛賞山水花月之習慣,而多有鴉片、賭博之嗜好,此社會之所以腐敗也。總之人不能無慰安之道進之以天然之美景而後不流於野鄙之嗜好。記曰:「人情以爲田。」移風易俗,一轉移間而已矣。省城之迎城隍會,鄉間之演戲敬神,皆游戲之欲望之發表也。省中曾因禁迎城隍會而致演出焚布政使司衙門之慘劇,吾鄉紳士亦曾因禁神像行香時之銃會,而被逐於鄉人不能安居於鄉里者,皆不能體察人情之故也。吾鄉亦曾有永遠禁止演戲之公議,而卒不能行。蓋農民終歲勞作惟此數日之游戲爲其慰安之道而又奪之誠非人性之所堪矣。相傳羅愼齋先生主講嶽麓,謂桃花坪之桃花可以生學生好色之情也,遂伐去之。果有此事,眞所謂焚琴煑鶴煞風景之尤者矣。人皆謂吾國無宗教,其實所謂儒、釋、道三教皆具有宗教之性質。吾鄉數年必打醮一次,此數日之中,合境皆持齋戒殺,道士代民祈禱,表懺悔祈福之意。此亦美俗於風教不爲無補而躁者輒欲執無神之論以反對之是誠可以不必矣。近日辦學堂者,往往淺躁而不知大體,縱學生痛詆敬神之爲迷信,不知衆民之信仰不可輕犯也,往往激怒鄉人,致有焚毀學校之事。夫迷信誠有弊而宗教心要爲不可缺者任教育者但當徐以學理去迷信而以至誠養普通信仰之心斷不可有躁迫之舉動也。聞吾鄉有欲以演說開通鄉人智識者,登壇演說,謂雷非殛人者,乃電氣之偶觸耳。是固眞理,而鄉人大譁,謂雷若不殛人,則惡人豈復有所忌憚?余非謂演說者之甚爲不當,但以爲爲鄉人演說尙有許多切要之事當先說者至雷之殛人與不殛人於實際無大關係且人有此迷信固毫無損處而有益者也何必急急於破之耶總之信仰與游戲乃人性中固有最眞摯最迫切之要求非可以法令論說破滅之者人能知人情之眞相斯可以知支配社會之道矣

總以上所言,可以知吾對宗教之態度。余承認宗教之有益於人心,而不滿足於其教會專制門戶紛爭之弊。欲以耶教救中國者,吾固不甚贊成,欲以孔教抗耶教者,吾尤覺其多事。至儒術是教非教之爭,要由各人下宗教之定義有所異同,所爭乃在虛名,於事實固無甚關係。今得黃巖柯君嶧希所譯英人斐斯脫氏對於孔教之論調,乃與余前言儒術是教之義,互相發明。茲特錄其精要之言,以引申鄙人之說。斐氏之言曰:

黃人尙有不承認孔子爲教主者,揆其原因,厥有數端:其一則不知宗教爲何物也。中華古代無宗教之名詞、宗教之形式。夫宗教者,具一種絕對的無形勢力,所以培養民德,促進政治,其爲功誠不可以道里計。然宗教所以具無形勢力者,蓋有其無形之義理,以制人類精神上之生命者也。宗教所以爲宗教,旣不以形式爲要素,則有形式不爲尊,無形式不爲卑。徒具形式者,不得卽謂之宗教;不具形式者,不得謂之非宗教。形式者,慣習狀態之表現耳,安知各教徒以曲膝祈禱爲信仰形式者,孔教徒不以身體力行恂恂忠恕爲其信仰之形式耶?必信各教之形式爲形式,孔教之形式爲非形式;具形式者爲宗教,乏形式者爲非宗教,此余所以迷離恍惚,大惑於此派之見解者也。余謂宗教二字之解釋,舉凡足以陶鑄一民族之道德,維繫一民族之風化,範圍一民族人民之精神者,卽無不足爲一民族之教,爲一民族人民之宗。雖或教義之淺深不倫,神人殊趣,而其爲教則一也。故夫教者往往視民族之程度爲比例,程度髙者,則其教亦愈良,其信仰亦愈臻於自然。蓋足乎內則遺其外,得乎神則忘其形。神得者不必求其形,形全者惟恐歉於神,此生物之情,理之固然也。夫不告而知,不驅而行,知矣行矣,而不知其所以知所以行者,此其化渥,其澤周也。告而後知,驅而後行,蓋其次也。輝煌其形式,多方侈其功,以強納於其感覺俾飾其行者,蓋其化不渥,其澤不周,抑又其次矣。

觀斐氏此論,謂孔教雖不具教之形式,亦無害其爲教。且以其不重形式之故,可以證其程度之獨髙,可謂特識。彼以爲耶教不復足以範圍人心,而有歸宗孔教之意,尤與研究宗教問題者以不少之光明。其言曰:

人類未進化以前,無所謂運會,亦無所謂理感。人類旣進化以後,又必視其人民大部分,腦髓上所凝結之理數之多寡,以爲時運之標準。理數最寡者爲榛狉時期,則必有相當之宗教應運而起,以適用於此時期。理數漸次增加,其民族亦漸進於文明,亦必有相當者應運而起,以遞相蛻嬗於其間。迄於近世,哲學大闢,空間時間之玄理,蓋亦強半洞達。教於此時期者,必非復荒唐不稽之說,所能範圍斯世。文歐族之身,裸華人之體,吾知其必不甘矣。今文明各族之腦筋,亦旣鍛鍊數千年之久,雜劣之質,銷鎔殆盡。必舉前此劣腦質所發生模糊惝恍之幻景,復納於良美腦質中,曰信教必如是,夫豈理之情哉?然則不合倫理上道德之自然者之教旨,當然爲理之所棄而與時會倶謝矣。綜各教而細論之,若者不悖於理,若者適合吾人精神上之新生活,而若者反乎此,不難立決,曷待吾之質言耶?


夫神之問題,余嘗究之矣。神乎,豈空間中別有具體之神乎?抑卽吾人之精神乎?一切現象,皆神也,皆非神也。其人民皆能神之也,則吾因而神之而已矣。其人民皆不神之也,則吾雖神之,適博嗤笑,而無補於事,亦獨何爲?旣莫之神矣,而必強神之,則神之者非誠,是爲社會增一僞也。僞者良知之敵,而道德之仇,吾知信神者未必不審之,審之而必宗之,其或別有見解,藉爲一部分人物團結之符號則可也。物無非所有,運去非所留,亦旣揭櫫文明鄙夷蠻野矣,而附贅懸疣胡爲者?

斐氏此言,於破除迷信,獨標眞諦,可謂痛快絕倫。此不獨可用以譏迷信耶教之人,亦可用以譏塗飾孔教之人。吾徵引至此,亦將擱筆。要之吾不尙迷信而不欲強拂他人之信仰。孔子之道,本爲吾所服膺,固無論矣。他教之流行亦儘可聽其自由爲國者對於民間之信仰義在放任無取干涉建立國教無益事實徒召政爭此則微旨之所存當爲讀者所共諒矣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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