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傅斯年来函的案语

对傅斯年来函的案语
作者:蔡元培
1918年10月8日

案:傅君以哲学门隶属文科为不当,诚然。然组入理科,则所谓文科者,不益将使人视为空虚之府乎?治哲学者,不能不根据科学,即文学、史学,亦莫不然。不特文学、史学近皆用科学的研究方法也。文学必根据于心理学及美学等,今之实验心理学及实验美学,皆可属于理科者也。史学必根据于地质学、地文学、人类学等,是数者,皆属于理科者也。如哲学可并入理科,则文、史亦然。如以理科之名仅足为自然科学之代表,不足以包文学,则哲学之玄学,亦决非理科所能包也。至于分设文、哲、理三科,则彼此错综之处更多。以上两法,似皆不如破除文、理两科之界限,而合组为大学本科之为适当也。

蔡元培附识

附:傅斯年致蔡元培函

论哲学门隶属文科之流弊

校长先生鉴:

月来学生对于吾校哲学门隶属文科之制度,颇有怀疑之念,谨贡愚见于次。

以哲学、文学,史学统为一科,而号日文科,在于西洋恐无此学制。日本大学制度,本属集合殊国性质至不齐一之学制而强合之,其不伦不类,一望而知。即以文科一端而论,卒业于晢学门者,乃号“文学士”。文科之内,有哲学门,稍思其义,便生“觚不觚”之感也.

中国人之研治哲学者,恒以历史为材料。西洋人则恒以自然科学为材料。考之哲学历史,凡自然科学作一大进步时,即哲学发一异彩之日。以历史为哲学之根据,其用甚局;以自然科学为哲学之根据,其用至溥。美国研治科学,得博士位者,号“哲学博士”。英国牛津诸大学,研治哲学得博士位者,号“科学博士”。于是可知哲学与科学之关系长,而与文学之关系薄也。

今文科统括三门:曰哲学,曰文学,曰史学。文、史两途,性质固不齐一。史为科学,而文为艺术。今世有以科学方法研治文学原理者,或字此曰Science of literature(见赫胥黎杂论集),或字此曰Philosophy of Literature(赫文引他说)。然是不过文学研究之一面,其主体固是艺术,不为科学也。虽然,文、史事,相用至殷,自通常观之,史书之文,为文学之一部,而中国“文史”一称,相习沿用久矣。循名责实,文、史二门,宜不必分也。返观哲学,于文学绝少联络,不可以文史合科之例衡之。

以为哲学、文学联络最为密切,哲学、科学若少关系者,中国人之谬见然也。盖习文学者,恒发为立〔玄〕想、作玄谈者,每娴于文学,不知文学本质,原属普遍。西洋为哲学者,固恒有文学之兴会,其为科学者,亦莫不然,文学家固多兼诣哲学者,其兼诣科学者,尤不少也。中国文学,历来缺普及之性,独以高典幽艰为当然,又以无科学家,而文士又惯以玄语盖其浅陋,遂致文学与科学之关系,不可得见,反以哲学、文学、史学为三位一体焉。今为学制,宜祛此惑,不宜仍此弊也。

文学与哲学合为一门,于文学无害也,而於哲学则失当。何以言之,习文学者,能谋哲学学科之联络,其运用文学之思想,必不浅陋。然哲学取资于文学处,殊可概见。哲学主知,文学主情,哲学于各种问题恒求其能决,文学则恒以不解解之,哲学于事理分析亳厘,文学则强以感象为重,其本异,其途殊。今固不可谓哲学与文学毫不相干,然哲学所取资于文学者,较之所取资于科学者,固不及什一也。

一年以前,吾校之哲学门,仅可谓为“大清国大学经科理学门”(清季学制,经科有理学门,文科无哲学门),不足当哲学门之名诚以所授诣者,不为古典之学(Classicism),便是怪秘之论(Mysticism),何有於哲学。今以教员之选、课程之革,大愈于前矣。然若不出哲学门于文科,入之理科,一般人之观念,犹如昔也。自学生观察所及者言之,同学诸君,以及外人,对于文科之观念,恒以为空虚之府,其志愿入此门者,绝不肯于自然科学多所用心。持是心理以观哲学,本此见识以学哲学,去哲学之真,不亦远乎。今学生所以主张哲学门应归于理科者,不仅按名求实,以为哲学不应被以文科之名也,实缘哲学入之文科,众多误会,因之以生,若改入理科,则大众对之,观念顿异,然后谋哲学与理科诸门课程上之联络,一转移间,精神上之变革,为不少矣。

若就教授上之联络而论,哲学门尤宜入之理科。物理门之理论物理,化学门之理论化学,数学门之天文学、聚数论、微积分,动植物门之生物学、人类学,皆与哲学有亲切之关系。在于西洋,凡欲研治哲学者,其算学知识,必须甚高,其自然科学知识,必具大概。今吾校之哲学门,乃轻其所重,绝不与理科诸门谋教授上之联络,窃所未喻也

今之文预科,为预备入文学、哲学、史学三门而设,无所区别。试问此三门之预科,固应课程齐一耶?哲学门之预科,则不必然。又同学科,对于预备习文学之人,对于预备习哲学之人,应异其教授范围与其方法。哲学门之预科,其性质当与理科为近,而于文学门预科为远也。

总而言之,为使大众对於哲学有一正确之观念,不得不入之理科。为谋与理科诸门教授上之联络,不得不入之理科。为预科谏程计,不得不入之理科。

然如此改革,事实上容有困难。即此兼统哲、理两方面之学长,人选已至不易。必不得已,惟有使哲学门独立为一科,今之文理两科,变作哲、理、文三科也。若疑哲学一门不能成科,则性质同者,虽万门不妨归之一科,性质介立,虽一门不嫌单独也。

若犹以如此改革牵动学制,非可率然为之者,则学生为最少量之请求,乞分文预科为两类:一为哲学门设者,一为文学、史学门设者。其哲学门预科之课程、与教授之范围及方法,应与文学、臭学门预科,异其旨趣。

以上所言,不过一时率然想到,恐不尽当。可否之处,乞斟酌。

学生傅斯年谨启 八月九日

据《北京大学日刊》第222号(1918年10月8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