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仓山房文集/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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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一
编辑高欢、宇文泰论
编辑取天下者,马上也;治天下者,非马上也。开国者必使其治天下之心,胜其取天下之心,而后可以固本而垂基。予观高欢、宇文泰之废兴,而愈信古人之不我欺也。欢与泰出处相若,才相若,胜败相若,邺下、关中之形势亦相若。乃欢死,齐无一令主,而齐卒灭于周者,何哉?盖欢知所以取,不知所以治;泰知所以取,兼知所以治故也。夫取天下者,武也;治天下者,文也。取天下者,将也;治天下者,儒也。欢有十厍狄干不能抵一苏绰。泰得刘璠,比之陆机,拟人其伦;欢得陈元康,称为孔子,令人嗢噱。欢父子夺妃,启文宣、武成之乱;泰明经讲学,启武帝之好儒。夫当两雄相角时,譬如艾旃为防,其旁伺以千钧之弩,稍有间,则破且入之矣。以父子兄弟淫虐之朝,而当数世重道崇儒之主,其能无败乎?
虽然,泰非知道者也。泰亲冘其君,较欢尤逆。其所行均田、府兵、大诰、学校,亦不过附会古方于万一而已。然为田于大旱之时,毕竟有桔槔一日之功者,其苗后枯。若卤莽而种之,则亦卤莽而报之,理固然矣。
或谓高洋虐过枭狼,殊难化诲。然其为世子时,见射堋画人形,责高隆之曰:“堋上习射,作兽形可也。何为终日射人?”是其初心未尝不爱人也。使欢善教之,因其不忍之心而推广之,安知非令主也!纵之不教而瞿瞿然以侯景为忧,不以家法为念,可谓不知本矣。隋文帝亦曰:“常恨高欢不能教其儿子。”当时早有此论。然文帝知教儿子,而不知其所以教,故其视宇文也亦愧焉。呜呼!宇文且足尚,而况乎真能行圣人之道者哉?
张良有儒者气象论
编辑伊川称良有儒者气象。余甚惑焉。若良者,范蠡、范睢之徒耳,何儒之有?谓其能报仇与?则荆轲、聂政皆儒;谓其能决胜与?则萧何、陈平皆儒。在良,岂忠于韩哉?郦生劝立六国时,良果为韩,正当成人之美,使韩有后矣。发八难以阻之,则韩绝。且良亦岂忠于汉哉?良见高帝春秋高,思自托于吕氏,故诡为太子树羽翼。其子辟疆,年才十五,童子何知,而说丞相授诸吕以兵。非良之贻谋而何?倘太尉不得入北军,则刘氏又绝。儒者绝两国,可乎?
或谓良善藏其用,明哲保身,类儒。不知良之用久已尽矣,其中无所藏也。良教高祖诛降背约,智囊已竭。此外不闻有久安长治之道告高祖,而高祖不用者。叔孙制朝仪,陆贾作《新语》,旁人纷纷自附于儒。良居其间,漫无可否。其所藏者果何用耶?若侥幸免祸,则尔时不将兵者俱善终,不独良也。
然则伊川最重儒,而偏许良,何与?岂以其状貌恂恂类妇人女子之故与?
驳《唐鉴》李德裕论
编辑报恩类喜,报怨类怒。喜怒者,皆性情之所必不容已者也。然喜怒以类者,鲜矣。故圣人不禁人之报怨,而但教之以直。若曰怨其所当怨,亦报其所当报可耳。若必矫其情而姝姝然曰:“我但恩报,不怨报也。”则淆黑白而蔽天良,其所谓报恩者,亦伪也。
《唐鉴》称李德裕、裴度俱为贤相,而李以报怨故,致窜死海上,不能如裴之善终。又曰:李之党多君子,牛之党多小人。李报牛,是以燕伐燕。陋哉,范氏之说也!孔子曰:“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李既为君子,牛既为小人,以君子攻小人,所谓恶不仁也,非报怨也。若不问其何以怨,何以报,而但以为有怨无报,是文王闻崇侯谗己,不当伐崇;周公闻管、蔡流言,不当诛管、蔡也。汉盖勋救正和,曰:“我为梁使君谋,非为苏正和也。”怨之如初。设苏有当死之罪,勋必杀之。穆宗用裴度不专,故度不得行其志。度果大用,则李宗闵、皇甫渼辈,度亦必杀之。何也?不恶不仁,不足以为仁也。夫刀锯者,圣人之所不能已也;虎豹者,造父之所不能驯也。纯臣爱君之国,甚于爱己之名,故除小人如农夫之除草,惟力是视。苟有避嫌之心,调停之说,“与宽一分,为将来馀步”,“恐朝廷手滑,吾辈亦不免”,凡此者,皆私心也,皆中人以下语也。
宋之天下所以不振者,正坐当朝大臣少一德裕耳。温公作《通鉴》以德裕受维州为非,故弃米脂四郡以与西夏。范氏作《唐鉴》以德裕报怨为非,故于熙、丰小人,不劝诛戮。两贤之意,自谓薄德裕而不为,宜若国安身安,俱如裴度之善终矣。卒之国不安,至沦沙漠;身不安,几至剖棺。较德裕之祸只一身,罪止一窜者,反较酷烈。岂非识力不纯,斤斤于祸福论人之故哉?
若夫党,又不可概论焉。洛党、蜀党、朔党,皆贤人也。其道宜散,宜解,而不宜结。牛、李二党,一君子,一小人也。为君子者,宜报,宜杀,而不宜宽。宣宗居藩,受武宗狎侮,故登极后,复僧寺,贬石雄,专改旧章。不用毛发淅洒之李太尉,自有汗透重裘之令狐至矣。然一则威服三镇,一乃郊迎庞勋,舍骐骥而策驽骀,其效不彰彰可睹乎?厥后周墀入相,韦奥戒曰:“愿相公无权。”盖亦有戒于德裕而为此言。不知门生天子之日,权终不在相公也。善乎宋尹源之答客问曰:“人臣不忠孰大?”曰:“无过为大。”嗟乎!若德裕者,固人臣之有过者欤!
姚崇、宋璟论
编辑唐姚、宋并称,而议者多优宋而劣姚。余谓不然。夫仡仡矜矜,万仞壁立,立于朝,使百辟消其邪心,此臣道之如山者也。宋璟是也。静深有谋,涵盖一切,“惟几也能成天下之务”,此臣道之如海者也。姚崇是也。然而山虽高,蛟龙不居;海虽浑,变化不测。余故曰崇胜也。
夫人主之愎谏而昵小人者,情也。所贵为大臣者,不逆其情,而善诱之以归于道。不必有排斥小人之迹,而能使之与人主日疏。崇之对幸东都,与其黜姜皎、罢魏知古者,皆璟之所不屑为,而亦璟之所不能为者也。
吾尝谓天宝之祸,宋璟在犹可忧,而姚崇在则无虑。何也?彼明皇者,英主也。其畏璟而爱崇也,素矣。源乾曜奏事称旨,必曰姚崇之谋;不合,则曰何不与姚崇议之?自崇死,而天下无如崇者。李林甫始得以才见用,然临轩之礼,卒不相假者,终知林甫之非崇也。知其非崇而必用之者,太平日久而乐用才臣以自暇自逸,则姑任之为快。而张九龄者,宋璟俦也,有其道无其术。道不合则争,争不得则去。九龄去而天下无争之者,李林甫始得以才见用。使其时有若崇者,为之内娱主意于所甚安,而阴以计挤小人于外,则终玄宗之世,林甫不得专政,而禄山不得入宫矣。
且人但知为璟难,不知为崇难;但知用璟难,不知用崇尤难。张易之谮魏元忠,使张说为证。说许诺。宋璟要之,卒以败悔。崇告谒十馀日,诸事委积,虏怀慎不能决,惶恐入谢。夫以张说之反复,而一旦效璟,卒为正人;以怀慎之忠清,而终身效崇,不能决事。岂非德易及而才难强者乎?人主虽非甚聪,皆能涉猎书史,审察邪正。若璟之犯颜谏诤,公罪也。中才之主,虽重违其意,而心固识其忠。若崇之细行不矜,所使者以贿败,此私罪也。苟非大度之主,又安能用之而不疑?今有栋梁之材而不免赘疣之形,此固众人之所弃,而大匠之所取也。
嗟呼!从来君子之自为,往往多疏;小人之防身,往往多密。以姚、宋之贤,开元之治,两人皆以微罪行,不久于其位。李林甫独专相二十馀年,君臣鱼水。彼其罪过,必十倍姚、宋万万矣。然而明皇甘以天下付之,至于高力士谏而犹不悟。岂其工于防君子,而拙于防小人哉?要知姚、宋之过易于见闻,而林甫之恶难于发露故也。读史至此,不能不掩卷而深感慨焉。
此己未馆课题也。时习翻译,不与课。溧阳相公嫌诸翰林多优宋而劣姚,特授意命作,似亦未乖于正。姑存之。自记。
宋儒论
编辑古今来尊之而不虞其过者,孔子一人而已。其他则尊之者略溢其分,则攻之者必损其真。过尊者迂,过攻者妄。此吾宋儒之论之所以作也。
今有飞隼集于高墉,天下之善射者,皆操弓挟矢而至。非射隼也,射其集于高墉也。不知隼果高,射之亦何伤于隼?然必以高墉为惟隼所居,而不敢一窥其巅,则又误矣。夫宋儒之讲学而谈心性者,际其时也,气运为之也。今之尊宋儒者亦际其时也,气运为之也。是何也?汉后儒者有两家:一笺注,一文章。为笺注者,非无考据之功,而附会不已;为文章者,非无润色之功,而靡曼不已。于是宋之儒舍其器而求诸道,以异乎汉儒;舍其华而求诸实,以异乎魏、晋、隋、唐之儒。又目击夫佛老家诪张幽渺,而圣人之精旨微言反有所而未宣。于是入虎穴,探虎子,闯二氏之室,仪神易貌,而心性之学出焉。
夫创天下之所无者,未有不为天下之所尊者也。古无笺注,故郑、马尊;古无词赋策论,故邹、枚、晁、董尊;古无图太极而谈心性者,则宋儒安得不尊?然而笺注帖括,明经之科变矣;词赋策论,进士之科变矣。元仁宗以经义取士,以程、朱为式,则至今犹未变也。明祖开国,又首聘婺之四先生,劝颁《朱注》以取士,而宋学从此大昌。《易》所谓“穷则变,变则通”,正此之谓。吾故曰:宋儒之讲学,人之尊宋儒者,皆际其时也,气运为之也。
虽然,讲学在宋儒可,在今不可。尊宋儒可,尊宋儒而薄汉、唐之儒则不可;不尊宋儒可,毁宋儒则不可。又何也?曰:孔子之道若大海然,万壑之所朝宗也。汉、晋、唐、宋诸儒,皆观海赴海者也。其注疏家,海中之舟楫桅篷也;其文章家,海中之云烟草树也;其讲学家,赴海者之邮驿路程也。路程至宋,定矣尽矣,但少一行者耳。“未之能行,惟恐有闻”,何暇再为之貌其迹而拾其沈乎?有源而无流,沟井之水也;有本而无末,槁暴之木也。安得不考名物象数于汉儒,不讨论润色于晋、唐之儒乎?若夫“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学者果能望道有见,殊途同归,当亦宋儒所深望,又何必乘间抵隙,摘其过,没其功,眈眈然妒其两庑之餐而思攫之也?
然则宋儒之于圣道,其果至矣乎?曰:难言也。观高坚前后仰钻之叹,则知颜渊之于孔子有间矣;观性命诚明迂远之说,则知思、孟之于颜、闵又有间矣。此无他,生知、学知、困知之次第终不可泯,而“可语上”、“不可语上”之说,夫子已明言之。宋儒虽贤,其能在颜、闵上哉?其能符圣心而毫厘不失哉?后世学者未必能胜宋儒,亦未必不如宋儒。要惟是其言,而不必迂拘墨守;非其言,而不必菲薄诋嗬。则所以论宋儒者定矣,所以论汉、唐、魏、晋诸儒者,亦定矣。
驳公羊氏宋宣公议
编辑宋宣公知其子之不贤,立穆公。穆公感宣公之义,立殇公。二君能行古人之道,足以风世。《公羊》曰:“宋之祸,宣公为之。”东莱氏比之燕哙。此悖理伤教,惑之大者也,不可不辨。
宋,殷后也,兄终弟及,殷之先王有行之者矣。《传》曰:“宋殇公立,十年十一战,民不堪命。”是殇公非令主也。华督杀孔父,淫其妻,殇公平日之政刑可知矣。使宣公居正而立之,其祸尤速也。华督先有无君之心,而后动于恶,非先有立公子冯之心,而后弑殇公也。督既惧诛,必有所弑;督既弑君,必有所立。是时虽无穆公,殇公不免于祸;虽无公子冯,殇公亦不免于祸。宋之祸,华督为之,殇公自为之,而谓宣公为之乎?使穆公在,督必不敢为恶,殇公亦得终其天年矣。宋之祸,谓宣公弭之,可也;谓宣公为之,不可也。穆公之立殇公,非宣公意也。督之立公子冯,非穆公意也。督之弑殇公,亦非公子冯意也。惟冯立而不正讨贼之义,且宠其位,以督为宰,则冯之不贤又可见矣。与其立不贤之子,以堕社稷,不若立兄之子,以成先君之义。穆公可谓贤矣。宣公可谓知贤矣。
春秋时弑君三十有六,彼皆父子相传,《公羊》所谓“大居正”者也。其祸又谁为之乎?后世宋太宗杀德昭,立其子,为万世诮。君子曰:执居正之说,以济其不仁之心。太宗之祸,《公羊》为之也。
驳苏子屈到嗜芰议
编辑屈到嗜芰,临卒,命荐芰,子木不从。《国语》是之,柳子非之,苏子作论陋柳子。袁子曰:是苏子之陋,非柳子之陋也。
苏子之言曰:“父子平日可以恩掩义,死生之际不可以私害公。”谬矣!父子之间,有私而无公。《礼》曰:“子不私其父,则不成其子。”孟子曰:“父子之间不责善。”果芰非礼,万不可荐。当父弥留谆嘱之际,子木早宜涕泗而谏,不欺其父于地下矣。不几谏于生前,而责善于死后,是欺其将尽之魂,而馁其求食之鬼也。
苏子曰:“恐其父以饮食之名闻于诸侯。”则更谬矣!夫笾豆之事,其昭告于邻国者,古未有也。即《仪礼》所载,膋𫟼鼎俎,虽有定数,然考之“三传”,征之史册,未闻有列国之诸侯大夫,为增一果减一牲而受美恶名。惟屈建之烦称博引,以礼夺情,然后其父嗜芰传于人间,其子撤芰又传于人间。扬其父为饮食之人,而显其身为守礼之士,致千百世后,有苏子者犹哓哓然陋其父而孝其子,是皆子木之使之闻之也。使屈到嗜之,子木荐之,则家庭常事,人间比比然矣。民不及知,而书亦必不载也。
且先王已立庙矣,复为之立寝者,原以伸人子之私,使之思其所嗜,思其所欲也。《中庸》曰:“设其裳衣,荐其时食。”裳衣岂有一定之衣,而时食宁有一定之食哉?《月令》以含桃羞寝庙,南朝以笋?荐帝后,犹能仿而行之。使子木抑其礼于庙,而申其情于寝,未为不可也。蛮夷大夫,楚氛甚恶,原不足责。而丘明、苏子,身为文人,不知孝,并不知礼,何也?然则魏武子、陈子车之索殉,其亦从之欤?曰:杀人以成孝,吾未之前闻。彼则所谓乱命也。然则何以不谏?曰:谏,则其父必命殉者先死矣,是又宜将顺以干其蛊也。君子之于孝也,审其大小轻重而已矣。
书院议
编辑民之秀者,已升之学矣;民之尤秀者,又升之书院。升之学者,岁有饩;升之书院者,月有饩。此育才者甚盛意也。然士贫者多,富者少,于是求名赊而谋食殷。上之人探其然也,则又挟区区之禀假以震动黜陟之,而自谓能教士。嘻,过矣!
夫儒者首先义利之辨。又曰:“不为威惕,不为利疚。”圣人训也。今疚之以至微之利,而惕之以至苛之法。其谋入焉者,半苟贱不廉者也。苟贱不廉之人,养之教之,何所用之?夫养士与养兵不同。兵,非民之秀者也。然今养兵者,习骑射击刺,不过月有考、岁有稽而已,固未尝阑其出入,禁其居处也。教士者加苛焉,是视士不如兵也。
然则书院宜如何?曰:民之秀者,已升之学矣;民之尤秀者,升之书院。民之尤秀者,一郡中不数人,吾宁浮取之以备教,则亦不过郡二三十人而已。以饩数百人之费,饩二三十人,既可赡其家,绝其旁骛,而此二三十人者,师师友友,弦歌先王之道以自乐,则又安得有害群之马侜张佻险于其间耶?为之师者,无多弟子,博习相亲,以故愤易启,悱易发,经义易传,治事易治。国家他日用人,舍书院其焉取之?《中庸》曰:“忠信重禄,所以劝士。”孟子曰:“尧、舜之仁而不遍爱,急亲贤也。”即此意也。汉州郡贡士,户二十万以上,才举一孝廉。以京师之大,而太常弟子不过五十人。以吴公之贤、洛阳之盛,而所举秀才仅贾谊一人。其慎重何如!
然则彼之旧隶书院而藉以养者,将汰之欤?曰:养士与养孤寡不同。彼哀其终而收之,此谨其始而择之也。而云何不汰也?然则何以知其尤秀者而择之?曰:取人以身,择士者秀,则所择者亦秀。所谓规有摹,而水有波也。嗟乎!今之宽于养士者,既视之如无告之穷民,而严焉者,又视之出兵以下,且不知己先求知人,此予之所以叹也。不然,书院在在有也,而不闻受其益者,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