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茶花女遗事/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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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八日,方与马克饭,而余侍者突至,道吾父已至巴黎,速余即归。余此时与马克均无人色,若祸事旋至者,乃执马克手慰之曰:“勿恐。”马克应余曰:“若能早归,无使吾临窗望若也。”余遣侍者先行,二点钟后,余遂至寓次,见吾父便服在余厅事上作书,余徐行至父前,以口亲父额,问父至何时,父曰:“夜来。”余曰:“父一来即至此乎?”父曰:“然。”余曰:“儿甚歉,不在此迎父。”言既,疑父有他语,父竟无言,以书与侍者付邮政筒,乃立近火炉之次,告余曰:“今与尔语正事。”余唯唯。父曰:“尔今顾实心以向我,有问勿答以诳辞乎?”余对曰:“此儿夙心也。”父曰:“尔有昵一女子名马克格尼尔者,与之深契乎?”余对曰:“有之。”父曰:“尔知此妇何等人也?”余对曰:“勾栏中人耳。”父曰:“尔即为此妇人,遂忘交冬至家省父及妹乎?”余对曰:“如父所言。”父曰:“尔甚爱此妇人乎?”余对曰:“父知之矣,彼能使儿忘其家庭应为之事,此儿所以服罪于父前也。”父似不料余无粉饰之言,诘词似穷,俄而又曰:“尔知向后必无自全之策,以活此妇人乎?”余曰:“亦甚忧之;然意图行乐,尚未策及此。”父厉声曰:“尔亦知吾不耐见尔所为乎?”余曰:“儿自忖向未尝败坏其家声,故偶有所错,尚可恃以自盖。”父曰:“然则尔变易其所为之时至矣。”余曰:“父言何为?”父曰:“尔之所为,正所以能败其家声者也!”余曰:“父言儿不知所指。”父曰:“吾为若释之,尔在外契女友,在情可恕也;即以财与人,在情亦可恕也。乃推若所为,竟以轻薄狭邪之名,流秽及于村墟,使余累世忠厚之名,见玷于尔,此其所以败家声也!”余曰:“父之所闻未的也,儿与格尼尔游,非将父之姓,遽取而授之;凡儿所授彼钱,皆取诸应有者,未尝举责以累吾父。且儿之为人甚谨,当不至多所取怒于父。”父曰:“凡为人父所以怒子者,正欲其不为狭邪耳。今尔所为,纵未败裂,不久将自坏。”余曰:“冤哉翁也!”父曰:“吾阅历深于尔,天下惟贞洁之女,乃有真情尔:如漫郎之与德恺尔之情,今时移俗易,不能仍蹈其既往之辙,坚不自改,尔今须决计去尔所昵之马克。”余曰:“儿甚自憾其私心,竟至违背吾父之言。”父曰:“吾必使尔去之。”余曰:“向有省马概岛以居勾栏之人,今无矣;即使马克为国法所驱,入于此岛,儿亦将方舟从之。明知其过,特情不自禁,不复强为支厉。”父曰:“尔试睁尔目视若父,须念其甚笃爱尔,日望其为正人者也。尔乃不知谁何之人,竟以夫妇之礼待之。”余曰:“苟此女见爱,不更属身他人,儿亦愿以此礼待之。”父曰:“尔愿以生平声名所在,乃博此一女子爱昵耶?尔深知天之所以贻人者,止此一事,更无馀事足以取悦者耶?即尔执迷,何不试从中年以后,回思到今日,其惭愧如何耶?假令若父亦如尔所为,以妻子所恃之身为他人用,尔一身又将何恃?尔宜澄心思之,勿苦苦执迷,宜与此女子痛绝!”余未及答,吾父又曰:“亚猛宜思尔死母,庶哀痛之心,可以易此,不尔,终无自脱之日;尔今才廿四耳,尔不能竟爱此妇人,此妇人亦不终属于尔,尔自信过笃,以为情种,将后来事业,均为弃置;今锐进不已,则光阴已掷,追悔且复无尽,奈何!尔今且归省尔妹,享家庭之乐,庶几可以夺尔狂荡之情;即尔所眷之人,亦可以渐渐消释于尔,别觅一当意者,未始不可。尔此后方知老父拳拳之心,专为尔来;尔竟倔强不服,为悔当何底止!亚猛,尔今从我归乎?”余自思吾父所言,用以区处他妇人,则至当理;惟不足以拟马克。特吾父言至末句,声甚和柔,余此时殊不敢即对。父又问曰:“如何?”余曰:“父所训者,儿私度良不能强自禁制,至父言吾二人情款,以马克平日行为度之,似不如此,彼用情见待之处,一丝不涉于邪,且足以匡儿子之不逮;惜乎不见马克,苟一见之,当知儿契此人,为无过也。彼之品格,萧然在群妇人之上,以他妇人之穷凶极秽,较马克之穷美极善,得失正复相准。”父曰:“然则彼何得遽受子三十千之佛郎,尔岂不知此中,即尔衣食托命之物乎?”余曰:“此事父何由知之?”父曰:“即吾友司事者告我,世安有为善之人,亲睹此事而不为吾告者!吾之所以来巴黎,正防尔之破产耳。尔母死时,留此遗产,正为尔自干正事,今乃以游荡终耶!”余曰:“儿可对父立誓,马克殊未知此三十千之佛郎来处也。”父曰:“然则何由予之?”余曰:“因马克自弃其产,约儿同寓度日耳。”父怒曰:“尔甘受马克之覆乎?尔见世有堂堂丈夫,为妇人卵翼,不引以为耻者,此足矣。吾始犹劝尔,今则勒尔令去也!吾不欲家庭中见此不肖之事,即束装行!”余曰:“父当恕我不能归矣!”父曰:“何也?”余曰:“儿此时年纪,在律不必专受一人之号令。”父哑然无言,既而曰:“我知所以处汝矣。”父以手挽铃,侍者闻声至。父曰:“将余行箧,负至巴海饭店中。”于是父入室更衣复出,余乃向父曰:“请父勿苦马克也。”父怫然曰:“尔狂悖至此耶!”遂出,门截然阖。余亦雇车至匏止坪,而马克已盈盈倚窗而望矣,见余骤问曰:“子容色何惘惘乃尔?”余乃自述对父之言,马克曰:“尊君来时,我已熟料之矣。吾此时若有重咎在身,不知所云!君为我之故,乃构此祸,君既爱我,愿勿违老父之训。想吾与君款洽,殊无背理之行,父当未知吾二人行径耳。君久客,势不能无需于外妇,与其亲近他人,无宁我也!”余曰:“父即以与君密迩若夫妇,因而怒不可遏。”马克曰:“然则奈何?”余曰:“烈风霜雨行过矣,且静俟之。”马克曰:“可得过乎?老父不予君自如也!”余曰:“父且奈何?”马克曰:“父不言则已,既言必欲终子听之。父行且叙吾出身之微,以激子之怒,使子离吾以去。”余曰:“君不知吾爱尔乎?”马克曰:“知之,顾父亲也,子终当听信父言耳。”余曰:“不然,余之所为,可以令父信之;父生平公正,适激于人言,异日必谅吾心。”马克曰:“吾断不欲以我一女子之故,便君启吝于家庭;君明日当仍至巴黎朝父。父或念君之情,当为父子如初。君尤不宜以理自剖,逢老人之怒,一从老人所欲,勿缠绵于我,则父怒或当立释。我惟愿此事得当,即无所成,我之身终为亚猛人也。”余曰:“誓之。”马克曰:“以我自省,何誓为!”

明日,十点钟,余起,至巴海父所寓处,父已他出。余即回寓,父亦未至,即往父友家,亦不之见,再回巴海寓中,恭候至六点钟之久,始回匏止坪,而马克不在窗上俟余矣,默坐火炉之次,凝神苦思,余至犹弗觉,余以唇亲其额,始愕曰:“子骇我矣,父言如何?”余曰:“未之见也,遍觅未尝一遇。”马克曰:“明日须更往。”余曰:“请俟父书至时始往。”马克曰:“不可,明日必更往。”余曰:“何必明日?”马克言次,面微頳,旋曰:“欲君早见老父陈情,或易于见恕。”余曰:“诺。”但见马克沉吟,若有所思,神魂如脱躯壳,言辄不应,或举甲辄对以乙。余思马克忧深矣,竟夜慰之,马克终不怿。余明日又至巴海寓中,父仍不在,案上留笺一张,上云:“尔今日来视我,须候至四点后,苟四点仍不归,尔自往;然明日须来此就餐,尚有馀言告尔也。”既四点,父仍不归,余乃归匏止坪,见马克躁动,若有所愠,较昨日尤甚,见余即卧余臂上,哭不可仰;余大惊,叩其所以,马克仍不以实对,谰语间出,余俟其静时,出父书与之;且曰父威稍霁,明日或有佳兆。马克自观父书后,恒合泪坐,偶闻余声,泪即涌出;是夜就枕,幽咽至无声,时时以口亲余腕。余窃起问侍者,今日有人来未,有得何人书否?侍者均言无之。然马克自昨日至此,意态神情,咸变其旧,余疑终莫能释,乃移凳就榻;而马克历历叙余旧情,虽时有笑容,然似极力为之,睫上泪珠莹然,未有干时。余智尽能索,终弗得马克真实语。已而渐睡,睡中时复跃起,见余在其侧,复瞑目卧。而余此时,并不知马克如何痛苦而全改常度。晨光甫动,马克已恹恹苦不胜惫,始贴席睡,逾十一点始醒,星眼朦胧中谓余曰:“去乎!”余曰:“未也,四点始至巴黎。”马克曰:“然则四点以前,君咸处吾侧矣。”余曰:“常时如此,今何问为!”马克曰:“然则善矣?曷晨餐乎?”余曰:“可。”马克自此时至四点钟,咸以唇亲吾颊,至濒行乃已,余曰:“行即归耳,何作此态!”马克目光如将涸之水,直注而语余曰:“子即归乎?”余曰:“然。”马克曰:“子今夜归,吾将临窗望子,从今可永好如初相识时。”凡马克此时言语,声极躁急,如狂呓将发。余恐极,请作书谢吾父以明日往。马克惊曰:“不可,与老人订相见期,安可负!余固无病,子第行,勿伤吾心。且吾昨夜梦不祥,睡起特怏怏。”言既,乃佯为笑乐,始弗哭。至四点既届,余亲其颊告行,请马克送余至车道,欲与马克吸取天气以苏病躯,马克许余,乃取外衣着之,并呼侍者同行。余此时重违马克意,又以父训不可背,乃强笑谓马克曰:“夜来当相见也。”马克不能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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