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录/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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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户杂志
编辑神庙睿圣非常,虽御朝日希而柄不旁落,止以鄙夷群臣之故,置庶务于不理;士大夫益纵横于下,故国事大坏,即两党相攻,神庙亦未尝一剖其曲直,听其自胜负而已。然东林所持如国本、梃击等事,皆杵上旨;而攻东林者诋东林为好名,罪东林以离间,固有以微窥上意而阴设其所喜也;故东林之徒虽盛,而其势不得不屈者,良以此耳。
国本之说,群猜神庙欲以爱易长,在神圣之主,谅未必出此。但是时中宫贤而多病,群疑上操立嫡不立长之语者,谓中宫如病不可知,贵妃即可为国母,故谆谆于立嫡也。御史詹仰庇因中宫病上疏讽及这,予枚八十,举朝益皇皇然。公论愈激,上虽心厌恶之,亦迫于众论之坚,而立长之意亦定矣。
王锡爵之于国本,谓上意久定,不欲归权于群下,但令群臣无亟请即册立;然三王并封之谕一出,锡爵即为票拟施行,至大宗伯冯琦力争之,始自知其误,不可谓无咎也。
沈一贯意与锡爵大抵相比。时台省钱梦皋、康丕扬辈已经吏部典处分。沈时拟旨留之,大为公论所非。
李廷机清而劲,自负甚高,而于国本之争,辄为群臣不可过争,过争或激而有变,遂佥以奸邪目之。及上年高,中宫以贤见重,而东宫益安。及中宫薨,虚位数月,贵妃仍不进位。至宾天之时,乃命光庙加封贵妃为皇后,此则神庙善处骨肉,原无夺长之意,久而弥著矣。惜乎群臣力请时,神庙何不早册立,以自启天下之疑?亦国家之气运为之也。
李三才自负才名,为山东藩臬,极有名。余尝馆山东时,李去已二十年矣,民犹歌思不忘,谓大盗大猾,皆为李所掠治殆尽,民得以安生者,皆李之赐也。
王锡爵蒙召时,手疏言:‘上于章奏一概留中,特鄙夷之,如禽鸟之声不以入耳。然下以此愈嚣,称神称鬼,成何国体?’此疏甚秘密,而三才觅得之,泄言于众,谓锡爵以台省为禽兽,台省益攻锡爵,其词甚丑也。
三才善取善与,结客遍天下,宪成之左右,誉言日至,意其真足以干国矣,爱之特甚。相传上于宫中请仙,以三才为圣人,故群臣盛妒之。此其说亦是不根,大抵才而不羁,非纯臣也。其豪华之习邪,不为清流所喜。或云三才初款宪成时,止常蔬三四色,厥明盛陈百味,宪成讶而问之,三才曰:‘此皆偶然耳!昨偶乏,即寥寥;今适有此,故罗列佐酒耳。’宪成以此不疑其侈靡。又闻一孝廉负才名者,当计偕时,与一孝廉同往谒之,留两日袛赠数金,所偕孝廉颇以为慢。及至都,旅馆甫定,而三才之使者已至,赠孝廉二百金,所与偕者亦四十金。其操纵类如此,使以其才智尽用之职业,亦非常人也。
金坛于玉立者东林中用胜于体之士也,于诸生中独爱韩敬之才,托丁元荐与结为婚姻,相与至密。及敬为鼎元,荐首攻之,玉立实发其机,此又人情之不可解者。敬与汤宾尹往来素密,取之为元,未必无因,但于敬之才亦不愧耳。敬好纵横之学,恣色货之欲,则自非治平之臣,要不至如宾尹之甚,每夺人妻而坏人节也。
妖书之事甚怪,一夕间,自宫门以迄衢弄间皆遍,厥明举朝失色。搜索无不备至,其扬扬自得者不过书中所指康丕扬辈数人而已。所冤陷甚多:即高僧达观因上所素重,亦以疑似死狱中;皦生光虽凶猾无赖,于妖书亦无实迹,竟坐以凌迟。夫见怪不怪,其怪乃败。当妖书初发时,神庙苟令焚去,置不问,不亦可乎?而当局者欲借以倾清流,故激上怒至此,良可叹也!
梃击之事,提牢主事王采所讯张差,谓两珰实说之,云:‘苟打了小爷,吃也有,穿也有,官也有。’其言甚悉,刑部各司官与之采语亦多相合。而攻东林者贵妃负盛宠时,上尝许以立爱,至对太高玄殿立誓,晚而愧言之不符也,因劝贵妃广为佛事,且助其费。上遂发十万帑银建寺于通州,随二珰为之监视。二珰以为用砖瓦甚多,不若置窑自造,利甚奢。居民多鬻薪于珰,张差非通州人也,乃鬻田货薪,亦往市于珰。土人忌之,焚其薪,差讼土人于珰,复屈,差以屈破薪焚讼,又不胜,愤甚遂持狭梃入宫,欲告御状,不意闯入东宫。二说者未知孰是,总是不详之征,谓之人妖可也。其处分之法,不过始则严讯之,继则以二珰及差结案,所谓化大事为小事也。事干宫闱,原难根究,神庙如此处分,最为得体,一遂扰扰纷争可也。
争论之嚣,莫如辛亥京察。御史金明时于察前上言,察出势必及某某,其意固在免察,非所宜也;而曹于汴、汤京兆辈以沮丧察典严纠之,明时辨以阻挠何迹,京兆辈以沮俟察典竣宣言之。于是察典尚未下,而明时先为民矣。于时,秦毓奎有舍死报国一疏,人亦有称之者,但疏中自称今年算命该死,故舍生为此,亦可讶也。时称察典冤处者七人,总为汤宾尹所鼓动耳。宾尹盛才名,一时重处,共以为骇然,然绳其品行,实不冤也。至丁巳京察,不平弥甚,竟无一人起而争者,则在朝清流驱逐已尽矣。
余师张华东总宪固齐人,与韩浚辈皆至戚,然尝谓余曰:‘当丁巳察典,韩浚尝问以如何?对以必翻。韩询其故,张曰:“王之采题目甚正,何为重处之?”韩惊愕半日不语。’嗟乎!吾师可谓不阿矣。世皆谓吾师亓诗教、韩浚之友,而持论平恕,每怪诸公之太甚。又如吾友徐石麟冢宰,侯峒曾,银台马世奇,太史陈子龙,给谏皆所指为东林也,其言亦甚公平,每怪东林之杂而偏。不尽公忠。然世于张师必曰攻东林者也,于吾友必曰此东林也,物而不化,不亦误乎?
齐、楚、浙三方之贵者相与甚密也,忽而相疑。是时山东赵焕为冢宰,亓诗教为方从哲之门人,操其权,故齐势尤甚。邹之麟倡言张凤翔为选,必以年例处姚宗文、刘廷元辈,而齐与浙离矣。之麟既黜,其友夏嘉遇、魏光国、尹嘉宾、锺惺辈皆才名盛一时。久拟台省铨司,俱改冷曹,其持局固然,适所以自败也,如嘉遇之淳和清洁,而亦与众共摈者,仇者众也。
韩敬、钱谦益、王象春、邹之麟才既相伯仲,又为同籍,而相仇之至,殆不可解也。王象春自述云:‘一日与邹同游西山,邹为对偶云:“敬字无文便自苟。”思其对不可得,王忽云: “林中无点不成材。”以宾尹号霍林故也。’此皆轻薄之尤。韩、邹固为世诟矣,王居乡最为乡人所疾,其族人亦多恨之。钱声色自娱,末路失节。此皆国运所关,天生此辈,以致朝野纷纷也。
熹庙之初,群贤并召,其势甚盛,而败于汪文言。文言之起甚微,或以为新安门役也,而叶向高、赵南星辈爱之弥甚,言必移时;两公即以病谢客,文言直入卧内,所言必纳,杨涟、左光斗辈均重之。傅櫆首弹,及文言下狱,随之释。时佥以櫆通内为讥,櫆藉忠贞以自解。未几,大狱起,首逮文言,连及杨、左诸公,而缙绅之祸遂不可挽矣。诸公所以及祸,皆以忠贤相仇之故,此固君子本色,而狎昵文言,授人以口实,殆不可解也。
余与向高之仲孙交,言及此,仲孙谓余曰:‘当熹庙时,条召诸名贤,此谁力哉?文言向客于王安所,安所每谓王曰:“天下某某皆清流也。”故一朝召用,皆文言所为。文言虽游诸公卿间,未尝自私,故诸贤亦乐与之交也。’嗟乎!士君子之出处亦大矣,乃诸贤之出,而谓得一文言力,安得不为所累?始之终之,宜哉!古人云:‘小人不可与作缘。’又云:‘君子不轻受人之恩惠。’终彼诸贤,胡不闻焉?
杨涟二十四大罪之疏上政府,韩爌亟称之,而首辅叶顿足,以为事从此不可收拾矣。然忠贤无外应,亦未敢遽发也。自阁臣魏广微以颁历失朝,台臣李应昇纠其应杖脊,而广微愤甚。先是南星自以老病请特免其入朝,得安心职业,于是广微谓冢臣自请免朝不之罪,而阁臣一失朝即杖脊,何不平至此?遂挟愤与忠贤通,欲尽逐诸臣。及忠贤兴大狱,坐杨、左诸公以多赃,仍命镇抚司五日一比,广微亦骇愕,上疏争而不可得矣。引盗入室,而欲其不掠不杀,其可得乎?若顾秉谦辈不过为忠贤奴役耳,又安足论哉?
当忠贤盛时,附和若狂,最著者有五虎五彪,然皆有由崔呈秀以进也。或谓李夔龙不应在五虎之数,尚有甚焉者,如周应秋为十狗之首,其贪鄙不可忘,其罪亦不在虎彪下也。此时与之合局而不与之同污者亦自有人:如高弘图首言诏狱削夺之非,王志道召用不肯出,王永光言淫刑以致天变,王业浩、张捷初赴召即黜归,此皆能自振拔者。崇祯之朝,诸贤即宜与之捐成心偕大道,而终于唾弃,此则诸贤之过也。惟崔呈秀穷凶极恶,其初之致死于清流,因呈秀巡盐淮扬时,总宪高攀龙特纠其贪,几致之死,故计不交顾耳。因呈秀之纵恶不愈,以成攀龙之知人哉。
五虎者,文臣崔呈秀、倪文焕、田吉、吴淳夫、李夔龙也。
五彪者,武臣田尔耕、许显纯、孙云鹤、杨寰、崔应元也。
诸贤之遭珰祸也,惨绝一时,名高千古,就其中周顺昌为最清,亦独立无党。当魏大中盛时,周顺昌未尝与之比也。及大中逮过吴门时,见向来交好皆星散。抚臣毛一鹭素奉大中惟谨,至是不敢与大中通只字。顺昌愤甚,遂以女许嫁大中孙,且呼缇骑而詈之曰:‘若归与忠贤言,此乱臣所为,受骂万代,向未有正人端语之者,故至此。今当以我言告之。’每见人辄痛诋时事,遂不免于祸,使稍默然,决不至此。此真铮铮君子也!被祸诸贤公其最也!
缇骑之至吴也,吴中士民无不下泪称冤,于是颜佩韦等愤击之,十存一二,拥顺昌不令去。顺昌哀辞谕散,以夜潜身出境以至都,遂下诏狱,受刑至酷,词令不少挠。刑已即痛骂忠贤辈,加刑时则呼高皇帝。同时入狱者,语或少巽,顺昌即怒骂之。忠愤所激,遂至有王恭厂之灾。举朝骇愕,合疏讽谏,忠贤之党亦多畏而逡巡者。然忠贤以不杀顺昌,则威中绌,故终不免。伟哉顺昌,其忠中之忠,介中之介乎!
是时士大夫下诏狱者,俱五毒备至以至死,惟高忠宪闻逮即自溺园池而不赴。其遗疏云:‘臣虽削籍,旧系大臣。辱大臣则辱国,谨北面稽首,遵屈平之遗则。君恩未报,愿结来生,乞使者执此以奏皇上云云......’闻忠宪生平学道得力,死生之际泰然矣。文阁学震孟尝语余曰:‘生平止服一忠宪,事事合道;继以此者惟华凤超,然勉强与自然尚有分也。’
忠宪尝自言:‘少年以气节自许,以此一念受谴亦不畏,及行远窜,值风雨,困卧舟中数日馀,晴霁登岸,入旅店中,推窗忽见桃花烂然,遽有悟,从此事事有异,并气节之想亦永融矣。’观其遣书真有得者,独于门户异同之际,持之断然终不化也。
四方请祠忠贤者,其言皆绝丑,不复知廉耻事。而最甚惟太学陆万龄,直比之宣圣,谓:‘夫子作《春秋》,而忠贤定三案,夫子诛少正卯,而忠贤黜东林,请祀之学宫。’更有一张生者,欲上疏以忠贤如宣圣,并尊入国学;遂殛死,自称见子路怒击之,故暴死也。陆当崇祯初年亦伏诛。嗟呼,小人所得几何,而甘于为此,不特可恨亦可哀也。
忠贤之凶恶,国史当备载之。余见一术士徐姓者,言游都下,五人共饮于旅寓,忽一人倡言,忠贤之恶,不久当败。余四人或默或骇,讽以慎言。此人大言:‘忠贤虽横,必不能将我剥皮,吾何畏?’至夜半熟卧,忽有人排有户而入,以火烛其面,即擒去,旋缇四人并入内地,见所擒之人,手足咸钉门板上。忠贤出语四人曰:‘此人谓不能剥其皮,今姑试之。’即命取沥青浇其遍体,用椎敲之。未几,举体皆脱,其皮壳俨若一人,四人骇欲死,忠贤每人赏银五两为压惊钱,纵之出,盖欲扬以示威也。
三案者:梃击、红铅、移宫也。梃击已识其略矣,二案亦当平言之。光庙病亟也,遍体皆冷,势已不起,有鸿胪寺寺丞李可灼请以红铅进。是日上召诸大臣入,再召兵科杨涟,因涟上疏,欲上慎起居,防意外也。
群臣至,上言:‘病已危殆,寿宫再紧。’诸臣言:‘皇上即位未及匝月,善政甚多,天必佑之,乞无过虑。’上言:‘病势难挽,朕见卿等甚善,且言立东宫要紧。’又云: ‘李选侍奉侍朕躬最久,勤劳可悯,且尝生子女,宜晋封为皇贵妃。’即传皇长子出见群臣,上云:‘卿等辅他为尧舜之君。’时皇长子侍上榻前,李选侍从帘间手挽皇子入,切切密语,传以宜封皇后。宗伯某已唯唯,群臣言:‘上命封贵妃,非皇后也。’宗伯于是再奏请上命之,上仍以封皇贵妃为言。因命可灼进药,群臣待命于外。药进少时,上称可灼为忠臣,速命再进药,凡用药三丸,命赏可灼,诸臣皆退。厥明,内侍传宣诸臣甚亟,及至宫门而龙驭已上宾矣。时阁臣方从哲仍拟赏可灼银币加等,于是举朝共言可灼进药怀不轨心,阁臣故赏之,情以同谋。此其言亦太过,但不宜于宾天之后拟赏以贻人口实耳。
是时一月之内连遭大丧,朝中汹汹,杨涟率众排闼入,一见东宫即高呼罗拜,面请东宫登极日期,以定群疑也。
李选侍犹居乾清宫,以母礼待东宫。左光斗遽疏言:‘乾清宫非至尊不可居,今东宫即位在迩,选侍不应擅据。’光斗意欲速选侍之移宫,亦忠爱预防之至计,但疏中言武氏之祸恐再见于今,且虑有垂帘视政之事,此亦似过当也。杨、左于时即掠阁臣揭请即日移宫,选侍颇受逼迫,仓皇从移,衣衫簪珥尽为内珰窃匿,几无存焉耳。
御史贾继春上言:‘先帝于群臣至厚,今骨肉未寒,何至一妾一女,遂不能遗庇?’其言亦未可言贾之罪也。盖宫之应移,原属定礼,杨、左不得居以为功,他人亦不得诋之为罪。乃贾疏一上,杨与贾遂成水火,贾以杨必将与珰共受封拜视之,杨忿甚极遂挂冠归。中旨切责继春,继春惶遽自辨,词颇哀。高弘图出疏两解之,乃贾终黜为民,而杨不久优擢至副院,则亦东林失平之事也。后遂以此杀杨、左,则冤弥甚矣。
总而论之,东林操论不失爱君,而太苛太激,每使难受而不自知。彼攻东林者言疯癫,言可灼无他意,移宫太急迫,亦不失调停,然以此规诸贤则可以此罪诸贤,加之一纲,不亦过乎?当东林极盛时,其重处惟一继春耳,馀不过年例散转而已,受处者即以为不堪。而崔、魏之时,诸贤重者备受酷刑死,轻者亦必为民,尽追夺其诰命。谁启杀机,出尔反尔,日甚一日,则攻东林者之罪不可言也。
当忠贤盛时,云间奸人徐姓者上言土民愿为厂臣立祠,实绝无其人也。恶生有周姓者与徐为姻,相附丽,借此索诈恣行。其所营祠地逼余居,后欲攘余地广祠基,所以相逼者甚多,余终拒之。余时布衣徒步以待祸之至,幸圣明御宇,徐周立败,余乃得免。嘉善钱继登为苏松道,枷责徐周以示众,仍戍之。
熹庙病亟时,魏珰张甚,中外危栗,意天下事不可为矣。熹庙召烈皇帝入见,即谕以‘吾弟当为尧舜之君。’烈皇帝惶恐不敢当,但云:‘陛下为此言,臣应万死。’熹庙再以善视中宫为托,又言忠贤宜委用,烈皇帝益惶恐求出。熹庙宾天,忠贤自出请烈皇帝入宫,烈皇帝亦自危甚,袖食物以入,不敢食宫中物也。
烈皇已入宫矣,而群臣无一人得见者。皇帝秉烛独坐,久之,见一珰携剑过,即取视其剑,留之几上,许给以赏。闻巡逻声劳苦之,问左右,欲给以酒食,安从取?从者云:‘宜问之光禄寺,随传旨取给之。’欢声如雷。
群臣俱在寓问卜,惧入朝之有他变,生死且不可知耳。及至殿门,宦者持之不令入,告以宜用丧服;甚易服矣,又谓未成服,服宜如常。群臣奔走,出入者三,气喘且不续,哀诉,宦者乃放入。临哭大行皇帝云。
是日丧次,见王坤、魏忠贤两珰在俱在。忠贤两目俱肿,口不能出一语。谕令各部备办丧礼皆王坤发言也。
后群臣出。少顷,忠贤独呼呈秀入,屏人语,移时秘不得闻。或云忠贤欲自篡,而呈秀以事未可为止之也。
烈皇既正位,声色不动逐元凶、处奸党,宗社再安,旁无一人之助而神明自运,较之世宗之中兴,为更难矣。
时在朝者皆魏党,莫发其奸。杨维垣首纠及之,然犹不敢显斥也。至陆澄源、钱元悫直疏攻之,钱嘉征列言其十大罪乃详尽,珰愤哭诉于上,愈触上怒,始发凤阳。至中途,言者愈众,攻者愈力,忠贤侦知知上必重处之,乃与李永贞辈痛饮尽醉,自缢于旅店。
呈秀知忠贤之自缢知不免,乃列姬妾,并尽出珍异酒器,纵饮之一杯即掷坏之,亦自尽。嗟呼,魏、崔二人恶贯已满,天下久受其毒。虽计穷自缢,天下后世犹以不得生受寸斩之为恨也。
时天地重光,乾坤再辟,皆上所独断。言者特知其机已决,故发之耳。嘉征与余交,循循大雅人也。其子孝廉,泮有至性,惜早夭。嘉征以贡为县尹,元悫擢司铨,澄源后欲与东林反唇,所行亦多不检,以京察锢之,为善不卒,后之君子惜之。
上既处忠贤,即因台谏言定逆案以示天下。阁臣韩爌、钱龙锡不欲广搜树怨,仅以四五十人列案以请。上大不然,再令广搜,且云:‘皆当重处,最轻者为民。’阁臣又以数十人上,上复怒其不称旨,谕以称颂赞道速化为题,皆令列入。且云:‘忠贤一人耳,苟非外廷逢迎,何遽归恶至此?其内廷同恶者亦当入之。’阁臣以外廷不知内事对。上曰:‘岂诚不知,特畏任怨耳。’阅日,上召阁臣入,先有黄袱包裹者累累,指示阁臣曰:‘此皆红本附珰党实迹也,当一一按入之。’阁臣知势难遗漏,乃云:‘臣等职司票拟,三尺法非所习也。’上呼吏部问之,冢臣王永光以吏部止习考功法,不习刑名对。上乃令法司同事,又云: ‘张瑞图、来宗道何以不处?’阁臣以无事实对。上曰:‘瑞图缮写,为逆珰所爱。宗道为呈秀母祭文,称“在天之灵”。可恶如此,何云无事实?’又问:‘贾继春何以不处?’ 阁臣言:‘其请善待选侍之论,不失厚道;后虽改口觉反复,其持论亦多可取。’上曰:‘惟其反复,所以为真小人。应列入之。’于是逆珰所罗列甚广,几无一遗矣。
案中情可矜疑者,如杨维垣首纠呈秀,而仍处以谪戍。虞廷陛、鲁泰孙居相,于赵南星原无弹章,以纠南星误处之;吕纯如虽有颂珰之疏,疏至,熹庙已宾天,霍维华取其疏稿削去之矣,竟据邸报亦入之。此何等而草草罗入,致被处者屡思翻案,持局者提防纠缠不已;至南都再建,逆案翻而宗社为墟矣。此则当局者之咎也!
烈皇帝登极,以王永光为冢宰。王恭厂之变,永光虽有疏言及滥刑,然其生平不无可议。第君子与人为善,当以其自新而恕。其前愆乃东林诸贤必欲逐而去之,致永光愤激为难。引用袁弘勋、张道浚辈,再启玄黄之争,非诸贤己甚之过哉。
枚卜一事,钱谦益必欲首推,而虑周延儒方以召对得上意,惧同推必及周,力沮而止之;不知上果意在用周,不推适启上疑耳。于是党同二字于上心者之益深;温体仁首为发难,而周阴之为助。或云:‘内廷有为之应者,共赏银八万两,宫府同声以排东林,而谦益辈扬扬不知也。’条蒙召对,谦益且自以为枚卜之典实于此日矣,及入朝方知有温疏。温与钱廷辨,时温言如涌泉,而钱以事出意外,词颇屈也。
初谦益与韩敬为仇,韩浙人也,钱欲典试浙中,文震孟曾讽止之,钱不之纳;及应召北上,文又劝以缓缓枚卜,而钱又不纳。其科场一事实冤,而温以为非此不足以扼之。观钱立身本末,原不足用,而温已首发难端,与满朝为仇,势不得不自结于上;及入政府,专意逢迎,惟以苛急为事,未尝于上前救一人争一事也。上弥信其公忠,而天下元气凋残尽矣。然其操守颇能自励,故上始终敬信之。再周出,颇反温之所为,而操守滥甚。败坏国事,实在两人;而实东林过激以至此也。
当温之秉政,台省攻之者后先相继,皆以门户异同,其言非尽由国家之起见也。平心言之,不纳苞苴,是其一长;其庇私党,排异己,每因事图之,使其机自发,而上不疑也。无识者遂谓温于阁务自胜,而其忮刻阴险,目非端人也。
始而与周深相结,周为力助而且援之以进;及周为大珰王坤所排,举朝争之,而温无片言相救。及科臣陈赞化纠周去之,凡与周为难者,温皆荐之。凡助周者,温皆屈焉;盖周之去,实温挤之也。
袁崇焕之下狱也,攻东林者欲借钱龙锡以遍织时贤,周、温实主之;后因黄道周疏救,周意颇回。时久旱不雨,言路复屡及之,钱乃得减辟为戍。初出狱,周即相过,极言上意怒甚,云有‘可恨甚多,卿等岂能尽知’之语,挽回殊费力,钱极感之。未几温至,钱因述周语,谓:‘非公等力救,何以再生?’温第曰:‘上原不甚怒也。’于是闻者遂谓温为真实,而周多虚伪,然此特温之巧干挤周耳。
嘉善钱士升生平端谨,为东林所推重,而龙锡其座师也;闻温语颇重温而轻周,温遂与相结。士升入政府,温意有所欲为,每推之令先发而后继之:如用冢宰谢陞,总宪唐世济,皆温意也,而钱实成之。又温攻去文震盂,颇引钱为诬,钱亦有助温语;及温所欲进者已进,温所欲退者已退,而视钱为赘物也。时适有诘奏钱之弟滇抚士晋者,温即拟严旨,仍嘱同事林讦毋得泄言,盖欲借弟以逐其兄耳。钱旋上四箴疏,语多讽上,又争搜括江南富户事,遂去位。其去也颇光明,而中间为温所用,几受摈于公论,受温累不小,温弃之如遗也。其立心概如此。国家元气剥丧良多,至于虏寇交讧,不展一筹,则凡居政府皆然,不得独责温也。
烈皇帝太阿独操,非臣下所得窃用,用每当大举措,则内珰启其端,似阴中而不觉也。若举朝之用舍荣枯,则一视首揆之趋向,亦似为所阴移而不觉者。当初政时,内珰不许与廷臣交一私语,廷臣遂忽珰辈不之顾,而攻东林者默助之,日以朋党之说中于上。其时以通内自诩者史𡎊也。辅臣钱之入狱,皆史挤之。及其得出,钱自云:‘大珰王坤心冤之,不然必无生理。’温之陷钱谦益于狱也,谦益去死殆已如发,大珰曹化淳愤而发奸棍张汉儒〈(常熟县之佐役)〉之阴谋,将张立枷死,温逐而钱释矣。薛国观之死也,厂珰王化民实为之。而周延儒之死,则又小王珰怒之也。曹化淳之丧其父也,大臣与言路多往祭奠。小王珰丧母,大臣亦多往送,甚有倡为传单者,扬扬不以为丑也。其九卿不往者郑三俊、程国祥耳。廉耻道丧,奔竞成风,国事安得而不败?然此时内珰特阴为播弄,其畏上英明实甚也。若南都之事,则攘臂扬眉,内外交相市,以为即闻之上,无伤也。票拟铨除群珰,人人可言,即大珰自好者,亦叹以为绳闲尽败,而国步之不可挽也。以视先帝朝,真天渊矣。
周延儒之承上眷最深,凡上怒时,莫能挽回,惟周能谈言微中。如黄道周之狱,人皆以为必不可救,周惟辞解之,得减戍归矣。后上偶言及岳武穆事,帝叹曰:‘安得如岳飞者而用之?’周进曰:‘岳自是名将,然其破女真事,史载或多虚张;即如道周之为人,传之史册,不免曰:“其不用也,天下惜之。”’上默然。甫还宫,即传旨还以原官矣。此周所长,不可没也。
烈皇帝之英明勤敏,自当中兴,而卒致沦丧者,以辅佐非人也。庶几如范景文之博大好贤,方岳贡之清勤忧国,不失贤相,惜用之少迟!谢陞不徇物情,亦不违公论。三公者于二党皆虚公不滞。谢时合离,或以其机智少之;其纠许誉卿也,实逢迎温意,未几又推郑三俊为总宪,似亦善补过者。但寇虏之难,范死节最烈,可照耀千古。方以直精微房入内,闻变即自缢,为仆所释,欲再缢,而寇已入擒之矣,受刑至惨。已而搜其寓,萧然无一物,欲脱而大用之,方终不屈以死或惜其死之少晚,然于大节终无贬也。谢不免于臣虏,又未即被,或云:‘为虏所疑也。’惜哉,出方下远矣!
马士英务以才名望称,其阔大不羁,或亦边材之选,而用之政府,则乖甚矣。初为太监王坤所参,遣戍。周延儒再召,阮大铖实以士英托之,遂起为凤督,与大帅黄得功、刘良佐善,曾一败袁寇〈(土贼袁时中。时号小袁营)〉,募其乡黔兵为亲丁,颇耐战。高杰之南遁也,士英厚待之;刘泽清初至淮,士英与通殷勤,颇自任德,而归怨于南枢史可法,以为我固愿公等来而史公不喜也。及拥立之举,士英遂联络二刘高黄为己助;马入政府,而四镇皆开茅土,马入秉均而史出督师,即国事败坏之始也。
盖四镇之骄悍,士英尚不得以交谊笼络之;史则与之相水火,安能听其节制?史至维扬即为高杰所困,史竭心调剂,仅得相安。久之,高反欲为史用,而黄、刘皆起而为难。马知高之向史,而心亦惠之矣。
当北都初破时,高杰、刘泽清皆渡江而南,且纵其军士大扰维扬、瓜步间,杀人无算,莫敢声其罪。刘宗周以总宪召,首疏纠其可斩。辅臣姜曰广拟优旨下史馆记录。于是泽清忿然起而与姜刘为难,士英因而用之,四镇遂合疏攻姜刘,词甚凶悍。史询之四镇,皆佯以不知对,史信之,遂疏言此疏乃黎丘之巧混。刘泽清又上疏攻之,谓前此疏实其所上,因史偶问,故偶混答之。至尊之前,倏伪倏真,此即大怪事。而士英方怏于姜刘之逐,用大铖以翼己耳,史从此展布益难矣。
大铖一出,凡海内人望,无不罗织巧诋贪夫,任人无不湔洗拔用。马原无杀人之意,故不至遽兴大狱。但每上疏则必拥立二心为题,殊不知拥立怀二者不遇,史姜数人与诸臣何与,而欲一网及之乎?
有妖僧大悲者,自称为先帝,又自称为齐王,殆类病狂者,而张孙振、阮大铖借此欲起大狱。流传有十八罗汉,五十三参、七十二菩萨之名,海内清流,徐石麒、徐汧、陈子龙、祁彪佳之属皆入其内,即余未尝一日为京朝官,杨廷枢老孝廉耳,而罗织欲首及之。马颇不欲杀人,故中止耳。
时又有假东宫之事。据圣谕:谓以孟春至留都,留之不肯止,直由嘉兴武陵走绍兴,上密遣二奄召之乃还;时上令群臣识认,马亦先有揭,其必伪。及群臣往察,王铎首言其伪,旧东宫讲官刘正宗、李景廉,亦以为所言讲读事亦非真,眉目亦不符。方马之揭请群臣识也,谓讲官方拱干现在,当令阮大铖密谕之。拱干入,马许以即复原官,且加超擢。及往认之日,旧东宫以为此髯者固讲官请方也。拱干不敢应;及刘、李具疏,方不肯列名,仍出都。都人藉藉不平,皆以为真,中官亦有言为真,而缙绅皆以为伪也。阮大铖、张捷又欲借此以起大狱,而争者纷纷起矣。
时黄得功首上疏,不得遽加害,刘疏继之,左良玉、袁继咸上疏力争。左遂诋马阮称兵向阙,以清君测为名左师来。马遂尽撤江北劲兵往御,而于虏则不以介意也。
是时虏已逼维扬,有言及者,马辄曰无虞,且欲用虏以除左。嗟呼,秉国者而梦梦若此,不及亡何待?
四月二十五日虏破扬州,督师史可法死之。时虏骑已争问渡,终不以为意也。五月十九日,虏顺流直下,无一矢相向者。马士英随拥兵出遁,张孙振、阮大铖亦或遁或降,惟张捷、杨维垣死之。
上与二奄单骑逃至得功营,得功随战没,上亦陷虏将。士英既不卫城,又不卫上,第云:‘奉皇太后以行。’其实士英之母也。所至纵兵大掠,谓非天下罪人哉?
南都之政,咄咄怪事,殆不胜书。当东宫争起之事,复有伪皇后之狱。伪皇后者,自称童氏,系上之元配,且已生有子。初在河南,按臣陈潜夫为之疏闻,并驿送来都。及至,上震怒,下之狱,备受拷讯,终无变词,此所不解也。
时又有市人忽闻空中语,令其入宫认子,遂排阊阖而为妄语,亦异事也。
时无一官不用贿以入,苟费多金,即负至诟,立致要地中官。勋臣籍镇,皆得操用舍之权。有一中官向冢臣徐石麒居间,用一县令为吏部,石麒坚拒之,奏闻于上,上亦不之问。又有给事陆朗外转者,费银二千两,得中旨慰留;石麒质之内珰,内珰云:‘此以进御。’遂无敢言者。而给事反弹石麒去位矣。要以进御,固妄言;但诸珰与马阮辈相表里,或偶闻于上,竟以‘从龙而来,贫苦无资’实诉,上怜之,不之罪也。凡白棍至都门者,即日可为大帅;凡前官未出缺,而后官遽复陞授任者,累累皆是。及至任,互争,乃令旧者仍任,而新者候缺。于是旧者欲固其位,不得不输贿;新者前费无偿,更加贿以求速任。大抵之小人扬扬罔忌,莫甚于此,时而囊橐尽倾以奉权要,亦莫甚于此时也。都城有‘都督满街走,职方贱如狗’之谣。呜呼!始于宫邻,卒于金虎,岂不痛哉?
群臣之负烈皇帝也以私忍,群臣之负弘光帝也以营贿,其负固同也。水落石出,盖棺定论。北都覆而范景文、李邦华、倪元璐、马世奇、申嘉胤、成德、金铉、刘理顺、许直,自尽于官;南都覆,而徐石麒、刘宗周、侯峒曾、徐汧、黄淳耀,殉难于家;不可以其东林也而诋之。若臣虏臣寇,如钱谦益、李建泰辈,自不得以东林也而恕之。又如张捷、杨维恒,维恒之死难,不得以其非东林也而少之。如蔡奕琛、唐世济、邹之麟、张孙振、陈于鼎、刘光斗辈之失节,亦不得以攻东林也而恕之。
北都死难如:孟兆祥及其子章明、汪伟之夫妇、凌义渠、施邦曜、周凤翔、陈纯德、吴甘来、朱之冯、卫景瑗、吴麟征、王家彦;勋臣襄城伯李国桢、惠安伯张庆臻。戚臣新乐侯刘文炳及其弟都督文耀、太康伯张国纪、驸马巩永固;举家焚死:武臣周遇吉及内臣王承恩;
南都死难如:高倬、刘邦弼、吴刚思、钱栋、祁彪佳、吴嘉胤、陈于阶,勋臣靖南侯黄得功、鲁之玙、吴志葵、黄蜚、侯承祖父子、陈天叙等,皆日月争光也,故附记之。
成德之自尽也,先语其妹云:‘尔尚未嫁,留此何依?’妹请先自尽,德哭而视其缢;其妻请继之,德痛不忍视;入别其母,哭尽哀,出而自缢。母见子女及媳皆殁,亦恸而自缢。初德之屡纠温体仁也,予杖拷讯,备受惨毒。其母力詈体仁于途,且欲击之。体仁诉于上,逐之出都谪戍,复遇虏变,家属尽没。又以流离颠沛,流离颠沛。其妹年二十馀,竟未及婚,甫召还即阖门殉难,最为烈烈。
刘理顺,盛德士也,亦阖门自尽。寇在中州知其谨清,亦聚哭之。
马世奇二妾皆先自尽。
汪伟与其妻对饮自尽,妻误缢在左,即曰:‘止之,夫应在左。’仍易位而绝。
南都已覆,人皆谓势不可复挽,惟石麒矢死必图兴复。禾城杀伪官后,众情纷纷,互相猜忌,出石麒于外;及城垂破,自请入城,慷慨赋诗自缢,二义仆一义僮从死焉。
侯峒曾倡义守城,杀虏最多,故虏最恨之,城破已自投池。为降将李成栋引出,取其首,指为元凶示众。其子玄演、玄洁,少年高才,自南都破,即发愤求死,与父同守城,至是为虏所报执。兄弟争死之,义仆获恕亦从死。
淳耀初登第,知时势已非,不受职而归,布衣徒步,萧然高隐。及与侯峒守城,城破,及其弟渊耀同自缢,仍题于壁以不能谋国为歉。
钦天监博士陈于阶闻难,衣冠谢国恩讫,从首自缢。
吴嘉胤奉差出都,闻虏渡江,及复渡回车,寓城外僧寺中,欲上书复明社稷,屡进不达;及书上,即自缢。
侯承祖守金山卫,杀虏五百馀,力屈被擒,骂贼而死。
此数公者死难中尤烈者也,计异日史臣当各为立传,以识其生平之大节。死难者不止此数公也,当再为详记。
流寇大略
编辑流寇始于陕西,溃兵皆耿如杞入援之师也。陕西连年饥馑,民穷赋重,而其民又皆悍暴不肯忍耐饥寒,于是从寇者日繁。其始固易剪除也,皆由任非其人,而剿之不力,泥于抚之一说以误之也。杨鹤为三边总制,欲抚安之,既抚复叛,鹤逮谪戍。
洪承畴为陕抚,剿之甚力,洪廉而勤,将士爱戴之,剿寇几尽,仅存三千人渡河入晋。晋抚许鼎臣不能御,渐猖獗,遂流入河南、四川,而蹂躏弥广矣。
上以陈奇瑜为总督。时寇入川而衰,几为川兵所尽,遁入汉中府之车箱峡。奇瑜再主抚卫,而遣之入秦,至秦又叛,逮奇瑜下狱。
上乃用承畴为总督,统陕豫楚蜀之师以剿之。贼闻承畴来,大惧,尽避入终南山中,官兵围之。大帅曹变蛟勇而骄,遽入山搜剿,为所败没,贼遂复出豫楚间。
上复以卢象昇为为承畴副,孙传庭为陕抚。象昇身先士卒,以善战称;而传庭为边将,亦习行间事,虽与洪不合,而其才自优。象昇用关外兵,一破寇于豫,而承畴传庭亦时以捷闻,寇且衰矣。因虏入边,亟召三公入援;虏退,即用象昇于宣大,承畴于蓟,传庭于保定,而寇又复盛。传庭适以称病不实,逮下狱。
是时杨嗣昌为中枢,疏荐熊文灿为总督,议增天下饷。初以溢地为名,盖言额外之地,此或楚中寥阔偶有之,而四方实无是也。有上疏争者,辄被处,遂总加之额田中,特设一司农,专理剿寇饷。俾文灿等以兵事,然文灿向在闽中,幸以抚郑芝龙成功,遂谓寇必可抚,遂一意以抚为硕昼矣。
初寇之起也,纷纷无主名;久之有老𤞑𤞑、闯塌天、满天星、小红儿郎、翻山鹞等名,亦未著姓氏;至是有张献忠、李自成、小袁营辈,渐并各寇为雄长。
熊文灿招献忠降之,处于谷城,护之如骄子,以任其肆日侮居民。创立关梁收税也,地方有诉讦者,文灿每伸寇而诎民,民怨恨之。未几献忠率汝才旋叛,其势益张,文灿被逮下狱。
寇之复叛也,时虏又阑入燕齐,杀掠无算,嗣昌乃自请剿赎罪。上为赐坐设宴赐剑,并赋诗以宠其行,虽大帅及司道皆得以赐剑自戮之,权莫重焉。
杨至襄阳,申严号令,鼓励将士,一时声势赫然,旋败献忠而围之玛瑙山中。献忠出战,坠马几被获,时纵之逸者,实左良玉也。献忠被围久,遂凿山径走入蜀,嗣昌纠蜀抚邵捷春速论辟,蜀民为之讼冤,上不之释。
献忠遣奸细入襄阳城,潜与狱中大盗通;又遣寇伪作商人将兵器匿车中,先运入城,至则内外相应,城遂立破,襄王被难。寇自发难以来,未尝破藩封倾重镇也,自襄阳破后,势遂滔天而不可遏矣。
闯贼李自成又破河南府,福藩不屈被难,被贼得珍宝无算,其势益张。嗣昌旋没,或云服毒,或云病殁,其罪固应诛矣,上终心怜之,有言其服毒者,辄谴责。
闯贼再围开封府,前后且百馀日,城中斗米十馀金,草木皮筋之类皆食尽,乃人相食。上令各路进兵救援,皆不能至。初次围城,赖大帅陈永福及其子力战却之,至是永福父子亦困顿。按臣任濬与司李黄澍辈誓死力守,周藩所费不赀,左良玉来救,为寇所击去,城已不支,而河忽大溃,城没焉。周潘与守士诸臣皆走高处得免,而百姓则尽葬鱼腹矣。或谓城中诸臣自决河堤以便出走,然河堤向高于城,赖年年修筑,故得无坏。寇既围城,堤久不修治,其溃固宜,上亦不之罪也。于是拔澍为御史,优诏慰周藩。豫汪乔年陷没于城中。
上出孙传庭于狱,擢总制,悉发秦晋兵以讨之。传庭乃大治兵卒,自谓必能破寇,上趣之出关;传庭与寇转战,而前寇佯屡败以诱之深入。传庭锐而疏,不疑也。一战而殁军资,荡寇遂入关,传庭死于乱军。
先是寇所破城邑,兵弁多失节,而文臣未有降者,至是秦中方伯陆之祺辈多蒙面屈身矣。
寇由秦入晋,所向披靡。上先遣阁臣吴甡出督师,甡逡留不进,而献贼已破武昌,旧辅贺逢圣死之。上怒黜甡,旋逮问遣戍。
献贼所至,杀戮无孑遗,而闯贼稍减。愚民竞以闯贼为不杀人,至即迎降,几不留行。惟榆林死守,与贼杀伤相当,破城之日,皆斗死,无一降者,榆林多老将世职故也。
寇渡河而东,旧辅韩爌、抚臣秦懋德死之。郡守张嶙然迎降,且为之用。
上遣李建泰督师,躬送之出城,待以殊礼。然兵饷皆诎,选京兵从行,中途多散去。李至真定不能前,而寇已逼近。李为寇得不能死,传闻寇以同姓,称之为叔,要以不死,即为失节,不待其臣虏而复知之也。李生平颇负重望,至此殊可痛恨也。
寇一支从真定来,一支破居庸关而入。时京师四面皆贼而犹日报捷。
词臣李明睿建议南迁,科臣光时亨力阻之,又言东宫宜出抚军于南,亦不顾。时上已遣阁臣魏藻德、方岳贡,屯田练兵淮扬间,后以寇迫留之。群臣建议者纷纷,而城守卒无料理。十五日,尚馆课庶常,十六召对考选,十八日寇已从通州至都。一到即破彰义门,内城中犹未之觉也。
城守皆中官为政,百官无一上城者。炮声四面不绝,守堞者寥寥,奸细已满城。有二珰悬城而上,以寇势报闻,亦寇使之内间也。上知大势难挽,遂令宫中自尽。长公主在旁,上刀劈之断一臂,不死,上掩面手苏而止。驰骑至城门,不能出,复入宫,自缢于煤山。
上自以身失天下,不欲以衣冠见祖宗,乃毁冠裂冕而崩,犹书衣衿以不杀吾百姓为戒,闻者无不痛绝也。
而寇遂驰骑入城,其所以破城者,城中人亦莫之测。闻齐化门内有寇内伏,大呼曰:‘城破矣,为兵者即杀,民皆免。’于是城兵遂弃甲抛戈而走。寇复从齐化各门遍呼而一时鼎沸,争开门纳外兵。居民见寇入,悉仓皇走避匿,寇慰之曰:‘大兵不杀人,毋遁为也。’
李自成引兵至大明门,恃善射对天祝曰:‘我得天下若安乎,则箭射其中间。’箭发入瓦楞中,人谓射入空虚,殆空名耳。
自成入宫,奉帝后之灵出置廷衢,梓宫莫能具,传闻敞棺置芦席棚上,有一僧以麦饭一盂为奠,万姓无不哀痛饮泣,而群臣无有拜哭者,自死难二十馀人外殊寥寥也。
自成勒各官报官名出见,群臣皆趋见立门外,立候竟日,不许见,押至膏街,又留之,押至空舍中,巡逻惟谨,备加凌辱,群臣至此求死亦不可得。其无耻者用关节通其用事者,自成令再呼见,遂分别用舍:用者令出东华门,押至吏部受职;不用者押出西华门,分送各营追取金帛,夹而暴之庭中,所献金帛不足,则再加酷刑,死者比比也。嗟呼,诸人不能早自决,以致此身备受惨酷,耻贻万世,可不哀哉!
魏藻德、方岳贡皆先觅死,为人所释,终无屈词。亦有潜身得免者,亦皆可原。
先帝神圣忧勤,身殉社稷,千古无两,而死难者寥寥,大恨也。大抵野史所纪,降寇诸臣鲜不实者。而南都所定六等之案,总以贿赂出入及门户相仇者则陷入之。案屡定屡易,盖恐案一定则无从索贿,故为出入游移。留一不结之案,以为招徕之地,即死难最烈者亦必索贿,乃为题请也。
寇初索金帛于各官,无一人得幸免者,此亦寇盗之故技,故李贼每登御座即昏眩,岂俟智者而始知其无成也哉。
时自燕及齐,遍设伪官,所至靡然从之。伪官至地方,亦惟以搜刮士宦金帛为亟亟,始之从贼者遂咸有悔心。自淮而南,伪官亦不敢至,以淮抚路振飞、按臣王燮取伪官吕弼周等戮之也。
寇未破都城时,传言吴三桂已降,举朝震惊,上召其父襄问之,襄言:‘三桂忠孝自矢,必不至此。’三桂旋斩寇使奏闻,上大喜。寇破城后,发兵万馀往关外,实畏三桂之来而先阻之也。三桂引兵剿杀,尽歼之,自成闻报愤甚,自帅精兵赴之。三桂伪败,诱之出关,适东夷兵至,三桂前后皆劲敌,不得已乃与虏合。自成大败,部下步兵无一存者,骑兵亦仅存十之一二矣。
自成败于三桂,惊惧奔还,取所掠宫中珍宝以及金帛子女飞驰而西。三桂率劲兵追之,至真定而返。
寇至陕,发重赂于西虏以市马,西虏掠其赂杀其使,寇遂不振。虏再合三桂西追寇,寇皆不战而走。时剩寇止万馀矣。嗟呼,同一寇也,在昔也以烈皇之优勤宵旰,以天下之精兵劲卒,以数十年之思维补救,而不能酬君之劳心,雪普天之痛愤,反归毒神宗,操戈向阙,宗社坵墟,故宫禾忝,圣主中宫俱以身殉,储贰诸王皆为所获,寇氛之难于剪灭,一至于此。迨率其丑类,望风而𥨥,其士马犹号数十万也。乃一战而瓦解之形,灭迹扫尘之势,屈指犯阁之时,曾未满四十日耳。又何扫除之速而殄灭之易也?呜呼,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李贼挟二王至陕中,时尚无恙,吾乡有亲见之者。或神灵默为呵护,未可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