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陷北京前世因 落南院冤孽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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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囂淩成惡習,覆雨翻雲等兒戲。迎新送舊何足異。都如是,扇墳劈腦良人婦。奇情男子行女事,守節存孤誰得似?功成拂袖返終南,真堪數,個人絕勝易交士。 
右調《漁家傲》

这首《渔家傲》,单讲国朝有一小官,感相(想?)知深情,那人被难,他抱孤逃出,抚养成人,令他雪冤报仇,骨肉重聚,最是小官中第一奇情。

此人乃福建闽县人氏,姓李名又仙,字摘凡。年方十五,读书好学,尚气节。常自云:“不遇盘根错节,无以见利器,大丈夫正当于此时立定脚跟。不然富贵在前,威武在后,贫贱居中,我无主矣。”读古人树,每至寸孤励节,则曰:“此吾师也。他日遇此当无愧彼。”见易交易妻之语,则愤然怒曰:“谁创此弊?其无后乎!开后世以交薄之端者,必此之言夫。”一举一动俱以古人自待。却是生得十分齐整,有《西江月》以咏其美:

星星含情美兮,纖纖把臂柔荑。檀口欲語又還遲。新月眉兒更異。
面似芙蓉映月,神如秋水湛珠,威儀出洛自稀奇。藐姑仙子降世。

随父任松江府知事,解钱粮上京。途遇响马,抢劫一空,其父欲死之。摘凡曰:“死亦拿家属赔偿,不如鸣之地方,申文上司,须得变产赔补,留得父命还好支吾。若死则产去人亡,我母子将何倚托?”父是之,相向而哭。即日告明上司,动文书至工部,锁解至京,坐赔偿。三六九鼻,托亲人变产,(只)得九百之金,可还官,而尚缺百金,无此则终不能纳。其父手足无措,摘凡至监谓其父曰:“事急矣,无此则前功尽废,他无所取办,只儿一身,明日写一招头,道通诗书、明技艺,因父坐狱,计得百金偿官,不论奴隶高低,愿者成交。或有怜我者买之,事克济矣。”父曰:“安能舍汝如此,汝切勿行死事,我命听天可也。”摘凡曰:“儿系男身,安能值得百金?但靠天行事,神灵有知,出于意外,也未可知。倘我一身有售,则父脱囹圄,合家得以生全。如无此银,则父死狱中,男亦流落他乡,母弟不知失身何所。以此揆彼,好歹相去远矣。”父呜咽不能答。摘凡辞父还寓。

次日插标披榜,沿街卖身。看的倒多,都叹一声道:“好孝子,只是一个男身,如何卖得百两?”行来行去,撞入南院。此南院乃众小官养汉之所。唐宋有官妓,国朝无官妓,在京官员,不带家小者,饮酒时,便叫来司酒。内穿女服,外罩男衣,酒后留宿,便去了罩服,内衣红紫,一如妓女也。分上下高低,有三钱一夜的。有五钱一夜的,有一两一夜的,以才貌兼全为第一,故曰南院。恰好摘凡含泪走入巷内。两边看者如云。内中走出一胖大汉,穿潞绸夹衣,戴一把抓的毡帽,脚穿蓝布靴,见众人攒紧了看,道:“你们看什么?”众人道:“燕老官,有一个卖身标致小官,诗书俱通,要一百两身钱,代父上官。你讨了吧。”那大汉道:“待我来看看。”一见摘凡人物,甚是欢喜,便道:“小官,可少些吗?”摘凡道:“要完官司,少则不够。”大汉道:“百金我倒肯出,只是要听我使用的哩。”摘凡道:“既已卖身,买者乃是主人。主人有命,虽赴汤火,不敢辞也。”又问:“你晓得什么技艺?”摘凡道:“诗书作文,乃是本等,湿词歌赋略通,琴棋书画不精亦晓。”大汉曰:“我要面试。”摘凡曰:“请题。”大汉曰:“我今请客赏芙蓉,同你到众客前,若是做得好,我便讨了。”

摘凡卖了一日,并无人问一声,听他肯讨,满心欢喜,跟著就走。到后院,国有一班客人在那里饮酒赏芙蓉。也有两个小官在那里伴饮。大汉走入,道以此事。大家道:“极好,出个题试他一试。”大汉道:“我是不在行的,求列位爷出题面试。”内中有一戴巾者道:“便是赏芙蓉为题何如?”大家道好。摘凡道:“请韵。”那人抬头看匾上是“芙蓉居”,道:“即以匾上‘居’字为韵。”摘凡索笔研磨,一挥而就,成七言律一首:

繞籬紅粉浸秋霞,半壁紅光映草綠。
豔似牡丹更雨後,綣如菡萏舞風餘。
日薰葉底頻驚鳥,影落波心欲戲魚。
流水未幹蓉未老,王孫應不悵離居。

众客看了,极口赞好。大汉道:“小官寓在何处?明日我好带银子来成事。”摘凡道:“寓工部前左手第五家,沈小山店内。”众客与他些酒食,他不吃,辞回。到监里来望父亲,也不题出。

次日正打点出门,恰好那大汉领著个媒人,到沈家店来。摘凡接著,大汉道:“请你店主人来。”摘凡请出小山,道以前事,小山道:“可怜,公子如此行孝,真是难得!”大汉道:“劳主人做个中。”小山道:“使得。”当下摘凡写了卖契,著了花押。那大汉兑了银子,又摆个东道吃了。沈小山道:“燕老官,银子交与我,文契你拿去,等他救出父亲,我便送他到院。他是忠厚孝子,不妨事,都在我身上。”那大汉道:“按沈老爹说就是了。中人钱,等人过门再补。”言罢散去。沈主人道:“不是他这样人家,也出不得如此高价。”摘凡一心只要救父,哪有心去问他!把银子上下一用,承行的得了常例,即日替他营为,给了库收。

次日早堂,父已放出。父子相逢,抱头痛哭。回到寓所,问何处得此百金,摘凡道:“是男卖身的。”其父听得此句,大叫一声:“我的娇儿!”早已昏死于地。惊得摘凡忙忙抱起。沈主人又是汤来灌。半晌方醒,哭道:“儿,我只道出了监中,便父子团圆,同归故里,哪知你身已属他人。身卖百金,必非良善受主,指日分离,天南地北,你爹肝肠寸断矣。我不能荫庇你,倒陷害你如此,我何以为生?”言罢又哭。摘凡道:“失男一身,全父一家,所失者少,所全者众。爹爹只当不曾生我一般。老母处,只道我不服水土,不幸身死,以绝他念。爹爹有兄弟养老,男无忧也。尚剩银二十两,可快收拾起身回家,免老母兄弟悬望。男生是他乡人,死是他乡鬼了,爹爹不必再念我。”言罢,哭死于地,死而复苏。沈主人催促过门。摘凡道:“爹,我要去了。”倒地四拜,便要起身。其父一把扯住道:“儿,你就要去了,岂不痛杀我也!今日分离,何时得会?”遂昏死于地。摘凡一把抱住其父道:“爷,儿怎舍得你,只是事出无奈,不得不然。爷回见母亲,看养兄弟,以终天年,男便死他乡,也是瞑目。你若有山高水低,岂不辜负孩儿卖身之苦么?”其父苏醒道:“儿,我肝肠已断,血泪已枯,我也哭不得了。我急早回家,亲戚朋友,或借或典,凑此百金,来赎你身。你须吞声忍辱,苟延此身,以慰父母想望。”一把扯住沈小山就拜,道:“我儿尽托老丈,凡事看顾一二,生当衔环,死当结草,断不忘台丈大恩也。”小山回拜道:“老爷太言重了。老爷放心回家,取办银子,来赎公子。这边事,都在小的身上,不必过哀。”其父吩咐摘凡道:“百金买你,定以你为奇货。且云南院燕家,你父尽知其就里,只是不忍出诸于口。儿,你秉性刚毅,恐你受不得那般凌辱,必走尽头路了。儿,你好歹候我半载,我就是典身也来赎你。你切不可走了短著,则老父母活痛杀矣。”摘凡道:“爷去罢,不必以我为念。恕为儿的不送之罪。”倒身再拜。其父哭到伤情处,也顾不得父子,同拜在地。旁人观之,无不堕泪。忽燕家有人来催,扯扯拉拉,分散去了。其父几次要赶上去送,沈小山之弟乃是文人,一把扯住,劝道:“令公子为大人失身南院,所以进孝也。大人送去,殊失缙绅榜样。大人急回取办这笔财礼,到京取赎令郎回去,乃为上著。今若送去,非惟无益,徒出丑耳。”李父认为其言甚是,道:“承先生嘉论,开鄙人茅塞多矣。令兄一回,便马首南也。”

却说沈小山送摘凡到燕家,那大汉道:“拜了菩萨,愿李又仙多招好客,一趁千金。”摘凡心疑不解,回拜大汉。大汉道:“儿要听我说话,愿你夜夜有客,朝朝有酒。”摘凡一发摸不著头脑。沈小山得了媒钱,对那大汉道:“他是新出笼,须从容教诲。”大汉道:“我自有处置。”小山辞摘凡要行,摘凡流下泪来道:“望主人对我父亲说,我在这里好好的,叫他及早回家,以免老母悬望。”沈小山为之凄然而别。回店见其父道以云云。其父大哭了一场。

次日收拾行李起身,托沈小山道:“小儿在京,别无亲人,求贤主人看顾一二。他日当图厚报。”沈小山道:“老爷放心前去,公子我常去看望他。”其父含泪起身去了。

却说摘凡不知大汉是什等人家,忽大汉叫摘凡来见了众姊妹。摘凡同进后房,并无女子,都是男儿,却人人都带些脂粉气。但见:

個個趨柔媚,恁誰問丈夫?
狐顔同妾婦,蝟骨似侏儒。
巾幗滿縫掖,簪笄盈道塗。
誰擺迷魂陣,男女竟模糊?

摘凡看了一惊,忖道:“此都是一班男儿,如何呼为姊妹?”上前作了揖。那大汉去了,这些人便问道:“李哥,是谁著发你到这里的?”摘凡道:“我为父卖身至此。”众人道:“难得。难得,却是今夜要梳笼了哩。”摘凡不知他说的是哪里话。

未几黄昏,大汉拿了一套新衣,叫摘凡道:“又仙,你穿了衣服,跟我来。”摘凡接了衣服,打开来,却都是些女衣。摘凡道:“老爹,拿错了,这是女衣。”那大汉笑道:“不差,不差,我这南院里,穿的都是这样的衣服。我替你穿起来。”走近摘凡,把他衣服脱了,见他肤如凝脂,拍一拍道:“心肝肉,生得这般好。”摘凡听得此语,惊得满脸通红,两眼垂泪,半晌无言。一声长叹,自忖道:“错投胎了。”没奈何,只得听他带到席上。大汉道:“磕了爷们的头。”摘凡只得嗑了头。那大汉去了。席上有四位客,叫摘凡坐下,问摘凡:“你姓什么?字什么?”摘凡道:“小的姓李,名又仙,字摘凡。”其中一人道:“果是仙子降世!我今夜与你相伴而睡,是凡夫遇仙矣。”摘凡红了脸,不敢做声。

黄昏人散,那人携摘凡手同到房中。摘凡魂散魄消,暗道:“此事怎好?”举目观看,只见银烛辉煌,牙床锦被。那人道:“摘凡,该睡了。”摘凡道:“小的服侍老爷睡。”那人便抱著摘凡亲嘴。摘凡死也不肯,道:“这像什么模样?老爷尊重些。”那人道:“你既落在南院,原是养汉生意,与妓女一样,何必做作?”摘凡道:“我卖身他家,原不曾道过做此事。”那人道:“我好意温存,你不识好。你再做作,我便叫起来。”摘凡道:“别事只管应承,此事断断不能从命。”那人看他说得硬了,阻其高兴,便怒道:“老燕快来。”那燕龟还未睡,听得叫,断定是摘凡作怪,走到窗下叫道:“又仙儿子,好好同虹老爷睡了,莫讨老子发了性子,打你一个下马威。”摘凡道:“别事一概听从老爹,此事实难从命。”燕龟骂道:“贼驴入的,又不是我要讨你,是你自己情愿卖身给我的。我把一百两银子讨你,不要你接客养汉,难道讨你做爷?好好同洪爷睡了便罢,再延迟我却不饶你。”摘凡只是哭,惹得燕龟发了性,推开门,一把抓住头发,拎起米升大的拳头就打。可怜如花似玉的小官,怎禁得这般狼籍?打得披头散发,就地乱滚,嚎天痛哭。打了一顿,燕龟问道:“可肯同洪老爷睡么?”摘凡哭道:“别事一听尊旨,这事饶了我罢。”燕龟对那人道:“他未经开窍,故此做作,少坐片时,我叫他来陪你睡。若不耐烦,我另打发一个来陪你。”那人道:“我还等他。”燕龟道:“(一会)就来了。”

燕龟带摘凡到自己房内,已有三四个小官在那里,就吩咐那些小官剥了摘凡衣服。三四个应声把摘凡剥得一丝俱无。叫取刑具来,问摘凡道:“你是原打,还是原成交。”摘凡哭道:“老爹,可怜我,饶了我吧。”燕龟大怒,就是一顿皮鞭,约有一二百下,打得浑身肌无完肤,毙而复苏者数次。摘凡熬刑不过,道:“老爹,我受不住了。”燕龟便也住了手,叫道:“儿子们,替我把他绑起来。”那两三个小官,把摘凡推上板凳,屁股朝天,两手抱凳,腰间垫一枕头,脚、手都捆定了,对燕龟说:“爹爹,捆停当了。”那燕龟又吃了几盅酒,脱了裤子,露出那硬硬铮铮的孽根,约有六寸馀长。唾一口唾沫在手指上,照摘凡屁眼里一搭。摘凡被他捆得展动不得,只是哭。燕龟性情至狠至恶,哪顾人生死!挺起鸡巴,照摘凡屁眼中就是一入。摘凡哎哟一声,已入进去了一半。再是一挺,竟自到跟,哪里管王孙公子,便狠抽蛮弄。摘凡疼得死去活来,动又动不得,说又说不出,又气,又恼,又悔,又恨,道:“早知定到此地步,当初从了他,也免这一番摧残,且还从容爱护,哪像这一味荼毒?”入有千馀,渐不觉疼,屁眼内渐渐有声,滑溜如意。摘凡道:“不意我有些孽债,这也是前世冤孽。”自解自叹,随他抽弄,丢了。燕龟道:“你如今肯么?若肯便饶了你,不肯,我叫一二十人弄你个半死。”摘凡道:“业已如此,则所从命。”燕龟道:“乖儿,这一班人都是如此,何妨得?你替我赚钱,我另眼看你。早肯如此,我也不打你了。”遂就放了他,叫拿水洗浴。待摘凡洗完,又令他梳头,另打扮,又叫他吃酒,摘凡不吃,送到洪客人房内。燕龟对洪客人道:“此儿才初来,不晓得世故,莫怪,莫怪。今特来奉陪。”又吩咐摘凡道:“好生服侍洪爷睡。”摘凡娇羞含泪,只是不语。洪客人替他脱了衣服,与他戏弄。他被龟子打怕了,不敢推拒,只暗中流泪道:“天,我作何恶,乃遭此孽报?”吞声饮泣,终宵达旦,竟无一语,问亦不对。

至第二日,愁眉不展,愈觉娇羞,可爱可怜。这姓洪的一连住了一个月,百意百众。只是摘凡怏怏不乐,从来无一笑容。自上床之外,求一狎不可得。虽上床任彼取乐,却也不开一言。三月而名扬,一年而名振京内。人有以诗词求者,必竭情应之,外此则淡也。

第二回 长歌当哭 细语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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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凡流落到南院,每借诗词抒发其怨抑不平之气。词咏甚多,不能悉记,聊录一二,以为好事者传:

旅夢
方作還鄉夢,覺來仍異鄉。
凍雲凝古樹,殘月照空床。
身爲思親瘦,更因不寐長。
迢遙千里外,夜夜到高堂。
尋梅不得

春色滿朱門,褰衣踏雪尋。
恍疑琴上調,誤作笛中音。
瘦影橫窗靜,清香隔院聞。
歸來猶戀戀,盼望隴頭人。

遊湖
畫舫乘風放,猶如鏡裏仙。
濤聲翻巨浪,帆影沒長天。
過眼浮雲亂,沿堤柳樣鮮。
此時思故國,一望水連煙。
聞笛
柳外誰家玉笛聲,西風吹落滿江城。
銜杯坐對疏林月,忽動關山萬里情。

問雁回搗練子
春將半,月色孤,風送歸雁影蕭疏。試問爹行何所寄?報道是,有淚無書。

思親長短句
親在江南兒在北,可憐欲見不可得。淒淒薄暮強登樓,獨坐寒窗觀雨色。雨色沈,何時止?今夕思親愁欲死。

一时翰林推重,为南院第一人。王孙公子,求一见而不可得。得其一诗一词,以为镇家奇珍。而摘凡愈增无聊抑郁之状。因时人不识其意,为《梁州亭》一套。以嗟其薄命,盖短歌过于痛哭也。

[梁州序]
遭時不偶,歎命多磨。男兒犯了淫魔。墮身南院,一任東君弄播。最狠將男作女,賣笑追歡,一味相輕薄。牢騷問天公,知道麽?巾幗原何加丈夫?合愁似織,恨轉多,半是思鄉半奈何。生平志,怨裏過。

此词一出,遍传京城,若大若小,无雅无俗,都学来唱,以为词出摘凡,便自贵重。此与摘凡作曲之心大相悬绝。摘凡一片苦心,向谁分说?在燕京既久,求诗求画者甚多。始则一一应付,欲人观词会意,知他流落不偶苦心。后来见无识者,亦渐渐懒于笔研,他既懒于从事,向行的词曲一发贵重了。

天下事,一物有一物的受主,一人有一人的相知。摘凡既负了奇才义侠,自有那问奇谈侠的人来鉴赏。京中有一人,姓匡名时字人龙,任侠使七济困扶危,门迎朱履三千,户纳金钗十二。剪雪裁云,贾生风调;吟花啸月,宋玉襟怀。文倾三侠,巧夺七襄,乃是风流才子。本贯松江华亭人氏。父任江西南安知府,已死。兄为皇木客人,久居京中。这匡人龙亦以监(生)附居焉。当道部院,无不相知。匡子侠气自尚,常好管不平之事,诸缙绅咸推重焉。年登三十,尚未有子。妻蒋氏极贤,劝其夫娶妾。匡子曰:“我家待妾不少贤妻又不妒忌,俱不见生,此命之所招,虽娶妾何能必济?且吾妻青春尚幼,何遽萌此念?”蒋氏曰:“不然,婢子虽多,原不以为他为正经。为子娶妾,必分居一室,在彼安居,庶易受子。我要能生自生,岂因娶妾便不生耶?”匡子曰:“姑且迟迟。”促之再四,匡子曰:“待我精择之。”

一日,饮酒于相知处,司酒者唱摘凡曲。匡子明于音律,瞩耳而听,极口称赞,问唱曲者道:“此是哪本新出的曲?”司酒者道:“不是刻本,乃是我院中燕家李又仙做的。”匡子曰:“我也久闻李又仙之名,不简工于词场乃尔!听喝词中,有多少不平怨气在内,可惜世人只当曲子唱过了。又仙,又仙,今日撞著我匡人龙,须不叫你明珠暗投也。”既而歌罢,酒阑人散,匡子回家。

次日,吩咐马夫带马,到南院拜客。从人带了拜匣礼包,一起来到燕家,直入中厅,问:“李摘凡在么?”燕龟认得匡人龙,晓得他是个潇洒漫使钱的主儿,又在京官无不相识,便走出来道:“匡相公请坐,他昨出去陪酒,至深夜方回,今才起梳洗,一会就来了。请先吃茶。”茶后又遗时,香风一阵,摘凡来矣。但见两眉蹙蹙春山,似病心西子;一脸盈盈秋色,似醉酒杨妃。满面娇羞,五色五(无?)主。偷眼覰匡子,见其仪容俊雅,胸襟洒落,自与俗人不同。向前欲下大礼,匡子一把扯住道:“你我俱是南人,系是乡里,快不要如此。久慕芳名,特来奉访。”叫家人取十两银子送与燕龟作见面钱。燕龟喜之不胜,连连著人摆酒,对匡子道:“有一事禀告相公,寻又仙的客人颇多,中堂列坐,恐有闯席者多有不便,后有芙蓉居甚静,可供坐谈。相公以为如何?”匡子道:“极好。”到园中坐定,不一时酒到,他叫摘凡同坐,摘凡起身告坐。匡子道:“洒脱些,我不耐烦此套习,请坐了。”摘凡斟酒,相与对著。匡子问道:“《梁州序》一曲,闻乃出卿手,然否?”摘凡道:“实是拙笔。”匡子道:“曲之妙自不必说,其中何多不平之气也?”摘凡不能答,看了匡子一眼,泪如雨落。匡子为之动容,知燕家眼目众多,遂不复问。

至晚引入卧房,卧房甚是精洁可爱。摘凡是龟子打怕的,连连铺床熏被,请匡子安置。这匡子目不转睛,看摘凡如此行为,却不像是不情愿的,且看他如何结局?用了坐脚水,上床睡了。摘凡算他定为此而来,道:“匡相公,服侍不周,休要见罪。”就以手摸匡子。匡子道:“且住,我问奇而来,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摘凡把匡子捏了一把,指一指窗外,竟不做声。忽燕龟在窗外吩咐道:“又仙,醒睡些。匡相公是难服侍的,须仔细。”摘凡连连道:“晓得。”答应这一句,冷汗一身,酥麻四肢。匡子惊问道:“怎么这样惊恐?”摘凡口不能言,但瞑目摇头而已。匡子看其光景,甚是可怜,遂不复问,以手抱摘凡而睡。约片时,燕龟又来吩咐,如此者三。摘凡一一应对如前。匡子也不成寐。

将及三更,合家睡静,匡子乃问摘凡道:“你原何这等怕他?”摘凡道:“夜唤三次,一次应迟,明日便是三十皮鞭,一下也不肯饶。动一动,从新打起,口内含了香油,一滴出口,又要加责。既不敢出声,又不闪动,竟如死人一般,岂不怕他?”匡子听得此话,咬牙切齿,恨道:“咳,有这样事!”摘凡忙以手掩其口,道:“轻些,不要害杀我。曾有一客,也为不平,被他听见了,让我整整含油打了我一百皮鞭。空言何补?徒增我罪孽耳。此后他愈加提防,我亦深自藏简,故匡相公三问三不对也。若匡相公为的李又仙好,待又仙从始至终细说一遍。如若不能为我,求相公完情安置,不要招灾揽祸,那不是爱又仙,反是害又仙了。”匡子道:“你也不知我的意气,经年不问家,苏门故习;所至为令客,战国高风。喜时寒谷三冬暖,怒则霜飞六月寒。见事不平,不顾七尺(之躯),赴人之难,岂惮千里。一腔活泼泼的热血,常欲为知己者死。一言不合,戈矛顿起;倾盖相知,头颅可赠。昨在相知处饮酒,见司酒者唱你作的《梁州序》,我侧耳而听,见其中情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一段怨抑不平之气,盈人心耳。我料其中必有不能表白的隐情,故托此曲流布人间。就问那司酒者词出自谁手,然后知为卿作。知卿殆有不可告人之情,特假宿相问。我看你光景,畏他如虎,故尔中止。见你于卧室周全房事,又疑你口不应心。及见此龟伺察景象,知你事出无奈,你有什么屈情,可一一说来,我当为你出力。”

摘凡忙起穿衣,呜咽流泪,倒地跪拜。匡子连忙抱起道:“这是怎么说?”摘凡道:“我居此半年,并无一人识我苦心,今相公因一曲《梁州》,便知又仙无限怨恨,我当尽情白露,相公能救我出火坑,固生当衔环;就是不能救我,我死亦因有相知明我苦志,亦必死而结草。生死只在相公身上,我也再耐不得这般凌辱了。此拜乃酬今日之生相知,以谢他日之死相知也。”匡子须发上指,两眼圆睁道:“不能救汝,非丈夫也。”因扶之上床问以始终。摘凡把父亲失钱粮卖身事细说一遍。匡子道:“一发可敬。这是孝子。些微小事,我当任之。来朝托名借你陪酒,调你离院,便好行事了。你放心去睡,不必虑也。”摘凡也久闻他任侠挥霍,百金原不在他心上。然恐不坚,又曰:“儿身卖百金,身事颇重。纵然相公肯为提拔,旁人未必无阻挠之者。只恐今夜还是酒中之谈。”匡子道:“你此言极是,但可惜以世人待我了。吾闻季布一诺,千金不移。既已许卿赎身,岂惜百金臭铜,而失信于孺子,有何面目复交天下士乎?虽费千金,吾不悔也。”

摘凡曰:“感相公超脱火坑,誓图厚报。”匡子曰:“施恩望报,何如不施恩?”摘凡曰:“彼此各尽其心。”说罢,以手调匡子。匡子曰:“候事成当订盟也。”摘凡曰:“又仙乃驿递铺陈,原无定主,相公乃风流才子,不拒风流。今在烟花院,不妨作烟花相。明日解脱,再作解脱相未晚也。”匡子曰:“然。”

以手抚之,其肤滑如油。至龙阳处,则隙隙有孔,不似太乙抱蟾矣。略著津唾,顿觉开门。匡漂杵而进,李倒戈相迎。癫狂温柔,较妇人而更美;扭耸拽摇,虽娼妓而不如。匡耐于战,而李亦勇于受。顺受逆来,各有所乐。摘凡曰:“簸之扬之,糠秕在前。”人龙曰:“汰之淘之,砂砾在后。”相与一笑,而终事焉。

次日早起,匡子对燕龟道:“吾请佳客,欲摘凡一往,他道今日有事。难道我在这里不去,也有事去了不成?年千万叫他到前门吴给事老爷衙里来。”燕龟接过他十两银子,只住了一夜,怎敢不依?连连道:“即使有大事,也要陪相公。相公莫怪,我叫他来。相公要去,须吃了早饭去。”匡子又叫从人取五两银子,与摘凡做衣服。财帛动人心,昨日十两,今日又是五两,这龟奴好快活!见摘凡道:“好儿子,会赚钱。你今日到那里,可要少喝酒。”摘凡道:“哪个许他去?为了两个钱,奉承他,夜里好不厌杀人。我不去。”燕龟道:“呆儿子,良家好子弟,还要拿钱去相处朋友,你却倒厌烦,难道他弄得你不爽利,只要咱老子入?你去陪他,等他爱上了你,便好起发他主大财。咱老子另著眼儿看你。”摘凡假意道:“看银子份上,没奈何去走一遭。”早饭酒已到,匡子吃了几杯,叫带马往前门吴衙去。摘凡送至门前,好不心酸,只得勉强忍住。

却说匡子竟到吴衙,通报:“匡相公相访。”这吴给事乃匡子同窗好友,匡子相知虽多,他二人情谊更笃,忙倒屣出迎。道:“匡兄为何几日不见?”匡子道:“连因俗冗未能走候,今有一事,欲借吾兄一臂之力。”给事道:“匡兄又要做义侠了。古人耻独为君子,幸以其半分我。”匡子道以摘凡事。给事道:“昔者我曾见来,举止端严,愁容满脸,与达官长者飞觞传杯,角胜争奇,虽情酣极矣,而未尝破颜一笑,窃窥彼中一似夫有重忧者。予问之曰:‘子病心乎?抑心病耶?何欢娱场中向隅之色不为少减耶?’彼不回一言,但满脸红晕,泪已盈眶。予为之动色,亦欲提拔之,惜以官箴所碍,中道而止。今兄既得其情,又居可行之势,当急为之。好事难遇,无当错过。”

匡子大喜,恐燕党有觉,又著人促之,而摘凡至矣。见吴公欲行大礼,给事曰:“摘凡免礼。今日是匡相公的人了,再不必行此礼。”水陆既陈,珍肴并设,痛饮狂歌,几不知身在尘世矣。一住十日,竟不放回。燕龟到吴衙问信几次,毫无踪影。

一日,撞著给事管家,道:“匡相公已带回了。各院各部,俱有揭帖道李又仙乃缙绅公子,因父完官,失身南院,情实可怜,愿损微资,赎取孝子,敢祈缙绅公卿、贤士大夫共扶公道,复贱为良。谁无子孙,谁无父母,哀此孝子,何不为也。当道一言,重同九鼎。所感不仅在李,而匡生亦邀无穷之庇矣。众衙门各愤愤不平,我家老爷,又要修本题李公子的孝。其中也牵连你,有二句道:‘将男作女,律有明条。以良为贱,法关天宪。’你还要在这里讨人?走得快就是你的便宜了。”那燕龟听得这一篇话,好似青天白日半空打下霹雳,惊得呆了,道:“我是一百两银子讨的,原是两家情愿,不是我强逼谋讨。”那家人道:“我忘了两句,道:‘接客半载,赚银千金,讨误毫厘,垂楚万状。’”燕龟道:“哪有此事?”那家人道:“有细帐在此,你拿去对家里帐,可差半毫?”燕龟接过,揭开头一个姓洪,真定府人,举进士,河南绿衣县知县,住一月,得银一百;金镯一对,重五两;金簪一枝,重一两;衣十套,价银二十两。为不从此人,打了多少。此初下火坑第一次也。桩桩件件,宛如当日。惊道:“罢了,被这驴入的送了!正是:

臨崖勒馬收繮晚,船到江心補漏遲。

第三回 任义侠济困扶危 感恩情男扮女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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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燕龟别了吴管家,抽身到各院查问,果有揭帖,与吴管家的话无二。此匡子知燕龟财势通天,部院相知甚众,恐他生事,特排此散兵计,狐假虎威,制服此龟之心。却是相知处面谈衷曲,稍不相知,只去买嘱门上长班。这些人得了银子,好不讲得威风,把个燕龟惊得手足无措,道:“今番遇著硬对头也。若不自家收场,惹出天来大祸,罢,舍了吧。”遂把那打官司,争强逞能的心肠一齐放下,忖道:“他摆开大四对,推出锦屏风,原是晓得咱好生事,拼著做的。我去决无好处。当时是沈小山做中来的,还去寻他。”

一程走到沈家店里,叫声:“沈大爷在么?”小山应声而出,道:“燕老官到此贵干?”燕龟道:“不要说起,便是你年前做中的那孩子,倒也为我挣了两个钱,目今接了一个姓匡的南人,只住得一夜,不知怎么便好了。那人要替他赎身,我想他乃良家子弟,暂时流落在院中,今有人赎身,极是好事,诚恐那边见疑,倒生出不美之事,两家失了和气。当时原是大爷做中,如今还要大爷成其美事,做一个全始全终的人。”沈小山道:“这个当得。”燕龟去了。

沈小山吃了饭,寻到匡家。匡家回复道:“在前门吴衙内。”小山转到吴衙问门上,门上通报匡子,匡子问摘凡道:“此是何人?”摘凡道:“此我旧店主,当时他做中去的,今日他来,老龟定有话说。”匡子道:“如此,始当以大言压之,终当以善言和之。此事只在此人身上,便可谐矣。”并报吴给事。给事道:“我们后厅摆酒,三人对酌,叫他进来,问其来意。善则和美之,不善则惩治之,先就把他做个下马威。”商议已定,吩咐唤人。小山走入中堂,立在边侧,偷睛内看,只见三人在内对饮,依稀认得是摘凡,点头道:“他落好处了。”忽闻内里吩咐道:“叫取青柴棍两捆,唤值日的 二十个,在厅上伺候。“又传出:“把大门关锁了。”外面应了一声,早走出二十个健汉,都是行杖打扮,齐齐而立。大门已关上了。

小山看此光景,捏著一把汗。一声道:“老爷来矣。”小山知风声不好,上前磕了头。给事问道:“年是李公子的店主人家吗?他乃缙绅之子,你如何贪图媒钱,陷害他到此地步?如今匡相公各部院已动揭贴,我倒不沾及你,你又来寻我。只怕你是嫌那些媒钱不够用。”小山惊得魂不附体,道:“老爷听禀。李公子卖身真情,小人做中也是实,终于说合却是公子披榜自卖,事成只押得一字。当时小的不押字,燕家不肯交付银子,李爷狱中不得出来,沈某押一字,以成孝子之行,(此事)原非小的寻头,问李公子便知端的。”给事道:“这等说来,你是个好人了。你今到此有何话说?”小山道:“燕家知匡相公替公子赎身,特托小人原中来讲。”给事道:“有什么讲?他好把文契送来还了,佛眼相看,若不知进退,我把孝子做了本头,把燕龟过恶串入,岂惟李公子一身,并他那些赚钱树一概推倒,那时悔之晚矣。”小山道:“老爷,他若讲不肯,自当处他;他今满口应承也算他识时务的了。百金之费,原不在匡相公心上,既为(了救)李公子,索性做个畅(大方)汉吧。”匡子道:“说得好,你叫他亲送文契来便是。”小山领命,来到燕家,道及此事。燕龟道:“万一有变,百金不丢在水里?”沈小山道:“你好痴,他要不给你,真真怕你告了他?他起角文书往福建一送,你要那纸何用?是我说得好,他叫你自去。那匡相公挥金如土,哪在百金?只要小心谨慎便了。”燕龟思想道:“是,不去留此纸也无用。一角文书送回福建,一发没处讨人了。做我不著,拼著没有,大胆去一遭,多寡到底(可能)有一些。”当晚留小山就在家中睡了。

次日早晨,打点些酒饭吃了,同小山竟到吴衙。门上通报了,方令进见。燕龟上前磕了头,跪禀道:“李公子卖身原是情愿,小的作此生理,百金讨了一个人,就要靠他吃饭穿衣哪晓得高低良贱?玷污贵介,自该万死,只求老爷饶恕小人愚鲁之罪,所有李公子亲笔文书一纸,今特赉上。”匡子道:“李公子在你家,挣钱有千馀两,论起来,这身钱也不必(给你)了,但你今日自送契来,又当别论。”叫:“请李公子上厅。”摘凡走出,朝沈小山作个揖,也与燕龟作一揖。燕龟道:“愚人不识高低,深有得罪,今将文书送还公子,凡事恳求(公子)方便。(我)只可一不是,不可二不是。你一个君子,待十个小人,望公子宽宏大量,勿记小过。”摘凡低头不语,脸皮紫胀,一声长叹道:“既卖你家,(挨)打是该的,如何怨你?”便已泪流满面。吴、匡俱各改色。匡子请摘凡坐下,以契给之,道:“送来此契,可是真的么?”摘凡接过,垂泪道:“为此一纸,几丧残喘。今日也有完璧的日子。但当时若无此纸,老父终不得出狱,此纸又乃李又仙之功臣也。燕老垂楚,故是可恨,而济急亦实感彼。”匡子道:“只此一言,可见摘凡肝胆如雪,不以怨忘德,不因仇背恩,真孝子仁人之心,不可多得者。”叫随行取银百两,付燕龟作赎身之资,又叫包银三两,送给沈小山,二人谢了。燕龟听摘凡的话,绝无怨怅之怀,倒自悔人前轻慢刻毒,不觉掉下泪来,甚是不舍而去。摘凡亦洒泪送之。匡子道:“不恨他罢了,怎么还哭,难道舍不得他的皮鞭?”摘凡道:“当日我卖身,并无受主,不亏他买此身,则老父必毙狱内,思及于此,不觉感激泪下。”给事道:“受他恁般折磨,不以为恨,而反念其济急处,真平心汉子也,足为世风矣。”匡子辞给事,携摘凡徙掌园居焉。住月馀,来往甚密。

一日(匡子)对摘凡道:“吾欲著人送卿还闽,以完你思亲之念,你意下如何?”摘凡泣曰:“思亲急矣,岂不欲速归?感主人义侠深重,捐金赎身,未能少报,安忍言归?知主翁家中财色俱有,而又仙除身之外,皆主翁物也,今又仙十七矣,计其时光,尚有三年可事主翁。竭身趋奉,可酬万一。三年后 ,(我)色败颜衰,当告回探亲,再图报也。今日实不愿去。”肫肫切切,泪流满面。但见两行清泪能生既去之春;一双秋波,更夺骚人之魂。愈觉娇媚可人。匡子道:“些微小事,致卿感激至此,予心倒觉不安。”

一日(匡子)对摘凡道:“一件好笑事,对你说一说。我山妻因我未曾有子,终日劝我娶妾。我想我家待妾已有十多人,山妻又极贤德,而不孕者,我命不招耳,非关无妾之谓也。如今终日逼我娶(妾),我念其贤,倘娶一房不贤的,生言生语,岂不伤了我夫妻间的和气?若不娶,她必替我娶,又多一番事。我想蒙卿三年之约,我有别院一所,原拟娶妾,分居此内,省得同住有口舌。我意欲卿改妆作女,迎娶归彼,既免娶妾之事,又完你三年之愿,不知你意下如何?”摘凡道:“只怕不像。”匡曰:“卿试改妆我看。”摘凡前日穿来,内原是女衣,便梳起堆鸦鬓,挽起盘龙髻,匡子看了,拍手道:“好好,好,若真是个女郎,岂不羞杀薛较书、关盼盼?”摘凡道:“且不要赞,待我取镜来看一看。”对镜徘徊,满脸通红,叹口气道:“如此丰采,不若当初做了个女身,也免得这般出乖弄丑。我业已欲酬恩,岂惜一改妆也?”可怜:

方作奇男子,愕然扮女流。
對鏡閑自省,兩頰滿嬌羞。

摘凡对匡子道:“倒也依稀似个女身,只是脚大耳无眼孔,如之奈何?”匡子道:“这个一发不难,只要你肯,我到刘鹤家(药铺)买两服软骨丸来,连洗数次,不消一月,便小了。耳朵只消两个铜钱,买副耳箝,七日便通窍了。”摘凡道:“一惟遵命便是。”匡子大喜,连备二物。果然不上一月,脚已小,而耳已穿。头发梳服,规矩习成,真是裙拖六幅潇湘水,髻挽巫山一段云。比之女子更胜十倍。匡子狂喜不胜,情好日笃。(先暂)移之别家,择吉日娶归焉。丰神绰约,逸态翩翩,有律诗一首,以咏其美:

雲間仙子駕飄搖,冉冉依依下九霄。
梨花帶雪嬌羞面,楊柳迎風婀娜腰。
銜杯送酒疑今杜,步月依人一小喬。
不是鳳池佳客在,肯教容易聽吹簫。

(摘凡)拜过主母,主母令乐人送至别院成亲。摘凡深自固藏,恐人识破不雅。事匡子以敬,待下人以慈,劝匡子读书节用,外人深为匡子庆得内助。

次年,其妻蒋氏生一子,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天庭高耸,声音洪亮,骨骼清奇。摘凡也过来恭喜。道:“主母得麟儿,主翁雕弧事业昌大矣。可喜可贺。”蒋氏道:“再等你也生一个做帮手更好。”摘凡道:“一夔足矣,何用多乎。”暗忖道:“靠我生儿,何异问道于盲?”至晚辞回,因作诗一首以贺匡子:

昨夜麟駒降誕時,瑤天鼓吹動燕幾。
太真應快占門望,笑時高歌飲一杯。

匡子至,摘凡呈以诗。匡子道:“生子不足贺,但了却山妻娶妾一段念头。”摘凡曰:“主母必欲为娶,主翁必不肯娶,两人至诚之心,自能感动神明。今既有子,万事足矣。然而主翁难为夫,主母难为妻。”匡子曰:“卿不难为妾乎?”相对大笑。

光阴隙驹,不觉已是三年。摘凡曰:“吾卒岁将归宁矣,但求能少报,何忍恝然而去。”

然有工部郎中莫须有,绰号莫淘气,为知县时,因赃酷曾被匡父题请(告发),被削职追赃。匡父死,(莫须有又钻)营成为服阕补缺,后遂为工部郎中。他积恨在心,欲迁怒于匡之子孙。适匡子之兄为皇木客,遂专意设陷,欲一网打尽,冤陷匡氏侵克皇木钱粮二十万,兄弟私买田产,广置妾媵。本上,(匡氏被)合家拿问,田产入官。匡子、蒋氏俱系正犯,而摘凡并其子乃无名焉。仆从星散,婢妾鸟飞,各各逃窜。有老仆以其事报摘凡,令其急走。摘凡哭道:“主翁、主母何在?”老仆道:“姨娘还问他们怎的?如今俱已被锁解工部勘问,多死生少。此房亦刻下入宫,抄洗一空,快收拾些资财逃出,另寻安身之处,勿得迟延,否则便收拾不及了。”言罢忙忙逃去。摘凡忖道:“事已至此,哭也无用,此赐我报恩时也。”走到房中,收拾了些珠宝金银换了衣服,搭了包头,听得门前呐喊,便开后门走了。走入大屋内,并无一人,房户紧封,只有一老病妇在那里躺著哼。问主翁、主母何在,回道:“已锁解工部去了。”他一竟直往工部前来。见了一公人,便问:“匡家一起人犯,今解在何处?”那人见他是个女娘,便问道:“小娘子,他们是钦犯,你问他们怎的?”摘凡道:“我乃是他邻人,一向他娘子看覰我,方才我不在家,今知为了事,特来看她一看,以谢往日之情。”那人道:“这个难得,他自家人都逃开去了,你是邻人,却能恋恋如此,不要辜负了你这一段好情。我也与匡家有一面之识,便方便你。匡娘子在东边第七所空屋里坐。”

摘凡忙忙走进,见了主母,伏地痛哭。蒋氏亦痛哭道:“事遭不测,举家尽逃,你何不去?到此何干?我与你主人俱系正犯,那莫贼公报私仇,不死不足以快其心,料是难脱。你就是在此也无用,可逃往别处,择配以完终身吧。”摘凡道:“主人食客三千,金钗十二,今不幸有事,无一客排难,无一妾死节,妾实羞之,特冒险蹈危,寻踪访迹,来见主母。快把小主人给我抱逃他方,抚养成人,作一报仇人,为匡氏留一奉祀的根儿。若待见仇人,必先杀此子以绝后患,匡子嗣(不)绝矣。”蒋氏大哭不决。摘凡亦大哭曰:“事急亦,今不听,后悔晚矣。我不惜以一死以报主母、主翁,只为存孤一事,有大于死者,故不敢死耳。主母放心不下,我当盟誓以表其心。”遂对天誓云:“如负主母所托,存孤有亏,我身首异处。”蒋氏将儿子递与摘凡,来一公差见到摘凡,问道:“你是何人?”摘凡道:“我是邻人,来看她的。”公差见是牌上无名的,便对摘凡道:“你快离开,莫惹事,这是钦犯,不当耍的。”摘凡谢了公差,含泪抱了孩子,不回旧路,雇了一匹牲口,竟出城外,寻一冷静饭店住了,以候城中消息。

却是那莫工部在人犯初带到时,见蒋氏手抱一子,便要先除此根。及待收监,却没了孩子,大吃一惊,就问蒋氏道:“你报的孩子哩?”蒋氏忖道:“果不出李氏所料。”遂答道:“犯妇自身难保,怎顾得儿子,已弃道途,不知存亡生死。”工部责问公差,公差道:“牌上无名,故不曾检点。”工部情知漏网,恐留祸根,差人寻访。差人明知是那邻人抱去,走到匡家四邻一问,并无其人,料是保孤的,不敢作声,只推不知。摘凡打听得此信,雇了牲口,抱著小主,买些果子,竟往西北上走。正是:

雙手撥開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窩。

第四回 李摘凡语参菩提 匡肇新状元及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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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李摘凡抱小主,往西北走了一日,离城已远,回了牲口,买些饭吃,信步行去,约有十数里,路僻人稀,山清水秀。举目遥观观,是好一个所在。但见:

寶焰金光映日明,異香奇彩更微精。
七寶林中無窮景,八德池邊落瑞纓。
數品仙花人罕見,笙篁仙樂耳根清。
菩提勝境真堪羨,宛似蓮花瓣內生。

乃是一所寺院,匾上题著“避劫观”三个字。摘凡看了道:“好一个所在,不知是和尚是尼姑?”只见壁上挂著一张榜文,上写道:

礼部尚书高,为招徕高明女道、女僧阐明佛法事:本府夫人杨氏,因病许《华严经》一藏,坐观十载。本观道姑,字义浅薄,不能阐明,特此告请远方高尼道姑,完此功德。每年供养银壹百两,四季衣服四套,或有俗家寡妇,身明字义,情愿出家,本府亦照前供给。须至示者。

摘凡看了,欢喜道:“此是我避劫处也。”就抱了匡人龙的儿子匡鼎,走入观内。观主接了,道:“小娘子何来?”摘凡道:“我乃北京道姑,向受匡家供养。他家被难,故抱出小主人逃难至此。因见观前榜文,故来动问一声:“这事可是真么?”那老道姑道:“怎么不真?只是你通得文墨经典,便一说就成。”摘凡道:“出家人通晓经典乃是本色,四部六册、《金刚》《法华》《楞严》《宗录》,贫道无一不通。至于书字写作,乃予特长耳。就烦引见如何?”众道姑见他口出大言,知他有些本领,就去报了高尚书。尚书即起轿来放,道:“师父正方韶年,遂能贯通内典乎?我有一语,求师父棒下一喝。”摘凡遂正南而立,道:“居士说上来。”尚书向南道:“人可做得佛么?”摘凡道:“蜡烛是油浇的。”又问道:“何为西来意?”摘凡道:“闹市走马,不撞一人。”尚书倒身便拜。摘凡端然不动。尚书恭立道:“老夫欲与大师结个缘。”摘凡道:“居士把什么东西与贫道结缘?”尚书道:“老夫将《华严经》四十二字佛与大师结个缘。”摘凡道:“除了四十二字,把什么与贫道结缘?”尚书不能答。摘凡取桌上系子照头一棒。尚书言下顿悟,倒身礼拜,遂以师礼事之。满观之人,见如此光景,都道是尚书夫人志诚,活佛降世。夫人、小姐、僧尼、俗人、远亲、近邻,哪一个不拜?每遇登坛开讲,金提炉、银宝鼎三四十对,人人拈香,个个下拜。摘凡遂做了一个大善智识。尚书又替他盖一所寂静的禅院,为他养静。谈及保孤一事,尚书道:“老师乃世外之人,何行世内之事耶?”摘凡曰:“西方无不忠不义的佛祖,要成佛,正当于此处认真。”尚书一发敬他,就叫一奶子替他抚养匡鼎。原来摘凡在南院时,厌鄙风尘,无可排遣,广买内典语录,以消愁闷。却好撞著高尚书,酷好佞佛,一说便合。一则前世因缘,二则该是匡鼎的际遇,三来玉成他保孤的一段志诚。

摘凡做了一善智识,便出榜戒约,非讲堂不会众,非方丈不见客。二八日坐讲堂,初一、十五礼佛,坐方丈,外此只在静室内颂经,尚书、夫人、小姐俱不得擅入。此摘凡恐露行藏,坏他正事,极是善藏其用处。又问尚书讨封皮,封了门,饭食俱由外边传入。就是本观常住,也不能轻见。随年龄渐大,胡须开始长出,需时时拔去,暗地私泣道:“我本男子,乃行女人之事,人世所极鄙薄轻贱者,我不惜一身任之,耻孰甚焉?但志在存孤,虽皇天后土,名山大川质之,可以无愧耳。”

光阴迅速,早又三年。尚书送匡鼎读书,匡鼎甚是聪明,读书经墓不遗。十二岁时,怕他见姓思亲,故借高尚书姓,叫高匡鼎,便进了学。来拜摘凡,摘凡喜之不胜,受了两拜,回了两拜。十七岁中了乡试,来见摘凡。摘凡泪流满面。摘凡道:“师母为什事,见我中举反是不乐?莫是孩儿有什么得罪么?”摘凡道:“我有一观主,家住京中,后被难分散,不知流落何方?偶见你京中回,思及于此,不觉流泪。待你上京会试,我再对你说彼。”及上京来问他时,他又道:“你且去会试,候中了,再托你查问。”匡鼎见他言语忽突,闷闷不乐,上京去了。

春榜只了会魁,殿试状元。一个霹雳天下应,摘凡早已知道匡鼎中了状元,道:“惶愧,惶愧,也有守得他出头的日子。保孤一事,我如今好卸担子了。”只见高尚书打轿来见摘凡,摘凡接著,尚书道:“匡生已有书至,真假不消问了。我有一事,欲烦大师,老夫有一孙女,年方十七,德容俱美,欲求大师作伐,与状元成秦晋之好,大师玉成幸甚。”摘凡道:“这个当得奉命。状元在夫人处抚养大的,他岂于有推托之理?”尚书道:“全托大师佛力,以成两家之好。”相别而去。

不月余,状元回,拜尚书。尚书答拜。状元大惊,道:“太爷这是怎么说?”尚书道:“状元乃天子门生,老夫如何消受得起?”状元摸头不著,住了拜,细问缘故。尚书道:“要知原由,还到观中去问你师母。”状元心急,忙令打轿往观中见摘凡。作了揖,坐下问摘凡道:“我进学中举拜太爷,太爷便受了。今做状元,一拜不受,此是何意?我问太爷,太爷叫来问你,想有难言之处。师母知道,幸悉言之。”摘凡听了此问,泪如雨下,嚎天打地哭道:“主翁、主母,你的儿子中了状元,连姓氏也认不得,是好苦也。”状元见说得古怪,道:“师母,著是怎么说?”摘凡道:“你本姓匡,乃松江华亭人,住北京。你父匡时,乃北京监生。你祖乃江西南安府太守,早丧。你伯父匡世,乃木客人。你母蒋氏,三十无子,娶我为妾。你父食客三千,金钗十二,挥金如土,谈侠尚气,安居乐乐。撞著一个对头,乃工部莫须有,与你祖有仇,提本劾你伯父,道侵克钱粮二十万,家私入官,家眷拿问。那些仆从,尽皆逃散,朋友无一上前。我原牌上无名,此时欲以身殉,表主翁食客养妾之报。思想存孤大于死节,主母已拘空室候监,子甫三岁,是我换了布衣,假充邻人探问,报得你脱虎口,连夜出城。后闻追寻你甚紧,只得抱你逃至于此。适值高尚书欲招女僧,阐明经典。我幼年潜心佛事,就假说原受匡家供养,今他被难我欲寸此孤,潜逃至此。棒喝受尚书之拜,恐你见姓思亲,故借高府之姓,匡鼎二字,乃尔父之命名也。又问何焉?”状元听了此言,大叫一声:“痛杀我也!”悲悼不已,昏死于地。摘凡一把抱起,叫:“儿快苏醒。”半晌方回。哭道:“爹娘枉生孩儿一十八岁,不认得爹娘是什么面庞。”一把拽住摘凡道:“娘,你是我庶母了。亏你历尽艰难,抚养成人。我有父不能怙,你怙我,有母不得恃,你恃我,是母又是父矣。”嚎啕大哭,拜倒于地。旁人观者,无不下泪。摘凡想起前事,抱头相对而哭。继而劝道:“幸你已中状元,报仇有日,不必过伤。”状元道:“娘可知道我父母消息么?”摘凡道:“前著人去,多亏吴给事上本,你父大同充军,母亦在焉。伯父保出在外,已死。如今不知怎么了。”状元道:“明日要同娘上京去。”摘凡道:“还有一事,你多亏高尚书培养,虽非所生,借姓成名,也不可忘他。他有一孙女,德容俱好。昨他亲自来说亲,你可允其亲事,以报十五年培养之恩,又多一个靠背衬手。成亲日可定候与双亲相会之日矣。”状元道:“只恐不告而娶,有碍公论。”摘凡道:“你三岁居此,比那不告的不同。况又是借高姓,与他人结亲自别。且只定亲,又不马上就娶,于理无碍。”状元道:“母亲吩咐,孩儿敢不从命?”

次日定了高小姐亲,辞尚书,同摘凡进京。闻吴给事已死,摘凡不胜伤感。状元见了大座师,会了众同年,上奏本提请改姓。此时莫工部已没官,回家去了。状元奏本上道:“莫须有,性残狼贪,心存鼠窃。白鹿归囊,因之毁易;青蚨过手,狱情缘是重轻。愧刘宠之一钱,乏杨震之四畏。先在江西,赤子遭殃;后补工部,百姓屠毒。挟官威而报私仇,良善之民无告;逞己恶而坏国法,盗贼之臣当诛。父无罪而边戍,伯无辜而狱死。南安清政,竟为酿祸之端;江右惩贪,实乃崇怨之府。”历揭贪酷不法二十四条。诏本下:匡氏入官产业一概给还,戍者赦回。莫须有私仇害公,贪酷不法,著锦衣卫锁解来京,法司勘问。李氏冒险存孤,教子成名,足为世法,与蒋氏同受敕封。

却说匡人龙自戍大同,得吴给事周全,卫中待以上宾,谈兵说剑,以为将才,遂做了一个守备,夫妻将就过日子。谈及拿问时事,蒋氏道:“若非李氏,此子必死贼手。但不知如今怎样了?”匡人龙道:“放心,此人素以大节自负,定有下落。”蒋氏道:“如今已是十五年了,吾儿也十八岁矣。知道我们在此,也该同他寻来。”匡子道:“或者去远,一时不知消息,也未可知。”忽有送题名录者,匡人龙见录有状元高匡鼎,入对其妻道:“除了高字,倒是我的孩儿名字。”蒋氏道:“我儿若有此日,则仇可雪矣。不知状元多大年纪?”正问时,忽报大同巡抚差官报事。匡人龙忙穿公服,出堂相见。那差官口称:“匡爷恭喜。”匡子道:“学生有何喜事?”那差官道:“令郎已中状元。”匡曰:“才看题名录,乃是姓高。与学生无干。”差官道:“令郎借籍高姓,今已改正。前日奏本鸣冤,今已有赦诏到大同。抚爷差小官来接匡爷,到彼开诏。请匡爷急收拾行装,同尊夫人回大同听诏,下官去收拾夫马伺候。”匡子别了差官,喜孜孜回衙,对蒋氏道:“状元果是我儿子,你听见么?”蒋氏道:“我俱听见了!”匡子道:“收拾行装,即刻起程。”

来到大同,披宣赦诏毕,对蒋氏道:“仇人已拿下了,真乃快心事尔。”言及李氏存孤,克尽妇道,与蒋氏同受诰命。蒋氏道:“我便是让她也是甘心的。”匡子道:“难为他了。这是禹决九州汤受业,秦吞六国汉登基,轮不到他。”蒋氏道:“儿子是他教养发达,难道我反替他争?”匡子道:“你不与他争,他自不来争你的。”蒋氏道:“这样好人,天下也少。”匡子道:“不但天下,古今也稀有。”半吞半吐,不明不白讲了几句。

次日抚台送天字型大小下程,差夫马送他起身。状元差人迎至半路,道:“候对头到京,不敢擅离,特差小的们来迎接太爷太奶奶。”匡子赏劳了。又数日,方到北京。父子相逢,哭了一场,安慰了一番。不见摘凡,蒋氏问道:“儿,你那母亲缘何不见?”状元道:“李母好清静,居住白衣庵,已著人去请,好该来也。”言未毕,摘凡已至。匡子见他还是女妆,甚是过意不去,道:“为兹一孤,误卿十五载青春,此真可托可寄而不可夺之人也。古人云:求忠臣于孝子之门,今始验矣。蒙此深恩,匡时将何以报?”倒身下拜。摘凡亦下拜,道:“重承主翁超拔,日惟恐不能答报今幸天从人愿,儿已成名,骨肉完聚,亦足云结草衔环之万一矣。惜吴爷已作古,不能令之一起畅快,此则可痛心者!”言罢,泣泪数行。蒋氏走近,拜倒在地,谢道:“孤儿承贤妹妹抚养教训,今日一家完聚,皆妹氏所赐也。感谢深恩,天高地厚。”摘凡忙答拜道:“自抱小主逃难,惟恐有负所托,而今而后,始完托孤一事。”状元设宴庆贺。摘凡已不荤酒。匡强之,摘凡笑曰:“焉有做十五年大智识而复茹荤引酒者耶?请从各便。”举家甚是欣然,惟摘凡郁郁不乐。匡子虽父子相逢,报仇冤雪,触目摘凡,不觉欢乐场中忽而柔肠寸断。酒散,蒋氏嘱匡子伴摘凡寝。摘凡曰:“儿独眠已久,誓不重新人世复巾栉矣。”蒋氏见她词强旗气壮,斩钉截铁,不好强她,然而十分过意不去。摘凡别蒋氏回庵,匡子送之,不肯返。摘凡曰:“三十五岁男子,岂肯复事枕席?含羞忍耻,为存孤耳。今孤全仇雪,骨肉重逢,我之报你者尽矣。自今以后,洗心空门,以修来世,君莫再作他想。”立辞回寓。匡子只得怅然而返。

摘凡回到庵中,换了道服,带了拂尘,挑灯修书一封,潜身出了庵中,早已五鼓,出城而去。书云:

又仙命薄,卖身救父,遂流落于南院。每至风清月朗,叹丈夫之无颜;秋帐冬缸,痛须眉之削色。自谓身堕火坑,终身难脱。而仁人见怜,一日解悬。期三年之报,甘巾帼之羞。为欢几何,而仇家又为主翁作祟矣。此正艰投大受之时,忍作偷生掉臂之辈?抱孤远窜,十有五载,无谓其他,而(胡)须凡十拔矣。郎君天子门生,家圆仇雪,存孤一事,业云无负。貌兹我躯,将何著落?归则江东可羞,留则无可结局。为男子十七岁,为女子十八年,静言思之,有何面目复居人世间?爰有终南,群仙遁迹,契身而往,以问前因,或者有遇,未可知也。不欲面别,恐动凡人之悲。肃笺代面,合属并此,高氏姻亲,德容俱擅,佳儿受其借姓教育之恩,娶之以成两家之好,老父、舍弟,福之闽县,倘华皇过闽,惠存顾问,此又格外之恩也,而又仙安敢望之?摘须一封,并附照。男妾李又仙叩首辞。

第五回 功成拂袖避世 证果羽化登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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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次日匡子同蒋氏、匡鼎,一起到庵中来看摘凡。观中住持迎接。匡子问:“李夫人安在?”住持道:“昨夜归来,今早犹未出房,想还睡哩。”启门视之,只见经卷尚在,遗下女衣一堆,别书一封,人已不见踪影矣。匡子忙忙拆开,读罢,发声恸哭,道:“是我捂他青春,弄得他三不能归。他修行去了,摘凡,摘凡,你好苦也!九死存孤,竟不能一享其养。言及于此,我肝肠裂碎矣。”昏死于地。众人急救,半晌方醒,循又昏去。如此数次,哭不肯住。匡鼎看书,然后知他是个男身,道:“真是好人,若不是他,我命也不知死在哪里,何况功名?”也放声号哭,情动旁观。蒋氏思他保孤成名,耽误他一十五载,今事完一旦去了,心如刀割,但碍他是个男子,不好十分大哭,却也泪似湘江水,涓涓不断流。恰好高尚书送亲至,闻知此事,十分诧异,道:“妇人存孤,华云龙之妾脍炙人口;门客存孤。程婴、公孙杵臼名传万古。摘凡以男身行女事,旷古保孤,人世罕有这般奇特。且为父而不顾其身,忠主而不易其行日与妇女交接而不易其操,教子成名而不居其功,脱然隐去而不露其迹,高人非子,缙绅大夫莫能及也。老夫修本达之天庭,以表此奇特。”状元放心不下,差人四下追寻。

却说摘凡乘天未明,出城往南行走。此时他已是道(士)装束,忽听三三两两,传说新科状元不见了母亲,四下追寻。摘凡道:“寻著不雅,往小路去罢。”心慌意乱,信步行来,见一座洞山:

高峰掩映,怪石嵯峨。司花瑤草馨香,紅杏碧桃豔麗。崖前古樹,霜皮溜雨四十圍;門外老松,黛色參天三十丈。雙雙野鶴,常來山頂舞清風;對對山禽,每向枝頭啼白晝。簇簇黃藤如得索,行行煙柳似垂金。方塘積水,深穴依山。方塘積水,隱千年未變蛟龍;深穴依山,住萬載得道仙客。果然不亞玄都府,真是神仙有洞天。

摘凡看了,道:“离城不远,有此一座好山,结庐于此,亦尽好修行。只是离城忒近了些。”行来身倦,依石而坐,一觉睡去,醒来夜晚。四顾无人,一天星斗,摘凡著慌,道:“山静人稀,如何是好?”抬头四望,见山上远远有灯光透出。摘凡喜道:“且喜山中有人家住,借宿一夜,明朝再行。”遥望灯光,迤逶行来。约有里许,是好一个所在:

門依雙輪,日月照耀。一望山川。珠淵金井暖含煙,更有許多堪羨。疊疊朱樓畫閣,疑是赤壁青田。三春楊柳九秋蓮,兀是洞天罕見。

原来不是人家,是个修真所在。从窗中透出一点灯光,明月之下,照见匾上题著“今日方知是我”。满心欢喜道:“原是个修行所在,此好借宿也。”上前叩门,里边应声道:“来也。”走出一个眉清目秀、须黑唇红的道童,开了门,迎进摘凡。摘凡道:“外方远人,迷失道路,投宿一宵,明朝早行,幸道兄勿拒。那道童道:”我只道是投胎回来的,原来是投宿的。请坐,请坐。“摘凡听他说话蹊跷,便问道:”何人投胎回来?“那道童道:”说来好笑。我有一师父,号玉华真人,果正散仙,真是快活。因游蓬莱岛,遇淡若仙姑,谈及男女世事,他便起了念头,道:‘我必要做一番女人,身历其境,看是如何滋味,再来正果未晚。’遂出神去投胎。比及到了那里,又转念头,道:‘落了女身,有好些不便。’其念再转,穗投了男胎。然那端淫魔,却不肯放他,落在南院,做了小官。后来索性被精迷却本来,改了女妆,又为人做了妾。女人滋味,烦恼苦楚,俱已达过。计算已在人间三十五年矣,早晚想必来也。“摘凡听他句句说在自己身上来,骨悚毛酥,便问道:“他投胎到什么地方?”道童道:“福建闽县李知事家,名又仙,字摘凡。父任松江知事,解钱粮上京被劫,拘陷狱中。他卖身救父。其后娶他的是匡人龙。”摘凡心中便有些转动,便问:“他若来时,怎么光景?”道童道:“他若来时,自是不同。耸身登座,叱吒风雷,掉臂过关,安向关吏问路?”这一语,提明了摘凡的觉性,大叫一声,道:“我来矣。”踊身登座,上了风火蒲团。只听得一声霹雳,雷火交加,金光开处,现出庆云瑞彩,贝叶金灯,璎珞垂丝,幢幡宝盖,仙女奏乐钧天,仙童执拂盈目,龙虎延驾,鸾凤飞舞。早有雷神电母,五方揭帝,四大天王,接引仙师,黄巾力士上前道:“真人难数已满,吉日良时,请登法驾。“摘凡翩然上座,早已羽化登仙矣。

却说状元差人寻了两日,不见摘凡踪迹,十分挂念。匡子如有所失,泪痕从未一干。工部莫须有知到京必无善状,服毒而死。旨下:“田产入官,妻子边戍。”大仇已雪匡鼎又与高小姐完亲,一家全美,只是丢摘凡不下。高尚书奏本上,圣旨下:“李又仙孝义可旌,既入终南,敕封孝义真人。就差状元赉旨,前往终南披宣,以报养育之恩。”阁家欢喜。匡子欲同往,高尚书曰:“老拙闲居,也同一行。”蒋氏亦必欲去。如是,并其媳同往焉。匡子曰:“吾欲绕道福建,以访李家父母,少酬万一之报。”匡鼎道:“是。”因到沈小山家,问李家可曾有人来么。小山道:“十四年前,李老爷亲自来寻。此时太老爷已背时,无处查问,只得到吴老爷衙中询问一番。住了三月,流泪回去了。又三年前,有一会试相公,到寒家整整住了半载,寻访不著,大哭一场去了。问他,乃是李公子的亲弟。留一路引在此,人若知在何方,不惜千金取赎。”匡子道:“他今已往终南山修行去了。高尚书与吾儿奏本,圣上敕封他为孝义真人,今特往闽访问他家,与他父母说个真信。如有路引,绝妙,绝妙。”沈小山道:“这个极好,他家想他,一似农夫望岁,可怜!替他说一声,也免他父母倚门盼望。”匡子取了路引,别了小山,回见状元,道以前事。大家又出了一回眼泪。次日登途,一路夫马接应,好兴头也。

来到闽县,寻著李家,门上通报了。其弟李继纲出迎。献茶后,问:“老大人光降何事?”状元把前后事说了一遍。其父母听见,举家号泣,哀声盈耳。状元道:“蒙令兄哭志教养之恩,今承旨往终南,敕封令兄为孝义真人,必欲寻见方回。吾父不舍令兄,同尊翁与学生齐往终南寻会何如?”李生大喜,入见其父。其父已备知,整衣而出,以通家礼见了。与高尚书、匡人龙相会,谈及前事,皆都流泪。

并收拾行李同往。一路无词,约有二月,始到终南,终消问息,觅综寻迹,一连十数日,并无踪影。偶见一二修行之士,问亦不晓。众人焦躁,走投无路,渐入深境,并无退心。忽见:

一天瑞彩光搖拽,五色祥雲飛不徹。鹿鳴空內九回聲,紫芝色秀千層葉。中間見出真人相,才子風流原自別。袖舞虹霓透漢霄,腰懸寶囊無生滅。終南山上號玉華,爲情甘把凡胎謫。

摘凡跨鹿,半云半雾落下山来。下了鹿,迎著众人道:“有劳列位,不远千里相访,足见高谊。“众人视之,见其头戴云凌巾,身披鹤氅,风流儒雅,更胜当时,大家一齐向前迎接。其父抱之痛哭。摘凡谓其弟曰:“老母生吾身体,吾无能侍养,吾弟孝侍多方,真是可敬可法。”对匡子说:“吾乃玉华仙子,因赴蓬莱,偶作妄想,思作女身,遂投凡世。虽真性不移,犹然男胎,而夙孽缠身,淫魔不肯饶我。前则失身南院,后则簪笄从君。孽缘所使,不得不然。感君情侠,保孤教育,吾事以毕,孽亦顿消。复此真身,超然物外,再不复入人世矣。君自珍重,无复我念。”状元披宣诏敕,摘凡谢恩,道:“愿皇祚永昌,万岁!万岁!万万岁!。”尚书问以修炼事,摘凡道:“虚其心,实其腹,二语尽之矣。”复曰:“感公一十五载供养,夫人一十五载志诚,胡桃二枚,带与夫人共食之,当福寿齐眉,老而复壮也。”对蒋氏道:“夫人不妒不嫉,世之罕有。奈大数已至,不能久享人间,进火枣三枚,增寿三纪。”状元问以神仙事,摘凡到:“为臣尽忠,为子尽孝,为官尽慈,是神仙根基。子欲求仙,当从此处下手。天上无不忠不孝不慈之仙,何必服气餐霞,乃为修炼乎?”问国运,曰:“未及此也。但开元、广甯、辽阳一带,将来多事耳。”问内事,曰:“虽有八千女鬼,无能为也。”欲求其详,曰:“此系仙机,不可泄漏。尔特奏闻官里,后自验焉。”又谓其父曰:“从此一别,仙人异境,有火枣二枚,归与老母同食,自当出世永寿。”谓状元妻曰:“劳此远来,无物可赠,但你命只一女,本该无子。今授金丹一粒,服之当孕麒麟,以满你福。”众皆称谢。匡子欲从摘凡修仙,摘凡曰:“公洪福根深,一时未能卸脱。百年之后当再会也。”又曰:“惠承列位远来,洞有壶觞,与列位一叙,以酬相知相念。”俄有二童执壶携盒,从空而至。佳果百枚,琼浆一具,众人分饮,尽醉不竭。饮毕,气爽神清,俗骨凡胎,若为顿换。

摘凡欲辞去,众人固留,摘凡曰:“心去意难留矣。”谢了一声,飞身上鹿。众人扯住号哭,他把风云角一拍,雷声响处,鹿足腾空,起在半天。摘凡道:“列位珍重,我去也。”云霞飘渺,倏然不见。回视道童两人,亦在空中,壶盒杳无踪迹。道童曰:“列位不要哭了,我师父好到蓬莱弱水也。”

众人哭了一回,只得收拾归家。状元回京徼旨,奏明前事。敕辽东文武,谨加防守。未几而开元、广甯、辽阳俱陷焉。八千女鬼,却应在魏忠贤“魏”字上,仙机过后方知,岂是当时可测?其父归家,与其母同食火枣,遂不复饮食,入武夷山,后不知所终。其弟果发甲。蒋氏与匡子俱至百岁,一朝无事,匡子曰:“摘凡差人请我。”而卒。高尚书与夫人分食胡桃,白发复黑,齿落重生,寿九十有七,无事而终。高氏果生一男一女。状元感摘凡教育之恩,以女嫁其弟之子,同朝为官,俱有德政,位至三公,世世婚姻,甲第不绝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