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辨体彚选 (四库全书本)/卷390

卷三百八十九 文章辨体彚选 卷三百九十 卷三百九十一

  钦定四库全书
  文章辨体彚选卷三百九十
  明 贺复徴 编
  史论九
  唐高祖宋欧阳修本卷同
  自古受命之君非有德不王自夏后氏以来始传以世而有贤有不肖故其为世数亦或短或长论者乃谓周自后稷至于文武积功累仁其来也远故其为世尤长然考于世本夏商周皆出于黄帝夏自鲧以前商自契至于成汤其间寂寥无闻与周之兴异矣而汉亦起于亭长叛亡之徒及其兴也有天下皆数百年而后已由是言之天命岂易知哉然考其终始治乱顾其功德有厚薄与其制度纪纲所以维持者如何而其后世或𡫏以隆昌或遽以坏乱或渐以陵迟或能振而复起或遂至于不可支持虽各因其势然有德则兴无德则绝岂非所谓天命者常不显其符而俾有国者兢兢以自勉耶唐在周隋之际世虽贵矣然乌有所谓积功累仁之渐而高祖之兴亦何异因时而特起者与虽其有治有乱或绝或微然其有天下年㡬三百可谓盛哉岂非人厌隋乱而蒙德泽继以太宗之治制度纪纲之法后世有以凭藉扶持而能永其天命与
  太宗
  唐有天下传世二十其可称者三君玄宗宪宗皆不克其终盛哉太宗之烈也其除隋之乱比迹汤武致治之美庶㡬成康自古功德兼隆由汉以来未之有也至其牵于多爱复立浮图好大喜功勤兵于远此中材庸主之所常为然春秋之法常责备于贤者是以后世君子之欲成人之美者莫不叹息于斯焉
  高宗
  小雅曰赫赫宗周褒姒㓕之此周幽王之诗也是时幽王虽亡而太子宜臼立是为平王而诗人乃言㓕之者以为文武之业于是荡尽东周虽在不能复兴矣其曰㓕者甚疾之之辞也武氏之乱唐之宗室戕杀殆尽其贤士大夫不免者十八九以太宗之治其遗德馀烈在人者未远而几于遂绝其为恶岂一褒姒之比邪以太宗之明昧于知子废立之际不能自决卒用昏童高宗溺爱衽席不戒履霜之渐而毒流天下贻祸邦家呜呼父子夫妇之间可谓难哉可不慎哉
  睿宗玄宗
  睿宗因其子之功而在位不久固无可称者呜呼女子之祸于人者甚矣自高祖至于中宗数十年间再罹女祸唐祚既绝而复续中宗不免其身韦氏遂已㓕族玄宗亲平其乱可以鉴矣而又败以女子方其励精政事开元之际几致太平何其盛也及侈心一动穷天下之欲不足为其乐而溺其所甚爱忘其所可戒至于窜身失国而不悔考其始终之异其性习之相远也至于如此可不慎哉可不慎哉
  礼乐
  唐初即用隋礼至太宗时中书令房玄龄秘书监魏徵与礼官学士等因隋之礼増以天子上陵朝庙养老大射讲武读时令纳皇后皇太子入学太常行陵合朔陈兵太社等为吉礼六十一篇宾礼四篇军礼二十篇嘉礼四十二篇凶礼十一篇是为贞观礼高宗又诏太尉长孙无忌中书令杜正伦李义府中书侍郎李友益黄门侍郎刘祥道许圉师太子宾客许敬宗太常卿韦琨等増之为一百三十卷是为显庆礼其文杂以式令而义府敬宗方得幸多希旨傅会事既施行议者皆以为非上元三年诏复用贞观礼由是终高宗世贞观显庆二礼兼行而有司临事远引古义与二礼参考増损之无复定制武氏中宗继以乱败无可言者博士掌礼备官而已玄宗开元十年以国子司业韦縚为礼仪使以掌五礼十四年通事舍人王嵒上疏请删去礼记旧文而益以今事诏付集贤院议学士张说以为礼记不刊之书去圣久远不可改易而唐贞观显庆礼仪注前后不同宜加折衷以为唐礼乃诏集贤院学士右散骑常侍徐坚右拾遗李锐及太常博士施敬本撰述历年未就而锐卒萧嵩代锐为学士奏起居舍人王仲丘撰定为一百五十卷是为大唐开元礼由是唐之五礼之文始备而后世用之虽时小有损益不能过也贞元中太常礼院修撰王泾考次历代郊庙沿革之制及其工歌祝号而图其坛屋陟降之序为郊祀录十卷元和十一年秘书郎修撰韦公肃又录开元已后礼文损益为礼阁新仪三十卷十三年太常博士王彦威为曲台新礼三十卷又采元和以来王公士民昏祭䘮葬之礼为续曲台礼三十卷呜呼考其文记可谓备矣以之施于贞观开元之间亦可谓盛矣而不能至三代之隆者具其文而意不在焉此所谓礼乐为虚名也哉
  食货
  古之善治其国而爱养斯民者必立经常简易之法使上爱物以养其下下勉力以事其上上足而下不困故量人之力而授之田量地之产而取以给公上量其入而出之以为用度之数是三者常相须以济而不可失失其一则不能守其二及暴君庸主纵其佚欲而茍且之吏从之变制合时以取宠于其上故用于上者无节而取于下者无限民竭其力而不能供由是上愈不足而下愈困则财利之说兴而聚敛之臣用记曰宁畜盗臣盗臣诚可恶然一人之害尔聚敛之臣用则经常之法坏而下不胜其弊焉唐之始时授人以口分世业田而取之以租庸调之法其用之也有节盖其畜兵以府卫之制故兵虽多而无所损设官有常员之数故官不滥而易禄虽不及三代之盛时然亦可以为经常之法也及其弊也兵冗官滥为之大蠧自天宝以来大盗屡起方镇数叛兵革之兴累世不息而用度之数不能节矣加以骄君昏主奸吏邪臣取济一时屡更其制而经常之法荡然尽矣由是财利之说兴聚敛之臣进盖口分世业之田坏而为兼并租庸调之法坏而为两税至干盐铁转运屯田和籴铸钱括苖榷利借商进奉献助无所不为矣盖愈烦而愈弊以至于亡焉
  兵志附方镇表
  唐有天下二百馀年而兵之大势三变其始盛时有府兵府兵后废而为彍骑彍骑又废而方镇之兵盛矣及其末也强臣悍将兵布天下而天子亦自置兵于京师曰禁军其后天子弱方镇强而唐遂以亡㓕者措置之势使然也若乃将卒营阵车旗器械征防守卫凡兵之事不可以悉记记其废置得失终始治乱兴㓕之迹以为后世戒云
  方镇表
  高祖太宗之制兵列府以居外将列卫以居内有事则将以征伐事已各觧而去兵者将之事也使得以用而不得以有之及其晚也土地之广人民之众城池之固器甲之利举而予之何虑于其始也深而易于其后也忽如此之异哉岂其弊有渐驯而致之势有不得已而然哉方镇之患始也各专其地以自世既则迫于利害之谋故其喜则连衡而叛上怒则以力而相并又其甚则起而弱王室唐自中世以后收功弭乱虽常倚镇兵而其亡也亦终以此可不戒哉作方镇表
  艺文
  六经之道简严易直而天人备故其愈久而益明其馀作者众矣质之圣人或离或合然其精深闳博各尽其术而怪奇伟丽往往震发于其间此所以使好奇博爱者不能忘也然凋零磨㓕亦不可胜数岂其华文少实不足以行远与而俚言俗说猥有存者亦其有幸不幸者与今著于篇有其名而亡其书者十盖五六也可不惜哉
  梁太祖
  呜呼天下之恶梁久矣自后唐以来皆以为伪也至予论次五代独不伪梁议者或讥予大失春秋之旨以为梁负大恶当加诛绝而反进之是奨篡也非春秋之志也予应之曰是春秋之志尔鲁桓公弑隐公而自立者宣公弑子赤而自立者郑厉公逐世子忽而自立者卫公孙剽逐其君衎而自立者圣人于春秋皆不绝其为君此予所以不伪梁者用春秋之法也然则春秋亦奨篡乎曰惟不绝四者之为君于此见春秋之意也圣人之于春秋用意深故能劝戒切为言信然后善恶明夫欲著其罪于后世在乎不没其实其实尝为君矣书其为君其实篡也书其篡各传其实而使后世信之则四君之罪不可得而掩尔使为君者不得掩其恶然后人知恶名不可逃则为恶者庶乎其息矣是谓用意深而劝戒切为言信而善恶明也桀纣不待贬其王而万世所共恶者也春秋于大恶之君不诛绝之者不害其褒善贬恶之旨也惟不没其实以著其罪而信乎后世与其为君而不得掩其恶以息人之为恶能知春秋之此意然后知予不伪梁之旨也
  唐明宗
  呜呼自古治世少而乱世多三代之王有天下者皆数百年其可道者数君而已况于后世邪况于五代邪予闻长老为予言明宗虽出夷狄而为人纯质宽仁爱人于五代之君有足称也尝夜焚香仰天而祝曰臣本蕃人岂足治天下世乱久矣愿天早生圣人自初即位减罢宫人伶官废内藏库四方所上物悉归之有司广寿殿火灾有司理之请加丹艧喟然叹曰天以火戒我岂宜増以侈邪岁尝旱已而雪暴坐庭中诏武德司宫中无得扫雪曰此天所以赐我也数问宰相冯道等民间疾苦闻道等言糓帛贱民无疾疫则欣然曰吾何以堪之当与公等作好事以报上天吏有犯赃辄寘之死曰此民之蠧也以诏书褒廉吏孙岳等以风示天下其爱人恤物盖亦有意于治矣其即位时春秋已高不迩声色不乐游畋在位十年于五代之君最为长世兵革粗息年屡丰登生民实赖以休息然夷狄性果仁而不明屡以非辜诛杀臣下至于从荣父子之间不能虑患为防而变起仓卒卒陷之以大恶帝亦由此饮恨而终当是时大理少卿康澄上疏言时事其言曰为国家者有不足惧者五深可畏者六三辰失行不足惧天象变见不足惧小人讹言不足惧山崩川竭不足惧水旱虫蝗不足惧也贤士藏匿深可畏四民迁业深可畏上下相徇深可畏廉耻道消深可畏毁誉乱真深可畏直言不闻深可畏也识者皆多澄言切中时病若从荣之变任圜安重诲等之死可谓上下相徇而毁誉乱真之敝矣然澄之言岂止一时之病凡为国者可不戒哉
  晋出帝
  呜呼予书封子重贵为郑王又书追封皇伯敬儒为宋王者岂无意哉礼兄弟之子犹子也重贵书子可矣敬儒出帝父也书曰皇伯者何哉出帝立不以正而绝其所生也盖出帝于高祖得为子而不得为后者高祖自有子也方高祖疾病抱其子重睿寘于冯道怀中而托之出帝岂得立邪晋之大臣既违礼废命而立之以谓出帝为高祖子则得立为敬儒子则不得立于是深讳其所生而绝之以欺天下为真高祖子也礼曰为人后者为其父母服使高祖无子出帝得为后而立以正则不待绝其所生以为欺也故予书曰追封皇伯敬儒为宋王者以见其立不以正而㓕绝天性臣其父而爵之以欺天下也
  周世宗
  呜呼五代本纪备矣君臣之际可胜道哉梁之友珪反唐戕克宁而杀存乂从璨则父子骨肉之恩㡬何其不绝矣太妃薨而辍朝立刘氏冯氏为皇后则夫妇之伦㡬何其不乖而不至于禽兽矣寒食野祭而焚纸钱居䘮改元而用乐杀马延及任圜则礼乐刑政㡬何其不坏矣至于赛雷山传箭而扑马则中国㡬何其不异俗矣可谓乱世也欤而世宗区区五六年间取秦陇平淮右复三关威武之声震慑夷夏而方内延儒学文章之士考制度修通礼定正乐议刑统其制作之法皆可施于后世其为人明逹英果议论伟然即位之明年废天下佛寺三千三百三十六是时中国乏钱乃诏悉毁天下铜佛像以铸钱尝曰吾闻佛说以身世为妄而以利人为急使其真身尚在茍利于世犹欲割截况此铜像岂有所惜哉由是群臣皆不敢言尝夜读书见唐元稹均田图慨然叹曰此致治之本也王者之政自此始乃诏颁其图法使吏民先习知之期以一岁大均天下之田其规为志意岂小哉其伐南唐问宰相李糓以计策后克淮南出糓疏使学士陶糓为赞而盛以锦嚢尝置之坐侧其英武之材可谓雄杰及其虚心听纳用人不疑岂非所谓贤主哉其北取三关兵不血刃而史家犹讥其轻社稷之重而侥幸一胜于仓卒殊不知其料强弱较彼我而乘述律之殆得不可失之机此非明于决胜者孰能至哉诚非史氏之所及也
  梁家人传
  呜呼梁之恶极矣自其起盗贼至于亡唐其遗毒流于天下天下豪杰四面并起孰不欲戡刃于其胸然卒不能少挫其锋以得志梁之无敌于天下可谓虎狼之强矣及其败也困于一二女子之娱至于洞胸流肠刲若羊豕祸生父子之间乃知女色之能败人矣自古女祸大者亡天下其次亡家其次亡身身茍免矣犹及其子孙虽迟速不同未有无祸者也然原其本末未始不起于忽微易坤之初六曰履霜坚冰至家人之初九曰闲有家悔亡其言至矣可不戒哉梁之家事诗所谓不可道者也至于唐晋以后亲疏嫡庶乱矣作家人传
  唐家人传
  呜呼家人之道不可以不正也夫礼者所以别嫌而明微也甚矣五代之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乖而宗庙朝廷人鬼皆失其序斯可谓乱世者欤自古未之有也唐一号而三姓周一号而二姓唐太祖庄宗为一家明宗愍帝为一家废帝为一家周太祖为一家世宗为一家别其家而同其号者何哉唐从其号见其盗而有也周从其号与之也而别其家者昭穆亲疏之不可乱也号可同家不可以不别所以别嫌而明微也梁博王友文之不别何哉著祸本也梁太祖之祸自友文始存之所以戒也
  晋家人传
  呜呼古之不幸无子而以其同宗之子为后者圣人许之著之礼经而不讳也而后世闾阎鄙俚之人则讳之讳则不胜其欺与伪也故其茍偷窃取婴孩襁褓讳其父母而自欺以为我生之子曰不如此则不能得其一志尽爱于我而其心必二也而为其子者亦自讳其所生而绝其天性之亲反视以为叔伯父以此欺其九族而乱其人鬼亲疏之序凡物生而有知未有不爱其父母者使是子也能忍而真绝其天性与曾禽兽之不若也使其不忍而外阳绝之是大伪也夫闾阎鄙俚之人之虑于事者亦已深矣然而茍窃欺伪不可以为法者小人之事也惟圣人则不然以谓人道莫大于继绝此万世之通制而天下之公行也何必讳哉所谓子者未有不由父母而生者也故为人后者必有所生之父有所后之父此理之自然也何必讳哉其简易明白不茍不窃不欺不伪可以为通制而公行者圣人之法也又以谓为人后者所承重故加其服以斩而不绝其所生之亲者天性之不可绝也然而恩有屈于义故降其服以期服外物也可以降而父母之名不可改故著于经曰为人后者为其父母服自三代以来有天下国家者莫不用之而晋氏不用也出帝之于敬儒绝其父道臣而爵之非特以其义不当立不得已而绝之盖亦习见闾阎鄙俚之所为也五代干戈贼乱之世也礼乐崩坏三纲五常之道绝而先王之制度文章扫地而尽于是矣如寒食野祭而焚纸钱天子而为闾阎鄙俚之事者多矣而晋氏起于夷狄以篡逆而得天下高祖以耶律德光为父而出帝于德光则以为祖而称孙于其所生父则臣而名之是岂可以人理责哉
  汉家人传
  呜呼予既悲湘阴公赟之事又嘉巩庭美杨温之所为赟于汉非嫡长特以周氏移国畏天下而难之故假赟以伺间尔当是之时天下皆知赟之不必立也然庭美温区区为赟守孤城以死其始终之迹何愧于死节之士哉然予考于实录二人之死状不明夫二人之事固知其无所成其所重者死尔然史氏不著不知其何以死也当王彦超之攻徐州也周尝遣人招庭美等予得其诏书四皆言庭美等尝已送款于周后惧罪而复叛然庭美等款状亦不见是皆不可知也夫史之阙文可不慎哉其疑以传疑则信者信矣予固嘉二人之忠而悲其志然不得列于死节之士者惜哉
  梁唐晋汉周臣列传
  呜呼孟子谓春秋无义战予亦以谓五代无全臣无者非无一人盖仅有之耳予得死节之士三人焉其仕不及于二代者各以其国系之作梁唐晋汉周臣传其馀仕非一代不可以国系之者作杂传夫入于杂诚君子之所羞而一代之臣未必皆可贵也览者详其善恶焉
  唐臣乌震传
  呜呼忠孝以义则两得吾既已言之矣若乌震者可谓忠乎甚矣震之不思也夫食人之禄而任人之事事有任专其责而其国之利害由已之为不为为之虽利于国而有害于其亲者犹将辞其禄而去之矧其事众人所皆可为而任不专已又其为与不为国之利害不系焉者如是而不顾其亲虽不以为利犹曰不孝况因而利之乎夫能事其亲以孝然后能事其君以忠若乌震者可谓大不孝矣尚何有于忠哉
  唐臣张宪传
  呜呼予于死节之士得三人而失三人焉巩庭美杨温之死予既已哀之至于张宪之事尤为之痛惜也予于旧史考宪事实而永王存霸符彦超与宪传所书始末皆不同莫得而考正盖方其变故仓卒之时传者失之耳然要其大节亦可以见也宪之立诚可谓忠矣当其不顾其家绝存礼而斩其使涕泣以拒昭远之说其志甚明至其欲与存霸俱死及存霸被杀反弃太原而出奔然犹不知其心果欲何为也而旧史书宪坐弃城而赐死予亦以为不然予之于宪固欲成其美志而要在宪失其官守而其死不明故不得列于死节也
  晋臣桑维翰景延广传
  呜呼自古祸福成败之理未有如晋氏之明验也其始以契丹而兴终为契丹所㓕然方其以逆抗顺大事未集孤城被围外无救援而徒将一介之命持片舌之彊能使契丹空国兴师应若符契出危觧难遂成晋氏当是之时维翰之力为多及少主新立衅结兵连败约起争发自延广然则晋氏之事维翰成之延广坏之二人之用心者异而其受祸也同其故何哉盖夫本末不顺而与夷狄共事者常见其祸未见其福也可不戒哉可不戒哉
  周臣传
  呜呼作器者无良才而有良匠治国者无能臣而有能君王朴之才诚可谓能矣不遇世宗何所施哉世宗之时外事征伐攻取战胜内修制度议刑法定律历讲求礼乐之遗文所用者五代之士也岂皆愚怯于晋汉而材智于周哉惟知所用尔夫乱国之君常置愚不肖于上而彊其不能以暴其短恶置贤智于下而泯㓕其才能使君子小人皆失其所而身蹈危亡治国之君能置贤知于近而置愚不肖于远使君子小人各适其分而身享安荣治乱相去虽远甚而其所以致之者不多也反其所置而已呜呼自古治君少而乱君多况于五代士之遇不遇者可胜叹哉
  一行传
  呜呼五代之乱极矣传所谓天地闭贤人隐之时欤当此之时臣弑其君子弑其父而搢绅之士安其禄而立其朝充然无复廉耻之色者皆是也吾以谓自古忠臣义士多出于乱世而怪当时可道者何少也岂果无其人哉虽曰干戈兴学校废而礼义衰风俗隳坏至于如此然自古天下未尝无人也吾意必有洁身自负之士嫉世远去而不可见者自古材贤有韫于中而不见于外或穷居陋巷委身草莽虽颜子之行不遇仲尼而名不彰况世变多故而君子道消之时乎吾又以谓必有负材能修节义而沉沦于下泯没而无闻者求之传记而乱世崩离文字残缺不可复得然仅得者四五人而已处乎山林而群麋鹿虽不足以为中道然与其食人之禄俛首而包羞孰若无愧于心放身而自得吾得二人焉曰郑遨张荐明势利不屈其心去就不违其义吾得一人焉曰石昻茍利于君以忠获罪何必自明有至死而不言者此古之义士也吾得一人焉曰程福赟五代之乱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至于兄弟夫妇人伦之际无不大坏而天理㡬乎其㓕于此之时能以孝悌自修于一郷而风行于天下者犹或有之然其事迹不著而无可纪次独其名氏或因见于书者吾亦不敢没而其略可录者吾得一人焉曰李自伦作一行传
  唐六臣传二
  呜呼始为朋党之论者谁欤甚乎作俑者也真可谓不仁之人哉予尝至繁城读魏受禅碑见汉之群臣称魏功德而大书深刻自列其姓名以夸耀于世又读梁实录见文蔚等所为如此未尝不为之流涕也夫以国予人而自夸耀及遂相之此非小人孰能为也汉唐之末举其朝皆小人也而其君子者何在哉当汉之亡也先以朋党禁锢天下贤人君子而立其朝者皆小人也然后汉从而亡及唐之亡也又先以朋党尽杀朝廷之士而其馀存者皆庸懦不肖倾险之人也然后唐从而亡夫欲空人之国而去其君子者必进朋党之说欲孤人主之势而蔽其耳目者必进朋党之说欲夺国而与人者必进朋党之说夫为君子者固尝寡过小人欲加之罪则有可诬者有不可诬者不能遍及也至欲举天下之善求其类而尽去之惟指以为朋党耳故其亲戚故旧谓之朋党可也交游执友谓之朋党可也宦学相同谓之朋党可也门生故吏谓之朋党可也是数者皆其类也皆善人也故曰欲空人之国而去其君子者惟以朋党罪之则无免者矣夫善善之相乐以其类同此自然之理也故闻善者必相称誉称誉则谓之朋党得善者必相荐引荐引则谓之朋党使人闻善不敢称则人主之耳不闻有善于下矣见善不敢荐则人主之目不得见善人矣善人日远而小人日进则为人主者伥伥然谁与之图治安之计哉故曰欲孤人主之势而蔽其耳目者必用朋党之说也一君子存群小人虽众必有所忌而有所不敢为惟空国而无君子然后小人得肆志于无所不为则汉魏唐梁之际是也故曰可夺国而予人者由其国无君子空国而无君子由以朋党而去之也呜呼朋党之说人主可不察哉传曰一言可以䘮邦者其是之谓欤
  伶官传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嚢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雠巳㓕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仓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与书曰满招损谦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㓕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作伶官传
  宦者传
  五代文章陋矣而史官之职废于䘮乱传记小说多失其传故其事迹终始不完而杂以讹缪至于英豪奋起战争胜败国家兴废之际岂无谋臣之略辩士之谈而文字不足以发之遂使泯然无传于后世然独张承业事卓卓在人耳目至今故老犹能道之其论议可谓伟然与殆非宦者之言也自古宦者乱人之国其源深于女祸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盖其用事也近而习其为心也専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亲之待其已信然后惧以祸福而把持之虽有忠臣硕士列于朝廷而人主以为去已疏远不若起居饮食前后左右之亲为可恃也故前后左右者日益亲则忠臣硕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势日益孤势孤则惧祸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祸患伏于帷闼则向之所谓可恃者乃所以为患也患巳深而觉之欲与疏远之臣图左右之亲近缓之则养祸而益深急之则挟人主以为质虽有圣智不能与谋谋之而不可为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则俱伤而两败故其大者亡国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借以为资而起至抉其种类尽杀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此前史所载宦者之祸常如此者非一世也夫为人主者非欲养祸于内而疏忠臣硕士于外盖其渐渍而势使之然也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则祸斯及矣使其一悟捽而去之可也宦者之为祸虽欲悔悟而势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故曰深于女祸者谓此也可不戒哉
  赵犨传
  呜呼祸福之理岂可一哉君子小人之祸福异也老子曰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后世之谈祸福者皆以其言为至论也夫为善而受福焉得祸为恶而受祸焉得福惟君子之罹非祸者未必不为福小人之求非福者未尝不及祸此自然之理也始犨自以先见之明深结梁太祖及其子孙皆享其禄利自谓知所托矣安知其族卒与梁俱㓕也犨之求福于梁盖老氏之所谓福也非君子之所求也可不戒哉
  郭延鲁传
  呜呼五代之民其何以堪之哉上输兵赋之急下困剥敛之苛自庄宗以来方镇进献之事稍作至于晋而不可胜纪矣其添都助国之物动以千数计至于来朝奉使买宴赎罪莫不出于进献而功臣大将不幸而死则其子孙率以家赀求刺史其物多者得大州善地盖自天子皆以贿赂为事矣则为其民者其何以堪之哉于此之时循廉之吏如延鲁之徒者诚难得而可贵也哉
  皇甫遇传
  呜呼梁亡而敬翔死不得为死节晋亡而皇甫遇死不得为死事吾岂无意哉梁之篡唐用翔之谋为多犹子佐其父而弑其祖可乎其不戮于斧钺为幸免矣方晋兵之降虏也士卒初不知及使觧甲哭声震天则降岂其欲哉使遇奋然攘臂而起杀重威于坐中虽不幸不克而见害犹为得其死矣其义烈岂不凛然也哉既俛首听命相与亡人之国矣虽死不能赎也岂足贵哉君子之于人或推以恕或责以备恕故迁善自新之路广备则难得难得故可贵焉然知其所可恕与其所可贵岂不又难哉
  王进传
  呜呼予述旧史至于王进之事未尝不废书而叹曰甚哉五代之君皆武人崛起其所与俱勇夫悍卒各裂土地封侯王何异豺狼之牧斯人也虽其附托遭遇出于一时之幸然犹必皆横身阵敌非有百夫之勇则必一日之劳至如进者徒以疾足善走而秉旄节何其甚欤岂非名器之用随世而轻重者欤世治则君子居之而重世乱则小人易得而轻欤抑因缘侥幸未始不有而尤多于乱世既其极也遂至于是欤岂其又有甚于是者欤当此之时为国长者不过十馀年短者三四年至一二年天下之人视其上易君代国如更戍长无异盖其轻如此况其下者乎如进等者岂足道哉易否泰消长君子小人常相上下视在上者如进等则其在下可知矣予书进事所以哀斯人之乱而见当时贤人君子之在下者可胜道哉可胜道哉
  杜重威李守贞张彦泽传
  呜呼晋之事丑矣而恶亦极也其祸乱覆亡之不暇盖必然之理尔使重威等虽不叛以降敌亦未必不亡然开敌之隙自一景延广而卒成晋祸者此三人也视重威彦泽之死而晋人所以甘心者可以知其愤疾怨怒于斯人者非一日也至于争已戮之尸脔其肉剔其髓而食之扯裂踏践斯须而尽何其甚哉此自古未有也然当是时举晋之兵皆在北面国之存亡系此三人胜败则其任可谓重矣盖天下恶之如彼晋方任之如此而终以不悟岂非所谓临乱之君各贤其臣者欤
  冯道传
  传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㓕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乱败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无所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予读冯道长乐老叙见其自述以为荣其可谓无廉耻者矣则天下国家可从而知也予于五代得全节之士三死事之臣十有五而怪士之被服儒者以学古自名而享人之禄任人之国者多矣然使忠义之节独出于武夫战卒岂于儒者果无其人哉岂非高节之士恶时之乱薄其世而不肯出欤抑君天下者不足顾而莫能致之与孔子以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岂虚言也哉予尝得五代时小说一篇载王凝妻李氏事以一妇人犹能如此则知世固常有其人而不得见也凝家青徐之间为虢州司戸参军以疾卒于官凝家素贫一子尚㓜李氏携其子负其遗骸以归东过开封止旅舍旅舍主人见其妇人独携一子而疑之不许其宿李氏顾天已暮不肯去主人牵其臂而出之季氏仰天长恸曰我为妇人不能守节而此手为人执邪不可以一手并污吾身即引斧自断其臂路人见者环聚而嗟之或为之弹指或为之泣下开封尹闻之白其事于朝官为赐药封疮厚恤李氏而笞其主人者呜呼士不自爱其身而忍耻以偷生者闻李氏之风宜少知愧哉
  职方考一
  呜呼自三代以上莫不分土而治也后世鉴古矫失始郡县天下而自秦汉以来为国孰与三代长短及其亡也未始不分至或无地以自存焉盖得其要则虽万国而治失其所守则虽一天下不能以容岂非一本于道德哉唐之盛时虽名天下为十道而其势未分既其衰也置军节度号为方镇镇之大者连州十馀小者犹兼三四故其兵骄则逐帅帅彊则叛上土地为其世有干戈起而相侵天下之势自兹而分然唐自中世多故矣其兴衰救难常倚镇兵扶持而侵凌乱亡亦终以此岂其利害之理然欤自僖昭以来日益割裂梁初天下别为十一南有吴浙荆湖闽汉西有岐蜀北有燕晋而朱氏所有七十八州以为梁庄宗初起并代取幽沧有州三十五其后又取梁魏博等十有六州合五十一州以㓕梁岐王称臣又得其州七同光破蜀已而复失惟得秦凤阶成四州而营平二州陷于契丹其増置之州一合一百二十三州以为唐石氏入立献十有六州于契丹而得蜀金州又増置之州一合一百九州以为晋刘氏之初秦凤阶成复入于蜀隐帝时増置之州一合一百六州以为汉郭氏代汉十州入于刘旻世宗取秦凤阶成瀛莫及淮南十四州又増置之州五而废者三合一百一十八州以为周宋兴因之此中国之大略也其馀外属者强弱相并不常其得失至于周末闽已先亡而在者七国自江以下二十一州为南唐自剑以南及山南西道四十六州为蜀自湖南北十州为楚自浙东西十三州为吴越自岭南北四十亡州为南汉自太原以北十州为东汉而荆归峡三州为南平合中国所有二百六十八州而军不在焉唐之封疆远矣前史备载而霸縻寄治虚名之州在其间五代乱世文字不完而时有废省又或陷于夷狄不可考究其详其可见者具之如谱
  职方考二
  自唐有方镇而史官不录于地里之书以谓方镇兵戎之事非职方所掌故也然而后世因习以军目地而没其州名又今置军者徒以虚名升建为州府之重地不可以不书也州县凡唐故而废于五代若五代所置而见于今者及县之割隶今因之者皆宜列以备职方之考其馀尝置而复废尝改割而复旧者皆不足书山川物俗职方之掌也五代短世无所迁变故亦不复录而录其方镇军名以与前史互见之云
  十国世家
  呜呼自唐失其政天下乘时黥髠盗贩衮冕峩巍吴暨南唐奸豪窃攘蜀险而富汉险而贫贫能自彊富者先亡闽陋荆蹙楚开蛮服剥剽弗堪吴越其尤牢牲视人岭蜑遭刘百年之间并起争雄山川亦绝风气不通语曰清风兴群阴伏日月出爝火熄故真人作而天下同作十国世家
  前蜀王建世家
  呜呼自秦汉以来学者多言祥瑞虽有善辩之士不能袪其惑也予读蜀书至于龟龙麟凤驺虞之类世所谓王者之嘉瑞莫不毕出于其国异哉然考王氏之所以兴亡成败者可以知之矣或以为一王氏不足以当之则视时天下治乱可以知之矣龙之为物也以不见为神以升云行天为得志今偃然暴露其形是不神也不上于天而下见于水中是失职也然其一何多与可以为妖矣凤凰鸟之远人者也昔舜治天下政成而民悦命䕫作乐乐声和鸟兽闻之皆鼓舞当是之时凤凰适至舜之史因并记以为美后世因以凤来为有道之应其后凤凰数至或出于庸君缪政之时或出于危亡大乱之际是果为瑞哉麟兽之远人者也昔鲁哀公出猎得之而不识盖索而获之非其自出也故孔子书于春秋曰西狩获麟者讥之也西狩非其远也获麟恶其尽取也狩必书地而哀公驰骋所渉地多不可遍以名举故书西以包众地谓其举国之西皆至也麟人罕识之兽也以见公之穷山竭泽而尽取至于不识之兽皆捜索而获之故曰讥之也圣人已没而异端之说兴乃以麟为王者之瑞而附以符命谶纬诡怪之言凤尝出于舜以为瑞犹有说也及其后见于乱世则可以知其非瑞矣若麟者前有治世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世未尝一出其一出而当乱世然则孰知其为瑞哉龟玄物也污泥川泽不可胜数其死而贵于卜官者用适有宜尔而戴氏礼以其在宫沼为王者难致之瑞戴礼杂出于诸家其失亦以多矣驺虞吾不知其何物也诗曰于嗟乎驺虞贾谊以为驺者文王之囿虞虞官也当谊之时其说如此然则以之为兽者其出于近世之说乎夫破人之惑者难与争于笃信之时待其有所疑焉然后从而攻之可也麟凤龟龙王者之瑞而出于五代之际又皆萃于蜀此虽好为祥瑞之说者亦可疑也因其可疑者而攻之庶几惑者有以思焉
  吴越世家
  呜呼天人之际为难言也非徒自古术者好奇而幸中至于英豪草窃亦多自托于妖祥岂其欺惑愚众有以用之欤盖其兴也非有功德积渐之勤而黥髠盗贩倔起于王侯而人亦乐为之传欤考钱氏之终始非有德泽施其一方而百年之际虐用其人甚矣其动于气象者岂非其孽欤是时四海分裂不胜其暴又岂皆然欤是皆无所得而推欤术者之言不中者多而中者少而人特喜道其中者欤
  文章辨体彚选卷三百九十
<集部,总集类,文章辨体汇选>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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