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谷集/卷二十六
序五首
编辑魂殿都监契屏序
编辑恭惟我显宗大王即位之十五年,弃群臣,实甲寅八月之十八日也。有司遵礼典设殡殿都监,主治大丧之事。提调三员,以卿宰为之,郞厅八员,二员以侍从拣差,称都厅,摠察各房。六员分掌三房,房各二员。一房掌祭奠,二房掌衰服,三房掌含敛欑屋。
越六日殡事毕,禀上旨以昌庆宫之欢庆殿为魂殿,即古所谓特祀之寝也。遂设魂殿,都监提调以下,并兼察其任,唯一房郞厅二员,留供殡殿诸事,二房、三房郞厅,各去其一而存其一。又差监造官三员,缮工监该官一员,分其职掌而治之。添修殿阁,缮葺廊庑,铸造祭器,事既重而役且钜,凡阅五十馀日而工告讫。比之前时,功费之省几半之,玆盖奉承我圣上体先王俭约之至意,而亦可见大小诸僚敦匠之勤也。
至十二月十三日,自山陵返虞于魂殿,既卒事。录都监事例为仪轨,归之掌故氏,而又相与谋为此屏。列书官爵姓名,以备后观,亦故事也。诸公以寿恒职忝摠护,请识一言于下方。呜呼!臣等俱受先王隆天厚地之恩,既不能以身先蓐蝼蚁。乃其区区所自效者,只在于攀慕靡及之地于斯役也,顾何以为心?而亦何忍为之言耶?
惟其苍皇哀陨之中,周旋共事,积有日月,则托契之厚,诚不浅浅。而人情久则易忘,识之,欲其相勖而不忘也。然我先王盛德深仁,自有没世而不忘者,随事兴感,无所往而不然。向之所共周旋于哀陨之中者,无非他日兴感之端,则不期于不忘而自不能忘矣,奚待文字以识之也?若其事之始末,不可不书,觕记其略如右云。
《独石集》序
编辑自古文章之士,类多才命相仇之叹,其生而致用于世固难矣,及其没而残膏賸馥,能垂耀不朽者,亦落落鲜觏。以余观于独石黄公,益可信已。
公芝川公之冢子也。芝川文章,世推为大家,而公实承之,有“凤毛”之称。然公才气俊逸,其于文天得为多,不专出于弓箕之学也。既射策魁大科,历践台省,骎骎且向用矣。使公循序而进,步武骚坛,建旗鼓执牛耳,岂遽出一时诸公下哉?不幸而一捍于辛卯之文罔,再陷于壬辰之机阱,终至冤死于壬子之狱而其祸极矣。平生所著述,并随而亡逸,今其得之掇拾者,厪十之一二也。
呜呼!以公迈伦之才,既不能黼黻、笙镛,以鸣国家之盛,反以身为奸凶之鱼肉,而至于铺锦列绣之文,片片零落,使后之人不得见其雕绘之全,公之有才无命,吁其甚矣哉!
然公之所同受诬者,皆世所称贤人君子,而其得洗雪,实在圣祖改纪之初,则即此而可以槩公矣。故其残篇断章,尚使人吟诵而不能已。其视戕贤害能之徒骨未及寒,而人闻其名而唾之者,得失果何如也?九原有知,亦可以自慰矣,奚足为公憾哉?
公家别业,在永平之芝川,余屡访永平山水,观所谓“独石”,即川中一巨石也,芝川公与公自号,盖取诸此。余过之,未尝不慨然兴感,想见其为人也。今公外孙柳君时蕃,以公遗稿锓木而问序于余。余既惜公才命之不偶,且嘉柳君用心之勤,遂不辞而为之叙。
《晴沙集》序
编辑霁峯高公,当壬辰之难,倡义讨贼,以身殉之,其中子学谕公实从死。冢子临陂公起兵复仇,兵败于晋阳,亦死之。一家忠孝,世比之晋卞成阳云。
其季子曰晴沙公,髫年罹祸,故能厉志攻学,不坠父兄之业,既魁司马,旋又阐大科。声誉日起,一时名流争倾向之,乐与为交。而朝廷亦以公忠臣子,甚尉宠之,由郞署而选湖堂,将任以文翰事矣。已而不偶于时,栖迟州府,公不以燥湿异视,所到举其职,又将用政术显矣。然公坦易疏荡,处己接人,或失于关防,坐此数被疵摘。至最后,因诗语遭无妄,则几丽大辟矣,赖仁祖追念霁峯公,特推字孤之恩,得脱于文罔。自是世不复收公,而公亦无意于世,屏迹乡里,沈冥麹糱,以此终其身。
嗟乎!以公家世才地,平步而进,犹可以致高位享显名,不后当世之士,而卒止于是,岂非命也哉?公无适嗣,有子傅善,即枚乘之皋也。裒聚公遗稿,间以示余。公之著述本不多,然其诗与文,蔚有风韵,不失家庭遗则,至其造次吟咏,犹拳拳忠贞二字,噫!是岂背国辱先者哉?傅善请余抄其可传者,且叙之一言。
窃念我王父与公有通家之好,当公困殢,叹惜之意,屡形于书牍。余于此谊不敢辞,略加去取,仍书归之。后之览斯集者,庶几得公心事而亦以知忠孝之家之所传云。
《橘屋集》序
编辑盖当我穆庙之世,湖南有以诗鸣者,曰橘屋尹公。同时词苑诸公,靡不推许,而我王父文正公与之游从最熟。不佞幼侍家庭,从书箧故纸中,得公与王父酬唱若而篇而读之,恨无由睹其全也。
今适御魅于朗州,朗于公旧居海南比壤也。公之曾孙仁厚、天厚兄弟袖公遗稿来视,仍请删定而弁以文,是则不佞乌敢当?窃自幸其宿心之副也。遂受而卒业,则其诗格炼而调清,咏物写事,无非本乎性情之正,宜其以此鸣于世也。其馀杂著诸文,亦皆赡畅有理趣,其必传于后无疑也。
公少学于重峯赵先生,坐此摈于时论,晩又厄于昏朝,蹭蹬下位,而犹秉正不挠。退居乡里,绕屋树橘,自放于酒赋以终其身,一时侪流之所推许,不颛在诗也。
公甚有内行,观其所述继母行录,则可知母之所以爱公,与公之善事母者,皆非今人所能及。然则公之可传,又岂独诗哉?噫!近世所称词人文士其所著述,能使木灾而纸贵者,其人与文,岂尽有愈于公哉?独公后承凋残,又未有青云之士为之后焉者,使其隹篇秀句,零落于尘埋蠧食之中,而不得托剞劂以图不朽之传,吁其可惜也已!顾不佞非玄晏无能为《三都》家役,而重违尹君兄弟之请。且念先故之谊,玆用不揆僭妄,略为之标选,并叙一言以归之。
公名光启,海南人。登己丑文科,尝入春坊为讲官,仕止礼曹正郞。其王父拙斋公行,与其昆季橘亭衢、杏堂复,俱以大科进,有闻于世,公之家学渊源,盖有所自云。崇祯纪元后丙辰中冬日,安东金寿恒书于朗州之服舍。
《沙溪先生文集》序
编辑沙溪金先生卒几六十年,文集犹未行,盖先生平日不喜著述,门下诸贤不欲违其自谦之意云。我圣上十一年乙丑,临筵下教曰:“予欲观文元公文集,其令玉堂取入。”于是奉朝贺尤斋宋公时烈以先生门人,编次其遗稿随箚投进,上览之称叹,遂命芸馆剞劂而行之。
尤斋公属寿恒为序,寿恒自惟蒙陋不敢当,屡辞不获。则仍窃记寿恒幼侍先王父文正公膝下,有语及先生,或歉其少文者。王父曰:“先生何可易言,望其外,亦可以知其德矣。”寿恒当时虽稚昧无所识知,而因王父之教,得以知先生之为先生也。抑又闻之,栗谷先生以圣贤之学,任继开之责,一时及门之士,彬彬辈出,其间聪明英儁,以经术、文学名于世者,未可一二数也。至于淳实恳笃,谨守师说,以能受其嫡传,则唯先生一人而已。
论者以其质鲁而传道,犹曾氏之于孔门,斯诚知言哉。然质鲁之人,世固多有,则谓先生传道,只在于此,而不求其所以传之之实,非知先生者也。夫圣门旨诀,不过曰“博文、约礼”二者,废其一则非学也。先生天赋浑粹,自然近道,而至其问学,则加以人一己百之功,剖析精微,毫厘必谨,克治诚切,老而不懈。又专精礼学,讲讨而服行之,使天叙天秩大明于吾东,其功益伟矣。
世皆知先生之能约以礼,而若其博学于文则鲜克知之矣。凡先生之格致、思辨,诗书雅言,无非文者,何必摛华藻工笔札而后,谓之文哉?故其发为文字者,虽朴茂简质,无所修饰,而率皆义理明白,体用具备,无一字一句或涉于偏驳浮夸,信乎其为仁义之人之言也。先生所以得斯道之传者,其在斯欤。彼以少文为歉者,岂非浅之为知先生哉?方今世衰道微,为学者不沦于卑陋,则必趋于浮靡,其不为胡广之《中庸》、鹦鹉之能言者几希。我圣上兴思九原,命刊遗书,欲以嘉惠后学者,其意岂偶然哉?诚使读是集者,精思实践,不务空言,有以默契乎先生传道之实,则溯洛、闽,达洙、泗,由此可致,而庶不负圣上表章之盛意矣。
是集之行也,先生曾孙光城公兄弟考校订正,实相编摩之役。光城名万基,早以文学显,用为当宁国舅,有大勋于王室。近世名贤子姓之袭休,门弟之多贤,鲜有及先生者,先生焘后之德,诲人之化,此亦可征云。崇祯纪元后丁卯孟秋,后学安东金寿恒谨序。
记八首
编辑崇祯皇帝御笔二障购得始末记
编辑癸丑冬,余奉朝命,修聘燕中,及春始东归至辽东。有李生之淮,来与同宿旅馆。李本江西仕族,虏之躏南方也,阖门遭覆灭,独其身俘系于此。为人警黠可与语,为诗文亦略涉蹊径。语及南事颠末,辄扼腕悲悒,泪簌簌下。袖二障子视余曰:“此崇祯皇帝御笔也。”
余敬受而展之,其一书“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一句,其一书“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句。句下又各有一字,字体如出一套,而莫详其为某字,意者似是御押而不敢知也。上有二篆章,一曰“鸢飞鱼跃”,一曰“崇祯岁次著雍摄提格。”以干支推之,即戊寅岁也。又以隶书印“御笔”二字于左旁,此则盖后人所标识也。纸面洒金璀璨,饰以瑞锦,轴以文棐,宛然无少玷缺,只外面稍有坏污。观其笔势飞动,墨花辉映,若鸾凤翔而云汉回,其为真迹无疑也。
仍问:“藏者为谁?”李曰:“初不知自何流传,而今为此城大贾胡姓人所有。将市之以为利,愿子捐金购之,毋使先皇宝墨沦弃于腥秽之场也。”问:“其直几何?”曰:“约数十金可售。”余谓:“今之得购此,诚不可得之幸,其何直之多少之是计乎?而况于数十金乎?”柰余橐装已罄,无一金之资,则唯相对嗟惋,摩挲不忍释者。久之,李生又谓余:“直不必金,幸有他物之可货者,吾当居间而为之地。”余询从者搜之药裹,得三䅉一觔许。遂使象,胥偕李生持以之胡家,胡初甚有吝色,赖李生力赞始许购,归而藏于家,以为永世之宝焉。
呜呼!自惟下土虮虱,臣既生晩,不及在宥之盛际,拭玉朝天,以与于观国论乐之会。乃于天翻地覆之后,包羞忍辱,䩄然为皮币之役。凡道路于经历,城阙于周览者,无非裂眦而摧心,欲求昔日声明文物之馀,以少慰东周之思,而泯泯焉不可复寻矣。至于先皇宸翰之流散人间者,虽只字、片蹄,其为可珍,固不翅拱璧,而所可以寓其哀慕者,又岂特乌号之弓哉?故余前后求之之勤,靡不至矣,而讫无得焉,徒抚迹于寿陵、龙池之间,而抆血呑声而已。乃今偶得之于逆旅,以副其宿愿,庸非不可得之幸耶?
窃惟先皇之为此书在戊寅,而越六年而有甲申之祸,甲申之去今未及三纪,则岁月非久远也。以先皇天纵之能,挥洒于清燕之暇者,必有充溢于宝文、宸奎之藏,未可以遽数也。然而至于今日,求之勤而得之难如此,则可见其传于世者之至鲜也。独此二障阅几兵燹,而能保完如旧,斯已奇矣。其不为昭陵玉匣之殉,而落于一贾胡之手,埋没于毡庐野肆之中,固可谓不幸。而尘沙之所蒙翳,蠧鼠之所侵蚀,不遂至于隳失者,亦幸矣。一朝而因其图利之心,终归于勤求不得之贱臣,得以夸耀海域以永其传,玆又岂非幸之幸也?虽然,此岂容人力哉?非有鬼物阴护而潜卫,则尚可以得此乎哉?噫亦异矣!
抑余因此而重有感焉。国君死社稷,古今之通谊也,废兴存亡,有国之所不免,而历选终古,能蹈此义者,蔑蔑乎无闻焉。惟我先皇帝当苍皇颠覆之际,身与宗社俱亡,其巍巍义烈,度越百王,真可谓无愧于祖宗而有辞于天下后世矣。此固中朝臣子极天之至痛,而使天下后世之人闻之,亦可为掩泣而气塞,况我东土被皇家子视之泽出寻常万万者哉?道路、城阙之所历览,犹为之兴哀,况此御笔二十四字一句一点,皆出于心划?
手泽若新,天香尚馀薰,奉以揭壁,日夕瞻仰,恍若蹑文陛衬香案,以觐穆穆之光,则万折朝宗之诚,《匪风》、《下泉》之感,其有不由此而发耶?李生之惜其沦于腥秽而必欲归之于余者,其意诚可尚,而余之辛勤以得之,以寄其区区北拱之微悃,其志不亦可悲哉!第未知今世知余此志而同其悲者,有几人欤?惟知者知之,不知者不知之耳,聊书此以志之。崇祯戊辰后四十八年乙卯八月日,谨书。
风玉亭记
编辑余窜朗州,寓城西郡吏家,家本面东背西,朝夕俱受日。而又卑椽短檐,牢密其墙户,当夏则烘烁忒甚,风气无自以入,是以居常郁郁,有坐甑之苦焉。郡故称形胜,环一境之内,岩寺、水亭之宜于濯热纳凉者,固未尝无也。而余方塞窦息影,足不出门外一武地,则顾无因而至,徒寄羡于水玉、秋菰而已。
既久而得一避暑之所焉。舍后小丘斗断,其上颇宽衍,四面竹树环之,萧椮悄蒨,觉有幽趣。遂命仆刜秽草,辟朽壤,试陟而望之,面势爽豁,若出埃壒之表。凡山之远近,水之纡直,村畦野涂之绣错经纬者,争献状于杖屦之下。且其处地高,故得风多,每披写消摇,甚快适也。然暴阳凌雨,不可以恒处,则谋所以庇之者。而鸠材营宇,非唯力诎,亦非余所欲也。乃取巨竹构一架为亭,杗、桷、栟、杙,皆以竹为之,不杂一木,独其下以木设为方机,穴其四隅而承其柱,欲其朴属而毋使土侵竹也。其高一寻有半,其广如之,其修不及高一尺,不崇朝而工已讫。以蓬席盖其顶,编栅布其底以代床,上施以簟,簟与栅亦竹也。
亭既成,余乃葛巾布褐,日相羊其中,呻书咏诗以自乐,其所乐而倦,则引觞而醉,据几而眠,煕煕然与造物者游。既觉而起则鲜飙自生,翠叶交荫。月岳爽气,依依入襟袖,令人神清心旷,有驭泠风羾寒门意,以至暮色苍然,新月映林梢,而兴犹未阑也。当是时也,忽不知身之为僇人,地之为荒裔,时之为炎夏,则况世之是非,得丧荣辱,复有可以撄吾怀者耶?假使余得致身于向所谓岩寺、水亭者,而其清旷自适之趣,未必能若是也。
昔柳柳州记钴𬭁潭云:“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玆潭欤?”今余之乐于斯而忘其困者,亦玆亭之助也,则乌可使没没无名?遂名之曰“风玉”。客有过而难余者曰:“风者亭之所固有,名之宜矣。然其结构觕朴,不过稍饰于橧巢林樾者耳,强名之为亭,亦云不称。今乃揭玉为名,有若侈大者然,其意何居?”余应曰:“否否!余性素爱竹,幸今得处于万竹之中,而又以竹为亭,其起居枕藉偃仰顾眄,无非竹也。夫风之与竹最相宜,观于程夫子感应之说,亦可知矣。
每风之来触于亭也,磨飐戛击,自相成声,琮琤乎铿锵乎,若碎琳琅而鸣玦环,非亭之能声也,竹为之声也。又四顾而听之,则竹之林立于左右者,无不为风所摇,玱玱珊珊,其声清越以长,非竹之能声也,风为之声也。声虽风与竹之为,而其听于耳则无非玉也,名亭以玉,奚不可之有?
且也古之君子比德于玉,而其泽栗廉垂之德,竹实似之。故比玉于竹者亦多矣,此《淇澳》绿竹之咏,所以兴琢磨圭璧之盛德也。余之于竹,不徒挹其风之清以涤其烦歊,亦将取其德之比玉者,以为进修之则,则以玉名亭,意实在斯。觕朴非所嫌也,至若侈大之云,不亦浅之知我哉?”客“唯唯”而退,因书其语以为记。
安用堂记
编辑昔韩昌黎送李愿归盘谷,述愿之言。历叙遇于世与不遇者之事,虽一归之命,而其趣舍之意可见。至其末,特提奔走徼幸者而断之,则其贤不肖之分,岂不益较然哉?噫!士之遇不遇,各有命焉,固不可以力致也。然滔滔终古,能安于其命而无求于外者,一何鲜觏也?夫扬名声者,常苦于缰锁;处闲适者,每病于湮没,二者之不得兼,亦其理与势然也。即二者而论之,其显晦升沈,奚翅云泥之悬哉?而若校其劳佚而乘除之,则彼焦中鹜外,钟漏乎奔忙者,孰与栖迟衡、泌,泄泄十亩之间哉?
此仲长子所以乐志闲居,至譬之凌霄汉出宇宙而无羡乎入帝王之门者也。虽以苏长公之登金门上玉堂,名位爀爀耀一时,而及其流窜岭海,反不如坐茂树而终日者,佛印老释犹以此讽之。观乎此则得闲之难,又有难于求名者矣。然世之人既或得闲矣,而汲汲焉唯名是求,污秽之不羞,刑辟之是触,至于老死而不悔,如愿之言者多矣。斯岂非不能安其命而然耶?
夏山曹仲宣丈,本世禄之胄,生于京师,少奉其家大人,避地朗州之鸠林村,仍居焉。村在月出山下,湖海林园之胜,甲于南方,而曹丈所居,据村之一偏,得幽深窈窕之趣。旁多陂田污邪收其利,足以充伏腊之费,去渔浦不百步而近,日必举网得隽,足以继朝夕之羞,左右植橘、柚、安榴、梅、杏之属,连柯交荫,华实照烂,足以供奇翫而侈饤饾。就宅之左,辟之以为堂,凉轩燠室,足以适四时节宣之宜。堂之前后,垒石而列卉竹,凿沼而种蒲莲,杖屦消摇其中,足以观时物之变,资耳目之娱。客至无亲疏,必刲腴佐酒,欢然相对,罍不耻不止。兴到辄牵黄擎苍,使奚奴携一鸱夷,纵游平原、大麓之间,逐雉兔以为乐。有时笋舆、舴艋,随意所之,非山寺则湖亭也,亦足以散烦郁畅幽悁而终身不厌矣。虽盘谷之无不足,何以过此?
吾知世之闲适者,莫曹丈若也。然慕通显而恶沈晦,曹丈岂异于人哉?余观曹丈少不习公车业,乐弛置自放,虽不得与于俊造之列,而若其气义、干局,视今之为百执事者,有过而无不及焉。况其戚故、姻娅,无非世所称名门望族,秉匀持衡者,前后踵相蹑也,即曹丈一开口,顾不乏与为吹嘘者。累墨绶长民社,其已久矣,乃曹丈独谓既得其闲,无所用乎名,泊然不以干其守。年今迫七袠矣,皓首布衣,人皆嗟惜,而曹丈方且优游自得,未见有戚戚色,岂所谓安其命,无求于外者耶?其视向之奔走徼幸,老死于污秽、刑辟之间者,果何如也?
尤斋宋先生取安乐翁“既闲安用更名为”之语,名其堂曰“安用”,可谓知曹丈之深,而亦可以警世之徇名丧身者矣。曹丈属余演其语以为记,若余者坐误虚名,求闲而不得者也。今登曹丈之堂,窃羡其闲而韪其志之远迈于俗人也,于是乎书。
竹林亭记
编辑玄上舍士休辟小亭,为宴息之所,问名于余。余问曰:“古人名堂室,不一其义,或以箴警,或以寓兴,或以山川景物,子之意何居?”士休曰:“唯唯否否。吾才疏性懒,安于弛置,年及五十,蔑蔑乎无闻,则其言之尤、行之悔,而可以箴警者多矣。穷居闲处,幸无羁绁之苦,稼、圃、弋、钓、琴、尊、棋、槊,凡可以寓吾兴者,亦非一也。弊庐在鸠林里中,占地最轩敞,月岳抱其前,西湖环其后,篠、簜、橘、柚、梅、榴之植,交映于左右,则山川景物之供吾应接而可取以为名者,又不可胜数也,然三者吾皆不以名吾亭也。”
余请其故,则乃欷歔而言曰:“去吾舍数里,吾叔父寝郞公别业在焉,园林台沼,擅胜于一乡,可与古所称辋口、卯桥争其霸矣。筑一亭其中,颜曰‘就阴’,即叔父之所寄傲也。
不幸叔父殁世,祸败荡析,后承不能保家业,未及十数稔,而旧居已为墟矣,其岿然如鲁殿者,独其亭在耳。又将撤其材而货之,为村民之所有,则吾于是愍然有不忍于心者,遂归其直而移构于此,冀以无废叔父之旧焉。子幸而名吾亭,愿用是志之也。”余作而曰:“有是哉!士休之笃于亲也!请名之曰‘竹林’可乎?在昔竹林之所谓贤者七人,而阮家叔侄居其二,夫以诸阮子姓之众多,咸也独能同其游。虽如风韵似父之浑,而亦不得预焉,嗣宗之于仲容,其契许可见矣。今寝郞公非无似续,而莫有任花石之托者,顾士休乃能眷眷于堂构之传。士休之事叔父如此,则其叔父之视士休,不减步兵之阿咸者,即可知矣。
名其亭,宜无以易此也。况‘就阴’之义,实取蒙庄,则其与林下趣尚,盖亦不殊矣。名之以此,庶几不畔于旧称也。
噫!竹林之游,可谓极一时之跌宕,而及至嵇、阮殒逝,风流云散,则其亲朋、酒徒践遗墟经旧庐,无不抚迹兴感,若黄垆之叹、山阳之赋者,此固人情之所必至也。况以士休之笃于亲,而昔之杖屦觞咏所追陪而周旋者,今皆荡然为榛莽鼪鼯之场,则所以彷徨想慕,怆焉忾焉者,又岂他人比哉?是以于其榱栋之遗,犹且爱惜收拾,俾不为易主之归。至扁其亭,则又舍其可名者,而必欲以寓其思焉,士休之用心,其亦勤矣。余诚嘉之,敢不表而揭之,以彰士休之志也。”
傍有客质余曰:“子之言则然矣,魏、晋之士,放旷越礼,吾儒所不取,末哉!子之待士休也。”余应曰:“是不然。今余所取名于竹林,不过阮家父子事耳。庚桑子,老氏之役,而朱夫子取‘畏垒’,以名其庵,则亦奚异于是哉?且子不闻山巨源之称仲容乎?‘清真寡欲,万物不能移’则虽云任达,其贤于今之逐逐利名者亦远矣,斯独非可取者耶?”客默而退。士休请录其语以为记,遂书以与之。
碧流亭重修记
编辑湖南之锦城,有故府使金公用韬略显,尤以气义称于世云。昔我先祖文正公之由虏庭出,住龙湾也,金公自锦城往候焉。锦之去湾,数千里之远也。金公之于先祖,非素客习门下者也。况先祖当此之时,内困于蜮射,外阽于虎口,其危辱已甚,虽平日趋慕者,亦多背而去之,则非有形势可以驱使人,而又非有福利之可徼于后者也。独金公不计身之利害、世俗之诋笑,越百舍而赴之,如不及焉,岂古所谓千里诵义不顾世者非耶?其得气义称不虚矣。
及先祖东归,金公又来拜于石室,余方幼从傍窃瞯,公已老矣。而犹激昂忼慨,眉间壮色,隐隐有封狼居胥意,信所谓矍铄翁也。未几而闻公逝,每惜公气义不得一试之于制阃登坛,以没于地也。逮乎世变愈多,附势背义者,滔滔皆是,则益叹如公梃然为出石之笋者,不可复得也。
自余来朗州,与公乡接壤,求识其子孙甚切。已而公之二孙尚铉、尚焌屡访余服舍,余喜其不替先谊也。一日二君谓余曰:“弊居临水有亭,曰‘碧流’。祖父尝构竹为屋,实晩年栖息之所也。岁久且坏,今将易而新之,愿有以记之也。”余观人家基业,未有不成于祖先而败于子孙者,况能修其坏而复其旧耶?今于二君见之,余又喜其能不坠先业也。然二君之所以承家者,其止于是耶?必也砥行砺义,以无忝祖武,然后方可谓善于堂构矣。一亭舍之坏,而尚不忍不修,则况于此而忽之哉?此二君之所宜加勉,而亦余区区之望也。
余僇人也,无由一投足于残山剩水之间,以抚其苔枪雨甲之遗迹,则徒有怅想而已。因二君之请而一言寄意,又安可已也?至于山川之美、登眺之胜,非余所亲睹者,不暇述,第述公之气义、余所尝慕用者,而仍勉二君以嗣守之道焉。亭本我朝赵参判注别墅,传之外裔,为金氏所有,“碧流”即其旧号云。
水南寺记
编辑月出山,实罗季道诜师挂锡地也。始诜公相地之宜,据山之正脉,以设大伽蓝,则所谓道岬寺也。又环山内外,置兰若以百数,凡岩洞林麓之稍可以栖托者,靡或遗焉。虽岁久湮废,今之存者不能什之一,而其故基遗迹之在睹记者,犹历历可寻也。独道岬之南循溪以上,有一区峯回水抱,地高而势阻,其形胜可与前所置兰若者相甲乙,而芜没空旷,未有以称焉。
至崇祯丙申,山人释敏察而识之,嘅前之遗,于是斩榛棘夷崖崿,倡一二同志,鸠材建屋,佛堂僧房长弟告成。又直其前为楼数楹,以便临眺,规制虽小,俨然一祗园也。夫自诜公以来迄今殆近千年矣,其间游人释子之经行于斯者亦何限?而至敏而一朝始发之,岂天悭而鬼秘之,以待其人欤?地之隐显固有时,而亦可见敏之有法眼矣。
余窜于南,适在月出之下,尝携客到寺,觞咏于楼上。其幽夐潇洒,令人乐而忘归,微敏开拓之力,吾辈焉得以有此乐耶?余又嘉敏之为后人计者,志勤而识慧也。时敏已入寂,有老僧玉烈颇恬静识文字,为余道敏事甚详。余虽不及见敏,观于寺之创而已,槩其为人,及与烈语,知其非妄言者,然后益以信敏之非凡僧也。
寺久无名,以其南于道岬,唤为南庵,余改命曰“水南”。名其楼曰“山翠”,以楼之四面皆山,苍翠常环合于此,志实境也,烈仍请余一言以记之。玆地也不幸而不遭诜公,芜没千百年之久,幸而遭敏师,得以开拓于千百年之后,可谓奇矣。若余之来游,不在芜没之日,而在开拓之后,其亦幸也,非不幸也。斯不可不识,聊书此以塞其请,且以谂后来者云。
故承旨金公墓碣改刻后记
编辑公以嘉靖戊子卒,葬于交河治北洛河负子面午之原,即外氏绫城公兆次也。金夫人从葬,同原而异其坟。始公之葬也,树碣于墓侧,阳谷苏公世让撰,散人申𣸣书并篆。石性甚脆,岁久漫漶,几不可读,子姓咸病焉。
公之孙县监箕报游于退陶李先生之门,尝以先世诸碣文,请先生书,为一通藏之,以为家宝,传至于今,字画尚宛然。公之六代孙启祥、启光、命硕相议易以新碣,适启光出守丰基郡。郡故产石,乃割俸鸠工,石既具,谋得他善书入刻,子姓成一口言:“无论今世有善书与否。即李先生一字不翅拱璧?以此镵之石,岂不于先垄有光也?”
将始役,启祥走京师,托寿恒识其颠末。窃念县监公之求书于李先生,虽不可谓预知有今日事,而若其慕贤、奉先之诚,槩可见其所存矣。迄今百馀年,阅几兵燹,而得保而有之,终为墓道重。大贤心划手迹,固宜为神明所护持,而亦岂非县监公诚孝默有所感也欤?其亦异矣哉!
公之内外孙幷累百馀人,多不可尽载。启祥居乡,以善人称,启光以文科进,命硕方任县监。其馀后嗣之未显者,皆能以孝友醇谨,世其家不替,人谓公遗训之推也。公之弟庶尹公,即寿恒五代祖也,今于玆役,谊有不敢辞者,遂谨识如右云。
重峯赵先生锦山殉义碑阴后记
编辑右碑阴小记,即习静宋公所述而自书者也,碑文所谓“进士宋邦祚”,实习静公也。公既请文于月汀尹公,以树此碑,又自为识其阴如此。夫赵先生殉义始末,碑文所载详矣。其学问忠孝大致,则具著神道诸刻,至其尊周卫道之志,扶正斥邪之义,则又有遗集、遗事之传于世者,可以俟之百世而不惑矣。顾此数语,虽若寂寥,而观其表出郑相公诔文者,可谓约而该矣。其欲保无已于传者,亦可见其意矣。
赵先生方其在时,仇怨溢世,目以“怪鬼”,自栗谷、牛溪二三诸贤外,知之者鲜矣。及先生没,而所成就卓绝光明,则世之人始稍稍称服,而能深知尊慕者亦鲜矣。习静公以藐然后进,独眷眷致力于斯,非尊慕之深而如是哉?碑之建在万历癸卯,时公晦迹草野,不欲以文墨自见,故没其姓名。洎今八十馀年,已有不识其谁所为者,世代寖远,则将归于湮没矣。
公之从子尤斋宋公时烈为是之惧,属寿恒略记下方,俾后人知之,寿恒不敢辞。公恩津人,官至兵曹佐郞,习静其号也。气节、行谊,见重于士类,我王父文正公许以畏友,尝述其墓文甚备。盖其平生有得于赵先生遗风云,若公真可谓慕先生者哉!
题跋十二首
编辑银台契屏跋
编辑古称:“同僚,有兄弟之义,契好之密,至于世讲而勿替。”盖可见笃厚之风也。世道既下,人之知此义者鲜矣。当其以官会也,接席联裾,忘年辈叙情素,莫亲且密也。一去其职,则各相背驰,终至于寖忘。习俗之薄,良足慨然。间有记其事图其迹,以永其传,以存不相忘之义,则斯亦厚之道也。
余于己亥,忝入银台,首尾殆一期。是岁孝宗大王礼陟,我圣上践阼。伊始同时诸僚,无论后先久近,夙夜共劳,自有不可忘者。况咫尺迩列,亲见天崩之变!吉凶将事之际,相与周旋,积有日月,则其托契之深,又岂平日之比哉?方且谋所以记其事迹,而顾有所未遑也。
会海西按使,承上命,印进先王御笔八大字,仍寄六承宣各一本。珍玩之馀,摧陨冞切,遂作为短屏,以寓乌号之慕。诸公咸曰:“玆事固不可以不识。向之所谋而未遑者,盍亦因此而图之?”乃妆其后面,首作厅会之图。次题诸僚官衔姓名,系之以序若诗。序则东里李公之文,诗乃翠屏赵公所倡,而诸公属而和者也。噫!是屏也,可谓一举而两备矣。瞻宸翰之昭回,则恍若昵侍前席;阅诸僚之诗文,则常如晤言一室。虽聚散契阔之不常,而情谊之笃,无间远迩,追旧图报之诚,协心共贞之念,其有不由此而发耶?此不但为一时记迹而已也,凡我诸僚其各勉之哉!
始谋作屏,余适以病去职,越一月而复入院,屏始告成,诸公属余跋其后。若御笔摹刊始末,具在李公序中,毋容余续貂。只以同僚契好之义,书以相勖云。庚子孟夏,行都承旨金寿恒谨跋。
书《大芚酬唱诗序》后
编辑松湖白公,玉峯之嗣子也。玉峯公以诗清笔妙,擅名艺苑,而松湖又能趾美续闻。某诗与笔,犹顾况之非熊,右军之子敬也。自我先曾祖,已与玉峯有交好,而至王父之与松湖,则世讲其好益密。既同升上庠矣,而及松湖买宅汉都,则又与王父居比邻也。每松湖自南入都也,王父必同榻以处,联枕以宿,招呼诸名胜,以共文酒之会,见于诗篇书疏者,可考而知也。
王父尝祗役耽罗,路由海南,松湖旧业在焉。时梨川李公,以体府幕僚适过此,李公于松湖,亦久要也。王父间携二公,访大芚山之头轮寺,探诗水石之胜,各有诗以咏其事。后松湖请王父手书其诗,幷叙始末为一通,以备后观,又以其摹本,付山僧,刻以揭之寺壁。其真迹则至今藏于白氏,而其副之在吾家者,逸于兵燹。尝求之寺僧,只一见其拓纸矣。
去岁,余受玦落南,松湖之孙明宪氏亟来相访,以此帖见视。奉以展玩,手泽宛然,阅未竟纸,而泪已不可收矣。呜呼!此书之作,去今七十有三䙫,而自王父辞世,亦已逾二纪矣。追想声容,日远日杳。其间世道之变,又不翅百端?已足悲惋。而况余不肖无状,颠顿至此,去大芚莾苍之地,无由一致身于长春洞里,以蹑王父杖屦之遗迹,岂不重可悲也?
玉峯、松湖所与交,皆当世贤豪,其往还札翰,无不裒聚成帙,虽赫蹄靡遗,而我王父笔迹十居六七。此帖特其一也,夫传四世历百年之久,而能保而不失,若白氏子孙,可谓善于嗣守者矣。观乎此则吾两家世好之谊,亦可不待勉而无怠矣。然自今以往,年愈久而世愈远,则惧其后生者之或怠也。遂略述先故,且志余所感,以书于下方云。丙辰复月上澣。
书同春宋公所书赵重峯碑铭草本后
编辑右重峯赵先生碑铭,吾王父文正公撰,同春宋先生书,己刻而树之埏道矣。此其草本,而洪君得禹得之同春旧第,持以视余。呜呼!王父之弃不肖等,今踚二纪,而春翁易箦,亦已五年所矣。其间世故之变,又曷可胜道哉?洪君即春翁之侯芭也,相对下涕,遂书此以归之。丙辰季冬,安东金寿恒敬书于朗州之服舍。
《锦湖集》跋
编辑锦湖林公之遘祸,去今百三十有馀䙫矣,然学士大夫谈及公死,犹气塞中咽,甚至涕涔淫下者,岂不以其祸之㦧而其人之可惜哉?是以其咳唾之遗,人且爱而宝之,不翅若吉光之羽,则虽残章断稿,不可使无传于世也。顾公嗣续零替,世又无慕义、好贤之士为之致力者,泯泯以至于今,尚论者歉焉。
余累居南荒,有柳生应寿来过,即公弥甥也。袖示公诗文一册,属余正其淆讹,且掇公遗事以附卷末,余愧非其任,而亦不敢终辞也。会李公敏叙出牧光山,亟取以镂板,又为文冠其首以阐扬之,若李公真所谓慕义、好贤者哉!既讫工,柳生又要余一言,余之所欲言,李公之文已尽之,奚余言之赘?抑余窃有感于心者。
公之豪才直气,耸拔一世,一世之所相爱重者,无非名贤胜流,观于附录诸诗文可知焉,则于公之死,其哀之惜之固也。至以戎落之丑类,犹知怀其惠而叹其死,则不亦卓卓乎尤奇哉?况去其死百数十年之久,而犹中咽涕下,以至残章断稿,且爱玩之,必欲传于世者,其又孰使之然耶?
此无他,秉彝、好德之同其心,而无殊俗旷世之间也若是,则彼接武同朝,袭冠裳诵诗书,而乃反仇视蜮何,必揃刈之为快者,独何心哉?
噫!欧阳氏之言曰:“士之生死,岂其一身之事哉?”若公生死,诚可谓关于世道,而其生而爱之,死而惜之者,又非特为公一身地也。至于仇贤逞祸之辈,其好恶之天,亦岂独殊于人哉?唯急于快一己之私而不暇他顾也,一念毫忽之差,而其流之祸,遂至于此。后之览斯集者,亦可以知所戒矣,且余因此而重有嘅焉。
公之墓在锦水之上,而尚未有数尺之碣,揭诸阡隧,此行路之所嗟惋也。傥复有慕义、好贤如李公者出,而图所以记载,使百世之后,知公化碧之藏在是,则岂不益可以树风声昭来许哉?李公既倡之于前,继其后者,岂无其人欤?余将有待焉。
题李生松齐篆章帖
编辑篆刻固小技也,然孔子曰:“不有博奕者乎?为之犹贤乎已。”此甚责其无所用心者也。况于今得睹仓籕遗法,尚赖有此,则又曷可少哉?余素不娴篆书,而其好之几乎癖,尝窃怪世之人于博奕多好之,而视此反有不屑也。
今来朗州,有李生松齐数相从,因知其善于斯艺,一日袖示此帖,皆其手刻,个个精妙,今世所罕见也。余既爱玩之不足,且喜其同好,书此以归之。然李生不徒以贤乎已为能,而又能知所用心而有进焉则几矣,李生勉乎哉!
书罗别坐海凤与谿谷酬唱诗帖后
编辑余尝见《谿谷集》中,与罗同年应瑞酬唱诸作最多,而不知罗公为何如人也?乙卯,余南迁过锦城,有罗生相器、世器手一帖来示,即其王父南磵公与谿谷往复诗札也。南磵即罗公自号,而谿谷少与同升庠,及其出牧于锦,则待以下榻之礼有倡斯和,至归朝而犹递筒相续云。
谿谷文章、行业伏一世,平生不轻许人,而顾于南磵诗,称以精诣,又前后诗中,每惜其抱屈,亹亹不休。观于此帖,不唯得南磵之为人,亦可见谿谷公爱士惜才之意矣。世道日下,虽欲复见前辈风流如此等事,乌可得耶?其亦可嘅也已。
南磵之胤参奉君,屡使诸子请余识帖末,余许之而未副也。今参奉君遽不淑,余不忍已诺于逝者,遂书此以归之。
题高霁峯赠朴寿翁奎精诗后
编辑故生员朴公奎精字春仲,其先咸阳人,家于灵岩之鸠林。有孝友、至行,为乡党所敬服。所居有海山之胜,宅前辟方池,池中垒土为小岛者三,自号三岛寿翁。平生好修养之术,宽乐优游,年逾八袠而终,一时名流多赋咏以美之。
公没百馀年,旧居台沼,皆鞠为灌莾,而其赋咏诸诗,亦轶而无传。公之曾孙生员世卿,适从人家得霁峯高公所赠公七言绝句五首,慨然兴慕,且喜其遗躅之尚可征也。将命工为三岛之图,属余书霁峯诗,并和其韵以附于下,谋作一小屏,以目击而羹墙焉。余嘉其追远之诚,不揆诗与笔之拙而书以遗之,仍略记其事如右,俾朴氏世世万子孙视此毋替也。
题高霁峯手草檄文后
编辑余少从家庭闻前辈緖论,咸推霁峯文章,为馆阁高手。及今睹此檄,即其倡义日,倚马手草者,而肆笔成文,句对精工,所涂窜止若而字,则益信前辈之论可征也。且其行、草翩翩豪逸,方兵戈仓卒之际,而有安闲之意,无躁扰之态,亦可见胸中不草草矣。非器度之大,而能如是哉?
噫!公之文章,不得主词盟焕皇猷,而仅发之盾鼻之墨,为帐下儿所诵,其器度不得端委岩廊以赞辨章,而徒自见于舍生取义之地,以为国家光,是则岂特公之不幸?世必有任其责者矣。
公之后孙斗纪、可观以此卷视余,为之三复感涕而识其后。崇祯纪元后戊午孟夏,安东金寿恒谨书于朗州累居之坎亨窝。
题天将吴宗道与习静林公往复书牍后
编辑故习静林公当天将东征之日,随石楼吴公宗道首尾最久。吴公所与往复赤牍甚多,联成巨帙,林氏子孙,至今藏之以为宝。观其长篇短蹄,输写心肝,绸缪款密,不翅若骨肉,古所谓:“四海兄弟。”信不虚哉。
吴公以韬钤显,而兼有此词翰之美,可见中朝人才之盛。而习静公以下国匹士,为其所爱慕又如此,亦可想见其为人矣。然向非圣天子一视之仁,亦何以得此哉?此不独林氏一家之所宝藏,使我东人人见之,讵不益笃其没世之思耶!
噫!沧桑变矣,冠履倒矣,此世何由复睹此盛事耶?俯仰今昔,不觉一涕。习静之孙潝以此帖视余,为识其后而归之。时崇祯戊午中秋,文谷金寿恒书于朗州之累舍。
题朴生世胄所藏先祖考书迹后
编辑不肖幼侍先王考,尝曰:“吾于书用功多而未有成也。”然又尝闻之,从祖仙源先生书法重一世,而每称王考笔力老而不衰,以为不可及云。第王考平生不欲以此自名,切不为人作字,晩年子弟后生有请者,或勉应之而亦不多也。及王考捐馆既久,而遗墨之传于世者益鲜矣。今中表朴生世胄持此卷相示,即王考书与朴生先君御史公者也。为人取其半,只此数幅见存,朴生要我为之识。
我王考身任大义,天下诵其名,至其翰墨固馀事,而人得其只字,争宝之如拱璧,况为子孙者哉?奉玩手泽,不觉涕零,遂题其末而还之。崇祯己未中秋,不肖孙寿恒敬书于东州之累舍。
书家藏《唐音》后
编辑右《唐音》七册共一匣,我曾祖考都正府君旧藏也。不肖少闻于家庭,府君素好书,中经抢攘,竹素靡遗,尝借善书者,抄写如干帙,以供暮年娱玩。此其一也,其字画甚妍整,每卷首尾,俱有府君篆章,而其外面标题则从祖仙源先生笔也。
丙子之难,失其所在,意其不煨烬则泥涂矣。后八九年,而先王考拘沈阳之质馆,忽有商胡手一匣来求市,取而阅之,即此册也。丹印绿签,宛然如旧,王考惊异怆忾,不计直以购之。及东还,常置之几案,一日抽以赐不肖孙寿恒,不肖谨受而珍藏焉。
昔欧阳公家藏书万卷,而唯《昌黎集》以其旧物而尤惜之,况此册我先世之所爱玩者哉?又况失于难而复得之已幸矣,而得之王考留虏中之日,其事尤绝奇,世世万子孙曷敢不加意爱护哉?厥或不谨,至于毁污放失,则其罪不止以平泉一石与人者矣。略书此下端,以视戒于后嗣。崇祯纪元己未中春初吉,不肖孙寿恒敬书。
书亡儿诗卷后
编辑吾儿既殁,其同学诸生,裒录其所著,鸠得书肆活字,印出如干本,余于此固不忍见,而亦何忍无一言也?吾儿虽蚤殒,其年亦几于弱冠矣。其为诗,声律有未谐,文理有未透,则视世之娴习俗套,速化场屋者,诚不如矣。乃其志之所存,则于彼亦有所不屑也。
记吾兄弟幼侍家庭,亲承先王考提诲,常曰:“我东之无古诗,科体病之也。得失在天,尔曹戒之。”是以吾兄弟虽勉就功令,而不欲拘拘程式,盖有所受也。
顾余格力卑弱,终无以彷像古作者影响,以至白纷无成,每念先训,不能无望于后承也。若儿才禀,虽未有大过人者,而特其脱略科臼,不夺于得失之诱,立论造语,耻为凡陋,其志则盖将以力追风雅,以究古人所谓不朽之业。余私心窃喜,庶几先王考训戒于家庭者,自吾儿而阐扬之也。
儿在兄弟中,最少而善病,余又衰懒倥偬,未遑课督。而及儿既成童,则能自厉志发愤,从其诸兄扬榷讲劘,穷日夜不倦,未几而藻思骤长,总之所读书未满十数卷,其用力于文字,厪厪有二三岁耳。以其步骤推之,无论极其志之所向,即少加以数年,其所就必益有可观者矣。
由我不天,一朝而夺之,使吾之所望与儿之所自期者,举归于虚掷,天乎尚忍言哉!今以斯稿,而揆之于平素之志,则奚翅千百分之一二哉?然余既不能止诸生之役,而又自为书其卷如此。
呜呼!余岂以此为可以不朽儿也?亦非敢张大夸美于人也。只欲使后之人知其志之所存,而且以寄吾恸于无穷而已,览者其亦哀我之情乎哉!崇祯甲子季冬,老父文谷翁泣书。
杂著九首
编辑花王传十六岁作
编辑花王姓姚,名黄。其先居于丹州,后移居延州,苗裔散落青州、越州之间。宗英居洛阳,至唐始蕃。明皇时有献莱红者,待诏金銮殿,为禄山陷杀。王生于赵宋天圣间,资质拔萃,闲雅甚都,有富贵气象,最为康节邵公,尧夫范公,君实司马公,永叔欧阳公所艳称。
王承东皇之命,立为花王,妻魏紫封为王后,妾粉娥娇封为花蕊夫人。春阳元年,即位于土阶之上,以木德王,芍药等数十馀种皆归附焉。遂封芍药为杨州侯,封桂为月中侯,封桃为左艳阳侯,封李为右艳阳侯,封杏为曲江侯,封梨为大谷侯,封海棠为蜀中侯,封葵为向日侯,封萱为忘忧侯,封榴为安石侯,以梅为冰玉处士,以菊为傲霜处士,以兰为香远处士,以莲为清净处士,如紫薇侯、杜鹃侯、来离侯、樱桃侯、朱槿侯、水仙侯、牵牛侯、金凤侯、鸡冠侯、瑞香侯、含笑侯、山茶侯、栀子侯、酴醿侯、茉莉侯等,亦皆率其职焉。
二年,两衙侯黄蜂,漆园侯白蝶入朝,蜂善歌蝶善舞,是日王受朝开宴,蜂奏〈霓裳羽衣之曲〉,蝶和而舞,丘隅侯黄栗留,亦以善歌笙与焉。君臣相悦,终日尽欢而罢,人皆荣之。
一日,王曰:“左艳阳侯、右艳阳侯等谄谀妖冶,病于夏畦,其黜之!冰玉处士、傲霜处士、香远处士、清净处士,隐迹山林、江湖之间,而贞操凛然,香名振于京师,其裂土而封,以褒其立懦之风。”于是封梅为罗浮侯,封菊为东篱侯,封兰为九畹侯,封莲为若邪侯,皆不起而终。
三年,祝融使封姨,作乱于王宫,王遂殂落于土阶之下,群臣从死者甚众焉。后一年,两衙侯、漆园侯、丘隅侯入朝,则花王已亡,有殷墟〈黍离〉之叹,遂为之歌曰:“昔余来朝兮,歌舞纷纷。今余来朝兮,旧迹成陈。吁嗟花王兮!今已亡,一声哀歌兮空自伤!”歌竟,痛哭而去,人莫不怜之。王之孙枝,流散于中国,或寄身于人家,或托迹于荆棘,更无蕃息者云。
太史公曰:“花王气度天然,威仪棣棣,待处士黜奸人,莫不得其宜。宜其长久,而数年而亡。悲夫!黄蜂之歌。同于箕子〈麦秀〉之曲,亦可尚也。”
听蛙说
编辑分津县斋前有小池,池本沮洳,不能生鱼鳖。惟群蛙涵淹卵育于中,每炎月潦雨,鸣声甚盛。今年夏不雨,池水全枯,蛙之不鸣久矣。会大雨水涨,蛙声乃作,其为声也狼藉喧阗,如怒、如狂,如相和也,如相竞也。不分其为官为私,而实若有所为而鸣者,竟日彻夜,无少间断,而夜则甚焉。
方其鸣也,使人心失所思,听丧其聪,对人不通言语,夜卧不成寝眠,退之所谓“无理只取闹”,“沸耳作惊爆”,诚非虚语,而乃知“周公洒灰之典”,亦有所不堪而然也。虽举其类而杀之,岂有伤于仁而害于义哉?
余于是谋所以去之者,忽自念蛙声之聒乱。在人固所不堪,而在蛙则不过率其性尔。人情之所不能已者,圣人不禁,人惟然,物为甚。蛙之所以鸣,其亦性之不能已者,则欲杀而去之,其可乎哉?
盖人物之生,虽曰气禀有殊,若其各得天所赋之理则一也。人得为人之理,以为其性,物亦得为物之理,以为其性。人而率人之性,物而率物之性,是谓之“率性”,所率者或有不同,而所以率者则未尝不同也。
夫以气禀论之,人之知觉,最多于物,而知觉多者,物欲之蔽亦多,鲜能尽其性。能尽其性者,反见于偏塞之物何者?天机自动,不假修饰故也。若蛙之鸣,亦岂有教之学之而然乎?出于性之自然而然耳。
今人其有不待教不待学而能率性者乎?教之而不能,学之而不能,况不教不学而能乎?子曰:“可以人而不如鸟乎?”噫!可以人而不如蛙乎?人而不如,又可以禁物之性乎?
且念余性本昏惰,有渴睡之诮,而徂夏以来,恼于歊熇,尤觉昏气易乘,早眠晏起,率以为常。学业日荒,心志日偸,朝悔其行,暮已复然。其于“夙兴夜寐”之训,“以志帅气”之道,有愧者多矣。
比者为蛙声所挠,夜不能眠,眠亦旋觉,虽有警枕,不易此也。若使今日如是,明日如是,又明日如是,庶几习与性成,以变其昏情之质也。然则蛙之于我,实有警发之益矣。况率性之道,我之所尝体验而不得者,而今乃观于蛙而反诸己,则是蛙之益于我,又非特一端也。物之益于我者,其不可去之也明矣,遂辍其去之之谋,书以识之。
往在丙戌夏,吾侍先君子,在通津县斋,著《听蛙说》,取质于先王考。王考手批以勉之,于今三十馀年矣,偶于书簏中见其稿,虽文理未透,而其志则可见矣。到今白首无闻,上忝先训,下负初心,宁不愧且悼耶?唯此一故纸,王考手泽存焉,奉玩摧咽。不忍毁弃,聊以示儿辈,俾为之戒,仍书此以志余感云。己未正月庚申,书于东州旅舍。
金洵ㆍ瀓ㆍ灏三兄弟字说
编辑考之字书,洵信也,信者大德,“人无信不立。”然信而不得其宜,亦非天理之正矣。《易》之《中孚》曰:“虞吉。”盖谓审度其所信而从然后吉也。如盗贼相群,男女相私,小人死党,非不信矣,而皆不得其正者也。欲其信之得正,在乎善虞,故字洵曰汝虞。
瀓清也,水之止者,其清可鉴,而流者不可鉴,以其定与不定也。人之心定然后始有光明。若常移易不定,则无由而光明矣。伯程子曰:“内外两忘则澄然无事。”无事则定,定则明。欲其心之清明,在乎能定,故字澂曰汝定。
灏水势远也,水之自涓滴而至于寻丈,终放乎四海者,非一朝而致之也,由其洊习而不骤也。《易ㆍ坎》之象曰:“水游至习坎,君子以,常德行习教事。”涑水氏曰:“水之流也,习而不已以成大川;人之学也,习而不止以成大贤。”欲其学之广大,在乎时习,故字灏曰汝习。
噫!古语曰:“人能贵名,名不能贵人。”字与名奚异哉?贵名与字之道,寔在乎其人。虞而至于豚鱼之孚,定而至于冰壶之清,习而至于河海之大,则斯可谓能贵其字矣。此令兄弟其各勉之哉!
朴思庵画像赞
编辑有范、吕之德行而学本洛、闽,有燕、许之文章而志存傅、莘。端委庙堂则巍然柱石之宗臣,退遁丘壑则澹若耕钓之逸民。厥或传其神,莫能名其人。诵圣祖之丝纶,犹想像乎水月与松筠。
缉儿婚书
编辑孔、李累世之交情,已均于兄弟;潘、杨二姓之好义,更托于婚姻。玆驰坡老南荒之书,式遵庖牺俪皮之礼。伏承尊第一女子柔嘉有则,允协匪斧之求。而仆之第五男昌缉,诗礼无闻,敢望复圭之谨。恭将不腆之币,永结无穷之欢。宜其室家,伫继《桃夭》之咏,承我祖考,可占兰茁之祥,忻幸之私,敷述罔既。
季儿婚书
编辑埙篪之交,粤自先世,琴瑟之合,猥托高门,不待良媒,误烦嘉命。寿恒第六子昌立,天资素下,宁有东床独卧之风?庭训无闻,愧蔑南容三复之美。
伏承令爱年才逾笄,而芳猷早著,教不出阈,而令誉已彰。幸遂朱、陈之缘,敢曰秦、晋之匹。愿有家室,实均父母之情;从以子孙,庶承祖考之庆。玆将五寻之币,永结二姓之欢,伏惟尊慈,俯赐鉴念。
策问
编辑王若曰:为国之道,必先立体统,然后朝廷尊而治道得矣。皋陶之戒丛脞于元首,文王之罔敢知于庶狱,此亦出于存体统之意欤?汉文帝之亲问钱谷,唐太宗之身兼将相,皆未免失体统,而能享治平者何欤?光武明慎政体而摠揽权纲,玄宗不应姚崇而仰视殿屋,其为识体统则同,而治乱之相悬何欤?自五代迄宋,能立体统而致治者,亦可历指而详言之欤?
予以否德,叨承丕基,夙夜孜孜,励精图治,制度文为,率由旧章,设官分职,各有统领,欲使无相侵逾以尊国体。而奈何体统之不严,日以益甚,百隶怠官,而玩愒成习,纲纪解弛,而庶事颓堕。等威不明,上下渐至陵替,命令不行,中外徒事姑息,国势委靡,莫可收拾。此由世道日下,人各异心而然耶?抑予为治之道,未得其要而然耶?何以则体统立而朝廷尊,以臻隆古之治欤?子大夫必有明于治体者,其各悉著于篇。予将亲览而采择焉。
协儿赴北幕临别书赠
编辑昔我王考当宣庙朝,以吏部郞奉使耽罗,甫反命,即出为高山驿丞,实万历壬寅岁也。翌年,坐事罢归,越二年乙巳,又出为镜城通判,又䠯年而罢。今汝亦以吏部郞,承命廉察岭南,还朝才数月,而旋出为北营评事,汝之年过王考高山时二岁而不及镜城时仅一岁耳。事若有相符者,亦异矣。
然驿丞职邮传,通判掌米盐,其为任至卑屑也,王考尝重忤当路,为其所修郄,故以是绌而困之。今评事固兵使一幕官也而自先朝重其选,必妙简近臣之负一时峻望者以畀之,实兼弹压咨度之权,官虽卑而其责甚重。夫以我王考之冠冕一世,而犹不免挫揠斥奔,处非其地,则况汝之眇末而膺玆选任,于汝可谓荣矣,奚暇论驱驰之远,羁旅之苦哉?
前此为是任者,朝家以其有病母许改者相续也。汝亦有母病,积年阽危,常懔懔朝夕,此固同朝之所通知。圣上亦尝有有病亲勿遣之命,而汝独不得免焉。知旧多以此为言,而顾亦有不然者。王考之赴北也,上有二尊人在堂,年龄且高,所后母李夫人惟王考是依,其情理可谓切矣。余少侍王考,尝言:“吾之衰白太早,由于离亲远游之多时也。”以王考情理之如此,而犹割慈远赴。汝既策名登朝,身非我有,则何敢以此为辞乎?
今余之所望于汝,与汝之所宜自勉者,唯在于以王考之所已行者为法也。王考在高山日有诗曰:“除却烧香读书外,更无馀事可娱身。”观此则其所存可知已。先祖考临终,尝以丧祭从俭有遗戒。余之无状,固不及先祖万一,而况今得罪君父,忝累先德。尤不可自同无故之人。丧祭凡事,务从俭约,毋得少有逾滥,以遵余此志。
至其镜城事,则月汀尹先生赠王考序有云,“兵使以下厨传,皆通判办之,始意某甫以旧从宫自处,不肯低首下心。而某甫乃不然,承上接下,殚诚任赤,俱得其驩心云。厨传供办,虽非评事之事,若其承上接下之道,亦何异焉?今汝之任,能一遵王考遗矩,专精经籍,澡雪身心,有以长其德慧术智,而其所增益,不独在于谙委边事昌大文气而已,则今日此行,未必不为汝玉成之地,而亦可以无愧于先烈矣。
余于先朝,亦尝衔委北路,道途所历,率多王考留迹之地,诚有所不胜其怆慕者矣。然余行有程限,雄城以北,未及遍寻,至今以为恨。今汝之所往,即王考之桐乡也,其山川风土,民物谣俗,无非王考声光之所被,咳唾之所遗,而汝皆得以抚循而周览矣。
又尝闻北方人士,为王考建祠,以为俎豆之所。想汝瞻谒彷徨于斯,兴感起慕,当必倍之,于此可不思所以嗣述之道乎?呜呼!记王考晩节,每自伤生丁衰季,嘅然于俗情时事之日益危险,而犹有望于后嗣之重逢盛际也。至今数十年间,时势之杌陧,世路之险巇,视王考时,又不翅百倍。无以副王考之期望,则岂非重可伤也?
凡为后嗣,只得谨守先训,以不失忠义文献之传可也。至于倘来之荣辱,外至之毁誉,一切任之而已,何足以介乎中也?因汝之行,窃有所感于怀,并书此以赠,汝其勉之哉。
遗戒六则
编辑余位跻三事,年逾六旬,受命而死,无复可恨。而第有所恨者,被三朝罔极之恩,无丝毫报效,终陷大僇,孤负愿忠之志,此一恨也。自少有志于学,好观义理书,至老亦未敢忘此志。而由其庸懦因循,不能一日实用其力,终于无所闻而死,此二恨也。虽早出世路,而实少宦情,性且好山水,每思休官就闲,送老于寂寞之滨,尝营茅栋于白云山中。意实在此,而拘牵缰锁,竟未遂初服,此三恨也。
此不可不使汝曹知之,故书以示之。余适当艰危之日,久叨匪据,弘济之责,本非所堪,癏官病国之罪,固不可胜赎。而若其爱君一念,自谓可质神鬼,及至今日,区区此心,亦无以自白,唯当祈知于后世之子云耳,
吾家丧祭之礼,有违于古礼者颇多,先祖考每以先世行之既久,难于率意厘改为教。而亦尝有其中不可不改者,则后孙可以量度而改之之教矣。凡事久则当变,不可一向胶守。今余之丧,丧祭诸礼,除古今异宜财力不逮者外,一从《丧礼备要》以行之。墓道石役,固不宜过为侈大,以效弊习。而先祖考神道,亦因治命,不得立碑,今余之墓,只树短表。且埋志石,略记世系生卒履历,毋得张皇文字,以取人讥笑。
余素无才德,徒以凭借先荫,厚蒙国恩,窃位逾分,自速衅孽。今日之事,无非履盛不止,求退不得,以至于此,虽悔曷及。凡我子孙,宜以我为戒,常存谦退之志,仕宦则避远显要,居家则力行恭俭,至于慎交游简言议。一遵先世遗矩,以为褆身保家之地,至佳、至隹。诸孙之名,今以“谦”字命之者,即此意也。
古人云“不可使读书种子断绝”,汝辈果能勤诲诸儿,终不失忠孝文献之传,则持守门户,不必在于科第仕宦矣。己巳四月初七日,文谷翁书与子昌集、昌协、昌翕、昌业、昌缉,待诸孙成长,亦以此纸传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