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然集/卷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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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收录于：《四库全书》

卷十七

○寄书

寄秦会之

某顷于丙午之冬，屡欲进谒，既而不果。前年侍家君束行，每蒙相公存问，而某时有母丧，非惟不敢趋伏屏著，亦不敢辙具书尺。惟是向慕感激之诚，至今何尝不在左右也？自相公均逸于外，而谋奉亲闲处，迨比暇日，可以曳裾斋合，少聆道义之诲，以自警策。而吴、楚相望，缅焉数千里，有志未遂，增以驰结。是用伸布竿牍，少见区区。近世以来，邪说暴行横骛于天下，三纲九法浸以湮灭。相公见危授命于二圣北征之日，事君以道于群枉连茹之时，主张斯文，领袖当世，真得古者大臣之义矣。其于放淫讵诐，正人心，息邪说，使斯民不沦于矣谒曲学，乃天下所以徯望于相公者也。侧闻闭户读书，讨论大业，动心忍性，以承大任之降，德誉日新，有识钦叹。而某窃有疑焉。盖谓相公微信佛说，手抄《华严经》八十卷，终岁而后毕，则未知钧意之所存也。佛之为道，盖以大伦为假合，以人世为梦幻，其辞善遁，而不稽实理。从其教者必弃绝君亲，扫除人事，独以一身处乎山林之下，皇皇然以死为一大事。凡慈孝忠顺之属，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扶持人纪，为生民之大经者，自彼观之、犹露电、泡影、空花之过目耳。其为世害，盖甚于庄、老之毙，清淡之晋也。自临川王氏以二教之似，乱周、孔之实，天下靡然化之。判心迹，二言行，临难忘义，见得忘耻，高言大论，诋誊名教，谓剧秦美新为达权，以历事五代为知道。其效至于风俗大坏，戎马长驱，国君远行，宗庙荒盖，中原板荡，逆贼乱常。学士大夫拱手圜视不以乐于心，以为是固然耳。至其甚者，又或臣敌庭，拜仇人，废君篡国，安行而不顾。夷考其平昔，则未必非诵经持素，归向空门，礼佛参禅，非笑孔、孟之人也？此岂非以大伦为假合，以人世为梦幻之祸与？相公蹈方秉节，正色立朝，捐一身，表万世君臣之义，而得政日浅，施设未究。一日圣上寤想忠赤，追锋图任，缙绅之责望者益备，圣上之期待者益深，则相公于格天之术业当尽明也，于遁世之贤材当尽知也，于好慝之情状当尽穷也，于恢土宇除譬逆之方略当尽讲也。凡此，乃皋、夔、伊、周所以相其君，而邹、鲁先生所以诏后世，非竺干以寂灭为乐者所能知也。是宜求之六经，考之前史。而相公任重道远，当潜心而措意者也。彼香水海、妙高峰，遍参互摄之寓言，曾何足进乎？往时尝见观文李公与故相吴公书，论《华严》与《大易》无二，其词宏辩，固难窥测。而某窃欲置议曰：“三代而上，圣贤继出，天下大治，不以无佛而阙典也。及汉、魏而后，佛说浸淫乎中国，聪明才智之士尊而信之者盖有其人矣。而拯溺救焚，出生灵于涂炭者，不在何充“谢广、王缙之流，乃在乎诸葛武侯、东山太傅、李唐之狄相、本朝之寇公。盖三纲九法之所恃以存，何尝读非法之书而后能也。方欲请决于李公而李去长沙。某也于心终不释然。今又闻相公日进常珍，间以异馔、窃恐嗜好有以移天下之正味，使无父无君者崇尚佛乘，益归于性空遗累之习，谓蹈方秉节，如相公犹有取焉。则于自任天下，免民涂炭之意，毋乃终始本末不相符乎？某未获瞻望履舄，而辙进瞽言者，诚以相公好善虚怀，山藏海纳，某不敢自以其言为不善，怠于轻千里而告也。愿毕其辞，则侯他日。惟相公有以教之！敢冒钧俨，伏深悚惧。

寄张德远

窃承大府久次长沙，以重兵厚赏胁降水贼，连通两湖之道，绝外连之株，悉意防秋，无所牵制，国势幸甚。此本郡县之任，一将之功，昔者失计耳，不足为相公道也。然既降之后，若给还牛具，与之田土，得良守令拊循之，免三年租赋，庶不复为贼。而鼎守辈非恺悌之人也，其间可为兵者，习熟江湖便利，宜因其舟楫，自作一军，付之别将。然近世鲜有肯强本制末之势，而徇情惮众，从而封养疽瘫者，则有之矣。愿相公及此事会，改易郡守监司。若皆如张鲎、柴武，则非特人无议论，必有绥辑之功也。昨见程千秋，乞不以有无诸般拘碍，辟差县令一次。所谓诸般拘碍者，诈官负犯，不敢赴铨者也。而使之为民父母，某意不谓然。即尝奏乞令下千秋慎选及是者。左相曰：“无人愿就处，不如是，谁肯往。且督府已行矣，阙照而已”，事遂寝。夫以人所不愿往，尤宜加意。而使有拘碍不可授任之人，而委之，某以是疑相公欲平贼之速，而忽于使民，不为平贼之本也。民叛与兵叛不同，如虔贼向来岳飞非不讨杀，亦有已见净尽之言，终不能绝，尚跨四路出没，何也？州县非其人，归业不可，宁为寇耳。水寇本缘故烦赋重，加以仕人速之。一日两郡响应，所欲杀者五等人，以官吏为最，独免报耒之夫，其心可见矣。一叛之后，梗塞数路，首尾六年，涂炭良民，失陷岁入及行师用兵之费，不知几何。若州县自初一一得人，岂其至此？已往不可及，来者犹可追，愿相公加意而图之。自古英豪治残破之后，未有不减州县及官吏文书者。靖州久合，仍旧为渠阳砦，前已具闻。盐香、常平，悉当权废诸司事，兼委一漕、一宪，不啻足矣。县止须一令、一尉，官省则事省而费寡，民可安居矣。今天下之所共患者，外虽有譬敌、叛臣，内则有握重兵难驭之将帅。谋臣策士，思所以善后之计，未有得也。昨来吕相国以私怒减降亲卫之兵，迄今不复，日以稀少。而劲卒、利器、良马尽归诸大将，名为神武军，其实恩威不出于天朝，诬上行私，自植形势。其智术不施之于敌仇而施之于朝廷，虚增军数，以取粮帛，诈为北讨，以规器甲。求无不得，言目无不听，自副贰而下，遍置私人。军屯所临，尽夺公家之利，令之不受，禁之不止功小而赏大，有赏而无罚。改使国有宿储，民有馀力，岁无水旱之变，坐赡大费，将何能久？以是为安乎？而况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仰食一不足，御寇一不胜，非倒戈向内，则曳甲北走。不然，散为盗耳，必至之理也，所幸尚有诸小校分统之兵，可以自朝廷指踪。今闻祁超一军，又为岳飞所并。而任士安、吴锡、郝最、王宗等，飞尽欲得之。飞本忠义自立，初不若是，有所效而为之也。昨来王躞讨贼无状，其军并之韩世忠。夫主将不善，易之可也，何乃与其众而分之？祁、任之事，则又甚于此矣。以是计之，水贼之胜兵与其战舰，未必全归朝廷，而其牛畜未必散之耕种也。自建炎初载，黄相国用招安之策，流毒九年。尽变祖宗军政，使天子无自将之兵，天下岌岌。相公不有更制，二患仍在，则无恶乎议者之纷纷也。昨蒙教赐，似以军民为二道，厚于军而薄于民，欲弃五谷养生之具，而日进鸠酒乌喙。窃惟精忠远识，四海仰望，固非愚者所能窥测。而舍已用善，以勤攻阙失，为平定之方，则相公有意于孔明之烈。某辱知最旧，敢不以董幼宰、徐元直自处，每事十反，期于有补乎？

寄宣抚枢密

去九月扈从至平江，朝廷惩维扬之祸，日谋远徙。私窃以为不然。夫维扬盖由谋之不臧，而非为避之不早也。而用事画议者，多以宦官、宫妾爱君之情，揣中上意，叨窃美官，心实愤耻之。遂具囊封，疏过失，陈今日所当先务者，倾展弹尽，不敢丝毫有隐于宸聪之听，亦庶几万分有一。不辱知遇，言虽不效，亦不蒙谴，盏主上听纳之德，裕于昔时；而合下荐引重言，雄远而不替也。适缘大人祗命，至池州，忽得宫祠之请。某势不得留，遂复丐闲。并沐俞旨，间关去国。敌骑继侵，戈甲烟尘，弥漫吴、楚。徯闻麾幢入援，张大宋之天声者，以日为岁，中外所切。兹承搃提秦甲，已渡汉南，扶持国势，天下幸甚。合下忠义大节，照冠一时，幕府宾僚，又多奇俊，施设注措，动关存亡。某夙已颛冥，矧复陈远，投机应会，又非逆料之所能也。古人曰：“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事罔不亡。”拨乱世反之正者，必推原祸败之所从起，扫灭而更张之，庶共有济。然则今日必罢和议，必用君子，必退小人，必慎名器，必讲武略，必明赏罚，必择守令，必固本支，必建藩辅，必讨盗贼。此十必者，有一不必，非所以拨乱而反之正矣。然和人用事，则此十必者必不行。何则？其道不同而其身不利故也。今欲拨乱反正，则以罢和议为本。此议不行，则此人不用，君子必可进，小人必可退。自馀七者，亹有绪矣。夫和人初心，非有覆国亡邦之毒也，无谋虑则和，无才术则和。土地非割于其家也，金帛非捐于其府也，子女非出于其室也，姑以偷目前之安，悦用事者之意耳。其久而不破，则结朋党，则迷国论，则立异姓，则事敌国，惟利是从，无所不可。今岁不征，来岁不战，日断一股，月斩一臂，刻肤尽肉，椎骨及髓，虽于敌人得计，而于国家最病。此议不息，虽微外患，其祸机阴发，不在金敌之下也。夫建都立国，伏惟合下既有定论，某不敢知。窃谓奉迎大驾，西幸梁、秦，以图关中者，中兴之宏规也。屏蔽江、淮，增重上流，定居建康者，往古之明验也。可行则行，不可则止，因时制变者，哲人之达识也。成败在乎天，得失在乎人。物有本末，事有先后，苟为倒置，未见其可。今缓急之序，某既略陈于前矣，具瞻所属，非合下其谁任哉？某远迹林壑，职当缄默。尚兹喋喋，实为知己。

寄赵相

自承白麻播敷，登位次辅，以直道继庸邪之后，以宏才当蛊坏之时，天下耸然，庆明主之英断，知中兴之有日。贼臣不道，挟敌称兵，原其胎祸，非朝夕之故。相公戡此大难，必有成画，而得诸道路，有可疑者。自诏书既下，声罪致讨，不知革辂，今次何都？以君避臣，古人所辱。或传官省已迈泉南，而祠曹告牒之下闽、广者数又甚富。审有此计，非莱公奉章圣亲征之策矣。兵交之时，自治尤急。赏罚号令，必有以收人心、回天意者。而功罪是非，一切含糊，未得别白。至于去留除授，兵马应援，命令不一，众听不孚。凡此数端，恐非保邦制胜之术也。顷者廷议燕安江沱，但欲南趋，不图北向。荆、襄要地，仅若荒馀。自岳飞奉扬天威，禀受指踪，而援师不继，复轻召还。即今重兵荆澨江、浙，上流空迥，全无保障。李成、孔彦舟等谙知洪、潭利便，若或六飞迁幸两越，则敌必留兵屯守吴、楚，诸路财赋粟帛，朝廷不得而用之。岂闻举国避寇，舆轿柁舟，烟瘴溪谷，百越之外，而能再兴王业者乎？荆南饥卒不满数千，鼎、岳二州方困水贼。德安最为要害，缘曾妄改守臣，今虽再委陈规，深恐已失事会。武昌名为帅府，实则仅能自存。惟长沙捍江湖之冲，为二广之蔽，关公所为取湘西，杜预所为通零桂，而孔明所为利尽南海者，比于诸处，差为完实。而所恃者，吴锡一军六七千人耳。锡至湘中四年，屡立战功，御众有律，人已信服，全楚所赖。比闻羽檄追赴江西。虽帅司有请借留，深恐未听。锡之不可离湖南，犹往年柴斌之不可去荆门，赵宗印之不可去郢西，近日陈规之不可去德安也。用人如用马，因其服习，其功十倍。郑之小驷，至晋而败。故廉颇在赵，莫与为敌，及为楚将，不复有功。正此类耳。明主不泄迩大臣，虑四方，孙皓之季，虑不及远，彻南郡之备，专意下流，于是杜预、王浚一举取之。若必欲移吴锡，是弃三湘、八桂之地矣。切乞庙堂留念。所愿者相公启沃主上，深发独智，克奋神武，如光武昆阳之事，以三千破贼莽六十万，岂云众寡不敌。相公集众思，广忠益，去自贤之意，求所受教者，虚心而用之，如谢太傅淝水之绩，以一谢玄却苻坚九十万，岂云强弱不侔？再安宋朝，永保天命，君臣俱显，不亦美与！某待次山间，无缘曳裾东合，终日正言，而心之精微又非笔削所能敷叙。然愚者千虑，大抵如前。又于侍读张公亦有谘禀。仰惟宏度，必赐开纳。革格徂征，扈从勤止，敢请精调寝𫗧，上副倚毗。

寄张枢密

近承追锋甚峻，天鉴孔昭。窃计许国精忠，闻命引道，不特还事枢之旧，宜遂膺爰立之求。中外具瞻，日徯明制。然敌人匪茹，蓄谋累年，而朝廷燕安，不为远虑。一旦祸发所忽，举国云扰，乃是智者无以善后之际。赵公既当致柄，合下复被图任。宗社存亡，岂不在两公之手乎？昨来反正之初，忠臣义士所为裂裳里足愿立乎朝廷者，以主上进幸建康，有中原之志。其后佞臣谀媚，更互取宠，但言退避，不务恢张。用此之人，行此之政，至乃安然通叛受侮。考之古训，雎使苟安岁月，戎牵不驾，必非兴隆之兆矣。今事会如此，乃是上天警悟圣主，深发独智，使惩艾既往，改纪国政，开中兴之运也。夫以臣叛君，其事固逆；而以君避臣，其事尤耻。此乃胜负之决，要在策画坚定，不轻退转耳。昔苻坚以百万南伐，其视晋如石下之卵耳，又非有君臣逆顺之说也。若如前日诸公所谋，小则引避，大则屈降，彼东山太傅，独以何道而谈笑制胜哉？合下与丞相公所当慨然以古人自期，必不忍靡靡委委，循望实俱丧之覆辙也。夫兴衰拨乱，全在人材，而其难知，尧、舜犹病。人之常情，好见其所长而稳其所短，好逊志之语而恶逆心之言，于是臣其所教，友不如己，而阿谀求合之士日凑其侧。虑有遗策者，吾不得知也。举有过事者，吾不得闻也。其心非不以善为之而卒陷于迷缪破毁者，无不由此。人虽难知，而某独谓告之过则喜，闻善言则拜，集众思，广忠益，不甘受佞言而貌敬正士者，乃知人之本也。人无不知，则于扶颠持危，兴衰拨乱，无不如志，又何必役其心思，劳其耳目，区区于事为之末乎！今圣上亲御六师，两公夹辅王室，其当明大义，攘群丑，申严赏罚，保固上流之大略，已具之丞相书中。望枢密一见之。而此所陈，亦欲丞相兼听而并观也。夫不待下问而先自献言，诚以荷知素深，思效万一耳。仰维宏度，必赐开纳。

寄折帅

某去秋当拜短书，似闻已尘清览。自惟远迹，久不再渎。兹承奉膺重寄，分护上流，殿此南邦，仰宽西顾。恭惟神明交相，台候万福。窃以湘中比岁大劳未艾，水寇接境，军馈频烦，奸吏因之，反为民患。入材风俗，大抵宣和之馀习，至于每下，则有甚焉。枝叶既萎，本根将蹶，如虔寇之出没三路，如杨么之梗塞两湖，非由敌兵，实自郡县政烦赋重，民生无聊，坐使善良，化为怨敌。兴兵屠剪，于此累年，贼则未平，民祗愈困。封疆日蹙，和议犹乖。虽行聘好之多仪，未免营屯之横费。势须厚敛，以佐大农。而此鱼鼎之民，又类牛山之木，莫逃践履，仍厌斧斤，月引岁滋，其终可畏。若或推行宽政，必坐乏兴，所以赦令丁宁，徒成文具，计臣罢软，立被谴嗬。历孜自昔衰乱之时，亦有乘势维持之政，而其枢要，全在人材。维人难知，圣哲犹病。公抱济时之术业，蕴忧国之丹诚，固尝参决万微，铺张有叙，陟降多士，器使具宜。方魄兆于中兴，尚淹稽于成效。敛此大惠，施于一方，如决江河，以润寻尺，惟是有识，逮彼遗黎。式观取舍，好恶之端，深思注措先后之意，将以固宗社灵长之庆，岂徒息闾里愁叹之声。动干威休，当此非易。伏惟宏才远略，游刃有馀，早乞外庸，归秉元化。某向奉敕命，假守小邦，谓官期之尚赊，于温清而无旷。继蒙录用，俾复旧班，未敢冒承，幸蒙赐罢。奉亲屏处，涧壑“考盘”，乃值镇临，礼当造请。路几十舍，江隔三津，践望旌麾，辙伸竿牍。言念著诚去伪，乃古人处己之方，务实去浮，亦今日移风之道。独具谘目，谨罢烦文。尚冀聪明，特垂亮察。轻寒在序，开府之初，敢请上副倚毗，精调茵鼎。

寄张德远

春间蒙赐钧诲，尝有询问之言。方其时相公独运庙堂，进退赏罚，耸动天下。凡所举措，谅皆安允，虽欲进说，亦无所及。今化钩在手，已逾半年，以功效考之，所以贤于去岁者固不可掩。相公道心高明，世味淡泊，于富贵权势，必不得已而无所慕羡；于仇怨睚眦，必务平之而无所报复；于异论殊方，必虚己考纳而无所嫌忌；于亲戚故旧，必视才选用而无所党私；于谄谀逊志，必求诸非道而无所悦著。然后诚心果昭，公道果辟，则所革不待已日而孚，又况半年之久哉。孔明废李平、廖立，没齿无怨，必非智与力所能使也。今议者或以前五事窥测相公，而畏威逐利之风日盛。士大夫以结舌相戒，虽口不敢言而心未必服。人不心服而能成百世之功者，振古无之，相公无亦少思其故乎？惟圣人然后每事尽善，虽大贤未免有过。相公才高天下，德冠多士，可谓大贤矣。独恐道古今而誉盛德，如所谓虑无遗策，善不可加之语，洋洋乎钧听，所以亏损德业者为不少也。往时人材之不善，既已黜逐；往时政事之不臧，既已更改。要使异日相公功成身退之后，所用之人，所行之事，皆无可议，不为他人借手，犹今之视昔，乃尽美矣。若曰权在令行，适意而已，后亦皇恤。此非相公自任以天下之重之本意也。惟恕其狂愚，而取其忠焉。

寄赵、张二相《诗见第一卷》

某承乏支郡，寻常无事，不敢辄以竿牍上勤威览。闻之道途既众，有不得不以辄干钩听者。或谓二公细故之间，薄有相望，未知信否。若其无之，何乃人言籍籍。万一有之，某窃谓二公不取也。自圣主即位以来，七年之间，命相七人而后及二公。宰相佐天手定天下，不可数易也。易之数者，盖圣主欲历试群臣，择其可属大事然后久任焉耳。二公登庸，于今将三年。自比年任相，未有如是之久者也。圣主既推心，天下又属望，将责中兴之效于二公。今也六师方张，事功初起，协恭比德，转败而图成，二公之相倚，犹左右手之不可相无，耳与目之不可偏废也。何为相望于细故，而忽事君许国之大计耶？夫权势所在，易以移人，进取之士，有不得于彼而求于此，有不得于此而求于彼。彼此交间，左右掠卖，以售其说。有郑朋之倾邪阴附，无谷永之协和朝廷，自非皋、夔、伊、周圣哲之资，心如明监，无所偏党，鲜不惑矣！若不为此，然则二公之所由异者何耶？右相早登枢府，首以左相之贤荐于上。其后右相仗钺遐裔，谤书流闻，独左相不以为然，尝力辨白。及秉钧之日，首乞还右相于退闲之中，非相焉报也，必曰国步方屯，祸难未息，倘得志同气合之士，相与左提而右挈之，庶乎其有济耳！比年吏员益冗而不加澄清，兵将益骄而不加控御，财用益匮而不见节省，民力益困而裒取未已，毁誉益乱真而谗巧得志，赏罚益失当而功罪反易。若此之类，未闻庙堂论辨切磋，汲汲爱日而行之也。而乃以芥蒂肝膈间布于多士，夫岂二公相引重之本心哉？夫人识虑所到，固不能皆同，而义理所趋，则不容有异。不知二公所异，其无不公耶？抑亦有动乎血气之偏也？自顷公卿大臣得志据位，恶人异己，援引朋党，倡和如响；及有过失，亦不复肯相救正，一时所取富贵，随即云散烟灭矣。而其得失是非，至今不可掩，犹昨日事。是故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和而不同，犹和羹咸酸醯醢不同而和于味同，犹以盐济盐、梅济梅，而不和矣。二公以国事而有不同耶？则当有君子之和。左相曰某人贤，右相曰某人不肖，其贤不肖在人，宰相何喜怒焉？则亦广询详核而用舍之可也。左相曰某事不可举，右相曰某事可举，其可否在理，宰相何留情焉？则亦反复研究而施置之可也。凡此不由乎谗谐之人，附丽之私，离间之道，义不动乎血气之暴，好恶之偏，视听之蔽，扬己矜众，轻人重我之所为也。直相与推公心，行直道，以期乎世难之或济而已。如此，则二公德度坦然，嫌间不开，上而使圣主信君子之可用，异乎世俗之所为也，下而使士大夫无愧，勿令小人得以借口也。幸而因此贤材益进，政事益修，攘斥强邻，开拓故业，垂诸史册，照映万年，将有光于萧、曹，而廉、蔺不足云矣。不然。“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愚恐天下有以议二公也！某浅识短见，不足以知先贤往哲之彷佛，独思逢时遇主，日听计从，建立功业，可以光前范后者，皆以道义器识为之本根；进为抚世，则二人同心，各致股肱之助；功成身退，千里命驾，不失平生之欢。若其较计于势利之途，睚眦于同异之际，理屈事乖，固无足论。倘幸取胜，则亦悻悻然小之为丈夫，必见笑于大方之家矣！二公负俊杰之才，抱高明之识，直言正行，受万乘非常之知，岂共有此？必也某听闻浮浅，不诣厥真；然而鼓锺于官，声闻于外，或者云云，未有底止，是以欲默而不敢，辙尔布之。才非宜僚，辩非陆贾，念荷眷待有素，又方弃外，无与人交，驰争辙之嫌，故敢倾尽而不疑。干犯威重，不胜惶恐，幸恕其狂易而察其区区。郡事少闲，因得读史书，有所感，成古诗三篇，并以浼呈，仰冀采目。不宣。

寄刘致中书两辰

致中兄：一别二十年，世路艰虞，妤音不嗣。每闻博学谋道，德问日休，虽相望闽、湘，千里之外，犹足少慰。比日毒暑，不审起居能好安否？缄书累幅为贶，荷意虽勤，而谓某有以取誉与谤于世，此则不敢当也。学业未成，早被任使，不闻善状，为家国之光，方远罪不给，何誉之有？毋乃以告者过，而左右又过听乎？至曰恩义未加厚于托体同生，则某所未闻也。某自婴儿几滨于死，先祖妣永寿君鞠育抚养之，不啻如己生，以至成人。永寿君临终，它无一言，惟以不肖之身属大人使善视之。大人长养教诲，日厚一日，必使有立，以不坠祖妣付托之意，于今三十有九年矣。过庭诗、礼，资以事君，常惧不肖，仰辱恩纪，他日无以见永寿君于地下，此某终身之责也。如左右之见责者，祖妣不以是语某，大人不以是诏某，一日无故以左右违经背礼之言从而信之，毋乃乱伦而悖德也乎！若夫世父、世母以至群从兄弟，里居食货，宜有以奉养周赈之，此则任门户者之责。顾先后缓急之序，有所未及，非恝然忘之，此不待乡党朋友讥议而后知也。顷在荆州，大人弃官躬耕，共为子职。比岁屡稔，糜粟渐盈，方有买田合族之意。而散于盗贼，空囊来湘中，食口无虑千指，流离漂转，略无宁岁。壬子冬，又遇纫，散亡遂尽。某粗守训戒，不肯枉道以取世资，十年之间，三见废黜，其于仰事俯育，盖有难以语人者。若不出情实，勉强而为之，以要誉于乡党朋友，是乡愿而已矣。使其力有馀，足以仁及宗族，人子之义，不敢有己，又必禀命而后行，亦无专辙之理也。来书盛称仁义礼乐之道。夫仁有厚薄，义有重轻，择义之重，则礼由是起，居仁之厚，则乐自是乐，言岂一端而已哉。古之人有得乎义理之安，虽举世非誉不加劝沮，又况治平之公论，风化天下，龟山之至德，师表士林，“德不孤必有邻”矣。左右所谓世谤不负，无乃以利而言，得罪名教乎？承晤殊未期，惟增怀仰。伏冀为道加爱。

寄秦丞相书（壬戌）

近蒙宠锡钧翰，并及二弟。所以存问之意，虽复绝千里，如载色笑，下情感幸，无以名言。某病朽之质、叨窃祠饯，无功而食，有愧《伐檀》。却扫柴门，谢绝宾客，指疾日甚，裁减书疏。惟是玩心典籍，用寡悔尤。或行或藏，均废德宇。独有议服事累，曾具禀。后闻吴尚书、游郎中皆传及钧意，欲使自明。乃以未蒙照悉。盖私家本末，非外人所知。意相公以海行常礼，谓某当然也。今不免详述，尘浼钧听。

某所为辨论者，缘于人情未安，重违先训故耳。人情未安、重违先训者，缘过房入继，舆与养弃遗，恩意轻重不侔故耳。过房入继，礼之正也，则当为本生行心丧解官。收养弃遗，则本生之恩已绝，而所养之恩特厚，虽不为本生服可也。是故福建路有专得绦令及近年守臣申请禁约明文。而某三伯父没时，某官建康，叨列记注，虽齐衰不杖期，先子犹不诏某行之。然则何为心丧解官之云？夫父之爱子，必期其行成名立。名与行之成立，孰加于孝？其不成立，孰加于不孝？岂有丧纪大伦反使迷缪，以陷于五刑莫大之罪，曾是以为爱乎？先手非有憾于某伯父也，揆诸理当然尔。某非怀私于先子也，反诸心不忍尔。先子心源澄静，道学精深，处事如权衡，阅礼如水监。使其乱命，某于先子无能为役，犹当奉以周旋，不敢失坠；况治命丁宁而反复乎！其本直守所志，亡言可也。而向来禅服中，须至略陈，仰关朝听者，其说则多矣。方某仕未显时，人未尝为此言，其后通班禁闱，入预论思，而出守扉翰，世人所谓宦官之荣也。乡情理分，疾胜而忌前，乃始交唱迭和，暴而短之，其下则群吠所怪，聚蚊成雷。万分一恐当涂听来有误焉耳。人非甚愚不灵，未问义理，姑择孰利而孰害，巷之人犹能也。五刑莫大之罪，终身废弃，心丧解官，厥纪三年。宁其三年而仕乎？宁其终身而废乎？礼者称情而为之节文，圣人制母服不敢二斩，若父在则齐衰不杖期，夫岂欲薄于母哉？武后隆兴阴教，乃始越典。至明皇时，贾至等议复古，已有制命，而习俗不之改，以至于今。斯礼也，仲尼为是则武后为非，武后为得则仲尼为失。可谓习俗不改，而非丧服仪礼之大法哉！然当时从武后之政与夫习而不改者，必自曰尽孝于母矣。今其政与人虽已灭没，而得失是非不可移于人心，是故君子处礼不可慎也。若夫先王未有此礼，则圣人许以义起。故权齐不受父国，而扎手贤之。韦玄成不袭世封，而汉宣帝嘉之。张铿复父之仇，而裴耀卿杀之。温峤欲奔母丧，而晋元帝止之。盖自野外绵蕴以来，或因时，或因俗，或因事、或因人，而变常立制者，何可胜数。本朝法令备具久矣，申明冲改，尚无月无之，亦未尝固守礼律，胶柱而调瑟也。盖有不服所生，天下以为不孝，而道德柄臣以为孝，任用至八座者矣。亦有身姓某、後姓某，既妩仕矣，母贫困扣门，逐去不顾，而位登将相者矣。悖于大伦至是，苟见保持，非惟不蹈刑辟，又且利。况事理之异乎此者，反不见容于物议，亦独何哉？龟山先生君子之宗也，益尹席侯小人之冠也，皆过房入继，亦未尝解官行心丧三年，天下不之罪，则弃遗收养者从可知也。日者伯氏建州教授录示所上相公书，为某别白物议之不然者，其说详尽。独杂谒三数语，未免婉曲。盖伯氏与先伯今为嫡长子，当为亲讳，不得不尔也。如其审然，则某所申请，为妄议者排击，为当投窜诛殛为宜，岂可以一经家训，文饰私义，变海行之礼律，私于某之一身哉？窃知相公不欲用有司所定，冀某早自觉悟，决然行之，免成大衅。相公之所以爱怜是也，而过房入继，与收养弃遗之殊，则恐士大夫未有以达于钧听者。此事盖人伦之变，某亦何心诵言之，今日披露，殆不得已耳。伯氏为亲者讳之意，正不愿彰此一节。然众口断断，日多一日，其究使必父子兄弟乖暌疑阻，骨肉之恩同乎路人。则某不若直言正论以祈事理之定于一也。彼借此为奇货相排掣者，诚不足道。士大夫立身行己。惟义之适。义苟不可，死且不辞，官于何有？某虽不肖，尝奉令承教于君子矣。自乙卯年吕常伯之讥诮密行，丙辰年刘进士之书札显至，先子作《释谤》一篇，手泽尚濡。然一时群公随俗毁誉，知不出乎拘孪之域。有相契爱者，则为某忧之，而莫能主也。幽怀耿耿，积有年所。仰惟相公学识行义器量事业，直配前古宗贤世哲，不特俯视近时作者，是故旋乾转坤，合辟万化旁人视之，如扁舟片帆在银山雪障之中，莫不胆裂魂丧，自失而走。而相公处之绰有馀裕，批却导窍，游刃恢恢，若庖丁之于牛；挥斤八极，神气不变，若伯昏之于射；六辔在手，控驭如志，若王良之于八骏；负大任重，气力舒徐，若乌获之于百钧。盏才全而德不形，亦行其所无事，故能若是其妙也。某于此时，不竭其血诚，仰扣威听，脱或议者有以见訾，则与訾先子无以界。某然后真负孝之责。虽相公追眷先子，一日出入门阑，道义之契，亦何及矣。伏乞相公以礼部太常所定，将上于议政之暇，特出片言，谓礼缘人情，以义而起，某比寻常过房事体不同，合为所生服齐衰不杖期。如此降旨，则先子街恩于九泉，某也戴德于没齿，本宗与伯氏两房大义坚定，缙绅及乡闾浮言帖息，无摇撼簸扬之态，天下之如某者皆得安其身，为人之后。相公之赐可谓深矣远矣，不可以有加矣。夫非常之议，反经合权，非有司之任也，故愿相公以道揆之，乃能变而不失其正也。自尧、舜象刑，夏后肉辟，商、周因焉。汉文帝听缇萦一言兴仁恤刑，易笞钳城旦之法，至于今千五百年，天下之全躯保体，受一女子之惠，不知其几何人。周勃、张苍之徒，亲见郑侯定律，不为缇萦微且贱而弃其言也。则某之所陈，必望相公哀而许之。㥪㥪丹赤，不觉词费。冒渎威严，悚息迟命。

致黎生书

吾友奋自艰苦，未及显荣其亲，而遽罹大故。欲报罔极，何以堪处。然圣人教人欲显其父母者，本于立身扬名。吾友要须行义日修，谤识日息，乃立身扬名之效也。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谤谶之不止，毋乃检身亦有所阙乎？试摘三事尤大者，为吾友诵之。龙断一也，鬻爵二也，听乡曲之讼三也。夫罔市利，所入虽厚，然放利而行，敛怨不少，既坐此致富，则可以已矣。世业有可嗣者，有当改者，吾友被服儒行，而使昆弟习为驵侩，不仁孰甚焉。今富名既著，虽欲深藏，若虚不可掩矣。曷若使子弟力田敦本，取财于天地，不为侈靡夸耀，恭俭节用，仰事俯育，必无不足之理也。盖尚侈靡以夸耀愚俗之耳目，则以客气相尚，必求胜于人。求胜则广费，费广则谋利不得不急。利入既厚，则公上徭役必重，其势遂至于入赀求官，以复门户，于是多事矣。吾友曩游障滨，见其俗皇皇于财利，无复义气，每以叹笑。今几何时，其积货无极，入赀得官，自足为乡党者亦何在矣？由是言之，使金玉满堂，而人知其有盗跖之行，且旋即毁，与家无儋石，而人称其为善人之门，且享之久安，孰得孰失乎？夫以厚贿系名军籍，以俟奏功，侥幸恩命，非独法之所禁，是亦吾徒平日所疾恶者。方军兴时，冒滥固多，而论事者屡及之，朝廷数有戒约。一日兵革少弭，具数核实，澄斥浮冗，即不得遁而皆见矣。当是时，非特以有官为患，又且以失赀为侮。商度利害者犹必及此，况论义理乎？居乡里，立门户，当与人为矜式。至愚无知如梁氏辈，亦何足介怀抱而较雌雄乎？必欲心竞力争，胜而后已，没世穷年，其有既乎？夫分争辨讼，小人所不能免。听其词诉，而决其是非，此乃州县之权，非布衣韦带之职也。吾友天性疾恶，故凡耳目所接，必为之区处。其意若曰与其使犯于有司，或颠倒其曲直，有所赇赂，曷若善言晓析之，使两解而去。此固善矣，如出位何？人之常情，喜怒予夺，未必能去私意，一循公道。或智虑所照，必有偏蔽，则裁处之际，岂能尽当。受辱者既须积念，得理者又思报恩，他日之患，有不可胜言者，亦非全身保家之道也。至其甚不服者，或用笞杖以惩之，是显用州县之权，事之最不得者也。不待详述而后知也。故愿吾友奋然罢此三事，闭户读书，修其天爵，脱去卑近，力慕高远，以仁为富，以义为荣，急于治己，缓于攻人，不负师友之所期待。此于吾友平日刚决，一反掌之易耳！凡相劝戒者未尝不拂逆其意，今由贫窭而致富，以白身而得官，见信于乡人，争讼不决于有司而龋攕于一言，自世俗观之，岂非美事！然稽之圣人之教则悖矣。孔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龙断之事，是不以其道也。孟子曰：“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入赀主事，是不由其道也。《中庸》曰：“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以举子而听乡曲之讼，是出位而有愿乎其外也。然则世俗之所美，乃君子之所恶必矣。礼义诚不愆，然后可不恤人言。内省诚不疚，然后能不忧不惧。不然，毁言日积，安得不少加意。拔本塞原，冀以弭之，岂可藐然勿听，因自隳坏乎？古人曰：“名誉不彰，朋友之罪。”某与吾友游十有三年矣，比来令问少损于前时，每一念之，事如在已。独以吾友自信坚确，难于进言；亦恐众口无端，未可稽据。今两年于此，诚有疑焉。适值吾友居丧，更无外事，是以告忠，或蒙采择。如其不然，苟冀见教。岂敢强聒，以取疏绝也。

寄张教授书

某受资不高，才智浅短，一自幼童，早闻父师馀论，诲以克己之学。汨于场屋，冉冉十期，见道未明，持志弗坚，欲取世资，登门而举，其去小人儒特一间尔。所少自恃者，尚谓平昔概乎有闻，未能忽焉忘去，冀得脱迹学校，访友寻师，或卒相其鄙陋。昨从昭武李氏伯仲游，已闻有合下。今年识某人云，久依绛帐，尤能诵记阁下言动之详。独某恨未获瞻际也。常谓英雄豪杰，何世无之？惟道之不明，俾斯人莫知所以用己，方略足以干八区，气干足以兴事为。然而识不理，而诚弗立焉，故蹈于自用妄作之愆。笃信好善，率履不越，非特乡人皆好之，虽蛮貊之邦行矣。然而世变万殊，不能执中而并应，使各适其当，则未免为独善孤德之隘。此伊、周事业所以不可多得，而后世功盖天下者，其乎生终始未尝不有遗恨也。伏闻合下学贯百氏，才雄万夫，明允笃诚，克勤小物，施设注措，独守其宗。某虽未尝少窥道德之光华，然妄意藩篱，敢谓如此。某也仅守其闻，未能自得，力量又不宏远，夫安能任道乎？惟思力求贤者亲炙而扶持之，庶几不入自弃之域。某人为某言，合下亦知其无状之姓名，自念何以得此。益见合下之与人为善，厥道甚广也。故思自纳于门墙，是以因某人而拜书。虽未能百舍重趼，有愧于心，若夫服膺问道，尚冀他日。辞不谕心，敢幸矜亮。承合下方忧居，更愿为斯文抑情称理，以副善类之望。

代人上广帅书

某尝历孜在昔隐约成德之士，与进为辅世之人，其建立光明盛大，不胶一曲者，未有不立于中道，无过无不及者也。所谓过与不及者，长于刚而短于柔，厚于柔而缺于刚是也。夫惟达观万物之情，而内鉴气质之偏，知事之不可以理揆，而不以一概处，乃能矫揉而权度之。以之为己，则柔而立，刚而塞；以之为人，则刚而不怒，柔而不慑。使彼观我者，名之曰此刚人欤？则宽厚，则从容，则裕然其不可澄挠焉。名之曰此柔人欤？则威严，则断制，则毅然其不可犯干焉。是故有商缀旒于下国者，此道也。仲山甫补衮于周家者，亦此道也。毕公保釐于东郊者，又此道也。是故东京以兵草定天下，则世阻以柔道行之。刘璋以暗弱失国，则武侯以刚克振之。若夫子太叔不忍猛而宽，则国多盗贼。而乳虎、屠伯之流，专尚刑名，则斯人畏而不爱，终莫得其适。呜呼！安得一弛一张圆机之士，与之共论此哉？伏以某人俊杰足以识时务，通达足以周事变，精察纤密，总理周尽，而不失之于苛，慈仁博爱，乐易可亲，而不失之于泛。盖诗人之咏贤才也，曰“奉璋峨峨，髦士攸宜”，则所以形容其文之德也。又日，“周王于迈，六师及之。”则所以表著其武之致也。此所谓“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今乃于合下见矣。是以圣主灼见而深知，观能而详试，二郡承流而岂弟之誉播，两道膺使而周爰之职修。乃授以岭西之藩，既收其千嶂灭烽之效；又畀以南海之印，益取其万艘输赆之绩。益自偃武以来，将明于外，施为注措，焯焯在入耳目，未有如合下之懿者也！惟是广东环十有三郡，负山并海，而绿林之聚，北与章贡相呼吸，四民之集，东与闽甄相控引。风帆浪舶，出没乎汪洋浩渺之间者，其程次遐迩，又孰得而计之？而真奸大偷，与健家豪举，屏匿其间，莫不阴交猾吏，相为囊橐，以勤有官君子之心；至于受害而无告者，则谨畏之旅，隐约之民尔。然则牧伯于是者，盖不宜师曹参之治齐，愿直法子产之治郑，然后得宽猛之分，无竞絿之失也。窃伏待于下风而听于道途，合下开府，曾未时月，而缓急之施无不显仁藏用，善良者如荫乎慈母，狡杰者如惧乎严师。譬夫庖丁之技未经肯綮，而发硎之刃恢恢乎其有馀地矣。彼有广孔公之刑德并流，不能专美于前，一方之幸，何其盛哉！上方急贤，朝有虚位，追锋促召，且在旦晚。远方蓬华之士，不于此日争先睹之坑邙形歌颂之声，则亦僻陋愚蒙，将有后时之悔矣。是敢斋祓以言，跪拜以进，惟合下恕其狂瞽，而又加采目焉。干冒台严，俯伏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