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然集/卷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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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二
编辑○传
编辑无逸传
编辑臣顷任记注,立侍经幄,窃观陛下亲御翰墨,书周公《无逸》一篇,置之座隅。圣心忧勤图治,濡毫洒牍,不忘警戒。臣退而取《无逸》篇诵读研究,至再至三。虽圣言宏深,未易窥测。譬如涉海,或得涯涣。不俟揆度,辙以浅陋之学分章调释。古今相去已数千年,至于人心未尝有异。臣所以本原古训,贯以时事,谈经尚论而无益于今,则腐儒而已。恭惟陛下圣学缉熙,高出一世,如臣等辈,何能仰望清光。草芥贱微,求裕覆载荧爝之照,呈辉大明。僭易伏诛,诚无所逭。一言有补,臣不虚生。臣无任纳忠陨越之至。谨上。
周公作《无逸》
臣窃原人之常情,好安逸,恶勤劳,故虽圣贤必以勤劳自勉,而以安逸为戒。自昔帝王勤则治而兴,逸则乱而亡。人臣之忠爱其君,闻劝其勤者有矣,未有劝其逸者也。是故“罔游于逸”,益所以戒舜也。“克勤于邦”,舜所以称禹也。“无教逸欲”,皋陶所陈之谟也。“思日孜孜”,大禹自勉之志也。“无时豫怠,”伊尹训太甲也。“不惟逸豫”,傅说告高宗也。“罔或不勤”,太保所以作《旅獒》也。“不懈于位”,召公所以赋《泂酌》也。“有众率怠”,成汤所以黜夏之命也。“荒腆自息”,武王所以致商之伐也。周公之意,何以异于此哉?创业之君,起于艰难,生于忧患,不敢自逸,乃其常也。如周成王,中人之性耳,承祖宗之后,无险阻之尝。居于镐京,则不知大会孟津之劳也。左右虎贲,则不知秉旄仗钺之勋也。听小人之流言,则不知乱臣十人同心同德之美也。周公之所深忧,莫加于此矣,故作《无逸》之篇以警其心。成王诚信而力行之,卒为贤君,至于刑措不用,兵革不试,所谓始于忧勤,而终于逸乐。周公之有功于王大矣。宜后世明君以为永鉴也。
《无逸》:周公曰:呜呼君子,所其无逸。
臣谓呜呼者,叹美之言也。君子者,圣贤之通称也。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皆谨于礼,孔子称之曰:“此六君子者”,则圣人亦可谓之君子也。南宫适尚德而不尚力,孔子称之曰:“君子哉若人”,则贤人亦可谓之君子也。“所”者,犹居处也。君子之安处其身者,惟无逸乎!无逸,疑于劳动而不安。然身修而治立,乃所以为甚安也。好逸,疑于闲暇而无忧。然德毁而乱萌,乃所以为甚忧也。故无逸者,图逸之本也。
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
臣闻舜自耕稼以至为帝,禹、稷躬稼而有天下,文、武之功起于后稷。盖生人之功,无大于稼穑;四民之劳,莫勤于农夫。古之圣帝明王皆以此为最重之事。有国家者,大则祭祀、宾客,小则匪颁、好用,常则百官有司,变则军旅馁饷。不从天降,不从地出,一本于农而已。雪霜之辰,为来岁之计,则皲瘃而寒耕。炎之侯,为收成之虑,则暴炙而暑耕。其播种也,假贷于人以为之本,而不敢饱也;其收成也,倍称输息以偿其负,而不敢有也。豪强者兼并之,有司者重敛之,而又有螟蝗、水旱之变,桴鼓、盗贼之虞,徭役、屯戍之烦,矣谒、游手之食,不可胜计,岂恃耕者一夫而食者百人也。其艰难如此。为民父母者必尽知之,则思有以厚其生,节其力,平其税敛,去其蟊贼,慎择为其上者以拊绥之,使皆安于田里,乐于耕稼。不至于弃拨袂,掉来耜,窜身于军伍、僧道、工商之中,或诡名影占以规免赋役,或出离乡井以荒闲土地,反为良农之害也。然后邦本牢固,民心不摇,财用有馀,兵师足食、而人君可以安逸而无忧。盖能知稼穑之艰难,则知小人依恃之所在也。农之依田,犹鱼之依水、木之依土。鱼无水则死矣,木无土则枯矣,人主之依农亦犹此耳。
相小人,厥父母勤劳稼穑,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乃逸。乃谚既诞,否则侮厥父母,曰:昔之人无闻知。”
臣闻相,视也。小人之家,其父母竭力劬身以事稼穑,既致温厚。其子享已成之产,谓固然也,华衣美食,轻费妄用,一无所爱,岂知父母积累之勤哉!惟逸而已矣!其甚者,则又戏谚诞言,以侮慢其父母,曰,古老之人,穷窒寒陋,何所闻知乎?昔南宋高祖起自孤贫,既得天下,命以微时所用农器,藏之以示子孙。至太祖见之,乃有斩色。逸谚诞侮之流也。至于今闾巷不令主子弟,毁其先业者皆如此,是何异于言昔之人无闰知也哉!以里巷不令之人观之,岂所以戒人君。以南宋太祖之事视之,使成王无周公,其不至于诞侮者几希矣!是故古之忠其君者,过为之防,先事而戒,言所不当言,以为之譬喻,大概如此。若其不然,则谓周公诞侮成王,亦何不可之有?
周公曰:“呜呼!我闻曰:昔在殷王中宗,严恭,寅畏天命,白度治民,祗惧不敢荒宁。肆中宗之享国,七十右五年。
臣谓周公恐成王之未信也,故引先代人君无逸而享年者以明之。中宗,即大戊也。太斡诩亳,亳有妖佐桑谷二木,共生于朝,七日而大拱,天著不恭之罚。太戊恐惧,作《原命》之篇,告其相伊陟,以改过自新。遂能弭灾变,致太平。故《书》曰:“在太戊时,格于上帝。”此严恭寅畏天命之寇也。自度治民者,自其身由法度以率百姓也。源浊而求其流之清,表曲而求其影之直,没世不可得矣。或曰:“万民之众,好恶不齐,愚智不一,人君以一身而欲化之,不亦难乎?”臣曰:人之性善,虽千万人犹一人也。人君据可为之地,有可行之势。好正直则下以谄谀为戒矣;好诚,则下以欺诈为惧矣。其化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也。人之常情,约以法度之事,则以为厉己;格以法度之言,则以为谤己。日行一善言,月布一善令,见百姓之不从也,则曰民顽难化,而不自责其躬率之未孚者,人君之通患也。非灼然独见自度之方,必无治民之效矣。太戊能自度,犹来敢以为足也。又复只肃恐惧,不敢荒怠安宁,然后可以终自度治民之道,其检身如此。呜呼!美哉!上而奉天则严恭寅畏,下而治民则自度祗惧,不敢荒宁,其心必不放纵,其身必不怠惰,何暇为淫夫败度之事乎!其享国久长,降年有永,乃其必至之理也。臣闻天人相去,不知几千万里之远。人能动天,世多疑之。然古之圣人记消异之途,不可诬也。大雷电以风,偃禾拔木,成王畏之,不信谗言,亲逆周公,而风不为灾。旱既太甚,宣王畏之,侧身修行,欲销去之,而旱不为虐。此《诗》、《书》之格言也。鲁隐公八年三月,“大雨震电”。庚辰,“大雨雪”。隐公不戒而兆锺巫之难。晋惠公时沙鹿崩。惠公不戒,而有韩原之获。鲁成公十六年,雨木冰。成公不戒而有苕丘之执,此孔子之明训也。盖通天下一气耳,大而为天地,细而为昆虫,明而为日月,幽而为鬼神,皆囿乎一气,而人则气之最秀者也。杀一孝妇,何与于阴阳,而天为之旱。烹一虐吏,何与于阴阳,而天为之雨。必深考其故,则知天不可忽,而古人应天以实不以文之说明矣。以实者,诚心畏惧,改过从善也。以文者,徒以言语而心不存焉。心不存则其气不专,故无感应之验。诚心畏惧,则其气与天地合,与神明通,未有不应者也。孝慈皇帝始生之年,日食四月旦。宁德皇后始立之月,月有食之既。其祸为如何?崇阵二年,彗星出,其长竟天。宣和元年,一日无故,大水至京城。皆大变异,不闻消弭之方,其祸为如何?靖康元年八月,有星孛于东北,芒怒赫然,其行甚速,见者震惧。独耿南仲以为敌国将灭之象,使孝慈不戒,其祸为如何?天不可诬也。顷在维扬,秋蝗如雨,春雷而雪,廷臣不以告,而敌骑饮江。及次钱塘,白虹贯日、中有黑子,廷臣不以告,而周庐倡乱。及次建康,夏寒木落,九月日蚀,廷臣不以告,而六飞泛海。以成王、宣王之所为孜焉,陛下当时有消弭之道,决不至此矣。至绍兴二年八月,奸臣擅朝,斥逐贤士,上干天象,有星孛焉。孜其日辰,乃在谴逐党魁之后。一时群小自以能欺惑宸听,矫诬上天,以为除售布新之象,显然载于赦令,谓得志矣。是年十二月八日,行在大火,三省、六曹、宪台、谏院一切煨烬。冬雷、木冰、地震、海溢,积阴四十馀日之异,杂然立见。其时朋党已尽逐,则灾祥决不为党人而见也。乃去年九月,贼豫称兵,径欲犯跸,人理所无,天下之大变也。然后知星火雷震之类,天所以告耳。上赖陛下肃将天威,声罪致讨,明君臣之义,以抉三纲,戎辂亲行,师旅用命,逐却敌人。不然,其祸可胜言耶!以往时天变如彼,廷臣为退避之计,终不足以禳之。以比年天变如此,陛下决进战之谋,转灾为福,易于反掌。则天人之际,其果相远乎!臣于此有私忧过计者,自十二月二十六、七日敌骑将退,而正月朔旦日有食之。三元之始,太阳亏光,不尽如钧,几于暝晦。敌已折北,此象何为而见耶?其时虽下诏音,共图应天之实,而未见施为之事,民心不信。盖陛下避殿减膳,大臣上章待罪,亦故事之文也,且不闻举行,又况其他乎?乃仲春之月,雷电震耀,继以雨雹,连日大雪,甲拆尽摧。季春已来,及此仲夏,常阴多雨,气候正寒,皆阳微阴盛,小人道长,敌国凭陵之象。无远虑不知爱君者,以为日食乃豫贼败走之应也。寒雨乃三吴、梅、润之常也。此言不息,使陛下遇灾而惧之意,不及于太戊畏天之实,臣窃忧之。臣闻日月星辰虽度数有常,雷电雨雪虽阴阳为诊,然休咎著应,则皆人为感之也。既因感而致,亦可感而弭。上天可畏,不可不畏,此古先帝王所以兢兢业业。而陛下睿哲,尤当加意而图之,以祈天永命者也。
其在高宗时,旧劳于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阴,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不敢荒宁,嘉靖殷邦。至于小大,无时或怨。肆高宗之享国五十有九年。
臣闻先儒言高宗之父曰小乙,使高宗久居民间,与小人出入同事,以知稼穑艰难,故曰旧劳于外。“爰暨小人”,暨,及也。孔手曰:“小人哉樊须也!”孟子曰:“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盖田野细民耳,非奸邪庸佞俭小之人也。作,起也。起而即位。遭丧宅忧,幽默三年,未有命戒,天下莫不虚心倾耳以听之。及其免丧,犹弗言也。群臣请焉,曰:“不言,则臣下无所禀令矣。”高宗于是作书诰四方,举傅说于版筑之间,用以为相。此言一出,天下信之。喜其得贤臣置左右,兴时雍之治也。得贤而任之,疑可以自暇自逸,犹且不敢荒宁而勤于莅政。故传说告之曰:“知之非艰,行之维艰。”高宗曰:“尔罔予弃,予惟克迈乃训。”其后虽有飞雉升鼎之异,高宗用祖乙之戒,正厥事以应之。嘉靖殷邦,小大无怨,降年有永,享国久长。非不忘艰难,戒于逸豫,何以致此哉?夫小人无怨,人君之盛德也,而非可违道以干之。考傅说告高宗之言曰:“惟衣裳在笥。”又曰:“官不及私昵,爵罔及恶德。”则官爵车服岂可轻以与人,而求其悦哉!若夺私昵之官以与能,取恶德之爵以与贤,私昵恶德之人独无怨乎?而高宗乃能行之,盖惜名器,慎赏赐,与所当与,天下悦之。不与所不当与,彼自其分当然,又何怨之敢兴哉?嘉靖之要,无过此矣。苟为不然,则人思苟得,废法毁令,纷然求于分外以干其上,与此则彼怨,与彼则此怨,不嘉而恶,不靖而竞,虽区区不自暇逸,亦无益于治矣。
其在祖甲,不义惟王,旧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不敢侮鳏寡。肆祖甲之享国三十有三年。
臣闻祖甲,即汤孙太甲也。夫与细民同处,可以知艰难耳,非天质甚贤,未有不沦于污下之习者。太甲之质,中人而已。不义惟王,为小人所化也。伊尹放之于桐宫,三年,自怨自艾,复归于亳。起而即位,其为小人所化之行已改,而小人之情状则尽知之矣。伊尹训之曰:“无时豫怠。”太甲听之,是以能保惠庶民,不敢侮鳏寡,民安乐之,天眷顾之,而降年有永,享国久长也。夫鳏寡之人,众所易陵也。惟圣人加意焉。故帝尧则不虐无告,武王则不虐茕独,成汤则子惠困穷,文王则改先四者。盖天道至大,未尝择物而覆之。代天理物,不当使匹夫匹妇不被其泽,又况众所易陵之人乎!苟惟保形势,畏高明,贫者日贫,富者日富,使强陵弱,众暴寡,智诈愚,勇苦怯,疾病不养,老幼孤独不得其所,人心怨谘,干动和气,水旱盗贼由是而作,则大乱之道矣。此古人之言,非臣之言也。
自时厥后,立王生则逸。生则逸,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惟耽乐之从。自时厥后,亦罔或克寿。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
臣尝观民庶之家,其辛勤创业者,大率皆黄发鲐背,既寿且康。至其子孙一传再传之后,肤革柔脆,疾病易入,嗜欲放恣,年命不永。岂天使之然哉?逸与不逸之所致耳。况于人君乎!晋悼公、汉昭帝皆明君也,其即位之日尚幼,耳目口体之奉早矣,亦无能寿考。况于求为逸乐之主乎?或谓汉世宗、唐明皇放情恣欲,而享年甚久,则周公之言有时而不可信也。臣曰:冶葛盖酒,人食之必死!而魏武帝、唐太宗不死,岂可遂以冶葛酞酒为可食哉?苦汉世宗、唐明皇,盖千万人而一遇耳。以其偶然,乃欲以不赀之身而试之,非愚则狂而已矣。臣因周公之言而思之:五福,一曰寿。古之圣人无不寿者,臣子之愿乎君父莫加于此矣。而周公独以无逸为致寿之法者,盖人君伐生残形之事有五:曰酒,曰色,曰音,曰游观,曰田猎。此五者,皆生于逸。逸则不知戒惧,无所用其心,于五者必有一惑焉。惑则心移志易,气耗而形敝,不得尽其天年必矣。后世人主目视极色,耳听极声,口嗜极味,撞锺美女,酒池肉林,日力不足,继之以夜,方且溺方士之说,鏖金化丹,以祈不死。秦、汉之君行之莫效,有唐以药而没者三帝,其亦不讲无逸之过欤!周公曰:“呜呼!厥亦惟我周太王、王季,克自抑畏。
臣闻王季,文王之父也。太王,王季之父也。周公言非持商之三宗为能无逸,我之父祖莫不然。克勤于德,世世相承,此周之所以兴隆而无替也。抑,有遏止之意。人所以肆行而无所畏者,不能自抑也。遏其妄情,止其私欲,惟义理是从,则必畏天命,必畏祖宗,必畏师保,必畏谏诤,必畏谤谢,必畏祸乱。凡可以致治者无不慕也,凡可以致乱者无不畏也,此非他人所能与,由我而已矣。故曰“克自抑畏”,言其心自为之,不由乎人也。然畏一也,而有当畏,有不当畏者。如前所陈,当畏者也,虽圣人不敢不畏。若夫逆理之臣子,反道之仇敌,则当修明政刑以禳却之。如舜征有苗,周征三监,高宗伐鬼方,宣王伐猡狁,亦何所畏哉?
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
臣谓文王大圣人也,不以美衣服为心,其心在于安民重农事耳。组丽文绣之饰,人心所同欲,儿女子之所尚。士志于道而耻恶衣,犹不足与议,况为天下国家而好洁其衣服,必无远大之虑矣。古人发蜉蝣之刺,为是故也。康功者,安民之功也。田功者,重农事也。
徽柔懿恭,怀保小民,惠鲜鳏寡。
臣谓徽柔懿恭者,周公形容文王德美之言,犹《书》称文武曰“聪明齐圣”,《语》称夫子日“温良恭俭让”之类也。人君执刚行律建,威如雷霆,故以徽柔为难。尊无与比,天下奉之,故以懿恭为难。徽也,懿也,皆美也。美于和柔,非强柔也。美于谦恭,非强恭也。其德气粹美如此,若慈父母焉,所以能怀保小民,惠鲜鳏寡也。鲜,乏少者也。鳏,无妻者也。寡,无夫者也。文王所施惠赐予者,乃乏少匹夫匹妇之类,非补有馀损不足也。天之道损有馀而补不足,亏盈而益谦。君之道,当抑兼并,扶贫弱,裒多而益寡。文王所为与天合德,而不以私情好恶为予夺也。昔者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日:“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孔手之言,岂恃为子华发哉?盖圣人用财之政,莫不如此。是故高爵厚禄之人,而又分之以货宝,惟恐不足,陪之以土壤,莫知纪极,则继富矣。而匹夫匹妇至于饥寒冻馁而莫之恤者,必不能周其急也。此伯者之所不为,而况文王如天之道乎!
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用咸和万民。
臣谓人过时而不食,则饥寒之患立至。文王独何所急而自朝至于日中昃犹不暇食哉?盖其心以天下为一家,以百姓为一体。言有不便于民,事有不益于治者,切心思虑而改行之,以民情和悦无有怨怒为事,诚有时而不暇食耳。非虚言也。禹曰:“启呱呱而泣,予弗子。”伊尹曰:“先王昧爽丕显,坐以待旦。”孟子曰:“周公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孔子曰:“吾口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大圣人忧世犹若是,况不及圣人者当如何哉?虽然,勤有二道,于所当勤而勤之,则事立而功倍。于所不当勤而勤之,徒敝精神,劳体肤,而无益也。秦始皇衡石程书,隋文帝卫士传餐,非不勤矣,而其治乱比之文工,如天壤之相绝,盖徒勤而已矣。冉子退朝,孔子曰:“何晏也?”对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盖讥其勤劳于事而不知为政也。政与事相似而不同,人君能识政事之异,亲政而不亲事,则知所勤矣。
文王不敢盘于游田,以庶邦惟正之供。
臣谓惟正之供者,赋税之常也。所入有定数,则所用有定式。一或妄费,必将不给,而加赋横敛之政出矣。游田者,一时之逸乐也。以一时之逸乐使斯民困于供亿,文王不忍也。惟其不忍,是以不敢盘于游田,其自克如此。呜呼!文王之德至矣哉!
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国五十年。”
臣闻文王年四十七,赐斧钺,得专征伐,为西方诸侯之长。虽身不有天下,而后世推原得天下之始,则自为西伯时,实受天命矣。文王享寿九十有七年,享国五十年,而曰“受命推中身”者,先儒谓举全数也。四十七年之前为诸侯,四十七年之后为方伯,三分天下有其二,其权重矣,其势崇矣,其富贵将极矣,而文王自奉未尝加于昔日。不侈衣服,不遑暇食,不盘游田,以伐其生,荡其志,克绥期颐之寿。非德胜其气,性化其欲,不为权势富贵所变,何以至此!此文王之所以圣欤!
周公曰:“呜呼!继自今嗣王,则其无淫于观、于逸、于游、于田,以万民惟正之供。
臣谓嗣王者,指成王也。则者,法也。淫者,过也。文王于观、逸、游、田,不敢有所过。为成王者当法其不过于观、逸、游、田也。何谓观?如鲁隐公“观鱼于棠”,庄公“观社于齐”,齐景公“观于转附朝舞”之类。臧减孙所谓“不轨不物”,曹剧所谓“后嗣何观”,而晏子所谓“流连荒亡为诸侯忧”,则观之过也。何谓逸?如鲁文公三不会同而怠于邦交,四不视朔而怠于布政,作主稽缓而怠于练祭,太室屋坏而怠于宗庙,自正月不雨至于秋七月,而怠于忧旱,鲁国失政自文公始,则逸之遇也。何谓游?如周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秦始皇、隋炀帝作离宫别馆不知其数,千乘万骑极意巡行,百姓嗟怨,以亡其国,则游之过也。何谓田?如夏太康畋于有洛之表,十旬不返,为羿所夺。羿又不监冒于原兽,忘其国恤,而思其磨牡,为浞所杀。汉武帝微行出猎,夜过柏谷,渴而求浆,为主人所辱。则田之过也。故于观、于逸、于游、于田,则必轻费妄用,万民正供之常赋不足以给之,而重敛于民,民力穷困,弱者死沟壑,壮者为盗贼,莫与守其国家,而欲与之偕亡矣。其初特欲为快乐耳,其终至此。此圣人所以长虑却顾而戒之于其渐也。
无皇,曰今日耽乐,乃非民攸训,非天攸若,时人丕则有愆。
臣谓无皇者,不敢自暇也。不敢自暇,曰姑为今日之乐,后日不为也。今日为之,心必好焉,安能忘之。后日欲不为,得乎?若曰姑为今日之乐耳,则是逸意已萌,民心不从,天意不顺,下得罪于民,上得罪于天,如此之人,大有过咎也。若,顺也。丕,大也。民以力事其上,艰难孰甚焉。而我以耽乐临之,彼肯服乎?杜牧之曰:“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者”,非民攸训之谓也。天行健,一日一夜周三百六十五度。凡物之健者,无以加之。故君子自强不息,上法乎天,畏天之威,宪天聪明,庶乎其能则之也。苟耽乐暇逸,弗克若天,天其眷顾乎?《书》曰:“纣自息乃逸,天罔爱于殷。”非天攸若之谓也。天所不顺,民所不从,人君之过,咎无大于比矣。凡此皆以情欲自恕,谓一日耽乐不足为害者也。人情犹水耳,堤防谨固则水不得泄;一有蚁穴之漏,则千丈之堤,百尺之防,亦将溃矣。礼法严备,则情不得放。一有自恕之意,则经礼三百,曲礼三千亦将废矣。故臣窃谓无逸之君,未有不谨于礼者。能克己复礼,逸何从生乎?
无若殷王受之迷乱,酗于酒德哉!”
臣谓纣之无道,后世言恶者必稽焉。周公方称文王之圣,又及商纣之恶,无乃不类乎?盖人心无常也,操之则存,舍之则亡,罔念则狂,克念则圣。使成王听周公之训,则有及于文王之理。使成王而忽周公之训,则有同于商纣之道。盖中入之性,可上可下,惟有志之君乃能自克焉耳。齐小白用管仲则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用监刁、易牙则身死在殡,四聆谋动其国家。唐明皇用姚崇、宋璟则海内晏然,几致刑措;用李林甫、杨国忠则失国播迁,出咸阳四十里而无食。是故明主兢兢忧畏,必近君子,必远小人,不讳乱亡,不恶逆耳。虽比己为丹朱,如禹之于舜,方己以商纣,如周公之于成王,亦所乐闻而喜听,铭心而永戒。是以不至于乱亡,而能保其安逸也。
周公曰:“呜呼!我闻曰:古之人犹胥训诰,胥保惠,胥教诲,民无或胥讲张为幻。
臣谓古之人者,周公称往昔圣贤君臣也。胥者,相也。相诰训,以事而相启迪;相保惠,以德而相安和;相教诲,以道而相成就。君有过举,臣则正之而无隐。臣有未尽,君则求之而不蔽。各务展尽,不事形迹,谗言不入,谮不行,上下交而志意通,物理明而人情达,小民所以不敢相与讲张为幻,以诳惑其上也。讲张,诳也。幻,惑也。凡奸俭之人欲诳惑其上者,必因其所好恶之偏而入其说,贪则诱之以货财,怯则导之以畏懦,是非不明则变乱邪正以遂其私,赏罚不当则诬罔功罪以坏其政。自旁人观之,犹幻师施迷人之术,颠倒反易,乱其耳目。被幻者初不自觉,乃以为诚然,是可欺也。憸奸之人多矣,周公欲成王不为所惑,则莫如受忠良之训告,求吉土之保惠,师贤哲之教诲,奸俭远扉,诳惑何因而至哉!
此厥不听,人乃凯之。乃变乱先王之正刑,至于小大民。否则厥心违怨,否则厥口诅祝。”
臣谓正刑者,正法也。《诗》称文王曰:“刑于寡妻。”古之王者知命之不长,是以为之律度,陈之艺极,引之表仪,告之训典,以遗后嗣,保其国家,所谓正法也。后嗣之贤者,则监于成宪,后臣之贤者,则谨守前规,天下所以治安,民心所以不怨,谤言所以不作也。至其子孙不知前人之艰难,不知小人之依恃,不听训诰、保惠、教诲之言,于是奸俭之人因其所好而训之,曰:先王之法何必固守而不变也。时既不同,事与时并,有损有益,同归于治而已。世主甘心而不察,于是先王正法,自大至小无不更改,违道咈民,苟便一切之欲,天下骚动,民不得安,怨谢并兴,入于大乱而莫可止。原其所以,皆出于人主自圣,轻忽其臣,不求忠良以胥训诰,不求吉德以胥保惠;不求贤哲以胥教诲,而奸俭之人讳张为幻故耳。往在熙宁,欲大有为,王安石诪张新法之说而为幻。往在崇、观,欲承考志,蔡京祷张绍述之说而为幻。往在宣和,欲文致太平,王黼诪张享上之说而为幻。往在靖康,欲好边疆,耿南仲诪张讲和之说而为幻。皆以一言中人主之欲,驯致祸衅,涂炭生民,家国两亡,岂不痛哉!方奸俭在位之时,与其徒党唱和响应,欺罔其君以窃富贵。而志士仁人观之于隐微侧陋之中,与世俗幻师以术诳惑迷人而取其金钱,见笑于旁观者,无以异也。前车已覆,后车当戒,臣敢因是有献焉,臣闻天下有至正之理,自有天地生人以来至于今日不可改者,存之则为正心,行之则为正道,言之则为正论,尽之则为正人。先王用是建立注措,而谓之正法也。何谓正了天尊地卑,君臣之义,不可易也。比年以来,缙绅大夫忘君臣之义,诪张为幻者又有甚焉,尤可骇惧。邦昌僭君,入尸天位,天下大变也,从之者则讳张为幻,谓能存宗庙,活百姓矣。苗、刘握兵谋为篡逆,天下大变也,助之者则诪张为幻,请录用其党,使言者勿论矣。豫贼挟敌,窃污京邑,天下大变也,许之者则诪张为幻,欲通书问,讲聆好,受御馈,以免其讨矣。稽之古训,无有是事,特出于庸人懦夫偷生苟活为持禄保位之计,灭三纲、毁五常而不顾。变乱先王之正法,岂不逆理之甚乎?陛下深思所以致此者,而求忠良相训告,求吉德相保惠,求贤哲相教诲,爱日惜时,不自暇逸,则所言所行无非正法,而讲张为幻者犹雪见,亦何所施其说哉?不然,正法消亡,邪法炽甚,非国家之福也。
周公曰:“呜呼!自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兹四人迪哲。
臣谓哲者,智也。迪者,由也。由其天禀之智,不以私欲昏之,则其明不蔽,所以人莫得而欺之也。中宗、高宗、祖甲、文王四人者,盖尝苦其心志,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矣。所以动心忍性,兢兢业业,不敢少有逸豫。故其智慧日开,情伪尽知,天下之理无不昭晰。彼诪张为幻者莫得投其隙,盖无逸之功也。哲非人所能,乃天所命也。天命之而人不能自迪,犹监之不拭,尘愈集之,犹井之弗汲,泥愈汩之,则昏然而已矣。傅说告高宗,当念终始,常主于学,惟学可以顺志于理,能务时敏速而不怠,则其修勉乃有所至,此亦迪哲之道也。故董子曰:“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智益明;勉强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此皆圣贤之格言,人主所当自克以行之者也。
厥或告之曰,小人怨汝、詈汝,则皇自敬德。厥愆,曰朕之愆,允若时,不啻不敢含怒。
臣谓自常情观之,以小人而敢怨恨人君,毁詈君父,罪不容于死,此周厉王所以设监谤之官,秦始皇所以设偶语之禁,或至于诛腹非,戮反唇,无所不至也。古之圣人所见广大,不自私其一身,惟恐有一言一事之不善。故开辟言路,使无壅蔽,凡有口之人,皆得以共情上达,故曰“士传言,庶人谤,商旅议于市,工执艺以谏。”夫惟如此,是以身无择行,朝无择改,以成安逸之功,此周公所称之意也。皇,大也。大自敬德者,责己而不责人之甚也。责己而不责人,信美矣,则将何以验之?必曰“朕之过失诚若是也。心既乐闻之,其形于辞色者一无忿疾之可见也,不特不敢含怒而已”。夫然后人知其君纳谏受言,虽怨詈之至,亦欣然接之,出于至诚,而非矫饰。四海之内皆将轻千里而来告之以善,而德庸有不至,治庸有不成乎?恭惟本朝祖宗无不虚怀从善,勉于改过。所言言路未尝芜塞,太平百年。自王安石得志,好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乎己,摈远老成,汲引轻薄,风俗大坏。蔡京继之,专以朋党一言,禁锢思臣义士,或谓之诋诬宗庙,或谓之怨讟父兄,或谓之指斥乘舆,或谓之谤讪朝政。行之二十年,天下之士不仕则已,仕则必习为导谀,相师佞媚,歌功颂德,如恐不及。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一日戎马在郊,烟尘暗阙,而人莫敢告也。天下犹人之一身,言路犹关膈也。关膈通则血气流行而身体通,言路通则得失不蔽而改事治。安石、蔡京之化,沦浃乎三纪之外,至今遗风馀俗未消殄也。欲变革之,在陛下一人而已。孔子曰:“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以后世观之,刘安欲叛汉,独畏一汲黯而不敢发。使人主得如黯者七辈,正色立朝,昌言无隐,小人必退听,奸宄必息心,岂特不失天下而已哉!固可以变危为安,易乱为治矣!又况能如周公所戒,普受天下之言者乎!
此厥不听人,乃或寿张为幻,曰小人怨汝、詈汝,则信之。则若时不永念厥辟,不宽绰厥心,乱罚无罪,杀无辜,怨有同是,丛于厥身。”周公曰:“呜呼!嗣王其监于兹!”
臣谓人君信讲张,疾怨詈,是不以尧、舜自待,而以周厉王、秦始皇为可法也。小人善于诳惑者,未有不以告怨詈为小心。苟入其说,则必以万乘之重而计较曲直于匹夫之口,不从长思念其为君之道。其心褊隘,记过不忘,罚无罪,杀无辜,天下之怨举集之矣。孟子曰:“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恐其渐及于己也。贤人君子,众心之所与也。小人欲肆其奸,必忌君子。君子无罪可指,则必反指为小人,匿言潜谱以中伤之;或以为退有后言,或以为卖直归怨,或以为取名于外,或以为朋比欺君,其术虽多,大要不出此数者。人主一怒,小则谪罚,大则诛杀,不知其实则无罪,徒默受天下之怨也。隋炀帝尝谓左右曰:“吾性不喜人谏。”臣下知之,恣为讲张,以忧国者为怨,以忠言者为詈。宇文士及、虞世基之流以此取宠。至于大难忽作,两臣终得自全,而肠帝独尸其祸。则以众怨所丛,不怨言者而怨听者故也。或曰:“罚一无罪,杀一无辜,何遽至此?”臣应之曰:“自秦皇、隋炀观之,所杀固多,其亡非不幸也。自葛伯观之,则以杀一童子而灭其社稷。自商纣观之,则以杀一比干而失其天下。然则系杀罚之当否耳,岂在多寡乎?周公戒王无逸而及此,则以心昏志蔽,谗邪得入者,皆生于好逸求安,不知警惧,浸淫及乱而罔觉也。是以反复言之。验于成王躬致太平,则其著心服行之效,不可诬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