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黎先生集/卷十七
昌黎先生集 作者:韩愈 唐 |
九月一日,愈再拜:受牒之明日,在使院中,有小吏持院中故事节目十馀事来示愈。其中不可者,有自九月至明年二月之终,皆晨入夜归,非有疾病事故,辄不许出。当时以初受命,不敢言,古人有言曰:人各有能有不能。若此者,非愈之所能也。抑而行之,必发狂疾,上无以承事于公,忘其将所以报德者;下无以自立,丧失其所以为心。夫如是,则安得而不言?
凡执事之择于愈者,非为其能晨入夜归也,必将有以取之。苟有以取之,虽不晨入而夜归,其所取者犹在也。下之事上,不一其事;上之使下,不一其事。量力而仕之,度才而处之,其所不能,不强使为,是故为下者不获罪于上,为上者不得怨于下矣。孟子有云:今之诸侯无大相过者,以其皆“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今之时,与孟子之时又加远矣,皆好其闻命而奔走者,不好其直己而行道者。闻命而奔走者,好利者也;直己而行道者,好义者也。未有好利而爱其君者,未有好义而忘其君者。今之王公大人,惟执事可以闻此言,惟愈于执事也可以此言进。愈蒙幸于执事,其所从旧矣。若宽假之,使不失其性,加待之,使足以为名,寅而入,尽辰而退;申而入,终酉而退,率以为常,亦不废事。天下之人闻执事之于愈如是也,必皆曰:执事之好士也如此,执事之待士以礼如此,执事之使人不枉其性而能有容如此,执事之欲成人之名如此,执事之厚于故旧如此。又将曰:韩愈之识其所依归也如此,韩愈之不谄屈于富贵之人如此,韩愈之贤能使其主待之以礼如此,则死于执事之门无悔也。若使随行而入,逐队而趋,言不敢尽其诚,道有所屈于己;天下之人闻执事之于愈如此,皆曰:执事之用韩愈,哀其穷,收之而已耳;韩愈之事执事,不以道,利之而已耳。苟如是,虽日受千金之赐,一岁九迁其官,感恩则有之矣,将以称于天下曰知己知己则未也。
伏惟哀其所不足,矜其愚,不录其罪,察其辞而垂仁采纳焉。愈恐惧再拜。
愈顿首胡生秀才足下:雨不止,薪刍价益高,生远客,怀道守义,非其人不交,得无病乎?斯须不展,思想无已。愈不善自谋,口多而食寡,然犹月有所入,以愈之不足,知生之穷也。至于是而不悔,非信道笃者,其谁能之?所示千百言,略不及此,而以不屡相见为忧,谢相知为急,谋道不谋食,乐以忘忧者,生之谓矣。顾无以当之,如何?夫别是非,分贤与不肖,公卿贵位者之任也,愈不敢有意于是。如生之徒于我厚者,知其贤,时或道之,于生未有益也,不知者乃用是为谤。不敢自爱,惧生之无益而有伤也,如之何?若曰彼有所合,吾不利其求,则庶可矣。生又离乡邑,去亲爱,甘辛苦而不厌者,本非为是也,如之何?愈之于生既不变矣,戒生无以示愈者语于人,用息不知者之谤,生慎从之。《讲礼》《释友》二篇,比旧尤佳,志深而喻切,因事以陈辞,古之作者正如是尔。愈顿首。
七月三日,将仕郎守国子四门博士韩愈,谨奉书尚书阁下:士之能享大名显当世者,莫不有先达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前焉;士之能垂休光照后世者,亦莫不有后进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后焉。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须也,然而千百载乃一相遇焉;岂上之人无可援,下之人无可推欤?何其相须之殷,而相遇之疏也?其故在下之人负其能,不肯谄其上,上之人负其位,不肯顾其下,故高材多戚戚之穷,盛位无赫赫之光,是二人者之所为皆过也。未尝干之,不可谓上无其人;未尝求之,不可谓下无其人。愈之诵此言久矣,未尝敢以闻于人。侧闻阁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独行,道方而事实,卷舒不随乎时,文武唯其所用,岂愈所谓其人哉?抑未闻后进之士,有遇知于左右,获礼于门下者,岂求之而未得耶?将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耶?何其宜闻而久不闻也!愈虽不才,其自处不敢后于恒人,阁下将求之而未得欤?古人有言:“请自隗始。”愈今者惟朝夕刍米仆赁之资是急,不过费阁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如曰吾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焉,则非愈之所敢知也。世之龊龊者,既不足以语之,磊落奇伟之人,又不能听焉,则信乎命之穷也。谨献旧所为文一十八首,如赐观览,亦足知其志之所存。愈恐惧再拜。
自足下离东都,凡两度枉问,寻承已达宣州,主人仁贤,同列皆君子,虽抱羁旅之念,亦且可以度日,无入而不自得。乐天知命者,固前修之所以御外物者也。况足下度越此等百千辈,岂以出处近远,累其灵台耶?宣州虽称清凉高爽,然皆大江之南,风土不并以北,将息之道,当先理其心,心间无事,然后外患不入,风气所宜,可以审备,小小者亦当自不至矣。足下之贤,虽在穷约,犹能不改其乐,况地至近,官荣禄厚,亲爱尽在左右者耶!所以如此云云者,以为足下贤者,宜在上位,托于幕府,则不为得其所,是以及之,乃相亲重之道耳,非所以待足下者也。
仆自少至今,从事于往还朋友间,一十七年矣,日月不为不久。所与交往相识者,千百人非不多;其相与如骨肉兄弟者,亦且不少。或以事同,或以艺取,或慕其一善,或以其久故,或初不甚知,而与之已密,其后无大恶,因不复决舍,或其人虽不皆入于善,而于己已厚,虽欲悔之不可。凡诸浅者,固不足道,深者止如此。至于心所仰服,考之言行,而无瑕尤,窥之阃奥,而不见畛域,明白淳粹,辉光日新者,惟吾崔君一人。仆愚陋无所知晓,然圣人之书,无所不读,其精粗巨细,出入明晦,虽不尽识,抑不可谓不涉其流者也。以此而推之,以此而度之,诚知足下出群拔萃,无谓仆何从而得之也。与足下情义,宁须言而后自明耶!所以言者,惧足下以为吾所与深者多,不置白黑于胸中耳。既谓能粗知足下,而复惧足下之不我知,亦过也。比亦有人说足下诚尽善尽美,抑犹有可疑者。仆谓之曰:“何疑?”疑者曰:“君子当有所好恶,好恶不可不明。如清河者,人无贤愚,无不说其善,服其为人,以是而疑之耳。”仆应之曰:“凤凰芝草,贤愚皆以为美瑞;青天白日,奴隶亦知其清明。譬之食物,至于遐方异味,则有嗜者,有不嗜者。至于稻也,粱也,脍也,炙也,岂闻有不嗜者哉?”疑者乃解。解不解,于吾崔君,无所损益也。
自古贤者少,不肖者多。自省事以来,又见贤者恒不遇,不贤者比肩青紫;贤者恒无以自存,不贤者志满气得;贤者虽得卑位,则旋而死,不贤者或至眉寿。不知造物者意竟如何,无乃所好恶与人异心哉?又不知无乃都不省记,任其死生寿夭耶?未可知也。人固有薄卿相之官、千乘之位,而甘陋巷菜羹者。同是人也,犹有好恶如此之异者,况天之与人,当必异其所好恶无疑也。合于天而乖于人,何害?况又时有兼得者耶?崔君崔君,无怠无怠!
仆无以自全活者,从一官于此,转困穷甚,思自放于伊、颍之上,当亦终得之。近者尤衰惫,左车第二牙,无故摇动脱去;目视昏花,寻常间便不分人颜色;两鬓半白,头发五分亦白其一,须亦有一茎两茎白者。仆家不幸,诸父诸兄皆康彊早世,如仆者,又可以图于久长哉?以此忽忽,思与足下相见,一道其怀。小儿女满前,能不顾念!足下何由得归比来?仆不乐江南,官满便终老嵩下,足下可相就,仆不可去矣。珍重自爱,慎饮食,少思虑,惟此是望。愈再拜。
愈再拜:愈之获见于阁下,有年矣。始者,亦尝辱一言之誉。贫贱也,衣食于奔走,不得朝夕继见。其后,阁下位益尊,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夫位益尊,则贱者日隔。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则爱博而情不专。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则贤者不与;文日益有名,则同进者忌。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专之望,以不与者之心,而听忌者之说,由是阁下之庭,无愈之迹矣。去年春,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温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属乎其言,若闵其穷也。退而喜也,以告于人。其后如东京取妻子,又不得朝夕继见。及其还也,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退而惧也,不敢复进。今则释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来之不继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诛,无所逃避。不敢遂进,辄自疏其所以,并献近所为《复志赋》以下十首为一卷,卷有标轴。《送孟郊序》一首,生纸写,不加装饰,皆有揩字注字处。急于自解而谢,不能俟更写,阁下取其意而略其礼可也!愈恐惧再拜。
垂示仆所阙,非情之至,仆安得闻此言?朋友道阙绝久,无有相箴规磨切之道,仆何幸乃得吾子!仆常闵时俗人有耳不自闻其过,懔懔然惟恐己之不自闻也。而今而后,有望于吾子矣。然足下与仆交久,仆之所守,足下之所熟知。在京城时,嚣嚣之徒,相訾百倍,足下时与仆居,朝夕同出入起居,亦见仆有不善乎?然仆退而思之,虽无以获罪于人,亦有以获罪于人者。仆在京城一年,不一至贵人之门,人之所趋,仆之所傲。与己合者则从之游,不合者虽造吾庐,未尝与之坐,此岂徒足致谤而已,不戮于人则幸也。追思之,可为战栗寒心。故至此已来,克己自下,虽不肖人至,未尝敢以貌慢之,况时所尚者耶?以此自谓庶几无时患,不知犹复云云也。闻流言不信其行,呜呼,不复有斯人也!君子不为小人之恟恟而易其行,仆何能尔?委曲从顺,向风承意,汲汲然恐不得合,犹且不免云云。命也,可如何!然子路闻其过则喜,禹闻昌言则下车拜,古人有言曰:“告我以吾过者,吾之师也。”愿足下不惮烦,苟有所闻,必以相告。吾亦有以报子,不敢虚也,不敢忘也。愈再拜。
大受足下:辱书,为赐甚大,然所称道过盛,岂所谓诱之而欲其至于是欤?不敢当,不敢当!其中择其一二近似者而窃取之,则于交友忠而不反于背面者,少似近焉。亦其心之所好耳,行之不倦,则未敢自谓能尔也。不敢当,不敢当!至于汲汲于富贵以救世为事者,皆圣贤之事业,知其智能谋力能任者也。如愈者又焉能之?始相识时,方甚贫,衣食于人;其后相见于汴、徐二州,仆皆为之从事,日月有所入,比之前时,丰约百倍,足下视吾饮食衣服,亦有异乎?然则仆之心,或不为此汲汲也,其所不忘于仕进者,亦将小行乎其志耳。此未易遽言也。凡祸福吉凶之来,似不在我。惟君子得祸为不幸,而小人得祸为恒;君子得福为恒,而小人得福为幸:以其所为似有以取之也。必曰“君子则吉,小人则凶”者,不可也。贤不肖存乎己,贵与贱、祸与福存乎天,名声之善恶存乎人。存乎己者,吾将勉之;存乎天、存乎人者,吾将任彼而不用吾力焉,其所守者,岂不约而易行哉!足下曰:“命之穷通,自我为之”,吾恐未合于道。足下征前世而言之,则知矣;若曰以道德为己任,穷通之来,不接吾心,则可也。穷居荒凉,草树茂密,出无驴马,因与人绝,一室之内,有以自娱。足下喜吾复脱祸乱,不当安安而居、迟迟而来也。
愈再拜:以击球事谏执事者多矣,谏者不休,执事不止,此非为其乐不可舍、其谏不足听故哉?谏不足听者,辞不足感心也;乐不可舍者,患不能切身也。今之言球之害者必曰:有危堕之忧,有激射之虞,小者伤面目,大者残形躯。执事闻之,若不闻者,其意必曰:进若习熟,则无危堕之忧;避能便捷,则免激射之虞;小何伤于面目,大何累于形躯者哉!愈今所言皆不在此,其指要非以他事外物牵引相比也,特以击球之间之事明之耳。马之与人,情性殊异,至于筋骸之相束,血气之相持,安佚则适,劳顿则疲者,同也。乘之有道,步骤折中,少必无疾,老必后衰。及以之驰球于场,荡摇其心腑,振挠其骨筋,气不及出入,走不及回旋;远者三四年,近者一二年,无全马矣。然则球之害于人也决矣!凡五脏之系络甚微,立坐必悬垂于胸臆之间,而以之颠顿驰骋,呜呼,其危哉!《春秋传》曰:“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义,则必有祸。”虽岂弟君子,神明所扶持,然广虑之,深思之,亦养寿命之一端也。愈恐惧再拜。
辱示《初筮赋》,实有意思。但力为之,古人不难到。但不知直似古人,亦何得于今人也?仆为文久,每自测意中以为好,则人必以为恶矣。小称意,人亦小怪之;大称意,即人必大怪之也。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人以为好矣。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大惭者,即必以为大好矣。不知古文直何用于今世也,然以俟知者知耳。昔扬子云著《太玄》,人皆笑之,子云之言曰:“世不我知,无害也。后世复有扬子云,必好之矣。”子云死近千载,竟未有扬子云,可叹也。其时桓谭亦以为雄书胜《老子》。老子未足道也,子云岂止与老子争强而已乎?此未为知雄者。其弟子侯芭颇知之,以为其师之书胜《周易》,然侯之他文不见于世,不知其人果如何耳。以此而言,作者不祈人之知也明矣。直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质鬼神而不疑耳。足下岂不谓然乎?近李翱从仆学文,颇有所得,然其人家贫多事,未能卒其业。有张籍者,年长于翱,而亦学于仆,其文与翱相上下,一二年业之,庶几乎至也;然闵其弃俗尚而从于寂寞之道,以之争名于时也。久不谈,聊感足下能自进于此,故复发愤一道。愈再拜。
执事好贤乐善,孜孜以荐进良士、明白是非为己任,方今天下,一人而已。愈之获幸于左右,其足迹接于门墙之间,升乎堂而望乎室者,亦将一年于今矣。念虑所及,辄欲不自疑外,竭其愚而道其志,况在执事之所孜孜为己任者,得不少助而张之乎?诚不自识其言之可采与否,其事则小人之事君子尽心之道也。天下之事,不可遽数,又执事之志,或有待而为,未敢一二言也。今但言其最近而切者尔:
执事之与司贡士者相知诚深矣;彼之所望于执事,执事之所以待乎彼者,可谓至而无间疑矣。彼之职在乎得人,执事之志在乎进贤,如得其人而授之,所谓两得其求,顺乎其必从也。执事之知人,其亦博矣,夫子之言曰“举尔所知”,然则愈之知者,亦可言已。文章之尤者,有侯喜者、侯云长者。喜之家,在开元中,衣冠而朝者,兄弟五六人,及喜之父仕不达,弃官而归。喜率兄弟操耒耜而耕于野,地薄而赋多,不足以养其亲,则以其耕之暇读书而为文,以干于有位者,而取足焉。喜之文章,学西京而为也,举进士十五六年矣。云长之文,执事所自知。其为人淳重方实,可任以事,其文与喜相上下。有刘述古者,其文长于为诗,文丽而思深,当今举于礼部者,其诗无与为比,而又工于应主司之试。其为人温良诚信,无邪佞诈妄之心,强志而婉容,和平而有立。其趋事静以敏,著美名而负屈称者,其日已久矣。有韦群玉者,京兆之从子,其文有可取者,其进而未止者也,其为人贤而有才,志刚而气和,乐于荐贤为善。其在家无子弟之过,居京兆之侧,遇事辄争,不从其令而从其义,求子弟之贤而能业其家者,群玉是也。凡此四子,皆可以当执事首荐而极论者。主司疑焉,则以辩之;问焉,则以告之;未知焉,则殷勤而语之。期乎有成而后止可也。有沈杞者、张{艸宏}者、尉迟汾者、李绅者、张后馀者、李翊者,或文或行,皆出群之才也。凡此数子,与之足以收人望、得才实,主司疑焉则与解之,问焉则以对之,广求焉则以告之可也。
往者陆相公司贡士,考文章甚详,愈时亦幸在得中,而未知陆之得人也。其后一二年,所与及第者,皆赫然有声,原其所以,亦由梁补阙肃、王郎中础佐之。梁举八人,无有失者,其馀则王皆与谋焉。陆相之考文章甚详也,待梁与王如此不疑也,梁与王举人如此之当也,至今以为美谈。自后主司不能信人,人亦无足信者,故蔑蔑无闻。今执事之与司贡士者,有相信之资、谋行之道,惜乎其不可失也!
方今在朝廷者,多以游宴娱乐为事,独执事眇然高举,有深思长虑,为国家树根本之道。宜乎小子之以此言闻于左右也。愈恐惧再拜。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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