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昌黎文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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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收录于:《唐宋八大家文钞

卷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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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白陈生足下:今之负名誉享显荣者,在上位几人。足下求速化之术,不于其人,乃以访愈,是所谓借听于聋,求道于盲,虽其请之勤勤,教之云云,未有见其得者也。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辞,观足下之书及十四篇之诗,亦云有志于是矣,而其所问则名,所慕则科,故愈疑于其对焉。虽然,厚意不可虚辱,聊为足下诵其所闻。盖君子病乎在己而顺乎在天,待己以信而事亲以诚。所谓病乎在己者,仁义存乎内,彼圣贤者能推而广之,而我蠢焉为众人。所谓顺乎在天者,贵贱穷通之来,平吾心而随顺之,不以累于其初。所谓待己以信者,己果能之,人曰不能,勿信也;己果不能,人曰能之,勿信也,孰信哉?信乎己而已矣。所谓事亲以诚者,尽其心,不夸于外,先乎其质,后乎其文者也。尽其心不夸于外者,不以己之得于外者为父母荣也,名与位之谓也。先乎其质者,行也;后乎其文者,饮食甘旨,以其外物供养之道也。诚者,不欺之名也。待于外而后为养,薄于质而厚于文,斯其不类于欺与?果若是,子之汲汲于科名,以不得进为亲之羞者,惑也。速化之术,如是而已。古之学者惟义之问,诚将学于太学,愈犹守是说而俟见焉。愈白。

与足下别久矣,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悬悬于吾也。各以事牵,不可合并,其于人人,非足下之为见,而日与之处,足下知吾心乐否也。吾言之而听者谁欤?吾倡之而和者谁欤?言无听也,倡无和也,独行而无徒也,是非无所与同也,足下知吾心乐否也。足下才高气清,行古道,处今世,无田而衣食,事亲左右无违,足下之用心勤矣,足下之处身劳且苦矣。混混与世相浊,独其心追古人而从之,足下之道,其使吾悲也。去年春,脱汴州之乱,幸不死,无所于归,遂来于此。主人与吾有故,哀其穷,居吾于符离睢上。及秋,将辞去,因被留以职事,默默在此,行一年矣。到今年秋,聊复辞去,江湖馀乐也,与足下终,幸矣!李习之娶吾亡兄之女,期在后月,朝夕当来此。张籍在和州居丧,家甚贫。恐足下不知,故具此白,冀足下一来相视也。自彼至此虽远,要皆舟行可至,速图之,吾之望也。春且尽,时气向热,惟侍奉吉庆。愈眼疾比剧,甚无聊,不复一一。愈再拜。

使至,辱足下书,欢愧来并,不容于心。嗟乎!子之言意皆是也。仆虽巧说,何能逃其责耶?然皆子之爱我多,重我厚,不酌时人待我之情,而以子之待我之意,使我望于时入也。

仆之家本穷空,重遇攻劫,衣服无所得,养生之具无所有,家累仅三十口,携此将安所归托乎?舍之入京,不可也,挈之而行,不可也,足下将安以为我谋哉?此一事耳,足下谓我入京城,有所益乎?仆之有子,犹有不知者,时人能知我哉?持仆所守,驱而使奔走伺候公卿间,开口论议,其安能有以合乎?仆在京城八九年,无所取资,日求于人以度时月,当时行之不觉也,今而思之,如痛定之人思当痛之时,不知何能自处也。今年加长矣,复驱之使就其故地,是亦难矣。所贵乎京师者,不以明天子在上,贤公卿在下,布衣韦带之士谈道义者多乎?以仆遑遑于其中,能上闻而下达乎?其知我者固少,知而相爱不相忌者又加少。内无所资,外无所从,终安所为乎?嗟乎!子之责我诚是也,爱我诚多也,今天下之人,有如子者乎?自尧舜以来,士有不遇者乎?无也?子独安能使我洁清不污,而处其所可乐哉?非不愿为子之所云者,力不足,势不便故也。仆于此岂以为大相知乎?累累随行,役役逐队,饥而食,饱而嬉者也。其所以止而不去者,以其心诚有爱于仆也。然所爱于我者少,不知我者犹多,吾岂乐于此乎哉?将亦有所病而求息于此也。

嗟乎!子诚爱我矣,子之所责于我者诚是矣,然恐子有时不暇责我而悲我,不暇悲我而自责且自悲也。及之而后知,履之而后难耳。孔子称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彼人者,有圣者为之依归,而又有箪食瓢饮足以不死,其不忧而乐也,岂不易哉!若仆无所依归,无箪食,无瓢饮,无所取资,则饿而死,其不亦难乎?子之闻我言亦悲矣。嗟乎,子亦慎其所之哉!离违久,乍还侍左右,当日欢喜,故专使驰此,候足下意,并以自解。愈再拜。

自足下离东都,凡两度枉问,寻承已达宣州,主人仁贤,同列皆君子,虽抱羁旅之念,亦且可以度日,无入而不自得。乐天知命者,固前修之所以御外物者也。况足下度越此等百千辈,岂以出处近远,累其灵台耶?宣州虽称清凉高爽,然皆大江之南,风土不并以北,将息之道,当先理其心,心间无事,然后外患不入,风气所宜,可以审备,小小者亦当自不至矣。足下之贤,虽在穷约,犹能不改其乐,况地至近,官荣禄厚,亲爱尽在左右者耶!所以如此云云者,以为足下贤者,宜在上位,托于幕府,则不为得其所,是以及之,乃相亲重之道耳,非所以待足下者也。

仆自少至今,从事于往还朋友间,一十七年矣,日月不为不久。所与交往相识者,千百人非不多;其相与如骨肉兄弟者,亦且不少。或以事同,或以艺取,或慕其一善,或以其久故,或初不甚知,而与之已密,其后无大恶,因不复决舍,或其人虽不皆入于善,而于己已厚,虽欲悔之不可。凡诸浅者,固不足道,深者止如此。至于心所仰服,考之言行,而无瑕尤,窥之阃奥,而不见畛域,明白淳粹,辉光日新者,惟吾崔君一人。仆愚陋无所知晓,然圣人之书,无所不读,其精粗巨细,出入明晦,虽不尽识,抑不可谓不涉其流者也。以此而推之,以此而度之,诚知足下出群拔萃,无谓仆何从而得之也。与足下情义,宁须言而后自明耶!所以言者,惧足下以为吾所与深者多,不置白黑于胸中耳。既谓能粗知足下,而复惧足下之不我知,亦过也。比亦有人说足下诚尽善尽美,抑犹有可疑者。仆谓之曰:“何疑?”疑者曰:“君子当有所好恶,好恶不可不明。如清河者,人无贤愚,无不说其善,服其为人,以是而疑之耳。”仆应之曰:“凤凰芝草,贤愚皆以为美瑞;青天白日,奴隶亦知其清明。譬之食物,至于遐方异味,则有嗜者,有不嗜者。至于稻也,粱也,脍也,炙也,岂闻有不嗜者哉?”疑者乃解。解不解,于吾崔君,无所损益也。

自古贤者少,不肖者多。自省事以来,又见贤者恒不遇,不贤者比肩青紫;贤者恒无以自存,不贤者志满气得;贤者虽得卑位,则旋而死,不贤者或至眉寿。不知造物者意竟如何,无乃所好恶与人异心哉?又不知无乃都不省记,任其死生寿夭耶?未可知也。人固有薄卿相之官、千乘之位,而甘陋巷菜羹者。同是人也,犹有好恶如此之异者,况天之与人,当必异其所好恶无疑也。合于天而乖于人,何害?况又时有兼得者耶?崔君崔君,无怠无怠!

仆无以自全活者,从一官于此,转困穷甚,思自放于伊、颍之上,当亦终得之。近者尤衰惫,左车第二牙,无故摇动脱去;目视昏花,寻常间便不分人颜色;两鬓半白,头发五分亦白其一,须亦有一茎两茎白者。仆家不幸,诸父诸兄皆康彊早世,如仆者,又可以图于久长哉?以此忽忽,思与足下相见,一道其怀。小儿女满前,能不顾念!足下何由得归比来?仆不乐江南,官满便终老嵩下,足下可相就,仆不可去矣。珍重自爱,慎饮食,少思虑,惟此是望。愈再拜。

大受足下:辱书,为赐甚大,然所称道过盛,岂所谓诱之而欲其至于是欤?不敢当,不敢当!其中择其一二近似者而窃取之,则于交友忠而不反于背面者,少似近焉。亦其心之所好耳,行之不倦,则未敢自谓能尔也。不敢当,不敢当!至于汲汲于富贵以救世为事者,皆圣贤之事业,知其智能谋力能任者也。如愈者又焉能之?始相识时,方甚贫,衣食于人;其后相见于汴、徐二州,仆皆为之从事,日月有所入,比之前时,丰约百倍,足下视吾饮食衣服,亦有异乎?然则仆之心,或不为此汲汲也,其所不忘于仕进者,亦将小行乎其志耳。此未易遽言也。凡祸福吉凶之来,似不在我。惟君子得祸为不幸,而小人得祸为恒;君子得福为恒,而小人得福为幸:以其所为似有以取之也。必曰“君子则吉,小人则凶”者,不可也。贤不肖存乎己,贵与贱、祸与福存乎天,名声之善恶存乎人。存乎己者,吾将勉之;存乎天、存乎人者,吾将任彼而不用吾力焉,其所守者,岂不约而易行哉!足下曰:“命之穷通,自我为之”,吾恐未合于道。足下征前世而言之,则知矣;若曰以道德为己任,穷通之来,不接吾心,则可也。穷居荒凉,草树茂密,出无驴马,因与人绝,一室之内,有以自娱。足下喜吾复脱祸乱,不当安安而居、迟迟而来也。

十二月某日,愈顿首:伏承天恩,诏河南敦喻拾遗公,朝廷之士,引颈东望,若景星凤凰之始见也,争先睹之为快。方今天子仁圣,小大之事,皆出宰相,乐善言如,不得闻。自即大位已来,于今四年,凡所施者,无不得宜。勤俭之声,宽大之政,幽闺妇女、草野小人,饱闻而厌道之。愈不通于古,请问先生,世非太平之运欤?加又有非人力而至者,年谷熟衍,符贶委至;干纪之奸,不战而拘累;强梁之凶,销铄缩栗,迎风而委伏。其有一事未就正,自视若不成人。四海之所环,无一夫甲而兵者。若此时也,拾遗公不疾起与天下之士君子乐成而享之,斯无时矣。昔者孔子知不可为而为之不已,足迹接于诸侯之国。今可为之时,自藏深山,牢关而固距,即与仁义者异守矣。想拾遗公冠带就车,惠然肯来,抒所蓄积,以补缀盛德之有阙遗,利加于时,名垂于将来,踊跃悚企,倾刻以冀。又窃闻朝廷之议,必起拾遗公。使者往,若不许,即河南必继以行;拾遗征君若不至,必加高秩,如是则辞少就多,伤于廉而害于义,拾遗公必不为也。善人斯进其类,皆有望于拾遗公,拾遗公傥不为起,是使众善人不与斯人施也。由拾遗公而使天子不尽得良臣,君子不尽得显位,人庶不尽被惠利,其害不为细。必望审察而远思之,务使合于孔子之道。幸甚!愈再拜。

淮右残孽,尚守巢窟,环寇之师,殆且十万,瞋目语难。自以为武人,不肯循法度,颉颃作气势,窃爵位自尊大者,肩相摩,地相属也。不闻有一人援桴鼓誓众而前者,但日令走马来求赏给,助寇为声势而已。阁下书生也,《诗》《书》《礼》《乐》是习,仁义是修,法度是束。一旦去文就武,鼓三军而进之,陈师鞠旅,亲与为辛苦,慷慨感激,同食下卒,将二州之牧以壮士气,斩所乘马以祭踶死之士,虽古名将,何以加兹!此由天资忠孝,郁于中而大作于外,动皆中于机会,以取胜于当世。而为戎臣师,岂常习于威暴之事,而乐其斗战之危也哉?愈诚怯弱不适于用,听于下风,窃自增气,夸于中朝稠人广众会集之中,所以羞武夫之颜,令议者知将国兵而为人之司命者,不在彼而在此也。临敌重慎,诫轻出入,良用自爱,以副见慕之徒之心,而果为国立大功也。幸甚,幸甚!不宣。愈再拜。

愈愚不能量事势可否。比常念淮右以靡弊困顿三州之地,蚊蚋蚁虫之聚,感凶竖煦濡饮食之惠,提童子之手,坐之堂上,奉以为帅,出死力以抗逆明诏,战天下之兵。乘机逐利,四出侵暴,屠烧县邑,贼杀不辜,环其地数千里,莫不被其毒,洛汝襄荆许颍淮江为之骚然。丞相公卿士大夫劳于图议,握兵之将,熊罴䝙虎之士,畏懦蹙蹜,莫肯杖戈,为士卒前行者。独阁下奋然率先,扬兵界上,将二州之守,亲出入行间,与士卒均辛苦,生其气势。见将军之锋颖,凛然有向敌之意;用儒雅文字章句之业,取先天下,武夫关其口而夺之气。愚初闻时,方食,不觉弃匕箸起立。岂以为阁下真能引孤军单进,与死寇角逐,争一旦侥幸之利哉?就令如是,亦不足贵;其所以服人心,在行事适机宜,而风采可畏爱故也。是以前状辄述鄙诚,眷惠手翰还答,益增欣悚。

夫一众人心力耳目,使所至如时雨,三代用师,不出是道。阁下果能充其言,继之以无倦,得形便之地,甲兵足用,虽国家故所失地,旬岁可坐而得。况此小寇,安足置齿牙间?勉而卒之,以俟其至,幸甚。

夫远征军士,行者有羁旅离别之思,居者有怨旷骚动之忧,本军有馈饷烦费之难,地主多姑息形迹之患;急之则怨,缓之则不用命;浮寄孤悬,形势销弱,又与贼不相谙委,临敌恐骇,难以有功。若召募士人,必得豪勇,与贼相熟,知其气力所极,无望风之惊,爱护乡里,勇于自战。征兵满万,不如召募数千。阁下以为何如?倘可上闻行之否?

计已与裴中丞相见,行营事宜,不惜时赐示及。幸甚!不宣。愈再拜。

曾子称“小功不税”,则是远兄弟终无服也,而可乎?郑元注云:“以情责情。”今之士人,遂引此不追服小功。小功服最多,亲则叔父之下殇,与适孙之下殇,与昆弟之下殇;尊则外祖父母;常服则从祖祖父母。礼沿人情,其不可不服也明矣。古之人行役不逾时,各相与处一国,其不追服,虽不可,犹至少;今之人男出仕,女出嫁,或千里之外,家贫讣告不及时,则是不服小功者恒多,而服小功者恒鲜矣。君子之于骨肉,死则悲哀而为之服者,岂牵于外哉?闻其死则悲哀,岂有间于新故死哉?今特以讣告不及时,闻死出其月数则不服,其可乎?愈尝怪此。近出吊人,见其颜色戚戚类有丧者,而其服则吉,问之,则云“小功不税”者也。《礼》文残缺,师道不传,不识《礼》之所谓不税,果不追服乎?无乃别有所指,而传注者失其宗乎?伏惟兄道德纯明,躬行古道,如此之类,必经于心,而有所决定。不惜示及,幸甚幸甚!泥水马弱不敢出,不果鞠躬亲问而以书,悚息尤深。愈再拜。

辱示《初筮赋》,实有意思。但力为之,古人不难到。但不知直似古人,亦何得于今人也?仆为文久,每自测意中以为好,则人必以为恶矣。小称意,人亦小怪之;大称意,即人必大怪之也。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人以为好矣。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大惭者,即必以为大好矣。不知古文直何用于今世也,然以俟知者知耳。昔扬子云著《太玄》,人皆笑之,子云之言曰:“世不我知,无害也。后世复有扬子云,必好之矣。”子云死近千载,竟未有扬子云,可叹也。其时桓谭亦以为雄书胜《老子》。老子未足道也,子云岂止与老子争强而已乎?此未为知雄者。其弟子侯芭颇知之,以为其师之书胜《周易》,然侯之他文不见于世,不知其人果如何耳。以此而言,作者不祈人之知也明矣。直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质鬼神而不疑耳。足下岂不谓然乎?近李翱从仆学文,颇有所得,然其人家贫多事,未能卒其业。有张籍者,年长于翱,而亦学于仆,其文与翱相上下,一二年业之,庶几乎至也;然闵其弃俗尚而从于寂寞之道,以之争名于时也。久不谈,聊感足下能自进于此,故复发愤一道。愈再拜。

愈白进士刘君足下:辱笺,教以所不及,既荷厚赐,且愧其诚然,幸甚,幸甚!凡举进士者,于先进之门,何所不往,先进之于后辈,苟见其至,宁可以不答其意耶?来者则接之,举城士大夫,莫不皆然,而愈不幸独有接后辈名,名之所存,谤之所归也。

有来问者,不敢不以诚答。或问:“为文宜何师?”必谨对曰:“宜师古圣贤人。”曰:“古圣贤人所为书具存,辞皆不同,宜何师?”必谨对曰:“师其意,不师其辞。”又问曰:“文宜易宜难?”必谨对曰:“无难易,惟其是尔。”如是而已。非固开其为此而禁其为彼也。

夫百物朝夕所见者,人皆不注视也,及睹其异者,则共观而言之。夫文岂异于是乎?汉朝人莫不能为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之最。然则用功深者,其收名也远。若皆与世沉浮,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足下家中百物,皆赖而用也,然其所珍爱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于文,岂异于是乎?今后进之为文,能深探而力取之,以古圣贤人为法者,虽未必皆是,要若有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之徒出,必自于此,不自于循常之徒也。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用则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有文字来,谁不为文?然其存于今者,必其能者也。顾常以此为说耳。愈于足下,忝同道而先进者,又常从游于贤尊给事,既辱厚赐,又安得不进其所有以为答也。足下以为何如?愈白。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焉足以知是且非耶?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生所谓立言者是也,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耶?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耶?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馀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汨汨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

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耶:用与舍属诸人。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亟称其人,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白。

某月日,愈顿首:辱赐书,周览累日,竦然增敬,蹙然汗出以惭。愈于进士中,粗为知读经书者,一来应举,事随日生,虽欲加功,竟无其暇。游从之类,相熟相同,不教不学,闷然不见已缺,日失月亡,以至于老,所谓无以自别于常人者。每逢学士真儒,叹息踧踖,愧生于中,颜变于外,不复自比于人。

前者蒙示新注《公羊春秋》,又闻口授指略,私心喜幸,恨遭逢之晚,愿尽传其学。职事羁缠,未得继请,怠惰因循,不能自强,此宜在摈而不教者。今反谓少知根本,其辞章近古,可令叙所著书。惠出非望,承命反侧,善诱不倦,斯为多方,敢不喻所指?八月益凉,时得休暇,傥矜其拘缀不得走请,务道之传而赐辱临,执经座下,获卒所闻,是为大幸。况近世公羊学几绝,何氏注外,不见他书。圣经贤传,屏而不省,要妙之义,无自而寻。非先生好之乐之,味于众人之所不味,务张而明之,其孰能勤勤绻绻,若此之至?固鄙心之所最急者。如遂蒙开释,章分句断,其心晓然,直使序所注,挂名经端,自托不腐,其又奚辞?将惟先生所以命。愈再拜。

愈始者望见吾子于人人之中,固有异焉;及聆其音声,接其辞气,则有愿交之志。因缘幸会,遂得所图,岂惟吾子之不遗,抑仆之所遇有时焉耳。近者尝有意吾子之阙焉无言,意仆所以交之之道不至也。今乃大得所图,脱然若沈屙去体,洒然若执热者之濯清风也。然吾子所论:排释老不若著书,嚣嚣多言,徒相为訾。若仆之见,则有异乎此也。夫所谓著书者,义止于辞耳。宣之于口,书之于简,何择焉?孟轲之书,非轲自著,轲既殁,其徒万章、公孙丑相与记轲所言焉耳。仆自得圣人之道而诵之,排前二家有年矣。不知者以仆为好辩也,然从而化者亦有矣,闻而疑者又有倍焉。顽然不入者,亲以言谕之不入,则其观吾书也,固将无得矣。为此而止,吾岂有爱于力乎哉?然有一说:化当世莫若口,传来世莫若书。又惧吾力之未至也。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吾于圣人,既过之犹惧不及,矧今未至,固有所未至耳。请待五六十然后为之,冀其少过也。吾子又讥吾与人人为无实驳杂之说,此吾所以为戏耳,比之酒色,不有间乎?吾子讥之,似同浴而讥裸裎也。若商论不能下气,或似有之,当更思而悔之耳。博塞之讥,敢不承教!其他俟相见。薄晚须到公府,言不能尽。愈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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